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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来居伴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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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乌泥湖年谱 文/方方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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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6 05:46:1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苏非聪,你经历了1957年的灭顶之灾,如今还活着吗?  
    孔繁正,你内心深处还能找到当年睥睨一切的傲慢吗?  
    皇甫白沙,你的理想和抱负实现了吗?  
    林嘉禾,你支离破碎的家和你支离破碎的心,还能复原吗?  
    丁子恒,这十年里,那一幕幕惨痛的往事和你心头的层层伤痛,那一切的一切,你都还记得吗?

楔子:关于乌泥湖的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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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乌泥湖的地理环境

  在我的印象中,乌泥湖位于汉口的西北方向。
  我为了证实自己的印象,便找出一本商务印书馆所出关于湖北的《地理词典》查看。这本书是我公公送给我的,他是该书的主编。但令我惊异的是,书上认为,乌泥湖在汉口的东北方向。我对此颇为不解,因为从地图上看,乌泥湖无论如何也是在西北部的。而且我小时候写作文时,一直说“我的家位于汉口西北大门的旁边”。我想问问我公公,只是这时的他已经九十多岁了,他不会记得究竟是汉口东北部还是西北部有一个名叫乌泥湖的地方。于是我想,我的直觉毕竟不如编书的学者可靠,所以,便依了书中所说,让乌泥湖在汉口的东北方向。
  乌泥湖应该算是汉口著名的后湖的一个部分。后湖并不是一个湖,而是一群湖泊的名字。其实往更远一点的年代说,汉口当年都是沼泽和水泊。乌泥湖想必就是这些水泊中的一个。
  一个被我们称为郗婆婆的老人总是说,她的爷爷以前告诉她,这湖下面的泥乌黑乌黑的,像煤一样,所以就叫乌泥湖。但湖里的水却是极清亮的,里面的青鱼尤其肥硕。每年冬天,都有好多渔人前来捞青鱼,说是乌泥湖青鱼腌制以后,肉色嫩白,极是好吃。后来汉口慢慢成为了繁华都市,人也越来越多。人们与水争地,湖泊便渐渐地干了。乌泥湖在人水相争中落败下来,成为一片长满着青草的陆地。从此,乌泥湖便不再是湖,而只是一个地名。
  郗婆婆家的房子几乎就是盖在以前乌泥湖的湖心。她家的后门有一个小小的水塘,塘里漂满着浮萍,四周则长满水草,有一两棵柳树垂在那里。不知那是不是乌泥湖最后的水面。
  后湖在乌泥湖北面。乌泥湖退水为陆后,后湖依然荡着它的水波与人对抗。后湖的莲藕是汉口人最喜欢的一道菜。把它和猪骨头煮在一起,汤色清白,浓香扑鼻,莲藕入口即化。后湖便因了这些莲藕而形成一个个像样的村落。
  我上中学的时候,曾经多次由学校组织去后湖公社挖鱼塘。顶着朔朔的北风,我们脱去棉衣,挽起裤腿,站在一片烂泥地的旷野中,等着男生们用锹挖出稀泥装满我们的簸箕,然后我们便挑着这稀泥一摇一晃地走到远远的一个废弃的坑边,将稀泥倒在里面。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守着这么大水面的后湖还要让我们学生来挖鱼塘呢?后来才知道,曾经如珍珠一样撒在后湖四周的湖泊都如同乌泥湖一样,被人逼退,变成了菜园。湖泊的锐减,使得好食湖鱼的武汉人的餐桌上,已难闻鱼香。政府便决定挖掘人工鱼塘,以解决武汉人吃鱼的问题。事情总是这样奇怪、人好不容易把鱼赶走了,然后又花费更大的工夫再把它们请回来。
  在后湖和乌泥湖之间,夹着新江岸火车站。据说芦汉铁路汉口段最早就是从这里动的工。铁路线纵横交错地爬出很大一块面积。夜晚的时候,我们能听得到那里的调度员用懒懒的声音在高音喇叭中调度车辆。火车的鸣叫声亦拖着长长的尾音,穿越过那里惟一的一条能通公共汽车的二七路,从乌泥湖的上空柔和地划过。
  乌泥湖的西边是一个部队营房。营房的面积十分之大。隔着墙,我们总能看到那些绿衣的军人们来来往往。他们肤色红润,体魄健壮,每一个人都是我们崇拜的偶像。上小学的时候,营地曾经派来些解放军做我们的辅导员,这使得我们常常有机会走进那座营地。现在这个营地成为了二炮的一个学院。
  有一次我们在学校种植的水果有了收成,于是由少先队大队组织了几个中队长,从每一种水果中挑选出一个最好的来,装在果盘里,然后打着队旗送到解放军的营地。我是其中代表之一。那是我第一次参观解放军的宿舍。记得当我看到了他们叠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的被子时,感到非常吃惊。回家后,我整整练了一个月,学会了如何把被子叠得漂亮。直到今天,只要我想,我的被子总能叠得美观如同艺术品。
  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倚在营房的墙头上,看里面的人们操练。有一回,我的一个同学雪茹说,我们会不会亲眼看见那里面出现一个王杰?那是我们坐在营房的墙头上,唱着《王杰和雷锋一个样》这支歌时挑起来的话题。我们曾经围绕这个话题讨论过很久。然而,我们始终没有机会看到这个场面。雪茹便说了一句让我觉得她非常有水平的话。她说:看来王杰太少了。
  乌泥湖的南边以郗婆婆的房屋为界,便是郊区农村。在郗婆婆的小屋旁,除了那个小小的池塘外,同池塘相连的是一条长长的河沟,河沟上有一座小小的独木桥。桥面上破了几个洞,没有栏杆,走过它时,常常令我感到害怕。水塘、河沟、稀疏的树木以及独木桥都同郗婆婆的屋子和谐地溶在一起,一眼望去,满是田园风光。
  跨过小桥便进入农村,这就是蒲家桑园。从我家的窗口可以望得见这个村庄的屋顶和它不时升起的炊烟。我有许多的同学住在这个村子里,但我除了去过他们的村口,也就是刚刚跨过那座小木桥,就再也没有往纵深去过。
  村子里有许多的狗和满地的鸡屎。在村里跑来跑去的小孩子也都一个个脏兮兮的,鼻孔下面多半都吊着些鼻涕。我得承认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我,因为家境较为优裕,往往会身不由己地摆出些小姐派头。我从来都没有到班上那些农村孩子家串过门,所以,至今我的脑子里没有一点蒲家桑园村里的印象。所知的星星点点只是:这一带曾经都是一个蒲姓地主家的土地。环绕他家地界的全是桑树。因此,当地人都管那里叫蒲家桑园。解放后,姓蒲的一家都逃走了,地也分给了穷人。蒲家桑园在我记事的时候,便被称做了蒲家桑园大队。
  村里的人大多姓蒲。蒲家地主的侄儿还住在村里,他替他的堂兄戴上了大地主的帽子。而他实际上曾经是武汉大学的一个进步学生,毕业后一直在汉口教书。有一天他不知深浅地回家看望母亲,恰恰遇到村里的干部批斗地主,找不到他哥哥,便顺手抓住了他。说好批斗完还让他回汉口教书,但不知何故阴差阳错地竟没有让他走人,于是他便成了蒲家的地主分子。他每天拉长着脸跟着村里人下地干活,一天天地被沉重的农活和沉重的心思压驼了背。他的小儿子同我的小哥哥是同班同学。大家提起他什么事,都不说他的名字蒲海清,而是说“驼背的儿子”。
  蒲家桑园的农民都是菜农。他们的菜地呈半包围的形态环绕着我们居住的乌泥湖。我们如果要上街,就必须沿着他们的菜地行走很长的一段路。但蒲海清也就是驼背的儿子说,村子北边的菜地即包围着我们乌泥湖宿舍的那片地,只是他们村土地中很少的一点点,而村子南边有很大很大一片。在油菜开花的季节,刮风时站在田边,可以看到一层一层金黄色的浪从远处滚滚而来,那一刻你就忍不住想往后退,恐怕浪头会扑上脸来。他的这个形容给了我很为深刻的印象。每次我看到大片的油菜花时,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蒲海清站在我家走廊上,一边挖着鼻孔里的鼻屎一边同小哥哥说过的这番话。
  与蒲家桑园紧靠的地方亦属于部队。这支部队并未见多少人马,从它的大门经过,可以远远望见里面有着一排排低矮的房屋。似乎从来也没有听说谁进到里面过,亦没有人去猜测它为什么存在。直到1967年的一天,突然涌出一些人到里面抢枪,于是人们才恍然,原来这个守得严严实实的地方是个军火库。那一天,我上初中的小哥哥正好路过那里,他跟着人跑进去捡了一把枪回来。他曾经把这支枪藏在我家厕所里很长的时间,但终于被我发现了。他为这支枪写过许多次交待材料。
  乌泥湖的东边成分有些杂乱。除了我们的乌泥湖宿舍外,还有一大片敞开着的野地。地里开放着无数的野花,还长着许多马齿苋。有这个印象是因为三年自然灾害时,我跟着我的二哥一起去找过这种野菜。现在回想起来,它并不好吃,但它的小叶子肥厚肥厚,有一种特别的好看。野地的边缘立着一座碉堡,不知道是什么时代留下来的。碉堡旁有一个勘测队留下的矩形的水泥标识。那是我们常常玩耍的地方。
  在野地上没有盖仓库的时候,站在勘测标识的水泥墩上,可以远远地望见更东边的地方立着另外一座碉堡。这座碉堡和一条稍宽一点的石子路连接在一起。我记得它最初的路名似乎就叫蒲家桑园路,后来被改为工农兵路,这个路名一直沿用至今。许多年后,我乘车经过工农兵路,发现这条我曾经了如指掌的路已经变得十分陌生,我甚至指认不出一个我所熟悉的地方。
  与工农兵路旁边的碉堡面面相对的是一个大粪坑。我们出门往往走到大粪坑处便向右手拐弯,从这里一直可以走到黄埔路,然后便进入到繁华的城市中心。
  乌泥湖大概就处在这样的位置上。往东更远一点,有着著名的二七纪念碑。从那里再向南一点,便是长江流域规划设计总院的机关所在。因为它的存在,才赋予乌泥湖这个平平淡淡的地方丰富而厚重的经历,也才使得乌泥湖的命运嵌入了整个时代的命运之中。
   
二 乌泥湖的人间历史

  乌泥湖化湖为田后,四周一直是零零星星的沼泽和野地,人烟稀少。清朝时,湖边修起了一座庙,庙里供着一个无精打采的菩萨。小时候我听说供的是关公,可也有人说不是关公,是观音娘娘。这两个人物形象相去甚远,究竟是谁,不得而知。庙里原本有一个和尚,说是从黄梅东山五祖寺上下来的。和尚每天都敲敲钟磐,清早出来打扫一下院落。他平平静静的面孔和淡淡泊泊的生活,引起附近一些人的兴趣,人们对他有了一些关注,于是香火就旺了起来。可是和尚还没有来得及等小庙香火旺出一点名气,就在一天突然失踪了。郗婆婆说,她爷爷讲那个庙的事情时,对那和尚只说过一句话:那是个真和尚呀。没有了和尚的小庙香火萦绕了一些日子,便又随风散去。那庙后来被人叫做“乌空庙”。不知道早先有和尚时,是不是也叫的这个名字。乌有和空无,意思重复,加重这种意思也不知有什么样的意味,只是对于一座清冷的寺庙来说,这么叫着也还恰如其分。
  在有了乌空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乌泥湖有过什么样的更多的故事,我不太清楚。只知道这里属于汉口的东北大门,是一个兵家常争之地。这里曾经打过很多的仗,近代历史上颇为悲壮的阳夏保卫战便在乌泥湖摆开过战场。书上说,武昌起义后的革命军,一直打到了江北的乌泥湖,占领了乌空庙,将清军赶到了几乎出了汉口地盘的滠口地带,然后就守在了乌泥湖这个地方。冯国璋率领着北洋军打过来时,乌泥湖便成了炮火连天腥风血雨之地。成千的人望着这个名为“乌空”的破庙怅然而死,鲜血很轻易地染红了乌空庙周围的河沟。也许死去的人们在最后合上眼睛那一刹,会突然明白横在他眼前的“乌空”的含意。
  乌泥湖四处曾经遍布着碉堡。直到1962年我上小学后,依然有三座碉堡散立在附近。除了我所提到过的两座外,另有一座立在我就学的小学校园里。小时候,虽然天天都见到碉堡,可因为到底是生活在平静和安宁之中,与欢笑和幸福相伴着,便从来就觉得战争距离我们很远很远。现在想起来,其实在那时,战争也就刚刚过去不几年。
  1955年春天的一个日子,突然有几个不速之客来到了乌泥湖。他们默默地走在这一大片水泊和荒草交错铺展的野地里,不时地望望因土地空旷辽阔而显得低矮的天空。天空中有几片浮云,浮云缱绻着,令空荡荡的天空生出一些妩媚。残破的乌空庙在这片天地中显得孤独而渺小。
  一个小个子的中年人说:“就在这里吧。”
  随行的一个青年人说:“这里简直像个风景区。”
  小个子的中年人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放眼环视着在风中倒伏的荒草和荒草丛生的水塘边几株绿色葱宠的树。他忽然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随行的另一个戴眼镜的青年人说:“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小个子中年人笑了:“这是我最喜欢的诗。他给人以时光流逝、空间辽阔和灵魂孤独的三种感受,就像我们现在所要做的事。三峡是前无古人的,是后无来者的,是在天地悠悠之间的一项伟大工程,它因为大伟大而倍显孤独,有一点高处不胜寒的意思。”
  戴眼镜的青年人说:“我明白了。可是情绪上是不是太悲愤了一点?林院长作报告一讲三峡,就神情飞扬,眼睛发亮,兴奋得不得了。”
  小个子的中年人同意了他的观点:“你说得很对。古人们那种‘小我’的心情和今天我们追逐大事业的心情是绝然不同的。我想应该这样改写一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慨然而屹立。’这就是我们的三峡。”
  几个同行人都笑了起来,先前说话的小青年说:“皇甫工的脑子来得实在太快,快得我们有些跟不上去。”
  笑声在无人的旷野里回荡了很久。乌空庙土墙上的灰粉在这朗朗的笑声中簌簌地脱落。
  几个月后,测量的队伍便来到了乌泥湖。乌空庙在瞬间即被拆毁。这片人烟稀少的土地上,出现了一片工地。工地被竹篱笆围了起来,仿佛围起自家的院落。蒲家桑园的村民们常常扒着竹篱笆朝里观看。当他们中的第一个人看见野地里渐渐盖高了的红砖楼房时,惊喜得在村里奔走相告,说是乌泥湖也有楼房了。
  我想,乌泥湖真正的历史,是应该从这红砖楼房盖好之后才开始的。
   
三 乌泥湖宿舍修建的背景

  说来真是一个长长的话题。这个话题关系到中国最大的一条河流——长江,关系到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长江风景——三峡。这个美丽的峡谷和它镶嵌着的江河,应该说是乌泥湖最大的一幅背景。
  在文学家眼里,山川河流都是风景。面对如画的景致,他们往往会情不自禁,手舞足蹈,激情飞扬,并将这些迸发的情绪写成诗文。郦道元过三峡说:“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见曦月。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李白过三峡时也说:“江带峨嵋雪,川拱三峡流。”杜甫过三峡则说:“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白居易说:“万丈赤幢潭底日,一条白练峡中天。”
  同样的风景在科学家眼里,就是不仅仅是这些了。
  1945年,美国著名的坝工专家萨凡奇来到了三峡。站在悬崖边,他看到急湍的江水在美丽的峡谷之中奔腾而下,白浪在绿荫中翻飞。所有扬起的水头都让他激动万分,不是为这世界上最独特的山水风景,而是为世界上竟然有一个这么好的高坝坝址。他以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到处跟人说:“从防洪、灌溉、航运、发电方面看,任何一个方面的效益,都值得做三峡大坝。世界上没有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好的机会。坝址在中国的中心,这真是上帝对中国人的恩赐。它不仅关系到中国的繁荣,确实可以认为它是一项国际性的伟大工程。”他还说:“如果上帝给我以时日,让我看到三峡工程变为现实,那么,我死后的灵魂一定会在三峡上空得到安息。”
  我不知道多少人被萨凡奇的激情所感染。我只知道,从此以后,许多许多的人,都拥有了如同萨凡奇一样的梦想,无数次地行走在萨凡其曾经走过的峡谷里,亦无数次看着奔腾的江水而激动万分。
  他们依然不是为了风景,而是为了修一道拦截它的大坝。
  1950年,中央人民政府为治理长江,成立了长江水利委员会。委员会曾设有三局两处:长江上游局(重庆),长江中游局(武汉),长江下游局(南京)以及洞庭湖和荆江两个工程处。
  1953年,毛泽东主席视察长江,在听取了关于长江问题的汇报后,将手掌连连劈向地图上的三峡:“费了那么大的力量修支流水库,为什么不在这个总口子上卡起来,毕其功于一役?”
  1954年,滔天的洪水几乎吞没了沿江的所有中小城市。长江中游重镇武汉在全民日以继夜的殊死守护中侥幸平安,所受的损失惨重得超出人们的想象。
  1955年,为了集中力量进行长江的规划工作,长江水利委员会撤消了上、中、下游三个工程局和洞庭、荆江两个工程处。将三局两处的大部分人先后调至武汉。
  1956年,长江流域规划设计总院成立。它属国务院建制,由水利部代管,以方便协调各部委及沿江省市开展长江流域综合利用规划工作。这一年的初夏,毛泽东在武汉畅游长江后,写下了“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的诗篇。毛泽东对三峡的激情和向往,令那些正摩拳擦掌意欲修建三峡的工程师们一片狂喜。
  这一年的夏天,苏联航测队一百余人,连同飞机十多架,前来我国,分南北两线进行长江流域的航空测量工作。
  长江规划设计总院机关办公楼在汉口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一幢幢地树了起来。方圆十几里内,几乎没有比这些大楼更漂亮的建筑了。院内种植着各种花草树木,洁净美丽如同花园。院内的知识分子更是堆成山,随便抓一个来问问,不是留洋博士,也是出自国内名牌学府。在那样的时代里,除去大学校园,几乎没有任何一个机关拥有那样多的高级知识分子。
  三局两处的人纷纷从外地调入武汉。初始,他们都过着单身生活,凭着理想和热情,忘我工作。然而修建三峡并非短期的事情,在夜深人静的晚上,他们也感到了孤独和寂寞。于是,把家属接来便成为必然,为每个一家庭准备居住的宿舍也成了长江流域规划设计总院的大事之一。于是,乌泥湖便带着荒野里清新的空气在如此的背景下进入了决策者的视野。
   
四 乌泥湖宿舍的十幢小红楼

  乌泥湖宿舍动工于1955年,完工于1956年。先盖好楼房,安置好高级工程师后,发现住房不够,工人和一些普通的技术人员也需要宿舍,于是才又加盖了平房。平房当时被叫做“简易宿舍”,既是简易的,房子便盖得有些随便。没有用砖,仿佛是竹篾片和泥土相夹着砌就。房间屋顶没有天花板,两家人合著用一个厨房,并且自来水龙头都在户外。
  平房大约有十几排,每排都住着十来户人家。因房子是随人口的增加陆续加盖的,所以平房的门牌号一直十分混乱,连住在平房的人自己都弄不清楚他所居住的房子到底应是第几排第几号。
  楼房就不同了,它的布局显然被人精心设计过。十幢红色的小楼按照天干的次序“甲乙丙丁戊己庚辛王癸”而定,称为“甲字楼”“乙字楼”“丙字楼”等。据说,以后如果再加盖了楼房,便可把地支次序引进去,比方“甲子楼”“乙丑楼”“丙寅楼”等。这样,按干支次序排列,至少可以盖六十栋楼。
  我总怀疑这楼名是那个曾经吟诵过陈子昂诗的皇甫工所命名,因为他的气质中有一种特别的浪漫。皇甫工本人的名字叫皇甫白沙,原是一个地位颇高的工程师。依着工程部门的叫法,应该叫皇甫工程师,简称便是“皇甫工”。以后他在总院做了副院长,却仍然让人们称他为皇甫工。他说只有工程师才是我永远的职业。他说这话时还没有想到事情会有另外的可能性。皇甫工后来也住进了乌泥湖。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未老先衰,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癸字楼。他依然小小的个子,声音温文尔雅,如果你凑上去同他说话,他还是会怀着他的那份浪漫,对你讲一些富有诗意的事情。他几乎是最早被打成右派的人。
  乌泥湖宿舍有一条白色的石子路,这条小路将宿舍区分为路东和路西。路西的从甲字楼到癸字楼的十栋楼围成一圈,中间空出一个篮球场并兼做露天电影场。每一幢楼前都种着低矮的冬青,在竹篱笆墙和楼房之间的空地上,种着些竹子。整个宿舍的设计思想,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息。这种追求雅致的情调同篱笆外的田园景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当然,这种情调并没能维持多久,似乎只过了两三年,它便颓败。最先败掉的就是竹子和矮冬青。
  楼房为两层,按四户人家住一栋设计,楼上两家,楼下两家。每家有两间朝南的正房,每间房各有二十平米,其中紧靠楼梯的两个房间都各有一个约两平米的大壁橱。房间里都铺着地板,地板上涂着紫红色的油漆。每间屋子的墙上都开着两扇大窗子,窗子的木头十分坚硬,涂着与地板一样的紫红色。
  厨房设置在北面,与房间相对。厨房面积大约也有十二个平米,在我印象中很大。因为在后来房子住得挤的时候,家里一来客,我们便会在厨房里拉上一张小床。而同时,那里面还放着两张充当案板的桌子以及砌在窗口边的两座炉台和水池之类。在我后来住过的房子中,再也没有比它更大的厨房了。
  厕所夹在厨房和房间一侧,里面分为大便池和小便池两间,中间有刷着乳白油漆的木板相间隔。厕所的窗子开得很大很低,这是大家对这幢房子最不满意的地方。因为窗子大而低的缘故,上厕所时站起身来系裤子,很容易被隔壁一幢的人看到。如果恰恰那边也有人在上厕所,也站起来系裤子,纵是隔着十米左右的距离,仍然会令双方感到尴尬无比。当然,也因为窗子的大而低,光线便非常之好,这就使喜欢入厕阅读的人大为快意。
  楼房最让人开心的是它宽大的走廊。走廊朝北,如果是楼上,走廊上便围有木制的栏杆,栏杆柱子呈正方形,有板凳腿那么粗,每一面都刻着两道柔和的凹槽,做得十分考究。整个栏杆都涂着紫红色的油漆,一溜一百来根等距离拉开,十分漂亮。回想起来,走廊大约有十米多长,三米多宽,并列放两张乘凉的竹床,中间还能空出过道。男孩子们能在走廊上骑自行车和溜冰,女孩子们则常常在走廊上跳房子以及踢毽子。楼下的走廊除了没有栏杆外,其它都同楼上一样。每一栋楼的走廊都是这一栋的住户们娱乐的地方。
  在乌泥湖宿舍楼房和平房之间,有一座水文站的院子。在水文站对面,还设有一支物勘总队。水文站和物勘总队的青年们总是喜欢在中午或黄昏的时候,来到操场上进行篮球比赛。这时候乌泥湖楼房差不所有的家属都成了他们热情的观众。大家站在自家的走廊上或扒在窗口,使劲地为他们喝彩。
  每次比赛时,水文站总有一个姓宗的青年人,摇着轮椅来到操场。他白净瘦削,看球时喜欢同他身边的女孩子们逗笑。宿舍里好多小孩子都暗中叫他“宗媚子”,这个绰号很有鄙视之意。其实这个姓宗的年轻人是在修建水电站时因工伤致残,腰部以下全都废了。长大以后,想起他四下同女孩子逗笑的神情,方觉出那神情里其实潜伏着无尽的哀伤。
  夏天的夜晚,操场上便摆满了床。环绕操场的十栋楼房中,每一栋都有人搬出床来在那里过夜。人们手上的大蒲扇发出哗哗的声音,月光下有人在说笑,亦有人拉开嗓子唱歌。间或会有一只口琴曲远远地传来,引起几秒钟突然的静场。最初的时候,吵架并不多,人们相处得颇为和谐,但后来就不行了。为什么不行了?说起来也是一言难尽。
  这一切,都是从1957年开始。
   
五 乌泥湖宿舍地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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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云飘飘舍我高翔,
  青云徘徊为我愁肠。
  ——晋·傅玄《云歌》

   


