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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高原皇后(长篇连载) [复制链接]

天外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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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6 02:30:1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随着一声『恭喜发财』,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2两黄金。

目录

  第一章、云梦山遭劫        
  第二章、出生
  第三章、回家
  第四章、狩猎云梦山
  第五章、订亲
  第六章、成家
  第七章、爱
  第八章、婚姻危机
  第九章、姬家又花发一枝
  第十章、终上云梦山
  第十一章、姬老人弃世
  第十二章、更上一层楼
  第十三章、森林之敌
  第十四章、枪声震消了砍树声
  第十五章、姬发媳妇被拘
  第十六章、秀珍与东海分居
  第十七章、姬发过上了歌舞升平的日子
  第十八章、饮恨云梦山
  第十九章、坐拥书城
  第二十章、人言可畏
  第二十一章、爱在森林
  第二十二章、雨夜中的守林小屋
  第二十三章、大出殡
  第二十四章、一代老母挂帅出征云梦山
  第二十五章、魂断山林
  卷尾诗
[img]http://www.21jfs.com/grwz/yyq/tupian/11111.gif[/img] [b][color=green][size=3]既然,不能化作清风轻拂你受伤的心灵,那就挥洒成雨冲刷掉你心中的阴影~~~[/size][/color][/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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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6 02:33:59 |只看该作者

第一章 云梦山遭劫

武七嬷,力不拔山而气盖世!辽阔高原上,一片瑰丽的森林旁,一个梳抓髻的西北娘儿,迎风而立,那就是武七 嬷。天地人世,全在她的爱心里。
渭水之滨,景色动人的小镇固塬,是武七嬷的出生地。原先,固塬北部有一片十余万亩的原始森林,称为“云梦山老林子”,分属六个乡镇管辖。渭水流域乃中国古文明中心, 兴则王侯将相大兴土木,衰则战火纷繁,原始森林几被毁尽。云梦山尚存原始森林,实属罕例。
人常说:“无言胜过潦草。”然而对于熟惯了钢筋丛林的现代人来说,森林已陌生和遥远了,多少该说的话没有说,甚至不知从何说起,因此上只要是有关森林的话,潦草也胜过无言。
人类目前所知惟一存在生命的星球是地球。而在地球上,生命活动最集中多样的所在,又是森林。就拿云梦山森林来说,种类繁多的生物,在其中生而又死,死而又生,周而复始不已。落叶、败枝、枯草、鸟兽尸体等,在地面形成数尺甚至数米厚的“熟土”。随便抓一把,里面就有数十亿计的微生物。微生物和植物的根,都需要吸收水分,呼吸空气。以微生物为食的蚯蚓,同时便像老农一样殷勤地犁松着土地,从而利于水分渗入和透气。各种昆虫,又把新的落叶、败枝、枯草、鸟兽尸体等破碎并和微生物还原成有机肥料,供给植物养分。树为争光照,互相比高。有的树,高达几十丈,十来人才能环抱树身,树伞则有数亩之大,遮天蔽日。这样的树,多已经了千年沧桑,树身满是疮疤。而靠地面的树身,常是空心,有小房子那么大。猎人冬天,最爱到里面避寒休息。运气好的话,还会遇见冬眠的狗熊,不劳而获。树木稠密处,地面野草稀少柔弱,空中则枝叶相交,葛藤相连。葛藤粗者如蟒,细者如蛇:或盘绕而上,树有多高,藤有多长,或如须下垂,直触地面;有的不过青藤一条,有的则满布各色斑纹。采食野果的松鼠,顺藤沿枝从这树到那树,如走平地。它们消化了果肉,却消化不了里面的硬壳种子,便随粪而下,到处播种。树木疏落处,土质潮湿而有弹性,草本植物欣欣向荣,如地铺绿毯,上野花团团簇簇,流蜜放香,婀娜多姿,色彩斑斓。花开时候,正是植物多情的青春期。果蝇、黄蜂、蝴蝶等,翩翩舞于花团锦簇里,殷勤做媒,为异性植物传精授粉。媒也不白做,得了一嘴甜蜜,染了一身香气。花开花落,种子结出,渐渐成熟,经风摇落于土。秋去春来,雨水滋润,新芽破土而出,于是 植物死而不绝,自有更新换代者。
有利必有弊,物极必反。微生物既可将老死的动植物腐 败为肥料,又可使新芽嫩叶染病。不过无妨,自有昆虫为天 敌。昆虫既可为植物传精授粉,又常以新芽嫩叶为食,疯狂 繁衍,便会成为森林之害。仍然无妨,还有食虫鸟类为天 敌。山鸡、松鸡笨拙地跳跃于草丛,黄鹂轻盈地起落于树 伞,无非是在啄食昆虫。食虫鸟类,也不可数量太大,否则 又会使昆虫数量减少到森林所必需。还是无妨,有凶禽为天 敌。那正在高空滑翔的秃鹰,突然凶猛地扑向树伞。黄鹂惨 叫着逃向密林深处,笨大的秃鹰飞行于交织的树枝间却绝不 磕碰,甚至有点优雅。终于,美丽的鸟羽纷飘而下,黄鹂成   了秃鹫腹中之物。熊、豹、狼隐于水边灌木丛里,伺机进攻来饮水的鹿、獐子、羚牛、羚羊、黄羊。肉食动物也使草食 动物无法太多繁衍,从而过度啃食植被。
    草食动物腿都细长,逃跑速度极快,多是老弱者被肉食动物所淘汰。不过有时候,会出现特别情况。精壮的羚牛面对来进攻的金钱豹,不逃而发起勇猛的还击。虽然最终羚牛还是成了金钱豹的腹中之物,但金钱豹也伤痕累累,甚至成为残废,难以再在森林中久存。有趣的是,羚牛、金钱豹在血肉横飞大战,丹顶鹤却熟视无睹,悠然地在水边迈着长腿觅虾,水鸭子则扑棱着翅膀在水面啄鱼。只有猎人的枪声,可以使所有动物惊慌逃窜。至于动物之间的相互淘汰,本是自然规律,它们已视之为平常,并不在意。
森林里充满矛盾又充满生机,丰富多样的生物,组成了一条紧密相连的生命链,互相依存,互相制约,缺一不可。
  所谓山绿水长,是因为森林还具有蓄水作用。云梦山森林里,随处可见泉、溪、瀑布。谷底的小溪,隐于芦苇丛里,声若人私语。高山流水,飞瀑直下,轰然如雷,云腾雾绕。水流出山,滋润着山外的川塬。民国十八年大旱,关中人食人。云梦山周围却因有流水浇灌土地,灾情较轻,涌来无数叫化子。
人们把森林称为地球之肺。森林,可过滤空气中的尘埃,可将空气中的二氧化碳气体转化为氧气,可增加空气中的负离子浓度,可使空气湿润温和……总之有林的地方,就会在周边形成一个宜人的小气候。小时生活在云梦山森林边的武七嬷,身体便极为健康。特别是那一双美丽的眼睛,犹如森林上空的天一般明亮纯净。林边的人,也多比别处的人皮肤光洁、润泽。武七嬷年轻时,就肌肤细腻,光润如玉。
享受生命之美,才是人最美的享受。森林生命之美,绿色只是最醒目的部分。森林生命之美有声有色,富有动感和韵律,且处处不同,时时有变。
冬日落雪后,森林庄严肃穆,纯白而不单调,有的树像梨花盛开,有的树像白熊直立,有的树像白天鹅单腿着地,千姿百态,犹如一座宏大壮观的白色迷宫。春日嫩芽成叶,花苞绽放,求爱的鸟儿狂舞欢歌,生命如潮。这时看破红尘,厌倦生命者,如果遁人森林,受其感染,会不由自主又精力充沛,热爱生命的。仲夏盛暑,白昼炎阳,动物都躲在阴凉处,懒得一动,森林丰盛而平静。然而一到夜晚,徐徐凉风,吹得白杨的叶片像无数蝴蝶在枝条上轻轻舞翅,动物便兴奋起来。月光下,肉食动物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的力量之美,草食动物又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的速度之美。夜鸟凄叫,野兽狂吼。忽然昆虫管弦乐队的合奏响起,一下子盖住了所有声音。仲夏之夜,森林热闹非凡,美如梦境。晚秋时节,谁要是事业受挫,精神沮丧,不妨到森林里走一走。那时的森林,到处是成片的金黄色、橙红色、猩红色,像燎原烈火一般夺目耀眼,灿烂辉煌。睹之准会热血沸腾于内,激情洋溢于外,心怀豪迈,不承认失败,大不了从头再来。
云梦山森林,冬夏春秋变幻无定。固塬人因之对世界也充满神秘感,相信天地间有超自然力量,水有水怪,树有树精,山有山神。正因如此,武七嬷的父母被族人视为鬼怪,无法在人群中生活,逃人云梦山森林深处,与兽为伍了二十来年。
20世纪30年代的一天,固塬镇中山姬族人轰动。姬长庚十六岁的大儿,去口外贩马,竟带回了一个高鼻梁大花 眼,皮肤白皙,身材高挺壮实的西回回(维族)女子。固塬自古回汉不通婚,姬长庚捏了一大把冷汗,族人却因人老几辈从没见过这种事情,一时不知所措,任回回出出进进,忙来忙去,似乎已接受了她为本族媳妇这一事实。既然回回又不是地畔子界墙,与谁无争纠不碍谁的事,长庚一家还在族中极好事,有求必应,“远亲不如近邻”,谁要和他们过不去,真成“吃多撑着了”。况且山村生活太平淡无奇,人们活得昏昏欲睡,出这么个新鲜事新奇人,让大家神经有多兴奋,茶余饭后有多少说不完的话,岂不是一乐事?姬族人有一段时间,比谁家正儿八经娶了媳妇还高兴。娘儿们为看稀奇,往长庚家跑得格外殷勤,不是借酵面团儿花样儿鞋样   儿,就是找乱跳窝的帽帽母鸡;小伙子们则为饱眼福,有事没事都爱到长庚家去串门,取笑老大:“你倒会空手套白狼,一分钱不花就娶了个妙媳妇儿!”
那回回说话叽里哇啦的,长庚一家除老大外,别人一句也听不懂。但那回回很聪明,用手势姿态,就可以和这一家人沟通心灵。看来,她分明是一个心怀美好的女子。长庚的大儿年纪虽小,人却是汉子,威武英俊,豪爽勇猛,啐一口也如子弹出膛。长庚心中,自来有个英雄情结,闲时便好爱向家人说古今英雄。受其感染,一家人都崇拜英雄。英武的老大,便成了一家人的最爱,当然也爱屋及乌,爱他所爱的   回回了。
当时的固塬人,既觉得世界神秘,便相信人死了会成鬼,鬼魂可以附到活人身上。不知为什么,大概是这种感觉长期潜移默化的作用,有人会突然神志不清,张口闭口说自己是死去了的某人。不过几天之后,——有的只过一阵子,就会恢复正常思维。人们便道:他叫某死鬼缠住咧。
于是家人烧符作法,替他驱鬼。
他们不光认为死人会成鬼,还认为活人身上若带邪气,也会成活鬼。
神志不清者的一时胡话,神志清醒而愚昧的山民,却信以为真。一些不通今的老娘儿,也借以炫耀自己博古,搅动三寸不烂之舌,穿凿附会,说什么时候某死鬼,害得村里鸡死狗病,什么时候某活鬼,又害得村里瘟疫大发,家家死人,俨然在这方面是大知识分子。
一日,有个娘儿突然口吐白沫倒地,哭叫不已,说自己正是回回,来中山就是为把姬族人全害死。族人大惊。这方 面知识很权威的一个老娘儿,刚吃饱了饭没事做,要向人们说些什么以助消化,便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两手抱腹,拖着长声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无奇不怪,有奇定怪。 瞧那回回,鼻子多高,脸多白,说话像巫婆念咒,叫人听个 稀里糊涂,分明是个奇人。奇人准就是精怪、活鬼,只怕还是个豹子熊瞎子托生的,吃人肉,喝人血哩。小心!小心没过逾。”
长庚家的人都很宽容,凡事让三分,从来与族人无利害冲突,但是回回在这个家的存在,终于使这个家与族人有了莫须有的利害冲突。
娘儿和小伙子从此即便真有事,宁肯误事也决不进长庚家的门。偶与那回回相遇,也赶忙躲开。躲不及的,就向她翻白眼,啐唾沫,口中念念有词,是山里代代相传的招神驱鬼咒语。回回听不懂,但知道除过家人外,别人对她已很不友好了。
平常谁家鸡死了,也就那么回事,可自从人们认为回回是“活鬼”后,一遇鸡死,主人便会说:“又是那回回搞的鬼!”巧的是人们对“活鬼回回”之说正盛时,发生了一场鸡瘟,十几天内村里的鸡死个净尽。此一说,这下更名副其实了。之后,又死了几头大牲畜。村人说:“轮也轮到人了。牲灵有灵性,先在替人死哩。”于是恐怖笼罩了全村,人们一提到那回回,就如屠刀向顶,毛骨悚然。恐怖里,人们也对她恨之入骨,只欲除之而后快。不过是村邻之间那层情面 在挡着,一时还没有人首先站出来。
一个月后,有个后生无病而死。据那个权威的老娘儿说,这后生托梦与自己,说他是被回回使妖术迷人阎罗殿的。阎王爷说:“我本没叫你,你自己找上门来,就给你在地狱一个安顿吧!”
村人的恨火,熊熊而燃。死者的母亲首先撕破那层情面,一呼全村应。人们拿着粪耙、铁叉、扁担、砍刀、土铳,围了长庚家。一老爷子翘着大白胡子,溅着唾沫星子道:“长庚,你是好人,咱们好说。‘亲望亲好,邻望邻安’,为一族人安生,把那回回交出来吧!”众人狂呼:“把那回回八劈了!捆在石头上,沉水里去!点人灯!”
长庚妻出来,痛哭流涕,跪求宽饶,被乱石砸得鼻青脸肿。门突然大开。长庚的两个女儿搀着回回,长庚和众儿持铳枪围护,冲出门来。砰的一声,有人开了枪,回回一腿即刻被血染红。长庚看也不看,震天一吼,枪声炸响。那个向回回开枪的人,惨叫一声,一腿也成了血红色。长庚血红着眼,破吼:“看着,他就是样子。谁不要命,老子就把散弹丸子往他身上送!”族人没想到他这个大好人,却如此不好惹,一时惊惧,连动一下的人也没有。
老大背起回回逃去。长庚领着另几个儿子,横挡路口,狂吼着,朝天连连放枪。妻子领着两个女儿,在旁不住地为他们放空了的枪膛里装药。族人无一敢追。
两口子逃人了云梦山森林。隔些时日,他们便会趁夜溜回家,与亲人团聚。然而不久,长庚的二儿子突然惨死。族人不同情反背地嘲笑:“妖怪就是妖怪,不领人情,保她的人也害。长庚家的人是好,就是好得太过火了!”连老大也疑心回回身上真有邪气,回家时总独自一人。可惜灾祸仍免不了,长庚的两个女儿又相继弃世。族人已当面嘲笑起了长 庚。巨大的悲痛加上乡邻的无情伤害,长庚脑后的头发都白了。老大更以为自己身上染上了邪气,一夜回来,跪向父母 泣道:“她是怪也罢,鬼也成,我都丢不下她。我跟着她:死死活活,都认了,就不愿连累家里人。你们权当没有生养我这个儿子,——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长庚忙道:“什么邪?说不清道不明的。孩子,不信邪。天底下的事情,都有个因由。你兄弟妹子的死,各有因由,跟你们没关联。你们只管回来!天有天灾,人有人祸, ‘是福跑不了,是祸避不过’,家里出什么事,爹都知道,不是你们害的。你们怎舍得害亲人呢?”老大态度坚决道:“爹明白,我糊涂,说不清我们害没害兄弟妹子,或许就是我们害的。从今往后,我们连看也不看家里人一眼了。”
两口子的女儿,就是后来的武七嬷,已在森林中出世。长庚妻见说什么都没用,便哭道:“我的儿女,一个个没有了,你不见我,跟没有了有什么两样?把孙女给我送回来吧!我天天看着她,就跟看着你一样。她能有什么邪气?刚上世的孩子,最干净莫过。把孙女儿给我送回来吧!”老大虽不忍跟女儿永远分开,却更不忍拒绝母亲,微微点了点头,便悄然离去。一日早起,天色惨淡。树上水鸡子的叫声,脆滑清亮。长庚妻打开大门,见门口放着一个女婴,用兽皮裹得暖暖和和的,正在熟睡。老娘儿哭叫着“肝儿”,忙弯腰抱了回去。
长庚的这个孙女,因为有父母不得见,一家人对她备为宠爱,从小便养成了一种霸气,敢想敢说,敢求敢舍,敢作敢当。只要是她认准的理,天王老子也不怕。山里人,没有敢随便招惹她的。
森林的法则是严酷的,老大与那回回随时都有葬身兽腹的危险。好在老大既力大无穷又极敏捷,还有过人的聪明,野兽不过凶猛罢了,他们一年一年活了下来。借森林,他们 回归原始,活的是真实自我。巢居穴处,冬衣兽皮夏放浪形骸,食山果兽肉而不食人间烟火,沉醉于男欢女爱与自然之美中而忘记林外的丑恶与纷争,倒也乐和。他们仍怕人,人最凶险。一遇人,老大就领着回回急忙躲开。人遇他们,也已不再追杀,而忙忙避开,害怕给自己染上了那要命的邪气。
长庚年轻时好进林打猎,有了老婆儿女后便不肯干这行当了,怕万一有个闪失,丢下老婆暧儿女受罪。自打孙女十来岁后,他又操起了旧行当,且总带着孙女。不是看重猎物,而是为让孙女见到父母。爷孙俩不知多少次血淋一身,死里求生,却无一次见上那两口子。不过那两口子肯定看到过这一双老少亲人,并默默地保护着他们。因为数次最危险的时候,野兽突然被石箭射中致命处。长庚大叫:“是你爹。除过你爹,别人不用这种东西。”孙女忙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兽血,四下打量,呼爹唤娘。林海茫茫,了不见人,绝无应声。
正是云梦山森林,让武七嬷少小时就富有血性,也让她有了为向善求美,敢出生人死的勇气和胆量。
如果要为云梦山立部山志的话,血涤火荡,将是主要 内容。
明末李自成起义,清末陕甘回民起义,都曾被官军追人云梦山森林过。可想而知,当初此地,林涛怒吼,人喊马嘶,刀光剑影,血流一地,尸横遍野,是何等之悲壮惨烈。
曾发动“西安事变”的杨虎城将军,初为刀客时,也曾以云梦山为营,还认一个山里老娘儿为干娘。任省政府主席后,又把这个从没出过山的老娘儿接到西安,让美美地见了一回世面。至于在陕北做了几十年土皇帝,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军阀井岳秀,家就在云梦山附近,初起事时当然少不了拉着队伍到云梦山森林躲一躲。同乡杨虎城领着败兵残将落难到他所割据之地时,两人曾常常忆起云梦山,都对家乡还有这么个保持原始生态的地方感到骄傲,又都对能否保持下去感到忧心。
散落在云梦山原始森林浅处梁峁沟岔的十几个村寨,解放前人称刀客(土匪)窝,是匪寇聚结之处。常会有一伙彪形大汉骑马出山,向渭河平原而去。他们戴着三耳狐皮帽,反穿羊皮袄,面部线条如刀削斧凿般生硬,神情蒙昧。据说他们擦眼泪都用刀子,劫富而不济贫,重情而不讲理,说是匪又有家园。兵荒马乱,闭塞落后,使他们穷煞苦焦,也造就了他们刁野的性格特点。这种集体性格特点,是致命的缺陷,也是极具生命力的体现,既有毁灭性,又有拓创性。
那片原始森林就因此而毁,早年本地共产党人,则正借此而发展壮大了自己的力量。
本县的共产党地下县委,好多年都设在云梦山绿树掩映的草屋里。邻县人习仲勋等领导的共产党游击队,也曾以云梦山为据点,时时出击渭河平原的国军。许多山里穷青年参加了游击队。老人、妇女、儿童,也明里暗里,帮助着游击队。他乡的故事,比如牧童把国军引入游击队的埋伏圈,年轻的大嫂以乳汁救伤员,狡黠的老大爷老大娘掩护游击队撤退等等,也曾在云梦山发生过。面对国军一次次的清剿,山民上演了一场又一场悲壮活剧,无数参加游击队的青年牺牲,他们的家人也屡被杀害。固塬解放后,云梦山父老,又举酒送子弟随解放军南下。
全国解放,百废待兴。人们以巨大的热情投入改造自然,向自然索取中,甚至认为自然资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云梦山周围的群众,也披荆斩棘,伐木移石,向原始森林要田。鸟叫兽吼,从一座山头逃往另一座山头。逃离的山头,不再植被多样,而变成了煞是整齐,单一种庄稼的梯田。在造田的同时,砍下的木材被有组织或私人变卖,也使人们的私心膨胀。反正中国地大物博,有无云梦山森林都不关大局,早动手地方或个人早得利。于是,有一年,在干部的怂恿下,两个乡镇的群众,明为畔界发生争执,暗却是在制造混乱,以便趁乱伐木卖钱。果然,一方突然出动数百精 壮,将有争议的几百亩森林,一夜之间砍伐了个精光。而对方则以同样的方法相应。上级又制止不力,人们疯狂了。连与这片森林不接界乡镇的人,甚至外县的人,也蜂拥而来发“横财”。局面彻底失控。人们大呼小叫,反常地快乐: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治咧!”
“乱咧,乱黄子咧!”
云梦山上,似在打一场规模空前的战役。沟梁峁岔,树倒人现,人有数十万。有抬树的,有轮砍刀的,有指手画脚的,有裸上身的,有拿羊肚手巾擦汗的,有大笑的,有骂娘的,众生百态,不可名状。云梦山森林,成了云梦山人林。
狭窄的山路上,车马拥挤,人头攒动。马踢人,人打马。打马屁股的皮鞭,一不小心就打在了人头上。好好行路的大车,却不防轧断了人腿。正笑脸的人哭爹唤娘,才生龙活虎的壮汉僵死不动。十数辆马车掉下悬崖。数十男女树还没砍,人先或死或伤被抬了回去。反常的快乐很快变成了真正的悲剧。
惨不忍睹的尸体,在警示着人们。“天哪,造孽啊!”死者的母亲或妻子拖得长长的悲声,如警笛在警告着人们。人们却无一警醒,依然前呼后拥向云梦山赶。
砍不及,先到者便占地盘。后到者当然不服,要重新划分势力范围。于是发生了口角之争:
“树是你先人栽的么?没栽就人人有份。”
“我先人没栽,我先到一步,就归我。你迟脚慢手的,先人准是熊瞎子!”
“驴肏的,敢骂我先人。我把你……”
“我看你敢把我咋?”
“我绝了你的种!”
“你来!有种你就来,看谁绝谁的种!”
汉子们的舌战,只有蛮横、挑衅、侮辱,绝无外交策略可言,导致矛盾迅速激化,一方挥动老拳,一方棍棒相迎,打了个尘飞草动,头破血流。双方的娘儿们,则在一旁助威,或仰胸腆肚跳脚臭骂,或弯腰弓背拍腿啐唾沫。最后,娘儿们也头撞脚踢,大战起来。这个撕破了那个的嘴皮子,那个又揪下了这个一绺头发,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氏族相争,村寨相争,同乡镇与异乡镇相争,本县与外县相争,械斗四起,乱战不停。就是同氏族,也并不一致对外。有人疑老婆与族侄有染,趁乱击了族侄后脑勺一石头。有人因多占一犁地,曾被堂兄揍过,也趁乱朝堂兄屁股击了一铁镐。死伤者,又有近百。谁都无法预见人们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会干出什么事。什么事,都干得出。
姬长庚家,是中山村里惟一没有参与砍树的人家。当姬族人乱哄哄赶往云梦山的时候,这一家人却陷入焦盼苦虑中。林一旦被砍光,他们的亲人是死是活,就有了分晓。一家人虑那两口子早已葬身兽腹,又盼他们还活着,重还家来,与父母女儿弟兄共享天伦之乐。然而,社会制度的改变,并没有改变山民的愚昧、野蛮。姬长庚一家绝不会想到,他们的亲人没有葬身兽腹,却死在了山民的枪棍之下。
人们从四面砍森林。大难临头,鸟飞他乡,野兽无翅可飞,只得同伴相呼,母子相从,不住往林中心退。森林面积越来越小,动物的相对密度越来越大,猎取越来越容易。鹿茸熊掌等,也很值钱。一些射技高超的汉子,便技痒,丢下了斧头砍刀锯子,操起了猎枪。于是,人声鼎沸的云梦山,又枪声四起。
惊恐莫名的姬家老大与回回,同着那些惶惶然的动物,只会往人迹尚未到处退,退。两个月不到,云梦山森林只剩下了几百亩。夫妻俩与动物,已无处可退。草食动物本不敢接近肉食动物,然而没有办法,它们不得不直面天敌。它们快吓疯了,而肉食动物受到的惊吓也不比它们差,除非饿极,便无心进攻它们。
争砍这几百亩林的,是张家村和胡家村的人。双方争执不下,又是一场好打。外村持枪的猎人,则在一边起哄。场面恐怖,血腥味浓烈。一个老爷子,鼻梁被砍刀削了下来,却又没有掉,和上唇连着皮,像颗红樱桃般在白胡子上晃来荡去。老爷子疼痛难忍,“啊——啊——”惨叫着,一只大山羊似的跳来蹦去。突然,他发狠道:“我们砍不成,都休想砍成!”于是纵火引燃了森林。
熊熊大火,结束了两村人的血拼。猎人们举枪向火。火迅速向林中心烧去。草食动物与肉食动物简直成了亲密伙伴,身贴着身。空气灼热,它们却瑟瑟发抖。母鹿望着小鹿,母狼望着小狼,都眼含悲泪。火已烧上它们身。出于生命的本能,动物纷纷向火外逃窜。枪声密集,狂吼哀鸣声一片。少有动物逃走,多一窜出火来就中弹。突然,一对裸体男女也狂吼着冲出火来,正是老大与回回。众人惊奇地大睁着眼睛。有动物窜出火来,猎人也忘记开枪。
早衰者,多欲望无穷烦恼无尽。这一对男女,借这片生机盎然的森林摆脱了所有烦恼,除过相互之间深沉而强烈的 爱外而别无欲望,人生简单而充满愉悦与活力。他们虽已三十七八岁,看上去却鲜活似三十还不过。攀树上崖,跳跃奔腾,使他们的躯体异常健壮、柔韧。湿润的空气,又使他们的皮肤极为光洁好看。他们的躯体,几乎是男女人体美的典范。不过这阵,他们很茫然。回家进入人群,他们仍怕人们不容,更怕给家人带得灾难。他们久已不指望回到家庭与社会了。他们的生命、爱情,已与这片森林浑然一体。森林被毁,他们的生命之歌就无有了伴奏,爱情之剧就失去了舞   台。冲出火后,他们不知何去何从,半晌站立不动。女子怯靠着男子,男子警惕地望着毁林者,并不想与人为敌,只是不希望人加害于自己。
有人突然喊:“见鬼了。鬼,活鬼!”
众人响应:“打,打死活鬼!留着也是祸害,打死!”
一对男女闻声后退了几步,众人便扑上,乱棍击向他们。老大横在回回前面,替她遮挡棍棒。回回又扑到老大前面,要为他遮挡棍棒。一棒击在回回头顶上,鲜血直流。老大狂怒,抓着一汉子的两只脚倒提起来,破吼着抡打向另一汉子。两人头撞头,当即都骨碎脑裂而死。回回抓住一汉子,野兽一般狠命咬喉管。人又怯声而喊: “真是祸害!还吃人肉,喝人血哩。快,打死!”老大横挡在回回身前,举起倒地的一条丈余长,半抱粗,正呼呼蹿火苗的树干,照人劈头盖脸便打。多人倒地。众人大恐,纷纷后退。猎人连连开枪。老大中弹倒下。众人又扑上。有人揪着头发拖开了回   回。那被咬者脖子上血喷如泉,软倒在地,再也不动了。拖 回回者惊呼:“我的老娘,她一口就能把人咬死,真鬼!”众人把回回搡倒在地,提脚没命踩肚子。树干突然撑起,老大双手捉干头,飞向半空,又在空中丢了了干头,直扑向一个踩回回最凶的人。那人趴倒在地,口鼻出血,命归西天。老大踩着那人的脊背站起,伤口涌着血,威风凛凛。众人惊呆。老大低头看回回,已被人踩死了。他仰起头来,纯净的眼里满含泪水,极为晶澈,叫人只能想到纯情、纯真、纯美。突然,他夺过了一个呆立的人手中的猎枪。众人惊叫着四散。他却咔嚓一声将枪折为两截,扔出老远,然后向中山   方向凝望了一瞬,便弯腰抱起回回,飞身冲人火海。烈焰中,他壮美的身影黄亮放光。一闪间,便没有了踪影。姬长庚的大儿与儿媳,和云梦山森林同归于尽了。这也是这个家族的人,第一次把生命献上了云梦山绿色之祭坛。从此后,这个家族的人,一次次举着自己的生命,步上这个祭坛。
无有了森林的云梦山,鸟无踪兽无迹,水断流雾不起。沟梁峁岔,失却了神秘奇幻,一片荒凉死寂。
伤天害理,必遭老天报应。
森林给云梦山周围形成的宜人小气候,随森林的不存而不存了。冬酷冷,夏酷热,空气干燥,风多风大。有人悲哀地说:“云梦山光了,云梦山女子的脸糙了。”又说,“云梦山人哭不得笑不得,——仰天笑砂碜牙齿,向地哭泪半为泥。”话虽有些夸张,却并非无稽之谈。这也不足道,大自然真正发威,还在后面。
林毁后第三年夏,山洪使云梦山周围六个乡镇不同程度受灾。从此年年夏天,山洪不断,房屋坍塌,田地冲毁,人畜伤亡。第五年,一次雷雨突然来临,有个老娘儿正领着孙子拾野菜,忙躲人谷底的瓜棚。不防泥石流轰然袭来,吞没了婆孙俩。第八年,山体滑坡埋没了一个村子。当时正值深夜,村民顾不得穿衣,来不及拿值钱东西,惊恐万状,不知 所措,正向东逃,又转向西,可怕的声音响成一片,一派末日景象。
千万年来,森林动植物生生死死,在云梦山所积留下的 那厚厚的“熟土”,也被雨水冲刷得越来越薄。野草稀疏,极为弱小。有的山头,干脆成了石山,单调乏味,无生无 死。周边村寨的庄稼地,也肥力一年不如一年,粮食产量大幅度下降。山村人整村整村出外谋生。附近城乡的叫化子,不用问,十有八九是云梦山人。
破坏生存环境并受到大自然惩罚,不独云梦山周围的人 如是,整个人类都如是。如果人类向自然继续掠夺式索取,人类必最终遭天诛地灭。
人类面对自然,需要理性和良知。并且理性和良知只少数人有,便没有意义。再好的生存环境,只少数人保护,迟早要被毁。人类的事情,许多是一时一地一个国家一个民族 的,保护生存环境却是全人类永远的事情,是每个人自生至 死的天职。
时势造英雄。云梦山周围越来越恶劣的环境,需要环保 英雄。于是一个英雄的家族,应时而出,随势而起了。这个 家族,就是姬长庚及其后人。他们以世世无改的真纯,代 代不息的激情,前仆后继的勇毅,终于使云梦山固塬所辖几 万亩,重披绿装。云梦山成了这个家族的化身,这个家族成 了云梦山的灵魂。家族命运史与血涤火荡的云梦山连为一 体,这个家族也就无法不经受血与火的洗礼。
山民既愚昧野蛮,又淳朴善良。老大抱着回回扑入火海 的消息传到中山,姬族人独长庚一家不知。族人怕那一家人伤心,不忍告诉。第二天,一个着黑色学生制服的青年来到 了长庚家。他是后山武家村里的武清俊,正在清华大学上 学。回来探亲,不巧遇上云梦山森林遭劫,他忙赶上云梦山去劝阻。可惜处于疯狂状态的人们,哪里听得进去他的劝 阻?只有他的六个哥哥歇了斧头砍刀,回村里去了。倒不是 哥哥们不想发“横财”,也不是有多理解小弟,而是他们不 讲理却重情,大学生小弟几乎是他们最大的骄傲,当然支持 小弟没商量。
老大抱着回回赴身火海时,大学生不在现场。那一对男女,他虽没见过,但事情早听说过,深为同情。得知他们的结局,又大为感动,忙赶了来。那时大火已灭,张、胡两村人已散。他找见老大与回回的尸体,怕被满山乱窜的野兽吃掉,坐守着等其亲属来收尸。第二天,他的六个哥哥放心不下,上山来找他,却不见长庚家人来。他便让哥哥们守着尸体,赶来长庚家。
长庚套上马车,急奔云梦山。
老三老四背土铳骑马跟在车后。老大与回回的女儿已长成大姑娘,怀抱尚是小崽的老五坐在车上。车上还坐着大学生。他身边,放着几把铁镐,两张苇席。
大学生对这位大姑娘很感诧异。当他把老大与回回的死讯带到姬家后,姬家独大姑娘没有哭。一路,她都没有滴泪,只默默然。
姑娘的父母,对她的祖父母和三爹四爹来说,自然是真切亲切的人,所以悲不自胜,而对别的人来说,几乎跟没有存在过的人无两样,所以并不那么悲切。她的三娘四娘,有 陪哭的成分,而她的小五爹则是被大人的哭吓哭了。她是个性情至诚的人,当笑就笑,当哭就哭,不会陪笑陪哭,更不会吓哭,没到哭的那份儿上,她就不哭。
车已到了云梦山的坡路上。只见上坡下坡,满是白森森的断桩残茬。野草葛蔓,被人脚踩得半死不活,盘根错节伏于地。大学生的内心,难以言说地沉重。
到了路绝处,停车拴马,大家步行向死者所在的山头而去。远远的,便看见山头的树木,无枝无叶,如被战火烧焦的旗杆。许多树木,还在冒着缕缕白烟。武家的六条壮汉,正站在一块石边望着他们。长庚步态踉跄,哀叫:“我的孩子啊!”老三老四忙扶着他。
到了山头,又见地面灰烬上,横七竖八倒着些烧焦了的动物。老大与回回,就在武家兄弟脚边。他们眉目不辨,身黑如炭,死死相拥,浑若一人。长庚惨叫:“儿啊,我的儿子儿媳啊!”眼冒金星,摇摇晃晃,只要跌倒。老三老四大哭着,架他坐在石头上。
大姑娘本能地去捂老五的眼睛,然而手举到半空却停住了。眼前即便是外人,对她也惨不忍睹,更何况是父母?她饱满、圆润的嘴唇微启,脸上无一丝血色。父母由遥远、模糊、抽象变得真切、具体了,肉躯就在眼前。他们相爱如命,也一定爱女儿如命。他们本应给女儿以保护和温暖,如今却连自己也无力保护,肉躯已然冰冷,怎不叫女儿心碎?姑娘突然疯扑过去,跪地搂尸,嗓门破裂而哭:“爹、娘,我是你们的女儿,快活过来,摸摸我,跟我说几句话吧!天哪,爹娘把我丢下咧,我没爹没娘了哇!”
凄切的悲哭,如刀子般划碎了空气,也划碎了武家兄弟的心。大学生最为动情,泪流如注。
尸体己焦粘在了一起。老三老四欲将其分开,却不知怎样才能分开。大学生道:“拿刀子割开呀!”老三吼:“还讲究念大学哩,道理念屁眼去了,尽放屁!”大学生道:“他们分明是死活不愿分开。还讲究是他们的兄弟哩,不从死人愿,你们做的屁事!”老三气软,望着长庚道:“从来夫妻,没有这个入土法。”长庚斩钉截铁道:“从来没有,从今有。从来谁有我的这一对儿子儿媳痴情到今这样?那孩子有理,就听他的。”
姬长庚以他的包容、开通,让知识分子介入了他的家事。这个知识分子,将成为他的孙女婿。作为知识分子,武清俊一生将很窝囊,事业上无多大建树,但毕竟远见卓识,姬氏家族能成为一个大气的家族,与他的影响不无关系。
中山与后山相邻,大姑娘与武清俊少小时就相识,不过相知却晚。直到此刻,她也没太留意他。
武家兄弟帮着姬家兄弟把尸体放在苇席上,用麻绳仔细捆了。老三道:“就埋这里吧!大哥倒罢了,大嫂只怕村里人不让埋进祖宗坟地去。”长庚愤恨地道:“我不管回回不回回,我只认儿媳。她跟了我儿子二十来年,还给我留下个孙女,不是我儿媳是什么?是我姬长庚的儿媳,就得葬进姬族坟地。”大学生也道:“正是老爹的话。按说人已死,葬哪里都一样。只是活没把她当人,死就得把她当人。总得给她有 个结论。我陪你们送她入姬族坟地吧!”
一家人当然对他很感激,大姑娘这才对他有另眼相看的意思。于是搬尸上车,车掉头而回。大姑娘怀搂着卷有父母尸体的苇席,微仰头望着一片狼藉的云梦山群峰,脸上是悲天悯人的神情。这一切对她刺激莫大,从此她便觉云梦山包藏险恶,对云梦山心怀警惕和敌视。每当有亲人走向云梦山的时候,她都极力阻挡,阻挡不住就无限担忧。亲人将如生命接力赛般一个又一个走向云梦山,她也将因此而无法不一 生过着忧心忡忡的日子。
到了分路处,武家六兄弟自向后山,大学生则跟着姬家 人向中山而去。
中山姬族果真有一群人拦于路口,不许葬回回入祖坟。有老爷子道:“长庚,一族人都敬你,你咋不识人敬么?她活招祸,死了你还把她带回来害人不成?趁早把她丢沟岔叫 狼吃了,大家都落个好。”长庚插鞭于鞭插,掂镐在手,镐头直指那老爷子头,声不大威十足,道:“是谁招祸害人来着?是你们害得我儿子儿媳进了老林。你们没有当初,他们怎有今日?今日有谁敢拦,我这掘墓坑的镐头不长眼睛,就在谁头上掘个坑。我早想算账了,旧账新账一齐算!”老三老四则举着土铳吼:“坟地是姓姬的坟地,我哥姓姬我嫂嫂是姬门人,姬族坟地叫他们进也得进,不叫他们进也得进!” 大学生也一拍车护栏,厉喝:“岂有此理!她是人。活你们把她逼成了野人,死你们仍不放过她,你们还是人不是人?来,谁不是人,只管拿着砍刀过来,在我肩膀中间划一个冒血的句号。来呀!怎么,都是人?是人,就闪开,让路!”
有长庚和儿子们的武力威胁,族人为要命,才要起了理。他们觉得懂大道理的大学生都说“岂有此理”,他们还能有理吗?于是面面相觑了一阵,让开了路。
内心不美者,五官身材恰到好处,也难给人美感。而内心美好者,五官身材即便不谐调,却依然能给人以美感,武清俊就是这样。他皮肤太白,脸儿有些长,额头有些凸。不 过眉宇凝忧,目含敏感。敏感说明他善解人意,忧中自有真情和至善。正因如此,他的容貌明明不太谐调却让人感觉特别顺眼。白嫩的皮肤配上黑黑的修眉和乌黑的眼仁,黑得极为眉清目秀。虽不健壮但还健康,只是个子稍高,人有些显瘦。身重也就一百斤左右,却叫人不能不看重,是书香又给他身添百来斤。只怕二百来斤重的粮袋,他是扛不动的,然而山里最力大的莽后生,也没有他给人的力量感强烈,知识比什么都有力量。书生文而不弱,书香最叫人心醉神迷。武清俊名副其实,的确让人感觉清爽、英俊。
大姑娘没想到武清俊的几句话,比三爹四爹的枪还有震慑力,不由得仔细地打量着他,忽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如子弹般击中了她的心房,身子一阵微微的悸颤。这个武清俊,从前在山里时并不起眼,可如今一成大学生,忽然变得光彩夺目了。别是那乌亮如点漆的眼仁,透着多少灵气,分明是个能体察到人的最曲微隐秘处的人。她心中竟冒出许多话来想向他说,甚至想得到他的爱抚。这可是前所未有过的欲念。一个女孩子家,竟想人非非,她被自己吓坏了。况且父母新丧,她简直有些羞愧难当,早红了脸,不敢再看他。
到了坟地,姑娘更觉大学生朴实亲切。他亲自持镐掘坑。待死者入土,他又劝慰家属了些“节哀顺变”的话,才离去。姑娘也拉着老五,忙忙回家。
大学生已走出好远,却见老五气喘吁吁追来,说:“这是姑娘的项圈镯子耳坠,都是银的。姑娘说,东西有用才值钱,她不爱戴花插银,放着不用可惜,不如送你换钱买书本纸笔用。还说,山里要多些你这样的大学生,就没有人毁林子了,她也就能活见上爹娘了。”不等分说,塞在大学生手里,便一溜烟逃去。大学生拿着那些东西,在路边怔了好久,心里热乎乎的。白得人家的东西他很不好意思,退还又怕惹得姑娘不高兴。最后他决定收下,等将来挣了钱,再加倍偿还。
这一债,他可还得长远,将为姬家还到死了。
西北汉族与少数民族通婚所生子女,俗称“二转子”,通常都很漂亮。姬家大姑娘就冠压群芳,求婚的人自然不少。她却放出话来说:“穷我不嫌,山里后生我不嫌,只有两样儿缺不得——一得人品好,二得是大学生。我娘是大学生帮着葬人祖坟的,我欠了大学生的恩情债,得用一生一世来还报。”
这就是说,她非武清俊不嫁,因为固塬当时没有第二个大学生。一个山里女子,又不识字,这可真是口出狂言了。姬家大姑娘不是不知道她与大学生的天壤之别,甚至感到深深的自卑。可是大学生的至真、至善、至美已征服了她的灵魂,她已不顾一切,破釜沉舟了。嫁就嫁那个大学生,否则她就终身不嫁。爱是甜美的,但她的爱又是无望的。她日日受着痛苦的折磨,真是度日如年。
大学生来年又回来探亲,父母兄长便以讥嘲的口气,把姬家大姑娘的话告诉了他。那意思是:“我们清俊,准娶个上过大学的省长女儿。你姬家大姑娘凭什么配我们清俊?不自量力!”
殊不知,武清俊早就对姬家大姑娘存有好感。她因健康而周身透着无尽活力,又散发着迷人的新鲜气息。别是那一双眼睛,纯净而灵智。还在没有考上大学的时候,遇见她,他就想:“今生要能娶这么个女子,便别无所求了。”然而一考上大学,外面的女子让他眼花缭乱,就把这个山里女子丢在脑后了。从父母兄长口里听到她的话后,爱之情愫,再一次如潮涌一般,涌满了他的身心。言是心声,武清俊耳里那姬家大姑娘的话,不同凡响。
不单这话,早在去年她送他银饰时,让老五说给他的话,就不同凡响。她将表面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大学生、森林、她父母之死,联系到了一起,分明是期望山里多些文明,少些愚昧。除她而外哪个山里女子能善思如此?
他又想到了搬尸离开云梦山时,她那悲天悯人的神情。妙龄少女一个,不少纯真无邪,却又有着老太太般的慈悲大爱。这样的女人,才可爱、可亲、可靠,才可以荣辱相同,患难与共。令他眼花缭乱的城里女子在他心中已然没了位置,他心中只存姬家大姑娘。他的女人,非她莫属。于是一天,远近闻名的乱弹艺人武剩娃,赶着辆三套车往中山悠悠而来。车上坐着大学生的父母,手里拎着求亲该备的礼物。老两口一百个不情愿,只是拗不过儿子,才硬着头皮上路的。
姬家大姑娘红毛线头巾半掩脸,正在院里挤牛奶。武家老两口一进门,她窥一眼就明白了。事出意外,她心花怒放,泪水流了下来,又怕武家老两口瞧见笑话,忙弃下奶桶避人里屋。
车夫年轻,没有资格在老人们中间掺和,便躺在老四炕上吸羊娃纸烟。姬家祖父母将武家二老笑迎入自己屋里,脱鞋上炕,俩老汉对面蹴着,老娘儿各傍自己汉子的肩盘腿而坐,表情肃穆。武家老娘儿的花边羊肚手巾在髻上结作羊角子花儿,忽闪不已,盛气凌人。姬家三娘四娘手脚忙乱地在炕中间摆上小方桌,铺上核桃、柿饼、腌菜、老酒、酽茶。老人们说着天气、农事、家务,酒已过了三巡,茶也饮了二碗。姬家老爷子便从脑后领口抽下旱烟锅,从绣花烟荷包满装一锅烟,用大拇指按实,说声“吃”,双手递过去,武家老爷子也双手接住,吮在嘴角。姬家老娘儿从炕墙板上取过艾蒿辫的火绳,武家老爷子接住,点了,吧嗒吧嗒吸着,就把自己那“中了榜眼”的小儿子夸了个眉飞色舞,然后问起姬家大姑娘,神情已然冷了许多;当知道年纪后,则说:“偏不偏小了四岁!”
山里人忌讳“四”字,四与死谐音,说是“克夫”。姬家老人知道武家父母并不喜欢自己的孙女儿。既不喜 欢,送进武家岂不是让孙女去受气?武家的小子是“状元”,姬家的孙女也是“金不换”,两位老人哪舍得让孙女受气?于是姬家老娘儿先沉了脸,向厨房的儿媳们喊:“把席面撤了,客人够咧!”
武家父母知道已不受欢迎,便下炕穿鞋。他们巴不得这样哩:主家逐客,便是不愿这门亲事,自家跑腿还让臊脸皮,想儿子也就无话可说了。
客人还没出前门,后院就闹将起来。姑娘正满心里的甜蜜,却听见祖母在下逐客令,一下子心跌人冰窟,冲出里屋,跺脚而哭。祖父母赶到她跟前,高一声低一声地数落她太心高。姑娘道:“难道叫我只要是男人,随便谁都嫁不成?‘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就不自轻,不低就,除过那大学生,谁也不嫁!”赌气回到里屋,只流泪,午饭也不吃。
祖父母又心软了,商议着如何“回转”这事。长庚道:“当年周朝的文王老爹,坐在大牢里推演出了八卦,从此出门有乌鸦引路,过水有鲤鱼结船。文化人了不得!武则天说,姓武的原和姓姬的同宗。我看武家老七还有些文王老爹的遗风。论说,难得孙女心高,不嫁有钱的,不攀当官的,只爱文化人,倒是我们错怪她了。我们家祖宗八代目不识丁,只知使蛮力,也该叫门里飘些书香气进来。罢,我们厚了老脸去求武家吧!”妻子凡事依他,当然答应。
长庚正要套车上武家,不期武剩娃赶的那辆三套车又来了。前生信有缘,车上坐的正是大学生本人。姑娘在里屋泣不成声,家人则笑逐颜开。
武家大学生和姬家大姑娘,囿于山里人的讲究,吹吹打打,马迎轿送,热闹成亲。照风俗,花轿抬起时,新娘要把针线笸篮扔下轿来,表示为娘家操劳到此为止。娘家祖母或母亲,则要泼水出门,表示“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从此再也不管了。然而姬大姑娘举着笸篮犹豫半晌,竟收回不扔。祖母在门内端着水盆,也到底没泼。武家迎亲的人不满,落轿不行,讥祖母:“孙女出了门还丢不脱,干脆招一 个上门女婿算了。”又嘲新娘,“看你那肉乎乎一身,负担怪重的啊!”
新娘呼地抽下红盖头,照着那人痛啐过去,声色俱厉道:“呸,‘狗捉老鼠,多管闲事’!我负担我娘家,不要你一分一毛,你喊什么重?要叫我丢下娘家老小不管,除非叫我死了。”武家人大哗,道:“刚上轿就敢撒野,进了武家一准是霸家婆。算了,算了,留她在娘家,永管娘家老小吧!"
新郎却喝彩叫好,在大红马上把红缨鞭甩得啪啪响,晶明的眼睛一望新娘,向武家人笑道:“你们不抬轿,我把她背回武家。我选了她,就选了她的重负。”新娘幸福得热泪长流。武剩娃自然也在吹打艺人之列,道:“我们老七,看来娶了个泼辣娘儿。好,跟酒一样,辣得可劲,辣得醉人!你们不抬轿,我们不吹打了,抬轿!”
于是艺人们唱着感人的乡谣抬起花轿,大摇大摆而行。一个热烈奔放的女子,被送向了忍辱负重的女人。热血和苦 泪所写的一长卷姬氏家族沧桑变迁悲壮辉煌史,也在这震天地感人世的西北乡谣中,由这个忍辱负重的高原女人,以博大的爱心徐徐托出翻开了。   ( 第一章完)

[ Last edited by 麦克风 on 2005-9-26 at 02:40 ]
[img]http://www.21jfs.com/grwz/yyq/tupian/11111.gif[/img] [b][color=green][size=3]既然,不能化作清风轻拂你受伤的心灵,那就挥洒成雨冲刷掉你心中的阴影~~~[/size][/color][/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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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6 02:37:08 |只看该作者

第二章 出 生

唉吔,小亲亲,
娘的眼泪伴大了你。
麦罢你爹走的西口,
骑的是那匹七岁牙口的红儿马。
人影子不见咧,
马蹄声还揪碎娘心的一个劲丁冬。
唉吔,小亲亲,
布谷子鸟,
都不敢叫“盼黄盼割”哩,
一料庄稼糟踏光咧!
唉吔,小亲亲,
你爹一走,