  天寒地冻,雪片在风中无序地飞舞。泥路两边的菜园,渐次地呈现白色。雪敷在坑洼不平的泥土上,看上去显得灰白斑驳。丁子恒和苏非聪一起往乌泥湖去看房子。风很大,把雪一阵阵扑打到脸上,凉气逼人。
  乌泥湖的房子是新盖的,据说美丽舒适。年前就已有许多人家搬了进去,但却一直没轮上丁子恒和苏非聪。丁子恒和苏非聪从南京下游局调来汉口已有两年,虽说有单间宿舍可住,有食堂可饭,但每逢公休和节假日,依然感到寂寞难挨。隐忍不住心头之火,两人便跑去找副院长皇甫白沙发脾气。口气大大地表示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意思。
  皇甫白沙笑了,说:“大老远跑来建三峡,没分着房子就回去?有何颜面去见江东父老?”
  两个发脾气的人愣了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当年由南京一路逆水而上汉口时,是何等的豪情满胸?此番回去,于家人亲朋又如何解释?皇甫白沙见此,就又笑,说:“我知道你们。没房子可以,没太太就不可以。是不是?”
  丁苏两人便松了口气,也笑了,觉得心里想的恰是这个。笑完苏非聪说:“高见高见。我们没房子可以,没太太就不可以。可太太没我们可以,没房子就会不可以。”
  丁子恒觉得苏非聪这番绕口令绕得有趣,便也接了上去。丁子恒说:“不让太太住好,太太就不会让我们吃好,这也是大大的不可以。”
  皇甫白沙笑得哈哈响,声音大得能把涂在墙上的白粉灰震落下来。
  出了门丁子恒和苏非聪分析了半天这笑声于他俩是否吉利。第二日房管处便有电话到总工室,说是让丁子恒和苏非聪去拿住房证。两人均分在了乌泥湖宿舍的丁字楼楼上。丁子恒住二楼左舍,苏非聪住二楼右舍。丁子恒和苏非聪拿得证后欢天喜地,便说皇甫白沙那通震人耳朵的笑分明表现了皆大欢喜四个字。
  乌泥湖距总院机关约有四十分钟的路程,几近郊区。房屋渐少,菜地愈多。人稀地旷,便有风雪愈加大了的感觉。丁子恒和苏非聪都没拿伞。丁子恒穿着件黑呢大衣,脖子里绕一条羊毛围巾。苏非聪则穿了件驼绒便装薄袄,薄袄外套着皮楼。两人着装均有些洋派,过往的一些挑担子农民抑或小贩什么的,便忍不住地会多看他们几眼。这种眼光难免不让丁子恒和苏非聪心生得意,下巴更高地扬了起来,行路时越发显出一副大模大样的潇洒。
  苏非聪说:“苏学士在下毛毛雨时说‘何妨吟啸且徐行’,此番顶风冒雪,你我可谓‘何妨谈笑且徐行’呀。”
  丁子恒说:“可用‘漫天风雪任平生’作结。”
  苏非聪大笑,说:“好好好!结得好。”
  正说时一座寺庙仿佛被风吹刮而来,突然就落在了他们的眼前。丁子恒说:“咦?一座寺庙。”
  苏非聪脱口而道:“哦!两个和尚。”
  丁子恒想想两人这两年来的单身生活,亦隐忍不住,大笑起来。苏非聪说:“如何如何,这可是天下绝对呀!”
  高悬于门楣上的“古德寺”三个字在风雪中散发着黄灿灿的光泽。寺庙围墙高深莫测,墙里的树上均已盖上厚厚的雪层,只是浓绿的树枝却依然伸出墙外,努力展示其原色。
  苏非聪说:“早怎么没发现这么个好去处?枉做了两年假和尚。早知此处,不如来这里同他们做伴。”
  丁子恒便笑道:“这得问问苏太太愿意你做真和尚还是假和尚。”
  苏非聪说:“假亦真来真亦假。做了两年假和尚,方知真和尚之苦,而且苦得是有口难言呀。”说完,两人站在寺门口朗声大笑。
  一个灰衣和尚从寺里走出,翻着眼皮望了他们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不要在此喧哗。”丁子恒和苏非聪便赶紧正色,面面相觑几秒,一裹衣领,急步而去,仓惶有如逃跑。
  按房管处人士指点,寺庙过后,须经三个水塘,两座军营,然后便到一小十字路口。路口右侧有一碉堡,左侧有一大茅屎坑。由大茅屎坑往左拐,经过三座排成品字形的坟包,再行上一百来米,拐弯即可见乌泥湖宿舍。丁子恒恐迷路,把路径提示都写在纸上,过了寺庙便开始数水塘。水塘间隔很近,水面上结了薄薄的冰层,残败了的荷叶便顶着厚厚的雪,趴在冰层上。军营在水塘后面,立着高高的围墙。墙上还有铁丝网,铁丝的网结上压着一簇一簇的雪,黑白相映得有些刺眼。丁子恒和苏非聪便有些压抑感。
  苏非聪说:“这一带是不是汉口的军事要地?”
  丁子恒说:“看起来好像是。”
  说话间,两人便同时看到了碉堡。碉堡有一层楼高。圆形。墙颇厚。绕墙壁一圈,皆可见有高低不平的方形枪眼。碉堡里面很臭,显然被人当过临时厕所。外墙上,胡涂乱抹着许多的字。丁子恒和苏非聪便围着碉堡考察似的观看起上面的字来。几乎同时,他们看到了一句话:“娘,我只有死在这里了……”每个字都仿佛用尖刀尽可能深地刻在壁上。在“娘”字的刻缝里,涂着乌黑的颜色。苏非聪说这显然不是颜色而是人血。他话音刚落,丁子恒便有晕眩感,他急促地走到路边一棵树下,倚着树拼命地让自己平静下来。
  苏非聪忙追过去问:“丁工,你怎么了?”
  丁子恒好一会儿才说:“我晕血。”
  苏非聪就笑了,说:“咦,看不出你倒有妇人之仁。”
  丁子恒有些不好意思,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经过大粪坑后,全部的路程只需五分钟。拐过一个小弯,乌泥湖宿舍的小楼第一次摊开在丁子恒和苏非聪眼前。他们俩忍不住高叫了一声:到家了!
  在白茫茫的一片雪野里,那一幢幢红色的楼房真是艳丽明媚得很。
   


  春天到来的时候,丁子恒和苏非聪分别将家属从南京和扬州搬到了乌泥湖。
  丁子恒的太太叫雯颖,比丁子恒小五岁。人长得娇小玲珑,眼睛黑亮黑亮,鼻梁高直,开口说话,两排牙齿有如排列整齐的两排珍珠,晶莹剔透,很轻易地使人感到她有一股天然美人气。丁子恒当年在北京读书,一次放假回宁,在表妹家见一女孩捧着一本书一边看一边落泪,甚觉奇怪。问表妹,知是她的同学,喜欢读石评梅的诗,落泪是因为石评梅和高君宇二人凄恻的爱情故事。丁子恒当时二十出头,从未接触过女孩子,情感难免粗糙,听罢便当着表妹的面大大讥笑了女孩子一通。气得表妹赌气不理他,见了他的面便翻白眼。晚上,那女孩也留在表妹家用饭,丁子恒在饭桌上才正面看清了她的脸。一看便有如电击,人就发呆了。一呆好几天,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心里眼里全都晃着那女孩子的影子。于是只好买了些表妹爱吃的零食,狼狈万分地求表妹帮忙。表妹原本表示一辈子不理睬丁子恒的,可接下零食后,吃得高兴,觉得还是有必要助自家表哥一臂之力,便邀了女孩子和表哥一起去玄武湖划船。玄武湖是何等美丽,风掠过,水面如绸缎皱起,小船便从绸缎上轻滑而过,真正是一个让人滋生好心情的去处。心情一好,便唱歌。丁子恒会唱的歌不多,但他嗓子好,能把歌唱出几分味道来,这就有过人之处。而女孩子会哼许多的歌,却五音不全,唱不出口。唱不出歌来的自然羡慕和钦佩唱得出来的。这样,丁子恒便以他的强项,战胜了女孩子的弱项,一个回合下来便成赢家。这女孩子便是他现在的太太陈雯颖。两人好后,丁子恒曾笑说他对雯颖是“以笑开头,以爱结尾”。雯颖先前并不知笑她的事,待知有这么个起因后,便直嚷着要跟丁子恒分手。丁子恒一派大家风度地双手交叉抱胸,笑说道:“你说的是真话吗?”一句话顶得雯颖无言以对,噘噘嘴只好作罢。丁子恒大学毕业后,两人便结了婚。到搬入乌泥湖,这个婚姻已经进入了它的第十五年,孩子也已经有了四个,两人真情却依然如旧。
  雯颖一到乌泥湖,便喜欢上这个地方。早上推开窗户,新鲜空气如潮涌来。倘放眼向外望去,篱笆墙后蒲家桑园村里的炊烟袅袅地升起在蓝色天空之下,鸡鸣和狗吠的声音亦隐约可闻。乙字楼和戊字楼夹角处的竹林被太阳光照得绿意深浓,若有风,便发出飒飒的响动,有如吟唱。丁字楼的对面是乙字楼,丁字楼朝南的窗口正对着乙字楼朝北的走廊,乙字楼上的孩子笑闹着跳绳跳房子什么的便全在丁字楼人家的眼底。楼上的老奶奶经常呵呵呵的与孙子逗笑,一听便知嘴里没牙。雯颖想,这里是多么有趣呀。
  雯颖每天早上起来,先打开炉子,烧一壶开水,替丁子恒冲上牛奶并沏好茶。丁子恒好喝红茶,铁观音是家中必备。当茶和牛奶均在桌上冒着热气时,雯颖便开始叫床。丁子恒有赖床的毛病,不到最后时刻决不爬起。迫于上班的无奈不得不起时,且要三呼“大丈夫岂惧起乎?”才见行动。每逢此时,先他一步起来的孩子们便都相互窃笑。待家人潮水般涌出门后,两个小孩子亦摇摇摆摆上走廊玩耍,雯颖方开始做家里的清洁。
  虽有两间大房,家具却很是简单,都是总院配给的。丁子恒在搬来的第二天去后勤处办的借用手续,共配得一张双人床,一只五展柜,一张写字桌,一张方桌,四只方板凳和两把椅子。每件家具上都钉有一块小铜牌,上面写着“长江流域规划设计总院”。丁子恒原本还再想借一张床,可后勤处的人无论如何也不给。一个办事员噘噘嘴说工人连房子都没有得住,你们住新房还配家具。给自己要了床,还给孩子要。工人就不是人?工人家的孩子就是不孩子?话说得颇重,气得丁子恒当即把脸色挂了出来,却无力反驳。心想,离了我们工程师,工人能用土堆起个三峡大坝吗?回来诉诸雯颖,雯颖说算了,孩子这两天先睡在地板上,过两天去街上买张床就是了。工人们也是蛮可怜的,前面简易宿舍,自来水管都在屋外,淘米做饭洗衣用水都是好多人家共用。厕所也没有,全都得上外面公共的。乙字楼上的沈太太说,那边的屋里还没有天花板,老鼠在梁上跑来跑去。说得我好害怕。经雯颖这么一说,丁子恒心想,也是。自己独住两间大房,一家独用一厨一厕,工人和技术员住在简易宿舍里,心里自是不平。如此,让他们说几句怪话又有什么了不得呢?这么一想,气也就顺了。
  丁子恒和雯颖共有四个小孩,三男一女。男孩子从大毛二毛一直叫到三毛,待叫四毛时,生了个女儿。女儿生下后,小脸红扑扑胖嘟嘟的。全家沸腾了,丁子恒和雯颖更是喜欢得不行,两人都不愿她随着男孩子再叫四毛。刚会说话的三毛指着妹妹的小胖脸说:“嘟嘟。嘟嘟。”大约是想说妹妹胖嘟嘟的意思。丁子恒说:“有了有了,妹妹就叫嘟嘟好了。”这样,女孩子便叫了嘟嘟。
  这一年三毛四岁,嘟嘟两岁。用丁子恒的话说,他们是跟在雯颖屁股后面的两只小肥狗。大毛已读到五年级,二毛正读着三年级。雯颖把他们转到了附近的二七小学。
  初去转学,雯颖和大毛二毛都不明白这所学校为何叫“二七”。办手续时,经校长解释,方知道著名的二七大罢工就是在这一带举行的,烈士林祥谦亦在附近英勇就义,二七纪念碑耸立在学校的一侧。为纪念二月七日,便将学校起名为“二七”。雯颖听罢,肃然起敬。
  大毛和二毛在南京时就是好学生,教导主任一见学生手册上密密的红五分,便眉开眼笑。安排了班级,雯颖领着大毛二毛一起参观了学校。学校颇大,校舍亦颇多。令雯颖惊异的是校园内竟有三处果园。果园里种着石榴树桃树梨树以及橘子树等,桃树正开着花,红红的,格外明媚。而令大毛二毛亢奋的却是隐于树林之中的一座碉堡。两人立即设法爬上了碉堡,模仿着电影里的人,以手代枪,“哒哒哒”地射击起来。
  学校的一切都令雯颖满意。一星期后,大毛和二毛便都正式地上学去了。
  雯颖操持家务并不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在南京时,一切均有保姆陈妈相帮,所以,雯颖不太会织毛衣,不太会洗衣服,菜也做得不太好。雯颖跟刚认识的邻居苏太太魏婉娴说,幸亏丁子恒自己也是一个马虎汉,在外业队呆的时间也长,粗日子过惯了,也就从不挑剔她。否则,要是像你家苏工这样吃穿考究,过日子精细,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对付才好。
  魏婉娴便笑嘻嘻地告诉她:“这你就错了。他会在经营他自己的吃穿时,把家里的所有都经营起来。”
  雯颖一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
  雯颖不会操持家务,但颇能结识邻里。她一下子就认识了好些人,当然,也有一些原先在南京时就面熟。于是她便有了些朋友,像乙字楼上左舍的沈太太张雅娟,甲字楼上右舍的吉太太马茹琴,戊字楼上左舍的洪太太董玉洁,等等,一说话起来都带着南京腔,再聊起来,方记起以前在下游局家属会上早都见过,也就自然而然地熟了。有了熟人,许多原先令人发愁的事就变得好办了起来。吉太太马茹琴告诉她,只要交两毛钱,煤店的吴师傅可以送煤到楼上。沈太太张雅娟为雯颖介绍认识了篱笆墙外茅屋里的郗婆婆,从郗婆婆那里不光能买到特别新鲜的蔬菜和鱼,并且还可托她帮忙找洗衣妇。
  郗婆婆为乌泥湖很多人家介绍过洗衣妇,当雯颖找她介绍时,她自然也一口应承了,当天便从蒲家桑园村领了一个女人来到丁字楼。郗婆婆说:“这是驼背他老婆。家里虽是地主,但大手大脚,做事蛮麻利的。”
  雯颖忙说:“行,行。一个月给多少钱?”
  郗婆婆说:“他家里穷得叮叮当当,要钱补贴。你们城里人钱多,就大方一点,一个月给两块吧。”
  雯颖原打算出四块的,见郗婆婆只要两块钱,就忙答应着说:“好的,好的。如果多洗了几床被子,我还可以加到三块。”
  郗婆婆脸上立即就多了一些温情,她望着雯颖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拉扯开来,一直漫到脑后。郗婆婆说:“你是个好心人呀,你是个好心人。”
  雯颖便笑笑,说:“谢谢您老夸奖。您老今年高寿?”
  郗婆婆又笑了笑,说:“不高不高,明年满五十了。”
  雯颖吓了一跳,她心里想着郗婆婆起码也近七十,没料到她连五十都没满。郗婆婆说:“苦人呀,一年得做两年的事,一年就得抵两年活,哪能不老?”
  雯颖便连连叹息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郗婆婆说:“看你们院子里的女人,一个个走出来水灵灵的,都像二十几岁,上前一问,个个都过了三十。甲字楼上的金妈妈——她家的衣服是我洗的——看上去跟我大丫头差不多,那天我送衣服,跟她摆起,你说她多大?跟我同年,还比我大三个月。啧啧,真不晓得她是怎么养的。”
  雯颖说:“真的?金妈妈跟你同年呀?我以为她顶多也就跟我差不多哩。”
  雯颖是见过这个金妈妈的。她说着一口北京话,高挑儿身材,皮肤很白,走起路来,风摆杨柳般,有一种特别的妩媚。雯颖第一次见她,是在总院医院门口。雯颖去开点常用药,以备万一。金妈妈正挂号,她穿着一件平绒旗袍,旗袍外另套了海蓝色呢大衣。脚下的皮鞋小巧精致,一看就知道不是大路货。她的衣着引起雯颖的注意。雯颖想,这是什么人,怎么还这么老式打扮?再一次见她便是在乌泥湖的小路上,雯颖始知原来她就住甲字楼上,是总工办副老总金显成的太太,姓叶,满人。倘在清朝,就是个格格。雯颖想,这可是养也养不出来的富贵气呀。雯颖没跟郗婆婆说这些,只是心里叹道,简直没法比呀,劳动人民好辛苦。
  一个家被雯颖在一个星期内就治理顺了。雯颖在带三毛和嘟嘟去野地里散步时,还扯回来一把野花插在嘟嘟废弃的奶瓶里。野花虽不像玫瑰牡丹之类能开放得很华丽,但野花也有野花的神气。小小的缤纷的花朵很有精神地从瓶子里向外伸展,给亮亮堂堂的屋里注上一股清新。丁子恒回家一看,眼睛就发亮了,四肢很是舒适地往床上一躺,心说有雯颖的家是多么的好啊。
   


  苏非聪比丁子恒早到一星期。当丁子恒拖儿带女地走上楼来时,苏非聪已经把家庭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甚至连周边情况也一一摸了个清楚。比方银行和菜市场都在头道街,米店在连城街,邮局在二七纪念碑对面,小学则在纪念碑的右侧。而中学,在古德寺旁边,校舍很是气派,就叫古德寺中学。苏非聪说在头道街还看到一座小小的天主教堂,与它遥遥相望处,是一座清真寺。寺外的围墙下,一些身着黑棉袄,头戴白布帽的男人笼着手坐在墙根下晒太阳。
  苏非聪在丁子恒搬来的当晚跟丁子恒讲述这些时,丁子恒一边听一边用笔勾画着草图,然后问了句很可笑的话。丁子恒说:“你比我住得远,怎么会早到了呢?”
  苏非聪怔了怔,也用一种很可笑的方式回答说:“我家比你家少一口人是不是?这样船轻一点,走得要快些。”这一问一答,令站在一边的两个女人雯颖和魏婉娴笑弯了腰。
  苏非聪的父亲是个哲学家,苏非聪便常常好说些虚无缥缈的话,以示未忘其本。但在丁子恒眼里,苏非聪这人特别能干。住单人宿舍时,苏非聪房间里总能保持得干净整洁,而丁子恒房间里却从来都是乱七八糟。苏非聪洗的衣服连女同志都说的确不错,而丁子恒因洗衣服听到的最好一句话也只是“不敢恭维”。丁子恒还知道苏非聪很会炒菜,年节偶尔聚会时,他用一只小小的煤油炉,就能弄出好几个有模有样的苏州菜,每次都能把一群从南京下游局调来总院的单身汉们吃得眼睛发直。
  丁子恒对他的这些本事总感到莫名其妙。说你也算是苏家的少爷,怎么十八般武艺样样会呢?
  苏非聪似笑非笑道:“你在家是丁太太伺候,我在家是伺候苏太太。你我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丁子恒说:“我还是不明白。”
  苏非聪便有些无奈地说:“她那个小姐的派头比我这个少爷的派头要大,明白了不?”
  丁子恒依然不懂。苏非聪急了,说:“你这人真木呀。我就靠这才把她追到手的。”
  丁子恒方才恍然。恍然过后又生疑惑,心说自己追雯颖不也就是唱了几支歌吗?难道苏太太家要女婿会洗衣做饭才行?
  事隔许久,两人一次中秋节无事闲聊,丁子恒才知道,苏太太魏婉娴乃是大家小姐,幼时随做官的父亲迁至北京。魏婉娴生得明眸皓齿,活泼可爱,弹得一手好钢琴,歌亦唱得如莺啼燕啭。苏非聪与其兄魏以是同学,常出入于魏家。对魏家这位小姐仰慕得几近发痴,但魏小姐却爱上了一个诗人。诗人虽然穷困潦倒,却能每天热情洋溢地给魏婉娴写情诗。魏婉娴每逢收到情诗便兴奋得两腮发红,急急忙忙地换上衣裙去与诗人约会,对有事没事常来家里的苏非聪总是爱理不理。魏家虽对诗人反感万分,可对苏非聪亦无兴趣。魏老先生认为诗人固然不行,可苏先生神采飞扬,有聪明过人之气,多半难为世间所容。既不易为世间所容,女儿嫁与他必不幸福。苏非聪得知这一评价,进出魏家时便拼命收敛自家才华,尽可能露些俗相。魏以见苏非聪爱得有些悲壮,便有意成全这事,私下里替苏非聪出主意说光这还不行,最好能在关键时候露一两手,显示出妹妹嫁给你之后必定很享福,如此方能大功告成。苏非聪经此点拨后,便在家中跟女佣学艺。先学会了洗熨衣服,而后又学会了几样苏州菜。也是老天要帮他,有一天魏家请客,客从东流来,老家却是苏州。离家许久,极想吃家乡菜,偏偏魏家会做苏州菜的厨子回家去了。苏非聪那天恰来找魏以,魏以见之大喜,忙对苏非聪说机不可失也。于是苏非聪以他全部的才能做出了三道苏州菜。客人吃后大喜,魏老先生亦大喜,想起厨子并不在家,便问这菜是谁做的,竟是比厨子做得更好吃哩。魏以这才把苏非聪亮了出来。魏老先生闻之大惊,打量了半天苏非聪,方说:“看你脸上锐气逼人,内里竟有谦躬气色?”魏以便作一副嘲弄脸色说:“他呀,不光喜欢下厨做菜,还喜欢自己洗衣熨衣哩。谁做了他的太太就活该享服了。”魏老先生当即便长长地“哦——”了一声。从此以后,便有心要把女儿嫁给苏非聪。那魏小姐跟诗人往来一阵子,也没了新鲜感。一则诗人总有些与常人相悻之处,比方蓄长发穿破衣不洗澡之类,都让魏小姐不习惯。二则情诗也读得腻了,好看的词句也有限,颠来倒去就那么些东西。于是约会的兴趣便大大减少。倒是常来家中小坐的苏非聪不时说些笑话以及陪她看几场电影,令她十分开心。这么开心来开心去,心里也有了些意思。一天看完电影回来,走在路边的树阴下,苏非聪心怀鬼胎地搂抱了魏小姐。魏小姐并未反抗,高高兴兴地接受了他的搂抱,甚至大胆地献了吻。苏非聪方晓得他已经把诗人打得一败涂地了。
  丁子恒在听苏非聪说他这段故事时,哈哈大笑,笑完便叹息自己同雯颖的经历未免简单。苏非聪说:“朋友,你就别叹息啦。我这浪漫过后是后患无穷。只要我回家,一定是我下厨做菜,太太的裙子和我的衬衣,也得我亲手来熨。太太说‘这可是你亲自跟我爸爸保证的哦’。我真是悔之不及呀。”说完自己也跟着丁子恒哈哈大笑了一通。
  苏非聪和魏婉娴有三个孩子,都是女儿。老大静雅与大毛同班,正读五年级,老二静宜则比二毛高一级,上四年级,老三静沁已经满了五岁。丁子恒搬来的第一天,因为船是下午靠岸,所以一家人坐着三轮车拉着行李抵达乌泥湖时,天已黄昏。雯颖要搭炉子烧饭已不可能。虽然丁子恒再三表示已经准备好了晚餐的面包,但苏非聪仍然力邀丁子恒一家人同他家一起随便进一顿晚餐。饭还没煮好,小孩子们便已经都打得火热了,仿佛早已是多年的老朋友。
  苏非聪挽起衣袖下厨做菜,魏婉娴便坐在屋里陪丁子恒和雯颖喝茶闲聊。魏婉娴穿着一件玫瑰红色的开襟毛衣,白色的衬衣领子翻在毛衣外面。长头发被盘成发髻,高高地堆在头顶。魏婉娴眼睛和眉毛都显得细长,皮肤很白。说话时,两只手喜欢在胸前比划,十指纤纤的,动作十分优雅。当下雯颖便忍不住赞道:“苏太太,你好美呀。”
  魏婉娴眉毛高高地一扬,说:“是吗?可我正想这么说你呢。”
  夜里苏非聪躺在床上跟魏婉娴闲聊,说想不到丁工的太太竟是如此美人。魏婉娴便说喂喂喂,你眼睛又不老实了?
  苏非聪笑说:“我说她美,可并没有否定你也美呀!你吃的哪门子醋。”
  魏婉娴说:“我可比不上人家。”
  苏非聪说:“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哟。叫我说呀,你们两人是不同的类型。丁太太属于素朴而天然的美丽,而你则是华丽而精致的美丽。”
  魏婉娴忙说:“那你喜欢哪一种美丽呢?”
  苏非聪心中暗笑,觉得女人是世上最适于拿来开心的一类。嘴上却一本正经说:“像我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当然比较喜欢后一类的了,要不费那么大的力气追你干什么?还要辛辛苦苦给你烧菜。丁工可是一辈子不下厨房的。”
  魏婉娴于是就高兴了起来,说:“明天早上我起来给你煮牛奶。”
  说是这么说,次日一早仍然是苏非聪自己起来给自己煮牛奶。非但如此,还为上学的静雅和静宜准备下了早餐。
  魏婉娴同雯颖成为很知心的朋友,起因却不是初次见面的那顿晚餐,而是乙字楼下左舍的刘妈妈。
  刘妈妈叫许素珍,她丈夫刘景清是勘测室的工程师,从洞庭湖工程处合并来汉口的。许素珍原本一直住在湖南汨罗乡下,直到刘景清分到乌泥湖的房子一家人才团聚。许素珍没上过学,刘景清不在家时,便常常上楼来请魏婉娴或是雯颖帮她看信或者写信什么的。许素珍人爽直,说话高声大气,一口乡音,尤其好议论宿舍里发生的事情。偏她脑子不是十分有条理,往往张冠李戴,常常惹得雯颖和魏婉娴笑个不住。那天许素珍抱着她的小儿子五虎爽爽朗朗地笑着从楼下上来串门,站在走廊对雯颖说今天天气好,下午是不是一起到古德寺去看看。叫上苏妈妈,把静沁和嘟嘟也都带上,顺便给小伢子们抽个签,看看将来前途怎么样。前面郗婆婆说过古德寺的菩萨最灵了。
  雯颖一听这话便笑。雯颖是在教会学校长大的,从不信菩萨,更从未想过要去抽签。许素珍从雯颖的笑意中看出她的意思,赶紧摇着一只手,显出几分紧张地说:“有什么话,千万莫讲出口,菩萨会听到的。菩萨个个都是千里眼顺风耳,哪个有什么不恭敬,他全都听得到。他会让报应一个一个跟着来的。”
  雯颖的笑意就更浓了。她说:“菩萨有这么小心眼?”
  许素珍急得跺脚:“你还说!你还说!”
  这一刻魏婉娴听着她俩的对话,也笑盈盈着从屋里出来。魏婉娴说:“菩萨哪里是小心眼呢?简直是没心眼哩。他让几个好人得到善报?又让几个坏人遭到恶报?我们苏非聪说了,菩萨就是用来哄人的,把人都哄成阿木林,呆脑子一个。”
  没等魏婉娴说完,许素珍拔腿就走,且走且说:“我不沾你们,这个话跟我没关系。以后菩萨怪罪,你们也莫怨我。我心里是敬菩萨的。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见许素珍如此紧张,雯颖和魏婉娴便都哈哈地大笑起来。魏婉娴甚至把眼泪都笑了出来。笑完说:“她真好玩呀。”
  雯颖说:“乡下的女人好多都敬观音菩萨。不过,我总觉得她们不光是拿菩萨当上帝,还把菩萨当成好朋友,自己心里的什么话都去跟菩萨说。”
  魏婉娴对雯颖此说显得很不屑地笑笑,说:“菩萨嘛,不过是人用黄泥糊出一个想当然的东西,用来自欺和欺人的。我在女子师范读书时,还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叫《女子解放,砸碎菩萨》。”
  雯颖早知魏婉娴是女子高师毕业,但却没想到她还写过文章,不觉心里生出几分敬意,便问:“发表在哪里?”
  魏婉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没发表。我拿给我家苏非聪看,他一边看一边哈哈大笑,说砸了菩萨,女子还是解放不了。百年之内,谈女子解放,都只能是空谈,你就别做这个梦了。我叫他说得生气了,就抓过文章撕掉了。”
  雯颖听她这么一说,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魏婉娴在雯颖的笑声中说:“当时我觉得他是因为大男人主义才说这个话,可是现在……你看我们两个,原来都好好地当着老师,为了跟着丈夫就都丢了工作,事业就变成了做家务。”她说着不由得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声叹息竟撞得雯颖脑子里嗡的一声。她不由望着窗外淡淡的云天,云天中一只鸟儿正在飞翔。雯颖心想,可不是!
  魏婉娴脸上的怅惘便有些浓了。一忽儿,她低低地吟出一首诗:“我依稀是一只飞鸿,在云霄中翱翔歌吟;我依稀是一个浪花,在碧海中腾跃隐没;缘着生命的途程,我提着丰满的篮儿,洒遍了这枯燥的沙漠。”
  雯颖惊喜道:“这不是石评梅的《青春微语》吗?”
  魏婉娴怔了怔:“你也喜欢石评梅?”
  雯颖说:“我怎么会不喜欢呢?她差不多是我的偶像哩。‘……君宇,我无力拖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的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我第一次读到石评梅这个碑记的时候,在丁子恒他表妹家,我读完就哭得跟泪人似的,丁子恒正好来看他表妹,结果莫名其妙地看见一个女孩子坐在那里哭,他觉得这个女孩太有意思了,就跟我好了起来。”
  魏婉娴笑了,她想起她初恋时,总是跟着诗人到陶然亭去看石评梅和高君宇墓碑的事。雯颖眼前亦仿佛出现当年在好友家里哭泣的情景,也禁不住笑了起来。笑过后,两人都不说话,心底却都觉得彼此被一种什么东西联系了起来,有一种温温暖暖的感觉。
  那之后,魏婉娴和雯颖在一起便总能很真心地讲述自己或是议论别人。如此,日子就不那么寂寞了。
   


  一连数日都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从乌泥湖走到机关,鞋上沾满了泥。办公大楼门口一块棕色的麻毡垫子,原本专供擦鞋底之用,这一刻却因人人脚上都有稀泥,垫子已经变得奇脏无比,鞋底再到上面去擦,反倒弄得更脏。好多人低头见此,便绕过毡垫,径直走进办公室,弄得办公室的地板上,都是斑斑点点的泥浆。
  丁子恒和苏非聪一前一后走进办公室。两人虽是毗邻而居,又是同一办公室,平常上班却并不相邀同行。偶尔路遇,几句问候后,自有一人加快步伐,另一人放慢脚步,拉开距离,各走各的。有一个住在简易宿舍的水电工曾经来丁字楼改装自来水管,认得丁子恒,也认得苏非聪,上班路上几次见他们如此这般,深为怪异,便在水电组将这事儿拿出来说笑了一番。水电组的工人们亦都称奇,纷纷笑说,这些知识分子真不知道哪来这么些怪毛病。这话拐着弯传到雯颖耳朵里,雯颖说给丁子恒听,丁子恒亦笑说,他们工人哪里懂得独行之趣呢。
  苏非聪进办公室时,丁子恒刚擦完自己的桌子。苏非聪顺手接过丁子恒的抹布,又低头看看地板上的泥迹,叹道:“完全应该有一个清洁工人每天早上来把这里打扫一下的。当年,我的办公桌上只要有一丁点灰,那个干活的杂工至少要扣掉半天的工钱。”
  丁子恒笑道:“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好汉不提当年勇。只要想想两年前在外业队勘探的日子,现在就是桌上糊一层泥,我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非聪亦笑了,说:“那倒是。我在外业队时常常住在农民的家里,每天早晨上厕所,被我视为人间第一痛苦之事。”
  丁子恒说:“不过,无论如何,也应该有人负责清洁办公室的。如果苏联专家今天突然跑来,看见这地板,该有何感想?”
  苏非聪笑道:“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他们来之前,自然会有通知,也自然会有人来关心这地板了。”
  同办公室的王志福听他们俩说笑了几个来回,毫无动手清洁环境之意,倒是各自倒上一杯茶水,坐了下来。王志福便从自己桌前站起,一边往外走,一边隐忍不住道:“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呀,有这工夫高谈阔论,怎么就不能拿个拖布把地板拖拖干净呢?”他说着便出了门,转身拿着拖布进来,三下五下便将地板拖得干干净净。
  苏非聪和丁子恒两人顿时面面相觑,颇有几分尴尬。
  王志福是春节前才从水文室调来总工程师办公室的。他原本是木工,因心灵手巧,搞了好几项技术革新,连续几年当上了劳动模范。院里便有意要培养他,欲将他作为调干生送到清华水利系学习。偏偏他的老婆在那期间正好生孩子难产,老公公忙着为媳妇找医生时一下子中风瘫痪在床。虽说王志福表示可以克服困难,但院里还是替他着想,把入学时间推迟了一年。为了让王志福在上学前夕多了解一些实际,便让他先来总工室,给总工程师吴思湘做助理。
  王志福拖完地去放拖布时,苏非聪对丁子恒低声道:“我们两个的思想到底还是不如他们党员呀。”
  丁子恒说:“是呀,他说得倒也不错。只是他一个工人,怎么能用这种教训的语气跟我们说话呢?”
  苏非聪笑道:“你怎么还这么夫子气?”
  丁子恒正要说什么时,王志福返回了办公室。苏非聪朝着王志福说:“辛苦你了。”
  王志福说:“我跟你们不一样,做这点事我觉得算不了什么。”王志福的语调有些让人别扭,丁子恒没再说什么,但他在心里却对王志福有几分不悦的感觉。
  下午,苏联古比雪夫水电站总工程师马雷谢夫在俱乐部作世界高坝会议及古比雪夫水电站的报告。丁子恒有些兴奋。丁子恒对苏联人一直有一种佩服之感,但苏非聪却不以为然。苏非聪总说苏联人比较笨,他们做的东西傻大笨粗,无法与欧洲人的相比。丁子恒知道苏非聪的见识比自己广,说得或许有道理,但他却会不轻易放弃自己的观点。丁子恒这两年一直在学俄语,他觉得既然苏联专家前来帮忙修建大坝,就应该读一些有关苏方水电站的资料原文。像马雷谢夫这样的报告,丁子恒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苏非聪笑道:“你对苏联老大哥还真崇拜得可以。”
  丁子恒说:“苏联专家的工作作风比我们的好。我总觉得这才是一种真正的科学精神。就拿德米特列夫斯基组长说吧,有一回,突然问技术处的李工,说你最近是不是身体不太好呀?李工被问得莫名其妙,说没有哇。德米特列夫斯基组长说,既然身体是好的,为什么三天的事情要用五天时间去做呢?李工当时别提多难堪。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以这样的作风来做事,我相信什么事情都做得成。”
  苏非聪说:“但他们未免死板。”
  丁子恒说:“何以见得?”
  苏非聪说:“在选择坝址问题上,可以充分证明这一点。”
  丁子恒说:“这我知道。可这是两回事。对坝址的选择和工作的做风是两种不同性质的东西。”
  苏非聪又笑了:“可我们的工作作风选出了三斗坪那样绝无仅有的坝址,而他们却不敢走出萨凡其的阴影。萨凡其说南津关是个好坝址,他们就认为萨凡其是世界著名的坝工专家,你们凭了什么要改变他的方案?而南津关喀斯特现象严重却是明摆着的事。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墨守成规,不敢创新比我们更甚。因为创新一旦出了差错,他们有责任,而依了萨凡其的提议,一旦出事,顶在前面的是美国人萨凡其。”苏非聪说到这里,语调便有了几分讥讽的意味。
  丁子恒想了想,觉得苏非聪说得有理,却不知如何回答他。便说:“在坝址问题上,我也不太赞成苏联专家所选。但在工作作风上,我却觉得应该像他们那样,一个人要顶一个人的用。像我们这样,一半人做事一半人闲,最终是难以成事的。”
  丁子恒在听马雷谢夫的报告时,心里一直想着苏非聪的话。丁子恒和苏非聪同为清华毕业,苏非聪高丁子恒两个年级,也算前后同学。两人先后从下游局调来汉口,都是在外业队干了好长时间,才进入总工程师室。因经历及家庭背景都颇为相似,故而对诸多事情的看法也容易接近,于是感情上就多了几分亲近。尤其是成为邻居后,两家太太亲如姐妹,关系便更显得密切起来。丁子恒属书生型之人,只知业务而不通世事。苏非聪则不然。丁子恒总觉得苏非聪看问题有一种特别的穿透力。不知是因为其父是哲学家的缘故,还是他天生目光敏锐。总之什么事情,但经苏非聪分析,丁子恒便觉得心里透亮。有一回,丁子恒为了得到组织的信任,将自己同两个美国朋友通信的事交待了出去。苏非聪得知,长叹一口气,说:“你本是为了让人相信你,可你这么做了,从此就不会再有人相信你了。”丁子恒听此言心里一惊,而后又将信将疑。结果是原本是团结对象的丁子恒在无数次会议上被当成重点批评对象,就连在办公室里看书回宿舍晚了,也是严重缺点之一种,被提上桌面,强令检讨。提意见的人多是初、高中生,工作时,千也不会,万也不会,恨不能半小时就去找丁子恒请教一次。而一开会,一个个便都翻了身似的,对丁子恒一脸严正。自那以后,丁子恒方对苏非聪之言服气已极。苏非聪笑他道:“说你自找吧?”丁子恒只有无奈地摇摇头,心中却暗想,与苏非聪比,我真是庸人也,所谓庸人自扰呀。
  马雷谢夫的报告讲得极好。只是开头部分翻译太差了,翻译出来的术语让人听得云里雾里。后来,有人递了纸条,便换了翻译。丁子恒认出了这个新出场的翻译是住在乌泥湖庚字楼上左舍的陈杞。丁子恒为三毛上幼儿园的事去找过他的妻子姜心敏园长。陈杞翻译得流畅多了。他站在台上,风度翩翩的。一条丝巾绕过脖子,被白色的衣领衬托着,格外醒目。陈杞脸上始终挂着从容不迫的微笑,丁子恒对他这种儒雅之气很是欣赏。
  坐在丁子恒后排的两个人低声地议论着陈杞。一个人说他是总院俄文翻译的第一块牌子。另一个人说他夫人姜心敏的母亲是以前的白俄贵族,陈杞是姜心敏的表兄,父母双亡后,被姜家收养,自小就说得一口的俄国话。丁子恒想,原来如此。
  下班时,雨仍然淅淅沥沥地滴着。天空灰蒙蒙的,新抽芽的树叶经水洗后青翠碧绿,只是与庞大的天空相比,这点色彩太稀太少,无论如何也压不住它背景的灰暗。丁子恒在关闭办公室的窗子时,望着随风飘动的雨线,心中一动,苏东坡的一句词立时映入眼前:“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他想,改成“殷勤今朝丝丝雨,又得浮生阵阵忙”,倒也有趣。
  王志福走过来说:“丁工,吴总请您去他办公室一下。”
  丁子恒应答着将窗子关好,见王志福一副等他同往的样子,便随意地问道:“还有什么事?”
  王志福没有回答,反问道:“丁工,您这次下去搞土壤调查能不能带上我?”
  丁子恒对此问话有些吃惊,说:“吴总要我下去搞土壤调查吗?”
  王志福说:“是的。您能带上我吗?”
  丁子恒有些不悦,说:“我没有办法回答你,因为我现在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王志福说:“如果弄清楚了,您能带我下去吗?”
  丁子恒说:“我不能答复你,一切都由吴总决定。”
  王志福说:“您可以向吴总提议呀。”
  丁子恒说:“我没有提议的理由。”
  王志福说:“怎么没有?就说这个年轻人好学,让他跟着锻炼锻炼。这还是不最大的理由吗?我知道我到总工室来,你们都瞧不起我,因为我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但是华罗庚也没有上过大学,我想我会用华罗庚来激励自己,拼着命追上你们,让你们最终服气。”
  丁子恒有些烦,却又不好发作,只好说:“看情况吧。”
  他说完也不望王志福一眼,便向外走。王志福跟在他身后大声道:“丁工,我知道您是有真本事的人,我就想跟您学。”
  丁子恒一怔,继而有些感动。他喜欢听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令他心里生出一种终于被人认识的愉悦。于是他回过头来,用一种和蔼的语气说:“我尽量跟吴总提吧。”说完心想,这个年轻人有点狠劲,如此心态,成则辉煌灿烂,败则一塌糊涂。
  总工程师吴思湘的办公室在大楼的尽头。走廊的灯坏了,于是那尽头便仿佛笼罩在阴影之中。吴思湘毕业于上海交大,曾经留学美国,拿了博士学位后,便在战时的美国生产局工作。有一天,他突然看到了萨凡奇为中国三峡所写的《萨凡奇计划》,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水利工程计划。吴思湘当即激动得难以自制,一个月后便回到了祖国。当1946年萨凡奇再次来中国看他久久难忘的三峡时,吴思湘已在国家资源委员会有了一份职业。萨凡奇的三峡修坝热情有如旋风,席卷起所有同行的激动,三峡工程便在这股旋风下拉开了帷幕。经萨凡奇的建议,中方四十六名工程人员到美国的丹佛参加三峡工程的联合设计,吴思湘是其中之一。只是正当他们在美国紧锣密鼓地工作时,中国自己的内战却使得三峡工程不得不被迫放弃,中国工程师们全部返回中国。吴思湘心里悲凉如水,他怅然地望着丹佛四周连绵的群山,心想,他这一生或许已不再有机会修建三峡了。
  然而只不过十年光景,他便成为长江流域规划设计院总工程师办公室的老总,再一次把三峡的帷幕拉了开来。吴思湘自然特别珍惜这次机会,他觉得虽然有太多的政治活动占用了时间,可照眼下的速度进行下去,壮丽的三峡大坝在他这一代人手中建成仍是必然。作为水利工程师,参与修建这个世界上最为宏伟的工程,那真正是有了一生的辉煌。吴思湘甚至想,在大坝建成那天,他或许会郑重地向共产党递交他的入党申请书,以表示他对共产党的感激之情。他曾经把这个想法说给皇甫白沙听,皇甫白沙哈哈大笑了一通,然后说:“你要是以这样的动机来加入我党,你以为我们就会要你吗?”吴思湘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说,反问了一句:“为什么不要?难道你们不希望我成为你们中的一员吗?”皇甫白沙依然是笑,却没有再说什么。吴思湘最终也没有弄清皇甫白沙的话是什么意思。
  丁子恒走进办公室时,吴思湘正核对一张图纸。丁子恒进门说:“吴总,你找我?”
  吴思湘一指对面皮椅,说:“坐一下,稍等我三分钟。”
  丁子恒坐在吴思湘对面,心想今天吴总会怎么跟我谈话呢?丁子恒对吴思湘的印象并不太好,他总觉得吴思湘性格优柔寡断,说话办事黏黏糊糊,除了资格比较老以外,实在不适宜做总工程师。有时听他绕来绕去说了许多话,却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而上级派下的事,不管是不是与总工办的工作相悖,他都一丝不拉地派下去做。苏非聪常在背后嘲笑他,说他脑子里是一团乱麻线,抽着哪根就是哪根。丁子恒觉得这个比喻颇为传神。这一刻,丁子恒想,都下班了,怎么又抽出个麻线头呢?
  吴思湘放下笔即开口,说:“丁工,找你来,是有项重要的工作交给你。”
  丁子恒说:“还是土壤调查吧?去年我不是去过了吗?”
  吴思湘说:“根据整个长江流域规划的需要,要在明年年内完成七个大型灌溉区的土壤调查。这七个地区又以四川盆地和江汉平原两个地区为主,因为这两个地区都在大型水利枢纽附近。江汉平原你们去年已经将大部分地方跑到了,今年主要搞四川盆地。四川土壤调查工作量大,共有七万九千平方公里,实际上还可能不止这么多。”
  丁子恒说:“吴总,我去不太合适吧?土壤专业并非我之所长。”
  吴思湘说:“这个我知道。但据中科院土壤专家们说,去年那批人中,就你对业务最熟悉。”
  丁子恒急说:“那也是我临时抱佛脚,怕自己一窍不通,出洋相,出门前才找了些书来读了读。”
  吴思湘说:“总院奇缺土壤方面的专家,不管怎么说,你算是个骨干。这次到四川,四川方面有好几家参与,属于联合调查。调查项目也是综合性的,不但能满足流域需要,同时也要满足农业和林业方面的需要。那边的同志们据说大都是中等技术学校毕业,并没有多少经验,所以,我们这边必须派业务骨干。这次调查总队的总队长由中科院的两位专家担任,同时设立了两个技术队长,你是其中之一。”
  丁子恒呼道:“My God!”
  吴思湘笑道:“上帝会与你同在。我倒觉得这时候出门真还不错。”
  丁子恒说:“为什么?”
  吴思湘说:“这些日子,机关里用大量时间搞大鸣大放,开会讨论,据说下一阶段还要开更多的会。我们搞工程的人,开那么多会干什么呢?不如出门做点实在的事。”
  吴思湘一席话竟让丁子恒心头一亮,他想,可不是。
  丁子恒正欲告辞,突然想起王志福的请求,于是他说:“王志福想跟我一起下去,我觉得这个青年很好学……不知道是否可以……”
  吴思湘望着他,片刻才说:“你觉得他跟你去合适吗?”
  丁子恒怔了怔。吴思湘又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收回这个提议。”
  吴思湘的话说得意味深长,丁子恒突然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他想也没想,便极快地说:“那我就收回吧。”
  出门时,他觉得他有些对不太起王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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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声『富神爷爷到』,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1两黄金。

1957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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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子恒出差的第二天,天便晴了。一晴好几天,天气暖洋洋的。大毛、二毛、静雅、静宜以及乙字楼下刘景清家的孩子刘一狮、刘二豹、刘三熊七个人一起到解放公园玩。出门玩的动议是大毛和刘一狮提出来的。雯颖起先有些不放心,许素珍说:“没关系的,我家一狮和二豹上个月就自己去玩过。”这一说,雯颖也觉得该让大毛闯闯去,便同意了。大毛和一狮并不想带静雅和静宜两个女生,于是两个女孩便回家伤心地哭。魏婉娴只好出来向男孩子们提出请求。大人的面子不可驳,男孩子们便同意了。四岁的三毛和刘家的四龙也吵吵着想去,但被大人们毫不留情地驳了回去,这两人便一头一个地坐在走廊的地上,仿佛比音高似的大哭了一场。
  七个小孩,大毛最大,便做了总领队。一狮次之,就做了大毛的副手。最小的是刘三熊,刚上小学一年级。这天的游玩本来一切都顺,在公园捕了些蝴蝶,玩了官兵抓强盗。刘家老二二豹与苏家老二静宜为一片树叶吵了一架,一狮和静雅分别为着自己的弟弟妹妹加入了争吵。但在领队大毛严厉的镇压下,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太阳开始下山时,他们一路唱歌回家,歌声很不整齐,但心情特别愉快。经过蒲家桑园路边的水塘,大毛看到塘中有一个小岛。小岛距岸边约一米多远,上面碧绿一片。大毛目测了一下,认为凭他的跳跃能力他可以跳到岛上。如此,就等于这个小岛成为了他们的领地。这个理论让其他几个小孩都兴奋起来。一狮说占领了这个岛后,就可以叫它为了刘苏岛。因为是姓丁的姓刘的和姓苏的人发现的。静雅说,这么叫太拗口,不如就叫乙丁岛。因为是乙字楼和丁字楼的人发现的。静雅的乙丁岛得到一致的认同。
  大毛决定由他和一狮两人跳上岛去,在岛上插一块牌子,写上乙丁岛三个字。静雅表示她也要上去,因为岛上不能没有女生。三熊大咧咧地说:“是呀,没有女生,以后岛上就没有妈妈。”静雅立刻打了他一巴掌,说:“不准说不要脸的话!”
  大毛对静雅的要求还是同意了。首跳是大毛,他后退了十几米,准备助跑起跳。一直都未出声的二毛突然说:“哥哥,这个岛恐怕不能跳吧?”
  大毛说:“你懂什么?就你是胆小鬼。”
  一狮亦鄙夷地瞥二毛一眼,说:“二毛,又没让你跳,你怕得那么厉害干什么?”
  二毛说:“我想那会是个浮岛哩。”
  二毛的话音未落,大毛业已冲过来起跳。他跃起之后,只听得“扑通”一声,绿色的小岛上被砸出一个洞来,大毛落进了水里。大毛在水里拼命挣扎,手和头在漂浮的水草中一会儿上升一会儿下沉。岸上的孩子都傻了,静宜竟呜呜地哭了起来。二毛浑身一紧,突然掉转身,对着马路放声喊了起来:“救命呀!快来人呀!救命呀!救我哥哥呀!”
  一个骑着自行车的青年恰好路过,立即甩了自行车跳进池塘,几下子游到大毛身边。这时大毛已经开始下沉,青年一头钻进水里,双手将大毛托出水面。岸上的小孩见此一个个破涕为笑,使劲喊着:“加油!加油!”
  被救上岸的大毛在青年的帮助下,哇哇地吐出一些水。在春天的风中,他被冻得哆哆嗦嗦。二毛喊了他一声:“哥哥。”
  大毛看了他一眼,面色惨然地说了一句话:“妈妈一定会骂我的。”
  浑身湿淋淋臭烘烘而又有些失魂落魄的大毛出现在雯颖面前时,雯颖吓了一大跳。她一边烧热水让大毛洗澡换衣,一边询问出了什么事。大毛一声不吭,低着头一件件地脱着衣服,怎么问都不答话。
  雯颖只好出来问二毛,二毛便一老一实地把前因后果告诉了雯颖。说完还补了一句:“妈妈你可千万别生气,哥哥他真的很勇敢,我应该向他学习。”
  雯颖说:“这种勇敢有什么意义?你还想跟他学?”
  雯颖说完,想想这事,不禁有些后怕。投射在屋里的夕阳已退了出去,天空开始发灰。恍然有尖锐的小孩叫声穿透黄昏的灰色,刺激着雯颖的耳朵。她不觉浑身发软,颓然坐在了床边。正在床上玩耍的嘟嘟爬过来抓扯着她的头发,她竟没有理会。
  洗完澡的大毛垂头丧气地站在雯颖面前。望着妈妈忧伤的面容,他突然觉得心里难过,有些想哭。只是三毛和嘟嘟绕着他的腿转圈子,两人都笑得咯咯咯的,他不好意思在弟妹面前哭泣,便只好把想要流出的泪忍了回去。大毛说:“妈妈,我错了。”
  一向神气活现的大毛,此刻大垮垮地套着爸爸的一件绒衣,露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雯颖的心疼之情油然而生。雯颖说:“大毛你做事向来稳稳当当的,今天怎么这么冒失呢?”
  大毛说:“我不知道。”
  二毛赶紧说:“不怪哥哥,是鬼使神差。”
  雯颖喝了二毛一声,说:“学了几个烂词,就会瞎用!”
  二毛说:“是救哥哥出来的那个大哥哥说的。他说,要是妈妈骂你,你就说是鬼使神差,不是你的错。”
  雯颖这才想起还有一个救了大毛的人。雯颖说:“那个救你的人是哪儿的,你们知道吗?”
  二毛说:“我知道,他是己字楼下的林大哥,他叫林问天。”
  大毛说:“他是个大学生。”
  晚上,雯颖带着大毛上己字楼林家去致谢。去时她想,得送给那孩子一件礼物才是。天已黑尽,商店均关了门,雯颖便打开抽屉,找出一支丁子恒当年送给她的关勒铭笔。
  雯颖拉着大毛的手正欲下楼,许素珍抱着五虎从楼下上来。许素珍说:“告诉你,我替你问了,林家那孩子是水文室林工的大儿子。林工叫林嘉禾,也是下游局调来的,恐怕你们都认得的。他太太叫邢紫汀,是总院俱乐部的艺术指导,歌唱得好得不得了。这个林问天是老大,在武昌上大学,家里还有两个女儿,一个比一个漂亮。”
  林问天已经回了学校。林嘉禾夫妇对雯颖的拜访感到莫名其妙。直到雯颖把她的来意详细说过,他们才恍然大悟。邢紫汀说:“怪不得问天一身湿淋淋的回来。他爸爸问他怎么回事,他只说不小心掉到池塘里了,想不到这孩子竟干了这么件大事。”
  雯颖说:“谢谢你们教育了这么好的孩子,要不,我家大毛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哩。”
  林嘉禾说:“不必客气。这也是他凑巧碰上了,如果他不碰上,别人也碰上也会这么做的。”
  林嘉禾的话说得极其自然,诚恳。雯颖听了觉得很感动。她想,他们能培养出这么好的孩子,肯定是因为他们做父母的身教在先啦。雯颖突然就觉得林家给了她一种很好的感觉,同他们交谈,仿佛能生出一种心息相通的意味。她便应邀小坐了一下。
  林家室内陈设的雅致,是雯颖在乌泥湖其他人家没见到过的。除了钢丝弹簧床精致的床架尤为显眼外,一对单人皮沙发亦颇有气派。窗帘是双层的,内层是白色薄绸,上面有一些镂空的牵牛花图案,外层是浅咖啡色平绒,一直垂到地面。靠窗的白墙上挂了一幅油画,画上宁静的风景给屋里平添几分温情。雯颖忽然觉得那风光有些眼熟。
  邢紫汀见雯颖的目光停在画上,便笑道:“见笑了,这是我画的。嘉禾喜欢,就挂在了这儿。”
  雯颖大惊:“你画的?”
  邢紫汀说:“我年轻的时候跟着嘉禾逃难到贵阳,在花溪住了些日子。那里的风景如画,我又闲着没事,就画了这幅画。”
  雯颖说:“怪不得我觉得风景好眼熟。你真了不起。”
  林嘉禾说:“你去过花溪?”
  雯颖说:“是呀。抗战中,我随我丈夫到贵阳,在那里住了半年,然后我们就去了云南。”
  林嘉禾说:“你丈夫是?”
  雯颖说:“他叫丁子恒,在总工室。”
  林嘉禾讶异道:“噢,原来你是丁工的太太呀!”
  雯颖说:“你们认识吗?”
  林嘉禾说:“在下游局时,彼此倒也不熟。来这边后,被规划室的李工介绍加入了农工民主党,常在一起开会。这一来就很熟了。”
  雯颖听罢很高兴,说:“等丁子恒回来,让他当面谢你。”
  雯颖告辞时拿出了那支关勒铭笔,请林嘉禾夫妇转送给林问天。林嘉禾执意不收,几经推让后,雯颖执意道:“如果你们不收下,我就送到林问天学校里去。”林嘉禾夫妇无奈,只好接了下来。
  夜晚睡在床上,雯颖还在想,原来他们也是从南京来的,原来他们也去过贵州,原来他们跟子恒是一个党派的,原来这个世界上居然也有不少人经历相似。
   