就永没回来过。
他给娘啥都没留下,
就留下个你。
留下个你,
娘就啥都有咧!
这是1965年夏收之前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吱噜的车声,在固塬后山空谷里回荡了好久,一辆三套车才出现在山路上。车夫的苦调声,时弱时强,强时如霹雳,弱时如游丝,如泣如诉。哼完最后一句,他意犹未尽,便把那余意化作一口浓痰,朝辕马屁股下死劲啐了过去。又从鞭插里抽出把子用鞣皮精心缠裹的马鞭来,在马头上一阵呼呼乱舞鞭鞘。马惊了,一尥蹶子,一声“咴”,回荡在空谷中的马蹄声便如擂急鼓。车轮几次悬空,又倏忽滚回路面。路边一块石头松动了,滚将下坡,即刻从坡上艾蒿丛里惊出两只斑头雁来,在空里变为两个小黑点了。
车夫还是那武剩娃,家穷,快四十了,尚未娶亲。一个半老光棍,自然心理变态,什么都看不惯,爱挑毛拣刺,不大讨村里人喜欢。他也就不爱和人说话,只爱吼苦调,要不就是一种沉思模样。久久,他似乎又陷入沉思状态了,坐在辕板上一动不动。马便趁机缓下步来,长长地打着响鼻,又用尾巴扫身上的牛虻。
群山静寂,像正在积聚力量,准备突然爆发的火山。果然,在一块峁梁下,麦坪边,车夫的鞭鞘又飞舞起来。先是牛虻惊飞,接着马也惊了,车滚滚声如雷响。麦坪里,有个娘儿在偷捋麦穗,一见车来,急忙蹲了下去。车夫居高临下,瞧见她梳着如意大驼髻,分明是本村的七嬷,惶恐地在心里道:“这娘儿不要命咧!”他像自家做贼一样,出了一身冷汗。
山里女子一嫁人,名字也就嫁丢了,人都按她男人的辈分排行称呼她。七嬷的男人武清俊,已清华大学毕业,如今在上海工作。嫁这样的男人,她在劫难逃也在劫不逃,以随他被人称呼为荣。
七嬷初嫁时,山里人还不开化,娘家汉子牵马来接闺女,这做了人媳妇的闺女,必定要系上下裾绣金的红裙,见了老爷子老娘儿甚至辈分高的小崽儿就拜,拜个没完没了,拜个一串“好走”声,一直到村外的上马石旁,才可被娘家汉子扶上马。拜也烦死人,没穿裙子也最要命,不然头脑冥顽、琐碎,眼睛浑浊的老爷子老娘儿们——特别是老娘儿们,就会指着背影大发议论:“呸,精尻子也敢出门!”似乎只要女子单穿着衬出曲线美的裤子,他们的老眼非但不昏花,而且还有了穿透力,能看见女子赤裸的下身。在山里,人们的法律观念淡薄,但对旁人的议论,却格外看重,而老人们的议论尤为重要,轻易可使一个娘儿名声扫地,没脸见人。解放前二年,武家村里有一位小娘儿,被土匪劫去了。她设法逃出了土匪窝,却逃不出人们的议论,终于投水自尽。
这武七嬷,偏是个出格娘儿。做新媳妇那阵,回娘家竟破天荒不用汉子来接,不系那在脚底下绊来绕去的裙子,不一拜再拜,不寸步点点,一双大脚只管痛痛快快迈大步,见了老爷子老娘儿们也只管挺直了胸脯,大大咧咧地问:“吃了吗?”老爷子老娘儿们老眼愈为昏花,一口气闷在胸口,差点背过气去,舌头僵直地说:“吃咧吃咧!”七嬷显然知道自己这是一大壮举,必然产生轰动效应,一不做二不休,越发大摇大摆着那肥硕的屁股,往村外走去。小媳妇们用头巾半掩住脸,从门缝里窥着,羡慕地说:“髻子也梳成了牛屎扑塌!”
山里娘儿们惯于梳圆正的抓髻。发髻梳成尖尖子偏偏子翘翘子塌塌子,是一种风骚的表示,七嬷公然于这忌讳不顾。直等到她那丰满的身影,隐人了村外路那头枣树林里, 老爷子老娘儿们才转过气来,啧啧说:“到底是人家清俊屋里的!”
有学问的老爷子说:清华在皇城里。要是皇上坐龙廷的那阵,清华就是太学院,武清俊就是状元,七嬷就是皇封的诰命夫人,戴凤冠披霞帔,回娘家也坐的是八抬大轿。“如今把人亏了,走着回去不说,凤冠霞帔也没有,只梳个牛屎扑塌!”
共产党虽然讲人人平等,但对山里的老人是讲不通的,他们心中等级观念根深蒂固。武清俊既然是“贵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的女人在他们心目中也就神秘、高贵了。如果她跟别的女人一模一样,反让他们觉是怪事了,她应该有特别之处。因此她另式另样,他们倒觉最自然不过,竟破例没有骂她“精尻子”,而且望着她那微胖的身材赞叹:“福人,生来是福相!”
“学好三年,学坏三天”,老人们的这一宽容不要紧,小 媳妇们群起仿效七嬷。一个个出门不肯再穿裙子了,而直接穿着衬出双腿线条之美的裤子。发髻也尖尖子塌塌子歪歪子偏偏子,梳个五花八门。老爷子老娘儿们,直看个花眼昏黑。然而“见多不怪,见惯不怪”,看着看着,他们就看惯了,不怪了,顺眼了。非但觉顺眼,还觉特美。连有的老娘儿,都把那只剩核桃大的白花花发髻,用有机玻璃发卡一卡,或干脆用铁丝弯成的发卡一卡,卡成小巧玲珑的马鞍子髻,也试图一领风骚。
七嬷的娘家从她的祖父以上,四世单传。到了祖父,才养了五儿两女。可惜如今,娘家就剩下祖父母和守寡的五娘了。五爹是几个月前才弃世的。
五爹比她小十来岁,剽悍而又有一双黑白分明犹如润玉的丹风眼。那一双眼睛瞥一眼女子,就会像磁石一样让女子几乎走不动路。他聪明伶俐,爱说俏皮话,爱热闹。有一年耍社火,他头上的白羊肚手巾扎成羊角花子,反穿羊皮坎肩,坎肩敞着襟子,隐隐约约露出绣着龙凤相欢的红肚兜,下穿白裤,裤角筒人黑靴里,胸前挂一用红丝带系着的羯皮鼓,手持挽着红绸花的鼓槌,倒栽葱,钻天杨,旱地忽雷,耍大场,把人人看得眼花缭乱,夸赞不已。姑娘们更是心动。他不只能玩,还能干。打猎时,别的少年若空手归来,他肩头依然有獐子狍子羊鹿子。打铁木工石匠泥瓦活,他无所不能。七嬷家的锄头镰刀,柱石箱柜,样样出自他手。老早,七嬷就为他张罗媳妇了。偏他眼头高,姑娘轻易难人他眼,相亲时总是欢喜而去,不欢而散。
自小七嬷就为他抓屎挖尿,抱出背人,把他带大。自小到大,他的方口鞋、袜垫子、三耳狐皮帽子,一年四季,热天冷地,打猎种田的穿戴,上街赶集,走亲戚相媳妇的头面装饰,都是七嬷缝补浆洗打点。媳妇还没张罗下,娶媳妇的各样礼物,七嬷已经刺绣缝纫好了,花样繁多,样样精美,包了几大袱子,就压在他亲手打的板箱里。自小到大,他从不敢在七嬷面前端长辈的架子。倒是七嬷,已忘记自己是侄女了,时时呵斥他。比如相媳妇时,他头发蓬乱,七嬷就会白他一眼,拿起梳子来替他梳头,或不肯穿新衣,七嬷就会臭骂着,把新衣甩给他,逼他穿上。
娘家人一个接一个而死,七嬷成了惊弓之鸟,只怕五爹有个闪失,娘家断了脉。偏五爹最顽皮倔犟,让七嬷成天为他捏着一把汗。有一次,他跟人打架,竟动了刀子。七嬷闻知,赶往娘家,一进门,也不称“爹”,只吼:“小子,你给我出来!”五爹不敢怠慢,忙从屋里出来。墙高的男人,乖乖立在院里。七嬷上前,啐到他脸上哭道:“刀子呢?把刀子拿上,把我也杀了。”五爹低头道:“我错了,再不敢了。你别哭。我不敢见你哭。”这么一说,越说个七嬷放声大哭,照脸抽了他几大耳光说:“你还不敢见我哭?你再拿上刀子跟人拼去,把你拼死了,我哭你就见不上咧。你拼去呀,快   拼去呀!”五爹也哭道:“我不敢了,真不敢了。”七嬷又啐道:“你给我说过多少回不敢了?哪一回顶用过?我掰着你耳朵说了又说,叫你甭逞强,你就是不听我话。我叫你不听我话,我叫你不听我话!”抽他耳光,捶他胸脯,拧他屁股。五爹不敢逃,也不敢顶嘴,更不敢还手,只会哭着说:“我不敢了,我不敢了。”老娘和村里人拉开了七嬷。七嬷坐在老娘屋里炕沿上,一会儿哭,一会儿骂,整整把五爹教训了一上午。五爹就那么端端正正站在院里,动也不敢动,只会哭。
云梦山张湾头张二老汉有个闺女,人品绝伦。相术先生说她是大富大贵的命,不过得进城才行,至少得出山。因此那姑娘从来不正眼瞧山里后生,偏五爹一心看上了她。七嬷自己就嫁了个大学生,当然替五爹往高处看,觉凭五爹的人才相貌,山里就只有那姑娘相配,便三番五次托老人去说媒,最后还亲自去说,都碰了一鼻子灰。不想五爹自己替自己把亲事给敲定了。
一天,他穿得破破烂烂的,像个叫化子,扛着一声嘣土铳,挎着绣花散弹袋子,随便就走到了靠近张湾头的那片林子,又不肯进林打猎,大叉开腿躺在林边草地上等着什么, 果然就等着了张家姑娘。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光色流荡,艳而不腻,正要去赶集。五爹打了个呼哨,她才看见他,吓一跳。他看着她,那磁石般的眼光,就把她定在了那儿。他要她过来,她怯怯地不敢过来。他就滚将而起,走到她跟前。那么漂亮的脸蛋,再配上那么可爱的一笑,动人至极。姑娘也不由一笑。天空一只山鹬飞过。他怕她抽身走了,只含笑看着她,用那魅力无限的眼光把她定在那儿,不看天空,却摘下背上的枪,举枪朝天,一声炸响。姑娘一看,那山鹬斜刺啦拼命朝高空飞去。在高空已成一个黑点了,快要看不见了,却突然笔直落下,越落越大,最后落入林中不见了。少年以轻柔却富刚质的声音说:“傻丫头,你嫁山里汉子,知根知面知底,准嫁个顶棒的汉子。跟他过一天,也准美气一辈子。要嫁城里汉子,过一辈子,准窝气一辈子。莫不成你不懂这个道理?咱们口内人,凡是傻子跛子癞子二流子,就   到口外沙窝子里去找个婆姨。你说肯从咱山窝窝里找婆姨的城里汉子,合该是啥样人?”
姑娘一下子黄了脸。这小石匠轻轻几句话,就像他有力地抡起大锤砸坚石一样,把她的虚荣心砸粉碎了。少年向她打了个响指,又一笑,便转身向林中走去,再没回头。白桦林神圣、庄严里,又不乏飘逸与幽美。而那边断崖上,倒挂的松柏和飞泻而下的瀑布,则颜色碧、白参差,犹如巨大的彩壁。从来不正眼看山里少年的这姑娘,一直看着那少年在如诗如画的景致里消失。她脸上的黄色褪去,两腮潮晕了。天哪,人世哪里还能再找到这么潇洒出尘的少年?让大富大贵见鬼去吧!“良禽择木而栖”,她宁愿跟着这少年受贫贱,死也心甘。
山里人习惯于男方向女方求亲,女方向男方“倒进门”求亲的极罕见,而且会落人耻笑的。没想几天后,张家竟不顾人耻笑,“倒进门”向姬家求亲来了。
活人不易,而老天轻易一下,死神就会临头。姑娘的娘鸡鸣方睡,纺线织布,为姑娘备下了一份丰盛的嫁妆,单各色单子就二十四床。有一夜,她织布时,头往经线上一贴,就那么死了,而给姑娘的嫁妆,多落在了儿媳之手。“百日”孝满,姑娘出嫁上轿时,想起了娘,忍不住呜咽起来,嫂子竟抽了她一巴掌。
押着红漆硬木轮子带毡顶棚栗色牛车轿子来迎亲的五爹,骑的那匹红色高头骏马,是烈性儿马,牙口又嫩,又少调教,一路尥蹶子,四面乱扭身子,有时还嘶鸣一声,前蹄腾空打蹦儿,他却稳稳地贴在马背上。他也不下马,抡圆鞭子抽个那嫂子满地打滚,警告她:“臭娘儿们,姬家没有你这个亲家。日后敢踏进姬家的门槛,老子就打折你的腿!”
做了姬家五娘后,张家女子就再也没回过娘家。有一夜,她梦见嫂子青面獠牙的,伸着狼爪追她,要撕吃了她。她惊叫了一声醒过来。五爹也被她惊醒了,问怎么回事。她说了梦,五爹便披衣坐起,点着灯,抚着她道:“我看着你睡。只管睡,有我护着,没人敢欺负你。”她就在他那动人的眼光注视下,又入睡了,睡里净是好梦。
婚后不久,天灾人灾连连,国家处在了“三年困难”时期。“患难见真情”,小两口的互相付出和牺牲,已使他们二人如一人,心心相印。互为支撑,他们挺过了“三年困难”,只盼那不只有爱情的芳香和温暖,还有物质富裕的日子,快快到来。然而,固塬山里人迟迟不能走出“三年困难”的阴影,几乎所有家庭,一到二三月就断粮,靠树皮野菜度日。
1964年秋,五娘怀孕了。要是生个靠山柱子,快断脉的姬家,又要枝繁叶茂了,一家人自然欢喜异常。怀有家庭的希望,怀有与心爱的男子爱情的结晶,五娘别提有多骄傲、幸福。五爹更是恨不能把她捧在手心里,一从地里回来,就绕着她团团转,唧唧咕咕的,淘气调皮个没完,逗她开心。两口子愈发恩恩爱爱了。
来年春天,公社决定修一条通往社办林场的汽车路,从各生产队里抽了许多年轻人,五爹也被抽去了。公社林场就在云梦山一带,姬家老爹的负责人。本县几乎没有像样的林场,固塬公社林场不过稍能看得过眼,公社领导就借此大做文章,三吹两不吹,也就引起了县领导的重视。那时要升官,不在做多大实事,而在会吹嘘。县上又三吹两不吹,固塬公社林场就成省上的典型了,常有领导来视察。林场通往公社街上的路,只可过牛车,领导去时很不方便,于是公社李主任决定扩路。他跟着这个典型,已有了升的希望,所以很卖劲儿。
修路总指挥当然是李主任了,但他不常在现场。吃住都在现场的是副总指挥胡向阳。他是里山大队的支书,原先名叫“瞎狗”,参加革命后,嫌这个名字掉身份,就改称“向阳”了。这是个最无能又最自能的人,谁都没他“革命”。瞎狗”是慢慢被人忘了,不过背地里,人们又送给他了个“能不够”的外号。
修路的青年们,也吃住在工地。一天两顿饭,一顿两个馒头、一碗稀饭。能不够纪律严明,要他们以工地为家,路不修好,谁也不准回家。五爹虽然已成亲好几年了,却一天不见妻子也想得慌。再说家里已断粮了,只靠菜团子度日。自己壮实的大小伙子,挺一挺就过去了,娘老迈,妻子又有身孕,吃不上人食,垮了身子咋办?于是他每夜给自己被下塞些草,便溜回了家,天不明又赶来。青年们都和他好,没人向能不够告状,只私下取笑他:“你就那么憋不住?你也真有能耐,干一天重活,晚上来回四十里,还一晚一回!”五爹总是羞红了脸道:“胡说什么呀?我是放心不下家里,回去看看就赶紧来了。”
能不够每晚是要到青年们的帐篷里去查夜的。一连六夜,他都没发觉。第七夜,他终于觉五爹的被窝有些不对头,揭开一看,是一堆草。竟然有人敢抗他的命!他即刻就领着几个基干民兵,拿着绳索,要把五爹捆来批斗。
五爹每夜赶到家里,就快十二点了。这夜回去,妻子跟他大闹了一场,把他拿回的馒头摔在院里,并且关了屋门,要他即刻就回工地去。几时不完工,几时就别回来。原来她也怕五爹又干重活,又来回跑这么多路,又省吃的,最后把身体弄垮了。五爹在门外苦苦哀求,答应日后不再回来,今夜已回来了,就让他跟她呆一会儿。老娘也披衣出来帮五爹哀求,五娘才放五爹进去。
虽说是和平年代,五爹却有一种战争年代青年的心理,总有一种小命朝不保夕感。也许是四个哥哥在想不及想,防不胜防中猝然死去,给他种下了心病。没去修路前,他每天下地时,都对妻子恋恋不舍的,生怕一出门,就永见不上了她。这阵答应了她等路修完再回来,而路修完至少还得一个月,谁知这一个月里会发生什么事呢?所以他站在脚地看着妻子,心里竟酸溜溜的。
小油灯也昏惨惨的。妻子在炕上,背对他面朝里躺着,不肯理他。他立了半晌,突然愤愤道:“共产党又不是奴隶主,咋把我当奴隶一样,驱来赶去的,不得自由?”妻子吓一跳,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道:“胡说什么?这话可不敢说第二遍了,小心人家把你抓到监狱去。”固塬就有一个人,管不住自己的嘴,胡说了几句,被抓去坐牢了。五爹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道:“我就想跟你守着,天天跟你守着。”妻子也落下泪来,道:“我难道不是为长远跟你守着?你天天这样,把身体闹坏了,跟着病走了人,叫我咋活?”五爹看着妻子娇美的面容,含泪的双目,如花带露,更心爱个难以自控,道:“我几个哥哥,哪一个是病死的?我就不病,谁知明日又会怎么样呢?今日活着,今日你就叫我好好疼你,你也好好疼我吧!”说着已泣不成声。妻子忙坐起来道:“那日你在路上等我说话,那个样子,我还把你当个男子汉大丈夫哩,谁知你跟个小孩子样。快歇会儿吧!”
五爹关了屋门,夫妻刚脱衣睡下,邻家的公鸡就啼了起来。妻子道:“看看,又该走了。是铁人,照你这么折腾,也会散架的。等路修完了再回来。明晚要还回来,打死我也不给你开门。”五爹只想扑出去把邻家的公鸡给宰了,只想把太阳用绳索捆在东海,让大地永夜无明。然而,他能怎么样呢?他卑微可怜,对什么也无能为力,只能让人家呦来喝去,只能活在这破烂堆里。要不是有这个模样与人品两绝的女子,还爱着他,这世界就太让他绝望了。在这即要久别里,对女子不嫌弃的感激,对命运的悲哀,对来日的恐惧,使少年爱之激情,此刻最集中和强烈。女子也不舍与他久别。于是一对青春男女,爱之狂涛巨浪骤起。今夜此时,真正成了他们恩爱的绝唱。
那几个民兵,总觉得姬家小五又没误工,回去跟妻子聚一聚,堂堂正正的事,不是钻野女人,深更半夜去捉人家,有些不太合适,一路便磨磨蹭蹭的,鸡叫才到姬家门前。那时固塬的“政治家”们,觉得养狗跟爱情一样,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已组织“打狗队”把村里的狗全打死了。他们搭人梯翻墙进入姬家,无狗报警,小两口竟一点也不知觉。激情洋溢的爱,也使他们一时醉迷只知美好,不知人世还有丑恶了。
能不够见屋子灯亮着,悄声道:“‘好不如巧’,正巧,他要回工地哩。再迟来一会,就扑空了。”姬家穷,屋门破旧,一脚就可踹开。能不够打头到门旁,却不踹门,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起来。拿绳索的那个民兵和五爹很要好,见状只想踢这下贱家伙一脚,又没那胆量,便装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能不够只得一脚踹开门,吼:“上,捆起来!”
夫妻俩忙分开。五娘拉被子盖严自己,不知五爹犯了什么事,吓得索索发抖。五爹恼羞成怒,睁圆眼瞪着这些人。
能不够年轻时就游手好闲,没女子能看上他。最后,一个实在嫁不出去的丑女,无可奈何嫁了他,可那丑女也从来没看上过他,几乎没给过他一口好气。能不够得不到真正的爱情,便嫉妒人家夫妻恩爱,此刻惊散了鸳鸯,他好不得意。知道五爹逃不了,便一板一眼地给他讲起了革命大道理。他集体的活懒做,家里的活也懒做,连自己的衣服也懒 洗。丑女人要一辈子不给他洗,他也会脏穿一辈子。丑女人既讨厌他,家里的活又全靠她,便轻易不给他洗衣服。身上的褂子,已几个月没换洗过了,里面早惹满了虱子。他讲话时,褂子纹丝不动,褂下窸窣有声,是在搔痒。上身在褂下,扭了个欢快。若不是忙着讲话,早舒服地哼哼起来了。
五爹好奇心强,人又聪悟,小时七嬷的男人回来,他尾巴一样撵前跟后,问这问那,如今老大了,只要他回来,就跟他说不完的话,所以虽没上过几年学,也没出过大山,在山里后生中却是很有识见的,冷笑道:“少给我胡灌米汤!我是贫农,你是下中农,你有我革命吗?贫农跟工人是一样的。共产党只让工人干八小时就自由了,资本家才把工人不当人,不给自由休息时间,你难道是资本家?我就是偷粮了,寻花钻柳了,捉我也是公安的事,你有什么权力捉我?我跟老婆在一块,公安也没权力捉我。半夜翻墙入屋,你是犯法的,我还要告你哩。”能不够张口结舌。民兵也受够了   他的管制,五爹说出了他们不敢说的话,他们几乎要为五爹喝彩了。
半晌,能不够才道:“你还有理了?先捆起来,批斗会上再说。”拿绳索的是武家的小九,道:“老五,你跟总指挥讲什么歪理?总指挥还没你知道得多?小心吃亏!工地上都是些跟你耍尿泥玩大的后生,我们批你,丢人就丢了。快穿上衣服,好叫我们捆住!”
五爹裸着上身坐在炕上说话,越说越气,身上的肌肉块块暴起,雄美异常。能不够貌既丑陋,又懒做力气活,身子不过是干骨头一把,因此他看见五爹这种健美的男子眼睛就发黑,嫉美如仇,恨不能天下美男子死光,就剩下些比自己丑的,那样就可把那丑女人一脚踢开,娶个美女人了。此刻竟恶狠狠地想,干脆把这臭小子冻坏,叫大病一场,也瘦成干公鸡,张家那美女子就不死粘着他了。于是道:“衣服也 不准穿,就这么捆起来!”
小九心想这家伙简直不是人,外面冷地里,他敢自己光着身子站一站么?再说五爹最爱面子,赤身裸体被押在路上走,走着走着,天就亮了,过路的男女看着,不把他羞死才 怪哩。多大个事,难道非闹出个人命来?于是把绳索往衣下腰里一塞道:“呀,刚才翻墙,把绳忘墙外去了。总指挥,你拿着手电,给我照一照,找找绳去!”能不够骂道:“打仗你也把枪忘了不成?真是个提着裤子摸不着腰的东西!”只得跟他去了大门外面。另几个民兵笑道:“搅你好事了。我们是没法子,别事后揍我们。就是小九的话,工地上都是自家弟兄,批你跟闹着玩一样,别怕。也别跟那瞎狗犟嘴,他   把你咬到公社去了,那才真丢大人哩。快穿衣服吧!”说完也退出了屋子。
小九和能不够进来,夫妻俩已穿好衣服站在屋子脚地上。五娘听了民兵的话,也不害怕了,趁着能不够出去,还劝了五爹几句。她感激那几个民兵的同时,又有几分羞涩,低着头。五爹给她的激情和温馨还没最后从身心消散,低头里,又斜眼一瞥自己的如意男子。他穿着当时很时兴的黄色军袄、军裤、胶鞋,头发半分不分,乌蓬蓬的,配上那漂亮的脸蛋,英武透顶。傲然凛然看着进了院的能不够,又难以言说地气宇轩昂。拥有他,她就觉她应有尽有,别无所求了。正因为这么看重他,所以她最怕失去他,又道:“‘弓硬伤弦’,千万想着人家还有你的孩子哩,不敢再跟那种人硬碰了。”   
五爹看着面容娇嫩、身子骨单薄的妻子,想她平时最胆小怕事,今晚自己惹出这事来,可把她吓坏了,也就准备忍气吞声。偏老娘睡梦里被闹声惊醒,起初以为是梦,后来听确真了,忙摸摸索索穿上衣服出来,正赶上能不够进了院大喊:“怎么让穿上衣服了?快捆!”当时因为说几句“反动话”,被枪毙的人都有,老娘知道小儿子嘴没个遮拦,好信口乱说,只当他也说错话了,能不够领公安局的人来抓他,几乎没吓死,跌跌撞撞到能不够面前,跪了下去,搂住他的腿哭求:“我老咧,就剩这么一个儿子,把他抓走,叫我靠哪个呀么?好人,饶了他吧!”   
能不够毫不动情,一脚踹开了老娘。是儿子,谁能看着母亲遭打而无动于衷?五爹一声吼:“我操你先人!”矫健的身影从屋里扑出,一拳过去,能不够便仰面倒地,大叫:“唉哟,头磕碎了,疼死我咧!”五爹仍拳如雨点而下。民兵们拦已拦不及,人已打了,祸已惹了,索性让五爹打个痛快,不忙拉他,只干喊:“不许打人,不许打人!”老娘惊呆在一旁。五娘慌张跑出屋子去拦,小九扯住她吼:“你也来闹。你闹,小心把你也捆了。滚回屋里去!”把她扯人屋,却悄声说,“这下老五非被扭送公社不可。你爹在公社领导面前是红人,我们一走,你就快去告诉他。他求求情,怕老五就没事了。”
能不够的两颗门牙被打掉了,眼角青肿,鼻血也淌了出来。民兵们这才上去拦,依然是装腔作势。小九出来,还躲在后面狠踩能不够的腿。老娘醒过神来,爬过去打着五爹让放人。五娘也出来拦。民兵们才拉开五爹,骂骂咧咧的,把他五花大绑起来,绑得也不紧。
小九赶忙拉起能不够,又踢了五爹一脚道:“领导你也敢打?目无领导,看我批斗会上咋个批你!”能不够搂着肚子,弯着腰,呻吟着“疼死我了”,半晌抬不起头来。好容易抬起头,小九赶紧趋过去,手捏着袖子要给他擦脸上的血。能不够打开他的手,哭腔泣调道:“不擦,这是血证。我是共产党的干部,把我打倒在地,就是在打倒共产党。押他到公社去,交党处理。”
此一举,五爹是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什么后果他都能承受,就怕母亲妻子无法承受,向民兵们道:“代我扶起老人家吧,都有娘!”两个民兵扶起了老娘。五爹又回头向五娘一笑,正好被门里射出的灯光照着,笑容灿烂可亲,似乎在说:“别怕,没什么大不了,我去去就来。”方才的金刚怒目与此刻的温情脉脉,对比鲜明。天底下健壮、标致、聪明、善良的男子多得是,五爹这样子的却就这一个,就这样的男子才让五娘动心。她咽声道:“再不敢没事惹事了,要听胡大叔话!”能不够正疼得吸溜嘴,瞪了五娘一眼,咬字不清道:“是听党话!”五娘忙道:“就是,就是。”
五爹从鼻孔里嗤了一声,转身而去。五娘搀着老娘,送出了门。她绝没想到,这最撩动她心弦的少年,此一去,就再也不得回来了。
到了公社,能不够让把五爹绑在树上,进了李主任办公室,以血为证,把自己打扮成了不怕牺牲抓“反革命”的英雄。他惯会造谣生非,血口喷人,有的没的,给五爹编了一 堆只有“反革命”才会说的言论。当时揪出“阶级敌人”来也是政绩,李主任只要政绩显赫,也不调查,就准备把五爹送交县公安局。
姬家老爹赶来了。公社领导需要能不够这种表现欲强烈好出风头爱耍花尖子的人,但又对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反感。比如他坐在李主任办公室里,不住搔痒儿,就让李主任直皱眉头。姬家老爹衣虽破旧却整洁,别是那一部整齐的大胡子,让人看上去有一种飘飘然欲仙感。他不出风头也没花尖子,但朴素平实兢兢业业,能固守住一片阵地,公社领导对这种人也是需要的。他为人又谨慎小心,从不背地说别人坏话,凡有上级领导到林场视察,功劳他全说成公社领导的,万一有个不对头处,就尽往自己身上揽,所以公社领导不但喜欢他,甚至还对他有些感激心理。李主任快要走了,前几天还专门找姬家老爹谈过话,想提拔他为不脱产的公社副主任,没想老爷子竟然婉言谢绝了。李主任事先并不知五爹是姬家老爹的儿子,及到知道,心里已网开一面了。姬家老爹先千错万错,替儿子向能不够认了错,然后便向李主任求情。李主任道:“共产党是铁面无情的,这话你不要向我说。共产党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老胡同志所反映姬老五散布反革命言论一事,公社还要进一步调查,取得证据后,再作处理。不管怎么说,你儿子把人家老胡同志打得鼻青脸肿,这个问题不马上处理,老胡同志怎么工作?让你儿子给老胡同志认个错吧!”
老爹出去,数落了五爹一阵,把李主任的话说了,民兵们就给五爹松了绑。五爹展了展胳臂,朝李主任办公室方向大声道:“他姓胡的翻墙入室,我该打。我没打错,认什么错?”老爹臭骂着他,逼他认错。小九也在一旁劝着。五爹冷笑道:“是我的错,我跪下认错都行。不是我的错,就别想让我稍稍低一下头。”老爹气得打了他一巴掌。他把脊梁挺得笔直,几乎用发怒的公牛一般的声音道:“打死也不低头。”小九向另外几个民兵叹道:“这东西,真是‘犟牛搬不到尿壶里’!”
能不够出来,声色俱厉道:“我就不信整不下你。押回工地,批斗!”原来李主任听了五爹的话,竟有些佩服,便把没有给老爹送出去的那个人情,转送了能不够,许愿合适的时候,提拔能不够为公社不脱产的副主任。能不够自然欢喜,也知道李主任的意思,便没心往大的闹这事了,但也得给自己个台阶下,就发出了这个话。儿子死不低头,老爹想这已是给他老大一个面子了,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批斗会,能不够只准备草草做个过场。主席台是一张桌子。五爹被民兵押在桌旁,昂头不低,能不够也没让民兵把他的头摁下去。这种场合,能不够最会表演,事先并不准备发言稿,却讲个振振有词。到他讲得义愤填膺的时候,站在五爹身后的小九便振臂高呼:“打倒姬老五!”众青年也随之振臂而呼。能不够扫视一眼众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小九进一步揪住五爹领口,指着他鼻尖喝问:
“姬老五,你老老实实低头认罪,昨晚跟你老婆干什么了?”
“说话么。”
“说什么话?”
“人话么。不是有的人,就不说人话!”
青年们大笑,鼓掌叫好。小九又涎着脸问:“还做什么了?”五爹笑道:“怎么说得出口?”小九道:“老实交代,亲嘴了么?”五爹只笑不言。众青年非嚷着要他说不可。会场大乱。最后批斗大会除能不够一人外,皆大欢喜而散。
能不够本想开罢批斗会就了事,这下又窝了一肚子气,便气冲冲罚五爹去最危险的地方干活。五爹满不在乎,一边干活,一边还哼着小调儿。不想当天下午,祸事降临。开山 炮声里,一块长二十来丈,宽和高都七八丈的峭石,突然崩塌。五爹逃不及,退贴在陡峭的石岩根底。于是他被死死夹在了石缝里。当时的条件,这即无法可救了。能不够惊慌失措,只会大喊大叫,向石缝里喊:“老五,挺住,有党哩!”五爹忍着巨痛吼:“去你妈的,这下称你心了!”小九推开能不够道:“五哥,你是明白人,不说那些狗屁话了。你有什么要交代的,给兄弟说吧!”五爹道:“我娘跟媳妇,不要让 来。我丢下她们,就够她们受的,看着这个样子,不把她们伤心死了?我爹让来一下。再,大姑娘是刚强人,也让来一下。”
“大姑娘”,是五爹对七嬷的称谓。地里的活路还没有开,她正经了二丈红麻麻布在织。有节奏且悦耳的“咔——唧,咔——唧”声里,坐于机座上的她,娴熟地飞着红梭,同时身子优美地前摇后晃着,以松紧枣木吊弓。不防小九慌张赶来。她听了消息,简直不敢相信。好容易相信了,伤心欲绝,一时解不开鞣皮腰圈,便操起剪子,哗啦一声,齐茬绞断经线,挣扎下机,拖着两条稀软的腿到了村口。武剩娃赶着马车滚滚而来,在她身边停住。小九跃下车,半晌才把她扶了上去。久哽于她喉的悲声,终于震颤而出:“都说你倔,就咱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五爹,亲人哪,谁还有你到咱跟前亲么?天,老天,你把眼瞎咧哇!”
悲声刺耳惊心。两个男人肠断肝碎,马也惊了。惊驰的三套车,已不是三套车,而是行进在风暴中大海里的船,剧烈地颠簸着。车夫驾驭技术娴熟,鞭鞘舞个行云流水。马腰如弓,跳跃向前,偶尔四蹄腾空,简直不是在驰,而是在 飞。尘土迸飞,石滚鸟惊,天摇地动。行路人,急趋于路侧,脸成土色。七嬷今日倒梳着乌光水亮,圆正端庄的一窝子抓大盘髻,早散乱个不成式样,眉目绞紧,颤抖的哭声,如打碎了玉器。
老爹被人架着先到。五爹怕年迈的爹爹伤心过度,反说着调皮话安慰他,又交代了家务。人便把那心碎了的老爷子强行架走了。不久,车夫赶着三套车也到了。小九扶七嬷下了车。她望着那偌大岩石,竟胆怯地半晌不敢上前。车夫怕看亲人诀别,逃离现场。到一峁梁子上,他忍不住捶胸朝天哀吼:
石头滚坡哥哥你说走就走,
丢下老的小的叫靠哪一头?
风里,天地黄尘弥漫。一坡一坡枯死的艾蒿,抖瑟不已。夏日里艾蒿丛中的斑头雁,溪水里的野鸭子,一俟秋日寒气初料峭,就引吭振翅南去了。冬去春来,朔风数番无情扫荡,溪水犹如红颜,不堪折磨,窄瘦窄瘦,终日冰冻,终日冷静。
小九上前,向石内道:“五哥!”石内响起极富刚质,故作轻松的声音:“嗯。”小九道:“七嬷来了!”石内一下子响起了哭泣声,脆碎如童音。七嬷跪爬向前,抠着石头哭道:“天哪,叫我死了,换他活下去吧!我三十老几了,他才二十刚出头哇!亲人,你这叫我咋办是好哇?你把我的肠子扯断了哇!”绝望地用头磕石,头破血流。小九死死拉住了她。
五爹更放声大哭,如个孩子。七嬷也哭个死去活来。
久久,五爹压抑住哭声,道:“‘男靠外家,女靠娘家’,只说有我在,大姑娘就有个靠头,不想我落了今天这一遭。我们弟兄五个,个个倔脾气,‘强梁者不得好死’,这一遭,迟早是要落我头上的。家事除过大姑娘,再没人可托付了。我媳妇要生个囡儿,就跟你一样,姬家还有靠,你帮她把囡儿好歹拉扯成人。要生个崽儿,一生下来就溺死,省辛辛苦苦拉扯大,又遭灾落祸。”七嬷拼命抠着冰冷的峭石,才忍住了哭。想到五娘怀有身孕,又让她生了希望,用平静得可怕的声音说:“五爹说什么话?是崽儿,我越要叫他活下去。你命好,这石头不大,他们正在想法儿哩,打紧就把你弄出   来了。宽心些,还没到你给我说后话的地步!”
五爹岂不知她是不忍自己在绝望中离开人世,才这么说?他也不忍她因自己的绝望而更伤心,于是故作轻松地笑道:“是吗?那好么,我等着哩。”如果他放任自己的脆弱,悲哭哀叹:“谁也救不了我,我完了!”那么做人坚强的七嬷,会继续给他以最后的安慰。然而他却坚强地超越了悲哀绝望,反过来体贴起了亲人。武七嬷之所以坚强,一个重要原因是娘家经历了接连的灾难后,剩下了些不老即弱者,多年来一直需要她。好容易,她把娘家的弱者照顾成了强者,反过来成了她的精神支撑,不想今日却全完了。那至亲的人最后表现出的坚强和力量,把她的精神击溃了。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脆弱,又怕自己的脆弱让那至亲的人难受,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峭石,尽力要远些,但是没多远就腿软得坐在了地上,上身颤抖着俯下去,脸贴住了地,一手捂住心口,一手前伸抠着土,双肩抽搐,拼命压抑却仍迸出的声音,撕布一样刺耳:“天哪,你把咱的筋抽咧!打娃崽,咱就嘴里说着他,心里想着他,眼里看着他,直到如今成了一彪汉子,没人再有他对咱亲了。这日后,咱回娘家,谁活蹦乱跳,满脸是笑,出来迎咱呢?谁隔三岔五,跑来哭鼻子掉眼泪给咱诉委屈呢?谁再顽皮淘气个老惹咱生气呢?天哪,我情愿为娘家操碎心,为他操碎心,你把他给我留下吧!天哪,天哪!”
五爹向小九道:“我反正这样子了,受不了也得受。就是听着她哭难受,我受不了。把她带走吧!”小九找来车夫,和两个青年把七嬷强架上车。七嬷只想和五爹在这里守到最后,哀求,挣扎,怎么也不顶用。小九他们死死抱她在车上,车夫赶着车,把她送回家去了。
小九依然来到这里,和几个与五爹关系亲密的青年,守着他。五爹一再道:“顾活人不顾死人,怪冷的,别把你们着凉了,去吧,守着也无益。”青年们只应不走。五爹也就不催了,而陷入沉思。
面对死亡,他的内心世界最丰富多彩。
他想到了与石外那些亲密无间的伙伴们的狩猎山林,想到了爹娘的负膝教养,当然也想到了他深为爱戴的七嬷。那年“反右”,七嬷男人在外面被打成了“右派”,后山的“革命家”们遥相呼应,也准备把“右派”的老婆挂牌子批斗批斗。他提了把弯镰,大闹后山,要把人脑袋当冬瓜来削,几乎没把七嬷吓死。“革命家”们怕人头落地,从此连提也没敢再提批斗七嬷的事。
他就是不想听命于人,听命于天。最让他得意的,是追求到了一个如意女子。虽然夫妻厮守只几年,相亲相爱的细节却无数,让他回忆不尽,回味无穷。如果没有那女子的爱,他来这人世还有什么意思?他是为得到那女子的爱而来到这人世的,也是为爱那女子而死的。人活百岁也是一眨眼,他虽然二十来岁向死,但被爱和爱过,死无悔!
第二天早上,小九他们向石内喊话时,没有了应声。五爹对这人世,永无感知了。
红霞满天。
五娘得知,如遭天崩地塌,昏死了过去,醒来后因为太痛苦,竟不知哭天抢地,好多日子都处在精神恍惚里,给饭就吃,有活就做,自己不知做了什么活,吃了什么饭。人安慰她,她也不知道人说了什么话,她则难得跟人说一句话。 对她来说,这还不是真正痛苦的时候,真正的痛苦是痛定思痛。花儿般娇嫩的她,因为失去了那男子汉的力量,将要很快走向枯萎、消失了。
七嬷却更坚强。多少亲人都死了,她还活着,不敢不坚强。为了撑起娘家的将来,她也不能被过去打倒。如今最要紧的,是给五娘弄些人食吃。她不再讲“脸”,偷、骗、赖,无所不为。这年头,粮食贵比金子,而山中古风犹存,特别是老人们眼里,偷粮与杀人同罪。山里的“革命家"们,则视“偷”之罪比老人们更甚。在麦子快熟时,保守落后的老人们和激进的“革命家”们,在群众大会上不约而同,提议组织麦田巡逻队。于是白天晚上,田边地头,不时有扛土铳的青年转来转去。七嬷公然对这恢恢天网不屑一顾,于一夜黄昏,趁人不留意闪入了麦田里。她的裤衩是特制的双层,像半截口袋,麦穗就捋来装入裤衩里。她一面捋,一面却恨不得剁掉这双指头修长,工于刺绣的手。 “偷”这个字眼,她比老人和“革命家”们更憎恶。
不期就被车夫撞见了。武七嬷忙缩下身去,有一刻简直停住了呼吸。她知道,车夫也是憎恶手脚不好者的,难保他不说出来。一说出来,她在群众会上挨批斗,丢人现眼倒在其次。事到如今,她已用泥巴把脸皮抹厚了,不在乎丢人现眼。当日五爹只是没有遵守能不够的纪律,要说问题,比她偷粮的问题小得多,本应批斗批斗就完了,谁知事引事,竟引出了那么大的祸事。她就怕这事引事,小事引大事,最终引出难以设想的大祸事来。
三套车逃入峁梁口子,蓦然不见了。一群萤火虫,明明灭灭,闪闪烁烁,逐着轰轰隆隆的三套车,也从峁梁口子消失。月光冷冷的,麦田泛着微波。半晌,一声叫魂鸟的惨叫,从田里惊出一只耗子,在路边矢车菊丛里一阵飞窜,悄无踪迹了。矢车菊叶子久久地颤着。
大驼髻又从麦穗中挺立而出。撞见已被人撞见了,将要出什么事,她既难设想,也就不多想了。眼下要紧的,是把粮偷下给五娘送去。到时是沟是岩,她往下跳就是了。反正是福溜不走,是祸避不过。于是,她又飞快地捋起来。一只萤火虫,颤颤悠悠落在她那大得出奇的发髻上。她一动,萤火虫又张惶而去。
干硬的山路上,马蹄声再次咚然响起。两个巡逻的青年,骑在马上,背着土铳,头像拨浪鼓一样四面张望。七嬷又向麦行子间蹲下去时,不防麦秆一阵窸窣作响。惯于打猎的山里汉子,夜里耳朵比猫还警觉,蜘蛛结网的声音,都听得见,这声响便立刻引起了两个青年的注意。一个说:“怕是獾。”另一个说:“放它一枪。麻利点,看跑了。”说话间,枪已端在手里。七嬷早站起身来摆着手喊:“敢放!你娘在里头屙屎哩。”
两个青年吓一跳。其中一个正是小九,半天才说:“算你命大。稍微口紧些,就放倒你了。哪里屙不成屎,钻粮食地里去了?不知道的,还当你在偷粮哩。快出来吧!”七嬷不敢出去,怕鼓鼓囊囊的腰让他们看出破绽来,故意干笑两声,蹲了下去说:“呸!屙堆屎,不屙地里,屙你娘饭锅里去不成?屙了半截子,都叫你们两个乌龟咋唬回去了。滚吧,喝了猫尿,没大没小的东西,我再说也是你们的七嬷!”她的自我作践,果然招得了两个青年的笑声。不过他们不肯离去,求道:“好七嬷,快出来吧!看人知道了,我们交不了差。”
七嬷身子有些抖了,声音却不变调,又一声“呸”说:“小九、狗柱子,你娘还托我给你们说媳妇哩。平常你们还孝顺七嬷,今个七嬷屎到尻门子上,你们倒不孝顺了!看我说给了你爹,拿鞭子抽你们!”小九道:“你到武家的时候,我们还穿着开裆裤哩。在我们跟前,你有什么难为情的?出来在路边屙吧!我们背过脸去。”
七嬷心想完了,赖不过去了,却依然赖着说:“吃喝屙撒,人命关天的事,你们这是催七嬷的命哩。”不惜拉出死人来,“还讲究你们跟我五爹好哩。他要在世,你们就这么待他家这出了门的女子么?”一说起五爹,她心里就隐隐作疼。
两个青年沉默了。这时,远远的,后面又响起马蹄声。小九道:“那几个来了。他们最爱看人热闹。别人不安生,他们就高兴。你明明是屙屎,他们要瞧见,偏要说你是偷粮,你也说不清,我们也说不清。快走吧!”七嬷不得已,慢慢站起来,蹭出地。月光下脸色不甚分明,三人都呼吸紧促。小九和五爹是朋友,狗柱子则和五爹并没有多少来往,方才不过是七嬷硬把他和小九扯到了一块。这年头,即便是亲人,也常互相揭发,朋友又能有多可靠呢?七嬷心跳得胸口疼。小九倒是五爹可靠的朋友,一心要包庇他的亲人,就担心狗柱子,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狗柱子没想到七嬷真在偷粮,血直往太阳穴涌。七嬷不顾长辈的尊严,挺着那威风发髻,就要向狗柱子跪下去。才有了这个意思,狗柱子就看出来了。原来他是个表面粗野,心地善良的青年,不等她跪下去,就用鞭把子一拦,吐了吐舌头说:“七嬷,这年头娘儿生娃跟兔子下崽一般,你又怀上咧!人家娘儿是怀在肚子里,你是怀在尻子上,怕是鬼胎吧?如今村里会除鬼的人多,看他们知道了,拿马鞭打下你的下半截子来!”
七嬷明白他动了恻隐之心,又羞窘,又感激,鼻涕眼泪,却又狂喜地说:“就你鬼精灵。你娘怀你才是个鬼胎!你今年是十九吧?西家坪王材的女子也是十九……”狗柱子不好意思地用鞭把一捅她说:“快走人,看罗嗦出好事来!”小九也放下了心,道:“我们放你走,那几个疯狗过来就难放你走了。快走吧!”
七嬷如蒙大赦,慌张离去。不敢走大路,从小路回到村子,打后门进了家。关了门,又用杠子顶了,还不放心,从门缝里瞧了半天,怕有人跟着。直到进了自己房里,依然心惊肉跳的。点着灯,衣服上满是草针草汁子。前思后想,忍不住哭了,又不敢放声。心稍安些,将麦穗揉搓出颗粒来,就着嘴吹掉麦芒,捣烂,烙了三张薄饼,已到鸡叫一遍。饥肠辘辘,却舍不得尝一口。和衣躺下,刚闭上眼睛,五爹就出现了。先是可亲可爱地一笑,倏然阴沉下脸来,叹着气说:“崽儿就溺掉吧!”接着他不见了,老娘正在大木盆里溺一个男婴。她拼命扑上去,抢出孩子,已呛断了气。她抱着孩子号哭起来,不想就醒了,才知是梦。枕头湿了一大片子,身上冒着冷汗。她翻身坐起,回想着梦,到底娘儿家心肠,一夜没有再睡,不时叹道:“咱这活的啥人么?”
[img]http://www.21jfs.com/grwz/yyq/tupian/11111.gif[/img] [b][color=green][size=3]既然,不能化作清风轻拂你受伤的心灵,那就挥洒成雨冲刷掉你心中的阴影~~~[/size][/color][/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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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第二章 出 生

第二天,七嬷从箱底翻出几样活计来,打了个包袱,饼子就打在包袱里。扮作回娘家样出了门,见人就问候,甚至和个蔫里巴拉的后生说了几句玩笑话,大模大样地出了村子。路上,遇到一个外村赶牛的汉子,知她是武清俊的老婆,问:“他在外面咋成坏分子了?”七嬷冷笑道:“有学问,难道就有罪?人家给他抹黑哩。他黑,我就跟着他也背黑锅吧。我知道他是啥人就是了。”汉子连夸她“是个明白女人”,上坡时让她揪着牛尾巴,好省些力气。
老娘挖马茹菜去了。日日以泪洗面的五娘,已水肿得戳一锥子,流一滩水就会瘪了似的,却还在推碾子。碾的是百草梗。看见七嬷来了,她丢下碾枷子,很困难地迎了过去。对死者共同的厚爱,使两个女人感情日见其深,互相关切备至。那七嬷见这当初动人的小娘儿,如今惨不忍睹,不由泪水满脸。五娘自丈夫遭事后,最怕事,只当七嬷遇到了什么事,脸色大变,问:“咋咧?”七嬷忙抹掉泪水说:“咋也不咋。”五娘看她眼睛里爬满血丝,眼泡子红肿,大忙月里又抱着个活计包袱回娘家,认准她不是受了婆家人的气,就是侄女婿在外面黑了,武家村里有人也整她。七嬷鄙夷地说: “你知道我的脾气,母老虎一个,谁敢?”又笑道,“就是有人欺负我,你这个样子,难道还到武家替我闹去不成?”五娘歇下心来,苦笑道:“没事就好。”
七嬷把包袱塞人她怀里,一面推碾子,一面说:“重活老娘干不成,你跟杨子娘说一声,她会来帮你的,我给她托付好了。不怕欠人情,只要你身子好,有还人情的日子哩。”五娘道:“她也说过,有活就说一声。我闲着心慌,才没叫她。”
碾罢百草梗,收拾了,两位娘儿便携着手进了屋子,坐在炕沿板上,说了一会鸡儿猫儿锅上头枕下面的知心话儿,七嬷才关了门,打开包袱。五娘看着饼子,吃惊地问:“大姑娘哪里弄的这宝贝?眼下借粮也没个去处了,家家在咽野菜。”七嬷故作轻松地说:“不做歹,不发横财。李闯王,一开头也是反贼。偷的嘛!”五娘吓得望了望窗外,半天定不下神来,拍着她的膝头哭道:“都是我,害得姑娘把人活成贼了。”七嬷想起昨夜那千惊万怕来,也要哭,却怕五娘更不安,笑道:“你放心!我这双手,掂得起针线,也使得起犁耧耙耱,你莫愁日子。等五爹过了三年,你另寻个主儿,就好了。”五娘叹道:“死,我也是这家里的鬼了!这家里,死了的我丢不下,活着的我也舍不得。再说有我在这家里,老人过世后,大姑娘回来,娘家也有人么。”七嬷道:“快别说傻话。年轻轻的,守这空房冷院有什么意思?五爹再好,一死百了,活人还该走活人的路。你肚里的孩子,跟我连骨带血,走哪里,你也是我的五娘。两头三节,忙罢农闲,我都要去看你跟孩子的,就跟回娘家一样。过去的不想了,只想往后。雨过了就天晴,我们不会倒一辈子霉的。”
老娘回来,七嬷又叮嘱她一些照顾好五娘的话,便忙忙回去了。
路上,她脚底沉重的像地上有什么在吸。头顶的太阳,有一刻被云遮住了,峰峦暗如她的心。昨夜仍让她心有余悸。蓦然,那雄伟的发光体又破云而出,天地万物被镀成了亮色,即要收割的麦子,尤为金黄可爱。麦穗又粗又长,眼见得是个丰年。她不禁有些释然,步子变得轻快细碎,一按发髻说:“熬到麦收罢,就好些了。也没几天咧,熬吧!”
脚旁,涧水晶亮。山谷里,姹紫嫣红。野鸭子将长脖梗探人水里,尾巴挺着,终于啄到一条小鱼,于是昂起头,几次伸缩脖梗,咽下猎物,兴奋得引吭高歌。心怀美好,使七嬷无比热爱生活。面对这生机勃勃的大自然,她一时都忘了高压的政治空气、娘家的不幸和自己肩上的重负。天气郁蒸,她奢望像野鸭子一样,在水里扎一个猛子,扎出一身透爽来。
几只燕子,优雅地侧身从她簪缨子边飞过。一群翠鸟,毛色钻石般光亮,于路对过涧那边枝条袅娜的垂柳上,啾啾而然。七嬷怕气息粗重会惊吓了它们,上坡时也不敢喘。正心动神摇间,一只灰兔又从路边的艾菊丛里蹲起来,东张西望,又掀鼻子,又翘胡子。七嬷竟露出做姑娘时的淘气来,朝灰兔一跺脚,“哈”一声。那兔子大胆异常,闻若未闻,翠鸟倒从柳树上惊起,在树顶团团缭绕。七嬷不甘心,蹑手蹑脚去捉兔子。到了艾菊丛边,兔子早不知去向了,只见在水边石上洗衣的谁家大姑娘,望着她的眼光,很是羡慕,见她有所察觉,又赶紧埋下头去。七嬷不由低头,瞧见自己穿 着红绒琵琶襟衫子,青裤,绣花黑鞋,举头再瞧那姑娘,见她从上到下全是黑家织老布。她顶大十七,正是姹紫嫣红的年纪,怕已经有媒人登门,母亲却没钱打扮她。可怜她,青春都被老布裹老了,女儿情都被老布裹粗糙了。唉!
七嬷怜悯着那姑娘,又脚步沉重,往东而去。一辆三套车,轰轰隆隆,向西而来。车与人,终于相对。真是“冤家路窄”,车正是昨夜七嬷偷粮时从路边驰过的那车。七嬷怕看车夫,车夫则瞧七嬷个不起。七嬷低着头,抱包袱的手绞着,厚着脸皮要从车边闯过去。车夫则昂着头,舞着鞭,准备从七嬷身边直冲过去。
当车逼近七嬷时,车夫不由产生了好奇心,想瞧瞧这昨夜做贼的娘儿今天的神态,于是就斜了一眼。这一斜眼不要紧,车夫心软了。武七嬷给谁低过头?不过几把麦穗子,算不得做贼,她却在自己面前那么心虚,把头垂得低低的。于是车夫停住车,笑道:“我说七嬷,大忙月里,你倒有闲心红衫衫青裤裤,花个棱登窄把鞋的风流。”七嬷受宠若惊,抬头啐道:“扯你娘的臊!别看你胡子一把,在我面前也是下辈,少没大没小的胡扯!”
言不在多,昨夜里两位惊魂丧魄的人,此刻都神经松弛下来。七嬷于是有了兴趣打量车上。车上坐着一群汉子和壮妇。汉子们个个戴着灰渍渍的遮阳草帽,娘儿们则人人顶着防落尘的绣边发帕。无论汉子娘儿,都肩搭擦汗的毛巾,肘夹明晃晃的镰刀。七嬷知道,他们是要收麦去了。就像战士听到战斗的号声一样,农妇武七嬷,见要收麦,身心马上处于冲刺状态。
饥饿,将在镰刀下被送走,车上的人,无不通身充盈着活力。七嬷对车夫的好感,扩及到了所有人,包括那坐在车尾,瘦屁股像要下蛋的母鸡一样不安宁地挪来挪去的黄脸娘儿秀花。据说摸过这娘儿那黄瓜一样窄硬屁股的汉子,用三套车也载不下。她跟七嬷同辈同岁,村里人却轻易不用“嬷”来尊称她,而好直呼她小家碧玉时的芳名。七嬷是最要强自重的娘儿,从来不正眼瞧这“不要脸的臊狐狸”,今天竟笑着问她:“收哪块子地?”
秀花见这娘儿们队里的霸王,居然肯给自己笑脸,惊喜得屁股颠颠的,笑道:“核桃湾那二十亩。七嫂,你也分在这一组了。”七嬷问:“有多余镰刀么?”秀花赶忙又挪了几下屁股说:“有一把。就是可惜了你这一身出门的好衣服,回去换了再下地吧!”七嬷声音平淡地说:“叫化子也不要的衣服,有啥好的?拉我一把!”秀花将七嬷拉上车,挪了挪屁股,腾出一块地方来,七嬷就把自己那肥硕的大屁股安了下去。秀花被卡住了,腰扭了几次,屁股纹丝不得动。她不动屁股就不舒服,脸上显出很难受的神情来,却发现七嬷光着头,忙把自己的发帕拉下,送给七嬷。
七嬷女皇受朝贡似的接受了,凤颜大悦。秀花见她如此肯赏自己脸,那股难受劲儿也没了。人喊:“走吔!”车夫说声“走咧”,一扬鞭,马一声“咴”,路上一股轻尘,车就到了核桃湾。汉子们呼啦跳下车。娘们儿则扭扭捏捏的,这个说:“五嫂,叫咱把着你!”那个说:“我的娘呀,你抓疼咱咧!”
车夫走到车尾,耸着肩说:“谁把咱呢?娘儿把了肩,没汗臭。”秀花兴奋地摆着屁股,嗲声嗲气说:“嬷子把你!”便扶了他的肩,要往下跳。车夫突然一闪身,秀花不防,呀”一声跌了下来。车夫一下子抱住她。她更趁意,连脸都贴在了他脸上。七嬷是惟一自己跳下车的娘儿,又看不过眼那黄脸娘儿了,啐了一口说:“天下男人全给了这货,她也没个够哩!剩娃,你快四十的人了,咋还不寻媳妇?你一彪好汉,跟这种货色拉拉扯扯,划得来么?”车夫推开秀花,脏了似的拍拍衣服说:“穷寻乐哩。七嬷,咱跟你一样心高!娶就娶绝品,不娶就不娶。”娘儿们都朝他啐起来。七嬷叹道:“像我这么心高又命好的,世上没几个,心高多命薄。我倒有个人,怕还称你心。这阵还不是说的时候,缓二年再说。”
说笑间,老爷子们已站在了地边。年轻人也就停住嬉戏,在地边一字排开。人人神情肃穆。
有老爷子对天呐呐道:“行咧,庄稼还不错。我们庄稼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不敢再有啥想头,就想把肚子填个八成饱。老天爷慈悲,这十天半月里,万万不敢落尿水了,叫我们把粮食收到囤里吧!庄稼人,苦哇!娃崽半年多没吃过正经粮食了,肠子里少油没水的,屎都是干截子,屙个不出。”说着,浊泪都涌出了眼睛。哆哆嗦嗦蹴下,开第一镰。年轻男女跟着蹴下,开镰。嚓嚓的收割声,在庄稼人耳里,是最庄严、神圣的音乐。人心似火。起初大家还是齐头并进,不久就有了先后。渐渐地,距离越拉越大。车夫一马当先,他之后一丈有余,便是那脊背宽阔的武七嬷。秀花在最 后压阵脚,她手没有屁股好动。麦芒扎得人身上到处刺痒怪疼。麦田达四十余度的高温,又使人晕头转向。
半地里,七嬷终于追上了车夫。一阵相持后,这汉子被那娘儿甩下了。娘儿不回头,鄙夷地笑道:“呸!准在耍奸,没娘儿手底麻利。”车夫羞愧地说:“忙天,谁好耍奸?人不是牛,填一肚子草,咋有力气使?手都颤哩。”听了这话,七嬷心里不只一处在颤动,哑了嗓门说:“你搓些麦穗子吃吧!后头人看不见的。”
车夫一下子憎恶起了这娘儿,以为她鄙卑,在借此堵自己的嘴,悄声说:“少来这一套,我不是那种人!”七嬷好心碰了一鼻子灰,本来就心虚,竟想他这是留有余地,必要时还是准备揭出自己的。她又气又怕,连热带累,汗都淌湿了衣服,嗓门嘎哑威胁道:“昨夜的事,你敢放一个屁,娘就敢拿马粪塞住你的屁眼。”车夫最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哼”了一声,七嬷则报之一声“呸”。双方又处在对峙状态了。 这种对峙,使二人一心于镰刀上,挥舞镰刀的技术愈为精湛。车夫痛快地脱了上衣,光着膀子。七嬷则解开了脖子上的蝴蝶盘纽,露出一线雪脯来。
快到地这头时,车夫有十分力气,竟挣出了十二分,到底追上了七嬷。七嬷却不甘示弱,始终没有让他超越。两人同时到达了地头。劳动竞争的快乐,使七嬷忘了别个,抓下车夫的草帽来,扇着凉,喘着气,傲然回视后面的汉子娘儿,那黄脸秀花尚在半地里晃屁股。武七嬷面带强者的微笑。
突然,山道上腾起四股高高的烟柱,一匹良种马飞奔而来。七嬷心里暗暗叫苦,怕有事了,已收去笑容,眉头紧皱。田里的人,都站起了身子。那骑马人在田边一勒缰绳,马“咴”一声,前蹄腾上半空,又稳稳落下来。他点着鞭子,说着什么。果然是有“通知"下来,让上“工地”。那时“全民皆兵”,人们的一切行动,只有听指挥的权利。汉子娘儿们,丢下镰刀,扎煞着满是土垢的脖梗,恋恋不舍出了地,坐上车又走了。
七嬷依然没顾得换那一身好衣服,膝头上白白的,是土。好看的银盆大脸上,也满落土垢。
各村的成年男子、青壮妇女,于前山会齐,山道上便出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车马长队。马的打响鼻声,此起彼伏。车儿未上油,吱嘎声分外刺耳。晴明天空,壮丽得使人心虚。粮食的香味,引诱得马不时把头探向麦田。骑马的汉子,忙踢着马肚子。马并不加速,队伍缓缓的,像是送丧。男男女女,神色木然。苦愁,充天塞地。
车夫无意中一回头,一下子被端坐在车厢里的七嬷极度忧郁的眼神所打动,咳嗽了几声,哑着喉咙哼起庄稼人一百年的苦酸来:“苦——哎,一阵西风,一路黄尘,一眼荒凉,一坡苦艾。苦——哎,今年旱灾,明年蝗灾,后年人灾。天灾人灾,年年是灾。苦——哎,苦——哎,苦——吔哎!”
车夫借哼小曲以宣泄苦闷,但这小曲太不合时宜了,队伍骚动。好在山里的“革命家”们不端铁饭碗,也怕麦子收不到囤里饿肚子,对上头竟心怀不满,不肯追究,一般山里人则字眼不深,善于抠鸡屁眼而不善于抠字眼,因此骚动旋生旋灭。老爷子们翻卷着胡子尖,睡去了,头低下去,低下去,然而突然车一颠,老爷子们睁开眼睛,并没有睡。娘儿们怕太阳晒黑了皮肤,脸用棉纱头巾包得只露出眼睛,眼睛无神。青壮年汉子们,则大秃头,光膀子,骑在马上,眼睛似乎在看前面,其实什么也没有看。
队伍在峁梁子口缓缓消失,扬起的尘烟则久久不逝。
五爹出事后,提拔能不够为公社不脱产副主任一事,就成了泡影,连他的修路副总指挥,也被李主任免了。继任的,是姬家老爹。起初,老爹沉浸在失去儿子的悲伤里不能自拔,不肯赴任。李主任把他狠狠教训了一通,说:“任命你,是党对你放心。不过是扩修一条路,死一个人就了不得了,难道还要死人不成?别的青年不是你的儿子,你就不关心他们的生死了?你还有没有无产阶级革命感情?”
老爹只得忍悲赴任。
他让青年们放工后尽可以自由,每隔五天轮换着休一天假。家里有要紧事,只要向他说清楚,就可以走人。放炮炸石,危险地段,他则慎而又慎,并且身先士卒,自己总处在最危险处。青年们深为感动,一天的进度,是能不够在工地指挥时三天的进度,提前十来天完成了任务。
路扩修好后不久,李主任就被调到了县里,不过不是升调,而是平调,并且是个无所事事的闲职,事实上是“靠边站”了。他有些不太合县领导的胃口。
新来的王主任,原是县纺织厂的修理工。他厌烦透了那油脏的工作,一心要出人头地,有风头就出,得机会就踢咬。当官的有个习惯,就是对自己整不下者,便采取“安抚”策略。那时把一个人开除公职是很不容易的。除此之外,纺织厂领导对一个小工人,就没有下策了,于是采用了上策,提拔他为自己的副手,施恩于他,以免他踢咬自己。这吊儿浪荡、不学无术的家伙,却表现出非凡的才干来,华而不实的尖子层出不穷,纺织厂一片轰轰烈烈的局面,终于引起了县领导的注意,他被调出纺织厂,任命为固塬公社主任。
得知固塬林业搞得好,他也想在这方面大做文章。上任之先,他就向县领导保证,一到任便植树五千亩。偏不巧,到任没几天,儿子病重。这位革别人命如踩蚂蚁的王主任,却和常人一样,视儿子如命根,于是抱着儿子兰州、西安去看病。儿子还是失去了。回到固塬时,已近收麦。丧子之痛,使他更不近人情,脾气异常暴躁。谁说实话,他就跟谁 光火。有一位大队书记,因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竟被他吊 树上打成了半残。一时间,能不够那类人又活跃起来,为他推波助澜。而连公社的“红人”姬家老爹,也三缄其口。
固塬出现了万马齐喑的局面,王主任“专政”了。
县领导在向省上汇报工作时,竟把王主任上任之先的口头保证,当做实际成绩汇报了上去。不想省上在夏收前突然下来个通知:一位省主要领导,准备到固塬看看春天植的树。时间不确,大约在二十天后。
通知到了固塬,王主任一棵树没栽,却一点也不心虚,反而大喜。省主要领导能来固塬,机会难得,不可放过。弄好了,他青云直上,也难保。没栽树不要紧,他惯会弄虚作假,瞒天过海,自有办法。
李主任在任期间,看着群众饿肚子于心不忍,除过农闲时扩修了那条路外,再没有集中劳力轰轰烈烈搞过别的什么,让大家把精力全放在农业生产上。他虽把林场吹嘘成了 "典型”,但林场的业绩是把原有的林木看管得好而已,没栽过一棵树,也没修过一条育林带。王主任无法以前任的成绩来冒充,便下令:夏收先放下,集中全公社的劳力修育林带。林场山坡上,树籽落地,又生出无数小树。把那些小树挖下,移栽到育林带里。
命令是在各大队支书集于公社开会时发布的。想事周全的能不够献策说:栽树已错了时候。树一移栽,要不了几天,叶子就会落光,省领导来了看着煞风景。不如连土挖下,每棵树浇水三桶。
这无疑加大了劳动量。龙口夺食时节,迟一天收庄稼就多一份庄稼被毁在地里的危险,但是专横、武断、主观的王主任,根本不考虑群众的饿肚皮问题,只想给自己脸上贴金,接受了能不够的建议。于是林场的数架荒坡上,喇叭声阵阵,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在那个荒唐的时代,什么荒唐的事不会发生呢?
图虚名,必遭实祸。
那些成年男子和青壮妇女,被迫离开麦田,组成浩浩荡荡的车马大队,从峁梁子口消失后,扬起的尘烟还没有消散,麦田里又尘土沸沸扬扬了。丢下的镰刀,被捡了起来。没有割到头的麦行子,被割到了头。于是,新的麦田里,又响起了那庄严、神圣的嚓嚓声。山里人拼出了最后的力量,头发霜白、满脸苦皱的老娘儿,扑人了田里。
这些为人母亲者,纺线绩麻一生,采桑养蚕半世,自己身上却没有一件像样衣服。车夫的娘穿着政府救济给的一套男式军装,算是最好的了。她心爱得不行,怕磨破了裤裆,把开衩穿在后面。山里老娘儿有扎裤脚的习惯,再加上她那核桃大的发髻,伶仃小脚,军装已然不伦不类。别的老娘儿,一律老黑布衣服。衣服上的补丁之多,一看就知已穿一二十年了。我们的王主任同志,也曾为儿子操心过。这些为人母亲者,为儿女操心了一辈子,已离黄泉路不远了,应安度晚年,可她们吃的是什么呢?穿的是什么呢?凡有人心者,见状都不会心安的。
天空无半丝云彩遮日,日光流火。草虫的鸣叫有气无力,布谷鸟的催割声却异常惨烈。老娘儿们不时拉下搭在肩上的白羊肚手巾,擦一把汗。白羊肚手巾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老娘儿们嘴角起泡,口里生了热苔,喉咙发肿,却说:“好天气!”说话咬字不清。
她们不会叫苦连天,夏收就需要这样的天气。只要儿孙——母亲的心头肉们,不再咽牛羊才吃的东西,天底下还有什么苦母亲不能受呢?
地头谁家未断奶的娃崽,不再耐烦吮指头,空划着小腿小脚,哇哇大哭。车夫的娘养大了儿盼不到孙的人,疼煞娃崽,听不下去,便放下镰刀,拐着麻木的老腿到地头,声音浑浊地叫着些诸如“亲亲”、“蛋蛋”一类充满慈爱的词眼,抱起娃崽来。那娃崽早滚成了土人儿,不知什么时候屙了屎,也滚了一身。土天土地的,车夫的娘也一身土,没有给他拍土,只摘下木棉叶子给他揩净了屎,便解开自己的衣襟,把那干瘪的奶头,塞入他口里。娃崽略略吮了吮,便知上当受骗,吐出奶头,更加凄切地号呼起来。车夫的娘已然老泪纵横了。望望那颗粒就要落下来的麦子,她忍心放下娃   崽,又扑入了田里。小脚蹴着难受,她就跪着割。顺弟的娘说前天她在红土岩看到了一只狼,牛犊那么大,熟透了的麦子那种黄色,车夫的娘便不时回头瞧娃崽,怕那狼窜到了这里。
连续八天,都是庄户人称为“炸晴”的那种天气。地皮黄而白,白而龟裂。老娘儿们的脸,菜色而焦黑,黑而又因失去血色泛青变白了。麦子全部被放倒。精疲力竭的老娘儿们,直起发酸作疼的老身来,拢一拢那蒙满尘土的稀疏白发,开始装运。
驾车是把式活儿,男人也只村里有数的几个人对这活儿精湛,一般的只敢驾乖顺的马所套的车。女人即便是“男女平等”时代的青壮妇女,也不敢驾车。老娘儿们净是旧式女人,就更别提了。村里剩下的还净是劣马破车,最不好驾驭。没有办法,既是车夫的娘,她只有自告奋勇去驾车了。辕里套的那匹马,名叫“躁货”,胆子异常小,耗子吱一声,都会受惊。车夫的娘半跪在车辕板上,白发零乱,头皮发麻,缰绳抓得紧紧的,手抖如筛糠。运了两趟,倒也没事,她神经才松弛下来,在老娘儿面前甚至有一种成就感。
装车时,她站在车顶上拢麦捆。一大把年纪,竟然不眩晕、心悸,就是不小心挂破了裤子。每当老娘儿们给她用木叉挑送麦捆时有了空档,她就叹息着说:“人家一身家常衣服,直穿到裹尸还不上补丁哩。这么好的料子,才穿了四年零七个月,还差两天才满哩,就糟蹋咧,唉!”
这一趟到红土岩,辕马被林里蹿出的一只黄狼惊了,车翻下断崖。老娘儿们在崖下涧边冰草丛里,找到了车夫的娘。她手里还紧紧捏着断了的缰绳,也捏着血和汗。一见人,泪水便从眼眶里溢了出来,流到了那饱经忧患、早已失去光泽的脸上,在密密丛丛的皱纹里,与苦汗和鲜血汁子混合了,哽咽着说:“把我拉到场房里,先撂下。派人去工地报丧。想娘都死了,他们不会不放剩娃回来的。回来叫他先拉麦子,闲了再埋我。人一死,臭了烂了老鼠咬了,就那么一回事,不敢把粮食瞎地里了,娃崽饿着肚子哩!”说完咽了气。
唉,民以食为天!
老娘儿们一面派人去报知车夫,一面继续装运麦子。满载麦捆的车,依然不断地从红土岩经过。驾车的依然是老娘儿,马依然是不驯的,车轮依然时时悬空。车轮悬空时,坐在车辕板上的老娘儿神情木然,连鞭子也不从铁鞭插里抽出来。她明白凭自己的驾驭技术,真要翻车,即使将鞭把子舞断,也是白搭,因此就不必徒费气力了,听天由命吧!
第九天,天空些有微云,所幸第十天仍是云不遮日。往年有壮男壮妇,十天功夫,足使粮食入囤了,今年还是满地的麦捆子。
第十一天,一股子瘴气卷来,弥漫群山。瘴气又湿又热,湿得连太阳光线里似都含有浓重的水分,热得人像在憋闷的蒸笼里,只要淌汗,又只淌不出来。蠕动在田里的老娘儿们,衣服更加破烂。麦芒把裸露的皮肤扎得满是细细的伤痕,灼痛。一个个身子松松垮垮的,像在打摆子。束车时发着喊,喊声瘆人,像喉咙里有沙子。更加力不从心,却像蚂蚁群,忙忙碌碌,不敢停歇。
下午,玻璃样的天空骤然尘暗,山鹬逃命似的箭窜而去,风悲号着,扫将而来。老娘儿们惊惧地喊:“不得了咧!”乱奔着拢被风吹散了的麦捆子。
副马懒洋洋地将屁股对准风,这辆车的辕马倒通人性,迎风昂首,悲鸣不已。
风突然消失,瘴气也早已消失,空气透凉,万籁俱寂。
老娘儿们已然泪涔涔了,仰头而望,半空里,乌云沉沉的,若十万天兵天将压将向地。马焦急地刨着蹄子。才装了半车,车就吱嘎吱嘎着,忙忙走了。车上的老娘儿摸摸索索的,和车下的老娘儿喊着什么,像害了热病。
天空奇特,有电闪而无雷鸣。终于,一道电闪,撕裂沉云,轰然声震天惊地。骤然,雨鞭扯着高空的森寒,朝老娘儿们不分青红皂白地抽了下来。衣服被打湿了,紧贴在身上,显出老娘儿们身体的轮廓,枯瘦若十二三岁的孩子。身也寒透,心也寒透,瑟瑟发抖。
大地上即刻遍布小溪流,到处是泥淖。车轮深陷,老娘儿们作了一番无益的努力后,便弃车牵马而走。泥浆溅满了马腿,老娘儿们的裤角撒开来,在脚底绞着。上了一面坡,转出一道弯,蓦然见一队人迎了来。一个个纹丝不挂,两条棍子样的细腿支着个偌大肚子,全是些五六岁的娃崽,啜泣着,手里捧着草帽蓑衣。老娘儿们怆然朝天道:“打住吧!娃崽一上世,灾荒就没断过。今年歪好,给娃崽留几升口粮 吧!”   
雷声滚滚,无情地淹没了老人孩子的泣声。电光刺目,大地全为汪洋。悲风又呼啸起来,树木刚刚挺起,又被迫伏下。天不再为天,地不再为地,似乎天摧地裂,复归混沌了。
雷声在黄昏里消逝,雨声依然潇潇。潇潇雨声里,谁家炕头上,相拥瑟缩着一老一少。孩子的薄皮大肚子里,咕噜咕噜作响,不时就有一股苦菜味,从胃里泛上,冲出口来。老人目不转盯地望着窗外,一遍又一遍地祈求上苍:“打住吧,娃崽正长哩!”
五天后,这老人不住叹气摇头说:“娃崽命苦吔!”发髻都摇松了。又过了五天,老人头低垂下去,脸贴着孩子,表情木然如死人。偶尔孩子一动,才把她从木然中惊醒,但已然不敢望窗外。
十二天之后,云散日出,山洗了一样的清新、凄美。木棉迫不及待地舒开团扇一般的带毛叶子,绽开杯口大的粉红花朵。雉鸡呱呱叫着落于道旁,啄水蝎子,饱餐后正展开华丽的羽翼舞蹈,却被鹞鹰惊走,独留下些菊花形爪印在路上。草虫欢鸣不已。布谷鸟已然完成使命而北迁。只有村寨是死了,不见炊烟,无有喧哗。田里场上,了无人迹。老娘儿们不敢去看,不忍去看,亦不必去看。农家最悲惨的事情发生了。
终于,有娃崽出了村子,惊呼场上田里麦苗好绿,牵了马去放,晚上马腹胀而死。于是老娘儿们出来了,悲愤地哭倒在田边。
“植树大会战”中,王主任对能不够很满意,觉林场是固塬的牌子,这样的人放在那位置上,牌子会更亮。会战胜利结束后,那位省领导迟迟不到,王主任趁空便和胡向阳同志谈了话。免去姬长庚同志的林场场长,由胡向阳同志接任的通知已经打印,还没有宣布,那位省领导却突然在前呼后拥中,大驾光临固塬了。这一光临,使胡向阳同志的光辉前程,再一次受挫。
一行人的车,驶在通往林场的道路上时,只见路两边,满摆着出了芽的麦捆子。突然情况,王主任只急出了一身汗,一时没法处理。行了五里,依然只见前面满是出了芽的麦捆。省、县领导脸上已不是人色,王主任的脸更如死猪肝。
又行了几里,大路上出现了一群牵着孩子的老娘儿们,孩子个个骨瘦如柴。这些不顾死活的老人,拦住省领导的车,跪地哭告起了王主任的状。有老娘儿哭喊:“把姓王的上吊了吧,害人鬼!我们要老李回来!”我们的老百姓太容易知足了。李主任在固塬政绩平平,仅仅是没有折腾百姓,百姓就很怀念他。
省领导只向县领导甩了句:“怎么搞的?”便让掉转车回去了,到县上也没停。还用他再说什么呢?真是风云变幻无定,王主任即刻就卷起铺盖离开固塬,又回纺织厂当修理工了。
那位李主任听说固塬群众对他很有感情,甚感动,既在县里闲着,他便主动请求调回了固塬。然而他也无能使固塬百姓过安宁的日子,因为更轰轰烈烈的运动——“文化大革命”,在他回固塬不久就要到来了。
七嬷的娘家,孤家寡人似的耸立在中山村外的一片坪地里。正在田里收割的人被召集走后,老娘望着熟透的麦子,不敢空扎着手守在临产的儿媳身边,把五娘一个人丢在家里下地了。这日,大雷雨里,她挣扎着回到家,发现儿媳侧躺在炕上,一只手抱着个襁褓,一只手前伸着,已死去多时了。
雷声犹如一辆巨大的马车,轴子未上油,滚滚从屋顶辗过,又犹如无数树突然拦腰折断,惊心动魄。多年的老屋,震荡得灰尘纷扬。老娘肝胆俱裂,摊开手,跪坐在儿媳头边,身子摇晃不已,却哭不出声来。半天,那燥裂的嘴唇里,挣扎出一阵猫咪般的、嘎哑的哭声:“天哪,这叫我死了咋见张湾头的亲家呀么?”她也不看襁褓里是男是女,从 儿媳怀里搡了开来,一声声抱怨,“鬼,冤孽,娘都殁咧,你咋还活着?”向着儿媳,她把自家千数落,万抱怨。未了,这久经沧桑的老人,把一腔悲哀压在心底,烧了一锅热水,给儿媳洗了血身。到儿媳板箱取好些的衣服给她穿时,老娘   惊呆了,——板箱底里,一件硬硬的东西,被用红袱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又不像什么宝贝。她打开来一看,原来是孙女送的薄麦饼。这可怜的娘儿,舍不得吃,备着产后将补,不料身体太虚弱,产后力竭,那救命的东西,怎么也取不出来。老娘把饼子连包袱献在儿媳身边,一声凄长的悲哭,老眼昏黑了。
第二天一早,老娘哆哆嗦嗦立在大门口,望着雨地里马路上一声声叫:“那走路的人,可怜可怜我,给这家的老爷子捎个话吧!”叫了多少声,那人应也不应。老娘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是一株山毛榉树在风里抖动。终于,她觅得一个捎话人。姬家老爹一听到消息,心都碎了,不知是怎么走回家里的。捎话的人知道五娘与娘家不往来,并没有告诉她哥嫂。但是会战雨天也不歇,未免太受罪了,五娘的哥嫂,借奔丧,逃脱了这活罪。七嬷的大伯子,也要脱这活罪。恰恰七嬷知道消息后,伤心得死去活来,路也不知道走。大伯子竟请脱了假,牵马送七嬷去奔丧。
那下午的霹雳,像把天震裂开了许多口子,到处在渗漏。渗漏下来的水珠,在桐叶上积攒着,终于成了晶亮亮的一个大珠,突然吧嗒又落下去。马蹄子下也是吧嗒声,连大伯子的光脚踩在泥里也是吧嗒吧嗒的。鸟与虫俱沉默了,世界似乎就剩下了这吧嗒声。七嬷口里塞着绣边帕子,压抑着哭声,而身子在马上却难以控制,摇摇摆摆的。大伯子怕她冷不丁跌下来,一路提心,不敢快走。
七嬷像处在噩梦里,不知自己骑在马上,更不知大伯子在旁提心吊胆,心中只有死者。半路,一个念头升上心来:或许是五娘怕自己在雨地里干活把身子弄病了,才这么让人说。不这么说,工地上的头儿怎么会放自己走呢?一到娘家门口,五娘就会挺着大肚子,亲热地喊着“大姑娘来了”,迎出门来的。这么一想,她心头才轻松了些,也就对周围的一切有了感知,道:“哥,叫牲灵快些!你的鞋呢?”大伯子道:“在口袋里装着。一双新鞋,泥地里糟踏了可惜。”七嬷道:“穿上,快穿上!叫瓷片子玻璃渣子扎破了脚咋办?人要紧是鞋要紧?闲了,我十双八双给你做新鞋。快穿上!”
大伯子还不情愿,七嬷立逼着他穿上了鞋,才又赶路。
姬家一间没有檐墙的破屋下,两块旧门板上,停放着五娘的尸体,上面蒙着一床烂得露絮子的被子。五娘的哥嫂,先行到了姬家。五爹虽死了,敢怒敢恨的七嬷,他们也有些怕。好在七嬷还没到,他们连死者看也不看一眼,只气势汹汹跟老人们闹,责问老娘:“咋没饿死你这老货?”竟然要打她。打人是假,他们也真怕打了七嬷一来跟他们放不下,搬五娘的嫁妆是真。果然老爹老娘答应让搬时,他们就心平气和了。只是女人检点五娘的遗物时,又大惊小怪起来,说是少了一条麻麻布单子,一口板箱。老娘怆然说:“麻麻布单子,她送给大姑娘了。大姑娘也送了她东西,你们不是一 同打点上了么?那口板箱,拣了老五的骨头,总不能把老五从地下头刨出来,把骨头撒到地里,好还你们的板箱呀。这家里人都一个个殁了,还要东西做啥?里屋外屋,任亲家随便去拿!”
女人已把里屋外屋看遍了,实在没有可拿的东西,也就作罢。又怕七嬷来了拦住不放,女人先让汉子把东西搬了回去。她看到炕上的襁褓时,想起同村王瞎子家还存有一只母鸡。汉子一心要偷,就没寻到机会。那王瞎子的老婆是个半傻,生一个死一个,王瞎子一心想养人家的孩子,姬家反正连大人都饿死了,不如将孩子送给瞎子,人情上头,那只老母鸡也归张家了。于是骗老娘说王家如何锅里顿顿有黄米白面,孩子跟了瞎子如何有福气等等。老娘冷冷地说:“半废的人,娘儿心里又囫囵,哪里弄黄米白面去?”张家娘儿笑道:“这就是你老人家的不明事理处,正经废人,才当得五保户。国家月月给王家有救济哩,就跟拿工资的人一样,旱涝保收。”老娘拿不定主意,便跟老爹商量。老爹万念俱灰,道:“我把儿子儿媳们一个个送走了,临了没人给我顶 灵摔盆子咧。这日子过不成了,姬家绝门在我手里咧。抱走吧,快抱走吧!”
张家娘儿抱上襁褓就要走,只听大门外一声震天悲哭:“五娘,亲人哪,你咋不出来迎咱么?我来了哇,你的大侄女来了哇!”除张家娘儿外,人人脸上挂满泪。有几个村里的老娘儿也在这里帮忙料理丧事,对张家人早心怀不满,夹枪带棒道:“人家亲哥哥,哭也没哭一声就走了。她又不跟死了的人连血带骨,有啥好哭的?”张家娘儿专会欺负老弱,听了本要撒泼,又害怕七嬷,才只瞪了那老娘儿一眼。也因为害怕七嬷,不好马上就走,坐地干号起来。五娘在世,她已权当五娘死了,所以面对死者,丝毫无悲。只是为巴结七嬷,她才装起悲来。欺弱者,永远怕强者,只会逢迎巴结强者。
七嬷从大门看见张家娘儿穿着白丧服坐在房檐下,知道五娘之死是真,自己在路上生出的念头不过是一厢情愿。她害怕看见那个与自己亲密无间的女子一动不动,马也不敢下,只伏在马背上悲哭。村里的那几个老娘儿出去,扶她下马。大伯子把马拴在桩上,也用袖子擦着眼泪泣道:“顶呱呱个女子,才二十刚出头,咋这般薄命?”
七嬷一方帕子捂住眼睛,被老娘儿们扶着,倒错着一双大脚,颤颤地哭了进来。发髻蓬乱,还穿着那件红条绒衫子。到了门板旁,看着那个被下任她怎么哭叫也了无动静的人形,她心碎肠断,伏在门板上,紧紧搂住五娘道:“亲人哪,亲个当当的人哪,说好了日后你要让我永有个娘家回,你咋就把我丢下走咧?狠心的亲人哪!”老娘儿们拉起她来道:“你是下辈,还没行礼哩。”
七嬷在门板前的一张苇席上,毕恭毕敬跪了下去,额头紧贴着地,哭个抬不起头。老娘儿们搀起她来,转到门板后面,揭开被头。七嬷泪眼看五娘,她颜色犹生,失血的脸庞,愈发俏丽。只是她那一双清澈明亮、纯洁无瑕的眼睛,再也不睁开看自己了。七嬷疼怜地把脸贴住她的脸,又紧紧搂住大哭起来。老娘儿道:“看把眼泪滴你五娘脸上了。她活苦,别叫她死了也成天是个泪人儿。”强拉起七嬷来。
张家娘儿见她已尽礼数,该轮到注意自己了,便放尖了嗓门道:“妹子呀,没吃没喝的可怜妹子哇!”两家虽关系不好,但五娘毕竟是张家的骨肉,七嬷想,张家人当然心里要比自己难过。就忍住哭,拉着那娘儿的手说:“亲家心里放宽些!怪只怪我们家,没照顾好五娘,叫她受罪走了。”张家娘儿越发可尖了嗓门号道:“这肠子都断咧!”
七嬷听说,忍不住也大哭起来。哭着,看见了那娘儿怀里的襁褓。她原以为五娘难产而死,孩子并没生下来,此刻见还有孩子,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一下子没了哭声,几乎是从那娘儿怀里把孩子抢了过来。解开襁褓一看,是个男婴。她还从没见过这么弱的初生儿,显见得是胎里头失调养。婴儿头只有拳头那么大,小脸核桃壳似的满是皱纹,稀疏几根黄发上沾着厚厚的胎脂,有气无力,啼声如蚊子哼哼。她却一眼看出,这孩子将来一准会出落得绝顶英俊。武七嬷如获至宝,不知有多激动,抱着孩子又跪在苇席上,连连磕着头泣道:“五娘,你给这家把根苗留下咧。姬家的香火没有断!日后崽儿懂事了,我给他细细说你,领他到你坟上烧纸磕头,叫他永不敢忘你。好人,我没照看好你哇,姬家把你亏咧!”
家娘儿见她这样,站了起来,很后悔自己方才错了主意,该不等她来就早早溜走才是,这下只怕难用孩子换王瞎子那只母鸡了。
那武七嬷也不管旁边有男人,就解开衣襟,掏出肥大的奶子来,把奶头往婴儿嘴里塞。她的女儿已好几岁了,还没断奶,所以仍有奶水。婴儿不会吮,又吐了出来。张家娘儿在七嬷再次将奶头塞人婴儿嘴里时,道:“你是忙人,孩子就不用你管了,交给我吧!”七嬷当她见姬家遭丧,家事零乱,怕孩子受委屈,要带去照管几天,感激地道:“你有这心就行了。我五爹待你不好,他也死了,你就忘了吧!有这孩子,我们就跟张家是割不断的亲戚了。我是做娘的人,这世上再没有比孩子在我心里重的了。我不去工地,他们把我杀了不成?杀我,我也是抱着孩子去挨刀子。说句亲家不爱听的话,孩子这么弱,气跟游丝一样,我一天也不放心你照管。等他懂事了,我再带他来给舅舅妗子拜年。”
张家娘儿又想,家家都是汉子做主,姬家老爹一句话,这事应是一锤子敲定了,便讲出了孩子准备送人之事。话没说完,七嬷就跳了起来,啐进她口里道:“打嘴!我就说么,今个太阳从西边出来咧,活你都没想起这世上有个妹子,任她遭灾受难也不照望一眼,死了倒想起这世上有个妹子了,原来是安的这个好心!孩子的娘死了,我还没死。你们亲亲的娘舅妗子怕拖累,我这隔了层的大姐不怕。我遭这罪,我养!我五娘活着时,我在这家里说话是话,你们咋不到妹子家来多事?这不是你妹子的家,是我五娘的家。这家里男人不好惹,女人也敢豁出命来。滚,从姑奶奶的娘家滚出去! 想叫姑奶奶在头上拿刀子开天窗,你就呆在这家里多事!”张家娘儿吓得连连后退,却不肯就此善罢甘休,望着老爹怯声说:“亲家公,你孙女不明白,你老人家总有一句明白话 呀!”
老爹愧得低下头说:“实在是我拿的主意。这家没有孩子的活路,你又有孩子,带到武家,你作难哩。”七嬷道:“老爹,你老糊涂了?那王瞎子不是没养过人家的孩子,他那傻婆娘睡到半夜,把孩子压到身子底下,活活压死了。咱们家的孩子,送给他能算是活路?”老爹恍然大悟,头垂得 更低说:“那……我也不知该咋办了?你就做主吧!”
张家娘儿眼看快要到手的母鸡没了踪影,狗急跳墙了,对七嬷由害怕、逢迎转而恨之入骨,指着老爹跳起来说:“兔子能驾辕,还养马干什么?由出门的女子做主,姬家还要你有什么用?屙下的屎能回到肚子去?你这老货说出来的话不算话,还像个老爷子么?白长了一把胡子。”又向七嬷,“亲娘舅妗子咋咧?满山里的老爷子老娘儿们跟前打听去,谁的名声好?谁不说武清俊的老婆是母老虎?我倒疑心我们家姑娘不是洪死,是活生生叫你这刁姑子气死的。我们家姑娘活送进的你们家,我如今只向你们要活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腿打地,放开音量号道,“天哪,妹子,你死的不明不白呀!我不活咧!我今日死在姬家,也要出妹子那一肚子不明冤屈……”
七嬷身子都气得颤圆了。这娘儿明明是欺姬家没有青壮男丁,才敢如此放肆。当日五爹拿鞭子抽得她满地打滚时,她怎么一句响屁也不敢放?武七嬷岂能容忍她这么作践自己?正要发作,大伯子佯作说好道:“看看,孩子还没养,就有事了。这年头,吃食艰难,孩子有个一差半错,就没法子交代咧。老七家的,省了这份心,把他送给缺崽儿的人家吧,咱们家一二十个张口要吃饭的崽儿哩。”
武家有一二十个张口要吃饭的崽儿,却一个不多余,姬家只有这么一个,倒成多余人了?五娘之死,已把七嬷伤心疯了,张家娘儿,也把她气坏了。她把对张家娘儿的火,不假思索就移到了大伯子身上,不等他说完,早把孩子一只手抱了,腾出一只手变成巴掌,举了起来。大伯子吃一惊,登时勃然大怒,捏紧了拳头。小婶子打大伯子,山里自古未有的事。山里古风:“娘儿是马,要调教哩。舌头胡卷就上铁嚼环子,乱踢腾就拿鞭子往死的抽。”今日七嬷的巴掌只要打到大伯子脸上,他就敢把她打烂在地。老七回来,他还要责问:“‘老哥当爹’,我们粪里土里抠出来的钱供你上学进 城,你进了城就心里没我们了,一昧护持老婆,连老哥都敢让老婆打!”谅他老七也没话说,谅他姬家的老爷子老娘儿也没本事救她。全山上的老爷子老娘儿们,没一个会向这刁婆娘说话的。
张家娘儿幸灾乐祸了,冲起来跳脚拍屁股为大伯子呐喊助威:“惯得她还像个娘儿么?拿鞋把子照嘴打,把爪子给剁了。”老爹喘着粗气,摸上了一根椽杠子。他也疯了。是孙女的错也罢,他决不容忍有人当面打他的孙女。那几个老娘儿,忙强按下七嬷的巴掌,劝道:“瞧瞧,你们家这样,有人巴不得骑在你们头上拉屎哩。好姑娘,千万不敢逞强了!”老娘爬地抱住老爹的腿,哭叫:“打就打我吧,不敢打武家他大哥。他大哥,我给你磕头了。看在我们家如今在难中,饶了我的孙女吧!”
家族的不幸,生活的艰辛、重压,女人的难处……桩桩件件,千头万绪,今日早在七嬷心头化为炽热的岩浆,汹涌澎湃了。大伯子的拳头,更激起了她的血性,那岩浆就要成为火山喷发而出了。她将婴儿塞人一老娘儿怀里,血红了眼睛,正要朝大伯子低头撞去,婴儿一声无力的啼哭,将她愤极发昏的头脑惊醒了。那脆弱的小生命,需要她学会委屈自己,把咽不下去的咽下去。没有她,孩子怎么活?她跪着活人,也得活下去。然而,她武七嬷从来就不向人示弱,今日当众向人示弱,有多少不甘?她突然扑向死者,捶着床板一声声叫:“五娘,这就是你的灵堂么?摆不起祭桌,没得花 供、纸幡,连纸钱都烧不起,倒一灵堂的乌眼鸡。活着苦命,死了还不得安宁,亲人,你一生一死,就这么不值钱么?”
除大伯子、张家娘儿外,众人都哭了。大伯子见七嬷到底没敢打自己,松了一口气,收了拳头。回头一想,姬家遭了这难,武家就不愿收养姬家的孩子,自己也该等死人入土,弟媳心境松宽下来再说。死者尸骨未寒,自己就急着说这事,也难怪弟媳听了光火,于是向张家娘儿哼了一声说:“我这鞋,是兄弟媳妇给纳的,你倒吼天吼地,叫我拿鞋打兄弟媳妇。我跟兄弟媳妇,说不到一块,想不到一块,就是骂一场,打一顿,也不落人笑话,过后哥还是哥,兄弟媳妇还是兄弟媳妇。不像你们张家,跟妹子有啥情义?”
张家娘儿大失所望,恨恨道:“你这话,倒是我们没把死人放在心上了?”她一把扯起丧裙,又白哗哗抖落说,“你兄弟媳妇红褂褂、青裤裤、花花鞋,出嫁一般来哭灵堂,就是把死人放在心上了?说嘴现打嘴!”明明没有泪,她却一副忍泪含悲模样。大伯子冷笑道:“你要有情义,这村里一时找不见个青壮年人,你跟我,还有我兄弟媳妇,到地里给死人挖墓坑子吧。别的话先不说,人人入土要紧。”
张家娘儿在工地上累得要死,要不是到姬家发难财的诱惑,她回到家里早一头倒在炕上了。这阵听说要她去挖墓,着了慌,故作气冲冲地道:“‘人走情了’,我妹子脚一蹬,我们还算这家的什么亲戚?你们武家娶了姬家的女人,她还活着,你们还是亲戚,这个苦你下去吧!我才没那个心哩。”落荒而逃。
七嬷照着她的背影,一口接一口地啐着,跺脚道:“这就是娃崽的好妗子!呸,娃崽要逃个活命,路上要见了她这好人,还有那亲个当当的舅舅,敢唤一声,我先打肿了他的嘴,再揪着他上娘老子的坟上哭去!呸,呸!”她这才觉刚才对大伯子有些过分了,一时又拉不下脸来赔罪,道:“哥,这家里人心都乱了,丧事你安排吧!”大伯子道:“我只说跟着你出了工地,就把苦脱了。看来,这大苦还得我下。太亲家公在家里钉棺材,你跟我到地里去挖坟吧。”
五娘的坟,当然就挖在五爹的坟旁。地下的五爹,大约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么快,妻子就来和他相聚了。坟挖好后,怕七嬷看见刺心,大伯子先把七嬷打发回去,说自己要抽一袋烟。等七嬷走后,他把两个坟打通了一个小孔。当然是活人对死者的良好愿望:小两口日后可以隔着这孔,拉拉话儿。
照例,洪死的人,不得见天日。傍黑,待雨小些,一口白森森的薄棺,把五娘抬出了家门。棺材前端系着绳,七嬷和老爹用杠子抬着。后端只大伯子一人,搂在怀里抬着。几个老娘儿,扛着锨,提着马灯,互相搀扶着,走在旁边。走了不远,雨又下大了,棺材湿淋淋的,人脚底打着滑,马灯则在雨雾里闪烁不定。到了乱石岗,一阵吭唷之声,一阵钝器与顽石的撞击声,泥浆啾然,墓堆隆起。七嬷恭恭敬敬地跪在了泥地里。大伯子随七嬷,算是小辈,也跪了下去。别人都蹴着,怆然而哭。
七嬷没有哭。千思万虑,在煎熬着这娘儿。她已然为娃崽的来日担惊受怕了,怕他挨饿,怕他过不了天花一关,怕他长大了又因硬脖项而落祸……
人哭罢,便劝她回去。她应也不应,动也不动。老爹只得让别人先回去,他守着她。
空中雨云,由微薄而渐沉厚,夜也就由薄暗而黑沉,终于漆黑了。只有雨声潇潇,别无他声。然而,突然,不知何处,一声痛极呻吟般冗长、嘹亮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声音愈来愈不可名状,好像在半空里停留了一阵,才慢慢四散开去。天地复归雨声潇潇。但细一听远远的什么地方,还有这种声音在连续不断地响。近处林里的叫魂鸟,耐不住了,一会儿像人的笑声,一会儿像锯木声,一会儿又像老娘儿牙疼地在咝咝抽气。
爷孙俩充耳不闻。他们把最贵重的东西丢了,明知就在这乱石岗,却不能找回,恋恋不舍。久久,疏落的雨珠变为倾盆大雨。老爹才恳求道 :“大姑娘,看伤了身子,回吧!”她的呼吸声仿佛患了重感冒,依然不动。她心里太难受了,就想让这冰凉的雨水好好浇一浇。两个年轻人,就要永远丢在这荒野里了,她想多陪他们一会。记得他们新婚头一年,按理是她给他们拜年,他们却到武家给她拜年来了。五爹笑道:“要我们给你磕头么?”她只当他开玩笑,也笑道:“放屁!世事都叫你们颠倒了。只要你们当爹为娘的敢给侄女磕,我就受你们的头。”没想五爹竟一脸认真道:“我是在你怀里长大的。日子穷,没什么好东西拿来给你拜年,就给你磕个头吧!”说着跪在了她面前,五娘也跟着跪了下去。她慌的忙拉他们,拉不起来,就也跪在地上,一手搂着一个,把两个人的头搂在怀里,抽泣起来。除过老爹老娘,还有谁比得上他们对她的亲情深厚呢?她舍不得把他们丢在这荒山野峁里,与狐兔为伴。
天亮,老爹发现她松脱的发髻里,有了白丝,以前竟没留意到,似是这一夜白的。老人已然颤着嗓门说:“够咧!”她梦中惊醒似的,睁眼一看面前,是两隆土包。人死就这么轻易,那一双俊男丽女,就这么轻易地变成两隆土包了。她倒下身去,把脸贴在新坟泥土上,全身痉挛地起伏着,后颈骨忽高忽低,压抑在心里的悲哀,终于滔滔不绝地迸发出来:“亲人,你们就这么完了么?”
三尺深黄土,就千里万里隔开了她与亲人,永无见日。面对这两隆黄土,武七嬷活下去的欲望空前强烈。虽然死是如此轻易,活是如此不易。
她不知道,把姬家的孩子带进武家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自她下了花轿,一双有力的大脚踏进武家门,就以强烈的个性,超人的勤苦,对武家老老少少的爱心,在那个大家庭树立起了她为人的尊严,成了七个媳妇中,惟一没有被公公拿鞭子抽过的。然而,为了姬家的孩子,她此刻心理预先进入了最低状态。公公要拿鞭子抽,她就撩起脊背上的衣服。婆婆要数落,她就洗耳恭听。哪怕武家的孩子要她跪下,她万不得一也只有跪下了。从今往后,她不耻苟活。她忍住哭,站起道:“五爹、五娘,你们不在了,我还在。你们做不了的事,我还能做。我不死,你们的孩子就一准能长大成人!”
大伯子先回武家去了。天晴后,七嬷才抱着襁褓,顶着虐日,忐忑不安地往家里赶。紧闭的嘴唇,是黑紫色。娘家灾祸连连,她老像在打仗,神经绷得紧紧的。无时无刻,她都在奢望让自己松松泛泛活个人,可是她什么时候才能松泛下来呢?她能把这个孩子养大么?养大了又是个什么脾性呢?她喜欢五爹,铮铮一条硬汉,男人么!可是她希望孩子长大了,像井绳一样提起来一吊子,放下一摊子,是个没刚性的,那样平顺。她宁愿这孩子让自己不喜欢,也不愿他像他父亲一样,能把自己心疼死,却没个好结果。这不愿把孩子养成自己所喜爱的那种孩子,更添了她的痛苦和伤感。
田里那苦重、浓烈得窒息人的禾腐味,使她的鼻翼翕动不已,分明在哭。峰回路转,路进入了一条大狭谷,更为泥泞。少女时,她是多么无忧无虑,热情奔放啊!去采蘑菇时,体态丰盈的她,却像白唇鹿一样在溪水列石上敏捷地跳跃而过。而如今她因为心情沉重,一双大脚也沉重似铁,竟跃不过列石了,干脆就踩人没脚踝深的泥水里艰难地走着,一副挣命而行的样子。
幽谷溪水里,芦苇随风翻滚起伏,瑟然而响,响得大狭谷回荡起了一股神秘之气。七嬷的心,郁结成了一块冰,又沉甸甸似铁。一只鹞鹰,从谷顶翻飞而下,直人一棵柳树上的鸟巢里,利爪攫起还未生羽的小鸟,升人云霄。起初还听得见小鸟惊恐的吱叫声,终于那声音杳然,只有小鸟的父母悲哀绝望地嘎叫着,远远地追着鹞鹰。它们岂能追上那鸟中之虎?即使追上,又岂能敌过?就在它们远追鹞鹰之时,七嬷发现,柳树上的一条葛藤动了。原来并非葛藤,而是蛇,蠢蠢入鸟巢。于是就听到了剩余小鸟的惨叫声。七嬷神经质地弯着背,紧紧搂住了孩子。
大伯子在参加了五娘的葬礼后,内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也许是张家人的无情无义作为镜子,让他照见了自己为人自私的一面。也许是给五娘掘墓时,他觉人活一场不过一把土,争究来争究去没有意思。所以起初持坚决反对七嬷把姬家的孩子带进武家态度的他,后来竟悄然发生变化,对之觉无可无不可。七嬷在武家的几个已二十岁左右的侄子,心还没有受太多世俗的污染,从小又深受七嬷疼爱,坚决站在七嬷一边,但他们在这个大家庭中是小字辈,没有发言权。公婆和别的哥嫂,都持反对态度。婆婆在七嬷把孩子抱回家后,准备首先发难,跟她大闹一场。大伯子私下劝住了婆婆,道:“发个信,叫老七回来定夺吧!娘家出了那么大的祸事,老七家媳妇快疯了。你闹,她把掴子上到你脸上,我们不向你不好,向你揍她,又惹人笑话。万一揍出个事来,也吃不消。”婆婆才没有闹。
远在上海工作的武清俊,接信后赶了回来。到家门口时,除妻子外,举家迎了出来。这是一个多么了不得的场面啊,母亲向他跪了下去,哭诉家里日子艰难,今年的粮食又全瞎在了地里,哀求他别再为家庭添张口要吃的了。他见家人一个个破衣烂衫的,菜黄着脸,也心酸落泪,道:“没有那个孩子,日子也难。反正难,再难一难吧!孩子没了父母,祖父母又年迈,他不靠这年轻力壮的姐夫、姐姐,靠谁?要不养那个孩子,我一辈子良心也不会安的。”母亲抱住他的腿,仰头巴望着他,把鼻涕眼泪抹在他裤子上,依然哀求不已。他震怒了,一变斯文,吼道:“我只有一个女儿,他们个个一堆孩子,我就多一个孩子,也不是这家的拖累。要嫌拖累,好,把我们两口子分出去算了。”他的工资虽微不足道,当时在武家却是一宗大进项。几个大侄子击掌叫   好,父母哥嫂慑住了。半晌,大哥拉起母亲道:“老七说的是人话。人么!就这样了,是话不说咧。”
于是,七嬷的小堂弟,从此有了着落。
武七嬷听说丈夫回来了,便抱着孩子坐在自己屋里炕沿上。她不想乞求丈夫。把一个孩子抚养大,是多少年的事情,丈夫要心里不愿意,即便答应了自己,孩子日后也是会受难场的。到了她这个年纪,母性已跃居她感情的第一了。如果丈夫不情愿,她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丈夫,抱着孩子回娘家去,一心一意抚养孩子。她早已拿定了这个主意,所以静等事态的发展。当听到丈夫在外面说的话后,多少日子来她内心那窒息人的压抑、沉重感,一瞬间消失殆尽,她泪流了一脸。
丈夫进屋来了。七嬷更哽咽难言。武清俊见妻子发髻松垂,黝黑的脸庞上,爬上了许多细细的皱纹。想当初初嫁他时,她一袭水红长裙拖地,裙裾下隐约露出绣花鞋尖,光艳惊人。不想一个筋斗翻过,就老似自己的小娘了。贫困、多难,使她的美貌如昙花,瞬间凋衰。他心里更为酸楚,道:“你放心!别说是你兄弟,就是路上遇个扔了的孩子,咱们能忍心不管,让狼把他吃了么?”七嬷只会撩起衣襟擦眼泪。想起那些不幸的人,她都为自己的幸运不安了。她从来不低看自己,但还是觉有些不配他。单单他的英俊,饱学多识, 如果没有这美好的为人,她在他面前不但没有自卑感,而且 还看不起他。正是他美好的为人,才使他的英俊和饱学多识富有光彩,让她在他面前,有些诚惶诚恐了。够了!她不像别的“公家人”的老婆,自己也成了半个“公家人”,在家里和队里的活中,挑轻拣易的。在家里,轻重活她都抢着干不说,队里她也总是抢着干工分高的重活。她只需要他在精神上的支持,生活中的难处,她会自己解决的。
晚上,武清俊把自己省吃俭用攒的钱,一半交妻子,一半准备交父亲。往常回来,他只给妻子一小部分,大部分交父亲,大家庭日用大。这一次妻子有那个孩子要抚养,当然不能同往常。妻子却仍从自己的钱里拿出一些硬塞给他说:“还跟从前一样吧!这家里能容我兄弟,我就知足了。我到 你家,就把你的侄儿侄女当亲儿女一样心疼。他们也怪可怜的,也要钱花!”妻子的美貌已逝,但如花美质还在,武清俊由不住生出满腔缠绵来。
几天后,他又要离去了。临行,摊开手,从妻子怀里接过那孩子,亲了又亲,道:“是个漂亮小子。长大了,准跟我一样,娶个绝色女子。”一旁的家人望着他那白嫩的脸颊和七嬷粗糙的面庞,都给惹笑了。懂事的大侄子接过孩子在房里哄着。孩子还没出满月,轻易不敢出屋,怕受了风。
大哥赶着马车送他到镇上去搭车。别的家人送到村口就停住了步,父亲和妻子还跟在车后面相送。养出了这么个“状元”儿子,虽然还戴着“右派”帽子,但父亲不管这个,永远为儿子骄傲。老人家走在路中央,挺胸腆肚,脑后烟荷包忽闪忽闪不已,一副老太爷模样。虽然他摆脱不了农民的狭隘意识,但他为这愚昧的大山贡献出了一个知识分子,也应骄傲。妻子则倚车栏走在路边的香茅丛里,依然是展不开的眉头。武清俊知道,让那孩子留在武家,并不能抹去姬家的灾难给妻子心中的悲凉,更不能赶走妻子对那孩子未来的忧虑。妻子不过是一个女人,女人无论如何,终究属于人类软弱的那一群。然而,压在她脊背上的负荷未免太沉重了。他不能在身边替她分负,便寄希望于家人,讨好地顾盼父兄,向妻子说:“我不在家,好好孝顺父母!”妻子懂他的心意,点了点头。
出了大狭谷,父亲、妻子才止步。马车悠悠而行。他蓦然回首,见妻子上了路旁的土岗,站在没膝深的艾蒿里望着他。红衫青裤,蓝印花围裙,发髻圆正。他内心由不住又生出无尽缠绵依恋之意来。土岗变小,艾蒿成为一抹绿带,那亲切的人终于化为一点,倏忽不见了。他的心,于是寂寥起来。
每一次回乡,他都为乡亲们的贫穷而震惊、心酸。什么时候,才能少些“运动”,多抓一抓经济建设,至少让老百姓不饿肚子呢?
七嬷的祖母,在“文化大革命”中去世。个中原因,一言难尽。
五娘留下的那个男婴,胎里失调养,瘦弱得七嬷都不敢抱紧了,怕他憋过气去。三岁前,稍不当心,就伤风感冒。两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几次,大伯子把裹尸的苇席都准备好了,七嬷已经绝望地要背过气去,他却死而复生。这样熬过了二岁,他的身体一天天眼看着好了起来,后来连感冒也轻易不得,七嬷才松了一口气。
七嬷请祖父给他取了个很俗气的名字——发子。那几年,七嬷不知是怎么过来的。让她难以承受的事情,并不只是亲人的死亡。有一日,她又遭逢不测之事,心正绝望,突然看见草地里,野菊花丛后面,穿着精致的绛色条绒裤褂的发子,亲昵地唤着她,蹦了过来。裤褂式样新颖,胸前、领口还有贴绣。其实这就是七嬷的那件红绒琵琶衫,穿得不能再穿了,就染成了绛色,改剪成了这个样子。配上发子那精致的脸蛋,圣洁的神情,让人看了格外觉神清气爽。她忙跪了下去,摊开手,把那小命根揽人怀里,摩挲着,嗅着他头发中孩子独有的汗香,心疼地连绝望也忘了。
人生难免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逢令人绝望的不测。娇弱的孩子,总能变母亲的绝望而为希望。
发子六岁时,七嬷觉他长大了,不能再没黑没白地玩家家,得有一宗正经事干,便掏出五毛钱来,给他买了一只山羊羔子。他穿开裆裤的年月,也随之宣告结束。
乡下孩子玩具少,羊羔成了发子的活玩具,爱之如命,恨不能抱进被窝里一同睡觉。一年之后,羊一只变成三只,那只羊羔俨然做了母亲。七嬷称盐没钱,便带着发子到集上去卖那两只新生的羊羔。偏偏就卖了个好价钱,共得了一块五毛钱。七嬷用这钱称了五斤盐,给发子买了两个油糕,另外给公婆包了四个。回到家里,武家老两口自然把发子赞不绝口。这是发子有生以来,最骄傲的日子。从此后,他更爱护那只母山羊了,甚至小心眼里盘算着赶十七八,长大成人,这只羊卖羔的收人,就可以给他盖上房子,娶上媳妇了。
那时候,山里狼很多。七嬷叮嘱他:“‘鸡上架,狼叼娃’,放羊早些回来,看遇着了狼。”但她总是天黑才从地里回来,那时发子已在家了,也就没起过疑。其实发子为让羊把肚子吃得滚圆,总是在山凹野峁上磨蹭到估摸大人快收工了,才急忙赶回家。这天,他还带着一个小伙伴。太阳眼看快落山了,小伙伴怕黑,哭着要回去。他不肯,就给小伙伴在崖边摘起了酸枣。这东西核大肉薄味道又能酸掉人牙,但对农家孩子来说,却是美味珍馐。小伙伴真不哭了。
两个孩子,正在为发现了一株果子大的酸枣树高兴,忽听羊一声惨叫,抬头一看,两只狼已将羊拖出好远了。小伙伴啼哭着,就往娘儿们干活的谷子地里奔,裤子都掉到了脚面上,绊了一跤,爬起来提一把裤子,又撒腿奔跑。发子则不跑,捏紧小拳头,眼睛血红望着狼。原来是群狼。有几只狼,向他扑来。他才忙爬上了一边的大树。
七嬷听了那小孩的诉说,吓了个半死,和娘儿们拍着手,呐喊着,赶到大峡谷。见远远的,苇子荡边,红苕地里,狼群正在争食什么,却不见发子。她腿都软了,嗓门嘶哑地哭喊着,没命地往狼群那边扑。狼群全然不惧,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嗥叫。有狼还朝娘儿们龇了龇牙,几个娘儿便丢了魂,不敢再往前。狗闻到腥味,也赶来了,但一发现是群狼,就只敢跟在娘儿们屁股后边干汪汪。
就在这时,连连的一声嘣土铳响,车夫和一群汉子驰马突来,狼群才鼠窜而去。地上,留下一条拖了丈余长的羊肠子。发子眼里,家畜与人一样是有思想感情的,况且他在这羊身上花费了多少心思,寄托着多大希望,如今一并成空了。复仇的欲火,使他跃下树来,崴了脚也不知道疼,一拐一拐地往最后那只狼扑去。已是深秋了,他戴着小小的三耳狐皮帽,穿着马蹄形套袖的二毛毛小袄,一副小男子汉模样。那狼见一个小孩子,竟然来进攻自己,血性大发,掉转嘴角淋着羊血的头,也扑向了发子。
七嬷起初不见发子,又见地上剩了条肠子,已心疼得要死,忽见他从树上跳了下来,正高兴,却见他与狼相迎而上。小小的人儿,如何敌得过一条恶狼?她又离得远,欲救不能,一下子闭上了眼睛,是怕亲眼看见狼咬断他喉管,也不哭,也不喊,两腿再也撑不住了,瘫坐在地,抖成了一团。
狼到发子跟前,张开大口,朝他脖子咬去。蓦然,一匹马奔来,一个剽悍的身影扑下了马,一双骨节粗大的手,钳子一样卡住了狼脖子。狼与人在地上打着滚,滚倒了一片一片的艾蒿。荆棘挂破了人的衣服,艾蒿上留下了一撮撮的狼毛。汉子们围了过来,举着枪托,怕伤了人,不敢砸下。一只狗扑了上去,叼下一片人衣来。
终于,滚动停止,狼颓然,已被卡死了。汉子站了起来,是车夫,一面拍身上的土,一面喘大气。发子脸上绝无怯色,悲伤地望了望羊肠子,又愤恨地望着死狼。车夫叹道:“姬家又出来一个犟种了!”
七嬷睁开眼睛时,看见车夫搂着狼在打滚,发子还好好地站在那儿,以为是梦,半晌怔怔的。车夫站了起来,人叹:“好险!”她才如梦初醒,喜极而悲,放声大哭。拖着两条不听使唤的腿,爬了过去,跪起,扎煞着两手哭叫:“天哪,心肝,刚才把你万一殁了,叫我咋受得了么?”发子见姐姐吓成了这个样子,才后怕起来,哇的一声哭,扑人了姐姐怀里。
七嬷惊魂未定,摩挲着他,哭得噎住。想起他方才的不要命来,又满肚子的气,摊开巴掌,照他屁股乱打,骂:“我叫你不听话,长不大,不要命!你爹就这号脾气,如今他在哪儿呢?”想起死者,又不由伤心,哭叫,“五娘,你一走百了,留下这个孽种,叫我什么时候才能歇下心么?”发子一面伸手拭她脸上的泪,一面哭道:“再不敢了!”
当年五爹在她面前老就是这话,一不见她就把这话忘了。她越生气,又没头没脑乱打起来。车夫过来劝住她,也训诫发子说:“就金子丢了,也没命值钱。一只五毛钱的羊,能有金子贵?再莫敢不要命咧!”七嬷忙把额头重重在地上阔磕着说:“恩人,咱一辈子也谢不尽你的恩,地底下他爹娘有灵,也感你的情。没有你,我娘家今日可就断苗了。”车夫急得后退了几步说:“嬷子,你长我辈分哩,不敢给我下跪。”七嬷又要发子认他干爹。车夫道:“平常他称我哥,就错辈分了,称不起‘爹’。再说,认干亲礼节多,我怕烦。”不过从此后,发子对他特别亲。他没个孩子,也最疼发子。
七嬷前几年怕发子熬不过病,神经绷得紧紧的,才松泛了几年,这下又为他的个性把神经绷紧了——一个小孩子,就敢往狼跟前冲,等长成一彪形大汉了,他还有什么怕的呢?
她依然双腿稀软,膝头抖得像筛糠,站不起来。娘儿们扶起了她。车夫抱着发子上了马,马背上还搭着死狼,往村里赶去。几个娘儿架着七嬷跟在后面,头巾都落到了肩上。
薄暮余晖里,山黛草碧,天高地阔。
生活的舞台上,姬家的又一代男子,将要演出更为异彩纷呈、气象万端、悲壮而辉煌的活剧了。武七嬷延续姬家香火的奋斗,将最后失败,但败得英雄,虽败犹荣。(第二章完)
[img]http://www.21jfs.com/grwz/yyq/tupian/11111.gif[/img] [b][color=green][size=3]既然,不能化作清风轻拂你受伤的心灵,那就挥洒成雨冲刷掉你心中的阴影~~~[/size][/color][/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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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回 家