  总院一封电报在路上走了六天,才到丁子恒手中。电文说:火速返院整风。这时的丁子恒早已开始想家,拿了电报,心里暗自大喜,当即便请了假。待丁子恒乘车搭船地抵达汉口时,天气已经呈现出夏意。
  丁子恒肩扛行李径直去了机关。他到总工办向吴思湘大致汇报了一下土壤调查情况以及与中科院土壤专家合作中的问题,然后询问整风进展。吴思湘说,这次整风学习气氛非常之好,提出了很多问题。尤其《人民日报》的社论发表后,大部分党外人士都积极参与了这次整风。大家不光给共产党提了意见,也对自己的工作进行了自我批评。都说每一次讨论皆是对自己的一次教育。
  丁子恒说:“这不是跟平常讨论的那些也差不多吗?”
  吴思湘说:“并非如此。看来这次共产党是认真的,真正把大家的激情调动起来了。我觉得机关里的知识分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焕发热情,共产党这次整风真是太了不起了。他们在上面把领导工作搞好,我们在下面把具体工作做好,上下一致,天下有什么事做不成的?三峡大坝的修建也指日可待。我这里有些近期的报纸和上级下发的材料,你可以拿回去看看。我相信你到会场就会投入进去。”
  丁子恒对吴总的这份激情颇觉惊讶,他说:“是吗?”
  晚上,丁子恒破例去了苏非聪家。他们虽是紧邻,两人既是校友又同在一间办公室里工作,但彼此却绝无串门习惯。丁子恒在吴思湘所给的一堆近期报纸及材料中,看到了《人民日报》五月一日的社论《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和费孝通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他有些震惊,又有些激动。对于前者,他想,共产党终于愿意听我们说点心里话了,这是盼望了多少年的事呀。对于后者,他觉得文章写出了他内心深处的东西。丁子恒想,不知道苏非聪是怎么看待这次整风的。
  丁子恒往苏家走时,在走廊上遇到魏婉娴。丁子恒说:“苏太太,苏工在家吧?”
  魏婉娴说:“在家哩,正在翻译他那本书。”丁子恒的脚步便顿住了。
  魏婉娴说:“找他有事吗?我叫他去。”
  丁子恒说:“你问问他我现在可不可以同他聊一下?如果他正忙,换个时间也可以。”
  魏婉娴说:“没关系的。他那本书,早一点晚一点翻译都一样。”
  苏非聪闻声而出,笑着说:“来来,进来坐坐。我也是没事干,找了本书翻翻,聊以度日。怎么样,你这次下去,田野风光优美乎?”
  丁子恒边进门边说:“风景如画,只是埋头看土,无暇顾及矣。要说这种土壤调查工作绝对是应该做的,而且越早越好。只是成天在乡下跑,人都快变成土了,百事不晓,所谓‘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就算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恐怕我们都不会知道。所以吴思湘跟我大谈一通整风运动如何令人激动,我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实在有点‘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感觉。”
  苏非聪家的陈设跟丁子恒家差不多,都是大人一间屋,小孩子一间屋。所不同的是苏非聪家全是女孩子,墙上便东一张西一张地贴了些女演员的像。
  苏非聪说:“坐。”然后一指墙说:“这都是她们的偶像。我不明白这些人有什么好崇拜的。让他们崇拜一下科学家,她们偏不。”
  丁子恒笑说:“这就是男孩子和女孩子不同之处。我家大毛二毛对科学家和解放军特别有兴趣。倒是三毛,在南京时天天看保姆刷马桶,看得上瘾了,说是长大了就要刷马桶,‘咕咚’一下洗洗刷刷就干净了。”
  在一边玩着毛线翻叉叉游戏的静雅静宜全都咯咯地笑得趴在了床边。丁子恒想起三毛天真可爱的样子,也忍不住跟着她们一起笑。
  苏非聪说:“你家三毛呀,真是个人物。只要他一开口,不管说什么,都讨人喜欢。”
  只比三毛大一岁的静沁说:“他才烦人哩,他抢我的糖吃。”
  静宜说:“你才烦人哩,你总是欺负三毛,还要三毛喊你姐姐,你算是个什么姐姐呀。”
  静沁说:“你又不是三毛的姐姐,你总是护着他,就是想要二毛哥哥告诉你做算术。”
  丁子恒见两姐妹为个小小的三毛争吵起来,觉得小孩子们实在是有趣。苏非聪说:“小人国的战争是连环战,连劝架都劝不清,只有采取强权政策。好了,都不许闹了。谁再开口,明天的糖果全部取消。”静宜和静沁立即都紧闭了嘴巴。
  丁子恒说:“想不到你还有几下子。”
  苏非聪说:“我的能力范围也就是管管家里三个小女子。你怎么样?电报叫你回来整风?”
  丁子恒说:“是呀。我还不太清楚怎么回事,所以想到你这里了解一下。”
  苏非聪说:“正像吴思湘说的,可谓激动人心。看来共产党是要听大家讲真心话了。解放以来,可以说真正谈得上一点民主的就算这次了。我父亲来信说罗隆基在政协会上对一些老式的知识分子有一段精辟的分析。说是知识分子的知识既然达到了高的水准,他的年龄也必然活到了老的阶段,他就是中国旧社、会所谓的士大夫阶层中的士。中国的士对政治亦有他积极的一面,比方说,‘以天下为己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等等。士从来都不是甘心寂寞、不问世事的人,就看他的上司怎么能够发挥他积极的一面为国家服务。中国旧社会的士有这样一套传统观念:‘以国士待我者,我必以国士报之;以众人待我者,我必众人报之’。合则‘士为知己者死’,不合则‘士可杀不可辱’。几千年封建社会的统治者,对这类自高自大的士,都有一套领导艺术,就是所谓‘礼贤下士’、‘三顾茅庐’等等。旧中国的士,愿做脱颖而出的毛遂者少,愿做陇中待访的诸葛亮者多。若得三顾茅庐,必肯鞠躬尽瘁。罗隆基的话大意如此。仔细想想,你我这般人的心态可不就是这样?本事是有一点,可酸架子也摆得不小,真是入木三分呀。”
  丁子恒想想,确乎如此。我们总是觉得共产党官僚主义,只看重党员,不管我们干得多好,依然是拿我们当外人。可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仗着有点本事,就摆一副臭架子等你来“顾”我。现在人家共产党主动站起来检讨自己了,我们这些人还不该回头想想自己的行为吗?丁子恒想过即说:“说起来也是。其实才建国几年,人家也得有一个适应过程,对他们要求太高也不公平。我们虽然读了些书,可未免小家子气重了些,共产党到底是大家风范,人家做到这一步,我们也实在是没话可说。”
  苏非聪说:“是呀。开始整风时,我还不太信,心想,又玩什么花头精。可是整风运动一深入,真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总院领导几次到我们总工室,谦虚得我都不好意思开口。想来想去,自己的毛病也绝不比那些党员少。结果以前一肚子的意思,真到可以说的时候,反而没有了。”
  丁子恒说:“我也是呀。听吴总和你这么一说,倒觉得原先满腹意见都消解掉了。我想恐怕我们想要的就只是一份‘看重’,其它别的都可以克服。”
  苏非聪说:“话也不能这么说。当提的问题还是要提,特别是工程技术上反映出来的事情还是应该说说。比方进材料浪费太大,都是国家财产,能省为什么不省?还有些重要的技术岗位,应该以业务水平高低来选用人,而不能只以政治水平为准,你说呢?”
  丁子恒连声道:“对对对,存在的问题,也应该实话实说。”
  因为与苏非聪的一席谈话,丁子恒的心情甚是振奋。这天夜里,他竟一夜未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想,其实我一开始对共产党是十分敬仰的,可后来,见有些党员干部自以为是,好处都要自己得着,才对共产党多少有了些意见。现在想来,其实那无非是少数党员个人的问题而已,怎么能怨在共产党身上呢?不是共产党解放全中国,哪有现在这样的和平时期得以安心搞水利建设?虽说前些年有些事并不顺心,可是国民党时期就顺心过吗?所以,丁子恒想,自己过去对共产党的要求看来也是苛刻了一点。现在共产党诚恳地面对我们,希望我们提意见,以帮助党来改正自己不足之处,这种姿态足可解开丁子恒的心结了。丁子恒觉得自己对共产党充满了信心,根本就没有什么意见好提。他想,到会上,不如就这么说好了。
   


  1957年5月14日,总工室整风讨论记录:
  
  召集人:吴思湘 金显成
  记录员:柴启燕
  旁听:副院长皇甫白沙 政治部主任谢森宝 宣传处处长肖纪 总工会主席张成中
  吴思湘(总工程师):在这一段时间里,我心情十分激动。共产党如此真诚地请我们提意见,实可谓大家风范。其实,共产党之伟大,于这几年国家的飞速发展中,一眼可见。现在我谈谈我自己的想法。
  解放后,我是有明哲保身的打算,以第三者的态度看现实,不是工人阶级立场。思想上很矛盾,并且很空虚,不愿自己努力跟上去,不愿丢掉旧的想法,怕人说投机。因此在工作上不主动。第三者态度就是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对组织不敢靠拢,对党员也看不起,认为他们是靠组织吃饭,而不是靠本事吃饭。总是认为一个社会应该倚重有本事的人才能进步,而不是倚重有组织的人。经过几次运动和学习,有了些变化。尤其肃反后,自己对党的认识提高了一大步,觉得思想改造很有必要。建设社会主义,必须要有“主人翁”思想,而不能只抱有“做客”思想。我的缺点很多,主要表现在:第一,不善于联系群众,对群众思想也很少关心,很少同群众交谈,认为那是党的事,与我无关。第二,好面子,做老好人,对不正确的事喜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第三,自己政治学习不够,毛主席写的许多文章都没有看过,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文章一篇也没有读过,心里的基本想法就是自己是搞技术的,看这些也看不懂,不如看看技术资料,也许修水电站时用得着。这看来是不对的。
  皇甫白沙(副院长):不是看来不对,而是肯定不对。
  吴思湘:对对对,肯定不对。我一定改。下面谈几个院里存在的问题:第一,院领导有贵远贱近作风,对于别人提的意见,采用两种态度。比方,苏联专家提的意见就总认为是正确的,而对中国专家提出的意见不光不重视,甚至怀疑其能力。同样的问题,中国专家提出来便行不通,而通过苏联专家瓦西连柯提出来,立刻就采纳了。这是什么作风?第二,院领导明是非,辨真理的能力差。无论在工作或生活中,以及有些磨擦事情的处理上,群众和党员之间,从来没有公平过。第三,既不鸣也不放。整风这么长时间了,院领导鸣放过什么?
  苏非聪(工程师):对苏联专家过分依赖是缺乏民族自信心的表现。但是我们自己也不够积极,我们这里留学欧美的是多数,很多人在心里都这么想,既然你们请了他们,那就让他们搞好了。苏联专家对坝址判断不准,大家也不吭气,有从旁看笑话的倾向。院领导明知大家有这些想法,却也不去沟通。现在的领导架子也大,有几个人跟技术人员交朋友了?他们知道技术人员都在想些什么?工作作风还不如解放初期时。
  董凡(工程师):党员和非党员中间有距离,可以说有一道墙。非党员也有自卑心理,觉得自己不是党员,做什么事上级都不会信任。所以有些非党员的处长科长,什么事都不敢做主,动不动就要去找党。
  潘心源(工程师):解放初时,见党员个个艰苦朴素,我们非常佩服。现在呢,许多党员都蜕化了,好像觉得这江山是自己的,你们这些人算什么?看到有些党员做坏事,比方个人作风不正、多吃多占这些事,谁敢提?谁不怕打击报复?肃反时我是被整得厉害的一个。整了也白整,一个人被冤枉的痛苦,真是受不了。而领导不是想帮助你把问题搞清楚,反倒是想办法给你找一个罪名来肯定他们的所作所为不错。接着这样的逻辑,全中国人都可以找出罪名来。
  董凡:在生活待遇方面,可以在同级的党员和非党员中做个调查,党员工程师生活上有什么样的条件,而非党员工程师是什么样的条件?就连借家具,党员都比非党员要多好几件,这样的小事都不能同等对待,更何谈其它?
  金显成(副总工程师):院里宗派主义肯定是存在的。比方在北京水电局看丰满电站的材料,一定要党团员去要才给,这是什么意思?而听报告会,群众就必须参加,一些高级党员就可以随便不参加,这也不对。救济费多发给老干部,他们薪水本来就高,怎么还要领救济?
  丁子恒(工程师):内业外业生活太不平均。外业队工程师工作辛苦,待遇又低,有些内业的人还看不起外业的人,觉得没本事才去外业队,这简直是一种可笑的想法。叫内业的人到外业工作试试,他根本就担当不起来,而叫外业的人到内业来,每一样研究都能接着去做。所以,都是工程师,内外应该一致对待。
  邱传志(工程师):同是一个院的人,外勤费也不一样。大门森严,而后门洞开。认识的人就开得高,不认识的人就压得低,哪有规矩可言?
  张云庭(工程师):我觉得整风计划和动员是脱节的。叫畅所欲言,可是只扯一些本单位的房子问题救济问题,这算什么整风?应该谈大一点的事。下面我要说的是,一,科学进军叫得响,执行起来有偏差。科学进军只知道依靠几个党团员,而没有依靠老工程师。二,工作作风拖拉。长江防洪标准至今未定,总工室没有起到集体领导作用,各位老总也不统一思想,应该解决的技术问题没有得到解决。总工程师和专家是什么关系?七个专家七个观点,听谁的?三,工作制度和工作关系不明确,对技术太不重视。有人说我们院是一个梁山泊,好汉太多,不能发挥作用。叫我看我们还不如梁山泊。梁山泊分工好,大家称兄道弟也团结。四,肃反遗留问题为什么拖到今天也不解决?领导高高在上,你上门去找他他都不理。五,政治学习过于呆板,枯燥,走形式。这样学,能起到什么作用?徒增反感。六,院里对沿江各省失去信用,一未完成任务,二未培养人才,这怎么能不使各省失望?七,宗派主义亟待解决。院里有多少派?内业、外业、上游局、下游局、荆江工程处、党员团员、技术人员,等等等等。形成这些宗派,院领导有责任。我就讲这些。
  邱传志:可用两句话概括:上面是官僚主义,下面是宗派主义。
  皇甫白沙:听了大家发言,我也很受教育。我们的许多工作的确没有做好,正如邱工所说,官僚主义严重。同时,对知识分子尊重也很不够,过于保护和信任党员,而忽略了应该一视同仁。今天大家提出来这些问题,正是基于对党的信任,是希望党能听到大家的声音,以便改正。

   


  民主党派的整风活动多是安排在晚上。丁子恒刚加入农工民主党并没多久,是他的大学同学规划室李琛明死活把他拉进去的。丁子恒几次会开下来,始知开会无非学习讨论,外加东扯扯西拉拉,无甚意义。他原本对政治呀、党派呀什么的就没有兴趣,如此见识一番后,更觉索然。于是但逢有会,便脚底抹油,溜之乎也。而这次,丁子恒想了想,觉得事关重大,便去了。
  会议开始了好一会儿,林嘉禾才进来,丁子恒忙热情招手示意。两人平常虽然认识,但也只是点头之交,并无私人往来。发生大毛落水事件后,远在四川的丁子恒给林嘉禾写了一封热情的感谢信。从情感上,他觉得同林嘉禾之间多了一份亲近。
  林嘉禾搬了椅子坐在丁子恒附近。林嘉禾说:“信我收到了,干什么那么客气?”
  丁子恒说:“你儿子救了我家大毛一命,哪有不谢之理?”
  林嘉禾说:“你和你太太都太客气了。好了,这事就到此为止了,我们都别再提,免得我儿子把一件天然应该做的事情当成自己了不起的事迹,容易令他自骄。”
  丁子恒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方说:“怪不得你家孩子都教育得那么出色。”
  林嘉禾说:“过奖了。你搞土壤调查去了?情况怎么样?”
  丁子恒说:“工作倒好做,只是中科院那些科学家太难打交道。本来同中科院方面商量好,由我们总院领导,他们那边的王先生和刘先生分别任正副总队长,我们派技术队长。说定后,就正式宣布了‘长江流域规划设计总院土壤调查总队’成立,并且正式行文通知了有关单位。可两位科学家不干了,提出抗议,说土壤总队不应该冠以我们设计总院的名字,这是不尊重科学家的行为,要求我们这边道歉。扯来扯去,在林院长直接过问下,只好上门道歉、改名,去掉‘规划设计院’五个字,改为‘长江流域土壤调查总队’。科学家们满意了,可这个总队成了一个超然机构,不属于任何一家管束了,有事都不知道找谁请示。两个科学家动不动就说,这个事不该由我们负责吧。我都不晓得下一步再怎么合作。幸亏叫我回来整风。”
  林嘉禾说:“中科院那些人,就爱拿大,总以为自己才是科学正宗,其它都是杂牌军,是乌合之众。我们处也都说他们有沙文主义倾向。”
  正说时,主持人李琛明大声道:“谁是沙文主义?林工,有话大声谈出来。”
  林嘉禾怔了一下,笑道:“将我军了。好,那我发言吧。”
  林嘉禾是安徽人,一口绵软的安徽话,说得如歌如吟。林嘉禾谈了四个问题。第一是统战工作做得不好。共产党发展党员多是青壮年,而民主党派却是老年人为多。有活动都只见“党工团”,而不见“民主党派”,谈不上长期共存。第二是宗派主义,将党员非党员两种对待,就连分房子分家具都不能同等待遇,是党员就分得好,而不是党员就入另册。三是党员干部的水平太差,而且没有什么教养,应该加强文明礼貌的学习。四是对知识分子很不信任,太伤自尊心。
  林嘉禾这一说,又引起了丁子恒的共鸣。他想,太对了,哪怕是在工程师提级问题上也极不公平。非党员明明应该提为五级的,却只提成六级。而党员呢,只能提为六级的,却可以提成五级。所以一些人拼命要入党,并不是心里真的信仰这个党或是加入进去以便多做贡献,而是因为入了党就能有诸多好处。丁子恒想到此,觉得这个问题的确可以说一下。
  这时李琛明开始发言了。李琛明说:“林工的话给我很大的启发。在我们机关,入了党,就好像有了特权,就能居高一等。无论分房子,发放救济金以及其它实惠的事情,都是党员为主,这是不公平的。另外,机关上层领导官僚主义作风也很严重,上下不通气,也不关心群众的工作和生活,高级党员许多政治学习也都不参加。谁给他们的特权呢?还有,机关好大喜功现象也很严重。抓这么多人来这里,拉开这么个大摊子,可是真正值得一干的事情有多少呢?像我们这样科班出身的工程师,如果在省水利局,个个都是宝贝,在这里呢?谁也算不上什么。常常闲极无聊。问问在座各位,哪一个不会打百分打桥牌?为什么都会?不就是没事干以此消磨时间嘛!”
  李琛明的话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大家纷纷说道:“是呀是呀,可不是吗?”还有一个人说:“周副院长隔天就到保卫处打牌,作为高层领导,这像什么话?”丁子恒认出他是枢纽处的工程师赵自强。一个女声说:“多亏他只去保卫处,要是他多往各办公室走几趟,谁受得了呀!”
  人们便都笑了起来,丁子恒亦觉得说得有趣。说此话的是总工室的技术员柴启燕。丁子恒想起每次周副院长去总工室,站在一边唾沫横飞地说些什么且不时往地上吐痰时,柴启燕必定找个“林院长找我谈话”之类的理由出门避难。有一回她说着林院长找她而意欲离开时,周副院长说:“这回你的由头没找好,林院长今天早上去北京了。”一时令柴启燕满脸通红,乖乖回到自己桌前坐了。周副院长七扯八拉不知所云地说了半个多小时,最终要走时朝着柴启燕一笑,说:“知道不?林院长哪也没去,正在办公室喝茶哩。”说罢扬长而去。不光柴启燕,整个总工室的人都目瞪口呆。最后总工程师吴思湘说:“人家老革命,跟日本鬼子和国民党不知斗过多少智,就你这小把戏,他还看不透?算周院长为人大度,不跟你计较,换个心眼窄的,你还有什么好日子过?”丁子恒想起这些忍不住也笑出了声。
  水文室的田工笑完说:“亏他们保卫处的人能忍受得了周副院长。他每次到我们办公室,我们都吓得不得了,道是何故?他老人家说几句话,就要往地上吐两口浓痰,揪一把鼻涕,真是令人作呕。”
  施工室的李工说:“在我们处也一样,衣服邋邋遢遢的,领子和袖口脏得啦,没得话讲,也不晓得他老婆是怎么弄的。我们外人说也不好说,可实在是不舒服。”
  林嘉禾说:“他是干部中没有教养的典型人物。他这个样子,叫我们怎么能看得起他?我要是林院长,早要他到工厂当工人去了。林院长这个人也怪,对别人都要求严,偏偏对周副院长宽容无比。”
  勘测室的程工说:“周副院长自己也说自己是个大老粗嘛。他当兵出身,没什么文化,叫他文雅他也雅不起来。”
  李琛明说:“既没文化,就该到一个没文化的地方呆着,凭什么来领导我们这些有文化的?”
  李琛明一句话,仿佛又挑起一个小高潮。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现在就是没文化的领导有文化的,没水平的领导有水平的,诸如此类。会场一阵嗡嗡之声,有如蝇虫聚会。
  丁子恒觉得所有的话都讲得颇有道理,尤其对周副院长做派的斥责,他亦有同感。丁子恒曾经在家私下跟雯颖说,看见那个周则贵他就恶心得反胃。但是,当人们纷纷点名道姓批评一些领导以及放肆讥笑他们时,丁子恒又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劲了。于是整个晚上,他一直是微笑着听人说话,自己却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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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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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情况下,丁子恒都在总院机关食堂吃午饭。机关食堂分为甲灶和乙灶,普通职工和家属均吃乙灶,高级工程师和领导干部大多吃甲灶。因服务对象不同,甲灶伙食比乙灶好是显然的。丁子恒对机关后勤意见颇多,但他却从未对甲灶的伙食有过不满。
  甲灶设在一座单独的红房子内,位于机关花园一侧,前后绿树成行。面积不大,但却窗明几净,每个窗台都放着用小罐培植的常绿植物。在浅黄色明亮背景陪衬下,那一小团绿永远炫耀着一种盎盎生机。四周的墙壁上贴着几幅儿童画,画上的孩子们皆胖乎乎,一派坦然地绽开笑脸,分外可爱。初见画时,丁子恒甚觉奇怪,不知何故大人食堂里要张贴小孩们的画。后来听苏非聪说,甲灶食堂管理员是个女的,随丈夫由上游局调来。她是幼师毕业,曾经做过幼儿园老师。张贴这些画的理由是:当你们看到这些孩子们时,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你们要为你们自己的孩子好好吃饭好好生活。先前没听说这种理论,丁子恒也不觉得怎样,听了这一说后,丁子恒吃饭时,果然便有欲望想要看看画上的孩子。其中有几个胖娃娃特别像他家的三毛和嘟嘟,一旦看着他们,他内心便会生出些许温情,这些温情又一点一点地将他内心有过的烦躁排遣而去。于是丁子恒想,这个女管理员很不简单呀。
  这天丁子恒买过饭后,见苏非聪独自坐在一张桌上吃饭,便走了过去。丁子恒说:“今天下午还要整风学习吗?我上午去资料室了。”
  苏非聪说:“王志福已经通知了,不能请假。”
  正说时,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端了盆君子兰走到一扇窗口。苏非聪突然低声道:“看,这就是甲灶管理员。”
  丁子恒不禁扫过一眼,一瞥之下便觉得她很脸熟,说:“好像在哪见过?”
  苏非聪说:“她就住庚字楼二楼右舍,她丈夫是勘测室的。姓姬。”
  丁子恒说:“姬宗伟?不会吧,我印象中,姬宗伟总有四十左右了,她却这么年轻,好像不到三十哩。”
  苏非聪便笑了,说:“怎么,嫉妒呀?人家有本事呗。”
  丁子恒亦笑了,说:“我才不嫉妒哩,我家雯颖比谁都强。不过,这女管理员真还能干,把这个小食堂布置得多可心呀。”
  苏非聪说:“听说她很风流哩。她丈夫长年在外业队,她跟行政上好几个男人往来密切,多头关系,她全能处理得游刃有余。”
  丁子恒有些诧异,说:“怎么会这样?这对姬工也太不公平了。我跟姬工很熟的,他是个很有趣的人。”
  苏非聪说:“那又怎样?有趣也是在外面,他的女人也享受不到。”
  丁子恒不悦道:“男人做事业哪能成天在家?如果丈夫不在家是个理由,那多少人家的妻子都可以不守妇道?我对行政科那些人最讨厌了,人家在外面栉风沐雨,辛辛苦苦,他们在家里舒舒服服,不去照顾人家的家属,倒去冒犯。真可恶之极。”
  苏非聪说:“我说你有外业心结是不是?人家这也是周瑜打黄盖,两厢情愿嘛。”
  丁子恒说:“我只是替姬工委屈罢了。算了算了,不说这些脏事。”
  丁子恒突然想起整风时,自己曾在一瞬间产生的不太对劲的感觉。他想苏非聪看事情总能入木三分,或许他能剖析出缘故。于是他便放下碗,把自己在整风中的感觉说给了苏非聪听。苏非聪怔了怔,说:“是吗?你竟有这种感觉?”丁子恒说:“只是刹那间出现的。”苏非聪:“你这倒提醒了我,我要想一想。”
  一连好多天,都不停地开整风会议。不是民主党派开会,便是总工室里开会。总工室云集着一群旧式知识分子,总院党委十分重视这里的讨论,不时有领导前来旁听,有一天甚至林院长也来了。林院长叫林正锋,曾经在北京大学上过学,后来参加了革命。虽然只是一院之长,可社会地位和行政级别却一点不比省长低。林院长在整风讨论中也发了言,可他却绕开整风话题,大谈了一通三峡。特别讲述了去年毛泽东主席来武汉,畅游完长江后,专门把他找去谈三峡的过程。林院长讲述时显得激情飞扬。他说毛主席最后还对他说,你能不能找一个人来替我当主席,我来给你当助手,跟你修三峡去。这番话几乎让总工室所有的工程师们都激动不已。大家纷纷说连毛主席都想跟着林院长修三峡,我们这些人能有如此机会,真是三生有幸呀。
  但是在林院长走了之后,总工室最老的工程师邱传志却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三峡工程是一个耗资巨大的工程,以我们目前的国力和目前的技术水平,是否有能力承担得起这项工程?林院长再三再四要求上三峡,是不是有好大喜功的倾向?是不是因为毛主席对三峡有兴趣,便投其所好?
  这个问题令总工室所有人都心头一震。丁子恒的脸立即发白了,浑身不禁发紧。倘若邱工提出的这些问题成立,他们这些人从天南地北汇集于此,披星戴月所做的一切事情,又算个什么?
  苏非聪说话了。苏非聪说:“邱工你错了。如果国家决定上三峡,那么就会想尽一切办法解决资金问题的。哪怕三五个省的人饿肚子,也不会短缺三峡的。一个工程开工一半而因资金短缺导致停工的事,在资本主义社会有,但在社会主义社会里不会有,也不允许有。不说别的,光是这个面子无论如何也会顾及到的,否则岂不是让资本主义看了笑话?至于技术问题,就看在座的我们各位了。难道我们认定自己的技术能力不如外国人?吴总在美国呆过许多年,吴总您说说?”
  吴思湘说:“以中国人特有的聪明智慧,技术上不会有问题。我最担心的倒是原材料本身的问题。”
  苏非聪说:“要说林院长,虽然是个多血质的人,容易激动,或者说,还有点神经质,但他也不至于拿几千人的心血、几百万人的安危去邀功领赏。而原材料,吴总,也不必多担心,到时候全都可以解决得了。我们这几千个工程师都是货真价实的,还能弄不出世界先进的东西出来?”
  邱传志淡淡一笑,说:“个人的智力倒是没有问题,只是总这么一天天开会,智者也会变成愚者。”
  王志福说:“邱工,你这是什么意思?开会也是帮党整风,整风也是要让大家提高思想觉悟。觉悟高了,什么技术难关攻不下来?”
  邱传志不说话了,他显得有些难堪。丁子恒看不过去,更兼他颇不喜欢这个王志福,心想你年纪轻轻,说话大口大气做什么?丁子恒说:“小王,你是党员吧?传达文件不是说党员尽可能不要发言吗?”
  王志福说:“我不爱听你们说的这些话。你们这些人总是对我们党不满。”
  苏非聪说:“谁说我们对党不满了?这不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给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吗?毛主席还说意见提得好哩,如果不提,官僚主义就会越来越严重。”
  这次,只有王志福的发言令大家略有些不愉快。
  便是这天的晚上,苏非聪上丁子恒家来小坐了。苏非聪说:“我怎么也突然有了你说的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呢?”
  丁子恒惊讶道:“是吗?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你能说得清楚吗?”
  苏非聪说:“怎么说呢?总觉得有些过火了。像老潘和老邱他们,又翻起了三反五反时的老账,把院领导一个个点著名骂了一顿。董工和孙工,就只知道为自己要房子。张工更过分,不断讲自己当年在海南时,有小汽车有小洋楼,做的事还没现在这么辛苦,现在天天都在办公室上班,却什么都没有了。你说这些人解放这么多年来怎么什么也没学会?天天叫嚷没给他民主,这回真给了他,他却懂也不懂民主是什么。民主是让你们攻击个人么?肚量再大的领导,你攻击了他羞辱了他,他焉能不恼火?像周则贵,听说他已经在院办公室拍了桌子。其他领导想必心情同他一样,万一他们都恼羞成了怒,心说,给你们一根棒子,你就把主人往死里打,我何不把棒子收回来,打你一顿呢?这样一来,你受得了吗?”
  丁子恒想了想,说:“你讲得有道理。不过是不是也有些多疑了?整风骂得是有些过火,但共产党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收回棒子,反过来再朝这些人打下去吧?”
  苏非聪说:“不。已经有不少提议,特别你们那些民主党派的,没脑子,乱叫什么要搞多党执政,这不明摆着让共产党下台?照我看,就这么一直敞开着鸣放下去,没有控制,话只会越说越过头。记住中国人的哲学思想,欲速则不达,还有一句,物极必反。”
  丁子恒有些迷茫,说:“《人民日报》不是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吗?”
  苏非聪怔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就像你说的,觉得哪里不对劲了。”
  苏非聪走后,丁子恒手头上的事做不下去了,脑子里盘桓的尽是苏非聪所言,他情不自禁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正和嘟嘟坐在床上玩耍的三毛奇怪地看着来回踱步的丁子恒,突然,他一骨碌下床,把门后嘟嘟的痰盂端到丁子恒跟前,着急地叫道:“爸爸,爸爸,给你尿尿。”
  丁子恒停下,不知三毛什么意思,便用脚尖在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下,说:“干什么呀,三毛?”
  三毛说:“三毛要撒尿,不敢撒裤子上,怕妈妈打,就像爸爸一样走来走去。爸爸一定也是这样。”
  一句话丁子恒令仰头大笑。他的身体靠在了桌边,桌子为笑声所震,发出吱吱的声音。正过来欲把三毛抱上床的雯颖,亦笑得岔了气一样,软着身子坐到床上。隔壁房间做作业的大毛二毛闻声而来,连连地问着发生了什么事。
  三毛手里掂着痰盂莫名其妙地望着大家,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之处。丁子恒一弯腰接过三毛的痰盂,大声说:“噢,还是三毛明白爸爸。爸爸就是要撒尿尿了。走,我们撤尿去。我用厕所,你用痰盂好不好?”
  三毛高兴地说:“好咧!”
  乌泥湖楼房的卫生间被乳白色的板壁一隔为二。一间是男式小便池,一间是男女共用的大便池。大便池又分为两种,右舍是坐式马桶,左舍则为蹲式。不知道房屋设计师出于什么样的设计思想,觉得有必要把卫生间设置成不同样式。丁子恒家住左舍,故而只能有蹲式的便池可用。这对于坐惯了马桶的丁子恒来说,是一种折磨。因为他喜欢坐在马桶上一边看书一边悠闲地大便,深感这是一种最富乐趣的人生享受。而蹲式便池,一本书没翻几页便腰酸腿麻,而享受的感觉却因这酸麻而骤然消失。丁子恒长叹说,左舍厕所的设计是乌泥湖楼房最大的败笔。
  丁子恒把三毛连痰盂一起放在大便池的台阶上。三毛坐在痰盂上,跷着两只小腿,只(口瞿)(口瞿)几下,便撒完了尿。他没有起身,坐在痰盂上听丁子恒站在小便池撒尿的刷刷声。听得有趣,便拍手唱了起来:“爸爸撒尿响,当军长;爸爸撒尿臭,当教授。”
  丁子恒走出来,抱起三毛,拍了拍他的屁股,笑道:“什么狗屁歌!”
  三毛笑了,脸上有如开放的花儿。三毛说:“爸爸好笨哦。我属蛇,应该是蛇屁。”
  丁子恒恍然道:“哦,原来如此!”
  丁子恒再回到房间时,发现适才纷乱的心已经复归平静。他心里轻叹道,倘若人人都像三毛这般单纯就好了。叹后又想,人和人是不相同的。有人适宜于这,有人适宜于那。我本就不是一个懂政治的人,只适宜同单纯的人和事物打交道。那些难以明白的事理,就让它不明白地存在又有何不可?我何必非要去弄明白它?一切听其自然不是更好?
  这么想着,丁子恒倒也轻松起来。夜里睡得很好,甚至不觉自己有梦。清早醒来,透过窗帘缝隙,望着窗外明朗朗的天,他伸了伸懒腰朗声念道:“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整风的会议依然没完没了,丁子恒很快就有厌倦之感。从四川带回来的资料也没有时间整理。会上颠来倒去说的话总是那些,重复再重复。丁子恒想,政治,这是多么乏味的事啊。
  这天早上,丁子恒刚刚走出乌泥湖宿舍,忽听身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见是规划室的吉迪成。吉迪成住在甲字楼上右舍,在江汉平原土壤调查时曾做过丁子恒的副队长。丁子恒说:“早,吉工。”
  吉迪成说:“早呀,丁工。说你又去四川搞土壤调查去了?”
  丁子恒说:“是呀,派到头上,不能不去。现在只是临时回来参加整风的。”
  吉迪成笑道:“你们室整风进展得怎么样?”
  丁子恒说:“反正总是开会,大家都争着发言。时间长了,发来发去,也都是些差不多的话,花去了好多时间。有时我想,还不如留在四川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哩,那更适合我。”
  吉迪成显得有几分惊异,说:“哦,你真这么想?”
  丁子恒说:“怎么?”
  吉迪成说:“唐白河一带土壤要补查,让我领队。可我是我们室整风运动的骨干,走不开。室里正在跟总院交涉,要求换人。你可愿意去?”
  丁子恒说:“多长时间?”
  吉迪成说:“大概一个月左右。带上五六个人,边调查,边做培训,顺便带出几个土壤方面的专业人才来。”
  丁子恒说:“我去调查可以,但让我带专业人才,恐怕难以胜任。”
  吉迪成笑道:“可去年在沙市,你连着讲了几场土壤与水利关系的专业课,谁不说你讲得好?说真的,如果我去不了,还只有你最合适哩。”
  丁子恒有点犹豫,说:“我要想想。不过,四川那边我还没搞完哩。”
  吉迪成说:“那边没有一年半载哪里能完?唐白河只是一个扫尾而已。你做完这边的,也误不了那边的。怎么样?也算帮我一个忙。”
  丁子恒的脑子急剧地转动起来。他想起那些永远开不完的会议,想起自己坐在桌前呆望窗外而时间却从身边悄然流逝的情景,然后说:“如果吴老总同意,我想……我问题不大。”
  整整一个白天,并没有人找丁子恒谈唐白河的事。及至下班,办公室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丁子恒亦开始收拾桌面,吴思湘走了过来。他神情颇为忧郁,浑身都散发着无精打采的气息。他走到丁子恒桌前,说:“丁工,到唐白河土壤调查是你自己提出的?”
  丁子恒说:“也可以这么说吧。”
  吴思湘叹息一口,说:“你这样做很聪明。去吧去吧,没有比现在出差更合适的时候了。”
  丁子恒怔了怔,问:“为什么?”
  吴思湘说:“你听我的不会错。”
  吴思湘说罢便往外走,走至门口,突然回过头来,说:“丁工,你我都是靠技术吃饭的人,这时候出差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可惜,我没你那份福气。”
  丁子恒呆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墙后,心想,吴总怎么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丁子恒出发那天早晨,苏非聪递给他一张《人民日报》。苏非聪说:“有篇社论,我建议你在路上看看。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吧?这样下去,主人焉能不举起棒子?”
  丁子恒瞥了一眼标题:《这是为什么》。他把报纸往包里一塞,说:“好的。”
  汽车当天就到了唐白河。他们找当地水文站借了两个房间,作为临时住处。丁子恒把行李铺开,床板有些发潮,便顺手抓了张报纸垫在下面,然后拿了条毛巾走到河边。
  河水很清亮,足可洗净一路征尘。整整一天,汽车在乡村的公路上颠来颠去,车窗大开着,灰尘迎面扑来,同身上的汗水搅在一起,感觉黏黏糊糊的。用手掌往胳膊上抹一下,一条条的黑泥便搓了起来。丁子恒三下两下洗完脸,又把胳膊浸泡在水里。这时他看到了映在河面上的夕阳。夕阳通红通红的,一波一波地浸染着河面。瑰丽的色彩竟使丁子恒感到激动,于是他站了起来,向远处眺望。
  原野里的绿色铺天盖地,很是舒展地在黄昏的风中波动。泥土的清香扑鼻而来,这份香气早已为丁子恒所熟悉,闻之顿有浑身一爽的感觉。和谐美丽的大自然,以它的温馨和素朴悄然洗去生命中的倦怠。河水无声地流淌,在夕阳照耀下,宁静而安详。河对岸的村庄正升起炊烟,狗吠的声音亦远远地越过河来。沉浸其中,丁子恒有些迷醉。夕阳一点点下沉了,随风摇荡的杨柳如扬起的手臂,挥手将最后的阳光送入云层,然后又如扫帚,把斑斓云霞一块一块抹去,最后则化为千万支画笔,溶炊烟和暮霭为一色,渲染在天幕上。丁子恒想,什么是永恒?只有自然啊。同永恒的自然交织在一起的是什么?是人对它的欣赏和欣赏过后的愉悦。
  晚上吃饭时,丁子恒精神很好。他对土壤队另外五个人说:“我这次除了带领大家进行土壤调查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为院里带出一批土壤调查的行家来。所以,今后每星期一三五晚上,我给你们上课。我大概从水利与土壤的关系、土壤与土壤形成、土壤与农业、长江土壤形成的自然条件和特性、长江土壤基本特征、水利土壤改良特征以及水利土壤改良有利条件这七个方面来讲课,我希望你们有所准备。另外,请做笔记。如果晚上没有听懂,白天工作时可以再问我。”
  五个队员纷纷说,知道了。出来时领导都交待过,丁工搞过多次土壤调查,对长江土壤特别了解,跟您工作可以长很多知识。
  丁子恒问:“顺便问一下,你们都是什么学历?”
  五个人中有三个人是中专,一个是高中,最年轻的那个小伙子是大学。丁子恒便问:“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学的什么专业?”小伙子答说读的是清华,学的就是水利。
  丁子恒便有些诧异,说:“你学水利为什么要改学土壤?”
  小伙子说:“听吉迪成吉工说,丁工是老清华的,学识渊博,学哪行就能成哪行的专家。我想成为了工这样的人,所以,就要求下来,好跟丁工多学点东西。”
  丁子恒听了此话很是吃惊,而后又有些感动。他想了想,说:“你错了,在土壤方面,我只是半桶水,我虽然要给你们讲课,可我也是一边学一边讲。你不可轻言‘专家’二字,那是需要真学问垫底的。你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说:“我叫陈远南。”
  丁子恒对大家说:“好,在这一个月里,陈远南是你们的学习小组长。”
  晚上睡觉时,丁子恒想起苏非聪塞给他的那张《人民日报》,便挑亮煤油灯,在包里翻找,找来找去,竟找不见。丁子恒突然想起自己很可能已将那报纸垫在铺下防潮,心中暗道:苏工,对不起了。
  因为下雨,乡间道路四处不通,唐白河土壤调查队只能走走停停,这么一来调查工作便延误了半个多月。大多的时候,他们借居在村里,逢上天气恶劣,一住就是几天。丁子恒长跑工地和野外,早已习惯如此生活。闲时他除讲课外,便自写工作笔记或给雯颖写信。丁子恒写信总是很长,那一刻,他感觉是正在同雯颖聊天。同时,他还带了俄文书与字典,他不想让时间从自己身边白白走过。陈远南的英文底子不错,他见丁子恒学俄文,便也想学。丁子恒喜欢好学上进的年轻人,见他如此,也就十分乐意做他的俄文老师。
  反有的风声隐隐传来,但因消息闭塞,丁子恒始终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好容易七转八转收到雯颖的来信,信上却从来只谈鸡零狗碎的事,什么大毛考试一百分,二毛学习太好,学校建议他跳级,三毛应该进幼儿园了,嘟嘟会背一首唐诗,诸如此类。这些内容虽然令丁子恒倍感亲切,但却无法令他知晓天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丁子恒每次看完信,都会遗憾万分地想到,妇人就是妇人,丈夫孩子便是一切,天下其它事情再大都不在她眼里。
  丁子恒完成任务回家时,酷热的夏天业已接近尾声,只剩得最后的闷热煎熬着人们。因为车到得晚,丁子恒走进乌泥湖宿舍时,人们已经出来乘凉了。夏天白日漫长,太阳下了山,但天却仍然明亮。宿舍大门的竹篱笆下稀疏地坐了些人,他们手持大蒲扇,三个一组两个一对地闲坐一起。时有小孩子窜跑过来,发出一些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叫喊。丁子恒欲在他们中间发现大毛或者二毛,他想要见到他们的心情忽然迫切起来。可惜跑动的孩子大小均差不多,远远的,他几乎看不出谁是谁来。
  但丁子恒见到了坐在篱笆下的吉迪成和他的太太。他经过时便叫了一声:“吉工,乘凉呀?”
  吉迪成抬头望了他一眼,又四下张望了一下,方说:“回了,丁工?”
  丁子恒说:“本来老早就完了的,可是天老是下雨……”
  吉迪成突然打断他的话,神色黯然道:“当初我若自己去就好了。”
  丁子恒惊异地:“怎么了?”
  吉迪成淡淡一笑,说:“你明天就会明白。对不起,我没空跟你讲,我还有点事要办一下。”说罢便拔腿往甲字楼走去。
  丁子恒先是莫名其妙,想起一个多月前吉迪成热情洋溢动员他去唐白河的情景,又有些恼怒。他想,怎么回事?神经病吧!
  丁子恒的归来,令雯颖大为高兴。趁丁子恒吃饭的时间,便不时地说大毛如何小学毕业了,二毛如何从三年级直接跳级到五年级,三毛如何摔碎了碗,嘟嘟如何跑步跌跤。丁子恒一边咀嚼,一静静地听她讲述。心里却在想,做女人多轻松多惬意呀,这样的事情都能让她们兴奋。
  丁子恒问:“反右是怎么回事?”
  雯颖的神情立即神秘起来。雯颖说:“弄不清楚。说是有右派反党,现在天天都在批判他们。听魏婉娴说你们室里有好几个,连吴老总都是。”
  丁子恒大惊,碗都落在了桌上。他说:“真的?”
  雯颖说:“魏婉娴是这么说的,我也没问怎么回事。你等下问苏工好了。”
  剩下的饭菜立即味同嚼蜡。雯颖再讲述孩子们的故事,丁子恒亦没心思去听。他想,出门一个多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还真如苏非聪所说,棒子举起来了?
  丁子恒放下碗,急不可耐地上苏家去。苏家无人,似全家出外散步了。丁子恒只好悻悻而回,心说,什么时候了,竟有闲情散步?然后又想,他们反他们的右派,又关我何事?吴老总当老总本就力不胜任,撤他下来也不为过。这么一想,也就觉得所有的事都算不了什么事。
  丁子恒一派从容地洗澡,完后又应三毛要求,把他往天上抛举了十次。想要抛举嘟嘟,嘟嘟却不敢,吓得往妈妈怀里乱钻。
  三毛高兴地叫喊道:“妹妹的十下让给我!”丁子恒只好把三毛又抛了十次。三毛开心地大笑,声音如风吹铜铃。丁子恒刚换过的汗衫在这悦耳的铃声中又湿透了。
   