武清俊在事业上空蹉跎了多年,心灰意冷,转而一门心思扑在了妻儿身上。在上海工作,回到远在西北的固塬探亲,单来回路费,就花去了他一年的大半积蓄。首先是从钱上考虑,他设法调离了那个大都市,回到了闭塞落后的固塬,在中学任教。1979年,他的“右派”帽子被摘,随即就任固塬中学校长之职。
一个时代业已过去,一个时代不知不觉中已经横空出世。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繁荣、昌盛虽然还没有到来,但毕竟是要在这个时代到来的。处于这个时代的人,当然是幸运的,想有所作为,就能有所作为。
固塬父老,以武清俊为荣。本县到今,他是绝无仅有从清华出来的人,已然算鸿儒泰斗了。固塬在本县最穷,外乡镇人常笑话固塬人穷。父老为叫人家瞧得起自己,则常反唇相讥:“你们富,怎么供不出来个上清华的?”
武校长也是本县第一个被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其一就是家属户口农转非。七嬷把村里的几间草房一卖,带着孩子住进了镇中学,被安排在校务办干临时工,从此吃起商品粮来了。学生们张口闭口称她为姬老师。她起初不好意思,慢慢地就习惯了。
才五十岁左右的武七嬷,便过早衰老,已然成了老妪,苦皱满脸,头发稀疏且花白。老年人容易有的那些毛病,她也有了,比如看不惯。身为小媳妇时曾领导山里时尚的她,有一次看见一个女教师穿着连衣裙招摇而过,就忙闭住了眼睛,使劲摇起了头。姬发笑道:“姐,我觉那倒挺好看的。”老娘儿哼了一声道:“好看?那你也买件恋你裙穿穿,我出钱。反正世道阴阳不分了,男女穿的都一样。”姬发道:“是连衣裙。”七嬷啐道:“我哪知道是连的断的,露奶子的光屁股的?我只知道世道看不得了。”
姬发因为是寄养关系,还是农民户口。校长夫妇的女儿则也转成了商品粮户口。她地里活样样来得,缝补浆洗烧饭炒菜也心灵手巧,就是拥有那样一位父亲,读书却不开窍。成绩下来,不是二分五分,就是抱着个大鸡蛋去见慈父。女孩子家,羞得不行。初中一毕业,就死活闹着要校长给她找工作。她觉校长还有些面子,竟然要坐办公室。校长道:“我没面子,有面子也不看人脸。”找人给她在县纺织厂安排了个临时工。
校长的用意,是让她吃吃苦,说不定又想读书了,再回学校不迟。偏她从小在山里干重体力活惯了,纺纱车间一天来来回回穿梭有十几里路,根本不当回事。并且真要让她坐办公室,就得提笔。她一提起笔,就头疼,倒不如干这个工作自在。日子一久,竟喜爱上了这工作,还年年被评为先进,不几年就转了正。校长失望之余,无可奈何,只能由她了。
姬发则天生聪慧,思维敏捷。尤以分析推理能力见强,数学、物理常常单门在全级考试成绩拔尖。想像力也丰富,作文总被老师在课堂上阅读评点。就是生性不爱死板,死记硬背的知识,马马糊糊,似知又不确,如政治、外语、化学。总成绩只在全级落个中上。眼看就要高考了,他一心要跃出“龙门”,学习格外刻苦。校长夫妇似比他更心切,督促个也极辛苦。
姬发十来岁后,一觉起来,似乎就猛蹿一截。1983年,他十八岁时,个头已超过了一米八O。七嬷裁衣时还说:“正抽条子哩,留些余头。”
他脸庞秀美,眉峰微微隆起,大花眼睛,鼻梁高挺,神情肃穆时上唇中间那一条红线沟尤生动,笑时则嘴角一颗虎牙半露,极可爱。当初七嬷要抚养他时,校长一看是个漂亮孩子,就只恨不是自己亲生的,哪里还有二话?弟兄们越穷孩子越多,那一堆侄子在经济上也给校长造成了沉重的负担。“多生不如好养”,决定抚养姬发后,他也就和七嬷决定不再生养,以免委屈了孩子。
身为孤儿的姬发,从不知孤儿是什么滋味。相反,和所有“在外首干事人”的孩子一样,他从小比山里孩子衣着洋气,常有买的玩具、零食等等,倒让父母双全的山里孩子羡慕得不得了。他也常想,要是那一对没有多少文化的父母活着,肯定崽儿囡儿高高低低一大群,别说自己只能粗放式长大,就是长不大,早早死了,父母心疼归心疼,也不碍大局。校长夫妇受得了失去自己吗?只不过这不孝的想头,他不敢说出口罢了。后来转商品粮户口,校长夫妇本也要转他,没被批准。这多少伤了他的自尊心,不过很快就平复了。只要那一对可亲可爱的老人疼他,别的对他都是次要的。他在那些有父母的山里少年面前,依然有一种优越感。
学习上姬发虽总成绩不得拔尖,篮球场上,人头攒动里,他却是皇帝。白背心白短裤白球鞋,裸露的皮肤几乎与衣着一般白,头发眼珠则乌黑;双腿修长而微有些黄汗毛,胸脯上的肌肉鼓囊囊的;轻轻跃起,漂亮的一盖帽,掌声雷响。黄金般的青春,那个潇洒劲儿和健康之美,以及还没有真正涉身人世而透出的那一股子动人的清纯之气,令多少女同学怦然心跳。有两个女同学心跳最激烈,一个是同级的武春燕,一个是下级的姬秀珍。春燕情溢于言表,秀珍则不露声色。
姬发更明白自己的魅力,回望场边的校长夫妇,那颗珠贝般的虎牙在鲜嫩的口角一闪,笑了,粲然可亲。校长夫妇满是褶皱的脸上,放着幸福的光彩。
高考成绩终于揭晓,姬发名落孙山。固塬镇中几百个学生,每年只能考上十数八个,老夫妇并没有指望姬发一举就中榜。校长道:“干什么事情,都要持之以恒。二十三岁以前都可考,你才十八,再补习几年。只要塌下心来,非考上不可,我看你能考上。”七嬷也道:“是这话,不考上就不罢休。二十三还考不上,我有办法瞒你年龄,再补。”
姬发最是个没耐性的,凡事开始劲头十足,一遇打击就灰心丧气。高考不中,他便对自己上大学没了信心,苦笑道:“姐,饶了我吧!成天死记硬背那些学过了的东西,我害烦。这考大学跟过去的科举考八股没两样。我不当范进,老大了还考来考去的。我要参军。”
姬发搂着武七嬷的肩头坐在床沿上,校长坐在桌前的竹椅里。人总是羡慕自己所缺的。校长打量着姬发,想着他穿起军装来不知有多英武,笑道:“我这一辈子,连枪也不敢摸。你这身体、脾气,最好是当兵。我没意见。只要脖子上不光有脑袋,还有头脑,哪里都有学问。部队就是个大学堂。”七嬷白了他一眼,又拧了姬发一把道:“我把你个猴儿,尖尖屁股坐不住。我当日要能念书,非跟你姐夫一样上大学不可。可惜没你这福气!”姬发摇着她的肩头道:“吹开了!就是有人供你念书,你想上大学,就能上大学么?谁不想上大学?那是天之骄子,轻易当不上。我没那个命。参军我这么棒,这么帅,准是北京兵。说不定,还天天在天安门升国旗哩。你想了,就能从电视上看到我。”七嬷虎了脸道:“要再提这话,小心我把你的脑袋瓜子一把揪下来。不念书我许你,下煤窑、参军我不许。”姬发低头道:“你不许,我偷着报名走了,你把我拉回不成?”七嬷断喝:“你又不是我儿子,我没拉你回来的心。要走这阵就从我门里走出去,永别进我的门。”
七嬷在这上面态度是坚决的。早年她曾算过卦,算卦先生说姬发还是父辈那样的命,不早早消灾,就不得长久。七嬷一般是不信邪的,但要命的事情上宁肯信邪,便给了那算卦先生些钱,让为姬发消灾。只是那算卦先生还留有后话,说是这灾只能消十年,十年之后,还得再消。谁知十年到后,七嬷再去找那算卦先生,他已被汽车撞死,自己的灾都消不了,哪里还能顾到旁人?七嬷心里便七上八下的,夜夜临睡,不到姬发屋里,看着他好好地躺在床上,就无法安然歇息。有一次,姬发没给她打招呼,就在同学家过了一夜。七嬷等不回来,只当出事了,几乎没吓疯,整整找了一夜。从此姬发轻易不敢在外过夜,即便非在亲戚或同学家过夜不可,也无论如何事先要给七嬷打个招呼。七嬷想,姬发要有灾,除过病,就是炸石、下井、握枪、出远门。因此惟有上大学出远门她准许外,别的她死活不许。
姬发见七嬷动了火,忙站起来搓着手说:“我开个玩笑,姐就生气?要偷着走,我还会跟姐当面说么?什么有姐要紧?姐不同意,我就不参军了。”七嬷放下心来,拉他坐下,抚着他,才要说些安慰话,不想武校长又拍案而起。他想七嬷虽于姬发恩重,但不能把恩情变成权利,否则就自私了。原以为姬发也个性强烈,必坚持自己的主张,没想到他也把恩情当枷锁,锁住了自己,先软了嘴。既这样,就需要他挺身而出了,道:“今日我们不是在说玩话,是关乎你的前途命运大事。你的命运,只能由你决定,旁人谁也无权决定。就是亲娘老子爱你,也不能爱得太霸道了。你要参军,到时 只管去报名。”又语重心长道,“人生关键的一步,不能错。错了,日后就会步步错,很难扳过来的。到了部队,可以考军校,比考大学容易些,以你的成绩,还有把握。”
亏他想得出这一说。大人要反对孩子上学,就太没道理了。好,参军也是为上学,就从这上面将七嬷一军。
姬发只会低头拿手搓膝盖。同伴许多高中毕业,还没到过县城哩。他在上小学的时候,假期里校长就带他逛过附近的两个大都会——西安和兰州。校长一心要阔他胸臆。当兵即便考不上军校,山南海北走一走,开开心胸也好。姐夫的话,很令他感动。可是他还从没见过姐夫对姐姐这么声色俱厉过,又觉有些对不住姐姐,自己不敢说话,只看姐姐的反应。
能嫁上清华的,可知七嬷并非等闲女流。她并没有被将住,眼光逼着校长道:“亲娘老子都没权管他,我不过两世旁人,还敢管他吗?好,好事,我叫他当兵考军校去。他爹虽说是我的长辈,比我年纪小,当年差点没把我的心揪烂了。他上了军校,出来就是军官,打起仗来还要上战场,我这两世旁人心又重,又该为他没完没了揪心了。我一辈子没安生过,如今也老了,乐得清静活几年哩。走了好,走远远的,我眼不见心不烦。我不管,有权我也不管他。我为他父子俩,早受够了。”说着手捂住脸,失声哭了起来。
校长无视七嬷的哭闹,只望着姬发,神情坚决。既然理讲不通,他希望姬发只拿定自己的主意,不必再多说了。姬发果真起身,离开了他们的卧室。武七嬷也不哭了,上床拉开被子,蒙头躺下。
姬发到自己屋子,打开皮箱,拣了几套换洗衣服,装入背包,准备去林场祖父那里住几个月,等待征兵。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他和七嬷已经无法面对了。七嬷会成天虎着脸,不理他,甚至还会摆死人阵,连饭也不做,躺在床上不起来。如果那样,纵然有校长的支持,说不定他的决心也会动摇的。还是不见她好,等到征兵,一走了之,将来再说。
背上挎包,出房门时,他不由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房间。床上的布单,白净如雪。罩着绣花被罩的缎被,叠得整整齐齐的,上面放着一个松软的柳絮芯子大枕。窗台的瓶子里,插着几枝塑料花。靠窗的桌子上,摆着些书籍,流行歌曲磁带,一台收录两用机。墙壁上挂着一只装在网兜里的篮球,还有一把夏威夷吉他。他一时热心,让七嬷给他买了那把吉他,但是学了几天就烦了,至今还弹不出一个曲子,只挂在那里作摆设。多么温馨整洁的屋子,他真舍不得离开。硬扭过头,在客厅走到校长夫妇卧室门口,想给校长说一声。口张了几张,却没有说出来。怕七嬷听见,大闹起来。 还是不辞而别吧!
一转身,看见衣橱镜子里自己伟岸的身影,眼泪突然下来了。当初是穿开裆裤小崽儿时,他怎么不离开那女人呢?她辛辛苦苦,把自己拉扯成一条大汉了,有力气养活自己了,用不着她了,便说走就走,还有良心么?少年的一双无朋大脚,怎么也迈不出门去。他的决心动摇了,回身坐在了沙发上。茶几上有一盒烟,校长不抽烟,他也不会抽,是用来招待客人的。这时他抽出一根,点着吸起来,呛得几次咳嗽。去同学姬杨家玩时留宿,那破屋熏黑。姬杨也一条大汉了,却和祖父母、弟妹挤在一炕上。炕上只有苇席,连褥子也没有。几床被子,也烂得到处露絮子。他和他们挤在一 处,他们觉屈尊他了,很不好意思。他笑道:“挤着好,亲热。我一个人住间屋子,还怪觉冷静哩。”其实他心里,觉自己简直是固塬的白马王子了。姬杨有什么奢侈品呢?像他这样拥有收录机的少年,固塬是惟一无二的。客厅的那台黑白电视机,其实也是七嬷为他买的。七嬷不爱看电视,只爱和学校的女教师聊天,校长也只看看新闻。大部分时间,是他一人在看电视。
他怎忍违七嬷的心意呢?从小他就是孩子王,没少跟伙伴们打过架,但只要七嬷一声断喝,他就乖乖的了。他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和七嬷闹过,舍不得伤她心。于是少年把挎包放回自己屋子,又进入老夫妇卧室,向校长笑道:“咋说我姐对我的事没决定权?就是没这个权,我愿意把这个决定权送给她。”走到床边,俯身揭开被子,拿手擦着七嬷的眼泪问:“好大姐,肚子都鼓成气球了,可别爆了。你愿意叫我当兵考军校吗?我听你的。”这是个以退为进的法子。或者武七嬷会被感动,不再阻拦他当兵了。姬发到了最后,还心不甘。   
武七嬷果被感动,又失声哭起来。姬发扶她坐起,拍着她的发髻道:“又不是小姑娘,咋这么爱哭鼻子?姐,你决定吧!”七嬷哭道:“就是你姐夫说的,我没决定权。我说的只是意见,你一辈子的事,你定吧!我还不是为你好?我就怕你有个三长两短。”她真会说话,已经替他决定了,却表面上让这个决定权仍属于他。校长冷笑道:“坐在房子里,也有个房倒屋塌砸死人的万一情况。怕这怕那的,孩子怎么活人?”姬发向校长苦笑道:“不说了,还是我自己决定吧,当兵就免了。”
校长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半晌无言。他不忘养育人的恩,的确可爱,只是不忘恩到没原则的地步,又让校长觉他可气了。
七嬷把头埋在姬发怀里哭道:“我也不知道,我是在害你,还是在为你哩。”姬发抚着她的背也哭道:“姐怎么能是在害我呢?”校长又转过头来,沉吟道:“一进入社会,就很难静下心了。十七八岁,不当兵,我的意见,你也不急于进入社会,再补习几年,或许还能考上大学。”七嬷也道:“你姐夫今日生我气,也生你气了。从长计议,你还是听了你姐夫的话好!”姬发死活也不肯再补习。不过姐夫把这话说几遍了,马上回绝,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似乎自己只听姐姐的话,不听他的话,便道:“我好好考虑几天再说。”校长道:“你不必为听我的话,违你的心。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 只要不是走邪路,姐夫都理解你。”
姐姐要像姐夫这么通情达理多好。姬发止不住又落下了泪。
祖母去世后,祖父便将中山家里用得着的东西搬到了云梦山林场,用不着的送了村里人,只剩下了几间空房。大门一上锁,便从此再没打开过。祖父不愿进去,怕想起被从家里冷冰冰地抬出去的孩子们伤心。姬家成了一座阴宅。村里人常说,姬家的那些死鬼,一到半夜就满院鬼哭狼嚎,其实是黄鼠狼狐狸在叫。七嬷无时无刻,不盼着那个家,又恢复生气。过了几天,姬发向校长夫妇说:“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想补习。我舍不得姐夫姐姐,只是我们家,也该有人烟了。我想回家!”
校长那天看他的神情,就知他考虑自己的话,只是为表示把自己的话当话了,并不真考虑,也必选择回家这条路。既没出自己的意料,校长也就没有特别反应。七嬷怔了怔,一下子泪流满脸,忙到客厅,让眼泪流了个痛快,才回到卧室说:“你一个回去,吃吃喝喝没人管,病病灾灾也没人知道。这么吧,再过几年,娶媳妇的时候,红红火火回去。眼下你天天推个车子,到街上买烟呀什么的,不图挣钱,只图有个干事。”姬发把头一扭道:“我不干。那是老娘儿们的干事,我一个大小伙子,嫌丢人。”七嬷又道:“前一向老爹来,说你万一考不上学,要再没事,就跟着他呆在林场,当   个护林员。”
人家把固塬云梦山林场叫“难民营”。护林员或是外地来的叫化子,或是被儿子儿媳嫌弃的老人。纵有几个少年,也是人长墙高了,还只能跟老人弟妹窝一炕,家里穷的没个单独住处,才去林场住守林小屋的。姬老人一月不过二十块钱工资,护林员只十来块,根本不够花,只能种些小荒地贴补。除过姬老人有一个好孙女,衣着还体面些,别的人衣不遮体,简直像野人。姬发哪肯把自己的一生安顿在那儿?再说姬老人一个大老爷子,一直不大关心姬发的生活,反正有七嬷,见了面,不是吹嘘从前多英雄,就是唠唠叨叨教训姬发要如何做人。姬发本对祖父感情不深,成年家又听他唠   叨,烦也烦死了。中山姬家村里有他和姬老人的四亩责任田,一直让村里人种着,收回来先侍弄着,再慢慢谋别的生路。反正一个人呆在家里,没人管束,自由自在,所以他一口就回绝了七嬷。
七嬷只得道:“也好,你先回去。姐给你踏摸,一年半载,娶个媳妇,就有人照管你了。”届临青春,爱的情焰,时不时就在姬发身心不点自燃,但是娶媳妇的事,他觉还很遥远。一年半载就在眼前,眼前就娶媳妇,他惶恐了,双颊嫣红,捻着手指,望着校长笑道:“听我姐姐,又牛不喝水强按头了。”校长也道:“才十八,就娶媳妇,只怕连结婚证也领不下。别叫我去求人,我不做违犯婚姻法的事情。”七嬷道:“校长架子大,我知道搬不动。不敢劳驾校长大人,我想办法吧!”姬发只得道:“我小着哩,不敢急着弄个媳妇把我拴住。好姐姐,让我自由自在几年吧!”七嬷啐道:“由你了?我不包办,媳妇得你称意的,婚可要早早结。过几年,生两个崽儿,姬家又人丁兴旺,我的这个心,就算歇下了。”
姬发常想,自己要和这夫妇俩不是寄养关系,而是收养关系多好,那么他就是商品粮户口,高中毕业,就可在县城或镇上安排个工作,不必回山里。既非回那莽莽野山不可,他对自己的未来就有些茫然,甚至有些悲观。大姐既然非要自己早婚,就早婚吧,反正迟早得结婚。话说回来,娶媳妇的一切花费,自有姐夫姐姐掏,又不用自己费什么,轻轻松松的,何乐而不为?便笑道:“小小年纪,就给人家弄个媳妇,怪难受的。多亏是20世纪80年代,要是解放前,尿裤子的那当儿,你早给我把媳妇弄上了。好,好,姐姐的话,敢不听?就娶媳妇。”七嬷道:“我还不是为你好?你剩娃   哥,如今五十大圆了,还穷熬光棍哩。”姬发道:“明白,姐姐就是好。”
老光棍武剩娃,成年赶着辆破车东来西往,贩些时鲜蔬菜赚生活。人家婚丧事上,他则领着一班乱弹艺人,吹吹打打唱唱,解解嘴馋。那年姬发险些叫狼吃了,亏了他搭救,所以他和这一家人关系密切。武七嬷把姬发回家当用的东西,置盘了一堆,便托人捎话给武剩娃,让他逢集的那一日下山来拉。所以选逢集,是还想给姬发买一头牛,她和校长都不会挑牲畜,让武剩娃顺便帮着挑买。
到了那日,武剩娃果真早早赶着破车来了。七嬷招待他吃了一顿羊肉泡,便到牛羊市上挑了头好犍牛买下,学校的老师们又帮着把东西搬上车,武七嬷便押着姬发,出固塬镇 向中山了。
校长只送到街口就止步。他一直对七嬷阻拦姬发参军不满,推说忙,不肯同他们上山。看着他心爱的孩子,离开镇中学这知识之门,神情凄恻缓缓向愚蛮的崇山而去的样子,他心里也一阵凄然。
姬老人说好这日要来安顿孙子的,可到时一片林子失了火,他忙着领人打火,就没有回来。
姬发纯真的大男孩时期已然结束,走上进入社会的人生之路了。他心情沉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日后必磕磕碰碰的,因为刚一起步,自己就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但洋装所裹的,是野拙与犟韧,小子并不甘,仍有太多的好梦。武七嬷则兴致颇高,一路向车夫唠叨着自己从前的艰难。如今说起那艰难,并非诉苦,而是在炫耀。千辛万苦把个孱弱崽儿拉扯成一彪大汉了,她大有干了一番壮举之感。嘿!
姬发屋子里的东西,除过床板外,连桌椅都搬上了车。另外是一些安家必须的东西,还有一只红漆皮脱落的大皮箱和一只纸箱。纸箱里装着电视机。校长夫妇怕他一个人在家里闷,无论如何也要给他带上,本来就是给他买的么。皮箱跟着校长从北京到上海到固塬,几十年了。校长也不是要送他个传家宝,里面装着书。老夫子把自己的书拣了一些姬发可看的,没处放,就放在了这箱子里,一再叮嘱:“闲了不妨硬着头皮看看。就是在山里,人也不能活个少知没识,鸡肠小肚的。”
马车上岗下坡,左折右弯,不知多久,七嬷不言了。车夫寂寞,便吼道:“唉哟,穿开裆裤的那阵儿,拉着娘的手儿,说了一遍又一遍儿,长大要当孝子儿。一穿上有裆裤儿,那女子的头巾角在面前一闪儿,魂就飞走了儿,哪里还记得老娘儿?唉哟,唉哟哟!”七嬷笑道:“只要他跟媳妇和美,忘了我也没什么。”姬发抱着她的一只胳臂撒娇道:“咋知道我有了媳妇就不是孝子?编排得太早了!”
车前突然闪出一块大坪来。坪那边有一条清溪。溪边多洋槐、白蜡条、柳树、柿树。坪这边则是一座黄土垒墙,绿树掩映的人家。墙内房上的灰瓦,满布瓦楞松。这就是姬家了。
车在大门前停下来。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紧锁着朽旧的铜钉大门。三人下车,七嬷从腰里摸出钥匙,无论如何也打不开锁。姬发就一石头砸了开来。姐弟合力,吱嘎一声推开了门,一股阴郁之气即刻夺门而出,人都打了个寒噤。院里灰蒿、苇草、野荞麦已半人高。受惊的野鸭子,嘎嘎叫着从深草里窜上了天。这里那里,是鼠穴兔窟。一条蛇垂在那棵枯死的梨树上。房屋破败。几只蝙蝠,在房檐下笨拙地飞来飞去。
三人踏倒野草,进入院里。姬发仰天而立。他的头发乌黑浓厚,像歌星那样从中间分开,梳得光光的,齐齐的垂在眉眼旁。脸蛋比山里的女子还白。雪白的T恤衫,筒在牛仔裤里。牛仔裤是大号的,仍然在臀部和大腿上绷得鼓圆。皮鞋黑亮。一般山里人的那种麻木、呆滞、无奈的神情,他脸上绝对没有。他的人,和这个家,极不谐调。他对这个家一点也没感情。一想到鲜亮的青春,将囚禁在这个破败的家里,他就只欲逃走,逃回镇中学那个窗明几净的家。
武七嬷则对这个家一往情深。曾几何时,这院里鸡鸭成群,狗吠牛哞,汉子赶着三套车出去了,娘儿抱着劈柴进来。汉子相约去围猎,娘儿团坐在炕头做针线。曾几何时,自己是这院里惟一的闺女,享受着所有人的宠爱。天真烂漫,不知忧虑。曾几何时,这一切消失了,消失成了这蒿草野鸭练蛇蝙蝠。自己的韶华也已逝去,鬓发如银了。老娘儿的心里,万千感触,波涌浪翻,突然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去,把额头紧紧贴住地,肩胛抽搐着,嗓门像数日未饮水,干涩难听地哭道:“祖宗,姬家的香火没断,我把根苗送回来咧!五爹啊,苦命的人,你知道么?你的发子,长成人咧!”
哭着,不住咚咚磕头。姬发搀起她来。擦净了眼泪,七嬷一一指给姬发说,这是三爹的屋子,这房子里原先住着四娘,这是她做姑娘时住的屋子。在一间好一些的屋子前面,七嬷推开门,望着里面的蛛网说:“打扫了,就住这里面吧!这是娶你娘的屋子,你就生在这炕上。”
姬发像是听她在说梦话。已往从前,这里的一切,似乎与他无关。他从车上取下一盘万头鞭来,在院里放了个噼噼啪啪震天价响。七嬷又泪流了一脸。
村里人听到鞭炮声,才知道姬发回来了,纷纷而来。最先赶到的,是他的三个中学同学——姬杨、姬槐、姬军。当初一上初中,他就从校长的花名册里查出姓姬的学生来,到他们的班里一一去认识。到底是自家宗族里的少年,大家一见面,就亲热如故。七嬷见他和娘家村里的孩子们亲亲热热的,自然高兴,隔些日子,就做上一顿好饭,让他把那三个叫来,解解嘴馋。三个人家里都穷,不上灶,背些馒头啃,再喝些开水。夏秋来时瓶子里还装菜,冬春就什么也没有了。只一床薄被,钻筒子睡。姬发房里冬天有炉子,暖暖和和的。他就把床加宽,让他们夜里跟自己睡。日久,那三个   便跟姬发“狗皮褥子没反正”,亲密无间,心心相印了。
三人来时都带着工具,一进门就铲草。姐弟俩也要干,姬杨和姬发最要好,拦住道:“反正我们是烂稀脏,别弄脏了你们的干净衣服。”姬发笑道:“‘山中打柴,河边脱鞋’从今往后,我和你们一样是泥腿杆子了。”姬杨也笑道:“可不是。今天是你最后一天当洋气人,就好好当吧!我们在学校,没少受大姑跟你照顾,正没机会报答哩,就让我们来干吧!”姐弟俩只得从命。
姬杨又从车上端下桌椅来,把桌子放倒,让姬发和车夫坐在桌框上,扶七嬷坐在椅子上,道:“村里的叔伯嬷子婶子来了,大姑教发子认认。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不知道称呼,跟长辈也白搭话,人家要说他傲哩。”七嬷笑道:“正是这话,你倒有心。”
果真村里的长辈,拿着些白面、绿豆、小米、鸡蛋、菜蔬,一个接一个来了。七嬷感动地道:“又不是入新庄,拿东西做什么?”固塬人把兄弟分家,乔迁新居者叫“入新庄”,亲邻都要送些日用的。女人们道:“孩子回来,比入新庄还大喜哩。”又感叹,“他爹娘在世,也把他养不得这么齐整。瞧他那个好身子骨!”七嬷眼角湿湿的,向姬发道:“这是三嬷,这是南沟沿婆婆,这是十嫂。”姬发一一亲热地问候。
姬杨的娘道:“日后发子就在我们家吃饭吧!”七嬷笑道:“见天日长的,不烦死嫂子了?”姬杨娘道:“杨子在你那儿吃吃住住的,你也不烦。种你们家的地多年了,也没要过一粒粮食。不过是多做两碗饭,有啥烦的?”七嬷道:“嫂子爱跟我们一个锅里搅稀稠,我就认下嫂子这门亲吧。这下节来年头,我都要回娘家村里转转,也给嫂子送送节。多年没回娘家送节了。嫂子的心,我们领了。还是让他自己做着吃吧,他会做饭,——也做不太久,我就给他赶着把媳妇娶进门了!”说的女人们都笑起来。七嬷听见一声喊:“撂瓦!”扭头一看,只见姬杨身手轻捷地从梯子爬上了房,蹲在房檐 口,正伸手接姬军扔上来的瓦,要补房子漏天窗的地方。
姬杨已二十岁了,个头虽只及姬发肩头,但也不低,至少有一米八O。从小参加体力劳动,膀大腰圆腿粗的。黑背心黑裤子,不知是几年前置的衣服,又短又窄,在身上捆个死紧,倒像穿着健美服。眉清目秀,红扑扑的脸蛋圆圆的,且有两个笑靥,不笑也似笑。七嬷看着,心疼道:“给杨子说个媳妇吧,好跟发子一块儿成亲。”姬杨娘叹道:“他跟发子不一样,还没到说这话的时候!”
村里的青年男女,都来帮忙。一双闺英闺秀——姬杨的两个妹妹,也来了。姐妹俩都很朴实,却朴而不俗,实而不拙。大妹秀珍,最是个婉约温柔的姑娘,眼眸乌黑,深若秋水。她给扫帚上绑了个长棍,在扫墙壁,落了一身的灰尘。二妹芳珍则端着个脸盆儿,拿抹布擦窗框、窗台、炕沿。电工从村里引了电线过来,给房子装上了电灯。黑白电视机在山外的农村已不稀罕,但在中山姬家村里,姬发所带回的,还是头一台。他便让电工给大门脑子上装了个插座,准备晚上把电视机放在门前让全村人看。姬杨听说,便回去让他父亲做放电视机的木架子。他父亲粗懂木活。他又扛了一根高高的木杆,绑上天线,栽在院里。
七嬷见厨房已收拾好,姬杨又给水缸里满挑下了水,便高挽衣袖,和面做晚饭。炊烟袅袅里,宣告这宅院的死气沉沉已成过去。
饭做好,院里却不见了一个村里人。七嬷向姬发道:“别人不叫,你把杨子叫过来吃顿饭吧!”姬发笑道:“吃顿饭,减轻不了他身上的负担。你难道不知道他是故意没考上大学的么?”
姬杨是尖子生,却落榜了。他的弟妹一个比一个小两岁,一个比一个低两级,个个是尖子生。大妹十七,明年就将参加高考。武校长弟兄七个,就他一个书念得好,所以一再称姬杨兄弟姐妹是固塬的奇事:“真真穷家出娇子!”心宽厚如天似地,最爱为孩子们遮风挡雨的武七嬷,方才和姬杨娘认亲,就是有心要接济那些孩子,不叫再出现姬杨这种能考上大学却不敢考上的情况,于是道:“我知道你跟杨子亲得像兄弟一样。放心,他妹妹只要考上,我包了。开学我就叫他的两个妹妹,住到你的房子里。”姬发自然高兴,道:“这话你事先要给他妹妹说开。杨子本来考上不去也行,就怕爹娘心里下不去,才故意没考上。不管怎样,先得叫他妹妹考上。”七嬷笑道:“我也想到这上头了,自然事先要给她们说开的。”
吃罢饭,武剩娃便赶着车送七嬷下山。姬发扶着车护栏,迈着大步子送了好几里。七嬷强笑道:“回去吧!十八了,该离娘母子咧。这逢五见十,镇上过集,姐给你准备着好饭哩。”小伙子“嗯”着,依然不停步。又过了好几道沟岔,七嬷又劝了好几遍,小伙子才在路边的车前草上站住,磕着脚,勉强笑着。七嬷也笑着。该说的话,已重复了多少遍,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然而无尽眷眷之情,依依之意,全在不言里。三套车在转弯处消失,姬发分明看见大姐眼角滚落下几颗硕大的泪珠来。小伙子也流泪了。
远处奇峰如天外飞来,近处山峦如万马奔腾向西。薄暮余晖里,苍天凝血。有鹭鸟一只,如银似雪,在天际孤独地奋追落日。
少年心血潮涌。雄伟奇特的山野,向他昭示着一个充满魅力的未来。虽然他违意又回到了山里,生活将重复普通山里汉子的生活,但他的生活将不只是重复已往现今普通山里汉子的生活,雄狮般的心性,必使他这一生,火海般异常惨烈。
少年口角噙着一朵山丹丹花,磕着响指回到家里。牛棚、牛槽都现成,就缺个铡刀。姬杨家有两把,小伙子已给朋友扛来一把,另外还扛来些农具。一只黑背狼狗,拴在院里。姬杨正手脚麻利地在墙角用砖砌狗窝。
狗亲热地向姬发摇着尾巴。人家送给姬发一个狗崽,校长不许在学校养狗,姬发只得转送了姬杨。过去每隔几星期,他就骑着校长的自行车,上山来引着“黑子”逛一逛,所以这狗和他很有感情。姬杨知道姬发爱狗,便物归原主了。
天还没黑,村里的孩子们就在门前吵嚷着,要看电视。姬发便把电视机在架子上放好,打开给他们看。天黑后,大人们从地里回来,门前人便挤得满满的,有人还架到树上看,静无人语。姬发悄把三位同窗好友拉进屋子,喝酒谈天。
酒是啤酒。除姬发外,三人都没喝过。姬杨喝了一口,就吐在地上,道:“什么酒?马尿。”姬发逼着他们硬喝完了几瓶啤酒。四人只觉身心放展,东歪西倒在炕上,一个枕着 一个的胳臂,一个又把腿搭在一个肚子上,海拉天扯起来。姬发的梦算是破了,姬杨的梦破得更惨,道:“你还有你大姐给你娶媳妇,我等到把弟妹们供完学,也就三十老几了,娶也只能娶离了婚的。我这人偏心高,宁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人家不要的。”姬发笑道:“不要悲观么,还有几个铁哥儿们呢。到时我们凑钱给你娶个大花姑娘。”姬杨道:“我可说开,你们一个破裤子,也不要送我。要帮我,就帮我供弟妹们上学。帮一分钱,我也感恩到死。‘士为知己者死’,真帮我供弟妹们都上完了学,你们需要人送死时,我连想也不想,就会替你们去送死的。在供弟妹们上完学之前,我不接受任何人对我本身的帮助。”姬发道:“你原来是这个心?怪道原先我大姐把我的衣服送你,也不甚旧,你就是不要。我还跟大姐说,你自尊心强,要送就送新的。我不要了的给你,伤你的自尊心哩。你是这个心,也就犯不上不要我们的旧衣服了。下午你蹲在房檐口,我看你那裤裆怪心悬的,只怕一用力绷开了,满院的大姑娘小媳妇,你羞个跳房自杀。既不伤你自尊心,我现有不喜欢穿的旧衣两套,你穿了吧!省万一什么时候丢羞露丑。”大家都笑了。姬杨笑道:“我说不要就不要。话说难听点,这叫感情储蓄。感情再好,也是有量的。我要了,我少了些储蓄。我舍不得。永 别提送我什么,我是绝对不要的。”姬发道:“你也太苦自家了。好吧!钱是硬头货,你别的弟妹,到时再说。秀珍上大学,下午我姐弟俩吃饭时已说到了。你知道,那一对老东西,一生的积攒就是昏花老眼和皱巴老脸,别的都是随手撒。副镇长刘东海,就是他们供上大学的。好在他们见月有工资。外甥女已成亲,我成亲能省下一分就一分。大姐说了,秀珍上大学,她全包。”姬杨翻身亲了姬发一下道:“真哥们!我要是个女孩,一准嫁你。”又亲了一下道,“这一下,是在你脸上代亲大姑。等她老人家上西天的时候,我们兄妹全为她披麻戴孝。她只有一个女儿,走的时候,一准孝子孝女一长串。多少人受过她的恩惠哩!这多年,一堆学生,把我们的家底早掏空了,时常连买盐的钱都没有,一家人正为大妹明年考上大学愁得要上吊哩!”
以心活人者,心需要人懂,所以爱人。有爱人之心者,总热情洋溢。姬杨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兴奋得泪水在眼睛里闪闪发光,躺不住了,干脆在脚地来回走起来。
姬发笑道:“可惜脑袋不能互换。要把杨子的脑袋换给我,上大学岂是难事?”姬杨也笑道:“那样的确好,我是你,你是我,一人上大学,两个人都上了。”姬槐拖长声道:“要是发子爱上一个女人,就只能进行精神恋了。要发生肉体关系,脑袋是他的这个,眼看着杨子的下身跟他心爱的女人发生关系,脑袋瓜非气炸不可。”姬发叫着:“我把你这个刁钻古怪!”扑过去打他。别的人则大笑。姬杨笑得最开心,脸上那鲜明的笑靥,如两颗甜柔迷人的花蕊,好似一个女孩子。
姬槐、姬军学习成绩都跟姬发差不多,两个人梦还不灭。姬军家里也难,供不起他上大学,但也不需要他负担家庭,所以他准备走当兵考军校这条路,不用花钱。姬槐家里条件好些,又是老小,一家人只巴望他能考上大学,他准备还去补习。
直到山里能收见的几个频道,都没节目了,村里人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电视机。姬发的三个同窗好友,也起身告辞。姬杨已从家里拿来草料,给他喂了牛。他把电视机抱进屋子,关了大门屋门,准备睡觉。直到这时,他才有心打量自己的新居。窗户糊着粉纸,但总不能给他那种吊着窗帘的玻璃窗的感觉。桌椅依旧放在窗前,窗台上摆着那插着几枝塑料花的酒瓶,桌上摆着些书、歌曲磁带,还放着那收录两用机,墙上还挂着篮球、吉他,但那虽然扫去了尘网却难除熏黑的墙壁,使这些摆设都不伦不类,失去了在镇中那个房间里的情调。布单再雪白,铺在土炕上,也让他看着不舒   服。草草洗了脚,他就脱衣上炕,拉灭灯躺下。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起初,外面黑漆漆静寂寂的,然而不久,墙外响起了黄鼠狼的凄叫。黄鼠狼的窝原在院内,白天已被毁了,它欲进来又不敢进来,因为有狗。狗则欲扑出去向黄鼠狼发威,又挣不脱铁绳,只会干号。风也吹得树叶哗啦哗啦响起来,一片凄惨之声。
姬发怀搂绵软的柳絮枕头侧躺于炕,油生一种落魄、凄凉、孤独感。
他的归来,并没有使这家恢复生气。
生气到底是什么呢?
生气是女人的气息。
有校长夫妇做后盾,姬家迎人入这气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一个可姬发意的女子了。呵,不知哪只小鹿,将要撞到这小子的枪口上!
跟着校长,姬发有早起跑步的习惯,从不睡懒觉。虽然一夜无眠,看看手表已六点了,他却一骨碌滚下炕,穿着白汗衫白短裤白球鞋,红着眼睛冲出门,在山路上跑了起来。
树叶油光鲜亮,山里的空气格外新鲜,天也格外蓝,少年不由精神焕发。路遇背着筐子捡粪的老爷子,他忙笑着点头喘气问:“早?”老爷子不知如何应答,只会说:“啊,啊,早得很哩,你就起来了?”心里却道,“这小子怪,早早起来不干活,倒蹭马步儿。”
少年把一股新气,带进了山村。
跑步回来,他见姬杨已在牛棚角落里放下了铡好的草,还有半化肥袋子精料,就给牛拌好喂上,也给狗拌了半盆子食端到跟前,然后洗脸、刷牙。
姬杨背着个大草筐推门进来了,道:“娘怕你做饭,叫我先来打个招呼,早饭无论如何,得到我们家去吃。”姬发擦了嘴,笑道:“我三下两除二,就把饭弄出来了。免了吧!”姬杨道:“你的手艺,我领教过,不敢恭维。我们家人是填饱肚子就知足了,天天招待你,也招待不起。为招待你这一顿,大妹昨下午跑了七八里,特到姥姥家去弄菜。大姑夫是固塬名人,你们能偏心我们家人,我们都觉在村里人面前怪有面子的。就这一顿,你也不给我们面子么?”姬发道:“这么说来,我就非吃去不可了。好吧!”
姬杨看他眼睛红红的,笑问:“咋?昨夜想大姑哭了一夜?”姬发吭地一笑道:“我就那么没出息?这家真是阴宅,一夜鬼哭狼嚎的,我一夜没睡着。不是怕,是听着有些惨。咦,你家里反正住处紧,晚上过来给我做伴,不正好么?”姬杨搔着头道:“我来,晚上怕也睡不着了。白天活多,我晚上得好好睡觉养精神哩。又没狼吃你,我不来。”
校长书架上的书,姬发基本没看过,姬杨却全看完了。不光有趣的小说,枯燥乏味的哲学、科学书籍,他也看个津津有味,简直是如饥似渴。校长难得和姬发阔论,却好跟姬杨高谈。姬杨在全年级成绩名列第一,深得校长珍爱。他在这师者长者尊者面前,也佝促,不附就,自己心里有什么感想,就说什么。有时一句话动了校长的心,便示意他坐在沙发上,把自己的好茶沏一杯奉上,然后开谈。师生俩常争个脸红脖子粗。姬发可从没受过校长这么尊贵的礼遇,只是很亲昵罢了。也不敢和校长那么争,校长一急,他就闷声不吭了。姬杨全不在乎这些,却越来越得校长好感。校长夫妇,原是准备助姬杨上大学的,谁知他没考上,只得把对他的好感,移到了他大妹身上。
校长的书里,姬杨最对路遥的作品感应,一说起路遥,他先要称一句“我们亲爱的路大哥”,然后才说正式的。他常说:“‘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这一辈子,要能和亲爱的路大哥交上朋友,就好了。”
路遥真太知道他们这些人了,后来在他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里,写到孙少平上高中时,穷得没个裤衩穿。固塬那时的山里孩子,就大多上高中没裤衩穿。家里的老人,也到死没裤衩穿。都这样,历来这样,也习惯了。可是姬杨这个固塬镇中八三届无与伦比的尖子生,因为知识的浸淫,已经不习惯了。他家有两个住处。父母带着小弟住一屋,祖父母、他、大妹、二妹、大弟住一屋。大弟跟他打对儿睡一个被窝,年轻人又睡相不好,这个扯被子那个又蹬被子,一觉醒来常发现光溜溜地晾在外面,两个妹妹在旁,心里真不好受。晚上脱衣,早上穿衣,也很难为情。昨晚他就准备提出跟姬发住的,只是后来姬发说到七嬷要供大妹上大学,他 就再没敢张口。   
校长跟前,姬杨从来不在乎小事小节。那老夫子的涵养功夫早到家了,除过大是大非大原则上可招他讨厌外,他不把小事小节放在心上。可是姬发不一样,他没有校长那么好的涵养,历来在小事小节上,姬杨在姬发面前都很留意。原先在学校,自己虽衣衫褴褛但不脏,如今活干个一身臭脏,跟姬发住,他讨厌了自己就不好了。小现实,也是很复杂微妙的。七嬷比姬发的涵养,好不到哪里去。她是因为姬发跟自己关系密切,才对自己有好感的。自己与校长多么投机,那些学问上的事,她不感兴趣。如果姬发讨厌了自己,她也就讨厌了。她只无权干涉校长的公事,家事她是拥有决定权的,校长顶大只是提提反对意见而已。大妹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好感才决定资助的,若对自己讨厌了,随便都可以找个借口不资助大妹。因为这个事情,他对姬发倒诚惶诚恐起来。事物总是辩证的,太亲近,也就快要疏远了。为了保持他和姬发业已存在的亲近关系,最好还是拉开一定距离。所以他昨晚没有提出,今日姬发提出来,他也不假思索,就以自身的原因一口回绝了。
没想姬发早把他看个透,道:“你是怕我嫌你脏吧?没有的事。你学习那么好,我一直很崇拜你哩,又能吃苦。我不过是个二混子,上不来下不去,你不嫌我就好了。晚上你总洗洗脚吧?隔几天,咱们再到河里洗上一回澡,不就得了?放心,你大妹考上大学,我们帮你供她,那是铁钉钉下的。咱俩翻了脸,那个事也不变。”姬杨不好再回绝,只得答应,道:“也只能伴你到忙罢收秋。收了秋,我就要到武宜下煤矿去了。”姬发吃一惊,道:“挣钱的事儿多着哩,为什么非要下煤矿不可?”姬杨叹道:“你是家里的根本,缺不得。我么,家里有我不多,缺我不少。死了就死了呗,反正煤矿挣钱多。”
姬发无话可再说,穿上长裤,就和姬杨一块去给牛割草,回来便跟着姬杨去吃饭。姬杨的大妹秀珍,忙领着弟弟给他打洗脸水,在院里排桌椅。姬发洗罢脸,姬杨硬让他坐在祖父母旁边,算是上座了。秀珍领着弟妹排出饭莱来。菜装在塑料盆子里的也有,老海碗里的也有,碟子却少,他们家很少用到碟子。菜很丰盛,饭也特别可姬发的口,——这一家人都知道姬发爱吃什么。别的人都围坐在桌边吃饭,独秀珍系着围裙侍候。她呆在厨房里,从窗户看见谁的饭完了,便忙忙出来给添饭。
秀珍是个娴静美丽、仁心慧质的女子,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米七几的个头,极挺秀。瓜子儿脸上,泛着健康的红色。明目辉光闪闪,两排长睫毛也颤闪闪的。五六年前,她见到姬发,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只觉他是一个洋气的娃娃。过了不到三年,好像是在一天间,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姬发成为一个挺拔的大少年了,而且帅气逼人。为姬发外表所动的山里女子,不知多少,秀珍虽不能例外,但她天性看重做人。她宁愿嫁一个丑八怪但心好的男人,也不愿嫁一个花花公子。自从姬杨和姬发成为要好的朋友后,秀珍也就进入了姬发的生活圈。姬杨常带她到校长家里拣书看,七嬷也常做上好饭让他们兄妹几个换胃口。姬发来山里,虽然姬军姬槐家条件好一些,但他总吃住在姬杨家里,同一家人一块儿下地劳动。日子久了,秀珍发现他不只有一个好外表,还有一副好心肠。虽然书念得不是太好,但从小受姐夫的耳濡目染,身上自有一股书香气。秀珍无法自制地爱上了他,——姬发是她最理想的男人。他对她的吸引力,是语言说不清楚的。
在山里,这多年,姑表成亲,已经没有了,但是过去从没见过的同宗男女相爱成亲,却时不时就会出现。山里人嫁娶不出十里,即便异姓男女,若论起血缘关系,也常比同姓近。同姓正因为视作同宗,常常几十代也不会互相嫁娶的。姬杨家和姬发家正是如此,所以秀珍并不在乎她和姬发同姓,并且差了一辈。
令秀珍在乎的是,姬发虽不在她面前端叔辈的架子,但就像哥哥一样,对她只有亲昵和疼爱。她从来也没从他看自己的眼光里,发现一丝慕恋的意思。难道是因为两家经济条件的差异?衣着捉襟见肘的秀珍,对衣着时髦的姬发,是有深深的自卑感的。或者还因为是同姓。虽然这几年已出现了同姓成亲的事情,但人们总的来说,还是囿于传统习惯的。不过秀珍以为姬发只是没有考虑过她。如果一考虑,说不定就不会在乎这些原因了,而会觉她挺适合他的。
秀珍也如哥哥样,虽然是学习尖子,但不准备上大学。一个山里女孩子,能够高中毕业就很不错了。这么多弟妹,都有考上大学的希望,他害怕把哥哥压垮了,准备帮着哥哥供别的弟妹上大学。等到高中毕业回到村里,合适的时候,她想主动向姬发表白自己的感情。即便被拒绝,她也要表白,宁肯追求不到,不能不敢追求。
山里轻薄的后生,私下曾把山里的美丽女子,列了八枝花。秀珍就在这八枝花之列。不过她不是最美的那枝花。那枝最美的花,在前山姜家村里。然而在这八枝花里,她最有品位,因为惟有她将会成为大学生。
姬杨早就知道,大妹明年高考的时候,很有可能自动落榜。他一直很想跟大妹好好说说,但知道只要他张口一说,妹妹就准答应会好好考试。不过是嘴上答应,到时候还会落榜。没有经济实力,道理再多,也对妹妹没有说服力。昨晚姬发说七嬷准备供大妹后,他激动得都等不到第二天,一回去就把大妹叫到村外,告诉了她,说: “我不敢在家里说,怕万一到时大姑拿不出钱来,家里人反生她的气。大姑对咱们没有任何责任,拿不出来人家也不是不好。很有可能,大姑是会拿出钱来的。无论如何,你得先考上。想想,你要回来,哪里挣钱去?只会围着锅台转。怎么供弟妹上大学?只要大学出来,你就是高工资了,那时你才能帮上我。你答应我么?”
秀珍犹豫不决。姬杨很高兴。如果妹妹不假思索答应了,那她就是根本不考虑上大学,口是心非。这样好,是她在考虑了。姬杨便咬破指头。黑暗里看不清,他道:“你摸摸我手指。”秀珍一摸,忙问:“是血吧?咋流血了?”姬杨道:“哥为你咬破的。你摸着哥的血,向哥起誓,一定要考上大学。你到那时要胡弄哥,哥一辈子不再疼你。”秀珍扑入姬杨怀里,哭道:“哥,我答应你,我起誓。”姬杨紧紧搂着妹妹的头,也哭道:“等明年,哥就有一个女大学生妹妹了。那时候,哥走在人前,不知有多光耀。”
姬杨了却一大心事,回到家里,一躺到炕上,就呼呼入梦。秀珍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七嬷有这个心让她感念,姬发有这个心则让她既倾慕,又感念,由不得想人非非。谁都不能免俗。当她是一个纯粹的村姑时,有校长夫妇为后盾的姬发,可能自视比她高半等,而她要是个女大学生,他就得仰头看了。当然,别说女大学生,就是女博士、女局长、女县长,她心里对自己的感觉也是一个山里女子,跟那山里少年是平起平坐的。环境、地位的变化,只是为让姬发爱她,而无改于她对姬发的爱。况且,姬发现在就有心帮助这家人,将来成为这家的女婿,更愿意帮这家人了。这很要紧。等帮着哥哥让弟妹们都上完大学,她就要把哥哥接到城里,让他吃美美的,穿好好的,什么也不干,只自学。聪明不过的哥哥,最终一定能成为知识分子的。如果她爱的男人,不肯让她供弟妹,报答哥哥,她立刻就会觉这男人不可爱的。姬发不会是这种男人,她相信。但是她也相信,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像姬发这样的男人的。因为她准备自己一生在物质享受上马马糊糊,而让哥哥人活得美美的。除过姬发,谁愿意她 这样呢?
哥哥因为带弟妹,才迟上了几年学。从小,她对哥哥都是如父亲一样尊敬的感情,虽然哥哥只比她大三岁。
弟弟一个转身,扯得被子吱啦作响。秀珍知道,哥哥又被露在外面了。她怕哥哥着凉,爬起身,摸索着,又把被子给哥哥盖在身上。哥哥粗壮的胳臂,斜伸着,被子盖不着。她便轻轻抓着哥哥的手,把胳臂塞进被窝。哥哥的手,粗糙的像老树皮。秀珍不由心酸泪落。躺回被窝,听着哥哥均匀、有力的呼吸,她又很觉幸福。拥有这么一个哥哥,比什么都让她幸福。哥哥才是她的最爱。别的爱,必须服从于这个爱。她祝愿哥哥平顺,好给她时间,让她有报答的机会。
姬发、姬杨、姬槐、姬军四个人,忙里偷闲,闲里取闹,闹中有静,来来往往不断。不过是随兴而来,兴尽而去。说了傻话,做了傻事,互相一点也不在乎,尽得朋友之乐。
转眼已是1983年8月的中旬。自信“长风破浪会有时" 的姬槐,待一开学又要紧张地在无涯学海里搏击了。而收秋种麦告罢,姬杨也将要去武宜,两块石头夹着一块肉,为钱拼了。再往后,姬军说不定也将要参军,远走高飞。姬发想到自己很快在这山里将成为孤家寡人,未免伤感,便向那三个说:“趁着咱们还在一起,到老林子打一回猎去怎么样?”那三个都是贪玩少年,只想在那混沌苍茫里恣意狂欢,极度张扬生命活力,当然同意。(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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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6 02:44:16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 狩猎云梦山

人活到后半生,姬长庚为自己增添了一道壮观的生命风景线,足以让这农民老汉昂着头活人了。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初被毁的森林,还有再生能力。云梦山原始森林被毁后,姬长庚主动请缨,要求守护固塬所辖云梦山的林地。好在当时的固塬镇领导拍案叫好,真任命他为林场场长。姬家老爹走马下中山赴云梦山上任时,穿一身死人的寿衣。三爹打马在前,四爹催马在后。兄弟俩都披麻戴孝。三爹还高擎着一纸引魂幡。上面所写,不是“人成仙,魂升天”一类通常写的话,而是“宁叫我死,不叫树死”。父子仨,神情庄严肃穆,在云梦山周围的村寨整整转了一天。果然,姬老人以不要命的劲头,历二十余年,终于将云梦山固塬这一片,守护得郁闭成林了。如今更茂密。而周围乡镇所属的林地,虽也同样任命了场长,但因看管不力,长出一茬幼苗毁一茬,终于无幼苗出土了。连绵山丘上,干土层深达数米,偶有低矮不过几厘米的野草。因无森林涵养水源,那些乡镇地盘内曾经有过的几条小河,也永远消失。
伟大领袖发出“植树造林,绿化祖国”的号召后,云梦山周围各公社,年年人山人海造林,却除固塬外,年年仍是秃山连绵。而姬老人则几乎年年被评为公社、县、地区、省上的林业先进。固塬这片有两万余亩的林子,在本县是最大的一片绿色,在本地区也是少见的。这片绿色,也是历届公社领导的政绩,一有上级来就带着去看。对老人的护林工作,他们当然也是尽力支持的。
武清俊夫妇需用些木料,也是到别处去买。一则姬老人不肯给自己人卖木料,怕即便没沾便宜,也落个说不清。二则绿色已成了他的宗教,不到无奈,他是绝不砍树的,自己人当然就“没门”了。
在那个时代,政治高于一切,遭到了后来人的非议。而到了如今这个时代,经济如果高于一切,特别是破坏了环境,也必将遭到后人的非议。
改革开放之初,人们有些急功近利了。上级论下级的政绩,多以产值、税收等等硬数字来卡。林场没多大经济效益,姬老人这个场长也就没多少光彩了。自20世纪70年代末起,“门前冷落车马稀”,少有领导去云梦山,也没给老人发过一张奖状。
八十来岁的高龄老人,还当着场长,自有其外在和内在原因。一个外在原因,就是基层干部都愿到“能来钱”的水泥厂、煤矿等处去当头儿,没人愿去当那个穷“山大王”。另一个外在原因,则是像老劳模张秋香如今还受人尊重一样,姬老人虽没张秋香名气大,好歹也曾经是本县的一面旗帜,一些省、地的老领导还记着他,偶尔便问新县领导:“云梦山的那个姬老头儿,还好吗?”新县领导不知这个姬老头何许人,自然有机会就要问问固塬镇的领导。问来问去,固塬镇的领导便觉老头儿“上面有人”,也无心换他了。
姬老人死不怕,就怕人家嫌他老迈无用,罢了他的官儿。倒不是官瘾重,而是护这片林子几十年,他已经像母亲丢不下婴儿一样,再也丢不下了。二者,当这个场长,一月可拿二十来块钱工资,再种几亩地,就可养活自己了。他不愿伸手向孙女、孙女婿要钱,成他们的累赘。
人老病多,姬老人可以说是百病缠身。一到镇中学孙女那儿,他就哼哼唧唧的,这儿也不舒服,那儿也疼。孙女要带他去镇医院,他又不肯去。孙女只好把医生请来,给他看看,买些药。可一进镇政府的大门,他就健步如飞。偶尔开会,当着众人面,他还特意多吃两碗饭,以显示自己硬朗。人到了老年,就爱吹嘘,姬老人也不例外。林场他那黑洞洞的屋子最亮处,挂着一个大镜框,里面是他和当年的县领导 ——如今的省、地领导的合影。无论是什么人,一和他开谈,他就吹嘘某某省、地领导,当年在本县任职时,对他如何关心。虽然总让人耳烦,但久而久之,无形地加强着人们对他的那个感觉:“这老头儿上面有人!”
多亏在人们都急功近利的时候,有这个快死的老头子挺在山上不死,那片绿色才没有被急功近利了去。
为着那片绿色,老人成天在玩着战争游戏。蛮横山民,对上抗,对内打,对外则是偷。近在身边的云梦山林场,当然是他们偷的主要场所。他们乐偷不疲,可苦了姬老人。老人领着他的兵将们,唱空城计,打声东击西战,打围剿战,打突袭战,没完没了,成年累月。结果是偷者自然偷了些,但无损大局。
老人还在玩政治游戏。镇政府只有十几个正式编制,却养着五六十号子人马。不过是因人设事,事少人多,人浮于事。别的不说,单工资一项,一年就是一大笔支出。政府财政,年年赤字。水泥厂、煤矿等供不应求的时候,镇长就会大笔一挥,让人给姬老人送个镇长令来:组织人力,砍伐木材,卖掉后必须按某月某日,送多少万元到镇政府。
姬老人粗粗一估,至少得砍伐几千亩山林。两万亩山林,要这么砍,能砍几回?这比盗伐还厉害。没办法,乌纱帽要保,不敢生碰硬顶,他只能答应砍。于是大张旗鼓,好不容易组织了一点点人力,尽磨洋工,几十亩砍呀砍呀,总也砍不完。砍下的一点点木材,也总堆在那儿只显眼就是卖不掉。不过镇长家里,夫人却收到了十几袋子核桃,几根可做家具的好木头。都是夜里用林场的那辆旧手扶,人不知鬼不觉送去的。镇长知道了,又恼姬老人不得,只是三道圣旨五道圣旨地催要钱。林场方面,姬老人总是痛快答应,就是迟迟不见实际行动。或者有一天钱三喊六喝的送到了镇政   府,可惜只是区区小数。事情只得不了了之。批评姬老人是要挨的,检讨也是要作的。批评挨了不少,检讨作了不少,场长还是姬老人的场长。镇长包括夫人,特别是夫人,对姬老人没有恶感。
老人就这么圆滑、狡黠地保着自己的乌纱帽,也保着这片绿色。谁能有他对这片绿色感情深呢?老人常常望着那一望无际的生机而骄傲,因为这是他一手缔造的。老人又常常望着这片绿色而忧虑重重,因为年纪、身体告诉他,他已活不久了。他之后,这片绿色还能继续存在吗?当年十余万亩原始大森林,数个月被毁的景象,老人至今记忆犹新。造一片绿谈何容易?毁一片绿何等轻易!
老人之后,自有后来人。他的孙女武七嬷,生于森林,也将死于森林,——离开森林六十余年后,她将跨过一个个亲人的尸体,重返森林。
唉,毁这片绿色的人,应该好好问一问良心。这一家人,是为着谁,又为着什么呢?
云梦山林场,依然是固塬男子狩猎的好去处,但早已无有以狩猎养家小的了,狩猎的目的就是为狩猎。对少年们来说,去狩猎,等同于城里的少年们去迪斯科舞厅,仅仅是为放纵那过剩的激情。
发很小的时候,七嬷就给他颁布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不许摸枪!”他要是个女孩子,一辈子也不会违反这个规定的。可他是个男孩子。山里的男孩子,历来对枪最兴趣浓。姬发口头答应,阳奉阴违,小的时候,就跟着校长的侄子们,学会了放枪。
迁家到镇中学后,姬发假日里常借着去给校长的侄子或是同学帮忙为由,偷着去打猎。七嬷问及那些人,他们当然是要为姬发圆谎的。七嬷便道:“好,爱吃苦的孩子好!”因此从没阻拦过他。
姬发还用七嬷给他的零用钱,买了一杆土铳,让姬杨保管着。秀珍又给他精绣了两个散弹袋子。回到山里,他并没敢让姬杨拿过来。七嬷隔些日子就会来看他。一来就翻箱倒柜,把家收拾个遍。他怕万一让老婆子发现了震怒。
镇林场距中山有二十来里。这天中午,四位好友全副装束出发了。人说:“绸衫的老爷,烂布条子的猎人。”猎人的衣着,永远让人看着伤怀。伟岸英俊的姬发,穿着姬杨爹的一身破黑布衣,倒有一种不伦不类的趣味。两只精致的绣花袋子缚在腰里,一只装火药,一只装散弹。肩除挎枪外,还挎一只大袋,装猎物用。
四双大脚踩在干硬的路面上,如战鼓咚咚然而响。四条狗在人脚旁窜来窜去,激动地肚皮忽闪不已。
生人进入云梦山森林,会迷路走不出来的。数百万棵树向空中散发着浓浓的潮气,黄尘不起,天色碧蓝。
一片混交林里,千万只蝉在气势汹汹地鸣。一条被羊齿植物覆盖的时隐时现的羊肠曲径,穿过混交林,又通人一片桦林。桦林闪着白绸一般的柔光,弥漫着桦树特有的稠重辛味。林阴匝地,落叶直没脚踝。野葡萄藤绕茎攀枝向上,绿得要滴油。树上鸟儿在欢快地啁啾。然而时不时,就会有一声兽吼,给这神秘山莽平添一种恐怖气氛。
突然,一只正忙碌着的鹧鸪,警觉地伸长脖子,四下打量。棕色的项羽,有半刻静静的。终于咕一声,抖开黑白相杂的羽翼,直窜上天。有狗四条,出现在了这里。
一条黑狗,头部窄狭,身躯强壮,四肢细长,正大发兽性,一副噬血者的狰狞相。瘸着一条腿,抿着一只耳朵,不时嗅地下野兽留下的尿迹,又不时将自己的尿迹也印在石头或树身上。
这企图以尿迹占领世界的狂妄之徒,正是姬发的黑子。
姬家村里有一个小后生,人称二女子,走路大姑娘一样甩着手,捏着手指,扭着水蛇腰,开口娘娘腔。他剪一手好窗花,绣荷包更是绝活,就是听见鞭炮响便恨不得钻娘怀里,人家老远放铳枪他就捂耳朵,他自己放铳枪更是闻所未闻。这天他去里山看姨妈,回来怕赶天黑不得到家里,抄近路走在林中。脑袋拨浪鼓似的左看右看,自惊自怕,生怕林里扑出野兽来。“怕处有鬼”,他只顾看左右,不防前面突然一阵粗重的兽喘,一下子魂飞魄散,四肢发软,惊叫一声,跌坐在地。看清是狗,才没有死去,但仍心怵,一动不敢动。
狗也被他惊了,毛竖立,舌头血红地吊在外面,不吠,绿眼睛瞪着他,一眨不眨。
惊呼传到后面的猎人耳里,一声脆亮的呼哨,狗一眨眼间踪影全无。二女子才敢爬起来,猎人也出现了。
猎人中的姬发,嘴角噙着一茎野草,草顶尖一朵小红花,颤颤的。
二女子见是他们,放下心来,笑道:“发子哥那散弹袋子,金线配绿底,红边子,好鲜亮颜色。是没过门的嫂子做的么?谁家女子,这么心灵手巧?就狗不好,吃人一样!”
姬杨对这饶舌的后生很不满。他的必成女大学生的大妹,怎么能是山里愚顽姬发的没过门媳妇?自顾向前走了。
姬发舌头淘气地一鼓捣,小红花在脸前舞了一个大圈,慢慢落到地上最干净处,被他一脚踩烂,摘下铳枪说:“哥们,吓软了吧?硬棒些!软了女人谁爱?生身汉子,能叫畜牲欺负?有种,就一枪放掉它!”二女子嚅嚅道:“伤天害理的,咱也不敢放枪。”姬发胸襟处裸露的肌肉,似乎是紧收的弹簧,蓄积有无尽力量,只找机会爆发,鄙夷道:“你不敢,看老子!”一枪照二女子头上放去。人无不惊心。二女子软软坐地,已差不多死过去了。黑子却从前面噙过两只山鸡来。姬槐没有说话,姬军惊叹:“双料!”
姬发提起山鸡甩向二女子。二女子还没有活过来,不知道接,山鸡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脸落地。他这才有些活过来的意思,眼睛泛白,脸无血色。那飞扬跋扈的青年猎人嘲笑道:“你老子娘养你这个不敢放枪的种,怕没野味吃吧?提回去给她尝尝鲜。她该把你重生一回,生成个闺女算了。你这算什么?干脆把裤裆那东西一刀两断算咧。哪个娘儿要嫁了你,好没趣!”
姬杨突然转过身来,朝姬发吼:“臭美国佬,少在我面前欺负人,小心我揍你!看不惯就欺负,这世界还能有安宁的地方么?”姬槐拍手道:“骂得好,我没敢骂出口!”
姬发自嘲式地哈哈大笑一通,便哼着小曲儿,迈着富有弹性的步子往前赶去,冷不丁在草地上打了个旋子,旋回二女子身边,拉起他来,拍拍肩头,以示歉意。姬杨才笑了,二女子也最后活过来。姬发捡起山鸡,塞人二女子怀里,二女子抱着便走。姬杨又吼:“别要他的臭东西,打他脸上!”二女子回过身来,望了望姬杨,又看了看山鸡,有些不舍。姬杨断吼:“打!”二女子只得朝姬杨笑笑,把山鸡扔在地上走了。姬槐道:“真不争气,叫人欺负了还想要人的东西。” 姬发笑道:“争气人我不敢欺负,杨子我就不敢欺负。”姬杨冷笑道:“未必。我们日后长着哩,但愿!”
林莽深处,近是清明,远则笼裹着蓝色透明的雾。觉不到的风,时时把花粉送入人鼻孔。野花之多,使得香气的浓郁都成粘腻的了。偶有泉水从石头缝里涌出,咕咚咕咚欢快地响着。长脚花蚊,在草上嗡嗡嘤嘤。幽深处,暗无天日,蛇挂树枝。开阔处,碧色连天,蝎行草里。人不由身心解放,魂动魄摇。
无胆量不可狩猎,有胆量无力气不可狩猎,胆量、力气二者兼备,无智谋不可狩猎。猎人的智谋,不只用于野兽,还用于同伴。
同猎的人,只在危险时需要帮伙,更多的时候,是设法甩脱别人,以免上风被抢。
姬发很快就狡猾地甩脱了同伴。事实上,这些讲义气的汉子,人人都是这个永远不诉诸于众的心理,谁也不会抱怨谁,更不伤和气。倒是新手,外行,才缠住别人不放,落个人厌烦和瞧不起。不过他们似散非散,以枪声互报平安或紧急求救。枪声愈远,人愈得意,这证明他的甩脱十分成功,但枪声远到消失,人就恐惶起来——他已无法找到同伴了,处境孤立无援。猎人知道,这是十分危险的,死了连骨头也找不到。如今这片林子里虽不是当年原始森林时虎豹出没,但野猪较多,狼也偶见,并且如今的猎人不是以此为生计,只是消遣,猎技远远逊色于原先的猎人。
起初,姬发还可以听到同伴的枪声。凭枪声,他就可以知道打中了没有。他们全在放空。
姬发念书上不太出色,但动手能力极强,猎技在山里少年中,是出类拔萃的。他不大看得上山鸡一类,一心要猎黄羊什么的像样一些的猎物。黄羊似能感应到与他遭遇,必是死路一条,踪影全无。
一个荷猎枪、引猎狗的男子身影,从树林走人草地。那身影在神秘、高远的苍穹和富有力度、坚实的土地衬托下,充满诗意,似从地里长出来,头顶着天。
姬发不正是一个土生土长的西北汉子么?他有时既明智又宽宏大量,可亲之近之;有时却既愚昧又刻毒,叫人无法忍受。因为这样,他才是他。
他的人生,还充满着未知。或者会走向黑暗无边的深渊,或者会走向辉煌的极顶。
黄昏,他终于有了一个小小的机会。远远的一簇艾菊,略略一动。常打猎有经验但不十分老练的猎人,也会以为是风吹草动。连狗也没有觉察到什么。姬发那一双锐目,却透过艾菊枝叶的缝隙,发现了一点点猫狸的毛皮。才发现,早已扣动扳机。枪托“后坐”震动猛烈,肩像被人棍击似的剧疼。真真臭枪,他很少这样,猫狸只被打伤,惊慌奔命。这要是猛兽,就很危险了,会反扑过来的。铳枪是“前装药”,很麻烦,再装药放枪已来不及,姬发扔枪便追。滚荡下坡,闪过幼松林,又过灌木丛。在一土岗上,两块石头足有丈来远,一高一低。姬发猎鹰一样,纵身从高处的这块石头飞落在低处的那块石头上。用力之间,衫扣全绷掉落人草里,衣摆腾起,露出了极宽的雕花鞣皮带。猫狸眼看就被追上了,却一蹿,上了树。狗在树下狂吠着,绕着树打转,黔驴技穷。姬发却也蹿上树,偌大身躯,敏捷如猿,从这个树飘到那个树上。手一伸,就够着猫狸了,却听“啪”一声,猫狸落到了地下。人也紧随着落地,却站住不动了。猫狸已在没人深的狼草中,消失踪影。
姬发沮丧地踢了随后赶到的狗一脚,脚拐子一阵剧疼,原来是脚崴了。他就地坐下,脱下鞋,按传统方法自疗,很快便觉好了些。天色更晚。他和狗休整了一会儿,安顿好肚皮,又扛枪一拐一拐走在林里。
那放光玉轮,不知不觉横空出世,群星黯然。月光下,土岗、树,拖出一块一块黑影,狰狞如盘蜷着的蛇,如缩身屏息的豹,如张牙舞爪的狼。远处似有人在偷砍树,嘭嘭几声,又停半晌。细听又不是人在砍树,那不知是什么发出的声响。
草里,有蛇动的瑟瑟声。一只猫头鹰从近处树上蹿了起来,哇一声,惊动几只野鼠在他脚旁吱叫逃遁。
姬发觉今天狩猎从未有过的败兴,疲惫、机械地迈着步子,眼睛眯着,朦朦胧胧的似要睡去。狗却兴致勃勃,东蹿西嗅的。
突然,远处响起兽吼,似人睡着时打鼾,又似锯木的声音。姬发一下子睁大眼,疲惫感顿失,也不知脚疼了,屏声侧耳细听。
狗双耳耸立,望着人。
姬发起初以为是野猪,后来听清是狼。天不负他,终于可以血淋一身了。他向狗轻轻一嘘,人与狗悄手蹑脚来到最佳位置,摆好阵势。
吼声一步步临近,时像孩子嘤嘤,时又像钝刀割鞣皮一样,并不刺耳却令人难以忍受。月光之下,草地远处,先出现了两只尖竖的狼耳。倏忽一下,狼的全身闪出来了。狗已是待令冲刺姿势,铳枪口也瞄准了狼的顶门骨。
姬发小的时候,常见成群出没的狼,如今却几年没有见过了。好容易今夜遇见,也形只影单。那狼已嗅到了人和狗的气味,准确地判断出了所在,站住,瞪着这隐藏危险的地方。
狗紧张姿势保持太久了,身体微微战栗着。人还没有扣扳机。
狼明白自己的实力,并不主动攻击,似乎在等猎人发出攻击后,才拼死还击。猎人久无声响,狼不再等待,但也不退去,依然按照原来的方向,继续走起来。傲慢地朝天嗥着,步子不慌不忙。好一个西北狼,似乎置生死于度外,因而遇危险泰然自若。
铳枪口依然对准狼的顶门骨。狼在森林里,不是猫狸那种弱小动物,永处于隐蔽状态。姬发只要扣动扳机,绝不会是对猫狸那样枪臭。但他对准狼,只是怕狼万一主动攻击。狼没有攻击,他也就目送那孤独的行者从草地尽头消失,便收起了枪。狗也沮丧地放松下来。
校长夫妇待姬发虽如亲生,可姬发从不敢在他们面前像亲生的那样太随意任性,总有一些屈就、附和的意思。而这屈就、附和,分明是心理上的自我伤害。他是孤儿,心里有一道深深的伤痕。踽踽独行的狼,触动了他那根最易痛的心弦。他不忍伤害狼,如果说是同情它,不如说是自我怜惜、同情。他站起身,又觉疲惫不堪了,无心再打猎,更懒回去,便向林场场部走去,准备在祖父那儿睡上一大觉。
林里,时不时,就有那三个的枪声响起。姬发到了场部门口,便朝天放了一枪,告诉他们自己上祖父这儿了。果然那三个从枪响判断出他在场部,从不同方位,也陆续朝天放了三枪,告诉他“知道了”。
姬杨也遇到了那只狼。他不是出于姬发的那种自我同情,而是出于一个比较有知识的山里青年的理智,没有开枪。狼,不能再捕杀了。
天明,三人聚到了一处。姬杨打了几只山鸡、野兔。姬军打了一只大黄羊,得意洋洋。姬槐枪法拙劣,一无所获,不过他的人生拼搏在高考考场上,并不失意。姬杨送了他一只山鸡、一只野兔,他也不道谢,心安理得接受了。
姬老人自姬发回到家里,还没回去过。三人想,姬发此一去,老爷子准有一肚子让他安心过日子的话要唠叨,便没有去场部叫姬发,先回去了。
姬老人正领着些护林员去林里巡游。给姬发开场部大门的,是有些弱智的护林员猫蛋。姬发向猫蛋要了半脸盆热水,洗了脚,便倒在祖父炕上大睡。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祖父正在外间屋里咳嗽。姬发下炕到外间,见祖父已做好了饭,不过是搅了半锅糊糊,烤了几个馍。老人行运迟缓,一付随时都会栽倒的样子。姬发便笑道:“我回家了,你也回家吧。咱们爷孙俩在一起,好照看。”
老人道:“你那脾气,我还不知道?这阵高兴,把我叫回去,呆两天又不高兴了,只怕把我要推出门哩。我还是在这里混一天是一天吧。等不得动弹了,再说!”姬发道:“你把我说成什么人了!”洗过脸,便和祖父坐下吃饭。祖父道:“什么时候,派出所把你们的枪都收掉就好了。林里能有多少野兽?还经得住你们打?再说,万一把护林员当野兽打了,可咋办?”姬发笑道:“放心,我们又不是瞎子。”老人道:“再好的眼睛,也有看离了的时候。”姬发沉默不语。老人也沉默了一时,忽然表情跟庙里的神塑一样肃穆、庄严, 道:“这云梦山,是天宫张夫人的玉身哩。张夫人有一件百褶裙,绣着三百样鲜花、三百种鲜鸟、三百品鲜果、三百团鲜雾,费了整整三百年才绣成。刚穿到身上,就让王母给看上了,要她献给自家。张夫人是个倔性子,偏不献。气得王 母犯了老病,从秋天里蟠桃下来,一直咳嗽到春天上打碗儿   花开,都咳出了血。惊动了玉皇大帝,就命小神从张夫人身上扒下那件百褶裙来,献给了王母。王母一下子不咳了,大摆筵席,请了九九八十一路神仙。众神正行酒令取乐,一个小神来报:‘了不得!张夫人哭天哭地,连东海龙王爷都哭烦了,一个喷嚏打来,就把天喷了个窟窿。张夫人从那窟窿,给跳下去了。’众神围护着拄凤头玉杖的王母,来到窟窿边,朝下界一瞥,咱这地方,张夫人光着玉身躺着。王母从百宝髻上拔下金簪一划,玉身就化作了云梦山。云梦山原先的老林子,就是先人给张夫人的装裹,可惜后人又剥光了。老爹干了一桩大事,给张夫人又装裹上咧!”姬发鄙夷道:“不过一个小看林的,倒自我感觉怪伟大神圣的。有本事,当一个百万富翁来,我就服你。”
老人呵呵笑道:“老爹没那个心。你有那个心,就只管 富。老爹还能跟着你享富贵哩!”又话锋一转,教训了姬发一些“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道理。不过是老生常谈,姬发不爱听,只闷头吃饭。
老人早从教训孙子转到卖派自己从前的过五关斩六将上了,越卖派越来劲。姬发烦得要命,只欲逃离。却好一个护林员进来道:“冬子在南山凹看见了两个砍树的,叫我来喊人,他盯着。”老人一下子把五关六将丢脑后去了,连姬发也忘了个精光,胡子炸开,像打枪一样射出一口痰来,声震屋瓦道:“你跟猫蛋从沟里过去,我从山背过去堵住他们的后路。快!”一跃而起,早出了门。姬发只得追出喊:“老爹,我不等你,吃过饭就回去了。”老人头也不回道:“你回去吧!”脚底轻捷,全不像个八十来岁的人。正往前奔,却突然像狼一样急转身,跃上堰,没入林中不见了。
姬发忍不住吭地笑了。倒也好,老爷子干朽干朽的,似乎只要指头轻轻一弹,人就会垮作一堆灰,被风吹个四散一般,却因成天在这林子里奔来奔去的,精神不垮,劲头十足,分明还能活些年头。设若让他跟着自己呆在家里,唠叨个自己生烦不说,他先会闲个没精打采,病病歪歪,走起路来胳膊腿老是打架,那可就剩下等死的份儿了。呵!
吃过饭,他把锅里的面糊糊盛在碗里,洗了锅,又给锅底煨上火,把饭给祖父热在锅里,便挎枪引狗,踏上了归 程。
幽林里,光线黯淡,树冠下空气森然,树梢却挂着温暖的红光。突然会听见一声鸟叫,但看不见鸟在何处。出幽林,则见山峦被透明的淡蓝色蜃气所包裹,神奇如幻。脚旁草茎下,有兔子梅花形的蹄印和雉鸡布满密纹的菊花形爪印,溪水碧绿到了和草一个颜色,所不同的是闪着光。水葫芦、萍叶、芦苇,在溪水里晃荡;冰草、马齿苋,在溪岸招摇。空气透着一股子沁人心肺的草腥味。蜻蜓、水蚂蚱,四处飞动。野鸭子、水鸡子,咕咕噜噜叫着,追啄金龟子。偶尔空中一只燕子飞来,在水面上与自己的倒影轻轻一吻,又形影分离,各奔天地了。
突然,五六步远处,一只雄雉鸡,麻色羽冠,火红与闪光绿相杂的项毛,翅是鲜艳的玉碧色,翎毛有两根近一米长,几乎囊括了所有颜色,正在石头旁啄虫子。狗要扑过去,姬发弯腰一按狗头,把枪和挎包挂在它脖子上,明知活捕不着,却只想活活地把雉鸡捕着,养起来玩儿。轻手轻脚,眼看就到了雉鸡跟前,那雉鸡却突然飞起,并不飞走,又在五六步远处落下。姬发欲罢不能,不住追着。峰回路转,蓦然见这一处水更深更绿,有小鱼在水面喋咻。姬发便动了下水痛快一番的欲望,丢开雉鸡不再追,脱了衣服,用那雕花鞣皮带一扎,放在一簇茅草上。狗拖着枪和挎包过来,蹲在衣边。
因在路边,怕有女人突然出现,姬发没敢脱那三角裤头儿。踩着松软滑润的青泥,走到溪边,溪里便倒映出他那优美迷人的胴体来。双腿修长,肌肉发达,上身刚好成倒三角。他自然知道自己的胴体罕有的迷人,也引以为傲,自我欣赏着,愉悦非常。孩子气十足地捡起个石子,朝水面撇去。小时候,他能一连撇八九个水漂,但久不有这童趣了,此刻只撇出了三个。然后到一株老柿树旁,弹掉柿树虬节里的一条臭虫,矫健的身躯轻捷地爬上树,站在一条胳膊粗伸进溪上空的长枝上,嘘气,收腹,跃身,漂亮地翻转三百六十度,轻轻入水,未溅起一点水花。树枝忽闪忽闪晃动不   已,终于有一个水晶柿子掉入水里,溅起几点水花来。
好久,溪中间出现了一个旋涡,莲花蓬叶急速往涡里卷去。眨眼,涡凸,所有东西又往四边滑去。姬发露出了上半身,水珠淋淋沥沥往下滴个不住。
他以各种优美的姿势嬉游着,不时侧头一吐水。只有指甲盖那么顶点的鱼,毫无畏惧地在他身上蹭来蹭去,麻酥酥地惬意极了。
尽情后上岸,他展布开身子,松坦地躺在绿缎一样蓬软的草上晒水,像草上开了一朵人形的泛白黄花。
蓝天白云明朗朗的,溪水上下天光。蜻蜓在溪上空飘来翻去。不时有花媳妇虫儿,落在他身上。而微风吹来,草夹着湿气柔情蜜意轻拂着他。他舒服地闭上了眼睛。飒飒风声,唧唧虫鸣,呼呼林涛,瑟瑟草响,物我交融,他完全沉醉于大自然的魅力中。
生在环境恶劣的大西北,却有这么一个山川秀美的故乡,他觉自己太幸运了。人生正逢青春,最美不过。美好的青春里活在美好的自然中,让他觉活着太幸福了。无论如何,要对得起活着。他在心里呼唤:“爱我吧,一个美丽的女子!青春只有一次,逝去了不会再来。快快走入我的生活,尽情享受我的青春,也让我尽情享受你的青春吧!”(第四章完)
[img]http://www.21jfs.com/grwz/yyq/tupian/11111.gif[/img] [b][color=green][size=3]既然,不能化作清风轻拂你受伤的心灵,那就挥洒成雨冲刷掉你心中的阴影~~~[/size][/color][/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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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6 02:46:23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订 亲

同窗好友们朝夕相处多么美好,可惜已成追忆。姬军不久就当兵走了.姬槐备战高考,忙个跟姬发见了面,连坐下说一会儿话的工夫也没有。姬杨去了武宜,过年也没回来,——来信说过节还上班,可以挣双工资。人家各奔前程,姬发却百无聊赖。
如今种庄稼,收种忙个要死,闲来又闲个要死。姬杨的祖父母、父母,还养着一大群鸡、猪、羊,农闲也忙得团团转。姬发要不是山路拉运庄稼费力,连牛也懒养,哪里还肯养那些?农闲时,他在村里转悠来浪荡去,见不过是半片破瓮扣墙头的院子,草顶泥地的屋子,忙里忙外的大裆窄裉村妇和黑红脸膛的山男,追逐嬉戏地土人儿似的小布点孩子,牛马鸡猪,简直腻味透顶。花季年岁,大好时光,日日虚度,他却不知可惜。
他那庞大的身架,简直是男子汉的标本,却成天拿着个弹弓打麻雀玩儿。村里大一些的男孩,也早出晚归去上学,没功夫打弹弓,村邻看着他的样子,无不发笑。那时高干子弟、高知子弟这些词儿山里人也知道,他们并无恶意地嘲道:“吃粮不管纳粮事,花钱有那上过清华的供着,他万事不愁,可真是个高知子弟了。”
山里人总是拾城里人时髦的余唾,什么东西在城里已不时髦了,在山里反倒时髦起来。城里男孩时髦穿红衫,几乎同时,姬发也穿出来了,令村人侧目。有少年笑道:“发子,小心半路叫二流子把你当成个女孩,拖林子糟蹋了。”无聊的姬发,情趣也浅薄,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道:“拖林子倒成为难事了。我拿啥叫他干呀么?”
一日嘴馋,他竟偷了人家的老母鸡来吃,惹得那家的老娘儿横在他家大门口,骂了个天翻地覆。姬杨娘忙捉了自家一只鸡给了人家。七嬷知道,上山来又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还硬塞给姬杨娘两只鸡的钱。老太婆向姬杨娘道:“嫂子替我打寻着,看谁家有个可心的女孩儿,该给他娶个媳妇了,顶好娶一个比他年纪大的。跟前没个人管,他要闲荡成二流子,我死了怎么见他娘?”
1984年4月的一天,武七嬷提了二斤肉上山,饱了饺子,姐弟俩吃了。她又把家从里到外清扫了一遍,把姬发的脏衣服洗了,便教训了他一场。唠唠叨叨的,无非是要他做个正气人。姬发听得眉头都皱成了疙瘩,她才下山。
老娘儿沿着葱绿的庄稼地畔悠悠走到半路,正遇那后山闲荡汉武大,穿着城里已过时,山里还不时兴的大喇叭裤,迎面扫地而来,笑问:“七老娘,又朝拜娘家去了?"这武大自幼丧父离母,由老爹抚养成人。他老爹是后山的“村盖子”,无法无天,把个孙子也惯得腹无点墨,胸无大志,好吃懒做,最爱寻衅生事。七嬷一见他,不由动了那嫉恶如仇的老脾气,仗着她在武大面前是祖母的辈分,两手抱腹,命令道:“你给我站住!”
武大从没听过人以这种口气向他说话,吃一惊,站住了。七嬷奚落道:“你也留起了胡子?你三十出头还是四十大圆了?懒得连嘴边的那一茬子荒草也不割!呸,你再上些化肥,催他一催,就能放羊咧!你看你的鼻涕,那倒是好肥!我要是你老爹,不揪着你那一把,批几大耳光子,我就白活这岁数了。你老爹原来也不成器,真是‘虎生吃人的崽,鸡蛋孵不出天鹅来’,呸!”
扬长而去。爽利的言谈不说,老娘儿气昂昂走过,那一双大脚把路面只差没踩出一串窟窿来。肥硕高大的身材上,黑家织布裤褂肥裆大襟,飘飘而然。半辈风霜雪雨留在脸上,威风而又威严。好一个武七嬷,活透出西北娘儿的豪气和野性!
武大从没受过人的奚落,一时发懵,等反应过来,老娘儿早转过山弯不见了。他恼羞成怒,凶神恶煞骂:“母马,牙口生老,倒能磨牙!老子一嘴巴荒草,你这老母马还一脸犁沟哩!撒上种子,再拿化肥催一催,也能打不少粮食!噫唔!哼,臭老娘儿,发羊癫疯,不怕我敲下你的老牙?看我不给上一副铁嚼子,叫你去嚼舌!”
武七嬷没有想到,这武大此刻正要去姬家,他和姬发已成“哥们”了。
这几年,固塬“名人”辈出。上过清华的武校长成了名人,发了大财的成了名人,地痞流氓也成了名人。这武大和另两个地痞,号称“三大混世魔王”,在固塬无人不晓。他们常拿着刀子,替那些发了大财的人讨债,盗古墓,偷人家,拦路抢劫。有谁让他们看着不顺眼,就大打一场。好好的一个四川来的过路人,问武大路。他听不惯那个“啥子”口音,就把人家毒打一顿,然后指给路。指给的路,还是反方向。
姬发一则因自己是孤儿,没有近宗堂亲的兄弟可以倚傍,跟这些人做“哥们”是为不被人欺负。二则也因为精神极度空虚,厌倦山里人的传统活法,想发大财又苦于无路数,听武大说盗古墓可发财,手心便痒痒,欲跟着这些人一试。他当时的思想实在不敢恭维,曾向人道:“别信啥毬黄道黑道,也别讲啥毬义气德行。能屈能伸就是男子汉大丈夫,有钱就是爷!”
起先,校长夫妇并不知道。这日七嬷半路遇武大,回到学校后,校长的大侄子来看他们,顺口说:“几回在咱们村里遇到发叔,我叫他到我们家吃饭,他一回也没去。我只当他犯我什么病了。后来跟弟兄们说起,也都说没到他们家去。听说是在武大家喝酒了。武大什么人,发叔咋能跟那号人交往?我们虽说比他年纪大,可辈分小,不好说他。七娘见了,该把他好好说一说才是!”
校长夫妇吃一惊,但还有些不太相信。恰好隔了一天,姬杨爹来给秀珍送干粮,七嬷便问起这事。姬杨爹道:“真有这事,发子跟那些人拜了兄弟哩,三天两头在家里喝酒。喝醉了,就在村里乱骂人。看在老妹子面上,我有一回说了发子几句,还叫他打了一顿。我见他醉了,不跟他计较。本来我早就想跟你们说的,又怕你们生气,没敢说出口。想不到那孩子变得这么快。你们既然已知道,就赶紧管管吧,别叫跟着那些人出了事。”校长叹道:“不肯看书,没分辨是非的能力。那个年纪,又是走钢丝绳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跌下去了。”七嬷震怒,当时就逼着校长跟她上了山。
一见姬发,七嬷就照脸啐了一口,拉住要打。校长吼道:“不许撒野!好好跟孩子讲道理。”七嬷才松了手。校长道:“进屋说话吧!”先进了屋,坐在椅子上。姬发只得跟进屋,坐在炕沿上。七嬷不坐,两手抱腹立在脚地。校长把“近墨者黑”的道理讲了又讲,七嬷不时没头没脑插几句。姬发低着头,一声不吭。七嬷道:“日后不许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了。听着了么?”姬发不回答。校长又问了一句,姬发突然抬头喊:“我早不是刚出世得让女人兜在围裙里的孩子了,交什么人做什么事,不用你们管!”
七嬷一下子扑在他身上,揪他,拧他,哭道:“你大了,不要我们管了。当初在地上爬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呸,忘恩负义的东西!”姬发只轻轻一推,老娘儿就跌坐在地上。她愈怒,抱住他的腿,拿头撞着哭道:“反了,敢打我。你索性把我打死,就没人管你了。”
姬发抽出腿就要走开,只见校长一跃而起,追上他,啪啪就是两记清亮的耳光。这可是他长这么大,校长第一次打他。他捂住脸,吃惊地看着校长。校长声色俱厉道:“家跟国一样,温情脉脉不成,就得用法律。道理你听不进去,我就只有逼你了。你要还跟那些人来往,我就领着我的侄子们,把你打得摆在炕上,半月下不来。你跟我说,你还跟那些人来往不?”
姬发僵硬地蹲在了地上。校长喝道:“说话!”姬发哭道:“我还有什么说的呢?你养我了么,你是老子么,我敢不听你的话么?”七嬷扑过来捶着他的脊背叫:“我叫你嘴里不念心里佛,我叫你嘴软心硬!”姬发一动不动。校长在脚地踱了几来回步,仰天长叹一声,拉开七嬷道:“他毕竟是孩子,只长个子不长心。听了我们的话就行咧!过几年就好些了,‘树大自直’!”七嬷也就收住,反拿好话来哄姬发,像哄五六岁的孩子。校长也坐下给姬发讲道理,语重心长。姬发一句话不说。
老两口离去时,姬发连看也没看一眼,更没有送。走在山路上,校长忧心忡忡,道:“我怎么不会管孩子了?看他那样子,根本就没听进去。等到事来教训他,悔也晚了。”七嬷只会抹眼泪。
回到镇中,七嬷几夜没有睡好。这日她哄校长说要上中山看姬发,却回到后山,在武大家大闹了一场。从没人敢惹的武大爷孙俩,乖乖答应,此后不许姬发进他们家门,武大也再不进姬家门。爷孙俩若不知趣,敢拿着草棍儿戳这母老虎的鼻子,必吃眼前亏,因为七嬷是领着二十多个侄子气势汹汹闹来的。
到了姬发这个年纪,人都有强烈的摆脱父母管束的心理。姬发本只对七嬷把自己管得太紧有些怨,现在对校长也有些恨了。表面上他和“三大混世魔王”断绝了来往,背地里却仍是往来不断。“弦绷得太紧,就会断的”,校长夫妇虽不能放手不管,但又怕管得太严出了事,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好在不久“严打”中,“三大混世魔王”都被抓去判了刑,姬发也被传审了几次,因无罪证,才免了蹲狱之苦。到这时,他才稍懂一些校长夫妇的良苦用心了,但做人并没有很快发生根本转变,所以他仍不会平顺,命运将充满变数。   
高考揭晓,秀珍一举中榜,姬槐则再度落榜了。那小伙子已架上了眼镜,暑假在村里跟人连一句话都没有。他决定还补习,下地时都背着书。
不久录取通知下来,秀珍被西北林学院录取。姬杨从信中得知,兴高采烈地从武宜赶了回来。大热的天,他还穿着一身矿上发的劳动布工作服。舍不得吃有营养的东西,人瘦多了。常年钻在地底下,少见阳光,脸上也没有红扑扑气,白得有些泛青。秀珍一见,就拉住哥哥的手哭了,道:“穿衣不讲究倒罢了,可要吃好。瞧你,跟个病人一样。”
家里供一堆学生,已无积攒。校长夫妇本来要全包秀珍上学的费用,姬杨不许。他的工资,除过伙食、路费花了些外,都为妹妹上大学攒着,只让校长夫妇补其不足。他私下还把校长夫妇给的钱在本子上记着,准备将来有能力时慢慢还。
在家的那几日,姬杨晚上仍跟姬发住着。近一年不见,两个小弟弟爱大哥爱得不行,晚上非跟他睡不可,而且非睡一头不可。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把他挤个紧紧的,他整夜连个转身也没法打。少年付出了,弟妹们也给他献上了最真挚的爱。世界上,没有比爱更珍贵的了。少年心里很充实,也很幸福。
姬杨要带秀珍去镇上买两身衣服,一只皮箱,秀珍不许。衣服她用母亲织的粗布给自己缝了两身,箱子则让父亲用家里的薄板打了一只,就是本色,连漆也不让漆。姬杨本来准备把妹妹一直送到学校,秀珍笑道:“这么一点东西,我从小干力气活,才不放在眼里哩。女大学生一个,也丢不了,再说还有学校的车在车站接。不用送,省下路费,哥多吃些有营养的饭菜。要让我再看到哥瘦了,我就不上这大学咧。什么有哥的身体要紧?”
这日,校长夫妇、姬杨、姬发在镇上送秀珍上长途公共汽车。两个小伙子把箱子、被褥装到车顶上,车就要走了。秀珍含泪笑道:“大姑、姑夫不说,哥哥和发叔千万不要以为我从今往后高你们一等了。我跟你们永远是平等的。”
当她的眼光一一扫过这些人时,姬杨的心咯噔了一下。她的话,她看姬发的眼光,已经让那聪明的哥哥发觉她爱上姬发了。姬杨并不认为妹妹嫁一个山里少年就不配,校长娶了一个山里女子,不是很好么?他就是不情愿妹妹嫁姬发。他很了解姬发,谁要跟了这臭小子,一辈子也别想安生。不过他又想,妹妹过去的生活圈只局限于这些人,姬发又那么风流潇洒,妹妹一时倾慕也是可谅解的。等她到了外面大世   界,比姬发有魅力的男子多的是,只怕妹妹就另有所倾慕了。即便妹妹真最终要嫁姬发,姬杨也没有干涉的心。他不是武七嬷,为姬发付出了就觉自己有一种权利。他是有文化的哥哥,爱妹妹,就得尊重妹妹的感情和意志。
爱,是一种学问。
姬发光彩照人。一款魅力无限的运动发型,米黄汗衫筒在藏青西裤里,白球鞋,大红的雕花鞣皮带。分明刻意修饰,却不是今日刻意修饰,历来他在衣着上就没有辜负自己的青春。虽然秀珍强调她和他依然是平等的,但他却觉她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比他高贵。正因为自卑作怪,他没有听出秀珍的言外之意,没有发觉那女大学生爱上了他。
姬发跟武大成了“哥们”,并没有改变秀珍对他的慕恋。武大从小就一身毛病,秀珍从没正眼瞧过他。姬发从小受校长影响,本质还是好的。纵然一时误人歧途,终究还要变过来的。她相信爱情的力量,相信自己就能叫他一生走正路。刚刚考上大学,她心里很乱,还没想好怎么向他表白。寒假回来的时候,她必须向他表白。否则他万一和一个山里女子订亲,就不好办了。如果他也爱自己,她准备大学一毕业就结婚。迟迟不结婚,他会心里老悬悬的,怕她甩了他。
司机按起了喇叭,催她上车。她已转身向车,却意犹未尽,又回过身道:“没有你们,我就走不出大山。我还没和人握过手,咱们握手告别吧!用力握。在外面,我还有很多事情无奈,需要你们继续给我力量。”
过去她和姬发见面,只是亲切地问候一声,连话也没认真说过,更别说碰手了。显然,她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是要和姬发亲近,拿别人做掩饰。姬杨明白装糊涂,别人则根本不明白。校长和人握手惯了,大大方方的。七嬷则很不自然。秀珍突然在七嬷脸上亲了一下,车上的人都笑了。七嬷打了一下她道:“疯丫头!”眼泪却下来了,叹,“你兄妹们,比我养的强。我不知有多心疼你们。你放心,总要叫你上完学的。”
到了姬发跟前,秀珍伸出手时,神情微有些羞涩。姬发把长臂一抡,猛用力一握她的手。她疼得差点叫出声来,心里却别有一股甜蜜滋味。最后是哥哥了。要不是她,去年的今日,哥哥就走向那神往已久的知识王国去了。她改变了哥哥的命运,让哥哥成了“煤黑子”。秀珍没有把自己的手交 给哥哥伸出的那一双粗糙大手,却勾住哥哥脖子,头偎在哥哥宽阔厚实的胸脯上,哭了起来。姬杨紧紧搂着妹妹,也哭了,道:“你是姬家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天之骄女。哥哥以你为荣哩!”秀珍哽咽个抬不起头。
司机又按响了喇叭。秀珍只得离开了这些亲爱的人,向车走去。一坐上座位,她又从车窗里泪眼看着他们。
公共车载着这个追求知识的山里姑娘,在远处消失了。姑娘人去心不去。
在秀珍离开固塬的同时,姬槐也进入了固塬镇中,三度备战高考。姬杨第二天则又去了武宜。
姬发种那四亩地,一年下来,收入与投资相抵,手里没落几个钱,还不够自己抽烟喝酒用。(武七嬷当初不许他抽烟,烟瘾是回到家里孤处时惯下的。)想着别的挣钱门路,自己都没能耐,自己都觉自己太没出息了。他对来日没了指望,成天只觉空落落的。孤独和苦闷,怎么也无法摆脱。于是他想:“人穷志短”,找个女人,胡乱混一辈子人算了!上高中的时候,姬发和武家村里的春燕,曾互有好感。但那春燕因为相对于一般山里女子文化程度高些,人便有太多的精神和物质上的渴欲。姬发已懒读书,又没本事挣来钱,此时便觉春燕作为妻子很不合适。“米面的夫妻”,他考虑这个问题很实际,把感情放在了次要位置,想找一个没有太念过书,在生活上知足常乐的女子。
武家村里嫁到前山姜家的一个女人,姬发随武家人称她为三姑。六岁那年,七嬷带姬发去逛集,遇着三姑带着她十岁的女儿。七嬷见那小姑娘水灵灵的,扎着一根小小乌油辫子,躲在三姑背后,再三叫不出来,便心疼地摸着姬发的头说:“三姑的女儿靓么?”姬发抱着七嬷的腿,只是笑,不说话。七嬷道:“等你们大了,把她娶到咱家,给你做媳妇吧!”姬发害羞了,抱着七嬷的腰,用头顶着她的肚子,把她顶得后退了好几步,引得两个娘儿大笑个不住。不过戏言,七嬷掉头就忘,姬发也早忘了个精光。
他随七嬷在武家村里的那多年,姜家姑娘常来外家小住,一年比一年动人。姬发却从没有娶她的想头。一则小,二则他崇拜姐夫,对身上文化气息浓的人特别有兴趣。姜家姑娘有个致命的缺陷,没上过学。
移居镇中学后,他就再没见过姜家姑娘,不过知道那姑娘已被后生戏称为山里八枝花之首,可想而知越发美了。可是直到现在,他很实际地考虑自己的婚姻问题时,仍没有想到姜家姑娘。自己没有多少文化,有些文化的女子做妻子,他怕有一天控制不住人家,但从小受校长的影响太深,没有文化的女子,又让他在心底里老大瞧个不起。
这日,中山的几个后生约姬发去打猎,还绕路去约前山的二春。二春的妹妹,即那山里的花魁。姬发知道,约二春是借口,饱一饱眼福,才是他们的真心。到了二春家,姑娘甩着直拖到大腿上的乌油长辫出来向哥哥送散弹袋子时,满院的火堆子。姬发也斜吊着大花眼睛瞟着那姑娘,觉眼前如有一颗炸弹爆了,惊心动魄,又如中了孙大圣的定身法,定在那儿半晌纹丝不动。果然名不虚传,几年不见,她已出落的美奂绝伦了。高挑身材,体格健美。鸭蛋儿脸,皮肤瓷器般光洁。神情沉重,柔而不媚,天然一种端庄风韵,正是那种能吃苦且感情专一的女子。向哥哥说话的声音,让人听来如春风拂面一般和暖。到底比姬发大几岁,那个成熟味儿,又让他有一种姐姐式的可依靠感。少年在心里道:“真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我也见过些漂亮女子,连她原先也见过,怎么我没想到今天见到的她,竟成了绝对的上上品人物?”
姑娘必然有许多缺陷,但少年一时看不到。连事先知道的她没上过学的缺陷,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当下姬发就暗定,姜家女子,非他莫属。
打猎回来,姬发便托前山一个女同学先探探姑娘的心。隔了一天,他就去见女同学。女同学说:“提起你,她就没好话。”姬发有些失望,强堆着笑脸问:“话咋说?”女同学道:“她说你跟着文化人长大,理应文气,倒横行霸道的。”姬发道:“我没拦路抢劫,也没杀人放火,空口白牙,凭什么说我霸道呢?”女同学道:“她说那日你去她家,她一眼就看出来了。”姬发叹道:“这么说,她倒是个眼里有水水的。” 原来不识字的姜家姑娘竟然和上过清华的武校长“英雄所见略同”。当初姬发在学校时,有一次七嬷夸起他的“乖”来,校长批驳道:“这阵说他乖还早,‘出水才见两腿泥’哩。我倒觉他有些刚愎自用。”七嬷不解,校长解释道:“就是为人霸道的意思么。”
感叹之余,姬发对那姑娘越钟情了。不是说“米怕筛, 女人怕缠”吗?他缠也要把那姑娘缠到手。
又一日,前山姜家通后山武家的碎石子马路上,一个大姑娘正轻捷地走着。身穿白底蓝条子琵琶衫,毛蓝布裤,臂挽个八宝竹篮子。不是别人,正是姜家那姑娘,要到武家去看姥姥。
远远的,一袭晕雾,呈猫眼石色,与那葱郁的槐林若即若离。极目而望,群山虽为万顷波涛,却不闻惊涛拍岸声。近处野花含羞带笑,馥郁之香扑鼻人肺。姑娘嘴角,挂着醉人的微笑,似乎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她在姜家是金枝玉叶,打一个哈欠,也天摇地动。“大姑小姑,是非满屋”,可谁也没听说过她仗着父母的势,在嫂嫂面前逞小姑子的威,姑嫂亲姐妹一样。嫂嫂坐月子,她煎红糖荷包蛋,洗尿布。侄儿满月,她给绣有肚兜。过岁时,她把娘送自己的两个银镯子给打成了项圈。哥哥出猎的绑腿、散弹袋子,无不是她的手工。爹刚把烟锅含在嘴里,她就把艾蒿火绳举到了烟锅边。娘爱闹心口疼,等不得呻吟,她的手就在轻轻地揉娘的心口了。里里外外的活计,她从没落个“孬”字。上姥姥家姥姥疼,走八姨家八姨爱,嫡里啷当亲的一家人,怎么会不宠她?
这几年她家的日子好过,娘隔三扯条单子,逢五是身衣服,忙着给她备嫁妆,只嫌嫁妆不丰厚。就是娘心不能做陪嫁,不然也就剜出来用红袱子包上装入那大红板箱了。山里人以为山里是苦海,有心爱的闺女,都以嫁到山外为解脱,姜家也不例外。只是肯娶山里姑娘的山外少年,总也难中人意,所以姑娘到今还没有个着落。
姜家姑娘一如武七嬷,是无名氏,没有大名。山里人往来,礼物是花馍。出嫁的闺女回娘家的花馍,是油馅子的。因此谁家生个囡儿,人便说:“好咧,这下有油馍吃咧!”这一说不要紧,山里闺女呢昵称油馍的,与城里女孩昵称姗姗、娜娜的,同样普遍。姜家姑娘在劫难逃,小名也叫油馍。
不觉的,姑娘就到了姬家坪地。大门洞开,冷冷静静的。村里那女孩一说姬发,姑娘就知道什么意思,这阵路过他家门前,心里未免有些慌乱。忽然,姑娘听到哪里有吭哧之声,四下一展望,就看见不远处的坡地上,一个青年汉子在刨地。光着上身,赤着大脚板,高挽着裤腿,骨骼粗大,筋肌健壮,阳光照射下皮带扣子亮晶晶的,正是姬发。庄户人崇尚勤苦,看见他在大汗淋漓地劳作,姑娘心里又对他略生了一丝好感。又忽然,一只雉鸡从路旁的羊蹄草丛里蹿到她面前。姑娘不防,吓一跳,“呀”一声。看清是雉鸡,才放下心来,又被雉鸡华丽的羽翼所吸引,停步盯看起来。
姬发被她的叫声惊动,丢了铁锹,大岔开两条长腿面她而立,愈显挺拔伟岸。姑娘竟有些动心,忙低头赶路。
少年看着姑娘,如看日出。
奇怪的是,姬发在这女子的心目中,可恶、讨厌的东西将越来越多,然而魅力却将越来越大。他竟招手唤起了她。姑娘是传统型女子,认为陌生男女随便招呼是不尊重。两人虽然从小就认识,但没说过话,姑娘就认为他还是陌生人。看他那意思,不单是招呼,还要说什么。说什么她自然明白。那话他不是托人向她说过了么?即便人没把话说清,他还要再说说,可以让他家老人和自己的爹娘去说,怎么能直接就向自己说呢?可见他是个轻薄后生。姑娘刚刚对他产生的好感,丧失殆尽了。又憎恶,又胆怯,又不肯让他看出自己的胆怯,把头挺起来,旁若无人地走着路。
初秋山里的空气,有一种似薄荷又似百合的清香。姬发穿上衬衫,却不结扣子,只将下摆拴了个蝶翅一样的结,踩着新翻起的松软如缎子堆的沃土,大步向路走来。柔软的腰腹、肚脐,在蝶结下忽隐忽现的。姑娘知道走不脱了,索性站住。姬发踏上土路,在她面前五六步远处站住了。她竭力控制着那因受惊吓而发软的膝头不颤抖,胸脯微微起伏着,红着脸,湿漉漉的眼睛如遇险的小鹿。
姬发那长圆形脸盘却不是粗线条的,剑眉之下,有一双黑白分明犹如润玉的大花眼,吊胆鼻下,则有一层细柔的刚刚生出的黄髭。望着姑娘,露出那颗逗人的虎牙来,粲然一笑。姑娘不为其所动,变了声调道:“咱就不认识你。有话,你跟咱爹娘说去!”
姬发道:“怎么不认识?我是光屁股小崽儿的时候,你就认识我了。就算咱俩是生的,煮一煮不熟了?”刚往她身边走了一步,只听一声咆哮:“站远些!”
“好!”姬发喝彩了。这正是居于独户人家最好的娘儿。那种八面玲珑的俏皮娘儿,很难在这独户中对他尽忠。他要的就是她的端庄威严不可侵犯。
随着那一声咆哮,姑娘的胆怯已然消失,大不了一死。她恢复正常声音,冷冷道:“大天白日,车马道上,我看你敢咋?你只有一个,咱的哥哥有两个哩。呸,放开路,咱就没话跟你说!”姬发不由打量着她,亭亭玉立,胸脯两座山峰神幻般奇美,天鹅般修长的脖颈泽似羊脂,洁如润玉,潮红丰满的颊上微有几点雀斑,嘴唇红宝石似的,秀目圆睁,饱含泪水。“色不迷人人自迷”,他目眩神迷了,如坠庐山十里云雾,半晌一笑道:“放路容易,看话咋说。”
他那放肆无忌的眼光,让姑娘恨不能拧他个面朝后;想想夺路走,他就急了,不如先拿话消磨着,等有过路人再夺路不迟,便低头道:“早先见过面,没说过话。咱是不跟生人说话的。”姬发见她换了口气,也换了口气道:“有趣!人长半墙高了,还怯生!好孩子,我听见了,你的心滚得咕咚咕咚响哩。咱俩就是生的,怕也快煮熟了。”他一步步将话推向主题。姑娘呼吸紧促,不肯再言。姬发终究还是个大男孩,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过他全然没有一般山里后生的憨厚木讷,潇洒出尘处也不是言语。他那精致的脸盘上,表情丰富动人,一摸脸道:“还没煮熟,我这里先熬滚烧了。好姑娘,你可知道,我在这空院冷房里,和尚道士一样为谁在熬吗?”说着忘情,朝前跨了一步。又听一声断喝:“远着些!”吓他一跳。姑娘冷若冰霜。他只得站住,磕着脚说:“我听说,你嫌我这个人霸道?我们村里的二女子,倒不霸道,柔得没滋没味的,你愿意嫁他么?一个霸道的家伙,要温柔起来,那才最有滋味哩。我是谁?无父无母孤儿一个,天底下的头一个可怜虫。我又是天底下头一条好汉,人不敢做的,我敢做。”说着从腰里抽出一把尖刀来,神情已然不再可亲,冷笑道:“我要人可怜,不然的话,我就会杀人。姑娘跟我是生的,这半天也该煮熟了。那就说话吧!”
姑娘勃然大怒,啐了一口道:“敢说这话,你不记得咱哥了?”姬发哼了一声说:“我活了十几岁,经事不多,胆子不小,就把这脑袋叫你哥提去,也才三斤八两。你两个哥的脑袋,合起来是七斤。姑娘算算账就明白,这个生意你有些不太合算吧?”
姑娘惊骇了,脸无血色,抖着嘴唇说:“杀了我也不进你家门。”姬发一阵狂笑。笑声戛止,他脸色死人样冰冷道:“好,你这娘儿英雄!你也看一看,我姬发是不是那种拿大话吓人的狗熊!”说着一刀划下,他胳膊便鲜血淋淋。当日姬杨咬破手指,是以自己的血逼妹妹最后决定上大学,是为别人。姬发今日叫自己流血,是要挟别人,是为自己。他动人的眼睛轻轻一眨,如两道火光从姑娘身上灼过,声音轻柔道:“我敢叫自己流血,还怕叫别人流血吗?走吧!两天后,老爷子老娘儿去你家求亲。”
姑娘心碎了,也不上外家,掉转头上了来路。槐树梢上那猫眼石色的晕雾成了灰色,不是雾变色,是姑娘泪眼凄迷。
不知走了多久,一声鸡啼,使姑娘的步子零乱了。前面就是家,而一旁是断肠崖。她宁肯走下断肠崖,而不肯把遭遇告诉家人。哥哥只要知道妹妹遭了姬发欺负,敢跟他白刀子入红刀子出的。她怎忍心呢?
姑娘闪人草地里,无力地依靠住一株老槐树,久久地望着红瓦房的家,又久久地望着鹞鹰翻飞的断肠崖。突然,她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溢了出来,身体缓缓地顺着树滑了下去,终于跪倒在地,撒开手,揪着草,歇斯底里哭起来。又一个鹞鹰,在断肠崖上,翻飞而下。断肠崖下,是无边的绚丽,无边的旷辽。姑娘缓缓站起来,拭尽泪痕,整好衣衫,挽着八宝篮子,从容踏进了家门。
娘第一个听到闺女熟悉亲切的脚步声,下炕趿鞋,迎出来道:“咋这工夫就回来了?”姑娘低着头,不使母亲看到自己的脸色,匆匆掀帘进自己屋里,在帘后说:“娘,咱身子不爽,不去姥姥家了。”
娘听说女儿病了,心慌意乱,便喊儿子套车,送女儿上医院。姑娘又在帘后道:“娘,咱是乏咧,你甭折腾咱."娘便在院里两手抱着肚子大骂老爷子,还有儿媳妇,说他们不体贴姑娘,累坏了她的油馍。一家子惶惶不安,跟着老娘儿进了姑娘屋里。姑娘已上炕了,脸朝里侧身躺着。娘站在地上摇着发髻子道:“油馍,你想吃啥饭,娘给你烧去。想吃鱼肉,也叫你二哥给你下河摸去。”姑娘道:“咱啥也不想,就想静静地躺一躺。”
娘忙领着一家人出了姑娘屋子,拴上门吊,打发孙子上村里去玩。公鸡啼了一声,也被赶出了门。
午饭姑娘没有吃。娘便向老爷子道:“怕真有病。她不上医院,你就套上车把他豁豁妗子接来吧!”后山的那个豁嘴娘儿,原先作为“赤脚医生”,在县医院培训过两年。二春嫌父亲手脚不麻利,自己套上车接来了豁豁。诊视了,豁豁笑道:“没啥病。让外甥女好好歇一歇,怕真是累坏了。”
姑娘下地总抢着干重活。二春当然也心疼妹妹,便提了篓子下河去摸鱼。
晚上大盘子的鲤鱼端进姑娘房里,姑娘仍没动筷子。娘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往大襟上抹,唉声叹气说:“油馍,你有个好歹,娘咋活呀么?”一夜没合眼,不时到女儿窗下去听,又到儿子窗下叮嘱,“睡警觉些!”
过了两天,老娘儿老爷子提着丰厚的礼物,出现在姜家门口。老爷子簇新棉绸衫子,黑布裤,是姬老人。老娘儿则石青的确良上身,绛色卡其裤,式样比城里女人衣服土一些,比山里娘儿的衣服则时新一些。这老娘儿便是武七嬷。大腹便便,如经年怀胎未生;花发已经稀疏了,却在脑后盘了碟大一个髻,其实真正的头发只有核桃那么一点,别的是白布。
怕有狗,七嬷喊了一声,没人应,便雷声大嗓吼:“人死毬咧!”这才听到里面人声:“来咧来咧!没死,也叫你这后山母老虎一吼,快吓死了。”一个白发老母,颤巍巍走出来。七嬷上去就拉住手,拍着笑道:“他三姑吔,你还没死?多年不见了。”三姑先毕恭毕敬地问候姬老人:“老爹身板还硬朗?”姬老人道:“冬日里就闹腿疼。你是九老汉的闺女吧?那年咱跟你爹进老林围豹子,你还是个囡儿,跳着出来送散弹袋子。咱还抱着用胡子扎你哩。这就算老了?”三姑叹:“真老咧,你孙女都老成嚼不烂的黄葱叶子咧。不敢想!”拉着七嬷的手,一面往屋里引,一面说,“活着还活着,死不下去!女儿没嫁,心事不了哩。”
进了屋里,三姑说着“坐,快坐”,大家便脱鞋上炕。三姑在姜老爷子下首,七嬷在姬老人下首。老爷子们蹴着,老娘儿们盘腿坐着。媳妇泡上酽茶,提出陈年老酒,大盘子大碗的端上柿饼和核桃。
三姑从儿媳手里接过那绣有开裂的颗粒丰硕的大石榴的烟荷包,又从老爷子手里接过玉嘴烟锅。勾一指烟末子,轻按于烟锅,半跪于炕,将烟荷包套于烟锅杆上,将烟锅举到姬老人面前说:“老爹,吃烟!”姬老人就三姑手里含住烟锅嘴。媳妇把艾蒿火绳递给三姑,三姑点着烟,姬老人吧嗒吧嗒地吸起来。烟雾缭绕里,人摇头晃脑,绣花烟荷包也在忽闪忽闪摇晃。
七嬷道:“多年没见过你家油馍儿了。咋不见她闪面?”三姑笑道:“身子不爽两天咧。”便向媳妇使了个眼色儿。媳妇出去不久,门帘打起,人眼前一亮。姑娘倚门框站着,紧扭着双手,低了头问候道:“来咧!”
姬老人点头呵呵而笑。七嬷连连夸着,要下炕拉住看个仔细,不料三姑却说:“去吧!看着了风。”姑娘求之不得,说声“好坐”,匆匆走了。那不是人在走动,那是一汪水在流动。
七嬷半天才回过神来,啧啧道:“闺女有下落了么?”三姑谦虚道:“没哩。唉,咱命不好,养了个傻不懂事的女儿,还没踏摸下个厚诚不嫌弃的人家哩。他七嬷走东上西的,敢是遇上个好人家了?”七嬷叹了口气说:“难为这父母心了!三姑也知道我,养了个崽儿,比自家生的还亲,这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也是傻里傻气的不懂事,咱也一心要找个厚诚的人家当亲家。打听了一年有余,前山后山,河西河东,就没个人家有三姑家好,才刚一见闺女,出落得一把子水葱样。咱有心高攀,就怕他三姑没心低就。早听人说,你家闺女莫是城里后生不嫁。咱有几句知心话说给他三姑:他三姑心高志大,城里也千好万好,就有一样——你二老有个头疼脑热,想闺女念骨肉的时候,隔山隔水的,捎个话也没顺路人。闺女受欺负,娘家也不通个消息。再说城里千好万好,也有刁滑不好的人家;山里千孬万孬,也有金凤凰,也藏龙卧虎。我劝他三姑,不如就把个心肝儿落脚山里,闺女也好照看二老爹娘,哥嫂也好护持弱妹子。我早说,再没有他三姑一家子通理了,又重情分,疼闺女,不是那种城里人掏得起钱就把骨肉往城里推的人家,人还不信哩!”
说完小心翼翼地审着姜家老两口的态度。他们一来,三姑就知道是说亲。山里老娘儿眼里;镇即城,或者要给女儿说个镇上人家,那也算女儿进城了。这阵一听是姬家,不免大失所望。听说了嫁进城的种种不是,才略微有些动心。及到最后听七嬷说人以为她嫁女儿进城是为钱,不免火从心起,朝地啐了一口说:“你这老货,人说咱爱钱,你就该上他一嘴巴子。咱肠子头掉下的一块肉,倒不如他外人知疼了?”七嬷见有些指望,乐得笑道:“真真这话!”
三姑想只要闺女乐意,那姬家倒不失是一门好亲事——后生白杨树一般人高马大,整齐好看不说,那校长两口子待他父母一般。校长在固塬也算个大官,听说跟县长是一级哩。因此那后生也算官宦人家的子弟,闺女不算下嫁。于是点头咂嘴说:“话是他七嬷的话,究竟咋样,还要看闺女的意思。不是咱家没家教,由着孩子,是新世事。他七嬷先坐着,等咱拷问闺女去。”七嬷见三姑心动了,以为事情成了八九,不禁大乐,端起酒杯就灌了一气。   
三姑下炕来到女儿屋里,女儿一转身又面朝里了。三姑坐在炕沿上,八八八,九九九,把七嬷的话说了一遍。女儿默不作声。三姑就说:“怕你是害羞哩。娘再问一遍,你不说话,就是应了。”于是又问了一遍。女儿突然回过头来,满脸的泪,哭道:“你应了,就到这房里抬死人来!”
三姑惊骇莫名,过到那边说:“他七嬷的话合咱的心坎,你姬家也实实是一门好亲。唉,咱老咧,也不知道现而今的年轻人咋个想事,——闺女不乐意。”七嬷道:“你不会说话,让我去问。”门帘揭起,姑娘出现了,低着头说:“嬷子甭问,咱不配嫁姬家。”说完一扭身不见了
七嬷臊一鼻子灰,脸一沉说:“怕你家姑娘要嫁皇帝哩。”下炕就往外走。姬老人只得跟出来。姜家二老送着,一路赔罪。七嬷白了三姑一眼说:“你也太过谦了!赔个屁罪?是闺女要嫁人,还是你老不死的要嫁人?”
路上,七嬷仍气咻咻的,向姬老人道:“他们的女儿是一枝花,我们家的发子也不是丑蛤蟆。不是我偏疼,人人有眼睛,固塬哪个后生,有发子俊?他们家女儿斗大字不识一个,我还觉不配发子哩!”姬老人直接回了林场,七嬷则晃着大屁股回到了姬家。一见姬发,就破口大骂:“呸!爱得好么,爱蝎子尾巴上去了。撒泡尿照照你是谁?癞蛤蟆一个,你倒想吃天鹅肉!人家想学我这姬家的女儿,嫁个在外首干事的大学生哩。哼,比得上我当初么?我当初——”姬发忙笑道:“快别吹。一吹芳龄十八,你那嘴就信天游了。如今领群芳的,是人家姜家女儿,你这姬家女儿肥头大耳的,靠一边去吧。我是谁?就算我是癞哈蟆。人常说,‘鲜花插在牛粪上’,她非嫁我不可,除非她死了。”七嬷只当他又跟自己在调皮,也没琢磨这话,只道:“呸,我骂你癞蛤蟆,不过玩儿,你也就把你当牛粪了。哼,把大学生迷个死的姬大姑娘,兄弟能丑么? ‘离了张屠户,照样不吃带毛猪’,放心,姐非给你找个人种种女子不可。姬家的种子,从来不在薄地里种!”
姜家姑娘知道求亲不成,姬发必然硬下手。七嬷前脚走,她就拉了条纱巾包住那不成人色的脸,后脚出门。娘追出来问:“油馍,哪达去吔?”姑娘道:“地里转转。”娘道:“活泛活泛好!娘老了,说话着三不着两的,没个尺长寸短,刚说话,不知咋的就寒了油馍的心,油馍千万不敢跟娘计较。”
她一阵酸楚,后悔顶撞了娘,却不敢回头,不敢说什么,只低头往前走,生怕一回头,就会扑倒在娘脚下痛哭起来,那必然会引起一家子的骚动。那骚动也必将动摇她的决心。
路两边的姹紫嫣红,她视若未见。池水里那个楚楚倒影,她不以为是自己。跌跌撞撞,像醉酒。哆哆嗦嗦,像害有热病。姑娘处于异常激动的情感状态中。她要熄灭心中的灵焰,因此她走的是直通断肠崖的那条路。
就在这时,后山那孤老爷子武剩娃,在另一条路上出现了。还是那瘦马,还是那破车,还是那么伶仃。她在羊肠小路上,他在马路上。两条路并排着,近在咫尺,他却没有看见她,正怀抱鞭杆与酒瓶,歇斯底里“吼大颈”。这车夫正同姬杨一样,当年是山里后生中的尖儿,因穷而未娶。他此刻要把心中积滞已久的孤寂、哀怨、悲愤,连同五脏六腑一同吼出来似的,全身细胞都动了,上下打抖,左右战栗。所过之处,尘与鸟齐飞,人与马俱惊。惊马拖着破车,滚雷般地轰隆而去。车夫的吼声,却隔水穿林而来:
苦哪,苦莫苦过三山,苦瓜汁子里浸黄连,——凿石开山,人死无数,才苦出了这三分麦坪,九曲马路。
难吔,难莫难过三山,难河滩上发难水,——百步九折,高起低落,抬头云,低头涧,前看山连连,后看沟连连。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叹气有回声,回声也连连。回声连连,娘儿腮上,泪水就涟涟。三山路,难吔难。就孙行者,也难灰苦黄了毛公脸。
险呵,险莫险过三山,险崖上险石压顶,——林里狼嗥,草里蛇响,大天白日,抢道杀人……
苦哪难吔险呵——!好汉子,就出山闯荡,一去不回;俏娘儿,就跟了那过路人,远走高飞……
这高腔壮韵,冲入霄汉,在林莽里竭力振颤着,在沟壑里回荡不止。水生波,林起风。姑娘骇绝惊倒了。“不傻不丑,不嫁山里汉”,嫁出山,脱苦海,是每一个稍有姿色的山里姑娘的美梦。别的姑娘是因为山外世界相对于山里富裕的诱惑,而姜家姑娘还因为娘。
从儿子与女儿的容貌,就可知三姑当年也如花似玉,姜老爷子当年也是俊少年。人们都说他俩很般配,但三姑总觉那俊少年有些不对劲儿,当他家人来提亲时,一口回绝了。不想父亲中意那少年。三姑是父亲用鞭子逼着嫁给姜老爷子的。果然姜老爷子无知无识,不学无术,一不顺心,鸡毛蒜皮大个事,就把三姑揍个半死。他又仗着生得好,跟山里那些水性杨花的女人,明来暗往。三姑闹了几回,只能挨他的揍,后来就只好打掉牙咽肚里了,苦往过熬着。
大春十六岁,二春十四岁那年,姜老爷子又跟一个女人钻在了一起,夜夜不回家。三姑懒得跟他闹,拉着女儿回了娘家。
一天,大春二春侍候老爷子吃过晚饭,老爷子道:“你们看着门。爹今晚有事要到你姑姑家去,不回来了。”二春道:“天天晚到姑姑家去?我问过姑姑了,她说你轻易不去她家的。爹,你别跟那些女人来往了,好好跟娘过日子吧,我们都这么大了。”老爷子给了二春一巴掌道:“这么大了又怎么样?儿子还把老子管住了!”径自向外走去。
大春怒不可遏,忽然扑了上去,一脚把老爷子踢趴在地。二春跃上老爷子背,把他的手反拧过来。老爷子动弹不得,破口大骂。大春便脱下臭袜子,塞住了他的嘴。兄弟俩拿绳捆住老爷子手脚,把他抬到屋子脚地,关了大门,提了鞭子,褪下他的裤子,把屁股抽了个稀烂。一面抽,一面问:“再作践我娘不?再作践我娘不?”老爷子动不得骂不得,只会在喉咙里哼哼。
后来,大春抽出袜子来。老爷子刚张开口要骂,那二春早从厕所里铲了一锨屎在旁等着,照嘴一扔,老爷子满嘴满脸的屎,恶心的吐了个昏天黑地。二春道:“这下你知道啥叫恶心了吧?你比屎还恶心人。甭喊叫,一喊叫,邻家知道了,我们落个不孝的名,你也叫人笑话。”
大春给老爷子松了绑,二春端来一盆水。老爷子像狗一样,趴在脸盆上,喝了水,又吐出来,把嘴里弄净,又把脸洗了。二春笑道:“这下会你的相好女人去吧,回来了我们再这么收拾你。”老爷子恨得打又不敢打,骂又不敢骂,委委屈屈地爬上炕睡下了。下身烂个走不成,又羞不肯见人,半个月装病躺在炕上不下来。兄弟俩端饭端水,倒也格外孝顺。
三姑回来后,儿子们告诉了她。她心里感激儿子,嘴上却把他们臭骂了个死。儿子们一天比一天成彪形大汉了,三姑的腰也一天比一天挺得直了。老爷子从此再没钻过女人。不过在人前,他常没原由把儿子们骂个狗血喷头,——也只敢在人前骂,怕人背后又落个好受。
老爷子却从没骂过女儿。女儿对父亲过去也不满,但毕竟是父亲,她还是爱父亲的。只是这样一个父亲,让她从小对山里愚昧、野蛮的男人很厌恶,一心要嫁个外面世界的文明男子。而且,她不愿嫁英俊少年,那种人容易花花肠子。谁知她偏遇到姬发这么一个用刀子逼她的山里愚蛮,而且还很英俊。
姑娘心头,怨恨绝望的情感,汹涌积聚,终于堤垮水泻,一泻千里,爬将起来,往断肠崖直扑过去。纱巾挂在树枝上,翻飞不已。姑娘的乌油长辫在背上甩动着,留海高扬,裤角翻绞。断肠崖下,深涧谷底的森森寒气,扑面而来。蓦然,犹如瓦坛破碎似的,不成声音的呼喊传来。那是娘在喊:“油馍——吔,亲亲,肠子头哇!”这一喊猝不及防,姑娘双手摊开,跪扑向地,野性地哀号起来。
女儿终于下炕,娘起初还一阵高兴,但心头很快就涌起一排不祥之云:平常女儿身子不爽,还怕虚脱了,硬咽几口饭。这一次豁豁说没病,女儿咋一口饭不咽?姬家早不来提亲,晚不来提亲,咋在这女儿没病却身子不爽时来提亲?女儿迟不出门,早不出门,咋偏偏在这回绝姬家后出门?
老娘儿正在给马拌草,提着搅草棍追出门来,远远地就看见那树枝上随风飘动的红纱巾,一下子惊坐在地。女儿正顺着小路,没命往断肠崖扑去。娘扔了搅草棍,翻身起来,扎煞着手喊了一声,像个年轻人一样,飞也似的追赶着女儿。其实她不必追赶了,那一声喊,就把女儿赴身断肠崖的决心、勇气,彻底击得粉碎。她不忍哥哥为自己白刀子入红刀子出,岂忍娘为自己心碎?
眼看追到女儿身边了,白发老母突然显出老相来,哆哆嗦嗦,跄跄踉踉,倒错着脚迈不动步子,索性倒地,向女儿爬去。女儿早已面娘而坐,等娘过来,就像搂个小孩子样,一把将娘搂人怀里。娘俩相拥,放声大哭。娘把鼻涕、眼泪,满蹭在女儿衫襟上。女儿前垂的柔软光滑的长辫,拂着娘的脸。
娘气断声噎道:“娘苦熬苦煎,才把儿女拉扯个活到而今。而今你哥哥们娘交给了你嫂子,娘就为你活着。你要不活了,咱娘俩一搭里死吧!”姑娘脸贴着娘的脸,只会哭。娘问:“一准是姬家的小子逼过你?不怕,娘跟他拼命。”姑娘惊慌地摇着头说:“咱不认识他。”娘狐疑地问:“哪你咋就走这绝路么?”姑娘不言。娘道:“你知道,这几年,娘跟着你两个哥哥,才活得像个人。念娘大半辈子人鬼不像,叫娘多活几年人吧。答应娘,万万不敢走绝路,好么?”姑娘只得点了点头。
娘便站起来,然后搀起了女儿。娘俩搀扶着,往回走去。娘愈显老迈了,女儿则神色憔悴。
第二日正午,天空布满彤云。山峰犹如天外飞来,奇险怪绝,披着灿然的黄金之色。在险峰绝处,横出一片坪地来。几只蝴蝶,在坪里飞来飘去。一楚楚女子,鲜艳的红纱巾,鲜艳的红琵琶衫,正在弯腰摘绿豆角儿。这平地正是三姑家的。
姑娘神色愁惨,不时一声叹息。冷不防,把一棵绿豆树儿拔了下来。姑娘心疼地蹲下,刨了个坑,将绿豆树又栽上,明知不能活,不过是枉然,但这是庄稼女儿的心。庄稼女儿即便愁心如焚,也不敢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躺着品咂那愁滋味。
日刚西斜,姑娘站直了身子。身后响起汉子沉重的脚步声,该到来的到来了。姑娘咬着嘴唇,静静地等待着。
脚步声近了,终于在她面前停息。来者正是姬发。白衬衫掖在牛仔裤腰里。衫扣要扣着,似乎会被胸脯那坚实隆起的肌肉绷开,所以上面的两个扣子没有扣。宽宽的皮带上,斜挂着做工精美的鞣皮刀鞘。人新潮而野性,简直就是城里少年的那话: “酷毙了!”望着姑娘,那一双巧夺天工的眼睛,所射出来的光芒,狂热炽人。
姑娘闭上了眼睛。他往前走了几步,粗重的呼吸,都扑到了她脸上。其实他也很温柔,微笑问:“还是那话么?”姑娘睁开眼瞪着他,眼光冷冰冰的。他绝望了,神情冷峻,眼白充血,蹲下,启开那刀鞘小小的盖子,勾出那寒森森、光闪闪的利器,在手里玩弄了一会儿,便掘起了豆株。姑娘气急败坏地咆哮:“糟蹋庄稼不心疼,你是庄稼汉么?”姬发声音空洞道:“我遇到对手了,只好送你去睡棺材。不怕,你不空死。对手么,当然是两败俱伤。活不得跟你一起,死我陪你。”
这时,远远的,村口隐隐约约传来三姑的呼唤:“油馍,回来吔,吃饭咧!”姑娘望着那无比亲切,鸡鸣狗吠,炊烟袅袅的家,凄然道:“怕你是一见好看的闺女、媳妇,就使飞眼、打呼哨哩!”
她终于屈服了。姬发惊愕地扬起眉毛,突然扔掉刀子,站起来,望着她,竟然像女孩子那样羞涩地笑着。姑娘像被捅了一刀,软软跪坐在地,啜泣起来。姬发遇女人哭就心慌,脚尖一勾,刀子飞回手里,落荒而逃。
彤云如火如荼,又似血光。
姬发和姜家女子订婚了。等待他们的,是一个血色的爱情悲剧。屈服当然不会心甘,征服还将继续。野性的征服与反抗将无休无止。每一次征服既加深了恨,又增强了爱。于是,一对男女,将沉浸在纠缠不清的爱与恨里,难以安生。(第五章完)
[img]http://www.21jfs.com/grwz/yyq/tupian/11111.gif[/img] [b][color=green][size=3]既然,不能化作清风轻拂你受伤的心灵,那就挥洒成雨冲刷掉你心中的阴影~~~[/size][/color][/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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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成 家