十一

  早上上班,丁子恒出门便见到苏非聪。两人未像平常一样独行,而是一起走出了乌泥湖宿舍。出了大门,苏非聪说:“这趟跑得怎么样?”
  丁子恒说:“不停地下雨,动辄被困在乡下。”
  苏非聪说:“要知道多少人都宁愿如你一样被困在乡下啊。”
  丁子恒听出他话中有话,便径直问:“反右是怎么回事?”
  苏非聪长叹一声,说:“虽在预料之外,但俱在感觉之中。”
  丁子恒说:“就是你说的举棒子了?”
  苏非聪说:“恐怕远不止些。你走之前,我不是让你看了《人民日报》吗?”
  丁子恒说:“我把报纸用了,没来得及看。”
  苏非聪说:“真是错过一篇大文章。”
  丁子恒说:“吴总是怎么回事?”
  苏非聪说:“凡在开会发言时提过严厉意见的人,多半都得过关,吴总亦如此。不过最要命的还是邱传志和张云庭,以我之见,他们多半在劫难逃。”
  丁子恒惊愕道:“真的?那会把他们怎么样?”
  苏非聪说:“很难预计,但绝无好结果。”
  丁子恒说:“怎么会这样?”
  苏非聪说:“怎么会这样,只有天知地知,你我他全不知。幸亏我天生敏感,没多说什么。你呢,左出一趟差,右出一趟差,全出得恰到好处。”
  丁子恒一声苦笑,说:“是呀,真得谢谢吉迪成了。”
  苏非聪说:“但是他却让自己‘骨干’成了砧上之肉。真是没有后眼呀。”
  丁子恒吃了一惊,说:“他出事了?”
  苏非聪说:“像他那样,好说话好冲动好出风头,怎么会没事?”
  丁子恒想起昨晚吉迪成脸上的黯然神色,心里竟涌出许多的内疚。
  一进总工室,丁子恒便感到反右斗争的气氛。虽然大家见面时一如以往,脸上皆挂着笑容,彼此皆客气地问候。但在笑容背后,是全然可见的紧张和谨慎。邱传志面色苍白,不停地咳嗽,见了丁子恒也不说话,只是点点头。张云庭则哭丧着脸,尽管他的办公桌紧靠窗口,蓬蓬张开的绿荫几乎笼罩他的桌子,显得十分凉爽,可他依然大汗淋漓。他不时地擦汗,不时地用一把芭蕉大扇哗哗地扇动。那一下一下的急剧动作,透露出他心里的惴惴不安。
  丁子恒坐在桌前,开始着手整理唐白河土壤补查材料。四周的气氛十分压抑,令人觉得办公室里没有了正常的呼吸。只有王志福不时地到这个人桌前问一个英文单词,又到那个人桌前讨一个数据,弄明白后,便略带夸张地长“噢——”一声。若是平常,丁子恒会极其厌恶他的这份做作。而现在,丁子恒想,幸亏有个王志福,是他把一个令人窒息的空间搅动得尚存一丝生气。
  午饭前,丁子恒拟好一份提纲,去找吴思湘汇报这一个月的工作情况。天很热,吴思湘的办公室却大门紧闭。丁子恒不知吴总是否有事,他应不应该进去。正犹豫时,他感觉似有人在观察此处动静,心里便惊得一跳,暗想可别没事惹出事来,便赶紧敲了一下门。
  门内传出吴思湘的声音:“进来。”
  那声音有气无力,仿佛大病在身。丁子恒只觉一阵寒气扑上心来。他推开门,说:“是我,吴总。”
  吴思湘面色灰暗,办公桌上的烟灰缸里已堆满烟头。屋子里青烟缭绕,每一寸空气都散发着难闻的气息。他明显瘦了许多,下巴也已经尖了,原先令他气质儒雅的金边眼镜便有点大而无当地架在鼻梁上。见他这如此这般,丁子恒心里百味翻腾,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吴思湘放下手上的笔,微一抬手,低语般说:“坐。”丁子恒机械地在他对面坐下,顿了顿,方开口说话。他觉得自己声音嗫嚅,有如犯错的小学生。他想要放大声音,但却放不出来。丁子恒说了唐白河土壤补查的总体情况,他原本准备得很细,可透过弥漫的青烟,他发现吴总并没有仔细听讲,脸上满是心不在焉的神情。丁子恒突然意识到这不是说唐白河的时候,就立刻停了下来。
  吴思湘在他停顿了好几分钟后才意识到没人在说话。他苦笑了一下,说:“你一定想到了,这不是说唐白河的时候。今天晚上轮到批判我,我正在写交待材料。”
  丁子恒没想到吴思湘会说这番话,不由一怔,然后脱口而出:“怎么弄成这样?”
  吴思湘叹道:“这是你我的迟钝,其实应该想到会是这样。”
  丁子恒说:“怎么讲?”
  吴思湘淡淡一笑,说:“没有加强政治学习,思想觉悟不高,立场站得不对。总归还是自己有问题,才会有这样的结果。你比我年轻,以后一定要吸取教训,加强政治学习,千万谨慎,向党靠拢才是。”
  吴思湘还语无伦次地讲了一些关于如何政治学习的话,他的声音很低沉,语气颇为悲观,令丁子恒的心一直往下沉。出了吴思湘的办公室,直到走进甲灶食堂,买了饭坐在桌前,他的心情还没有缓解过来。他甚至没有去张望贴在四周墙上眯眯而笑的胖娃娃们。
  月光如水的夜晚,机关大院内一层层的树阴,把月光碎银一般揉得一地。蝉有一声无一声地叫着,角落里的蟋蟀接连不断地应答。繁星满是的天空里,看得出银河的姿态。远远的地方,偶有干雷的吼声传来。几乎无风,空气黏稠得仿佛捏得出水。永恒的大自然时常会露几分顽劣,它让自己漂亮宁静,却并不让人舒适安怡。
  会议室里的人们都出着大汗。一架老式电扇摇摇晃晃地转动,即使坐在它近旁的人也未觉得有风吹过。吴思湘的发言便在这凝固的空气中浮动。
  “我是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人。我曾祖父是盐商,曾经跟北洋军阀有过勾结。我父亲虽然早逝,但我的叔叔却在国民党那边做了将军。我就是在这样反动的家庭背景中成长起来的。因为我是我父亲的三姨太所生,自小心理上就有自卑感,一心想往上爬,以求得一份自尊。大学毕业后,我到美国留学。偶然看到萨凡其的报告,认为这对自己是个建功立业的机会,所以当即回国。回国后,利用家庭关系到资源委员会工作。解放时,一些朋友都纷纷出国,我觉得到外面并没有我施展抱负的机会,天下没有第二个三峡,所以我就没有走,一心等着三峡工程上马的机会。当林院长找到我,希望我来这里工作时,我真庆幸自己这一宝押对了。以我的学历资历,三峡工程必然会有我一个重要的位置。所以,正是仗着这些想法,我平常既不好好学习政治,也没有积极地靠拢党组织。相反,总是对党有牢骚。开展整风后,我认为这是我攻击党和院领导的大好时候到了,便不顾一切地大放厥词,说了许多反动的话,犯下了滔天罪行。也让我的资产阶级思想的本质暴露无遗,对不起党的培养也对不起院领导的信任。我愿意为我所犯的罪行,接受任何惩罚,只是希望三峡工程开展时,还让我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吴思湘的声音一直很低,平平的,没有起伏。说到最后,让人觉得他正吞咽着眼泪。丁子恒的心仿佛被一只手揪扯住了,一阵阵地疼。他平常并不喜欢吴思湘,而这一刻,他却深深感到做一个吴思湘是多么不容易。
  吴思湘说罢,大家即轮流发言。第一个开口的是王志福。王志福说:“吴思湘虽然表面作出沉痛的样子,但他的发言完全是企图蒙混过关,有很多的事情他都没有交待。有一次,他在看《光明日报》时,见一篇反动文章很合他的意,就得意洋洋地说:《光明日报》就是好看,连毛主席都不喜欢看《人民日报》而喜欢看《光明日报》。吴思湘,你是不是说过这个话?”
  吴思湘的脸变得苍白,他无力地说:“我是说过这个话,可是我不知道这个也要交待的。”
  董凡说:“吴思湘认为自己是靠本事吃饭,而党员却是靠组织吃饭。又认为社会进步应该是依靠有本事的人,而不是依靠有组织的人。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不明摆着要把党的领导把党员的作用统统取消吗?吴思湘从来就看不起共产党,也看不起党员,这是他亲口说的。”
  孙昱说:“吴思湘一向自高自大,看不起别人,尤其看不起党员,对院领导从来都不满意。并且,他自以为是留美的,水平高,因此从心里看不起苏联专家。根本的问题就在于,他是站在资本主义立场上,看不起社会主义国家的专家。”
  柴启燕说:“吴思湘还攻击院领导,说院领导不鸣不放,企图挑拨群众和领导的关系。”
  潘心源说:“吴思湘从来不读毛主席的文章,也不学马列主义。他自己也承认,他连一篇马克思的文章也没有读过,因为他觉得搞技术的不需要读这类书。这是什么思想?”
  此类发言,一个接着一个,热烈仍如整风时一般。这场面简直有如重锤砸在丁子恒头上。尤其董凡举出的吴思湘言论,单独看似乎确应批判。类似话吴思湘也的确说过,但吴是在坦陈自己过去的错误想法时说的这番话。他是完全否定自己这些想法的,怎能抽掉他原来说话的背景不提呢?丁子恒觉得这对吴思湘不公平,吴思湘应该自己作出辩解。他看了看吴思湘,却见他低着头,一语不发,一只手不停抹着额上的汗。在他的头顶上,一绺白发随着他的头抖动着。丁子恒看着那绺抖动的白发,心里深深感到迷茫,他想,这都是怎么啦?
  这一刻苏非聪开了口。苏非聪说:“吴思湘,大家都讲了这么多,是不是这么回事?你说呀?万一有人讲错了,你不要害我们听个错的。”
  吴思湘慢慢地把头抬了起来,仿佛脖子被重物所压,他抬头的过程十分艰难。吴思湘说:“我应该怎么说呢?我说社会进步应该依靠有本事的人而不是依靠有组织的人这句话,是我以前的错误想法,我已经改过了。我没有看不起苏联专家,我只是觉得无论苏联专家还是中国专家提出的意见,院里应该一视同仁。当然,我并不是想为自己辩解,自己大鸣大放过了头,充分暴露了自己的反动本质,受到批判也是理所当然,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希望同志们继续批判。”
  王志福说:“你口口声声说不是想为自己辩解,可我看你的每一个字都是在为自己辩解。以我对吴思湘的了解,他就是一个地道的右派分子,是惟恐共产党不倒台的反动派,对工农干部他一贯仇视。比方我来总工室后,他明知上级领导是要培养我,才把我放在这里,但他却只是让我打打杂,不让我接触重要的工作。连了工强烈要求我跟他去四川进行土壤调查,也被他拒绝了。为什么?因为我是党员,他根本就看不起党员,他的阶级本质决定了他必然要采取这种方式来对待我。”
  丁子恒不觉一怔,他忙说:“对不起,我想说明一下,我并没有强烈提出要你跟我到四川去,你是不是弄错了?”
  王志福说:“我怎么会弄错?我在门外都听到了。丁工,我从心里感谢你,你是愿意对工农干部友好的。但是我痛恨右派分子吴思湘,他同我是两个阶级的人,我们这两个阶级是势不两立的。”
  丁子恒颇为慌乱,他还想解释。吴思湘朝他望一眼,说:“丁工,你不用解释了。王志福同志说的没错,我接受他的批判。”
  批判会就这么一直开到十点才散会。从会议室下楼出来,几乎无人说话,只听得脚步声和沉重的喘息。出了大楼,这些喘息方融化在大自然中。
  位于三楼的总院领导办公室还亮着灯光,里面传出激烈的争吵。“不能这么搞。这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是人才,社会主义建设必须依靠他们。他们提意见也是出于善意,出自真心的,是想让我们党能更好地领导这个国家。如果有不妥的地方,顶多是方式不合适,或者过了一点头,不能曲解了他们。更何况,是我们要他们放开来说的。”刚走出办公楼的丁子恒一行听罢莫不心头一震,竟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苏非聪在丁子恒身边低语道:“好像是皇甫白沙。”
  另一个声音亦响起来:“叫他们放开说未必就可以瞎说?心里不反动就说得出那些反动话?连老子爱吐痰爱打牌也成了他们攻击的靶子,这些人就是毛主席说的大右派,他们天天盼望变天,去过他们以前过的那种资产阶级日子。把这些人全部干掉,咱的三峡大坝照样能修好。要是离了他们修不成三峡,咱就不修好了,也不能让他们变天的阴谋得逞。他们看我不顺眼,我还看他们不顺眼哩,都是些什么东西!我们打江山时,他们吃香喝辣,我们打完了,他们还是吃香喝辣。认得几个外国字就这么了不起?什么人才不人才,叫我看全他妈狗才!”丁子恒们又是心头一震。不难听出,这是被他们一群人大大嘲笑过的副院长周则贵。
  走在回家路上,丁子恒内心很沉,他的脑子一直被周则贵的话所纠缠。他想,真如周则贵所说,我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这天晚上,丁子恒心有所动,竟翻出陶渊明的《归去来辞》,长读不已。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中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寓形字内复几时,何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兮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复读复品,脑海间竟有田园画面浮出。田园仿佛过滤器,将丁子恒心中的烦闷一滤而尽,是夜竟未失眠。次日见了苏非聪,说与他听,苏非聪笑笑,说:“这倒是个好法子。狗才就是狗才,为自己找个消气工具也那么雅致。”
  丁子恒听苏非聪如此一说,不禁亦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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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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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一场雨后,秋风便一阵阵扬起,将枝头的盎盎绿意一扫而尽。乌泥湖周边菜园的青菜已收割一尽,丢下遍地黄叶,沤在雨水浸湿的园中。野地上曾经绿茵茵的青草亦褪去本色,呈现出一片枯黄。萧瑟秋天就这么到来了。
  反右斗争局势已日趋明朗。总院机关里,灰脸低头、只走路不说话的人,十之八九会是右派。总工室邱传志因急性黄疸肝炎住进了医院,每一次批判会,都由一个护士送他过来。因为害怕传染,大家都离他远远的。邱传志便总是蜡黄着脸,孤零零坐在一角。偶有几丝从窗口吹入的秋风,悄然撩开垂在他脸上的白发时,便能看到他满脸的凄惶。他认真地听着越来越尖锐的批判言词,一句也不辩解,只唯唯诺诺地认罪。
  民主党派的会议亦开得紧锣密鼓。林嘉禾和李琛明当初的发言曾作为样板登过整风简报,而现在,自然又成了他们反党反人民最有力的材料。一场场的批判会如同秋天里一场接一场的风雨,不歇气地袭击他们。李琛明一夜之间白了头发,而林嘉禾眼里的血丝,几个月都退不下去。
  丁子恒面临着莫大的考验。无论读多少“归去来兮”以令自己内心平静,他都无法回避这个考验。这便是:他必须发言。因为所有参加批判会的人都必须发言,这是一个立场问题。
  在总工室批判邱传志和张云庭时,丁子恒因平常与他们交往甚淡,人云亦云地作些不关痛痒的发言倒没什么,然而在民主党派的讨论会上,他却实在无法对李琛明和林嘉禾开口。一个是他多年相知的老同学,一个是他从心里颇为欣赏的同仁。更重要的是,他并不知道他们有何反党行为,他觉得他们无非说了点实实在在的话。或许这些话有所不妥,但都是善意的。他们都是真君子,丁子恒想,这一点他可以用人格担保。
  头两次会议,丁子恒像平常一样,并不多话。但是,第三次的会上,便连续有几人放下李、林二人不谈,而点了他。说他是温情主义,只因与右派有私人交情,便在大是大非面前三缄其口,不揭发不批判。有些同志尚能王顾左右而言他,而他丁子恒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是否和右派心息相通,彼此有什么默契?
  丁子恒百口莫辩。他知道自己再不开口是不行的了。一连几天他都犹如在火中煎熬,晚间在家,便来回地在屋里踱步。因心意烦乱,踱步的节奏急促而沉重。有一天,住在楼下的人家受不了他没完没了的脚步,竟对着他家窗口喊叫起来:楼上的,能不能停下来!
  停下脚步的丁子恒躺在床上,长夜不眠。他的痛苦使得全家人惴惴不安,连三毛都不敢凑近,只隔着老远呆望着神情憔悴的爸爸,不知世上发生了何等大事。
  这天,丁子恒终于发言了。说话前,他望着窗外一棵黄叶已然落尽的梧桐,伤感地想,良知便是这一片孤独的树叶,秋风吹起,想不坠落都不行。那么就让今日的秋风把我的良知吹落吧。
  丁子恒批判林嘉禾和李琛明的发言,虽不算尖锐凶狠,但他也的确不敢和风细雨。他用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批判了林嘉禾,说林嘉禾有一次发言中曾经谈过四个问题,其中有三个是反党言论。林嘉禾在整风中抛出这些反党言论,正说明了长期以来他对党都是不满意的。这必然有其历史原因,应该从他的阶级根源挖起。而在批判李琛明时,他作了一个揭发,他说李琛明曾同他说过,刘邦和朱洪武得天下后大杀功臣。而现在,功臣这样多,若不能杀,又该怎么办?
  丁子恒未曾料到,他的这个揭发,竟引起剧烈反应,对李琛明的批判当即升级。这句话成为他的重要罪证之一。如此后果,令丁子恒心乱如麻,他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两个最可鄙的字从辞海里跳到他的眼前:出卖。他自已被这两个无情之字震撼得目瞪口呆。他甚至不敢去想历史上扮演这种角色的人都有怎样一副嘴脸。他只能如一个神经错乱者一般,不间断地想着同一句话: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批判会后的第三天,他在路上迎面碰到李琛明。他欲上前向李琛明作个解释。虽然主动同李琛明说话,在丁子恒来说,也是风险,但丁子恒还是决定冒此一险。他想,这比他无时无刻地经受良心折磨要好。然而,李琛明对走到面前的丁子恒却未予理睬,他把头微微一扭,不屑地看他一眼,扬长而去。
  这道目光充满蔑视和厌恶,有如一把犀利尖刀,直插丁子恒的心灵,将他的自尊切割得鲜血淋漓,令丁子恒永生难忘。李琛明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路的尽头,丁子恒却仍然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远望他的离去。丁子恒知道,这道目光将永远同他的噩梦纠缠在一起了。
  这天上午,吴思湘通知丁子恒到汉口饭店开一个三天时间的会议。丁子恒问他是否也去?吴思湘摇了摇头,说:“我的批判会还没有完。”然后又说,这是沿江十三省水利部门的联席会议,内容有三,一是水土保持,二是防洪排渍,三是农业灌溉,非常重要。必须做详细记录,以便回来传达。此外,丁子恒在会上要将江汉平原土壤调查情况对大家作一个汇报,并接受会议代表们的咨询。
  丁子恒深深松了一口气。他想他可以离开那些批判会,离开令他心惊胆战的氛围了。于是他鼓着勇气向总院提出,需要时间准备汇报的材料。院里同意他在会前一个星期集中精力整理材料。
  丁子恒在院图书室一个僻静的角落,呆了整整一个星期。其实,他对资料了如指掌,深信自己即使没有任何资料,也能对所有咨询对答如流。但是,他却宁愿坐在这幽暗的一角,以一种消磨时间的心态,来整理他所熟知的一切数据和文字。微黄的灯光下,资料架一排一排向后延伸,纸张和灰尘混合着散发出一股令丁子恒熟悉的气息。嗅着这种气息,他内心生出踏实之感,就仿佛进到了他最应回去的家园。这个家园宁静平和,足可令他疲惫的身心停泊其中,憩息,以及修复。
  他知道逃避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方式。但他的确没有更好的法子离那个火气冲天的批判会更远一点。虽然肃反以及打老虎运动他也都经历过,但却没有哪一次的气氛像这次一样令他倍感紧张和不安。他对这样隔三岔五的政治运动感到深深的厌倦和腻味。他不知道非要让自己卷入这一场场政治运动中,于国于党以及于他自己又有什么意义。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十分费解的问题。他常想,让那些懂政治的人去搞政治,让我们搞技术的人来修大坝;他们保证红色江山永不变色,党的政权日益巩固,我们保证江河洪水永不泛滥,工厂农村有电有水;他们维护国家的和平和安宁,我们进行国家的建设和发展,彼此各就各位,各行其是,这不是很好吗?
  但却没有其他人如丁子恒一般去想。
  三天的会议很快结束。会议最后一天,林院长去了。出乎丁子恒的意外,吴思湘同林院长一起到了会场。丁子恒有点兴奋,生出一种好人得救的感觉,便情不自禁地朝吴思湘招了招手。吴思湘瘦得发尖的面孔上浮出笑容,他带着这份久违的微笑,向丁子恒示意了一下。林院长作了热情洋溢的发言,谈治理长江,谈三峡未来。他的言词颇为激昂慷慨,一下子便调动起与会者的情绪。林院长讲完话,便由吴思湘将长江流域全面的规划部署,在会上详细讲解了一番。吴思湘初谈时,声音平和,只是一种机械的陈述。但说着说着,他仿佛看到了一幅清晰而辽阔的图景,身不由己地沉浸其中,声音里便尽是抑制不住的亢奋和向往。丁子恒很少见到吴思湘的职业兴奋,他有些惊讶,随后也跟着兴奋了起来。
  整个长江流域的规划被吴思湘归纳成十三个要点,全面而周详。丁子恒飞快地作着记录,他几乎不记得此刻他所在的总工室仍然开着那些没完没了的批判会,不记得人人皆绷紧着心弦,生怕不小心也变成遭人唾弃的右派,甚至连李琛明带给他的阴影也隐没了下去。他的脑子被长江以及它蜿蜒于辽阔土地上的支流所布满。他所记录的每一个字都散发着无与伦比的魅力,一条条优美的河水亦流淌其间。他的指尖在纸上一触而过,河水便从那里一直流进他的血管。丁子恒顿觉神清气爽。
  吴思湘所讲十三个要点如下:
  
  1.荆江防洪排涝问题;
  2.太湖区开发问题,由淮委来搞,巢湖出口放东西梁山以下,安徽从皖河考虑也对;
  3.平原防排标准;
  4.太湖规划,水位不能太死;
  5.长江河道观测,河口观测能力要加强;
  6.湘中干旱地区的引水问题;
  7.四川盆地灌溉问题;
  8.昆湖区规划;
  9.乌江开发问题——乌江洪水还是机会很多,现正在查勘;
  10.嘉陵江规划问题,甘肃省要求开发白龙江;
  11.几个水库枢纽移民问题,柑橘上山问题;
  12.唐白河灌溉规划,引水、排水、回归水、地下水问题以及有无盐渍化问题,要做些典型的灌溉试验;
  13.赣北地区规划问题,苏安枢纽与赣粤运河配合的问题……

  会议散时,吴思湘叫住丁子恒,并把他介绍给林院长。林院长朝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丁子恒,业务水平是一流的。好好干,工作像水一样连绵不断,江河的治理就靠你们了。”
  丁子恒说:“我会尽力的。”
  林院长笑道:“不要只尽半力,要尽全力。”
  丁子恒也笑了,说:“那自然。”
  林院长说笑一番走后,丁子恒问吴思湘:“吴总,你没事了吧?”
  吴思湘的愁云又堆到脸上,他一声苦笑,说:“不知道呀,今天晚上批判我的会议并没有取消。丁工,得辛苦你了,我今天讲的这十三点规划主要是林院长勾勒的,大部分总工室也做过安排部署,请你把平素我们做的部署和今天提出的这些问题综合一下,明天室里好全面地进行讨论。”
  丁子恒说:“那……今天晚上的会议……”
  吴思湘说:“你不用去了。我替你说明,你的任务是林院长交待的。”
  丁子恒说:“好吧。”
  这天夜里,丁子恒便在办公室,将过去制定的所有规划和生产会议记录,统统细查一遍,然后对照着吴思湘的十三条规划内容,拟出了详细的纲要。隔着几扇窗子,他能听见严厉的批判和呵斥的声音。然而此时,这些声音有如来自另一世界,与他无关。
  
  1.荆江防洪排涝,合作查勘,本院主持,湘省派人合作;
  2.太湖、巢湖二区合并,淮河以南统一考虑。有人提出绕过东西梁山方案,似可考虑。根据苏非聪发言可知,得胜河出口坡降并不大;
  3.防排标准,要中央定,我们只能提注意事项;
  4.太湖水位确需定得活一些,通、杨区请示领导。提示:太湖区有840万亩田,诸暨可引水溯江南运河灌溉;
  5.问题不大;
  6.湘中干旱区、赣粤运河、湘粤运河规划,1958年当列入;
  7.嘉陵江灌溉规划由蜀省做,我们提要求并派人配合;
  8.昆湖区,原规划拟定,亦以其省为主,本院配合;
  9.乌江开发,1959年提要点,现正由综合室查勘,灌溉问题则由黔省自搞;
  10.白龙江灌溉亦由省里自搞,但水土保持的问题得考虑;
  11.暂时不谈;
  12.唐白河规划,选择地区,提出要求,请地方搞,鸭河口1959年设计,需做几套方案进行比较,过河建筑物拟定不搞,设计该坝的水文资料和地质资料要全;
  13.赣江平原规划,待做。

  整整一夜,丁子恒从一条河流跳入另一条河流。他将每一问题都草拟出大纲,并作出简要说明,附上原始资料。待他做完这一切,最后将全部材料放进资料盒时,天已大亮。白色的光片,挂在办公室的两个窗口,远远地有公共汽车急驰的声音越墙而来。丁子恒伸伸懒腰,扩了扩胸,竟觉得自己毫无倦意。整整一个秋天,这是他最为充实最为愉快的一个夜晚。
   
十三

  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到总工室。
  王志福先前所在的水文站有几个工人联名写了份材料交到总院,其中揭发了许多王志福的言论。最重要一条是:王志福有一次同他老婆打架,他老婆找到队部,向队长和政委哭诉,政委批评了王志福,令王志福做检讨。王志福不服气,说:就连毛主席家里都闹矛盾,我有什么闹不得的?他这完全是恶毒攻击毛主席。其次一条是,王志福一心想往上爬,每次搞完一项革新,都要跟人吹嘘说:人要升得快,就必须得有真本事,光晓得开会讲几句空道理,读几本派不上用场的书,有什么用?他这宣扬的是什么观点?开会时什么道理是空道理?什么书是派不上用场的书?
  总院对这封信非常重视,据说已找王志福谈过话了。总工室的人从王志福垂头丧气的脸上,可以看出这个传说的真实性。
  这天召开的室务会议是由总工程师吴思湘主持的。吴思湘的脸在秋阳映照下显得洁净而明朗。吴思湘说下月初,他将同林院长一起去北京参加部里的会议。会上,将讨论长江流域规划的要点报告。他的脸上不时露出一些笑容。接着又将业务工作做了些新部署:土壤化学室合并过来由总工室兼管;明年准备聘请灌溉专家,上半年人要到位;总工室两个副总工程师,一个负责唐白河,一个负责长江流域规划,等等。说完所有这一切,吴思湘把声音提高了,他说:“在反右斗争中,谢谢大家给我提了许多宝贵的意见。这段时间,我每天晚上七点到九点都在学习马列和毛主席的书。有人说这是些派不上用场的书,我觉得这个说法完全错误。我学了之后,大受启发,深深感到真理的伟大。我很希望在学的过程中,能同在座各位进行交流。”
  吴思湘说完便含笑离去。丁子恒无意中看了一眼王志福,他的脸色灰暗,头垂得很低,一只脚在地上无聊地画过来画过去,样子分外可怜。
  苏非聪捅捅丁子恒,说:“那小子蔫多了。”
  丁子恒说:“他也算尝着了滋味。”
  苏非聪叹一口气,说:“虽然这家伙先前批判起别人来,没说一句公平话。可现在,真把他打成右派,也实在太不公平。”
  丁子恒想了想,说:“你说得也是。连他都成了右派,我就越发搞不清定右派是个什么标准了。”
  丁子恒和苏非聪正说话,那边柴启燕对着王志福叫喊起来:“我说王志福,你光是坐在这里动也不动,挡着我正常走路了。”
  王志福跳起来,说:“你有什么好神气的?不就是没轮上你当右派吗?喊喊叫叫干什么?”
  柴启燕说:“你是什么意思?你挡了我的路,我还不能说,扯什么右派不右派的?你是反右积极分子,还能让你当右派不成?”
  王志福“呜”的一声哭了,且哭且说:“你没见吴总的脸色,这不明摆着右派轮上我了?”
  丁子恒有些不解,说:“这是什么话?吴总脸色好,与你有什么关系?”
  王志福仍然哭道:“根据我们室的人数,右派指标是三个,除了邱传志和张云庭外.第三个本来应该是吴思湘的。现在……现在……吴思湘没事了,那……那个指标,还不到我头上了?我奋斗这么多年,没想到会有今天!”
  王志福的话令室里人都大为惊讶。柴启燕说:“会是这样?”
  王志福说:“怎么不会?那你说,一共三个指标,我们室里除了我,还会有谁?”
  苏非聪有些愤然,说:“哪有这样打右派的?又不是搞工程拉计算尺,拉个比例出来,尺这边是右派,尺那边是左派。数不够还得硬派上几个,这岂不是笑话?”
  王志福止住哭泣,怔怔地望着苏非聪,半天没有说话。
  更惊人的消息传了出来:王志福把苏非聪说的关于拉计算尺的话,写了份揭发材料交上去。这是直接攻击反右斗争,比其它任何言论都更为反动。总工室的第三个右派便迅速敲定:苏非聪。
  丁子恒闻知此消息瞠目结舌。他只会张着大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大脑在瞬间完全空白。苏非聪跌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两眼发直,傻瓜一样,两只手在桌面上来来回回空抓着,什么也没有抓住。
  丁子恒清醒过来,见苏非聪如此这般,吓了一跳,忙说:“苏工,镇定点,镇定点,说不定是误传。”
  苏非聪完全失去了平常的潇洒和睿智。他的表情一会儿焦急,一会儿愤慨。同所有右派的紧张、凄惶以及胆怯不同,苏非聪表现出他的激烈和暴躁。他不时用强硬的口气说:“我不是右派。我坚决不能承认我是右派。这是人为的陷害。”
  董凡和孙昱等人便驳他,说人家王志福揭发的话,的确是你亲口说的呀!
  苏非聪便吼叫道:“我说我不是就是不是!”因为他的态度,在批判他的会议上,人们发言用词亦越来越严厉,苏非聪同揭发批判他的人不断地发生争执。
  这天下班,吴思湘叫丁子恒去他的办公室。丁子恒进门后,吴思湘走到门口朝走廊方向张望一下,见无人,便赶紧把门关紧,且将门销插上。
  丁子恒颇觉怪异,说:“什么事?”
  吴思湘拉他到窗边,低声道:“苏非聪住你隔壁,是吧?”
  丁子恒心跳了一下,说:“是呀。不过,这些日子我们并没有什么来往。”
  吴思湘说:“我知道你是个谨慎的人。不过,你一定找个机会跟苏非聪说一下,不要用这种方式。要屈服,要认命,要为妻儿老小着想。否则,最后被送到劳改农场去就好吗?或者,枪毙掉……”
  丁子恒吓得腿一软,顿时生出魂飞魄散的感觉。好半天方颤声道:“难道……难道……会这样?”
  吴思湘说:“我不知道会不会。但是我比你们年长,我知道政治斗争的残酷。右派就是敌人,对敌斗争就是你死我活。我对你说这些话,也是凭着我个人对你的了解和对苏非聪的了解,请你一定规劝他。”丁子恒使劲地点点头。
  这天回家的路上,丁子恒神思散乱,几次差点叫车撞上。行至蒲家桑园路边小店,他买了一盒香烟。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无助;感觉到作为一个人,他是多么孱弱;感觉到命运就像潜伏于四周的野兽,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朝你扑来,将你变成垃圾。他的心更加迷茫,以至需要借助一支香烟来帮助自己镇定。
  这些日子,苏非聪下了班便把自己关在屋里。苏家成天死寂一片,连孩子们都知道家里遭有变故,平日大吵小闹的尖叫声也一律消失。丁子恒总是只能见到愁苦着面孔,从厨房到家里忙进忙出的魏婉娴。
  夜里,孩子们皆睡去,丁子恒慢慢地踱到苏家门口。魏婉娴端了一盆水从屋里出来。
  丁子恒轻声道:“苏太太,能不能叫苏工出来一下,我有要紧事跟他讲。”魏婉娴露一副受惊吓的样子。丁子恒苦笑了一下,说:“我必须跟他讲。”
  魏婉娴放下脸盆,折回房间。几秒钟后,苏非聪走了出来。丁子恒拉了他进到厨房。
  苏非聪无精打采的,说:“什么事?丁工,你最好还是避点嫌为好。”
  丁子恒说:“这我知道。只是吴总要我无论如何跟你说一下。”
  苏非聪有些惊异:“吴思湘?”
  于是,丁子恒把吴思湘对他所说的一切原封不动地告诉了苏非聪。苏非聪脸色大变,呼吸急促得可让丁子恒看见他胸脯的起伏。头上电灯散发着昏黄的光,煤炉已用煤泥封闭,只有一个小孔透露出一点红光,煤气味道缭绕在这个小小的空间。
  突然,苏非聪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仿佛被呛着了,咳得涕泪横流。魏婉娴立即冲出房间,她尖声叫着:“阿苏,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右派就右派,别气坏了身子。”
  面对备受磨难的苏非聪,丁子恒心里百味俱生。他呆望着魏婉娴为苏非聪捶背,又呆望着魏婉娴将苏非聪手臂搭于己肩,扶着苏非聪缓缓走向屋里。丁子恒的眼泪禁不住快要流出。
  被搀扶着往外走的苏非聪突然止步,他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丁子恒一眼,苍白如纸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低声说:“谢你了,丁工。”
  次日早上,丁子恒看到苏非聪时,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批判会上,苏非聪一反往日的强硬,变得唯唯诺诺起来。无论人们怎么批判,无论人们采用了什么样过分的言词,他都一律接收,一律认罪。
  丁子恒的心更加痛苦。他突然觉得,亲眼看到一个人灵魂的崩溃,比亲眼看到一座大坝的崩溃,更让他胆战心惊。
  批判苏非聪的时候,丁子恒发过一次言。他重复了一番别人都说过的话,显得平乏而空洞。依然有人批判他的“温情主义”,但这一回丁子恒不再重蹈旧辙。他沉默着,听着人们在批判苏非聪的同时,也批判着他。他想,虽然我承担不起“右派”这顶帽子,可是我同样也承担不起自己良心的折磨。
  领导亦同丁子恒作了谈话,批评他的右倾同情思想。便有议论传来,说因为总工室只有三个指标,丁子恒才当了个“漏网右派”。这议论令丁子恒出了一身冷汗。
   