姜老爷子自从遭儿子毒打之后,便虚有家长之名。大小家事,都由儿子们决定,他只有给儿子们点头称“好好好,是是是”的权利。如今大春已分出去另过了,但妹妹的婚事是家里的公事,他仍和二春商量着决定。
第二次求亲,姬老人因林场有事脱不开身,校长只得和七嬷去姜家。校长简直如给自己相亲,紧张地脸成了红萝卜。姜老爷子则像只红公鸡,雄赳赳的。不想姑娘轻易就答应了。校长放松了下来。七嬷则百感交织,潸然泪下。
接下来便是议“财礼钱”,校长笑道:“我不爱拐弯抹角。咱们两家人有话直说,不用请媒人。“三姑便下炕,喊来了两个儿子。校长道:“我也不爱讨价还价,你们说多少就多少。”
二春笑道:“那好,给一万吧!”校长吃一惊,强笑道:“一万是山里五六个姑娘的财礼钱,我可掏不出来。”二春道:“还说你不爱讨价还价哩,这不讨价还价了?我妹妹咋能跟别的姑娘比呢?她是山里一枝花么。一万没商量。”大春道:“小二别胡说八道,咱们是当亲,又不是卖妹妹。依我,一分钱不要,只要他们待承妹妹好就行。”二春道:“不行,无论如何得一万。”大春道:“一定要钱,让他们给一千算了。小二,你讲讲良心吧!妹妹咋没上成学?还不是为咱俩能上学?你这是在向妹妹要钱哩。他们背上债,妹妹过去了,还不是要还债?”二春道:“我知道咱俩欠着妹妹的,这一万是给妹妹要哩。”姜老爷子用青筋嶙嶙的手,捧着乱麻般的灰胡子,点头道:“是小二的话。钱要到手,我给你妹妹保管着。小心她拿到姬家,叫那小子哄了去。”三姑瞪了他一眼,挥着白粗布手帕道:“你就那么爱钱?老婆也能卖几个钱哩,你干脆跟女儿搭着卖了吧!好孩子,听娘说,你武老师养大发子就不容易了,咋能再向他给你妹妹要钱?还是你哥的话,一分钱不要。”
二春一撇嘴道:“他爱养那臭小子,关我妹妹屁事。”姜老爷子忙道:“是,是这话。钱要到手我看也不看一眼,全交给你娘。”二春又笑道:“钱先在武老师手里寄放四年。”老爷子道:“那不把金子放成铜,泥拖成水了么?”二春道:“武老师不是在供秀珍上大学么?妹妹一过到姬家,就是秀珍的婶娘了。这个好人,该让妹妹当。秀珍算是妹妹供上大学,那一万块财礼钱,由武老师经手,四年内分期付给秀珍。”
姜老爷子一下子扭过脸去,对着墙。别的人都笑了。七嬷骂道:“我把你个驴肏的,吓了我一头的汗。我一辈子还没见过一万块钱,哪里弄去?”二春坐在炕沿上,搂住校长肩头道:“我高中早毕业了几年,没赶上高考。要是我赶上了高考,也考上了大学,家也那么穷,说不定你们也要供我大学哩。”七嬷眼角湿湿地道:“真要那样,也真难说。这么招人心疼的孩子,我们咋忍心考上了大学上不成呢?”二春道:“好七嬷,当了亲,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我妹妹还比我招人心疼哩。他要待我妹妹不好,我非把他脖子扭断不可。只要他待我妹妹好,什么话不好说呢?他的日子,我也会帮他过的。”七嬷忙道:“放心。他要欺负你妹妹,我就打他个半死。他怕我!”
校长心里过意不去,要给两千块钱。兄弟俩坚决不收。
七嬷偷着给姜老爷子塞了二百块。老爷子心花怒放,道:“千万不敢叫那两个愣种知道了。”七嬷笑道:“放心。要叫 他们知道,不背着人给你。”老爷子露出那几颗难看的黑牙笑道:“好亲家母,你真是个大善人!”
副镇长刘东海,当初家穷个一到二三月份青黄不接,父母就领着孩子们出门去讨饭。东海酷爱读书。校长那时还是个平常教师,小学的费用都给他包了。到了初中,还让他跟自己一起上教师灶。东海没有铺盖,也是跟校长住着。高中毕业刚赶上1977年高考恢复,东海一举就考上了大学。走时的衣被,都是七嬷给缝的。几年大学的花费,也是校长供的。后来分到固塬镇政府,因为是惟一的大学生,只当了一年文书,就被提拔为副镇长了。自然,他跟校长夫妇关系密切,简直就像儿子一样。姬发不够结婚年龄,七嬷便去跟刘东海说。东海笑道:“嬷子叫我枉法,又不给我赃贪,就这 么空手来说,我可不管。”七嬷也笑道:“我倒肯给你送礼,就怕你不敢接。”
不过是玩笑,刘东海哪敢不帮这个忙?结婚证很快就领到了。两家定在腊月二十六成亲。
姬杨爹便让二女儿给姬杨发了一封信,要他无论如何赶在姬发成亲前回来,给人家帮帮忙,尽尽人情。姬杨接信后先是喜,那小子一成亲,他就不必为大妹担忧了。然而忧又从喜中来,还是为大妹担忧。十八九岁的大妹,正是爱得纯真浪漫的年纪,容易受那些爱情小说影响,万一一时想不通,出个事就不好了。他本来不在乎人情礼节,单姬发成亲,就不准备回去,还想在假日里挣双工资。忧虑大妹,才使他把挣钱放在第二位。
姬发的被褥有两床,衣服有五套,都半新。七嬷还要给他缝新的:“讲究个新气么!”姬发道:“我得了个好女子,就知足了。”死活不让缝。七嬷又在木器店给他买了个大立柜。姬发好说歹说,硬给人家把货退了。小伙子对秀珍满怀兄长式的疼爱,只怕校长夫妇花个手头紧了,给秀珍出手不爽。他又道:“客人不要拉扯太多,只请上剩娃哥、杨子一 家、外甥女就行了。”   
这可是二十年来姬家的第一个大盛典,七嬷无论如何要办个红红火火,热热闹闹,道:“你要省,你心知肚明,客人不能省。我的那些侄子们,不请得行?”姬发道:“光他们,就几十号子人,置酒席得花多少钱?算了吧,省你日后跟姐夫天天吃咸菜。”任他怎么说,七嬷也不肯听。
腊月二十四,姬杨赶了回来,一见姬发就笑道:“你这号货色,怎么就交上狗屎运,把山上最美的一枝花摘到了手?真是好花插到了牛粪上。”姬发给了他一拳道:“还用你说?这话我自己早就说了!”
除过秀珍外,姬杨别的弟妹都放了寒假,连同家里别的人,都在给姬发帮忙,姬槐也在。姬杨是个最有眼色的,领着大弟、姬槐,上高爬低,给姬发的新房糊了顶棚,用白纸 粉了墙壁,在院里用帆布、席片搭了帐篷,又把小学校的条桌扛来,两个相拼,在棚下摆了席口。姬发心里正乱,许多活儿想不到,姬杨都替他想到做好了。姬发心里暗叹:“他要跟我是亲兄弟,该有多好!”
私下,姬杨又向姬槐说:“情义无价,咱们不必给发子送什么厚礼,他也不会怪咱们。你老大不小的,还向家里张口要钱上学,这种事就别再向家里人张口了。我买了一条毛巾被,写上你跟我的名字,就行咧。”姬槐觉他负担重,要认一半钱,姬杨怎么也不接。
腊月二十五,姜家为闺女“出花”。嫁妆摆在大院里,家织布床单三十六条,虎头枕十二对……十八床缎被一律白葛布里子。想想,山里许多人家,一大家子人就那么两床破被,这简直让人叹为观止了。观花的娘儿们无不咂着嘴唇道:“人家做闺女,咱也做过闺女。唉,咱的娘家……”
这一夜,按照风俗,姬发得有两个同族平辈已婚且儿女双全的青年陪他睡觉,俗称“压床”。姬发才不管这些讲究 哩。姬杨一回来,就跟过去一样,同他睡着。他又叫上姬槐。一有媳妇,他就不能跟朋友们这么亲热了。再说那跟他关系一般的后生,陪他睡,他也很觉别扭。
三人躺下。姬发跟姬杨打着对儿,姬槐则跟姬杨睡在一头,还把姬杨的胳臂给自己做枕头。可见这三位朋友之间也有亲疏,姬发和姬槐,都更喜欢姬杨一些。
高中的时候,姬杨以表里如一的美好,得到许多女同学的倾慕,他也暗恋着一个女同学。上次回来,那个女同学主动向他表白了爱情,愿意和他只领个结婚证,就在一起生活,愿意与他共同供弟妹们上学,愿意跟他过衣不遮体食不饱腹的生活到死,可是他冷冰冰地拒绝了。既爱那女孩,他就不忍她跟着自己受苦。这次回来,听说那女孩已跟着一个志愿兵走了。青春少年,谁不渴欲爱情?这几天,辛酸、凄苦、孤独,紧紧缠着他的心。下午,看看该做的活都做了他独自毫无目的的在山路上走了起来。路绝了,望着悬崖,想着日后抱残守缺的日子,大男子汉一个,他却像娘儿一样 伏地恸哭起来。
这三个朋友,同是高中生,却并不代表个人修养在同一层次上。即便是大学生,那个文化氛围很好,但只会啃课本,也未必能比得上有的高中生的个人修养。“功夫在课外”,姬杨对知识广泛的涉猎,使他有一种看不见说不清的动人处,也就难怪人见人爱了。
清醒的时候,姬杨只有对弟妹怀着好梦,睡着才有自己的好梦。此刻,他便闭眼欲睡。姬槐推了他一把道:“先别急着睡,咱俩今晚有任务哩,得教发子明晚怎么过。我可不懂。你年纪大,教他吧!”姬杨笑道:“年纪大,也童男子一个,知道屁。发子别的上头,我没有看起过。这在女人上,比我精灵。不用教,他会无师自通的。倒是,让他说说怎么勾上那么美个女子,咱俩好饱饱耳福。”
姬发蹬了他一脚道:“干了一天,还不困?梦里享福去吧,快睡!”姬槐笑道:“他勾女子那一手,惊天动地,听了你今晚别想再睡着了。”姬杨倒来了兴趣,逼问姬发。姬发只得道:“还不跟别人一样,我大姐跑烂了鞋,给我求得的这门亲事,有什么趣?”姬槐道:“你骗得了杨子,骗不了我。我知道二春的脾气,怕他杀了你,才没敢乱说。杨子也不是外人,我就说了吧!那天我回来背馍,猛看见你把人家女子拦在路上,还把自家胳膊划得血淋淋的,分明在逼人家。我忙躲到树后头去了。”姬发吓一跳,问:“谁跟你相跟着?”姬槐道:“还好,我一个。”他才放下心,道:“再不敢乱说了。”姬槐道:“要乱说,等不到今晚。从那往后,我都有些怕你了。”姬发道:“怕我什么?我又不是恶棍。”
姬杨道:“我俩都喜欢你,怎么好说你是恶棍呢?《红楼梦》中的凤姐,个性光彩夺目,挺招人喜欢的,但她确实是恶之花。花有雄性雌性之别,我们不好说你是恶棍,怪难听的,就说好听些,你呀,真是雄性的恶之花。‘色字头上一把刀’,小心,别叫这个社会,把你像大粪一样排除掉。”姬槐拍手道:“说得好。我早想说他,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姬发又在被窝里蹬了姬杨几脚道:“我的好日子里,少说丧气话。睡吧,我还得给明晚养精神呢。”
姬杨仍不肯罢休,道:“你没听人常说么,‘头茬茶不酽,到底不酽’?我不相信你娶了她,能真正幸福。说不定,还是你们悲剧的开始呢,逼不出好事来。我劝你,趁人还没 进门,结婚证换成离婚证,各自找两厢情愿的吧!”姬发道:“将来咋样,我不想。就是悲剧,我自作自受。我没有你高尚,也没姬槐非考学的志气,扶不上墙的死狗一个,不娶个绝色女子,这辈子还活什么味?我不会放手那女子的,别说 了!”姬杨叹道:“唉,姬发明晚要强奸一个好女子了!”姬 发翻身压住他,挥拳打着道:“再胡说,就从我这里滚!我从此没你这个朋友了。”姬杨架住他拳头道:“是朋友,该说的就得说。不敢说心里话,还算什么朋友?好,睡吧。我要说的,也说完了。‘明白人点到为止’,你不明白,我也没法子了。”三人这夜都没有睡好。
腊月二十六日一大早,盘髻仪式宣告了姜家姑娘少女时代的结束。二妗子和八姨,用一根红丝线绞干净她额前脖后的黄汗毛,然后打散她的乌油长辫,总合为为一个碟大圆 髻。她木木然,任人摆布。最后,套上闪缎红袄红裤,八姨端详了一会儿说:“是个清俊媳妇!”她吓一跳。乍觉得媳妇是另一群娘儿,却突然自己也成了人家媳妇,而且是最恨的那个男人的。难以接受这个现实,却必须面对、接受了,她的神情,由木然变为凄楚。
与此同时,姬家也装扮好了姬发。一套只洗过两水的将军呢制服,更衬出了他的英武。过了新年,他才二十岁,还是个大男孩,喜洋洋里又有些不知所措,一任武七嬷摆弄。
校长没有儿子,亲族、同事、朋友,视姬发成亲为校长给儿子成亲,都来贺喜。姬家人流如水。姬老人这日不能再不回来了。他还假公济私,让人把林场那辆旧手扶开了来,准备给孙子迎亲用。姬杨、姬槐,三下五除二,给手扶搭上了毡顶棚,铺上了席子,并在手扶头系上了红缎花。
夫妻婚后,难免磕碰。为使自己人占上风,这日男女双方,都要炫耀自己宗族的势力。伴姬发去迎亲的少年,把手扶挤得满满的。姬杨、姬槐自然不能例外,还有校长的许多侄子。副镇长刘东海也坐在手扶上。他以姬发的兄长自居。
姬发当然为有这样的官儿给自己壮势,很觉有面子。
早饭时分,手扶突突突驶进了三姑家的那一条巷里。巷里看热闹的人摩肩接踵。鞭炮声、唢呐声,响了起来。端端正正坐在炕上的姑娘,听着这声音如催命,用手捂住了脸。
大春、二春和姜老爷子闻声迎出。只见一个穿银灰干部制服的人,在车边犹犹疑疑的不敢往下跳。二春笑道:“看咱的亲家!”过去抱下了他。人哄地笑了。他是武校长,责无旁贷,领着这迎亲队伍。他的衣服并不宽大,人太瘦,才显得宽松飘逸。他也并非胆小,上了年纪,骨节子老闹疼,不敢随便跳。
校长上前握住姜老爷子手说:“亲家好哇!”姜老爷子抖着山羊胡子说:“有一句不中听的话,说到众人面前。亲家,亲亲热热是亲家,不亲不热是仇家。闺女这一交过去,咱还不放手。有个不好,咱这老脸就不好看了,不管你是书生武 生,当官的为民的。”校长摇着他的手说:“这才像父亲。放心!我这双手,握惯了笔把子,不过小时候也是个放羊娃,握过鞭把子。发子要欺负闺女,我就握着鞭把子,告诉他,‘姬家的女子,我巴巴结结娶上,老了还拍她马屁。姜家的女子,你不巴结,竟敢欺负。“长姊如母”,顺理成章,大姐夫也就是老子,你可以打老婆,老子也可以管教儿子。把裤子褪下来,先让老子照屁服蛋抽一顿再说!’”
姜老爷子见他书生而无呆气,为官而平易近人,甚觉可亲,大叫:“看酒!”婚礼上许多场合“看酒”,这是向天地献酒。二春端酒壶酒盅站在老爷子一边,东海则站在校长一边。姜老爷子一脸虔诚,校长则慌了手脚,趴在东海耳朵上悄声说:“你嬷子怎么没教我这礼数?”东海笑道:“教过咧,是你忘了。你只管看人家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吧!”校长还是怕人笑话,先声明:“我不懂礼数,这脑瓜也像漏斗,老娘们教的礼数一动就忘光了。错了别笑。”他按部就班,照 猫画虎,礼数倒没错,那个声明,倒把满脸庄严的姜老爷子惹笑了。礼数一完,车上的后生簇拥着新郎姬发,哗啦跳下车。姬发一点也不像刚才在家被大姐牵着祭告先人时的那个大男孩样了,落落大方,英俊潇洒。黑亮修美的眉毛,衬得一双多情眼更迷人。人啧叹:“那女子好福气,嫁了这么亲个嘟嘟的小女婿儿。”
新郎与新娘的两位兄长眼光相遇时,则不完全是友好,还有那种雄性野兽相遇时的威胁。姑娘那日情绪骤变,从此像换了个人似的,哥哥们虽问不出原由,但已对姬发有了狐疑。姬发也看出了他们的狐疑,故而眼光也如此。看热闹的人,拥拥挤挤要给新郎抹彩以讨喜。姬发被少年们围个水泄不通,早进了门。姬杨不管姬发,用自己的大身架子护着单薄的姬槐。姬槐的眼镜,要不是姬杨眼明手快,早被人挤掉地下踩碎了。
东海提着个大布袋,站在校长旁边。校长便从布袋里抓出一大把一大把的喜糖、分币、红枣来,撒个纷纷扬扬的像天在下雨。娘儿、娃崽们弯下腰,鸡啄米似的抢捡着。并不是喜欢糖、枣、硬币,山里人迷信,以为若给新郎抹上红,或捡到了这些东西,会有好运气。
姜家八姨是个脸如晒瘪的茄子,胸脯扁平,干瘦如猴子的老娘儿,裹腿几乎缠到了膝盖上。她那老姐姐舍不得闺女,没心管事,她成了姜家喜事的总操办,麻麻利利地跳来蹦去,大呼小叫。她手掌上早沾下了红汁子,可惜那伙后生屏风样将新郎围在席上,让她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碰,也无从下手。见校长笑眯眯进来,她老远便呼“亲家”。
校长从小跟他们弟兄姊妹玩大,忙亲亲热热答应,又问:“你好哇!”
八姨到他跟前,照脸一抹说:“好不好,就这一下子了。”校长一愣,用手一摸脸,一看是红,才笑道:“这要能给你带来好运气,我情愿你把我抹成个红公鸡。老成啥了,还是个捣蛋鬼女子。大概还学城里女孩减肥哩,越老越苗条了,腰不盈握。昨天我都没吃饭,肚子早控空了。快上饭! 我好吃他一个风卷残云。”人大笑。
校长另外坐在一个席口上,姜家几个老年人来陪席。八姨亲自端盘上菜。校长站起来说:“不劳亲家母了,让孩子端吧!”八姨笑道:“你这读书人,账算糊涂。咱是发子媳妇的姨,你是发子的姐夫,也该随他们叫咱姨。咱俩差着辈分哩,你还没大没小的对咱不恭敬!”她虽是调笑,却一下子把校长推回了现实,心想自己要有个儿子,这阵也该欢天喜地娶媳妇了,不禁有膝下空落之感,脸上的笑也不自然了,坐回座位。八姨是个会揣摸人心的娘儿,赶忙用生硬的甜嗓 音说:“说是姐夫,你比爹娘还亲哩。瞧瞧我那外甥女婿,不说眉眼的周正,说话透出的精灵,单他的穿着,也不亏是打你这从京城回来的人家出来的。人活一世,能有这么一个小子,就不是亲生,死也心安了。咱的小子倒是亲生的,二十多的人了,裤裆吊半腿,见了人只会嘿嘿笑,吸溜鼻涕。 你倒说说,亲生的能个咋?”校长内疚起来。好在方才那心理,只被这久经世故的老娘儿发觉了,要被姬发发觉,无父母的孩子,不知该有多寒心。以后可一定要小心,于是说:“说起这话来,我还对不住那孩子。年轻的时候,不知道疼孩子。一上年纪,知道疼孩子了,他又不是孩子。养他也不足道,那是人情良心。”
引魂面端了上来。校长那一碗,八姨故意放多了醋、辣子,还弄出些苦味来。校长不无感慨地笑道:“酸辣苦,这近二十年也吃了些。这一碗算是总结,日后跟着当儿媳的弟媳,一定吃的是甜头。”说着就吃下去了。唢呐、鞭炮又响起来,是催姑娘上路。两个伴娘扶姑娘下炕,来到爹娘屋里。爹娘和小侄子,坐在炕上,哥嫂们站在地下。她抱起小侄子,亲了又亲,再三说:“狗狗,别生分了姑姑!”
小侄子偎在她怀里,舍不得分开,嫂子硬抱了过去。她一手拉住一个嫂子说:“娘的头疼脑热,爹的冬暖夏凉,全托给嫂子们了。”娘忍不住泪水滚落。嫂子们流泪答应着。
她又向哥哥道:“到了人家,免不了有磕碰的。哥哥们知道了,千万别动火。哥哥们平顺,就是妹妹好。妹妹再没啥想头了。”
嫂子们递过烟荷包、烟锅,她手指抖抖地从荷包勾出烟末子来,按进烟锅,双手捧给爹,恭恭敬敬地说:“爹,女儿再不得天长日久侍候你老人家了!”爹嘴唇抖抖地含住。
她又接过艾蒿火绳,好容易点着。然后接过热汤,递给娘说:“闺女白养一场咧!”娘手抖了,汤溅了一炕,哭道:“闺女,要受了委屈,千万想开些!娘跟你爹,都老白了头,还动不动吹胡子瞪眼哩。”
姑娘一脸的戚然,跪倒在地,把额头紧紧地贴在这亲切的、埋着她胞衣的土上,唢呐、鞭炮声已三次催上路了。姑娘哭道:“咱走咧!”这一去,要过的将是她所不适应的生活,她愁煞,跪在地上硬不想起来。
两个哥哥早已忙着出去安排送亲队伍了。二人虽是“开门办学”那阵的高中毕业生,但在山里后生中,到底是开了心窍的,人活泛。都生得个高体宽,吃苦耐劳。眼下两家的日子,都已达到了传统日子的全盛。各人有一挂四套马车,木轮子一人高,动一动,轰然惊心。车辕用铁皮包裹。铁皮上錾有万福流云纹样,下垫红绒。旧社会山里的财主,也不 过就是这个排场。兄弟俩远没有知足,准备在一两年内,各人买一辆手扶拖拉机。但是送妹妹出嫁,等不到哥哥的手扶拖拉机了。就这么一个宝贝妹妹,他们不想让妹妹像人老几辈那样坐马车出嫁,从山外的朋友那里一下子就弄来了八辆 手扶拖拉机。九辆手扶拖拉机在村巷里一字排开,姬家接亲的那辆手扶拖拉机在最前头。第一辆和第二辆拉开了好大距离,中间是二十条彪形大汉,都是姑娘的堂兄弟,或骑在马上,或推着自行车。山路难行,家家都养着牲畜,但牲畜的主要作用如今是拉运庄稼,而不是代步,所以山里后生有许多不会骑马,只好骑自行车。
第一辆手扶是新娘坐的“花轿”。按风俗,爹要在花轿前骑马为女儿“踏路”,亲兄长则要在花轿两边骑马“傍轿”。二春却事先跟爹说好了,自己“踏路”,爹和哥哥“傍轿”。
伴娘扶起姑娘来。姑姨妗子们团团围住她,往外走去。爹、娘下炕跟出,小侄子哇哇啼哭起来。人团停住,是姑娘回头。嫂子将小侄子抱了过去,姑娘紧紧搂在怀里,眼泪止不住流到了孩子的脸上。孩子勾住她的脖子,越哭个不住气。嫂子好容易将孩子再接过去。人团缓缓移动到席桌边,校长便站起来向姜老爷子说:“天不早咧,我们上路了。”姜老爷子嘎哑着嗓门说:“吃好!”连围护新郎的那帮后生也站起来说: “吃好咧。你老人家甭舍不得闺女,迟早有这一天。”唢呐、鞭炮声,已在第四次催上路了。村巷里,人语喧哗。看热闹的人正在搜寻新娘间,那娘儿们的人团开了一道口子,露出花团锦簇的新娘。新娘回头,三姑老泪纵横地追上来。娘俩拉住手,都哭起来。八姨道:“回去吧!养女一场,迟早要分手。闺女是人家一口子!”
人团子强将娘俩分开。三姑一声长一声短哭着说:“‘跟着女子,流不完的眼泪水子’,哪个闺女不把娘的肠子揪断么?”围合的娘儿团子在花轿边分开,两个伴娘抱着“把轿”的一对童男童女先上了车,然后二春抱妹妹上了车。新娘被伴娘拉着,在大哭着唤娘。三姑更加动情,扑到车边哭个发疯。姜老爷子含泪劝道:“闺女又不是去了天边边,几步子的路,抬脚就回来哩,甭难过咧!”
唢呐、鞭炮声,第五次催起程。手扶冒着黑烟,轰隆隆响起来。迎亲的三国联军——姬、武、刘三姓男子,上了最后一辆手扶。二春却从最前面弯过马来,用鞭子指着姬发, 道:“你跟他们胡挤什么?下来,你是骑马‘跟轿’的。”姬发望着校长。校长笑道:“免了这个讲究吧,他不会骑马。”
二春便指着年纪最长的堂兄道:“你上手扶去,把自行车让给发子骑。”姬发叹道:“这下可要上气不接下气了。”二春冷笑道:“我们这么多弟兄,为你送媳妇骑车子上坡下坡都不怕累,你倒怕累了。”姬发道:“不怕,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怕。”便跳下了车。姬杨跟着跳下车道:“骑马就骑马。我是伴郎,伴你骑马。”接过一个少年的马缰,跃身上马,又拉上姬发来。姬发在后面抓着他的肩膀。姬杨催马跟到了花轿后面。他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劳动服,身体健壮,冬天又穿着很厚的毛衣,把粗糙的劳动服绷得紧紧的,剽悍而英俊,真有一股“西部牛仔”味。
车队动了。三姑追了几步,被几个女人死死架住。她叫着闺女,挣扎不已。新娘也被伴娘拉着,拍着车沿,叫着娘,哭成了个泪人儿。
二春策马领着这长长的队伍上了路。花轿上,两个伴娘盘腿坐在后面,新娘坐在中间,童男童女坐在前面。新娘微仰着头,半闭着眼,喉头哽动着,是在抽泣。姬发不敢看新娘的委屈样儿,把头埋在姬杨肩后。他后面新娘的众多堂兄弟,脸上都是不舍之意。在山里,堂兄弟姐妹间的感情,几乎和亲兄弟姐妹一样深。第二辆手扶上,放着板箱被褥床单等嫁妆。第三辆车上,缚着一群鸡鸭猪羊。姑娘在娘家喂着这些东西,听说姬家没有,一则她怕成天无所事事面对那恶少,二则她听着鸡鸭猪羊奏出的交响曲长大,没有这些精灵,她会寂寞的,于是便让哥哥缚了也给她带去。后六辆车 上,则满坐客人。
姜家姑娘,继续着她的人生历程。车队时而上,时而下,时而出现在松林,时而出现在溪边。松林里的锦鸡雉鸡,惊得从这个树梢飞上了那个树梢。这几日天气有些转暖,溪里冰融声轰然不绝,水都浸上了岸,恣肆奔腾,蔚然成河。一群乌鸦。毫无畏惧地落在队伍后面啄着什么,像路上散落了些黑色马粪,不时快乐地发出极刺耳的叫声。断坡上,是无尽枯艾蒿、灰蒿、臭蒿、蒺藜。“响铃铛”的枯蔓 像晒渔网一样搭在山毛榉树上,干果在感觉不到的风里微动着,发出细如蚊哼的声响。
空里些有微云,高傲、轻薄、索然无趣。 在这景色变换不定,却变不出冬日荒凉的山道上,一辆三套车正在滚滚下坡又上坡。马响鼻打得格外长,长长的水汽在马额前缭绕。车夫是武剩娃,车上载着一群乱弹艺人,要去姬家凑热闹。
姬家铜钉门前,枝节盘虬的百年老树下,破石碾边,人熙熙攘攘个狗都吓得不敢吠。娘儿们袖着手话家常。孩子们欢蹦乱跳,从汉子们胯下钻过,又搂住娘儿们肥硕的大腿。汉子们咂吧着旱烟锅,磕着因袜子破烂而冻得发麻的脚后跟,谈论着庄稼活计。然而人人心不在焉,不时翘首伸脖望从姬家到姜家的弯弯山路。山路上突然黄尘飞起,孩子们欢呼:“来咧!”
院里的人听到外面一声“来咧”,便十声八声地呼“来咧”,往外紧趋。厨房的娘儿们听到院里脚步声乱了,也乱喊“来咧来咧”。正在厨房忙活的武七嬷,也不解围裙,也不掸身上的柴灰,拖着一条黑头巾,扎煞着两手,三脚两步赶出。一辆三套车轰轰隆隆滚来,吱嘎停住,上面是一群东倒西歪的艺人。七嬷笑道:“我才说,不该去接新娘,该锣鼓鞭炮去接他剩娃哥。你还是发子的大恩人哩,他的大喜日子里,你咋到这阵才来?”车夫对人世早已心灰意冷,懒得礼节周全,竟没有搭理七嬷,自顾自卸车,把马拴在桩上。
众人面前,七嬷好不难堪,但她知道这车夫看似暴躁无礼,却最重情重义,并不介怀,引他们到席桌上,叫人铺菜上酒,安顿他们先慢慢吃喝。
弯弯山道上,再次黄尘飞起。姬家轰动了。门里门外,一片声喊“来咧”。鞭炮的轰鸣声震聋发聩。七嬷激动得胸脯高起低伏,解下围裙,掸了掸衣服,拖着头巾,晃动着肥 硕的屁股,冲出厨房,又突然折回来,对着缸里的水,照来照去,整着头发。姬杨娘笑道:“快接亲去吧!你倒成新娘子了,打扮个不够,没个臊!”七嬷啐了她一口说:“我哪在打扮?我看缸里有水没有,好叫熬酽茶。”说着和姬老人一人执了一个尘甩子,率领男女亲族,拥出门接亲。
弯弯山道上,那迎亲送亲队伍转入了山丘后面,尘烟俱无,些声不闻。姬家门前,亲戚们拥着姬家的老爷子老娘儿,手搭在眼眉上,巴望着。突然尘烟又起,是队伍弯出了山丘。姬家门前一阵骚动,人窃窃私语着。原来当时山人眼里,用手扶迎娶,如同城里人用“皇冠”小车一样排场隆重,况且还那么一长排手扶,真可谓在山里排场隆重空前了,所以人人惊叹。尘烟愈来愈浓,愈来逾近。近到跟前,却并无尘烟。最前头的二春,跨着枣红骏马,一路马不停蹄,人与马俱汗涔涔了。
武七嬷与人呼啦退后,亮开场子,是马踏上了姬家门前的硬土。马蹄咚咚,响鼻急促。那二春犹自加鞭,这骏马奋 蹄朝武七嬷踏去。人一声惊呼,马前蹄在武七嬷头顶腾空, 刨着,猛转身朝着突突来的手扶,稳稳落地,尾巴扫在武七 嬷脸上。
武七嬷已经吓得全身稀松,好容易醒过神来,正要破口大骂,却变骂为笑。她想起当年四爹也在自己出嫁时以此来吓武家婆婆。那婆婆当时后仰倒地,一条腿高高抬着,半天 动也不动,裤裆早湿漉漉了。这不过是为叫男家不可薄待女子,女家显示女子有倚恃而已。不想二春这一举,激怒了姬杨。他策马前来,抡着马缰朝二春冷笑道:“姓姜的,你真 英雄,英雄到老娘儿身上去了。姑嫂磕碰,古来就难免,日后大姑与婶娘有争纠,你再这么过分,我就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不信,你等着瞧!”
姬发也一脸愠色。七嬷忙道:“好孩子们,喜日子里,不敢打架。谁家哥哥不疼妹妹?可惜,我没有哥哥。”二春笑道:“没有哥哥,你可有个好侄子咧!”
原来二春因为那个花花肠子父亲,最讨厌姬发这种花花公子。心想当日求亲的,要是姬杨多好。他当初也穷得没裤子穿,所以不在乎姬杨穷,只在乎姬杨的为人:朴实本分, 通情达理,又不是那种少棱没角的,最有刚性。便道:“放心,这是最后一回,我再不欺负你大姑了。你大姑的为人,谁不知道?不过发子要小心,他欺负我妹妹,我就杀了他。”
姬杨笑道:“你杀了他,给他赔上你的命算了,我可不给他赔我的小命,只要你不欺负我大姑就行!”
手扶拖拉机,已在门前停了一长排,熄掉火。十几个壮汉,在车前站定,朝天齐放三眼枪。正在姬家上空飞动的山雀,霎时消遁。
迎亲的众少年跳下车,接过送亲的众少年的鞭子和马缰,把马拴一边,引人进院去坐席。姬老人与姜老爷子看过酒,有人便在第四辆车边放上条凳。校长端着酒壶酒盅,恭恭敬敬站在姬老人身边。人高喊:“亲家姥爷,亲家姑夫……”被喊者庄严踏凳下车。姬老人也神情庄严,就在这里,他送走了一个个女儿孙女儿,接来一个个媳妇孙媳妇。
每一个娘儿背后,都有一长串故事。每一个故事,都让老人想来感伤。至今与他同在的,嫁于武家的这个孙女和娶于姜家的这个孙媳,是绝无仅有的。他高寿八十多,而儿孙们却一个个眼睁睁夭折,高寿于他,实是大不幸。他颤颤地用尘甩子一甩客人衣服,从孙女婿手中接过酒盅递上说:“太亲家公来咧!”姥爷接住喝了个满胡子酒珠道:“肏毬的,一路黄尘!”
男客接完,便是神圣的接新娘了。七嬷的女儿端着酒壶酒盅,站在母亲身边。姬家对于七嬷的女儿只是一门亲戚,但对于七嬷则是神圣娘家,魂魄所寄,所以娘俩神情迥异。女儿好奇地东张西望着,母亲则一脸肃穆。
人高喊:“引新魂!”花轿上那个小男孩,抱着红公鸡站起来,怯生生的。姬杨抱下他。七嬷用尘甩子一甩鸡冠,以酒洒地,又给男孩塞了个红包。姬杨便把他抱往新房。人又 喊:“财神到!”花轿里那个女孩,抱着钱匣子,被伴娘扶了起来。她被这庄严气氛吓得早尿湿了裤子,只哭着往里挤。
八姨道:“这囡儿没出息,怕日后当新娘子,也吓得尿裤子 哩。”姜老爷子便笑道:“方才忘了,该让咱俩当童男童女来着。你胆子大,保这阵不吓得尿裤子。”八姨瞪了他一眼道:“你还童男哩,呸,别叫我当着新女婿面,说出你好听的来。”姜老爷子便只笑,不敢再说话。校长抱下那女孩,她越号啕大哭个不已。人三喊:“接新人!”两个伴娘,搀着新娘站了起来。
这是一个辉煌的瞬间,人人表情肃穆。
“十里不同天”,尽管这一方土与那一方土,这个民族与那个民族,婚俗迥异,但仪式之神圣,是共同的。这是人类对于繁殖的崇拜,是出于自身生生不灭的本能。
这神圣的仪式,震撼至深的莫过于新娘。她已然不再是离娘上路时的那样忧戚,但成为新娘的反常经历,难言之痛,也使她难以喜洋洋。此时她目光微淡,神情庄重动人, 俨然似神女。另一个心灵受到很大震撼的当然是姬发。事实上,当他五六岁对七嬷的怀抱不再恋恋不舍的时候,就开始踏上寻觅另一个女子的旅程了。十四五年来,风风雨雨,寻寻觅觅,漫漫长行终于到了终点站,他寻到了她。他成家了。他渴欲她把甜蜜、温馨带给他,带给姬家。唉,他到底成家了!
又是一排惊天动地的三眼枪声,接着唢呐声直冲霄汉。姬发磕了磕有些抖的脚,迈开两条长腿走到车前,伸出粗壮的胳臂来,手心都湿了,轻轻抱下了新娘。山里男女讲究 多,接触的机会少。他这是第一次拥一女子入怀,胸膛里那颗心如羯鼓劲擂,精致的脸盘上也血色潮涌,臊个都不敢看七嬷。
七嬷此刻心情也极复杂:新娘将接走她肩上对姬家的那副担子,是轻松,也是失落;同时她所钟爱的,牵肠挂肚的孩子,心已然被新娘占据,她又嫉妒。而当尘甩举起时,为人之母的那伟大的慈爱,压倒了所有心绪。曾几何时,她锄地将姬发负在背上,他舒服地咿咿呀呀着,尿湿了她的脊背。而今他已然长得自己才及他的胸脯高,知羞害臊了,聪明英俊,娶上了媳妇,她怎能不感到幸福呢?尘甩轻柔地在新娘身上拂着,拂去了她一路风尘。七嬷眼角潮湿,饱含深情地说:“闺女,到家咧!”
唢呐声里,七嬷跟着新郎新娘,踏着炮仗屑进了门,人也蜂拥进去。姬老人已端坐在祖宗像前。新郎放下新娘,两人并排而立。人高喊:“拜天地祖宗!”新夫妇在姬老人脚前跪磕下去。老人一手拉住一个,幸福得嘎哑着声音说:“行 咧!”一边八仙桌上,设有姬发爹娘的灵牌。人再喊:“拜爹娘!”姬发牵着新娘,径直来到校长夫妇面前,扑通跪下,连连磕头。老两口吓一跳,刚要说“错了”,却突然明白了姬发的心。校长那颗大似汪洋的父心里,排起了接天巨浪,指头轻轻一弹,似乎就会如纸破裂的干瘪脆弱的胸壁,如何经得起这么强烈的冲击?他跌坐在长凳上,心中的惊涛巨 浪,已然从眼角涌出,白皙的手指颤抖着,掏出手帕来拭着眼角,老娘儿似的絮絮叨叨说:“我有一同学叫张之源,位已经很高了。儿子五六个,连妻子也前后换了三任。最近 我从电视上看到他携第三任妻子出访,那妻子比他的大儿还小,至大不过二十几岁,一袭丝绒旗袍,高贵优雅。我不过是侥幸当上了这偏僻山区的校长,梳着马鞍子髻斗大字不识半个的妻子伴我至今,按传统观念也算绝后了。我听说了张之源那铺着进口地毯、纤尘不染的家里许多龌龊的故事,而我这土壁土炕之家,人情却是如此甘美。我虽穷酸卑微,也知足了。张之源虽出类拔萃,抛头露面之余,寻常居家之时,需要点人间真情的时候,未必能如愿以偿。如此说来,我这一生也不见得是失败人生。”
他回归乡土后,言谈并不“之乎者也”,也不呆涩,不然他就会失去与乡亲们的正常感情交流,然而这一席半文不土的话,却并不使乡亲们感到隔膜。感动最深的,当然是七嬷。她拖着沉重的身躯,扑倒在姬发爹娘的牌位前,号啕大哭:“小爹、婶娘,亲个当当的人,歇下心吧!咱跟你侄女婿,给发子把媳妇娶上咧!”
新娘又一次受到震动。以前在集上见到七嬷城里娘儿似的提着网篮买菜,校长则背着手踱方步,已然不同于在织机上前摇后晃的娘和没个稳重的爹,心中便对他们油生神秘、 陌生感。离娘上路时的忧戚,也有不知如何应付这一双准公婆的成分。经这一絮叨,一号啕,她发现他们情到真时,一如自己的爹娘,对他们的神秘、陌生感,荡然不存了。
姬发搀起七嬷,劝慰着。七嬷号啕并非因为悲戚,也就破啼为笑了。姬发又拉着新娘在车夫面前跪磕下去,起来,把自己的脸贴住车夫的脸说:“剩娃哥,还像小时候那样, 拿胡子扎扎我。没有你从狼口里救我,我哪有今日?”
恰在这时,秀珍拎着个提包,兴冲冲回来了。她已把向姬发如何表白爱情,在心里设计了几百遍。想来姬发听后, 一定有意思,保证吓一大跳,而且要以不配为由,拒绝她。秀珍准备在他心神不宁,认真思考上几天后,再跟他说。只要她不在乎两人在地位上的差别,“心诚则灵”,相信姬发最 终,会打消一切顾虑的。
到了姬发家门前,见人乱哄哄的,秀珍吃惊地问一个老娘儿:“发叔没出事吧?”老娘儿笑道:“大喜事,娶上媳妇咧!”秀珍如觉头顶响了个霹雳,脸色惨白,忙捏着提包低头向家走去。那老娘儿喊:“你一家子都在这儿帮忙哩,门锁着。”她也没听见。恰好姬杨出来叫客人坐席吃饭。老娘儿便向他道:“你那上大学的妹子回来咧!”
姬杨忙向家里赶去。只见秀珍搂着提包,缩着肩,正站在门口打抖。姬杨笑道:“山里比你们学校冷,衣服也不穿厚些。”脱下外衣给她披在身上,打开门。秀珍问:“发叔真结婚了么?”姬杨道:“坐炕上暖和暖和再说。”引妹妹到房里,让她上了炕。一摸炕,不太热,便要抱柴烧。秀珍哽咽道:“哥别忙乎了,我不冷。”
姬杨便在炕沿上坐了下来。秀珍哭出了声。这是她感情上的第一次大挫伤。家里别的人,她都不好给倾诉的。他们不会理解,还会大惊小怪,惹她烦。只哥哥有一个开放、包容的胸怀,能让她敞开心扉。从小,她遇委屈,就找哥哥,而不跟爹娘说。弟妹们都是哥哥抱大的,个个都让哥哥揩过屁股,她也不觉在哥哥面前有什么难为情的。谁知还没等她 张口,姬杨就道:“哥知道,你老早就迷上发子了。嘿,你的眼睛不藏事,望他就像探照灯。”
秀珍气得道:“我就迷他,迷个死,关你屁事。”姬杨忙笑道:“我说着玩儿哩,你就动真了!”秀珍正一肚子委屈没处发泄,便瞪了他一眼道:“这是玩儿的事吗?你还是人家的哥哥哩,早知道,怎么眼看着他成亲,不给他把话说开?”
姬杨沉默了半晌,才道:“我不愿他知道你爱他,不愿你嫁他。”秀珍不解地望着他。好一会儿,她冷笑道:“我还以为哥不同俗,心里没有等级差别呢。你也是农民,看不起他,就是看不起你自己。我是大学生,也是农民的女儿,要看不起农民,就是看不起爹娘、哥哥。我不敢忘本,我不是那号人。”
姬杨点了点头,道:“难怪妹妹考上了大学,本来就是个有头脑的。我没有看不起农民的意思。发子的问题,我当面跟他说了。背后说他坏话,不合我的性格。我不跟你说他什么,让时间来说话吧!你慢慢就会看到,他不是你想的那么好。”秀珍道:“这我知道。不就为跟武大交往的事吗?他一身的毛病,可他就是比别人有魅力,我就是爱他。他的毛病,别的女人不能真正改变,将来他不会平顺的。我相信,我正是你说的,有些头脑,能影响他,能叫他一辈子平顺。他娶了别人,我没法子不为他将来担忧。我就是爱他,到死都爱他。”
姬杨感动了,叹道:“这么说,天生你,就是在发子的橛子上拴的!你恨哥吧!哥应该早给他说开才是。看来,哥还是不懂你。”秀珍道:“我为什么要恨哥呢?谁我都不恨,这是天缘不凑巧。哥你放心,我也不会做出什么傻事的。自然界有风雷闪电,人生也难免一而再的打击。不管怎样,我都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否则,我就对不起把我拉扯成人的爹娘,下煤窑供我上学的哥哥。而且,既然发子爱的是别人,还成了亲,从今往后,我和他中间就隔着一堵不可逾越的墙了。我把对他的爱,只会埋在心里。不多说了,我们过他家去吧。我回来了,就该也给人家帮帮忙。”
姬杨忍不住流出了眼泪,想笑,却哭声道:“我就是怕妹妹想不通,万一出个事情,才回来的。想不到妹妹这么懂事。哥还有什么不愿意为妹妹付出的呢?哥就是为妹妹死了,也是笑着死的。”秀珍把头埋人哥哥怀里哭道:“哥大学都没上成,还没事人一样。哥心里怎能没事呢?哥放心,多大的打击,我都能挺住。可我没法子叫我心里不难过。我就想哭。也只有这么好的哥哥,才能叫我好好哭。哥,你也哭吧,把心里的难过都当着妹妹哭出来吧!”姬杨紧紧搂着妹妹道:“老天生给我们这么个条件,人想活得不一般些,太不容易了。哥昨天下午,一个人在山上都哭了。你哭吧,好好哭吧!哭够了,咱们再过去帮忙。”秀珍没有哭,只叹:“世上的事真难说!上大学这么不容易的机会我得了,喜欢的人以为唾手可得,却得不了。按说我跟发子比姜家女子   近,‘近水楼台先得月’,不想倒让她先得了。唉!”
从此后,在男女之爱上,秀珍心里有了盲点。
姬家的客人,正坐席吃饭。姬发那光嫩富于弹性热乎乎的脸,亲热地贴着车夫那满是苦皱的脸时,让他那冰冷的心也热乎了。同时,后生的敬爱,也使他不得不又看到现实的残酷。老到今个,本来也该有自己儿子的这一天,然而穷鬼却把他害个一无所有。难以压抑的辛酸,又升上心头,他一杯苦酒下肚,一摆手,艺人的胡琴响了,他也开口唱起来。
孤苦伶仃,吃硬的喝冷的,穿破的睡冰的,使他比实际年龄显老十几岁,口开时已不存一颗牙了,唱时直露风。辛酸压住了姬发给他的那一丝暖意。他嫉妒校长,甚至嫉妒姬发,所有娶了女人的男人都让他嫉妒。他也拼命诅咒嫁了人的女人,唱的是《烂婆娘》,说从前有个邋遢女人,头上虱子半斤,脚板子黑垢半寸,脚板子踩着鼻涕和面,虱子调着涎水炒菜。姜八姨坐在他旁边的桌上,扭过头鄙夷地说:“有老婆就不这般骂娘儿咧!”他胡子迸翘,眼睛裂睁,吓得八姨扭回头去和二妗子说起了别的,不敢看他。他又诉唱起庄稼汉的不易:
西来赶马,东去放蜂,
山里打猎,田里使地。
伐木拉网,采石赶场,
一样一桩,下苦行当。
马哟,生是靠腿,
庄稼汉活人哟,就卖的那一膘肉吔!
唉——吔,
好马腿溜长吔,
好庄稼汉,一膘肉吔!
他哭了。老泪从颊上的胡子,滴到了下巴上的胡子里。
姬发想自己既已成家,日后就不能老靠校长夫妇接济了。自己既无别的本事,就只有靠卖这一身好肉生活了。唉,说到底自己不过是一个庄稼汉,下苦人罢了。于是,他怜悯自己的同时,也对车夫满怀同情,满倾一杯酒,恭敬举给车夫说:“剩娃哥,你苦,咱瞧得见。你没娶上老婆,那是没法子的事。咱今个起,热热和和有一个家了,你要不嫌,就搬来跟咱过活吧!”
车夫又一次被他感动,把胡子向两边一分,饮下酒说:“咱一来浪荡惯了,过不惯有家室的日子;二来这一上年纪,脾气变得越古怪了,跟你们长处一起,会伤和气的。你有这心,咱就心里热烫咧!唉,咱要有你那样的姐夫、姐姐多好,就不活得像个死人了。好好孝顺老两口,疼你媳妇吧!”
姬发点了点头。车夫便向艺人们喊:“各位赏脸,咱顶疼的后生大喜日子里,吼就吼他一个挣死命。”艺人们笑道:“自然,放心!”八姨赶紧扭过头来,说车夫唱那从前财主瞌睡的当儿听的曲子,没劲,既疼发子,就唱些正经的。车夫咬牙骂了八姨一声“臭娘儿们”,将对已婚男女的嫉妒、仇恨和自身的辛酸,最后泄尽,打量着新夫妇,轻轻地,甜蜜地哼哼道:
哟嗨哪个妹子哟,
甭裹着脸蛋蛋咧,
——扎起你那头巾角吧!
见了哪方人,
你就说哪方话吧!
到了哪方土,
你就受哪方苦吧!
哟嗨哪个妹子哟,
甭裹着脸蛋蛋咧,
——扎起你那头巾角吧!
粉脸蛋不晒个透黑,
你呀,亲亲,
就不是咱庄稼院的好婆姨!
人乐了。厨房也排出了大菜。姬老人掂起筷子,让着姜姥爷道:“太亲家公,吃!吃了喝了,才落下了。人在世上,啥都不是自家的,就身子骨是自家的。把身子骨吃好!”姥爷虎视着菜盘,咽着涎水笑道:“这么多好菜,真把嘴务成菜园子咧。”
客人里有个老癞头,同长凳上的人嫌恶他那一头癞疮,屁股一直移到板凳梢上。老癞头装作不以为然,等到他最爱吃的核桃炸鱼上来,冷不防一抬屁股,板凳一翘,那人哧溜钻人桌底。同席的人扶的扶,笑的笑,等到想起鱼时,老癞头已扫荡了大半,剩下的还是鱼头鱼尾。
姬发夹了一筷子菜,送人车夫口中。车夫感激却吐到地上,向艺人们点头示意。艺人们会意,随他不谐调地唱起来。艺人娘儿害羞地嗓门既尖又亮,艺人汉子翘着下巴,嗓门宽而且沉。依然是苦字开头。众人一声“苦吔”,车夫那高亢发颤的嗓音便在姬家上空飘荡起来:
唉哟哟,
山里路弯吔,
山里路窄吔,
山里人苦吔。
艺人们张开油晃晃的嘴唇,群起而响应:“苦吔——!”
车夫趁别人唱时赶忙就姬发手里喝了一杯酒,拿大袖一抹那狮鬣般的胡子上的酒珠,也顾不得等别人声音落下来,就破开嗓门压住所有人的声音,惊心动魄地唱道:   
唉哟哟,
山里的娘儿,
脑后头倒梳骆驼髻吔;
山里的汉子,
身板上反穿羊皮袄吔;
山里的活路,
少也比满山的蒿草多吔。
艺人们又是一声奔放的“苦吔”。
车夫嗓门嘶哑,脖子拉长,拳头攥得青筋虬起,嘴难看地最大限度歪张着,唱道:
过年咧,
苦日子到头咧,
娘儿们提出老酒咧,
尕娃子端出线辣子咧,
一家子团坐在热炕头咧。
艺人们痛快地叫声“唉哟哟”。
车夫声嘶力竭地唱道:
嘴唇子吸溜着咧,
心里着了火咧,
这日子算是啥味道吔?
艺人们拍着桌子乱哄哄嚷道:“辣吔!”
车夫似唱非唱道:“啐,毬的,错咧!”
艺人们又踢踏着脚,直震得油布帐篷哗啦哗啦作响,吼道:“苦吔!”
车夫声音又高亢发颤起来:
凭良心把话说吔,
这日子到底算啥味吔?
且进一步似唱非唱地提醒道:
酒也不是,
蜜也不是,
咸菜不像,
酸醋不像,
到底像啥吔?
艺人们似乎恍然大悟了,兴高采烈地刺耳呼啸:
汗味吔!
车夫似唱非唱,痛快淋漓:
骂咱汗臭的,
是畜牲!
嫌咱汗脏的,
是驴肏的!
干脆说起来:“金殿玉阶的皇帝佬,也靠咱刨土坷垃的庄稼人活!庄稼人,了不得吔!”
于是艺人们高吼:“吔——嗨!”   
不加修饰,不打折扣地释放音量间,人生的重荷,人世的仇恨、提防、嫉妒、中伤,全被吼光了,抖落了,就留下了豪放,一泻千里的豪放。
最震慑莫过的,还是新娘。多少日子来,她把世事人生,想了万遍千回。世事人生,断断不是姬发刀逼她之前心目中那样十全十美了。她绝望之后,是无奈。无奈到今,转而不再无奈,不再绝望,但世事人生,并不因此恢复她从前心目里的十全十美。往日的美梦已然破灭,来日她将过的是流泪、流汗、流血的日子。自然,酸辣咸苦难免,但她觉的,只要自己不惜流汗,还会有甜味的。从今日姬发不忘校长夫妇和车夫的恩情上,她对姬发的认识,不再是刀逼她的那个冷酷无情的少年了。他内心有阴暗处,但也有阳光。
人人激动异常。
菜上完后,七嬷便率领本家的娘儿们在厨房里也吃起了酒,得意之下,还哼了小曲儿。席上大块吃肉,大杯喝酒,不久也醉了个一塌糊涂。童心不泯的武校长,一改往日的谦 虚和含蓄,淘气地向姬老人大肆卖弄上海话,一会儿又摇舌一变,讲起了标准的普通话。姬老人端坐着,捋拂长须,神态慈祥,似在恭听,其实一个字也未听进耳里。他本是个仙风道骨韵味十足的人,已然进入佛界仙境。孙女婿忽然命令道:“老泰山,干一杯!”姬老人微微一笑,撩起上唇的胡子就仰头干了一杯。多杯之后,姬老人仍稳如泰山,那固塬硕儒却颓然醉倒。
姜八姨头发一绺一绺散到了脸上,活跃如翠鸟,和隔桌的村长一会儿骂俏,一会儿说体己话。村长醉后,忘了平日很困难地端起的官架子,脑袋像风中的不倒翁,点个不住,沾满饭菜和酒珠的大胡子,则嘟噜嘟噜颤个不住。
东海今日在恩师和师母面前,更不敢端官架子,出出进进,端饭端菜端酒,格外殷勤。但别人并没忘他是官,且镇长在山里人心目中还是大官,因此都巴结地向他敬酒。乡里乡亲的,不喝似乎是不给人面子,他只得硬着头皮喝。他还不是那种酒肉穿肠过的官油子,没多大酒量,很快就喝醉了,这阵喊着“上菜上菜”,从厨房娘儿手里夺过一盘正喝的肉汤,摇摇摆摆,一路四溅着进入席口,放在了八姨肩上。正赶上村长说了一荤话,八姨羞了,一捂脸,盘子就叫人心疼地打碎在地。
有人钻到桌底下呕吐,有人则干脆站起来喝。帐篷下,满是些赛神仙。
那刘东海打碎了汤盘,像做了坏事的小孩子样,不敢到厨房去见师母,躲进了后院。偏新娘陪嫁来的鸡鸭猪羊和姬发的狼狗黑子拴在后院,他看着它们被束缚的样子怪心疼的,便一一解开。于是,那些家伙争先恐后,一哄而出。鸡飞到了桌子上,猪在桌下哼哧哼哧吞人呕吐的污秽,狗前爪搭在人胳膊上,舔盘子里的肉汤。
鸡啄着姜姥爷胡子上的饭渣儿。老人以为是孙子在揪,呵呵笑个头上的白羊肚手巾角急速闪动,如旧戏上的官儿抖翎子,踢了桌下的猪一脚说:“前山四老汉,呸,你也有脸 上席?没出息,才喝了几杯,就钻桌底下了,还哼哼唧唧哩!”又拍着狗脑袋说,“这娃崽,慢慢吃,没人跟你抢!脸咋毛乎乎的?年轻轻的就留大胡子,不学好!”
姥爷已没了一颗牙,说话时发出嗤嗤的漏气声,如大姑娘在害羞地笑。说罢,他夹了一块肥肉,塞人嘴里。肥肉在光牙床上滑来滑去,还是一块肥肉。姥爷便瞪着眼,扩充喉咙,喉头上下激烈抖动,把肥肉块囫囵咽了下去。然后把胡子捻人嘴里,有滋有味咂着,像婴儿吮奶。忽然,他觉头沉甸甸的,一时又感觉好像在家中自己的屋里,便打了一个哈欠道:“睡,上炕!”弯腰去脱鞋,不料那脚却像田鸡一样,蹦来跳去的,抓个不住。姥爷的手,只管跟脚捉着迷藏,涎水都流到了脚上。
村长终于钻到桌下搂着心口打起了滚。姜八姨也就趁此换了目标,和一位老乱弹艺人亲哥哥呀香妹妹呀对起了山歌情调。她拼命把声音往娇嗲嗲地捏,却总有老年人的那一种沙音不服驯地冒出来。突然她发现姜姥爷狼一样龇着牙在瞪她,这老女儿羞得一吐舌头,把满是皱纹的红脸对着墙角,咯咯只笑。
桌下早已醋性大发的村长,听着八姨的笑,就像耳朵里钻了一群苍蝇,响雷放炮似的吼:“笑!呸,就知道笑!”八姨则听着他那吼声,像刽子手的刀砍过来一样,一下子收住了笑,挺平了脸,紧紧闭住了眼睛。
正凶狠狠的姜姥爷,却张着血盆大口,纵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又道:“来,来!喝酒,喝酒!好酒,真好酒,下了毒药我也喝!”没好气的村长,一跃而起,泼了姜姥爷一脸酒水。
乡村喜宴,杯盘狼藉,浮生百相。客人醉得越厉害,主人越觉脸上有光。
姬发身为新郎,不敢一塌糊涂,竭力少喝酒,但仍微醉。他脸红亮,一把扯开衫子排扣,乜斜眼打量着新娘,满目含情。新娘躲闪回避不过他的眼光,便起身往厨房走去。
七嬷半醉里,感觉异常灵敏,老远就知道新娘进来了,忙把蓝印花围裙卷起来往腰里一塞,像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一 样扭着胖腰身迎了出来,拉住新娘的手说:“那一伙酒疯子,把咱的心肝吓坏了。快进来,咱娘儿们斯斯文文地吃。”新娘粲然一笑。这是她路遇姬发以来,第一次开口笑。果然动人无比,把个武七嬷乐得发昏,牵她进厨房,安顿坐在灶前的木墩子上,命令道:“秀珍,敬你婶娘一杯!”
秀珍正在案前剁熟肉,擦了擦手,端过一杯酒,叫着“婶娘”,恭敬递上。新娘心目中,考上大学,如同登上了天,所以秀珍已然是神圣、神秘、神气的了,赶紧接住,背过身子喝了,然后向她亲切一笑。秀珍也报之一笑。
姬发眼光跟着新娘进了厨房,猛看见厨房门口似有秀珍的身影一闪,忙赶了进来,见果真是她。衣着依然与山里姑娘无异,只是头发没结辫子,而散披在肩上,动身间,飘来拂去。知识的浸淫,使那双好看的眼里,似贮藏着无限秘密。姬发笑问:“大侄女几时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秀珍声含人难以觉察的幽怨道:“你眼里只有媳妇儿,再能看见谁?怎么闪电一样,这么快就为人丈夫了?我眼里,你才初长成人。”
姬发只不好意思地傻笑。七嬷道:“都二十了,不小 咧!”秀珍一笑说:“二十是虚岁,要按周岁,才十九。婶娘,你比他老成。我这个叔叔,从小跟着姑夫大姑,比起咱们来,他就像在蜜罐里泡大的一样。看着面善,淘起气来,也真可恶。你可别把他当混账,其实心跟他的长相一样,好着哩。就是混账,他也是个可爱的混账!”七嬷两手一拍道:“我正要给你婶娘说这话哩。自他回了家,我的管教话他就当成了耳旁风,成天肏神捣鬼,交些不三不四的人。他还是个没调教好的小马驹,娶上媳妇,就给他拴上笼头咧,我也   就歇下这心了。”
少年姬发的生命之河,在寒冰与烈火的情爱中,静默的上游成为过去了,奔腾澎湃的中游已然届临。(第六章完)
[img]http://www.21jfs.com/grwz/yyq/tupian/11111.gif[/img] [b][color=green][size=3]既然,不能化作清风轻拂你受伤的心灵,那就挥洒成雨冲刷掉你心中的阴影~~~[/size][/color][/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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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爱

年节前后,红白喜事最多。车夫武剩娃,几乎天天领着那班艺人给凑热闹,以赚几个零花钱。他能手擎两把唢呐,吹尽天下曲牌,肚子里的歌谣,则成千累万,涉揽世情 风俗,国事民疾,男女情爱,无不散发着乡村的五谷之香。
老早,姬杨就称他为“伟大的民间艺术家”了。见妹妹无事,姬杨放下心来,想在家的日子闲着也是白闲着,不如跟车夫挣几个钱去。别的不行,从小长在山里,山歌苦调他能吼一些,还会敲大鼓。于是在姬发成亲这日的席桌上,姬杨趁便跟车夫说了。车夫满口答应,道:“好孩子,别看你年纪小,行出的事来,我们一班人都敬。大忙帮不上,这点小事,哪有不帮的道理?唉,茶,也涩也苦,越浓越涩越苦。只是茶越苦涩,人喝了越有精神。人这一生,难免有苦涩的时候。会活人的人,跟喝茶一样,越苦涩,越有精神。你看我,牙都苦光了,还活个有滋有味,精精神神的。我有什么指望?你年轻,还有指望,不怕眼前的苦处。”姬杨点头道:“是这道理,我不怕。”
当天下午,姬杨就跟着那班艺人走了。半路,车夫似为   自己这吹鼓手的命运心有所动,从蓝印花褡裢里取出铜唢 呐,一曲吹罢,便运足气唱道:“呜呜,嘘嘘,苦焦!半茬麦,三合秋,手里没捏抓才跑这一路。呜呜,嘘嘘,喝端老碗,唱是雷吼。这人一生,酒老碗里晃过,唢呐声中了结。千辛万辣,辣不过这黄汤。千难万苦,苦到头难到顶,也是那一下场。呜呜,嘘嘘,苦焦!”
歌声黄钟大吕一般,扩张、震颤,磅礴苍劲,动地惊天,起时势如雷霆万钧,止时则如山摧。姬杨震撼,连连赞叹:“剩叔就是哨子硬!”想到自己为穷所苦的命运,少年同病相怜,深深同情起了这老爷子,拿指头轻轻地为他理着那鸡窝一般蓬乱的华发。
姬发终于娶到了山上最美的女子,今夜将销魂,幸福写了满脸。武七嬷除替姬发感到幸福外,脸上还写有问号:不知道姜家女子进了姬家门,姬家将家庭和美,还是将成为一个充满争吵的家庭。
女子在娘家时,既尊贵,又处于随从地位,万事不做主,因此人缘多好,轻易看不出有什么毛病;一做人媳妇,就主一半家事了,有什么毛病,自无法遮饰,因此家庭和美不和美,全看女子如何了。
老太婆不好让姜家女子一进门就料理家务,准备到年三十才下山。姬老人却一送走客人,就急着要坐手扶回林场去。春节前后,孩子们为放鞭炮,身上多装着火柴,有时干脆点荒坡玩儿,一不小心就会引起山林大火。到了这阵,护林员又多回家与亲人团聚去了,所以姬老人无论如何得守着,——年年他都在林场过年。大年初一,是本族下辈给上辈拜年的日子。姬发帮七嬷把给老人过年备的馒头、肉、菜一一搬上车,又把老人抱上去,笑道:“初一我们再来给老爹磕头。”姬老人忙道:“今日把头都磕了,初一不用再来。我满山要转哩,没工夫陪你们。”七嬷递上拐棍子、烟袋子   笑道:“瞧老爹,怕给压岁钱,慌成什么了。老爹初一先欠着,他们给我拜年的时候,我替你掏腰包。”老人道:“盼你替我掏腰包哩,我本来就是个小气鬼么。还有一怕,是怕那臭小子磕头把膝盖骨磕碎了,日后爬着走路。说好,免咧!”
夕阳西沉,姬家又热闹起来,是人来闹洞房。先来的是一群娃崽囡儿,不过是讨些喜糖油果子,嘁嘁喳喳一阵,就回钻热被窝去了。
然后娘儿们洗了锅喂了猪,哄睡了孩子,相约来取乐。
新娘面朝墙站在炕角,再叫不回头。娘儿们只得趣闹了一阵姬发,就散了。
七嬷这几日劳累不堪。新房隔壁的屋子,也收拾了。她送走娘儿们,便上炕歇息,还叫上秀珍和她妹妹芳珍给自己做伴。
外面,一张厚厚的黑色纱幕,遮住了上天洞观这个世界的眼睛。最后来闹洞房的,是一帮后生。他们正处在火红火红的年纪,难耐寂寞,好玩爱乐,而这深山野凹里,文化娱乐却一纸空白。于是他们在这闹洞房上,创造出了繁多的花样来,比如按电铃、蛇过套、扳枪机等等,难以详说,几乎是在恶作剧式取乐。新娘依然不苟言笑,立在炕角一动不动。他们便没命折腾姬发,一会儿用炕帚把子打脊背,一会儿又用锥子扎屁股。姬发故意惨声大叫,不住向新娘道:“好人,疼疼我吧!”新娘无动于衷。
那边七嬷听着姬发的惨叫,睡不住了,过来道:“好闺女,你不疼那臭小子,我可把心疼烂咧。看在我的老脸上,你别叫他们打他了吧!”新娘是尊七嬷的,只得转过身来。
后生们递给姬发一条绳,让玩蛇过套。姬发去拉新娘,她打了一下他的手,自己坐下。蛇过套就是把绳从新娘这条裤筒穿进去,又从那条裤筒拉出来。七嬷啐道:“我把你们这些驴肏的,就不能唱唱歌什么的,玩这个!人家闺女脸薄的跟粉纸一样,不是我这个泼皮,老脸皮厚,小心玩恼了。”抽身回了那边屋里。
姬发把绳头塞人新娘裤角,一个后生道:“把袖子抹起来,捉着蝇头往里送,小心蛇钻了窝。”新娘一下子站了起来,又把脸朝着墙角。后生们又打姬发,新娘绝不肯再配合。七嬷也不好过来再说,只躺在那边炕上骂。一个后生道:“干脆,把发子脱光,跟她捆在一起,看她还害羞不害羞。”新娘突然转过身来朝那后生怒吼:“滚!”
按讲究,新郎新娘在喜日子里无论别人怎样闹,都不能动怒。后生们怔了。姬发觉在伙伴们面前,脸上老大下不去,好在他知道新娘是怎么进这门的,只脸涨得通红,没有怎么样。
那后生冷笑道:“没想到,山上的头一枝花,是玫瑰花,好看是好看,就太扎手。发子,我看你今晚咋采花儿。别说滚,请我也不进这门了。”打了个呼哨,众后生全走了。姬发没有拦住,向新娘道:“你到今天还牛呢,哼!”
出去关了大门,进屋子时新娘已躺下了,用被子把身子裹得紧紧的。显然,他给她的屈辱,还压在她心头,她是不甘就此屈服的。姬发气得坐在椅子上,点着了根烟抽了起来。
墙上贴着大红喜字,脚地是大红板箱,炕上的大红闪缎被子,则映得女子的脸犹如红杏出墙。灯光柔和。姬发气早消了,身心里有一种甜蜜的渴欲在荡漾。烟没抽完就按灭,关了屋门,上炕拉开自己的被子,脱衣躺下,柔声说:“刚才你人前给我没脸,我不怪你。算你报复我过去的不好,行吗?从这阵开始,咱们没有怨恨,只有恩爱了。”女子不言。
姬发又道:“脱了睡吧!”女子仍不吭一声。姬发犹豫了一会,便伸手去抚她肩头。她打开他的手,悄声说:“不许动我。动我,我就喊了!”
姬发也怕隔壁的人听见了不好意思,特别是秀珍芳珍。况且山里有听房的风习,谁知刚才那些后生里头,有没有人并没出去,躲在什么地方,这阵正潜在窗下听呢。他咽了口涎水,也悄声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等大姐他们走了,这家里只剩咱俩,你喊我也不怕。逼都逼到这家里了,我就不信逼不从你。大不了,从这家里抬出去一双死人。”说完,啪地拉灭灯,背对着她睡了。
外面夜色浓厚,村寨隐形,林莽不显,一片静谧,然而新房里,静谧却徒有其表。姬发心里时灰暗郁闷,时焦躁焚灼,一夜没有睡着,新娘也一夜无眠。天不亮,新娘就下炕做起了家务,出进踮着脚尖走路,和七嬷说话声低低的,幽灵一般。姬发一直保持着早早起来跑步的习惯,这日第一次没有去跑步,天大亮了还钻在被窝。七嬷拧了拧他的耳朵道:“快起来!媳妇刚进门,该让人家觉着你是个勤快男子才是。”姬发道:“本来就是个懒虫么。她要嫌,离婚得了。”
七嬷啐道:“刚刚成亲,说什么话!”姬发用被子蒙住了头。
已经快吃早饭了,这日得送新娘“回门”,七嬷把姬发从被窝里揪了出来。校长的那辆旧自行车,送给了姬发。他草草洗了脸,便带着新娘去姜家,一路无话。少年觉自己什么也没得到,心空如海。空落里,他强烈地感到自己在这浮生人世,草芥不足以喻其微,泥土不足以喻其贱,不过是一个小可怜而已。
新娘一见母亲,又拉住手流不完的眼泪。姬发心情更为败坏。姜老爷子把他让到炕上,说不完的亲热话。他则感情冰封,爱理不理的。一吃过早饭,他就钻到二春炕上睡大觉去了。下午回到家里,又倒在了炕上。七嬷道:“咋没精打采的,敢是病了?”姬发便道:“受凉了。我有药,一会儿就喝,你忙去吧!”七嬷向新娘笑道:“他从小不是个好睡手,老半夜把被子蹬开。好闺女,你比他大,权当他是个弟弟,晚上给他拉拉被子吧!”姬发冷笑道:“我有你这么个姐姐哩,要那么多姐姐干吗?”
晚上,新娘和七嬷她们坐在那边炕上,也不多言,别人问一句,她才说一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秀珍已感觉到他们夫妻感情不睦,心头一喜。她不但不嫌姬发是个农民,就是离了婚的也不嫌。但是她被自己这念头吓一跳,怎么这么坏,人家刚结婚,就想着人家离婚的事!七嬷以为新娘是欲与郎君缠绵,又不好意思,故意来跟她们坐一坐,便只催她回新房去。新娘就是不走。夜已很深了。七嬷道:“我实在困得不行。你过去吧!你一走,我们好睡觉。”新娘无奈,只得下了炕,到了新房,她也不关门,只虚掩着,这无疑是给了姬发一个不好的信息。他恨得咬牙,等她上炕躺下,一 转身给了她个大脊背。然而一个陌生、神秘、美丽的女子就在身边,他怎能安宁?他需要她,迫切需要她,突然一转身去揭她的被子,不想新娘死死抓住不放。他又低声哀求,新娘只是无动于衷。人已以死追求到身边,却可近不可及,他恨得瞪了她半晌,从牙缝里道:“我×××只求你这一回。‘敬酒不吃吃罚酒’,等大姐她们走了,再看我的厉害。”
此后几天,二人更形同冰炭。山里姑娘做了新娘,心里热,人前却跟新郎一句话也不说,因此七嬷倒没看出什么异样。年三十下午,她要下山了。新娘怕她一走,姬发跟自己硬来,流泪道:“大姐不走了。把姐夫接来,咱们一起过年。”七嬷笑道:“不敢。你才是姬家正儿八经的人,我活是武家的人,死是武家的鬼。我们呆在姬家,你姐夫不成个上门女婿了?”
没有留住七嬷,新娘愁得坐卧不宁。傍晚,姬杨过来时,她正坐在炕沿上出神,一副愁苦可怜的样子。姬杨问:“发子呢?”新娘忙取了盒烟递给他,且回避着他的目光,绞 着手指道:“一送走大姐,就地里转去了。晚上叫你两个妹妹还过来睡吧!”姬杨笑道:“不了。大年三十的,挤一挤,我们要团团圆圆过个年。”他不惯抽烟,点烟的动作很笨拙,抽了一口,就呛得直咳嗽。新娘心目中,姬发简直是小流氓一个。他怎么和姬杨这种人成了好朋友,实在让她想不通。没想到姬杨似有看穿人心的本事,问:“婶娘说说,我这个人怎么样?”新娘低头道:“我不大知,听我二哥常夸你好。”     姬杨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跟发子是好朋友,婶娘可知,他肯定也不太坏。你们的事,我和姬槐知道,大约再没旁的人知道了,我们是好朋友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说不好婶娘别生气。发子有时把我也能气死,可回头想来,他又有许多叫我感动处。没有十全十美的人,谁要十全十美,谁就不是人。婶娘好好想想自己,难道样样都没说的么?说实话,有些比婶娘还强的女孩子,倒爱发子爱得要死要活哩。我看婶娘既嫁了他,不如将错就错,错里求对,好好爱他吧!说不定,日子一久,婶娘还觉他是个打着灯笼难寻的好小伙子哩。我跟婶娘,见面多,说话少,但婶娘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就包容包容他吧!”新娘只抹眼泪。姬杨道:“我找找他去,也好好跟他说说。”新娘并没有送他出门,只站了起来。
在一座土丘顶上,姬杨看见姬发正坐在石头上,似乎心事重重,叹了一口气,把头低下,又突然抬起,望着远方, 额发在微风里向后飘扬着。姬杨已到了他背后,他也不知道。姬杨便猛地在他肩上击了一掌,他才一惊,回头见是朋友,苦笑道:“这几天我本来就有些精神错乱,你可别把我吓成疯子了。”
往往,成年人总想和朋友保持一定的距离,不愿朋友太知道自己,但孩子总恨不得朋友钻到自己心里,完完全全知自己。姬发还有些孩子气,很想向朋友倾诉倾诉,便挪了挪屁股,让姬杨坐下。姬杨望着他诡秘一笑,又拿手抠着脸儿羞他,问:“怎么样?强奸未遂吧?”
姬发脸羞红,如不停流光的红油彩,起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冷笑道:“什么朋友?从今往后,咱们各走各的。”
姬杨忙拉他坐下,道:“我冷地里找了你半天,不就为跟你说说心里话么?那么一句话,你就生气,五大三粗个人,鸡肠小肚的,像个男子汉么?”姬发道:“你放开我。我不会想事,没有大肚量,莽夫一个,不敢跟你这高才生一处坐。”
姬杨站起来吼:“我叫你嘴犟!你就是没强奸人家女子,也强奸了人家的意志。凡有妹妹的,都该揍你!”一拳把姬发打倒在地。姬发扑起来,两手拼命卡住姬杨脖子,姬杨也两手死卡住他脖子。两人都憋不过气,姬发先松了手。姬杨抓住他的脖子一抡,抡倒在地,挥脚踢起来。姬发任他踢着,道:“对不起,我还手了。有三个人打我,我不应该还手,姐姐、姐夫和你。你跟我,算得上是‘多年好友成兄弟’了。”
姬杨倒不忍心踢了,坐在石头上喘粗气。姬发也起来,坐在他旁边,半晌道:“打小儿,我姐姐就打我,到这阵还打,打得没次数了,我虽然不还手,可心里从不服气,她打得没道理。”
“她怎么没道理?她没文化,心里的道理没法用语言表达出来而已。”
“‘君子动口不动手’,姐夫说打人是对人身权的侵犯, 从不愿打人,不过他就是打我,我也服气他。你打我,当然有你的道理。原谅,我刚才不该还手!”
姬杨把头扭向了一边。姬发继续道:“我不骗你,这几天我怎么也没把她怎么。那晚你一说‘强奸’两个字,我心里就不是味。自己的老婆,还要强奸,那成什么事了?我宁做杀人犯也不做强奸犯,省落个一身臊气死。可是,我怎么才能叫她爱我呢?”姬杨道:“人去不中留,婚姻是双方情愿的事,人家不愿意,就离婚吧!”姬发道:“你杀了我算了。不成,我不能就这么离婚。唉,我要有什么大本事就好了,可惜没有。这辈子,别想叫她爱我了。”说着竟哭起来;泪水流人嘴里,咸咸的,到最后都有了苦味。姬杨笑道:“一个哭鼻子小崽儿,就急着娶媳妇,呸!世上有几个轰轰烈烈的大本事男人呢?大家都平常,大多数男人都被女人爱 着。比如你,我就知道有很出色的女孩在心里爱着你,我不告诉你她是谁。”姬发破涕为笑,道:“真的吗?这么说,我这个没出息的窝囊废,还有人爱呢!不过我也不想知道她是谁,我只想叫我媳妇爱我。”
姬杨道:“叫她爱你不难,我有法子。”姬发忙摇着他的肩头道:“什么法子?”姬杨笑道:“怎么谢我?”姬发道:“你要我怎么谢,我就怎么谢。”姬杨收住笑说:“我只要你幸福,别无所求。你既把我当兄弟,我不知不为罪,知而不言便该杀,言而不尽也该死。听我好好说!你这么干净漂亮个少年,首先让人眼里喜爱,剩下就是要让人心里也喜爱了。‘事缓则圆’,让人心里喜爱得时间。你和人家女子说第一句话,就是逼人家,怎么能让人家心里喜爱呢?现在人家不把你当恶棍,也觉你做人恶劣。你要让人家觉赏心悦目,你就得好好做人,不求出色,只求人好。别急着要人家,你要耐不住,不妨跟她分住。反正你家里就你俩,外人眼里谁不把你们当夫妻?千万别再逼人家。无论是谁,忍耐都有个限度,一逼炸黄子,或是逼出人命来,就无法挽回了。感情是建立起来的,天天见面,说不定她对你慢慢就有感情了。刚才我跟她也说了一阵子话,她说要考验你两年。你还小,耐一耐,权当迟结婚两年吧!”
姬发道:“天哪,两年!我连二十天都耐不住。不要这缓兵之计,另想个法子吧!”姬杨打了一下他说:“我可再没法子了。你以她的幸福为幸福,才是真爱她。如果两年以后她还不爱你,你必须跟人家离婚,让人家去寻人家的幸福。”
姬发道:“又是离婚,我做不到!”姬杨站起来吼:“那你今晚就做强奸犯吧!不过你得知道,你只会招致人家一辈子恨你。你不给人家幸福,你也别想幸福!”说完就走。姬发忙跟了上去,笑道:“我试试看。你还说不难哩,难死我了! 唉,一个院子,只有一男一女,我可就只想跟她睡一处。今晚你过来,陪我睡外屋吧!”姬杨这才笑了,把着他的肩头,一面走一面说:“这才像人。今晚你跟人家把话说开,把关系处理顺吧!我呆在你家里,有许多话不好说。你不避我,人家有我就不好意思了。”姬发叹道:“唉,想不到平常活人,也这么难活!”姬杨哼了一声道:“怪谁呢?当初你自己不肯补习考大学么。这就是辩证法,越想容易,越不得容易!”
回到家里,天已黑尽,厨房的灯还亮着。姬发只当新娘在厨房里,进去却并不见人,只见灶膛尚冒着烟。他揭开锅一看,锅里热着两碗饺子,心里一热乎,暗道:“她不是对我没感情么。”便取了两双筷子,端着饺子进入新房,新娘已和衣躺下了。姬发笑道:“大过年的,睡那么早干吗?起来!咱俩吃些饭,好看电视。”新娘一声不语。姬发道:“你还跟我仇人样,我也不敢吃你做饭了,怕放着毒。”把碗筷放在板箱盖上,点着一支烟抽了,又想着话儿跟新娘说。
新娘闻若未闻。姬发没趣,便打开电视看联欢晚会,又怕影响新娘睡觉,关了要去别人家玩,却懒去。关了门,脱衣上炕睡下。睡又睡不着,便用胳膊半撑着身子面朝新娘笑道:“咱俩今晚好好说说话,行吗?”
新娘想着他今晚要跟自己强来了。谁能忍受别人强迫自己?她却得忍受,忍受一辈子。屈辱、痛苦里,她恨死了他,一扭身面朝墙躺着。姬发并无强要她的意思,反倒神情轻松,故意笑道:“嫁也嫁给小流氓了,怕是白怕,转过脸来吧!”伸手去扳她的脸,不想胳臂被她狠狠咬住了。姬发疼得惨叫一声,抽下胳臂一看,深深的牙印里,血直往外浸。他疯了,瞪着她吼:“狗!我叫你咬人。母狗,今晚非叫你知道,到底是你野,还是我野!”扑向新娘。新娘则殊 死抗拒。她从小参加劳动,体力惊人。两人大战了一个多小时,才告罢。姬发满身汗淋淋的,到处都是被新娘撕抓出的血道子。不过他毕竟是身强力壮的男人,最后把新娘手脚用衣服捆了个结结实实,一动不能动。新娘身上,却一点伤也没有,只衣服被剥得剩下了短裤和小衫。姬发冷笑道:“再凶么。怎么不凶了?”火辣的眼光一扫她那鳗鱼一般溜滑洁白的双腿,被小衫绷得紧紧的细腰肢和胸脯那两座浑圆的软峰,凝脂一般的脸庞,只觉目不暇接,气喘得越紧了。新娘凶狠地瞪着他。他避开新娘的眼光,拉过被子给她盖上,自己也盖上被子,点着一根烟,眯着眼睛抽了起来,以平息那洪水般的生命冲动。
新娘眼睛无神地望着屋顶棚。所有抗拒,都是为发泄她心头对他的恨。自从决定嫁他,她就屈从了。她没有指望逃过这一关。为着母亲在这人世有女儿,她早已准备好了行尸走肉一般,屈辱地活下去。姬发扔掉烟,从被窝里亮出健美硬朗的身躯,指头勾着裤头,要脱的样子,道:“臭娘们,这下你不从也得从了。”新娘心冷如冰,闭上眼睛,长串长 串的眼泪流了出来。
姬发忙钻回被窝,要伸手给她拭泪,又不敢,笑道“我吓你玩哩。不哭了,自己的老婆,咋能强奸?刚才我本来要跟你商量商量咱们日后咋相处,你一咬我,把我给咬急了。我不是太坏,你别那么太恨我。我给你一年时间。这一年里,我住那边屋里,咱俩只在外人面前像夫妻就行了。一年后,你要还讨厌、恨我,咱们好说好散,离婚吧。不过,我娶了你,就舍不得你走。要是这一年里你觉我还稍微过得去,就跟我做真夫妻吧!”说完穿上衣服,给新娘松了绑,夹着自己的被子下炕,却在门口站住了,道:“我都走不动了。把门关了吧!我这人自我控制能力差,别叫我又过来缠 你。”慢慢出去了。
新娘不敢相信是真的。好半晌,才相信了,无声而哭起来。真是柳暗花明,她的来日又有指望了。虽说一年后的离婚,必然给她的声誉造成不好的影响,但只要不像娘一样, 一辈子守着个不爱的男人,她就觉得大于失。一个从小饱受艰难的女子,她本来就没敢指望这一辈子平平顺顺,绕一个弯子就绕一个弯子吧。
她穿衣下炕关门时,想起那边的炕今晚没有烧,便到院里抱上柴,为姬发烧上炕。那屋里灯还亮着,门也大开。她又从新房抱了一床被子进了那屋,给姬发加盖上,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他。轻轻的一声泣,让新娘不由把眼光移向了他。他头枕胳臂仰躺着,泪流一脸,神情是那样纯真,泪珠是那样纯洁晶莹。新娘都有些疼他了,笑道:“忘了给你拿枕头。”他见新娘笑了,也笑了,道:“你莫不是有点儿喜欢我了吧?”新娘扭头出去,一会儿又进来,把枕头放在他头边道:“一年后咱俩好说好散。你自己说的,可别忘了!”姬发道:“我刚刚才说了,你先忘了。我再说一遍,你可听清楚,一年后,你要还恨我,咱们好说好散。”新娘笑道:“好说好散,我还恨你什么?我倒感恩你。你甭抱指望了。我心里想嫁的男人,要比我年纪大些,老实巴交的,笨笨的,丑丑的。你这么好看,又淘气聪明,不是我心里想嫁的男人。把你当个弟弟倒好,我又没弟弟。”姬发叹道:“我又不是没姐姐!我的姐姐待我如生母,谁做姐姐,在我心里也比不过她。我不稀罕别的姐姐了。男人又漂亮,又年轻,不更好么?谁不爱美?你一年后要是离开我,找个傻不唧唧的笨丑老汉,日子久了,就会想起我的。那时后悔,可就晚了。还是珍惜现在,珍惜已有的吧!”
新娘默然了一会道:“我不会后悔的。”姬发笑道:“还没到知道后悔的时候。好了,你睡去吧!”新娘道:“一年后放我走,你可要说到做到!”姬发又成了玩世不恭的神情,平板着脸道:“这我可说不好。我生来任性,喜怒无常,说话随便,管不住自己。”新娘无法不对他保持着警惕,也沉了脸,向外走去。姬发忙道:“放心。我开玩笑哩。一定说到做到。”新娘这才回头一笑道:“我弄了你一身伤。怕咬的那个口子最要紧,叫我看看。”姬发从被窝里拿出胳臂来,笑道:“你真毒!”新娘举着他的胳臂看了半晌问:“家里有药么?”姬发道:“要知道你今晚咬我,就预备下了。我又不会算卦,没备着。不要紧。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伤算什么?”
新娘掏出帕子来,给他仔细包扎住,道:“我睡去了。”姬发夹了夹眼说:“我这家是阴宅,一到夜深就闹鬼,你一个睡着,准会害怕的。”新娘扭头就走。姬发又道:“记着,把门关了。要不,半夜我真会过来缠你的。”新娘回头啐道:“缠,我再咬你一口。”姬发笑道:“咬十口都行,只要是爱得咬,不是让我强奸。”新娘吼:“再说难听的,我永不理你了。”姬发忙举着两手道:“不敢了。再胡说,你就照嘴打。”新娘笑道:“我懒打哩。”拉了拉皱了的床单,便出了门,又把门拉严实,才进了自己屋里。
姬发仔细听她关不关屋门。要不关,就说明她已爱上了自己,嘴上没说心里话,其实是在等自己又过去呢。女人总是这样,口口声声说恨,实实际际是爱,阳违阴奉。那边门闩动声响了起来,新娘把门关了。他叹了口气,心里骂着自己太天真,净想立竿见影的好事,拉灭灯睡了。因为暂时不抱指望,他这一夜睡得很塌实。
第二日早起,姬发又像平常一样,只穿着衬衣,去马路上跑了一会儿步,回来又在院里举着哑铃。正在后院喂猪的新娘,看着他那朝气勃勃的样子,心里道:“只要乖乖的,咱倒乐有这么清清朗朗的一个大弟弟!”
天蓝得透彻,蓝得饱满。有几朵白云,蓬蓬松松的,挂在半天。女子的心头,终于轻松、开朗了。
吃过早饭,姬发骑着自行车,带着新娘去林场朝山拜圣。酒什么的,那天已给老人带去了,新娘只怀里抱着一床缎被。陪嫁的被子那么多,放着也是白放着,她便挑了一床最厚的给老人盖。老人见了他们,嘴上说:“老远的路,跑这个腿做什么?”心里却特别高兴。姬发道:“撅着屁股给你磕头来咧!”却不真磕头。话没说上三句,老人就卖派起了自己从前的过五关斩六将。新娘坐在他身旁,恭敬地听着。姬发不耐烦,出去和猫蛋满场部大院让狗追着玩。
新娘打扫了老人屋子,精心做上午饭。爷孙仨围坐着吃过饭,姬老人又唠唠叨叨起了姬家的从前过去老早先。新娘一面给老人补衣,一面含笑应和着老人。姬发把头扭着看窗外。
回到家里时,天已快黑了,新娘忙着喂那些张口要吃的家伙。姬发道:“我来吧!有个事,想请你帮忙。年一过,杨子、姬槐就各忙各的去了,今晚我想跟他们坐坐。你能帮我做几个菜吗?”新娘笑道:“做菜就是了,别说帮忙的话!”
姬发道:“你又不跟我做真夫妻,我咋能不说两家话?”新娘沉了脸。姬发忙赔笑道:“混账,我又乱说话了。就这一回,日后乱说掌嘴!”新娘又笑了。姬发叹:“唉,近不得远不得,我×××左右难做人哇!”新娘扭头进厨房去洗菜。
等菜做好,姬发便请来那两位。新娘用方盘把菜端到炕上,又提来酒。姬杨辈分最小,姬发却让他坐在上首,自己和姬槐对坐,又让新娘坐在炕沿上,每人面前一个粗瓷茶杯。姬发一一倾上酒,举起来,先向新娘道:“外人面前, 咱俩是夫妻,他俩面前就不作这个假了。我称你一声姐姐吧!姐姐海量,这个混蛋弟弟对不住你的地方,请多包涵!”
姬槐愣了。姬杨笑向他说了缘故。他也举起杯,向新娘道:“这么说来,他是个可怜虫了。大姐就可怜可怜他,过去概不计较了。”新娘感动,忙站起道:“我不会喝酒。”姬杨道:“就喝一杯。”新娘笑道:“这一杯我喝。你们作保,不许他日后背信。”姬杨笑道:“他敢!有我呢。”
新娘举杯嘬了一口,辣得直皱眉。姬发道:“有杨子给你撑腰,我不敢再逼你,不想喝就算了。”新娘突然一饮而尽。姬发喝了声“痛快”,也一饮而尽。然后给两个杯子又倾上酒,举起杯子,向姬杨笑道:“在我心目中,你不是侄子,跟秀珍他们一样,是亲爱的大哥。感激大哥对我的关心!”姬杨道:“同喝,同喝!”三人饮尽。新娘道:“我也感念杨子,再喝一杯。”举杯饮尽。又提着酒瓶给三人杯子满上酒。
姬发举起杯子来,笑道:“山里孩子,五六岁就打柴割草,长到成人,也没穿过什么好衣服。坏事也是好事,一个个就能吃苦。杨子不说了,特殊情况。我相信,姬槐一定能考上大学。远方的姬军,也能考上军校。”向姬槐,“祝你们成功!”姬槐道:“谢谢!”三个又饮尽,然后随便吃菜、喝酒。姬发抿了抿嘴唇叹:“过去我在你们眼里是洋娃娃,‘三 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日后你们眼里,我就成一个大土包子了!”姬槐道:“别悲观,山里也有作为么。”姬发道:“能有什么作为?我就这样了。娶个媳妇,也看不起我,唉!”
姬杨道:“各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咱们今晚不说那些,说些高兴的。”一时谁也想不到高兴的话,便只闷喝酒。半晌,姬发笑道:“闷酒无趣,我唱一首歌吧!”姬槐忙道:“你梦里娶媳妇,落了场空欢喜,这阵心里正苦,别唱苦调,小心唱哭了。”姬发道:“苦调我不大来得,当然是流行歌。”于是轻柔、感伤地唱道:     
我想驾一叶扁舟,
在蓝色的天底下,
蓝色的海面上,
自在漂游,
又怕被风浪卷走。
拍一拍土,
我想去远方走一走,
又怕心爱的女子,
被人占有。
太多的来日好梦,
又太怕失去现在,
到头来,只落个原地踏步。
夜深,三人醉了。姬发和姬杨搀扶着去上厕所。一会儿,姬发笑喊:“倒了倒了。”两人便像风吹弯了的树一样,往姬杨那边倒去。姬杨拼命撑着,姬发则拼命拉着,于是挺了起来。一会儿,姬杨又笑喊:“倒了倒了。”两人又是一番折腾。摇摇晃晃,嘻嘻哈哈,糊里糊涂,好不有趣。
姬杨和姬槐就留宿在这儿。姬杨醉了也不胡来,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呼呼大睡。姬发则大骂武七嬷,说她没有叫他参军,误了他一辈子:“猪,母猪,没脑子的母猪!”新娘厉 喝:“住嘴!谁你也敢骂。她比你娘还亲。再骂,我就照嘴打了。”姬发道:“好,好,你厉害,我怕你。”新娘道:“闭   着眼睛睡觉,不许说话。”姬发道:“你答应我,一年后不走,我就睡。”新娘见他醉了,自己怎么样他醒来也记不得,便点了点头。姬发真闭眼睡了。姬槐趴在姬发身上,吐了一 衣服。新娘给姬发擦净衣服,把姬槐拖顺,盖好被子,才回 房去睡。
初二,姬发脱了那满是酒污的将军呢制服,换上牛仔装,又戴上墨镜,要去姜家拜年。新娘则把红头巾在两鬓角一折,于是额头平贴,而转过身的时候,脑后却很明显地凸 出发髻那又圆又大的轮廓来,道:“不戴眼镜了,戴上像个二流子。”姬发笑道:“我是嫌风吹得眼睛疼,你说不戴就不 戴了。”摘了墨镜,骑车带着新娘到姜家。姜家人见女子有说有笑的,既诧异,又欢喜。二春对姬发的态度,也由冷淡变亲热了。
初三,二人和姬杨兄妹去给校长夫妇拜年。路上,姬发不断向新娘说着调皮话儿,新娘似怒非怒,似嗔不嗔,俨然 一对恩爱夫妻。秀珍看着,心里刺疼,又空落落的。几天前认为这对夫妻感情不谐,恐怕是她的错觉。连她都那么倾慕姬发,这个女子怎能对他无动于衷呢?她真想逃离他俩。姬杨当然知道妹妹的心,笑喝道:“关起家门,你俩再打情骂俏吧,少在人前现眼!”
在校长家吃过早饭,大家坐在客厅说话时,那姬发只会向新娘献好儿。姬杨怕妹妹不受用,便约姬发去打乒乓球。姬发也让新娘去看热闹,道:“我是固塬镇中八三届最棒的运动员,你也感受感受我的魅力吧!”
三人去后,七嬷因惦记东海老大未婚,和秀珍说了一会儿别的,便话题一转道:“东海跟你一样,是你姑夫最中意的学生。你要看他不错,我就给你俩撮合撮合。他年龄大是 大了你些,你姑夫也大我四岁哩,男人么。他跟你知根知底,也知道没钱上学的难处,娶了你,准会帮你兄弟妹子的。”校长忙道:“别听你大姑胡说八道,你才多大,别的事不要放在心上,一心一意念书。”七嬷道:“我怎么胡说八道了?她就年纪小,先跟东海放定,东海不会看着她家里有难不帮的。杨子肩上不轻些?”校长笑道:“你是不是舍不得掏钱帮她家了?可是我的钱,我说了算。”七嬷啐道:“我怎么   舍不得了?你帮了那么多学生,我哪一个说过一句不字?她是我娘家门里的侄女,我难道不如你疼她丁?只是咱们救急救不了穷,她的弟妹们一个个都要上大学,杨子又招我疼,我最不忍叫孩子钻煤洞子。钻几年就算了,难道叫他钻几十年不成?”校长道:“秀珍跟东海没有感情,难道就为东海帮她家,让秀珍嫁他么?”七嬷低头道:“话是你那么一说,只是我也说的是实话。”校长叹道:“太实话了!”
这些大实话,令秀珍心里很不好受。见校长怪七嬷,她忙笑道:“大姑也是好心。我要能帮哥哥减轻些负担,我心里也是高兴的。只是我不想嫁固塬的男人。不瞒你们,我心里爱过一个固塬的,这阵人家已经结婚了。我不想一辈子老见到他,嫁就嫁远些。”校长想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只有姬发成了亲,一个女大学生,难道爱上了那小子?他简直不可思议,又很感动,自己也是个不在乎地位差别的人。七嬷却想不到这么多,依然唠叨说又不常在固塬,不必怕那些。校长道:“这事你就免谈。东海是本乡人,秀珍不好说看不上他,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够了。孩子,你只管一心一意念书   吧!不光你,就是你的弟妹,老师有力量帮,也是义不容辞的。”秀珍站了起来,流泪道:“我给两位老师磕个头吧!我再没有法子感激你们了。”说着跪地,把额头在两位老人脚前,重重叩地。两人忙拉起她,也流下了泪。
初五,姬杨就去武宜了。妹妹秀珍那么懂事,让他大为放心。朋友姬发在他的努力下,和那女子关系处理得很好,也让他不再操心。他走时,心情很轻松。秀珍背着哥哥那个洗得发白的军用挎包,送了老远。姬杨再三劝阻,她才停步。姬杨笑道:“不要想别的,安心念书。”秀珍含泪点了点头。姬杨接过挎包,拍了拍妹妹漂亮的脸蛋,便迈着矫健的步子走了。
秀珍凝望着亲爱的哥哥那高大的背影,久久不动,不由心想:要是有专门给贫困学生的贷款就好了。以他们兄妹的聪明才智,学成之后,是不难还贷款的。可现在要贷款,就得用财产什么的来担保。他们家要有担保的财产,又要贷款作什么?唉,钱总是往有钱人的手里跑,越穷越没钱。她那天资聪颖的哥哥,生生让没钱害了。
春节过后,阳气渐升。姬家门前屋后的柿树、杨树还没有生气,然而冻土已经松动了,散发出地底那孕育生机的潮气。坡上的枯艾蒿、狼尾巴草,则在春风里骚动不安,发出索索声响。万物蠢蠢欲动,姬发也只觉精力过剩。给亲戚拜罢年,他便套上牛车,往地里拉粪。新娘头巾高扎在发髻上跟车。不知情的人,无不夸姬发娶了一个好媳妇。
看来,姬发的确能够超越自身。冲动如火苗只欲从柴垛里蹿出,他一天也不愿忍受这形式上的夫妻关系,可他不知是怎么偃息冲动,恢复平静的,一天天忍受下去了。忍受着这隐秘无形,灵与肉被割裂的痛苦,他脸上时不时就出现严峻的神情。
姬发碰都不敢碰新娘,却成天守着她,几乎连门也不串。偶尔遇见别的女子,他也目不斜视。
有女子里里外外操持,姬家的日子似乎很安定、舒适、 和谐。姬发的人,也由高而略瘦变得壮了。
流年似水,岁月如梭,转眼就到1985年的夏收了。“田里金黄,绣女下床”,庄户人处于总动员状态。
山里男女,不到六十岁,在田间都算壮劳力。五十来岁的武七嬷,自然不例外。姬发没回中山的时候,一到这阵, 她也要回后山去给侄子们帮忙,如今更闲不住。连多年不管家事的姬老人,今年也回来收麦。
开镰那日,天空炸晴。
老人去割近处的小块刀把子地。他一脚高一脚低走在路上,不住提着裤子,看见几个娃崽过来,忍不住哼哼:“娃崽,乖乖,听老爹寻根。咱的开山鼻祖,唤盘古,一把板斧三万斤,辟地破天……娃崽,乖乖,寻着根再问底。咱的底,盘古不知,老爹不知,问你自个去!你也不知,问你的娃崽去!”不想娃崽中有一个淘气的,偏大声问:“老爹,咱的娃崽在哪?”老人声噎。
七嬷和两个年轻人去割大田。姬发牵出牛,套好车。七嬷把家具、干粮、水坛放上车,自己也就坐到了车厢里。姬发则举身跃上车辕板,从鞭插抽出鞭子,朝家里喊:“懒娘儿,出嫁咋的?扭捏打扮有个停当么?”女子应着“来咧来咧”,紧步出门。鸡鸭猪狗羊她都一个个侍侯吃得饱饱的,就她顾不得吃,一上车,便摸出一块河滩捡的鹅卵石烤的薄椒饼啃将起来。
怕麦茬挂破好衣服,大家都衣着褴褛。女子是肩头、下摆打补丁的红条绒琵琶衫,破膝头毛蓝裤。丰满、健康的身躯,把衣服绷得紧紧的,透着青春的迷人魅力。双颊微丰、红润,目中秋水盈盈。发髻顶个绣花帕子,忽闪不已。打眼一看,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西北大嫂,极让人感觉亲切。
“女人美在头上,男人美在脚上”,姬发脚上是一双大号球 鞋。褴褛的衣服,在他似乎是刻意的追求。那肩上的破口子,似乎是一个精致的小装饰。口子上的布片随车颠摇摇颤 颤,健美、柔润的皮肤裸露了巴掌大那么一块。那是比黄金、碧玉还美好的颜色。只有心理变态,嗜财如命者,眼里黄金碧玉的颜色才比人健康的肤色美好。正常的人,最拍案叫绝的,是人自身的美,爱人也胜过其他一切。再者,一个神态大方自然的人,无论什么衣服,一上他身,就显得大方自然。而无论多好的衣服,穿在一个神态委琐的人身上,就似乎走型了,质料也似乎低劣了。三则,场合也要紧。在这   场合,对姬发,这是美。换个场合,换个人,就成为东施效颦了。
空气里弥漫着熟透了的庄稼的芬芳和清晨湿土的冽香。
见了人,大家亲热地寒暄着:
“八叔,熟了几亩?”
“就南凹那二亩。”
“今年好收成。”
“好收成!”
寒暄声若唱秦腔一样,尾音拖得悠长。汉子声调浑厚、苍劲,娘儿到底是娘儿,莺歌燕语似的,人听了柔情似水。
女子啃完两块饼子,又举着坛子喝起来。车颠得水溅了一身,她笑骂:“急得死去?呛死人咧!”姬发鞭鞘舞得欢快说:“反正死了人庄稼还要收。”说完朝天打了一通响呼哨。
喝罢,女子娇憨地抱着七嬷的一只胳臂,半躺在她怀里。老太婆疼爱地弹落女子头发上的一个花媳妇虫,在她身上摩挲不已。
到了狼窝子沟畔家里的大块承包田边,姬发跳下车,接下七嬷来,却不好接女子。女子把着车护栏溜了下来。七嬷迫不及待提镰进地,一马当先。姬发紧了紧鞣皮裤带,朝手心唾了一口,紧跟其后。女子的气力远远不可与姬发相提并论,又正来月例,却几乎与他在齐头并进。即便是金枝玉叶,玉肤雪肠,娇嫩的羊脂奶油捏就的人儿,在这满是石头的山里,就得心一横,把自家的身子骨当成没血不疼的 头。尘土落满了女子的乌油头发,汗珠落地有声,衣服湿贴,偶然站起,人像龙虾。七嬷不时劝女子歇一歇,她却怎么也不听。
日已西斜,三人前后肚皮几乎要贴住了。虚脱式的极度劳累,使他们看着干粮没一点食欲,只是一气一气地灌水。
坛子水尽了,女子就来到地头溪边,跪下,一手扶石头,一手撩起散落的鬓发,嘬着嘴唇喝。七嬷道:“油馍儿,那水喝不得,回喝去吧!”女子只是喝个不住。姬发吼:“热人受得了脏冷水么?甭喝了!”他不再看女子,只一头扎在地里拼命。尘土落在衣上,都成泥了。
事到如今,他在这女子面前,调皮依然,但轻骚、撩逗性的语言,则越来越少了。女子对他在生活上,关照无微不至。每隔些日子,她就步行几十里,到林场去给老人打扫屋子,缝补浆洗。地里的菜蔬,家里的鸡蛋,她也每隔些日子,就给校长夫妇送些去。校长夫妇给零花钱,她也不许姬发接,私下道:“能挣下就花,挣不下就把手抠紧些,不敢再向人家伸手了。就是亲爹娘,也不能养你一辈子。”乡邻则当面背后,无不对她赞不绝口。她来姬家不过几个月,而且小小年纪,却俨然德高望重了。德生威。既然二人不是真正的夫妻关系,姬发觉还向她说那撩逗话,是对她的亵渎、冒犯。在一种无意识,不自觉的情况下,他对她逐渐产生了敬重之心。
这年高考,姬槐终于考上了西北大学中文系。这对姬发无疑是强烈的刺激,少年陷入了欲改变现状,又无可奈何的苦闷里。他很后悔当初没有听校长要他补习的话,不然这阵,他也说不定走出这山莽了。
一天,他向女子说:“我在家里,人静心不静,想到外面去换换环境。”女子笑道:“嫌我烦了?”他忙道:“不是嫌你烦,就靠种这几亩地,能挣几个钱?我想去打工。”女子道:“倒是好事。你一走,也就没人天天烦我了。只是咱们在外面两眼墨黑,没有亲朋,你投靠谁去?”姬发扭头不看女子,道:“到武宜找杨子去,看能不能下煤窑。”女子吃一 惊,脸都拉长了,半晌道:“煤窑还是别下了,想些别的事干吧!我去求求我二哥,看他外面的朋友,能不能给你找个事儿。”姬发叹道:“人家都能下煤窑,我一个鸡嫌狗不爱的东西,命就多值钱?死了就死了呗。”女子瞪了他一眼道:“说什么话?我不许你去。”姬发冷笑道:“你算我的什么人也来管我?我跟姐夫都说了,他没同意,也没反对。大姐先别让知道。”女子道:“就算我管不上你,‘纸里包不住火’,大姐也是迟早要知道的。”姬发道:“知道了再说。她对我也太操心了,我可受不了!”女子咬了咬嘴唇,道:“你叫人怎么说呢?大姐待你好,倒好出罪了?照这话,我也不敢操心了。”姬发看了她一眼,又扭头看着别处道:“你还操心我?操心,就不成天嚷着一年后非走不可了。”
晚秋的一日,阴阳天气。车夫的那辆破车,载着姬发,远走他乡了。怕七嬷碰见,车夫准备绕街而走,直接送他到火车站。
女子踩着路边的矢车菊,步行相送。她着水红衫儿,青绿裤子,蓝印花围裙,桃红皮底底绒面鞋。一条野鸡红带穗子大幅头巾,斜披在肩上。乌油圆正的发髻一侧,那银簪子上粉红的丝缨子,不住忽闪,留海高扬。
山道弯弯,景色凄美。车轮咔嚓声里,辗轧到处,一股轻尘腾然而起,滑向路边刚出芽的麦坪,又被霞霭抹染得扑朔迷离。霞霭是惊心动魄的火红,远近山水迷蒙如蜃景。秋风飕飕,寒意凛冽。姬发掩了掩衫襟道:“我跟杨子老娘说好了,夜里陪你来住。记着,夜里拿大杠子把门顶紧!”女子点了点头,止住步。
姬发依依不舍,扭头看着车前方。车转弯时,他突然回过头来,眼里满含泪水。女子心里一颤。栖居核桃林里的山鹬一声破裂开来的凄鸣,车闪过山弯不见了,只给路上留下了一股子尘烟。女子一手扶着路边的山毛榉树,一手拽过头巾角,拭着眼睛。昨夜她一夜没有睡着,提心吊胆,怕他下煤窑子万一出了事故。刚才他回头时,她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她已喜欢上他了。要不,她心里就不会有那么撕心裂肺的颤抖。
几天后,七嬷要上山看姬发,校长只得小心翼翼告诉她。那感情强烈的老娘儿膝头一软,就跪倒在地,一下一下拍着地说:“你忘了他爹是咋死的吗?再说这几年,开矿的私人老板——连国家的一些矿——都只顾挣钱,死几十号上百号的人,他们也不在乎,只赔些钱了事。连国家管的人,也只管明罚款暗受贿。矿老板有钱塞眼子,哪怕死人?钻煤窑的穷孩子也是人啊,也是娘生娘养的啊!谁怜那些孩子呢?谁体贴那些为娘的呢?杨子不是我的孩子,钻煤窑我都担心得不行。你咋敢放我的孩子到那人不得见的地方去么?‘不是骨肉不心疼’,你哪在乎他死活呢?可怜我的发子,没爹少娘,谁真疼他呢?你杀了我,也比这发配他爽落!我不活咧!”爬过去,搂住校长腿,摇撼着,泪眼巴巴望着他的脸,号啕道,“你把我的心尖尖儿还给我吧!我一口饭一把屎,二十年苦熬,头发都剩几根根了,才把他拉扯成一条汉子。他是我的血变成的人。我这心里眼里,就装着他。你这糊涂没良心的爷们,一刀子把我这老命了结算咧!省得零碎剜我的心头肉。老爷子,他是我的命根,你把他还给我吧!”
校长原知她准发急,却没料急到如此,再三开导说:“我近来觉身体不如以前了,你也一身病,咱们再能照看孩子几年?孩子出外闯荡闯荡,不为坏事。咱们工资有限,日子捉襟见肘的。发子娶了媳妇,也就快做父亲了。肩上一有担子,他会瞻前顾后的,你放心吧!”七嬷哪里听得进去?道:“我宁愿他没出息,宁愿自家为他病死穷死,只要他好好的。”一声声向校长要人。
校长倒大为感动,想那些闯荡世界的汉子背后,都有牵肠挂肚的妻子或母亲。英雄一则为时势造就,一则也是娘儿们的眼泪浸淌出来的。娘儿们揪断肠子的哭声,才是最雄浑的人生乐章。世界上最大的力量,不是别个,正是这情感的力量。
七嬷要亲自上武宜把姬发寻回来。住在校长家的姬杨二妹、大弟,都不肯告诉她详细地址。这日,她困难地腆着大肚子,挺着蓬乱的核桃大马鞍子髻,上了山。风静天晴,她心里却阴云积沉,踯躅而行,一路抹眼角擤鼻涕。到了娘家门口,她却没有进去,先到姬杨家。姬杨的爹仍不肯告诉她详细地址。老娘儿这才气咻咻进了娘家门。女子当然知道她为何而来,未免有些惶悚,小心翼翼地问候着。七嬷不理, 径直进了屋子,一屁股坐在板箱盖子上。女子毕恭毕敬站在她面前。七嬷突然胳肘一弯,糙手揉着鼻头,大哭起来,声音嘶哑难听,道:“心肝,骨头肉,没娘的人儿,这世上,谁操心你啊?”女子也不由落泪。七嬷突然收住哭,瞪着女子问:
“发子走几天了?”
“七天。”
“我还活着么?”
女子无话可答。老娘儿勃然大怒,吼:“他都走七天了,你还不给我个音信。这么大的事也瞒我,我白养他了。我还活着,你就把我当死人,我也白疼你了。”痛责女子,恨她怨她,数落她“没能耐拴住汉子”。捶胸拍箱盖,说姬发要有好歹,她只向女子要人。女子一句也不敢顶嘴,只会哭。
七嬷越发号啕大哭起来。
女子在她脚前跪下,一面哭,一面拿袖子给她拭眼泪。七嬷忍住哭,道:“你大姐能嫁个大书生,就不是那没见识鸡肠小肚不懂道理的娘儿。老爹有五个儿子,人高武大,齐齐整整五条好汉,不是拿枪杆子,就是炸石下窑,哪一个是好终好了的?想起已往从前来,大姐心就揪疼。大姐是叫这姬家的七灾八难,给吓出病来了。前二年发子要当兵,我拦住了。他只要活蹦乱跳在我跟前,看得见摸得着,哪怕一辈子穷没出息,也比人人夸他好汉,我永不得见强。孩子,等你拉扯下儿儿女女,就知道我这心了。你不嫌他挣不来钱吧?”女子道:“我是穷过来的,哪嫌过他没钱?我劝不住   他。”七嬷道:“这就是了。刚才我心里一急,把你说重了。你甭怪我!”女子哭道:“我哪能怪你呢!”七嬷叫着“好孩 子”,把她的头搂在怀里,又哭起来。
下山时,七嬷一再叮嘱女子小心门户:“把菜刀压枕头底下,那大铲子放在炕头。夜里人叫门,千万甭开!”起步间,鞋不知怎么掉了。老太婆胖,弯腰困难。女子忙蹲下,帮她穿上了鞋。
姬家的一代老母,又走在了那弯弯山道上。脸上的皱纹挺硬而涩深,稀疏的眉毛尽力往一起攒着,痛心疾首地想念那离她而去的孩子,那亲人。眼前这熟悉的山山水水,不知什么时候抹上了土灰色不透明的雾气,脏蒙蒙的。二十年辛苦养大个孩子,说走就走,老娘儿心头从来没有如此空落过。空落得连这一方最亲切的山水,因为她最亲切的孩子不在,也觉空了,空到山根子水底子都快翻上来了。
老车夫的三套车,迎面滚滚而来。老娘儿心中眼里,全被孩子霸占住了,不知躲避,车夫狠劲地拽缰绳,拼命喊 “哦喔”,马才贴她身蹄子不安稳地站住。响鼻都打在她脸上。马翻起来的白嘴唇子边的津液,蹭到了她耳鬓。车夫吓了一身汗,吼道:“你这娘儿怪,寻马亲热。不要老命咧!”
  七嬷眼神无光地一瞥他,肥硕的身子便困难地绕过马车,继 续往前走去,似乎不认识车夫,也似乎自己刚才就根本没有遇到过险情。这母性极为强烈的老娘儿,心里已没有自己了。车夫自然明白,朝着她的背影,苦心孤诣地吼道:
雀雏雏子起窝飞咧,
马驹驹子绊挡掉咧,
羊羔羔子离母去咧。
娘吔,
咱早不穿开裆裤咧,
你丢脱手吧!
七嬷闻若未闻。马驹远远地落在后面,啃路边的枯草。母马似那母亲一般,也有悬悬之心,眷眷回顾,突然仰着头“咴——咴”嘶唤起来。马驹抬起头,愣了一会,蓦地“咴 咴”应着,朝母马飞奔而去。为防它走远丢失而拴在脖子上的木棍子绊挡,不住磕碰前腿,发出哐哐的声响。奔了十几步,腿疼了,它只得迈着小步,慢慢走起来。七嬷大脑一片空白,视而不见。
那姬发因为年轻,尚感知不到身为老人的心,走后几个月,也没来一封信,七嬷愈为牵挂。天天一有空闲,七嬷就走到街口,站在谁家那悬崖般高耸陡立的黄土墙下,巴巴张望到双腿酸疼。远远地,每有班车过来,她的心就狂跳不已,等到车停人下,并不见朝思暮想的亲人,又心凉透顶。
日复一日,度日如年。切盼深思里,武七嬷对孩子的情感,已为陈酿了,至浓至甘至美。
她把姬发忘在她那里的一件背心,洗了三遍。天天做姬发最爱吃的饭,天天剩饭。剩饭总热在锅里,以备那孩子突然回来。一百次门被突然推开,一百次老娘儿欣喜回头,一百次大失所望,一百次进来的不是她眷念至切的那面孔,一百次不祥念头闪出,一百次撩起衣襟抹泪,一百次看见人家母子花好月圆地聚在一起,她惆怅唏嘘不已。
从刚会说话的小囡儿到白发斑斑的老娘儿,她从来口角伶俐,言语掷地有声。不料终于有这一天,她说话变得哕嗦无味起来。以前的七嬷,是不肯屈尊和她所瞧不起的人说话 的,可是她现在不只肯和那些人说话,而且忍受了那些人因为她的语言罗嗦无味所表示出的瞧不起。连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的小孩子,她也会给好吃的,让乖乖坐着,然后向其念叨一场她的发子这么大时如何如何。甚至于陌生人,只要有机会,她就不肯放过诉说。教育局长来固塬镇中视察,校长汇报工作迟了一步,那老娘儿早抢上去向皱着眉头的局长没完没了念叨起了她的发子,宣称:“不是咱偏心,再没有咱 的发子那么招人疼的孩子了!”在她一生说话最频繁的这一段时间内,话题却最单调——发子,发子,不是她肠子头掉来的却胜似她肠子头掉下来的发子。   
她终于明白过来人家厌倦她说发子,可她不能自已。于是她来了一点狡黠,卖弄聪明,先俯就人家的话题,再话题一转,引向她的发子。比如张老师的爱人扯了一块布料,她便大夸特夸,夸得那女人眉飞色舞,她就趁机说:“发子要在家里,我也给他扯一块缝个裤子。你知道,我那小子最撑衣服。可怜,他一走就不……”那女人才知上当受骗,一下子拉长了黄脸,不屑搭讪。——一句搭讪话出来,就会打开这老娘儿的话匣子,累自己整上午俯首贴耳听她念叨那与己无关的人。自己的烦事都烦不过来,还烦人家的事。
武七嬷身为校长夫人,这些女人向来是趋奉的,今见这样,心刺疼,语无伦次。语无伦次中,又不由自主一再喃喃姬发的昵称。女人愈为鄙夷不屑,七嬷更为狼狈,却仍难以自持。
一老教师倚老背地打趣校长说:“乃伉俪摇身一变为祥林嫂了。”校长莞尔一笑说:“难得她情重如此,真是一个伟大母亲。人世太多麻木冷漠,一个最卑微的山里娘儿,拥有的却是最伟大的人间至情。二十年来,时时令我感动。这不过是孩子与她的离别,人生难料事多,孩子若真有不测,不敢设想。”莞尔一笑早已成唏嘘。
武七嬷因为一说话就念叨她的发子,一时成了众人恶之,很少有人愿意跟她说话,碰见都绕开走。她从未有过的孤独,开始一个人喃喃,进而转为长时间的木然枯坐。
一天,终于来知音了,——她的弟媳。七嬷拉她并肩坐在客厅长沙发上,拍着她的膝头,回忆姬发俏皮、可爱地露出虎牙一笑,滴溜溜的花眼睛,二十了还走路一蹦一跳,说:“人人都说他是我娇惯的,只我知道,他从小勤快,六七岁就养羊挣钱哩。”女子道:“这我知道,他在家,手脚就不闲。满做的眼色活儿,不用我说。”女子对姬发的点点滴滴都兴趣浓厚,听个津津有味,让七嬷把姬发的二十年人生回忆了个回肠荡气,着实过了把诉说瘾。这为人母亲者,对那女子感情更见深厚。
自从那一夜女子把姬发弄了满身伤,而姬发却以完好无损待她,并且答应一年后放她走后,她对他的感觉,便不那么太坏了。后来,她又发现他特别勤快,能吃苦,这最容易令她这种女子感动,她对他有好感了。如果仅仅如此倒罢了,他还刷牙、熨衣,闷了打开录音机,扭扭舞儿,唱唱流行歌,绝不同于“中间饱两头倒”的同伴,这对她这种古旧传统,没出过远门,没有文化的女子,无疑是一种神秘、新鲜的刺激。而且,他虽是一彪形大汉,却绝不少细致。细致而不拘泥,那是精致,或潇洒,不失为从外面世界归来的人负膝教养出来的。还有他那迷人的外表,总给她以隐隐的、无法抗拒的诱惑。她是想找一个丑一些的男人,可她内心深处,怎么也无法超脱人爱美的天性。以前他在家时,天天见面,她对他的这种感觉,还是潜意识的,尚不自知。他从她视线消失的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已爱上他了。这几个月,她无日无夜不思念他,只是不像七嬷那样放任和外露而已。
春节快到了,她必须在他春节回来时作出抉择。她舍不得离开他,又怕他是个花肠子,将来靠不住。她盼他回来,又怕他回来,不知该去还是该留,成日心情复杂,痛苦万分。
春节,姬发和姬杨都没有回来。女子既失落,又欣慰,因为他不回来,离婚的事,就可以继续拖下去了。
“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姬发有生以来,这是时间最长的一次离家出外。他当然思念七嬷,但更思念那女子。每看到班车在矿区停站时,他真想跨上去,飞驰回故乡。可是他不敢回去,怕面对那女子,怕面对离婚,纵然那女子虚为自己的妻子,也比切实不是自己的妻子强。然而他又不由常常要想,那女子说不定已离开姬家,在娘家等着他回来办离婚手绪呢。所以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天天心神不宁。
大年初一,姬杨还去上班,他则在宿舍睡大觉。辗转不眠,他便起身在矿区外的山头上乱走,蓦然一瞥故乡方向,想着心爱的女子无希望和他终成眷属,故乡一首名《走西口的人转回来》的小谣,便升上了心头:
水渣渣的眼窝就再看不清路,
乎乎的膝拐只想贴紧这黄土,
三十年河东转河西,
阎王爷差小鬼勾了咱一回又一回,
胡子都白咧,心都木咧,
不承料还能回到这方土地。
爹娘都殁咧,
那三间干打垒,
都成了人家的豆子地。
送咱走西口的二妹子,
就甭再提起!
眼窝窝的水渣渣子擦也擦不净,
膝头头一软就跪在爹娘坟头。
爹娘吔,
你的傻子那当儿不懂这离情,
说走就没了踪影。
没得给爹装一锅烟,
没听娘的一句句叮嘱。
只说春二三月里走西口,
数九腊月转回头。
不承料转回头,转回头,
乌油发后生成了白胡子老头。
那二妹子,小贱人哪,
吔——
想哭个死去活来咱没了声。
微风撩拨着少年柔软的乌发。少年身心里,那受压抑的青春活力,正骚动不安,渴欲尽释。那女子就在他的家里,那么真切,唉,爱却那么虚无飘渺。
满山春色,悄然褪去,又是流火季节。姬发仍片纸没有寄给家里,连校长都有些怪他了。
七嬷惦记姬发没带蚊帐,又愁瓜果吃坏了肚子,揣想他瘦了还是胖了,一夜一夜不眠。好容易囫囵打个盹,又被噩梦惊醒。梦里姬发遭遇天崩地塌,她则心摧肝裂。醒来才半夜,知道再也无法入眠了,便从箱底翻出姬发小时的衣服,一遍一遍地展看,在鼻子上嗅了又嗅。似乎这不知洗了多少次,隔了十数年的衣服上,还存有那孩子的汗味。人世上再没有一种气味,能比孩子的气味让母亲觉得亲切了。
她开始相信那些母亲想儿子想瞎了眼的传说,她的眼睛也不好使起来。脑子更不中用,丢三忘四,校长下班,她手忙脚乱,想起还没做饭,做饭又把洗衣粉当成碱面下入锅中。做着活计,她会突然变呆发傻成一尊雕像。那是她不是想起姬发小时,她负手看他用小木枪与小伙伴们打仗的情景,就是回忆起他扭麻花似的扭在她身上撒娇的样子。眼前的现实,她在精神上浑然超脱,而过去与姬发相依为命的岁月,却历历在目。真是“母子连心”,老娘儿的魂已被那少年牵走了,成天都是一副丧魂失魄样。
这天一大早,她就在学校门口巴望。巴望了不知多少次,出来进去的,眼看着天黑尽了,仍“不见游子还”。不甘心,又哆哆嗦嗦地要去街口。路遇张婶,那娘儿冷不丁告诉她,梅岭她亲戚家有个后生,才从武宜回来。说是煤窑子塌了,他刚好倒班,才免一难。七嬷揪心裂肺,暗暗叫苦:“发子,发子,心肝哪!”
当确知亲人已死时,人常常产生奇异的念头,坚决不相信亲人已死。而当亲人遇危险尚不知死活时,人则集中一念于“死”字上。七嬷此时,就是后一种心理:她二十年心血,已付诸汪洋了。
她视那孩子的生命,胜过自己的生命。自己死不足惜,那孩子死而自己尚活着,对她则是最残酷莫过的事情。顾不得告诉校长一声,她就黑灯瞎火往梅岭一步步赶   去。山路渐绝人迹,草木瑟瑟。丛林使山峦像一个个蓬松的黑团子。突然,似在眼前,又似很远,响起一阵“回来吧,回来吧,小亲亲”的哀唤,是谁家在为落水的娃崽招魂,经神秘的夜色渲染,黄鼠狼的凄嚎和山鹬的惨叫烘托,分外瘆人。然而七嬷情感强烈到了极限,大脑已沉人恍惚中,无有理智,并不知恐怖。石径上,她的疲倦、沉重的脚步声,惊醒了在幽暗处歇息的杜鹃。那曾有一个凄婉传说的鸟儿,为这夜行老妇也悲啼起来。
她近来脚腕子都在路口站肿了,关节病更见重,且长期寝食不安,体力衰竭,又拖着大肚子,赶路速度却奇迹般的赛过矫健后生。三十里路,沟沟壑壑,峁峁粱粱,她却不很长时间就到了。唉,她以血变的乳汁养育了那孩子,但那孩子不记得她乳汁的滋味。她把红润的容颜为那孩子熬得干皱,但那孩子不记得她曾有过红润的容颜。那孩子已发育为成熟男子了,永远最亲切地唤那成熟男子乳名的,是她。慈爱的武七嬷,生命已在衰竭,但那孩子会使她的生命突然又进入高峰期。
那家人刚刚歇下。七嬷一路都急不可耐,临到却怕知道消息。俗话说:“怕处有鬼。”老娘儿只坚信那消息是不幸的,知道后她承受不起。在门口站了不知多长时间,一再按发髻,擤鼻涕抹眼角,心咚咚然快撞破胸壁了,喃喃着叫天呼地,好容易鼓足勇气手抖着抓起门吊,碰了两下,也不很响,她就连门吊也抖得抓不住了。好在那后生还没有睡着,真切听见门外有人,便披衣出来。
七嬷膝头发软,靠着门框,竭力挺着不溜下去。已然哭了,结结巴巴,罗罗嗦嗦,问个不清。后生半天才明白,好笑道:“你这老嬷子,‘见风是雨’,‘井绳当蛇’。这也值得连夜来回赶六十里路?武宜地方大,煤窑子不少。下那个煤窑子的,就我一个固塬人。”这就是说,她的命根不在塌方的那煤窑里,老娘儿大喜过望。同时没有得到姬发一点点消息,又使她大为失望。尽管她的心还悬着,但总算没有出现心碎的惨景,情绪也有些正常了,歉疚地说:“就这事,孩子,搅你好睡了。‘七十二行,庄稼为强’,再不敢出外咧,看你爹娘操心。”说着往回转去。浩茫夜色,万般凝重,万般静寂。
回路上,她不再有来时的奇迹,露出年纪来。她年纪不是很老迈,精力耗竭,才使她显得老态龙钟。小腿腕子发酸作疼,骨节子像有无数针在刺。肿腿沉重似铁,笨重的身体只想扑倒在地下再也不起来。
遇一根树枝,她捡起拄着,一步半步地踉跄挪动。好容易转过山,还是山,拼死力爬过沟,又是沟。三十里路,似比三千里路还远。
她机械地走着。上坡时,身体佝偻在棍子上。棍子细长,上端在她头顶高高地摇来晃去,下端开裂,咔嚓有声,中端成弓,似随时会折断。她像半昏迷状态的病人,不得不倚仗这棍子撑持着不倒。她的大肚子因为受到身体佝偻的压迫,难受地拼命喘气,却总觉有气喘不出。下坡略微好些,她坐着一下一下地滑,所过路面如扫过一样,裤子都被石棱划破了。
在一面坡上,她坐在一块石头上换气,谁知一坐下去就再也挣扎不起了。她绝望地拍打着腿一声声哭问:“你死了么?死咋死个半截子?你连这上半截子一齐死了吧!老天,你让我死吧!死了罪就受到头咧。”
北方夏夜,透凉。她只穿着单衣,又被汗浸湿了,冰贴在身上,年纪一大又没火气,冷得牙齿咯咯地碰着。这一歇下来,过度疲倦的身体无处不作疼。老娘儿痛苦地呻吟道:“天爷,我个娘儿,一辈子啥洋罪都受咧,这一把年纪了,咋还叫我受这洋罪么?天爷慈悲,叫我痛痛快快地一死吧!”
久久,老娘儿终于木然了,一任疼痛寒冷折磨她那老躯。她的精神已经崩溃了。
四周阴森森的林莽,似藏着无边的黑暗。天上星斗冷漠地在闪烁。叫魂鸟刺耳的一哀鸣,划破静夜,但不见叫魂鸟,也再听不到第二声哀鸣。夜死过去了,趋于永恒的境界。
不知何时,茫茫夜色里,突然传来一阵少女的呼唤:大姑,大姑吔!”是芳珍的声音。比七嬷来时那招魂声还凄切。校长领着姬杨上中学的弟妹等几个学生寻来了。那老夫子已打寻了一夜,也走得双腿麻木,此刻饱含浓情地唤:“他娘,可怜的女人,你回来吧!”
老娘儿惊醒似的一震,一下子活了过来,用棍子抖抖地杵着地,嘴空张半天,才突然歇斯底里地号啕道:“闺女、老爷子,甭寻咧,叫我死了吧!报公安去,那孩子是逃犯,叫警察把他抓回来,拿麻绳子绑住,拿枪托子打死,拿拐棍子杵死!亲个当当的人哪,咱的血化奶育大的人哪,没良心的王八羔子,你把咱的心剜走了哇!”
这嘎哑的号啕,惊天动地,瘆人至极,学生们一个个神经紧绷,毛骨悚然。武校长已然泪涕并流,肝胆迸裂。芳珍飞奔而上,搂住七嬷,放声大哭道: “大姑,咱的亲大姑哇!”姬杨的大弟姬峰,领着四五个男生,把七嬷抬了起来。她不住拍打大肚子,拍打姬峰的头,一路号啕呼唤那远在外的骨肉亲人。身体抽搐,髻子散乱,白发零落,老眼昏黑。到家时,呼唤已无力了,但却像人临终时欲见亲人那样急切,且顽强地声音拖得很长呼唤:“发子,发子啊!好人,遇见我的发子了么?给捎句话儿,叫他回来吧!发子,我的发子啊!”这最亲切最真挚的呼唤,一声弱于一声,终于,老娘儿只干燥的嘴唇在机械地颤抖,无有声音,早已不省人事了。
[img]http://www.21jfs.com/grwz/yyq/tupian/11111.gif[/img] [b][color=green][size=3]既然,不能化作清风轻拂你受伤的心灵,那就挥洒成雨冲刷掉你心中的阴影~~~[/size][/color][/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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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26 02:52:53 |只看该作者