十四

  这一年,乌泥湖有六家出了右派。他们是:
  
  甲字楼上左舍吉迪成家;
  丁字楼上左舍苏非聪家;
  己字楼下左舍林嘉禾家;
  庚字楼下右舍李琛明家;
  辛字楼上右舍沈佳士家;
  壬字楼上左舍王唯康家。

   
十五

  1957年的最后一天,也将被冷飕飕的寒风吹刮而去。这日下午,丁子恒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蹒跚在前的苏非聪。他的身影在阵阵扑面而来的风中,如飘如摇,而他的每一个步伐却又显得那么沉重。丁子恒远远地走在后面,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年初他们一起顶着风雪看房子的情景一次次浮在眼前,甚至仍能听到“咦?一座寺庙;哦!两个和尚”的说笑。
  如此,丁子恒心里涌出哀伤。他想,1957年瞬间将成往事。往事随风而去,永不复返。而人们却永远只会对着面前的日子说:新的一年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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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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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紫千红花正乱,
  已失春风一半。
  ——北宋·李元膺《洞仙歌》

   


  一个下雪的早晨,苏非聪全家仓惶地离开了乌泥湖。这是离春节并不太远的日子。
  总院的意思原本是让苏非聪下放到三斗坪工地,这其实是一个最轻的处理。同室的张云庭已送去了劳改农场,邱传志下放到外业队伙房。但苏非聪仍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生活中没有了自尊和骄傲,对他来说,犹如没有了水和空气。他用了自己最后一点勇气,向院里递交了一份辞职报告,然后,决定带着他的全家五口人和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返回老家。
  苏非聪一家人走的时候,丁子恒已去上班。丁子恒不知应该如何处理这样的局面,也不知送他和不送他会有怎样的结果。他只能麻木着自己,采取一种听凭自然的方式。他想如果他在家,他就送一送,如果正好他必须上班,他就只能去上班。但是当魏婉娴告诉雯颖他们定好了上午十点钟的船票时,丁子恒还是松了一口气。
  雯颖头天冒着风雪去头道街给静雅静宜静沁一人买了一件衣服,还买了几种点心让他们在船上吃。雯颖把这些东西交给魏婉娴时,魏婉娴哭了起来,雯颖亦泪水涟涟。她想起几个月前两人还倚着房门讲着关于石评梅的诗,而转眼间却要互道别离。世事的变幻,竟全然不给她们半点预示。雯颖本是不信菩萨的,这一忽儿,她突然想,那天魏婉娴斥责了菩萨几句,难道报应便应在今日?想罢她有些毛骨悚然。
  魏婉娴哭完后,回到房间,拿出一本封面已泛黄的书,递给雯颖,说:“这是石评梅的诗集,我以前好喜欢的。送给你作个纪念。我们走时,你一定不要送我们,连送到走廊上都不必。这辈子也许我们再也见不着了,可是我心里会记得你们一家的。”
  雯颖接过书,哽咽道:“我也会记得你们。”
  三轮车抵达丁字楼门洞口时,雪下得很大。地面已经变白,北风卷着雪花呜呜地叫着。雯颖听见苏家人丁零哐啷抬物下楼的声音,脚步十分杂乱。她没有出去,一手抱着嘟嘟,一手搂着三毛,三个人站在窗口,隔着玻璃看着三辆三轮车载着他们一家人悄然而去。
  三毛说:“苏妈妈他们还会回来吗?”
  雯颖说:“不知道。”
  三毛说,“是不是我跟静沁吵架,苏妈妈生气了?”
  雯颖说:“不是的,不关三毛的事。”
  三毛说:“那为什么要走呢?其实我还是很喜欢静雅姐姐和静宜姐姐的。就是静沁有点讨厌,可是她有时候对我也很好呀。我不想他们走。”
  雯颖说:“妈妈也不想他们走,可是没办法呀。”
  三毛说:“爸爸有办法的,我知道。我们叫爸爸把他们留下好不好?”
  雯颖说:“爸爸也帮不了,谁也帮不了。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三毛不高兴地嘀咕了一句:“我还是不明白。”
  玻璃窗便因雯颖的呵气而变得水汽蒙蒙。雯颖用衣袖拭去水汽,但三辆三轮车已经全部从甲字楼后消失,眼前只剩下雪片在风中轻盈飞舞。
  整个上午,雯颖都郁郁不乐。她无心做事,亦无心看书。中午,她草草地下了点面条,然后打发三毛和嘟嘟午睡,自己则趴在桌上,写下了她平生的第一组诗。
  
  当年化雪我南来,今朝落雪君东去。
  从此雪化雪落日,便忧君家平安否。
  人间多少伤心事,君知我知天不知。
  却将泪雨凝成雪,且歌且舞到几时。
  千里长路待君行,烟水茫茫居无定。
  我命君命皆如雪,在天在地总是轻。

  写完后,雯颖心里更多几分惆怅,她将诗夹在魏婉娴送给她的石评梅诗集里。她想,不知魏婉娴在乡下能做什么,她那双纤纤细手可以养蚕采桑吗?可以插秧割稻吗?可以锄地担土吗?可以砍柴烧灶吗?可以应对乡下的冷风冷雨和烈日酷暑吗?倘若那些变故落在自己头上,自己是否可以承担得了呢?如此想着,雯颖有些毛骨悚然,淤积于心的惆怅便又浓缩成深深的忧伤。
  丁子恒晚上回家,见了雯颖,第一句话便问:“苏家走了?”
  雯颖说:“走了。”
  三毛说:“我看见苏妈妈和静雅姐姐还哭了的。”
  丁子恒心里一抖,放下手上的包,走到右舍,推开虚掩的房门。里面空无一人,惟屋中央有两只大网篮,网篮里整整齐齐地放着苏非聪的书。丁子恒仿佛听见那些厚厚的精装本在这空寂的房间里诉说孤单。嗜书如命的苏非聪把什么都带走了,却惟独扔下了书。丁子恒一阵茫然。他走到网篮跟前,发现最上层的书上放了张纸条。丁子恒拿起纸条,打了开来。
  纸条是苏非聪留给丁子恒的。上面说,因为三轮车少来了一辆,所以两只盛书的网篮暂时先放你处,有机会我会派人来取,如果没机会就随便处理了吧。“多书者多输也,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是苏非聪最后的一句话。
  丁子恒怅然环顾四壁空空的房间,将手中纸条撕成碎片。他推开窗,顺手一扬,碎纸片立即跟飞扬的雪花溶为一体。
  乌泥湖六户右派,除去丁字楼苏非聪家辞职返乡外,还有三户被命令限期搬出乌泥湖楼房。
  甲字楼吉迪成全家搬去陆水工地;
  庚字楼李琛明举家迁至湖南安乡水文站;
  辛字楼沈佳士搬到他太太任教的水电学院。
  王唯康和林嘉禾两家,因王太太肖芝亦是本院工程师,林太太邢紫汀是俱乐部的艺术指导,故经再三交涉,又经院办批准,得以留下。
  当最后几户右派在乌泥湖居民关注的目光下,陆续离开时,春天已经悄然来临。
   


  春节刚过,天气还是冷飕飕的。器材室工程师吴松杰一家搬到了乌泥湖丁字楼上右舍。
  搬家的那天,吴松杰的太太李乐云款款地走到左舍。雯颖见之,忙上前问,是不是需要帮助。李乐云没有答话,只是将左舍的两个房间以及厨房和卫生间望了望。斯时正是下午,太阳光越过卫生间的窗口,落在大便池通往小便池的台阶上。李乐云自语道:“唔,我们右边要好一些,这边西晒。”说罢又款款返回,依然没有理会雯颖。雯颖便有些不悦,扭头进了自己的屋子。想起才刚几天,苏家的屋子便换了主人,而且来的这家给她的感觉一点也不好,便颇觉怅然。
  吴松杰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吴安林,比二毛小一岁,一个叫吴安森,比三毛大一岁。吴安林上楼来便找了支粉笔,刷一下在走廊中间划了一道白线,然后高声宣布道:“线右边是我家的地盘,除了我家的人,谁也不许越过。”
  看着他们搬家的二毛赶紧说:“那如果我弟弟玩皮球,球滚过去了呢?”
  吴安林说:“那正好呀,球滚过来就算我们家的了。”
  二毛说:“你怎么能这么霸道?”
  吴安林说:“嫌我霸道,就别让你家的球过来。”
  二毛还想说些什么,雯颖立即让大毛把他叫了回来。晚上雯颖对几个孩子交待:邻居那家孩子跟苏家姐妹不一样,玩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不要打架,不让过线就不过好了。
  二毛不服气,说:“凭什么让他们那么霸道?”
  大毛说:“二毛你啰嗦个什么嘛!不理他们就是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晚上,雯颖心里有些烦。对丁子恒说起新来的邻居,丁子恒说:“你觉得不顺眼就别走得太近。吴松杰我不认识,但我知道他。他父母都去了台湾,只他一人留在国内。这个人是出名的不爱说话,经常是闷闷的。他太太是干什么的,我也不清楚。”
  雯颖叹息道:“唉,再要有一个像魏婉娴那么投合的邻居就好了。”
  丁子恒笑了,说:“高山流水,俞伯牙也只碰到一个钟子期,知音哪能有许多呢?”
  雯颖没有答话,她笑不出来。一想到以后常常要面对这么一家人,她心里就不自在。她知道,摊上一个不合适的邻居,以后的日子一定不会平静。
   


  青草再一次覆盖了野地上的泥泞。冬日所有的枯黄都已脆弱不堪,仿佛只是被春风的袖子拂了一拂,便在突然间褪尽。风也变得不那么刺骨,于是因寒而匿的绿意,又开始悄然返回枝头,燕子也从南方飞了回来。
  当第一只燕子在屋檐上做窝时,最先发现的竟是嘟嘟。嘟嘟那时正在窗口边同三毛玩拍拍手。突然她听到了叽叽的声音,循声望去,她便看见了正衔泥筑窝的燕子。嘟嘟说:“鸟鸟,有个鸟鸟。”
  三毛忙爬上桌子,打开窗子,把头伸了出去。他叫道:“是燕子!妈妈,小燕子到我们家来了!”
  在厨房干活的雯颖听得屋里大喊大叫,不知出了何事,忙跑进来,说:“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三毛说:“出了很大很大的事,小燕子要住在我们家了。”
  雯颖顺着他手指之处望去,果然见屋檐下新泥点点,燕子正在搭窝。雯颖也高兴了,说:“真的呀,小燕子要住到我们窗子下了。”
  三毛说:“妈妈,嘟嘟好笨哦,她连燕子都不认识。她说‘有个鸟鸟’,真好玩呀。”
  嘟嘟批评三毛,且仿着他的音调。嘟嘟说:“笨笨。哥哥笨笨。”
  雯颖说:“哥哥不是笨笨,嘟嘟也不是。嘟嘟还小,长大一点就认识燕子了,对不对?看,小鸟鸟穿着黑衣裳,尾巴像把小剪刀的,就是燕子。知道了吗?”
  嘟嘟点点头,奶声奶气地说:“知道了,小剪刀。”
  雯颖说:“一定是小燕子特别喜欢我们家的三毛和嘟嘟,所以呀,它不想上别人家去,专门找到我家窗口来。”
  三毛说:“对了,一定是它听见我唱拍手歌了。这个歌是我唱的,不是嘟嘟唱的,嘟嘟还不会唱。你拍一,我拍一,一只小猫坐飞机;你拍二,我拍二,两只小猫梳小辫;你拍三,我拍三,三只小猫爬雪山;你拍四,我拍四,四只小猫吃鱼刺……”
  三毛正拍着手高声歌唱时,一只燕子又衔了新泥回来。三毛尖声叫道:“妈妈,你看,它又听见我的歌了。”
  雯颖笑了起来。笑完心想,愿这燕子给我们带来好兆头。
  蒲家桑园村驼背他老婆带着小儿子蒲海清来丁子恒家拿脏衣物回去洗。蒲海清长得瘦瘦小小,两条长长的鼻涕一直淌到唇边,他不时用衣袖在脸上擦一下。雯颖见之不禁皱了下眉头。三毛却兴高采烈地冲过去,问道:“你是谁呀?”
  驼背他老婆忙说:“是我家老幺,小名叫苕货。三毛,他特地来跟你玩的,想跟你学聪明一点。”
  三毛大口大气地说:“好吧,我来教你。要是妈妈打你,你就闭上眼睛使劲想,这不是我的屁股,是哥哥的屁股,这样就不疼了。这就是聪明。”
  雯颖和驼背他老婆都忍不住笑了。驼背他老婆大声说:“看看看,我说吧,三毛就是聪明。”
  蒲海清抹了一下鼻涕,吭哧半天,方说:“要是……揪耳朵呢?”
  三毛从未被妈妈揪过耳朵,便有些奇怪,说:“妈妈揪耳朵干什么?”
  蒲海清摇摇头,说:“不……不晓得呀。”
  雯颖听他俩对话,心里只觉好笑。便问驼背他老婆:“你儿子几岁了?”
  驼背他老婆说:“五岁了。”
  雯颖说:“那跟三毛一般大呢。”
  驼背他老婆说:“我家苕货哪里能跟三毛比?半天说不了一句整话。”
  雯颖笑了笑,她喜欢听别人夸她的孩子。她想我们家孩子哪一个不聪明呢?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呀,这一点别人又如何能理解。这么想着,她心里生出许多自豪。
  驼背他老婆说:“趁今天太阳好,多洗几床被子吧。”
  雯颖说:“我也这么想。看大毛睡的这床,被头太脏了,要多打点肥皂好好搓搓才是。”
  驼背他老婆便说:“不用加肥皂,我在塘边石头上,多捶几下就行了。”
  雯颖突然想起什么,问:“你在哪里洗衣服?”
  驼背他老婆说:“就在水塘里洗呀?”
  雯颖问:“哪个水塘呀?”
  驼背他老婆说:“还有哪个?村西头那个,村里就这一个哩。”
  雯颖问:“那……那……浇地呢?”
  驼背他老婆笑了起来,说:“我说丁妈妈,你说话真好玩,浇地不用塘里的水用哪里的?”
  雯颖问:“那你们是怎么舀水呢?”
  驼背他老婆深觉雯颖的问题幼稚之极,便使劲笑,声音嘎嘎嘎的,像只老公鸭。笑过方说:“你这个话要笑掉我们一村人的大牙哩。怎么舀水?把粪桶往塘里一沁,拎上来不就是一桶水?”
  雯颖问:“那……不是很脏吗?”
  驼背他老婆说:“怎么会脏?塘那么大,什么脏也化掉了。一村人吃的都是塘里的水哩。”
  雯颖不觉蹙起眉头。驼背他老婆觉得有点不对劲,忙问:“怎么了呀?”
  雯颖吞吞吐吐道:“这个……这个……衣服在那里洗不太卫生吧。”
  驼背他老婆说:“怎么不卫生?我们全村的衣服都在那里洗呀。”
  雯颖说:“可是……我家三毛他爸爸知道会不高兴的。”
  驼背他老婆说:“那怎么搞?村里就那个塘呀。”
  雯颖说:“这样好不好,你干脆每个星期一都上我家来洗,行不?”
  驼背他老婆说:“我在家还要喂猪,烧火。”
  雯颖说:“如果你不在这里洗,我就不想要你洗了。我家小孩子都小,万一传染上什么病,就麻烦了。”
  驼背他老婆说:“莫瞎说,他们一个个小肥狗一样,哪里会得病?”
  雯颖说:“反正我家衣服不能在你们那个水塘里洗。这样,你到我家来洗,我每个月加给你一块钱,行不行?”
  驼背他老婆说:“行不行,我得回去跟我家驼子商量一下再说。”
  雯颖说:“好的。你下午给我回个话,如果不行,我好再找别人。”
  驼背他老婆忙不迭地说:“你千万莫忙着找人,我家驼子肯定会同意的。我喜欢洗你家的衣服,你家的大人小孩都体面咧,衣服一点都不脏。”
  驼背他老婆这天便没拿衣服回家,而是坐在走廊上,一件一件在木盆里用搓板搓洗,边洗边跟雯颖发牢骚说:“不用棒槌捶,怎么能洗干净呢?这衣领也不会白,这被头也不会白,这才是真正的不卫生哩。城里人总说乡下人不卫生,你不知道,我们在塘边洗衣服时,大家都说城里人洗衣服连棒槌都不用,哪里能洗卫生?”
  雯颖听她唠叨得好笑,懒得睬她。
   


  逢驼背的老婆来洗衣时,三毛便拉了蒲海清去野地里玩。春天里野地绿了,有细细的小蜻蜓飞来飞去,累时便歇在也是细细的草茎上。因为三毛的聪明,蒲海清便十分顺从三毛,三毛说东,他便不说西。三毛玩得热了,他便替三毛抱衣服,三毛玩得累了,他就赶紧替三毛找地方坐。这使得三毛大为快意,觉得蒲海清比哥哥大毛二毛和妹妹嘟嘟要强上一千倍。三毛万分遗憾地对蒲海清说:“你要是我妈妈生的就好了,这样你就可以天天跟我住在一起了。”
  蒲海清连连点头,说:“是呀,我也喜欢你们家。我姆妈说你们家有肉吃。”
  常去野地玩耍的小孩,有一个是乙字楼上的沈丁丁。同胖乎乎的三毛比,沈丁丁尤显清秀。三毛同沈丁丁要好是因为沈丁丁也说南京话,两人常常坐在勘测标识的水泥台上,用南京话高声唱道:“上海小瘪三,身穿毛蓝衫,来到南京紫金山,一头栽下山!”
  三毛喜欢沈丁丁,却十分讨厌沈丁丁的妈妈,一看见她掉头便跑。雯颖对此十分奇怪,问三毛:“沈妈妈蛮喜欢你的,你为什么跑呢?”
  三毛说:“我烦死她了。一看我就说,三毛呀,你吃什么东西吃得这么胖呀?三毛呀,你一定把哥哥和妹妹的一份全部吃掉了是不是?还揪我的脸。”
  雯颖觉得这理由有趣,就告诉了沈丁丁的妈妈。沈丁丁的妈妈亦觉有趣,再见三毛,便又说:“三毛呀,怎么瘦了?是不是妈妈把好东西全给妹妹吃了,没给你吃呀?”
  三毛听了更烦,拔腿跑得更远。沈丁丁的妈妈便望着仓惶逃去的三毛哈哈大笑。
  沈丁丁的妈妈姓张,叫张雅娟。小小的个子,生得清秀白净。开口即一腔软软的上海普通话,很是好听。张雅娟的丈夫沈慎之是规划室工程师,沈慎之是个头高大的北方人,皮肤很黑,同张雅娟走在一起,格外黑白分明。沈慎之毕业于上海交大,学的是土建专业。张雅娟的父亲在交大附近开了家小书店,沈慎之常去那里翻书。闲聊时张雅娟曾笑说,那时她和她的姐姐总是暗中叫他黑大个。黑大个在那个小小书店里,翻书多,买书少,张雅娟的父亲张老板心里便颇不悦。有一次,几个瘪三追逐张雅娟的姐姐张丽娟,一直追到书店,恰逢沈慎之在那里翻书,路见不平,便出面吼之。沈慎之人高马大,更兼黑脸有威,只吼了几声,便吓得几个瘪三屁滚尿流。这事化解了张老板心中所有不悦,他开始赏识起沈慎之来,意欲将大女儿张丽娟许配给他。其时张丽娟正在师范学校就读,自称俊人雅士见过多多,嫌沈慎之太黑,不肯与之交往。而二女儿张雅娟不好读书,辍学在家帮助父亲守店,张老板便又把主意打在二女儿身上。张雅娟想,姐姐嫌他黑,难道我就不嫌?母亲便对她说,一个人日子过得幸福不幸福与脸黑脸白无关,关键在于这个人可靠不可靠,本分不本分。张雅娟觉得母亲之言有理,便对沈慎殷勤相待。黑大个沈慎之初始并不知张老板用意,只道自己帮了他家女儿,彼此亦相处日久,故而张老板分外热情。后来见小姑娘张雅娟常同他说笑,甚至去学校寻他玩,便心有所知。其时沈慎之正对班上一女生有几分迷恋,可对方待他冷若冰霜,不免令他心中怅然。张雅娟活活泼泼地出现,恰好将这份怅然冲得了无踪影。沈慎之觉得张雅娟小巧美丽,伶俐可爱,虽然读书不多,可做太太也不需太多学问,便放弃单相思而移情于张雅娟。毕业后,沈慎之便带了张雅娟回家结婚。正如张家母亲所言,婚姻幸福与否不在脸面的色彩。张雅娟婚后一直过着平静日子,虽几经乔迁,且已生下三个孩子,但终能过得富富足足。而她的姐姐张丽娟毕业后嫁与一青年军官。婚礼倒是风风光光,俊男美女,人人羡慕,却未能过上几年好日子。上海解放,解放军挥师进城,军官所在的国民党军队兵溃旗倒,作鸟兽散。军官便携妻带子返回河南老家,从此成为乡下农民,张丽娟自然亦成为农民的老婆,只有在田间劳作喘息时分,偶尔会想起当年上海有过的繁华。
  张雅娟每谈此事,都长叹不已。雯颖听罢也颇有感受,觉得人有时就是被瞬间的念头左右一生。命运这个东西很是无常,几乎没人知道可以在什么时候恰到好处地把握住它。于是只好由它摆布,被它牵引,至多是在被摆布和牵引的过程中寻机调控一下自己。
  张雅娟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均已上了小学,大的叫沈芋芋,上四年级,小的叫沈柔柔,刚读一年级。儿子便是沈丁丁,五岁,是家中最小,处于如此地位,自然是备受宠爱。雯颖在家里常透过窗口看见沈丁丁坐在沈慎之的肩上,指挥爸爸从走廊一头跑到另一头。当然也常看到沈丁丁对两个姐姐大发脾气,怒气冲冲地把碗筷往楼下扔。沈慎之的母亲同他们住在一起。沈奶奶每见丁丁发脾气,便一面慈爱着声音呵护丁丁,一面又严厉着嗓门呵斥芋芋或柔柔。三毛每见此,都会趴在窗台长叹说:“我要有个奶奶就好了,大毛二毛哥哥就再也不敢欺负我了。”
  雯颖暗笑,说:“你要有奶奶,你顶多就是个柔柔姐姐。奶奶要么喜欢大毛哥哥,要么喜欢妹妹,总之是轮不上你。”
  三毛说:“为什么?”
  雯颖说:“老人就是这样想的,讲了你也不懂。”
  三毛便赶紧说:“那我还是不要奶奶好了。”
  每天的中午,沈奶奶都会朝着野地方向喊沈丁丁回家吃饭。雯颖一听到这声音,便知三毛也该回来了。有一天,三毛玩得口渴,未到中午,便回家来找水喝。喝完水雯颖说:“别下楼了,跟妹妹玩玩。”三毛便只好留在了家里。
  三毛只在最没人玩的时候,才觉得可以同嘟嘟玩玩。三毛跟所有人都叫苦道:“你们根本不知道嘟嘟有多笨,她什么都不会,她拍球一下都拍不好,跳绳也不会,一看书就倒着拿,我真不知道她将来怎么办。”
  二毛多半会护着妹妹,说:“你小时候比嘟嘟笨得多,走路都比嘟嘟晚学会。”
  雯颖每听三毛唉声叹气评价嘟嘟时便暗自好笑。
  嘟嘟见有三毛陪玩,高兴得手舞足蹈,拉着三毛在家里捉迷藏。两人床上床下,玩得一塌糊涂。雯颖忙于厨房做饭,也懒得顾及他们。沈家奶奶在走廊长一声短一声地叫沈丁丁回家吃饭时,雯颖已经把饭菜都做好了。
  雯颖折进房间把三毛和嘟嘟赶到走廊玩耍,对面沈奶奶又喊雯颖,问三毛有没有回家。雯颖说早就回了。沈奶奶便问三毛有没有见到丁丁。雯颖喊三毛进屋问他,三毛正急着躲避嘟嘟的寻找,便答说没有。
  雯颖转告于沈奶奶,然后问:“丁丁不在野地?”
  沈奶奶说:“这小子大概玩疯了,奶奶叫也不听。”说罢扯开嗓门喊道:“雅娟,你下楼去找他回吧,该吃饭了。”
  大毛二毛放学回家,雯颖便开了饭。饭间,三毛突然说:“妈妈,今天有个叔叔拿了糖问我吃不吃,我说不吃不吃,妈妈要骂的。后来丁丁就吃了,丁丁说好甜哩。那个叔叔又说,他家里还有很多很多的糖,问我们去不去他家里吃。我说不去,他就抱着丁丁去了。妈妈,我是不是很乖?”
  雯颖正喂着嘟嘟的饭,随意地答了一句:“三毛是很乖。”
  三毛说:“那个糖的糖纸上还有金线哩,一定很甜。”
  二毛白他一眼,说:“就知道馋嘴。”
  三毛说:“说说也不行呀,我又没叫妈妈买。”
  大毛说:“算了算了,二毛,你跟他争个什么,他什么也不懂。”
  三毛说:“错!我什么都懂,嘟嘟才是什么都不懂。”
  二毛嘲笑道:“你懂?三加四等于多少?你懂吗?”
  三毛噘噘嘴,说:“不就是七嘛!”
  二毛有些惊异,说:“咦,对了!那五加六呢?”
  三毛满不在乎,说:“十一呗。”
  大毛亦有些惊异,说:“那……七加八呢?”
  三毛说:“十五呀。”
  二毛说:“九加九?”
  三毛说:“十八。”
  大毛又说:“十三加五?”
  三毛说:“又是个十八。”
  雯颖先未在意,后听三毛回答得不假思索,便也惊奇起来,说:“十五加八,算得出吗?”
  三毛翻翻眼睛,仿佛是想了想,然后说:“二十三。”
  雯颖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她五岁的三毛,她兴奋起来。大毛二毛亦被三毛震住,脸上扫尽平常小视三毛的神气。三毛便得意起来,说:“我说我懂吧?”
  二毛仿佛不服,说:“那那那……二十八加九呢?”
  雯颖说:“这太难了。他还小。”
  三毛却歪着头想了想,眼睛眨巴眨巴了几下,说:“就让它得三十七吧。”
  大毛二毛几乎异口同声道:“对啦!”
  雯颖大为意外,心想,这孩子似乎是有些与众不同哩。于是她问三毛:“三毛,告诉妈妈,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三毛说:“很好想呀。”
  雯颖说:“你说说看。”
  三毛把十个手指头一伸,然后屈起大拇指,说:“把这九个手指头送到二十八个手指头的家里去,不就行了!”
  大毛和二毛都哈哈大笑起来。
  午饭后,雯颖尚未从三毛做算术的兴奋中平静下来。突然沈奶奶苍老的声音满宿舍响起:“丁丁——”“丁丁,回来吃饭了——”声音长一声短一声,充满着焦急。雯颖听得心里扑腾了一下。接着,张雅娟尖细的声音亦穿越而来。
  及至黄昏,一个消息传遍了乌泥湖:乙字楼上左舍沈丁丁被人拐走了!
  二毛放学回来告诉雯颖时,雯颖正在炒菜。她突然想起三毛中午说过的话,不禁浑身一哆嗦,失声叫道:“三毛!三毛!你在哪里?”
  三毛从房间颠颠地跑出,说:“妈妈,我在这里。是不是还要我算算术?”
  雯颖蹲了下来,严肃地望着他,说:“要跟妈妈讲实话,早上是不是有个叔叔给你们吃糖了?”
  三毛说:“是呀!我没有要,我真的没有要。撒谎是小狗。”
  雯颖说:“丁丁要了?”
  三毛说:“是呀。丁丁最馋了,他要了还想要,那个叔叔说他们家还有好多糖,就抱着丁丁上他们家去了。”
  雯颖说:“那个叔叔是不是住在我们宿舍?”
  三毛说:“才不是呢,我看见他们往外面走了。他还牵着我的手,要我一起去。我说我不去,我口渴了,要回家喝水,我就回家了。”
  雯颖一把搂住三毛,把脸贴在三毛的头上,喃喃道:“我的天,我的天哪……”
  三毛说:“妈妈,你怎么啦?”他的话音刚落,便听到“哗啦”一声响。他立刻叫着挣脱雯颖的怀抱,奔进房间发脾气:“臭嘟嘟,你又把我搭的房子碰垮了!”
  屋里转眼传出嘟嘟的哭声,雯颖无心前去劝解,她脑子里空白一片。厨房锅中的炒菜已经糊成黑饼,青烟冒得到处都是。二毛惊呼着:“妈妈!菜糊了!”冲入厨房,将铁锅端下来。
  雯颖仍然没有动,她无力地倚着墙。心想,上帝呀,是你保护了我的三毛。想着想着,眼泪不禁流了出来。
  没顾得上吃晚饭,雯颖便手牵三毛去对面乙字楼上沈家。沈家坐着两个警察,家属委员会的明主任也坐在那里。张雅娟哭得两眼红肿,沈奶奶更是不时呼天抢地。沈慎之黑着脸一支一支地吸烟,三毛见了他便吓得往雯颖身后躲藏。雯颖推着三毛,让他复述一下上午的事情,两个警察也反反复复地询问。三毛毕竟太小,他只知道那个“叔叔”的一个眼睛有点大一个眼睛有点小,穿件像爸爸一样的蓝衣服。这是仅有的线索。
  沈家的哭声在丁子恒家窗外响了一夜。这虽是个春风柔顺的夜晚,从肃杀之冬走出来的万物皆在这春风抚慰之下蓬勃着自己全新的生命,但那凄厉的呼唤之声却割破了这个春夜的宁静,每一声都如刀如锯,从雯颖心头划过。
  清早,天刚亮时,一辆救护车响着更加尖锐的叫声开进乌泥湖,屋顶上的麻雀被惊骇得四处纷飞,家家窗口都能听到它们翅膀的扇动。沈家奶奶伤心过度,心力交瘁,心脏病突然发作了。
   