[接上]第七章 爱

随着一声『富神爷爷到』,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2两黄金。

校长一面请医救治,一面拍加急电报给姬发。姬发接电报后心急如焚,先向校长拍电报告说平安,然后搭车就往回赶。路上,他心情复杂:妻子可与他同床异梦,母亲却永远 对他一片真心。这世界上,只有那个连正经名字也没有的老娘儿,对他厚地高天般深情;爱他恨他,与他同乐共悲,几乎把全部情感都给了他。他不辞而别,长久不归,对她也太无情无义了。然而,想着回去之后,就得面对离婚,他更惶惶然。
七嬷系老中医常说的“急火攻心,痰迷心窍”,稍经调治即苏醒了过来。也无甚大病,不过是夜深生凉,年老不敌寒气,有些感冒而已。劳心过度,身体却着实“亏”下来了,所以用药主要是滋补。
姬发媳妇至今对是否要成为真正的姬发媳妇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但她早已认定可敬可亲的七嬷是最理想的婆婆。闻知消息,她乱了方寸,丢下活计,把门户交托姬杨老娘,便忙忙赶下山。一路,都抹着眼泪。
七嬷接姬发的电报后,精神好转,见了她,笑吟吟的,说:“别哭,我的孩子!我哪有病?我是装的。不这么,你姐夫咋肯把那小子叫回来?那小子能丢下我倒罢了,刚进门的媳妇他也能丢下,天底下哪有这号男人?”不放心家里,硬逼着女子回去。
女子把校长和七嬷该洗的衣服洗了,做上饭,三人围坐着吃了,才上山。
七嬷斗大字不识一个,电报上的字却滚瓜烂熟。电报就放在枕边,她一想起就摩挲,似乎那不是冷冰冰的纸片,而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那“亲个当当的人”。这天,她觉着身上轻松些,便拥被坐床翻来覆去看那电报。突然,一双极富生命活力的大手,却像女人样十二分轻柔地捂住了她的双眼。她以为是那好爱没大没小开玩笑的女体育教师,央求松手。手没松开,倒有柔嫩光滑的脸蛋贴住了她那干涩的皱巴脸,笑说:“姐也认得字了?看姐夫给你写的情书不成?”切念的孩子轻柔的声音如雷贯耳,七嬷心花怒放,破口臭骂道:“呸,没人肝肺的贼种种子!我饥一顿饱一顿,有一顿没一顿,把你肠肥肚满地拉扯大,一大你就丢下我走了。你还知道回来哇?再迟回来几天,就赶上给这老娘儿发丧咧。”没骂完就大哭起来。姬发慌忙在床沿上坐下,拍着她的肩头劝:“好大姐,亲大姐,你的脸型,适宜笑不适宜哭。笑时就像老铁树开花,一哭可成猪八戒他老娘了。”七麽啐道:“你冻死饿死在外面,我心也就歇下了,回来做什 么?不是人种!‘好马还要好鞍配’,这身衣服买得好,鲜亮好看。”姬发笑道:“丢不下媳妇才回来了。她还在咱家么?”七嬷白了他一眼道:“她不在咱家,还上天去了?”姬发松了一口气,低头道:“不是说‘见多情易厌,见少情易变’吗?我当我大半年不着家,她早气得回娘家了。”七嬷拧了他一把道:“人家不是你,哼!”于是要姬发保证以后再不离她而去。姬发道:“实话给你说吧,这一出去,我才知道光棍难   熬,日后就是舍得离开你,也舍不得离开媳妇。”说是这么说,他心里没说出的话却是,“大姐,这几年我跟你顶过嘴,不听你的话,日后怕越难是你的乖弟弟了。不过你该知道,我时时刻刻都惦记着你,爱着你。”
七嬷笑道:“你媳妇好,把个野性子儿马给拴住了。”
姐弟俩说不尽的别后之情。姬发问吃什么药。老娘儿说:“你姐夫请的那些中医西医,一人一套,都白花钱。我比医生还会治病,药只要一样,一分钱不花,就难寻。”姬发站起来,一拍腿道:“瞧我这两条腿,有多长,哪里跑不到?不难寻。你说出药名来,我好跑腿寻去。”七嬷露出满口瓷实的白牙一笑,道:“孩子,坐下听我说!就是给你一万块钱,跑遍天下铺子,这药也寻不到。”姬发道:“我猜着了,一准是里山胡郎中给你开的药方。药引子不多要,只要一对儿生得齐齐整整有双眼皮的促蛛,也只能是一钱大的,不得多也不得少。”七嬷啐了一口道:“我才不信江湖骗子哩!”又晃着发髻道,“我信科学,我这药最科学。名儿千奇百怪,真真的,什么也不叫,就叫‘开心’。你这么大个人,就是这药。你一回来,我开心了,不愁病不好,还吃啥药?唉,想你小时,洗个脸也猫儿抓似的,只洗鼻子嘴,不想才几年,就这么一表人才了,又得了那么个媳妇儿,我咋能不看着开心?够了,我什么也不要了!”
姬发哑然失笑,弹了她一榧子道:“老顽皮一个!”七嬷孩子一样笑得咯咯的,身子一抖一抖,抖得关节疼,又装腔作势拼命呻吟。姬发眨了眨泉水一样亮晶晶的眼睛,说:“我有一手。”便让她伏在床上,轻柔地给她推拿起来。老娘儿舒服地哼哼着。一会儿,姬发问:“怎么样?”七嬷动了动,笑道:“真好咧!怕不根治。单为我这病,也不准你走远。”
姬发便说:“等姐夫退休了,你们回家里住,天天我给你推拿。”七嬷道:“啐!那当儿我嘴角老是涎水,床下老放着尿盆,老没记性,老得不行咧,偏你爱干净,不一把将我推沟里去才怪哩。”面孔动人,言词生动,似乎是姬家的传统。姬发一回来,七嬷语言无味的人生阶段便宣告终结,拉出来的话,分明是相声。
姬发又从内衣里掏出六百元钱来,笑道:“大姐拉扯我一场,头一回挣钱,虽没几个嘎嘣,也应交大姐。”七嬷一下子泪流一脸,哭声道:“有这个心就行了。回去交你媳妇吧!你们花钱的事多。”姬发不肯。七嬷只得收了一百元,道:“算是你交我了。剩下的你留着。芳珍过些日子要是考上大学,走时你给些钱吧!我们给的,是我们的。从大来说,是咱们的良心。从小来说,也有个私心。我跟你姐夫伴不到你老,杨子的兄弟妹子,个个将来有出息。他们难时,你帮帮他们,等你难住了,你又没旁的亲人,说不定他们会看着你的。好心不会白费的,孩子。你就帮帮那些穷孩子吧!”
姬发点了点头,把钱收起来,又拿出给七嬷买的营养品。七嬷嘴上说“不该乱花钱”,心里却乐不自胜,竟下地走了。颤巍巍的,脚底松软。姬发要搀,她坚决不许。外面天气又好,她便串东走西,向人展览姬发买的东西,设计勾出人的夸奖话来。她自己也“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个不已:“啧啧,你们就别笑话我在孩子身上死心眼了。这样的孩子,搁给谁,不疼个死?”
逗乐姐姐,姬发便去见姐夫。记得六岁时,姐夫曾郑重向他说:“你叫我姐夫,跟叫我武家老七、武清俊是一个意思。别叫‘姐夫’两个字,把你吓住了。我们是朋友。你的话有理,我听你的。我的话有理,你听我的。我们相当于父子关系,父子难相处,只有这样,我们长处才能和气。”他这一生真侥幸,遇到了一个多么通情达理的姐夫——父亲。
到了校长办公室,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件上衣向姐夫道:“你一辈子中山装,也该换换感觉了。我看外面的老头儿穿这衣服怪好看的,就给你买了一件。”那上衣是花格子的,袖子有裤腰宽,下摆之短,刚及裤腰。校长只看了一眼,就不屑再顾,教训了姬发一番不该这么长时间,给家里连信也不发一封等话。姬发出去后,他见办公室再无第二人,便脱下上衣,换上那件,对着墙上的镜子,左顾右盼起来,神采奕奕。
校长年轻上清华时,也是很浪漫的,好唱歌、跳舞。只是家穷,倒没穿过时兴衣服,至今这份心不死。当初姬发在学校时,放着录音机,在自己屋里扭摇滚。校长正在客厅看报,也不由自主跟着音乐晃脚尖。只是多年的磨难,让他给人的外在感觉似乎有些深沉。再说山乡人对他这个大知识分子有一种无言的要求,就是要他有一种端庄的风范。这也把他给框住了。姬发这是头一次给他买衣服,他难免有些沾沾自喜。穿着这种衣服,他也找到了新潮的感觉,忍不住摆了几下屁股。不料芳珍为武七嬷气不平,听说姬发回来了,要说他几句,便找了来。推门一看,那尊者长者,正在扭腰摆屁股,扫尽平日的威严肃穆,少女不由目瞪口呆。校长也大为尴尬,却笑道:“我也是从大学生过来的么。你考上大学就知道,大学生最新潮。我不深沉,累死了。”
出外一趟,姬发初知披张人皮不易,有些成熟了。因其有些成熟,反倒在这老夫妇膝下越像个大男孩子。撒娇装痴,把见过没见过的外面世事,连吹带编,一串串地抖搂出来逗老夫妇高兴,也是膝下承欢,尽人子之情的意思。七嬷笑个大肚皮急剧起伏,几乎绷断腰带,心疼地说:“我知道你是吹牛,难为你这小嘟嘟子嘴巴,吹得眉是眉,眼是眼,天花乱坠的,不由我不乐。到底是老姬家的后生!不是我胳肘往里拐,别人家的后生,就是让他把天下的世事见完,他也说不出个张道李胡子来,真真现世!原先说等你姐夫退休了,我们住养老院去。那当儿我老得眼袋子都快拖下巴上了,养老院又满眼老黄干了的家伙,一个个擤擤涕流涎水斜皮吊领趿拉着鞋把子的,我看着越只想一头碰死钻墓坑打硬挺子去了。孩子,这下说好,你姐夫退休了,我们还回家来 住。老的少的,热的亲的,团团圆圆多乐!你媳妇生个娃崽,那小小发子,越招我疼了。啧啧,一想起那小小人儿,我就乐个心口子疼。人活个生气,生气就是孩子。到那时,我们这老家伙扎在你们青嫩青嫩的一堆里,只活个不够,咯咯。”
姬发听她提起那女子,脸上便掠过一片阴云。他只想抬脚就回,可心里就是怯怯的,想见又怕见那女子。也是报舐犊之恩,他竭力不想那女子,陪老人住了几天。他的欢声笑语,淘气可爱,青春鲜嫩的脸颊,给校长夫妇暮年枯灰的生活,添了多少鲜艳的色彩。最后,还是七嬷硬把他赶了回去。
老娘儿一乐,病早好了,饭吃三碗。校长怕她撑伤了胃,劝道:“省些,留着防年景。”老娘儿啐道:“没吃你的肉,心疼啥?你养的发子,最有良心,年景也饿不着你。”
姬发太阳帽遮脸,墨镜罩眼,肩搭背包,忐忑不安地走在山路上。路边溪里的蛙鼓,单调而干燥。溪面铺着一层清雾,有一群鸭子在嬉水。悠悠山调,时时传来。少年听着,心酸软酸软的。
远远的,自家门前的柿子树扎煞着枝头,像要亲热地拥抱远道归来的小主人似的。走近一看,门前整齐地垛着好大一个圆锥形新麦秸垛。一只红公鸡,正领着几只花母鸡,在垛下刨食、嬉闹,悠闲而自在。那边有一片刚刚扬粉的玉米地。缠绵的微风把细小的玉米花粉从穗子上刮下来,送人少年的鼻孔中,香味粘腻。玉米茎上绕着豆角蔓。豆角像从枯萎的豆角花夹子里抽出的深绿色毛线。这边则有一小片新翻过的地,土色湿黑。炎炎烈日下,女子穿着豆绿裤子,灯黄琵琶衫,翠个生生的髻子上顶个斗笠,正背对马路在点种着什么。动作间,身段有一种流动之美。这山里最新潮的少年,却为那女子的古典之美目眩神迷,抱着背包在路边蹲了下去,贪婪地看个不已。
女子回身时,看见了他,愣住了。她脸庞收麦时晒得黝黑,那双眼睛依然像小鹿一般清亮灵活。姬发想起车夫在成亲那日唱的训世歌中“粉脸蛋不晒个透黑……就不是咱庄稼院的好婆姨”之言来,心里不知什么滋味,站起身,不再看她,而看着远方。汗衫下暴凸的胸肌,给人一种生命力太旺盛的逼迫。下井少见日光,脸纸白。脸蛋有些下陷,鼻梁越显挺直高耸。郁忧时的这少年,给女子一种高贵和不可近之感。他是那么绝顶英俊,又高中毕业,从小是个洋娃娃,让女子都觉自己不配他了。于是一刻,女子又觉得自己还是离开这个家好。找一个土里土气、没知少识的男人,省得将来被这洋气小子抛弃。于是她在衣摆上搓了搓手,坦然地笑道:“你呀,回来也鬼鬼祟祟跟贼一样,一声不吭,吓我一跳。”
姬发扭过头道:“我回来见你还在家,高兴地不知怎么说才好。”说着又扭过头去,竟抽起了鼻子。女子心里软乎乎的,忙进了门。姬发过了好一会儿,才进来。女子已把洗脸水放在院里,脸盆上搭着毛巾,她则在厨房生火做饭。姬发心里更是热乎酸甜,进了外屋,伏在炕上,脸埋在背包上痛痛地流了一通泪,才出来洗罢脸,进厨房帮女子拣菜。
女子怕他对自己太亲热,动摇自己的决心,故意淡淡的,跟他保持着一定距离。
姬发见她还是过去那样不冷不热的,心又凉了,半晌道:“我不在家,收麦可够你受的。”女子忍不住又泄露了天机,明明有一丝幽怨之意道:“你不回来么!还好,有大姐。 她雇了几个麦客。”
姬发非常敏感,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她内心的幽怨。女子对男子怀幽怨之情,不正是爱么?他心里一喜,忙掏出那五百元来道:“你收着吧!”女子站起,退了好几步。她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故意冷冰冰道:“交大姐吧!你回来了,咱们就把离婚手绪办了吧!说好一年,拖了一年半了。”姬发脸色沉了下来,慢慢把钱装入口袋。他不得不认为刚才是自己的错觉,道:“我迟回来了几个月,是要你多想一想。既然到这阵你还想走,说明你确实讨厌我。‘长痛不如短痛’,咱们快刀斩乱麻,下午就去办手绪吧。”
女子心里刀割似的一痛,险些流下泪来。姬发留心看着她的神情,却弄不清她到底什么心理。半晌,等情绪平静了些,女子道:“一年多都过来了,也不在乎早一两天。我把该带走的东西收拾收拾,大后天,咱们去办吧!”姬发见她态度坚决,最后绝望,声音空洞道:“随你。”
做好饭,姬发吃了几口,就撂下筷子道:“我不想吃了。”女子问:“不好吃?”姬发强笑道:“天底下,我顶爱吃大姐做的饭。后来你到我家,才知你比大姐还会做饭。我今天不饿,累了,想歇一歇。”便进外屋,胡乱躺在了炕上。
女子心里难受,也吃不下去,给他拉上门,背了个筐子,给牛割草去了。半下午,武大摸了进来。他头发和胡子老长,枯草一样乱蓬蓬的,笑如抽鼻涕,比姬发大好多岁,却称其为哥,道:“大半年没见了,怪想的。刚才看见嫂子在地里,就偷着进来了。”姬发二话不说,先给了他一拳,才笑道:“趁早把你这把胡子给老子剪了,饭渣还在上面挂着哩,要多恶心有多恶心!怕她什么?她又不是我大姐,才懒得为我跟你闹里。喝酒么?”武大道:“不喝了,见一见你我就走。让嫂子碰上了,总不太好。”姬发冷笑道:“她要愿管我,那才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哩。我想喝,你陪我吧!”于是提了酒,二人才院里石桌上对坐着喝了起来。
两人正“满上,满上”地大叫着,女子背着草筐进来了。一看是武大,登时青了脸,咚地把草筐往地上一扔,三脚两步过去,提起酒瓶,哗地就摔碎在院。二人都站了起来。她肯为姬发生气,说明还对他有情义,姬发不怒反喜。武大讪笑道:“我说不敢不敢,你非要喝不可,看惹嫂子生气了!”女子指着他怒吼:“滚,从这门里滚出去,死也别进这门!”
姬发笑道:“公然又是一个武七嬷。你去吧!这家只要有她在,你就死都别进这家门。”武大悻悻然而去。女子白了姬发一眼,甩手进了里屋,斜着身子坐在炕沿上,袖子掩面,哭了起来。姬发跟了进去,道:“你抬脚就要走了。我好我坏,今生跟你无关,你有什么好哭的?”女子哭道:“你跟我无关,我也不好说你。我只替你大姐伤心。辛辛苦苦,怎么养出这么个不争气的人来?”姬发道:“咱们这假夫妻不是做得很好么?只要你不走,像姐姐一样天天看着我,我准不学坏。”
女子忍不住又笑了,却狠命勾了他一眼,啐道:“少说这话!我听不惯,听着牙疼。我倒情愿做姐姐,没有叫你熬一辈子光棍的道理。”姬发忙道:“只要天天见到你,我愿一辈子熬光棍。你不走了,行吗?从此我人前背后,真叫你姐姐。”女子想他这一高兴,准有胃口吃饭了,便趁机端出饭来。果真,他吃得很香。
饭后,二人给牛铡上草,喂了那些张口要吃的东西,天也就黑了。女子道:   “我给你做了身衣服,就剩纽子没钉。你试试可身不?”
“这么说,你不走了?”
“走就不许给你留个念心?”
“要走,就一样东西也别留。留不住人,留下东西,只会叫我看着不美。人我也一辈子不想再见了,见了也要绕开走。”
“就这么恨我?”
“爱之切,恨之深么!”
姬发说完,转身便回到外屋,又躺在了炕上。女子房里,久久没有动静。终于有了动静,却只是啪地拉灭了灯,并没有关房门。姬发的忍耐,几乎崩溃,但他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敢造次进女子屋。不过,女子这一举鼓舞了姬发。第二天一早,他就起来跑步,回来又在院里举了一阵哑铃,然后忙里忙外,风风火火,生机勃勃。女子好容易下定的决心,又动摇了。她竭力抗拒着这动摇。早饭后,她无话找话,尽向姬发说些别离之言。姬发霜打了般,又无精打采了。
傍晚,女子坐在里屋炕上做针线,心神不宁,时不时一叹气。姬发心头则满是离散的凄凉,便爬上门前的大树,闷看过路人。恰巧春燕骑着单车从树下路过,猛有树枝落到了她头上,举头一看是他,忙跳下车,轻佻地夹了夹长睫毛,笑道:“你这东西,娶了媳妇还不安分,爬高钻低的。几时回来的?这次你可真走得长远!”姬发笑道:“你想我了?”春燕红了脸,刚低下头,却又抬起头来道:“随你怎么说。”姬发道:“进去坐吧!我媳妇回娘家去了。”春燕道:“她在家,就不许我进去?”
姬发推着春燕的车子进门,把车靠在屋壁上,领她进外屋。春燕手里拎着个洋气的小提包,随便往炕上一撇,就坐在炕沿上问:“拿什么招待我呢?”姬发笑道:“我这里只有烟和酒。不知道今天碰见你,要不早预备下了。”春燕眼光火辣辣道:“有一样东西现成,只要你舍得。”姬发道:“现成的东西有什么舍不得的?”春燕道:“那好,亲我!”姬发一下子红了脸,扭头看着窗外。
这位武春燕,可以说是活泼得过火,美得过艳,属于山中稀见的那种进攻型的女子。她咄咄逼人的进攻,让姬发都有些招架不住,说不清是喜欢,还是讨厌,半晌无言。春燕叹道:“你没诚心招待我么!告诉你,再过几十天我就要出嫁了,嫁的是后沟刘二小。”姬发吃一惊,回头看着她道:“奇事,二小配你?他斗大字不识一个。”春燕道:“你媳妇也不一样么?你偏喜欢她。”
姬发故意大声道:“这看怎么说。当初头一眼见她,我是中了魔似的,喜欢得了不得。一结婚,可就觉她讨厌了。她呀,睡觉打鼾,咬牙子,说梦话,吃饭嘴唇子吧唧吧唧响。我说三,她偏听个四,成天尿不到一个尿壶,气得我只想踢她一脚。明个我就跟他离婚。这么吧,你也不跟二小结婚了,咱俩过吧。我看最咱俩相配!”春燕拍手大叫:“狗嘴里吐出象牙来了。只要你真跟她离婚,我巴不得哩。”姬发笑道:“真!”
女子突然出现在门口,瞪着姬发。春燕慌了,道:“嫂子在家,你倒说没在,害得我胡说八道。嫂子,别记气,我们说着玩哩。”女子看也不看她,只瞪着姬发。春燕冷笑道:“那么恨他!恨他就离了他,自有人不恨他。”一甩披肩发,提起小包来到院里,推过车子又道,“姬发,80年代的女人,至少该会骑车子。那女人会骑车子么?”跃身上车,把车铃捏得叮当作响,就从院里骑了出去。
女子肺都要气炸了。姬发冷冷地道:“你是要走的人,何苦还给我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女子吼:“我不许你跟别的女子亲香了?你们说体己知心话,干吗要捎带作践我?跟别的女子亲香,你就不能等到我走了么?”扭身进了里屋,躺在炕上,被子蒙头哭了起来。
姬发既然爱她,刺伤她的心,同时也就刺伤了自己的心。他跟了进去,坐在炕沿上,眼圈都红了,低头搓着腿面子道:“我心里难过,胡生事气你哩。我跟春燕小时在武家常玩,后来又是同学,要真好,不会娶你。其实你也不易,我也替你难过。放心,这是最后一回,我再也不会生出什么事来气你了。”
也许,是春燕对姬发毫无顾忌的爱慕,让女子更感觉到了姬发身为男子的魅力;也许,是春燕对女子的瞧不起,反刺激得她欲与之一争高低。她舍不得离开姬发了,更舍不得把姬发丢给春燕那种女人。于是,她坐起来,泪眼望着他。他也泪眼望着她。半晌,她神态儿矜持,脸儿光莹如玉,嗔愠里又含情道:“你几时能学成人么?老没个正形,尽拿些小孩子淘气来烦我。大活人一个,又不是死物什,眼前我管得住,背后我咋管得住。唉,反正我是个要走的人,你好你坏与我无关,懒操这个心了。试试那衣服吧!”姬发扭过头望着别处,恨恨道:“我说过,我不要你的念心。”起身向外走去,“你歇吧!我不扰你了。”
女子未语先红了脸,眼帘下垂,嚅嚅道:“要不,今晚你不用过去了。”姬发惊回头,喜得眉飞色舞,抓耳挠腮道:“你不走咧?”女子脸红烧红烧,咬了咬嘴唇,才道:“我不想枉跟你做这一场夫妻,就今晚。”姬发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冷笑道:“难道我娶你来,只做一夜夫妻,又送你走吗?你也犯不上,我也用不着。要走,就带着你的姑娘身走吧!”说完出了门。
女子喊:“回来!”姬发只在门外望着她。女子狡黠地一笑说:“你今晚要跟我住了,明个我真走。你不住倒不像个花肠子男人了。唉,就是我,斗大字不识一个,连车子也不会骑,只会缝衣做饭,日久天长,怕就讨你嫌了。”姬发走进屋来,紧张地道:“你不走了?我哪敢嫌你?只要你不嫌我就好了,我最没出息。”女子道:“‘人无完人’,我不在乎你没出息,只在乎你见了那些比我强的秋燕春燕,把我不再放在心上。”姬发急忙道:“不会的,绝不会。”女子便坚定地道:“那好,我不走了,今生从你。”
姬发眼光扑朔迷离,不敢相信她的话,但是她的神态让他相信了,突然眼光清纯如洗,身心中的冻土一风吹化,失声哭道:“到底有了这一天!真是好事多磨。我怕你走,怕死了!”女子又爱又怜,笑道:“快别哭了。一哭鼻子,我就不把你当大男人,只当小弟弟了。这下愿试那衣服了吧?”姬发两大把抹去眼泪,从炕头拿起上衣来穿在身上。是件黑卡其学生装,配着牛仔裤,使他显得清纯而又不失时髦。女子道:“刚好。”姬发笑道:“你又没量过我,怎么做得这么合身?”女子道:“我又比不得春燕,总共就这么点儿本事。”姬发给她个鬼脸道:“又来了!小心我给你好的。嘿,瞧你的眼眉儿!”女子眉毛像受惊的鸟儿翅膀,道:“我又不描眉,咋,看着不好?”姬发道:“不是不好看,是明明喜上眉梢了么!”女子气得噘着嘴不言。他笑道:“等着,我就来!”便端了个大木洗盆到隔壁屋里,又提了桶水,脱衣站在木盆里,举桶从头顶徐徐倾下,身上顿起飞瀑,灯光下,亮闪闪的,如一个披光戴彩的油画中人。全身骨节,都似舒服地在咯吧咔嚓作响,他痛快地打了个激灵。那种爽滑透凉感,如有玉在遍身摩挲。不是玉,少年觉直是女子的玉体。他忍不住无声而笑,门牙尽露,极整齐雪白。
归巢倦鸟,交项贴翅喁喁歇去。悍兽出穴,雄欢雌爱。姬发站在小屋脚地,以荡漾渴欲的眼光,一望端端正正坐在炕上的那女子。记得少小时,曾用泥捏出个家,与囡儿逛家家,却混沌不思自己该有个家。苦思冥想自己该有个家的时候,他回到了故居。故居却因无女人气息,而不成其家。他孤寂里,寻觅中,以死相求,终于将这个绝顶标致的女子,迎进了故居。如今故居,真正是家了!这老屋已往从前他独居索处时的冰冷,因为她而荡然无存。纵然这老屋一无所有,只要有她,老屋至少还拥有温馨。他情眼饿馋,无比亢奋,高仰起头,喉结抖颤,缓步向炕而去。
无所遮掩,少年人体美非凡。女子震动,又紧张、惊悸。屏住呼吸半晌,突然手掬住脸,无声而哭起来,自然是娇羞。空气里,弥漫着年轻男女的体香。
姬发半跪在炕上,面孔下俯,黑眼睛里放着热烈湿润的光芒,猛然掰开女子的手。女子身子往里缩着,脸若凝脂,红晕洋溢,眼珠乌黑。姬发把她的手按在心口上道:“你摸摸我的心,快跳出来了。”女子又抿嘴笑了。她的手缎子一般光滑,且柔软个似都在他手下化了,化得跟他黏在了一起。好半晌,他松了她的手,指头蛋儿像小虫虫子一样,在她脸蛋上蠕动着。她不由得浑身酥软,想躲开,身子却如中了魔法,动不得,喘着气,只律颤。姬发全身也喜颤,突然揽她于怀,拿脸蛋轻轻摩挲她这边脸蛋,过了一会儿,又摩挲那边……快乐和羞怯里,一对男女那冰清玉洁的躯体,结 合在了一起,老屋似摇摇欲坠。
美德不是无欲,无爱才是犯罪。姜家女子终于将自己和盘交出,皈依姬家男子了。
女子之动人,顽石也会融化。姬发销魂荡魄,似是梦幻,幸福得毛孔无一不舒展放松,在心里感喟:“咱这一辈子够咧!”
女子梦里,都盼一个野性的山里王子,大步走进自己温热的身心中。感受了这少年激情的狂风暴雨,她认为他就是那王子,也在心里叹道:“他要是个好庄稼汉,咱这一生一世就有了靠头咧!”
这一感一叹不要紧,从此苦重的人生,才比坦然安然的死亡对他们富于诱惑力。这一男一女,将舒卷出种种人生奇观来。世事人事,真难以捉摸!
日子过的别提有多温馨、惬意。一段时间里,姬发不忍看人眉头有一点点皱意,更不忍看人流泪,脸上心中,满写着快乐。
快乐的情绪,使他温和宽容。有一次,一个老爷子牵驴过路,冷不防驴踢了正晨跑的他一蹄子。他疼得在地上滚来滚去。老爷子只当他起来后非跟自己有一场好闹不可。不想他起来后,一条身躯伟岸的汉子,脸上却荡漾着娘儿一样温柔的微笑,又孩子似的天真无邪,拍着土道:“老爹,不走还愣啥?驴不懂事,能怪你?”说着没事人一样,一拐一拐地走了。
天是晶明的铝色,山则碧绿清新。风将花草香,一阵一阵地送入人鼻孔。老爷子望着少年健美的背影,醉如饮了美酒。
庄户人的日子单调如平铺直叙,但快乐的少年总能使这日子不断“出彩”。为讨女子欢喜,他总像兔子刚刚跃起,鹞鹰猛然冲下那样,捕捉着她的心意。一次他去打猎,赶晚提着两只雉鸡回来时,把汗衫缠在头上,额顶结做展翅欲飞的蝴蝶状,头顶插一根四五尺长,集尽世间所有颜色,碧翠光闪,华丽无比的雉鸡翎,抖颤颤的,见了女子,飞眉弄眼,多少挑逗话儿。那个殷勤讨好体贴入微的劲头,叫女子心里如鹅儿毛在撩,都想着万一有一日,他负了自己,对旁的女子也如此,气也就把她气死了。
她将到死醋意浓烈。如果她一点儿也不吃醋,任他随便,那她就把人味儿活成淡凉水了。然而醋意太浓,必使两情俱伤。(第七章完)
[img]http://www.21jfs.com/grwz/yyq/tupian/11111.gif[/img] [b][color=green][size=3]既然,不能化作清风轻拂你受伤的心灵,那就挥洒成雨冲刷掉你心中的阴影~~~[/size][/color][/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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