  丁子恒被派去洞庭湖做土壤调查时已近春末。这次调查,是同农学院老师以及四年级土壤化学系学生一起组成的一支土壤调查队。准备用三个月时间,把那个地区的土壤情况摸清楚。洞庭湖土壤调查一直是空白点,所以这次调查的路线和分区都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组队开会时,大家都谈到这个情况。丁子恒想了想,便建议说:“农学院学生还有十几天才结束考试。不如我们同老师们组织一个查勘小组,先行一步,把路线查勘清楚。”
  大家都觉得这个方案不错,便进行了具体商议。洞庭湖区面积广大,查勘小组分成南、北两组。南组由长沙出发,经安乡、南县、华容等地,由南向北推进;北组则由汉口出发,经沙市过江而抵长江南岸,再沿松滋、公安由北向南。两个小组预定在藕池口会合并总结,而学生主力亦在那时结队赶来,听取查勘小组意见后,再制定行动计划。
  方案既定,次日便出发。丁子恒参加了北组,他们乘汽车到沙市,在那里换上小船,继续前行。小船溯江而上,速度缓慢。及至深夜,方抵达预定地点宛市。次日由宛市出发,前往松滋展开查勘。
  春天的原野上,满目翠绿。和风一吹,香气袭人。油菜花黄灿灿的,一层一层向远处铺展。桃树亦开了花,花色艳丽夺目。蓝天白云丽日,以及绿色田原、红色花朵、黄色波浪,再加路边那些摇头曳尾的各色无名花草,使得天地间有如一幅天然画图。行走其中,令人格外心旷神怡。
  与此同时,所有乡村都忙于农活,四处几乎看不到闲人,走到哪里都有热气腾腾的感觉,这将去年秋天以来因反右而滞留在丁子恒心中的阴影驱散得干干净净。丁子恒想,外面的一切多好啊,这才是真正的建设社会主义的场面呀。
  一连数日,丁子恒的心情都特别好。每天晚上,无论住旅馆,还是临时借住农民家中,他都十分详细地记下他的工作笔记。
      
在洞庭湖北岸

  我们采用了路线查勘方式,沿着一条路线挖坑打钻并结合访问调查来开展我们的工作。农村正处在大跃进中,到处都在搞水利、修道路、积肥料。田畔都插上了“一见早知道”的木牌,上面写著作物名称、亩产量和耕作施肥方法。这些都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了极大的方便。首先是很多农业资料用不着去一一询问,牌子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农作物生长的好坏,就是土壤的集中反映。只要把农业情况摸清了,土壤情况也就差不多清楚了。修道路建水库挖渠道造成无数人工剖面,亦使我们不用到处挖土坑。其实挖坑远不如这样一目了然。我们利用这些人工剖面观察和记录,土壤的来龙去脉都袒露在我们眼前。
  这里的土壤真是肥美。是滚滚长江给这片大地铺上了厚厚的一层肥沃冲积物。土质疏松,又多磷和钾,农民称它为油砂土,乃是产棉的好地方。有名的松滋八宝棉花,就出在这里。去年曾达到大面积亩产皮棉三百斤,每株结棉桃九十二个。今年试验田木牌上要求每亩达到两千斤籽棉,我们看了都有些不相信。曾向一当地老乡询问。他回答说:没问题。他把土壤施肥情况及各种农业措施都说了一遍,根据棉株结桃数一计算,的确是可以达到木牌上的要求。这天晚上,我们小组一直在讨论,是不是我们的思想太落后了一点?我们的科学是不是也太保守了一点?
  沿江平原景色最是迷人。大地上遍布着青碧的麦苗,中间夹杂着金黄色菜花,如同一片片织锦。河流穿插,村庄处处,更如美妙画图。天公作美,日暖风轻,令我们感到这时光在野外工作,不啻一次愉快的旅行。然而,最令人感动兴奋的还是农村中积肥与兴修水利的运动了。我们经过一些村庄,差不多家家都锁了门,男女老少都上田间忙碌去了。大路上换了新土,老土拿去当了肥料。塘水车干了,妇女都卷起裤脚管去挖塘泥,塘泥是一种富于有机质和氮磷钾肥料。旧屋基被推倒,土坯墙被搬去当肥料(只有一家,有一老太太在墙角落泪,说是晚上她该怎么住)。人们还把炉灶的烟道接出来,通入土堆中,叫做牛尾灶,也可以得到肥料。到了晚上,田野中挂上了汽灯,通宵奋战,或开渠道,或松土上肥。农民们用自己的无穷智慧和忘我劳动来向大自然索取丰收的果实。
  在千军万马声势中,大自然也迅速改变着面貌。我们带去的是1953年所测的地形图,现在竟不管用了。一次我们按图找路,图上是大道可通之地,脚下却蓦然出现一条灌溉渠。渠宽水深,无路可行,幸亏找到一只小船,请老乡把我们渡了过去。事后我们要给他钱,他很不高兴地拒绝了。说你们隔了山隔了水来这里,我怎么能要你们的钱?这就是我们朴实可爱的农民。
  我们所经过的大小村镇都颇清洁。尤其是沙道观(松滋县最大镇),镇上街道真是一尘不染,两旁新栽上了树木,用土培好。村庄里的稻场很整洁,屋前屋后都打扫得十分干净,令人看后觉得舒坦。这里的乡村本来处处绿色,十分可爱,田野亦像个大花园。经过人工整治,就更如锦上添花。同我去年下乡时相比,实可用天翻地覆形容之。这种史无前例的全民热火朝天地积肥、兴水利、搞清洁卫生,也只有在党的领导下方有可能。
  我们在冲积平原里观察访问,步行整两天,方到达松滋县城。县城所在地叫新江口,坐落于松滋河西岸,背山临水,有广阔平坦的洋灰路,有电灯,市面也很热闹,是一个小型的新城市。我们一到就去县委找有关同志介绍农业、土壤、水利的情况。这几天适逢湖北省技术报告团在此作报告,于是我们见到了华中农学院土壤化学系主任、国内有名的土壤微生物专家陈华癸教授。陈教授将他搜集的松滋县后山的冰碛石标本拿来给我们看。于是我们立即去后山查勘了一番。在那里,我们的确看到了厚厚的冰碛层,中间还夹着黄色的粘土层,如同夹心饼干一样。起伏的丘陵像大海中波涛似的,高度都差不多,很显然,这儿在第四纪经过几次冰川期。冰川的屡进屡退、冰川沉积与冰水沉积交替进行,便积淀成了冰碛层与黏土间层。大地经过冰川铲削,成一倾斜平面,以后再沉积了第四纪黄土,又经过多年水流侵蚀,才形成今日丘陵之等高起伏的壮观景象。
  由平原到丘陵,土壤也发生剧烈变化。冲积平原上是浅色冲积草甸土,而到了丘陵,就是黄褐土了。前者是疏松的,微碱性的,来源是长江冲积物;而后者是紧密的,酸性的,来源是古老的第四纪沉积;前者肥沃,大部已被利用,而后者瘦瘠,多为荒地。只有在丘陵间冲积田内土质较肥,水源亦较丰,方才有耕地。在土壤工作者看来,土壤是劳动的产物,经过改良措施,一样能长出好庄稼。
  由松滋折向南行,大致沿丘陵与平原的过渡地区行走,我们似乎左右逢源,能清楚地看到土壤与农业相互间丰富多彩的变化。我们采集了一些标本,准备带回去试验。在土壤工作者面前,大地像生动的画册一般有规律地展了开来。大地本来就是生动的图画啊。
  这里千山万水都奔向洞庭湖。几乎每一个山谷都修了一个小水库,大一点的河流就计划综合利用,发电、防洪、灌溉,开辟耕地。不止是我们,其他许多调查人员也都在这里紧张地工作。越过了纸厂河,经过申津渡,到达公安旧城南坪时,旱作区的景色逐渐为稻作区所替代,土壤也出现潜育化状态,防洪排水问题便显得重要起来。人们很自然地谈到将来的三峡枢纽,谈到四水上的水库。诚然,三峡水库完成了,进湖四口就可以控制,泄蓄由人。现在由四口进来的泥沙淤积,使得洞庭湖湖底渐渐淤高,降低了湖身蓄水能力,抬高了水位,使沿湖各个垸子排水困难,土壤不能发挥潜力,这是个必须解决的问题。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控制住四水,化水害为水利,使洞庭湖成为一个水旱无忧岁岁丰收的地方。
  在跋涉十五天后,我们终于到达藕池口。南面一组的同志已经先期到达。我们南北两路会师后,彼此交谈了各自查勘的情况,研究了在途中遇到的问题,整个洞庭湖区土壤的面貌大致呈现了出来。在此基础上,我们拟出了详细的调查方案。明日,调查的主力军即将抵达这里,新的工作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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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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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丁丁始终没能找到,雯颖几乎难以见到张雅娟。从雯颖家望去,似乎能看见笼罩在沈家的重重阴影。那阴影仿佛要跨过两栋楼房间的距离,一直伸向丁家。这天夜里雯颖做了噩梦,梦见有人抱走了三毛。她在野地里四下叫喊,而那个抱走三毛的人却身藏暗处,睁着一只大眼一只小眼,狰狞地笑着。雯颖惊叫了一声便醒了过来。
  次日一早,雯颖把嘟嘟托在许素珍家。自己牵了三毛去幼儿园。雯颖想,无论如何,三毛应该进幼儿园了。倘若他在屋外玩耍时也遭人拐去,我们怎么承受得了?
  幼儿园园长姜心敏住在乌泥湖的庚字楼,她的丈夫陈杞是对外处的俄语翻译。为三毛上幼儿园的事,雯颖曾去过她家。那时三毛未满四岁,姜心敏说幼儿园必须年满四岁方可入托,这是规定。而现在三毛已经五岁,不再存在年龄障碍。
  幼儿园设在惠宁路。它的隔壁是昔日大军阀杨森的花园,红墙环绕,绿树葱茏。一群一群的鸟飞来飞去,歇在树上,便如树冠上盛开着白色花朵。这座花园现已被市府接管。惠宁路是一条极为安静的小路,没有汽车往来,只偶尔有几辆自行车沿着街边飞快骑过。一排排低矮房屋朝郊外荒野延伸,荒野之后,是一片碧绿的菜地。再往后走,就可见黄孝河了。这是汉口历来的污水排出口,河岸零星地泊着几座茅棚,茅棚的屋檐边几乎贴着了地面。行走在岸边,一低头便能闻到河里的腥臭。
  但被法国梧桐环绕的惠宁路却感觉不到它身后的气息。
  幼儿园操场上,孩子们正做游戏。每个孩子都罩着白色兜兜裙,胸口绣着“长院幼儿园”五个通红的字。三毛一见这么多小朋友,立即兴奋起来,松开雯颖的手,一下子便汇入其间。
  雯颖找到姜心敏的办公室,姜心敏正同一女老师模样人谈话。雯颖轻叫一声,她眉头皱了皱,示意雯颖在外等候一下。雯颖只好站在了门外。姜心敏是一个颧骨高高的女人,令人感觉她的眼睛是搁在颧骨上。她人很瘦,一口北方话亦说得很有瘦硬之感。雯颖在乌泥湖见过她多次,每次路遇,总是同她打声招呼,但却从没见过她的笑脸。雯颖有时想,如此刚硬的性格怎么适合在幼儿园工作呢?她这副样子,怎么会是一个俄国贵族的女儿呢?
  半个小时等过去了,姜心敏的话仍未打住。雯颖心里便有点焦急。不光是嘟嘟搁在别人家中,大毛二毛放学回家还得吃中饭呀,再等下去,回家恐迟。雯颖想了想,再次走进办公室。同姜心敏谈话的女老师正抹眼泪。雯颖说:“姜园长,我能不能先跟你谈几句?”
  姜心敏的面孔板了下来,说:“你怎么这么没礼貌?我不是让你等等吗?”
  雯颖说:“实在是对不起,我还得赶回家。我怕晚了……”
  姜心敏说:“你既然怕晚了,怎么不早点来呢?”
  雯颖解释道:“我们住得离这里比较远,家里还有小孩……”
  姜心敏再一次打断她,说:“我这也是工作,请你尊重我的工作。”说着,她做了个请出的手势。
  雯颖面孔通红,退出后便站在办公室外生气,心想你当个园长有什么了不起的?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有什么必要这么生硬呢?
  游戏中的孩子,有两个打了起来。几个老师忙叫喊着奔过去。雯颖一看,其中之一是三毛,吃了一惊,便也颠颠地跑到操场。架已被拉开了,那孩子哇哇地哭着。三毛说:“没脸皮耶,还哭呢。”
  雯颖见三毛脸上被抓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心里抖了一下。但仍用责怪的语气对三毛说:“三毛,你怎么能跟小朋友打架呢?”
  三毛睁大眼睛望着雯颖,委屈不过的样子。望着望着,见雯颖脸色仍然严厉,嘴便扁起,然后“哇”一声大哭起来,且哭且说:“是他先打我的,妈妈不讲理。”
  三毛声音很大,游戏的孩子都围过来,几个老师不停地叫集合。雯颖见状不好,忙对老师们说“对不起对不起”,拉了三毛便往外走。这时,已同女老师谈完话的园长姜心敏从办公室走了出来。她看也不看雯颖一眼,严肃着面孔向老师们询问。
  一个年轻的老师说:“没什么没什么,不过两个小孩子打架而已。”
  姜心敏说:“你怎么能这么讲?孩子受伤了吗?”
  另一个中年老师说:“都有一点。”
  姜心敏说:“我们的孩子呢?”
  中年老师把适才同三毛打架的孩子找过来,那孩子又开始玩新的游戏,他似乎已经忘了打架事件。中年老师把他的手背亮开,说:“就是被那孩子咬了一下。”那只胖乎乎的小手背上有两个浅浅的牙印。
  姜心敏说:“家长把孩子交给我们,可我们却让他受了伤,我们怎么向他的家长交待?”
  年轻老师说:“那孩子也受了伤,比他的还重哩。而且,的确是我们的孩子先动的手。”
  姜心敏说:“那孩子本来就不是本园的,他混进来就是个错误。怎么还能让他欺负我们的孩子?为什么他没来时我们的孩子不打架,他一来就打架了?像这样没有受到过良好教育的孩子来这里,必然会使我们的孩子受伤,你们几个做老师的都有责任。”
  雯颖生气了,说:“姜园长,你怎么能这么讲呢?都是小孩,也都受了伤……”
  姜心敏打断雯颖的话,说:“我在批评教育我的职工,有你插话的必要吗?”
  雯颖说:“你不公平,我就要说。孩子不分园里园外,都是大家的孩子,我们都要爱护他们。小孩子打架,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为什么要这样出口伤人呢?”
  姜心敏并不看雯颖,而朝另两个老师说:“李老师,张老师,请你们让这个女人出去,不要影响我们园里的工作。”
  雯颖的脸一下红了,仿佛浑身的血瞬间都冲到头上。
  三毛藏在她背后,偷看着姜心敏,突然他拉着雯颖的衣服,说:“妈妈,我要回家。我不要上这个幼儿园了。这个阿姨好凶,三毛怕。”
  雯颖让自己镇静下来,她用非常蔑视的语气说:“你以为你当了园长,就可以任意对想要孩子入托的家长耍威风么?你太愚蠢了。这里每一个读过幼师的老师们,都知道怎么对待一个孩子,也知道怎么对待一个母亲。她们没有一个人会认为你是称职的,是配得上做一个园长的。而我的孩子,只要是你当园长,我根本都不会送他们来这里。因为,你根本不懂得爱孩子。”雯颖说完,拉着三毛扬长而去。
  回到家中,雯颖越想越气,禁不住趴在被子上大哭一场。许素珍闻知忙跑上来,待问明情况,说:“就是那个姜大脚呀,她天生一个恶鸡婆哩。她连她家老信子,就是那个当翻译的小白脸蛋陈杞,都是想打就打呢。我家老刘说,那个陈杞脖子上的伤疤从来没断过线,大夏天也用丝中围着,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他讲漂亮。娶到这种老婆,人还有什么活头?你可千万别跟她生气,生气也是白生了。”
  雯颖气鼓鼓道:“那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这样的人就让她去当幼儿园园长?”
  许素珍压低了嗓子,说:“哎,我说了你可别乱传啊。她跟后勤处那个大个子处长是拐了弯的亲戚哩,说是什么远房的堂妹子呀什么的,反正都是他们北方人。”
  雯颖说:“就算沾亲带故,那也得看她够不够格做这事呀。”
  许素珍说:“哎呀呀,我怎么跟你说不清呢?比方说,等你以后当了一个大官,有个幼儿园差个园长,我求你给我当,你还不就顺手给了?”
  雯颖说:“那可真不一定,我得看你行不行呀。”
  许素珍急了,说:“阿弥陀佛,你还读过书,怎么是这么一副死脑筋?”
  丁子恒下班回来,雯颖告诉他自己白天的遭遇。丁子恒大为生气,说:“她凭什么这样讲?得找她评理去。”
  雯颖忙说:“算了算了,大不了我家三毛和嘟嘟都不上幼儿园好了。许素珍告诉我,说她隔天就把她丈夫打一顿哩,打得脖子上都看得见伤疤。”
  丁子恒有些惊讶,说:“打她丈夫?陈杞?他是个很不错的俄文翻译呀。”
  雯颖说:“那又怎么样?素珍说,他脖子上的伤疤从来没断过线哩。”
  丁子恒方记起陈杞脖子上常常扎着的丝巾。本以为他是赶洋时髦,现在看来,丁子恒想,原来如此。再想到经常站在苏联专家旁边,儒雅而风度翩然的陈杞,丁子恒不禁失声而笑。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三毛终是没去幼儿园,但雯颖断然取消他自由下上楼的权利。三毛为此而大哭了几场,哭后并无收效,也就罢了,只好天天陪着他眼里的笨孩子嘟嘟玩耍。
  不几天,便传来沈家奶奶去世的消息。乌泥湖这天下了一夜的雨,淅淅沥沥的雨点,给人平添几分凄惶。苍天仿佛也在为这可怜的一家人哭泣。
   


  连续晴了几天,热风便将春天的气息一吹而去。三个小伙子来到乌泥湖宿舍,他们用一天半时间在操场的两头竖起了两个篮球架。起先人们并未在意这两个篮球架,只是小孩们有时吊在上面拿它们当单杠耍,主妇们则顺手将绳子拴在上面,晒起了被单或其它衣物。
  一天黄昏,天还很明亮。热风带着夏天的气味习习吹来,拂在脸上,有一种潮湿暧昧的感觉。夕阳把橙红色霞光洒得漫天都是,凝望片刻,便会禁不住心旌摇荡。
  一声长哨突然从乌泥湖上空划过,然后便隔一阵响上一下,像一只飞鸟欢悦地叫着在空中盘旋。这是乌泥湖从未有过的声音。人们惊讶后,立刻判断出哨声来自操场,于是纷纷开窗出门,循声望去。
  操场上聚集了一群小伙子,他们穿着白色和红色的背心,露出一条条健壮的胳膊。其中一个把两只手掌合成喇叭,转着圈高喊着:“乌泥湖的乡亲们,水文站和物勘总队即将在这里进行篮球比赛,请各位乡亲前来助阵!”
  走廊对着操场的丙字楼、丁字楼和戊字楼上,一下子就站出许多的人,一个挨一个地趴在栏杆上,而窗口对着操场的己字楼、庚字楼、辛字楼、壬字楼和癸字楼,各个窗前亦几乎被人头塞满。笑闹声立即将整个操场环绕起来。
  水文站和物勘总队的职工差不多倾巢出动,在操场边上围成一圈。水文站队员穿着白色背心出场,物勘总队队员穿着红色背心出场。吹哨的裁判原本是水文室的工程师张者也,这是连物勘总队的队员们都认可了的事。可是他一出场便遭到物勘总队观众强烈的抗议,他们一个个大声叫喊着:不行!水文站属于水文室,他们自己人会包庇自己人!
  张者也便笑道:“我完全同意你们意见,想让我不向着自己的人是不可能的。你们赶紧找个合适的人吧,我爱人今天值夜班,我正要回家给孩子做饭哩。”
  张者也的话令围观的人们大笑不止。这时,恰好住在壬字楼上右舍的杜心原下班回家。杜心原是总院医院的内科大夫,几乎被所有人认识。便有人叫道:“杜大夫!请杜大夫当裁判!”
  张者也赶紧伸手拉住杜大夫,将手上的哨子塞给他,且说:“群众意见不能不听,请你代劳吧。”
  杜大夫莫名其妙地四下望望,见场上人们都注视着他,并且发出阵阵笑声,于是恍然,说:“我这是受命于危难之时吗?”
  物勘总队的人便高叫着:“是——的——”
  杜大夫高兴了,他对一个小孩叫道:“王可可,帮我把包拿回家。”然后接过哨子,将衬衣袖一挽,往操场中间走去,且说:“好,算你们慧眼识英雄,我今天一定给你们吹好这场球。我在医学院时就是篮球队的。”物勘总队的观众便又发出欢呼。
  随着杜大夫的哨子一响,乌泥湖有史以来第一场篮球赛开始了。
  场上队员们虽很年轻,但动作却颇笨拙。或是双方球技都尚生疏,或是彼此互不适应,或是其中有人本来就是“拉郎配”,所以操场上一会儿有人跌跤,一会儿有人抱着球四下乱窜,一会儿有人跑掉了鞋子。急得豪情满怀来当裁判的杜大夫追着队员不停地喊叫,哨子便有时一吹几分钟不停,整个操场像在演喜剧,场内场外笑声不断。
  丁子恒刚从洞庭湖土壤调查回来,手边诸多资料亟待整理,故而回家颇晚。他上楼后,见操场有人打球,惊异了一下,然后立即站进走廊的观众队伍里。此时的球赛已近尾声,裁判杜大夫坐在场边一张椅子上,呼呼地喘气,场上更是乱作一团。
  丁子恒有些诧异,说:“怎么这样打球?裁判呢?”
  大毛说:“喏,坐在场外喘气的那个,就是壬字楼上的杜大夫,他累得跑不动了。”
  二毛说:“刚才还要好玩哩。水文站那个高个子叔叔跑几步鞋就掉,真是把我的肚子都笑疼了。”
  正说时,物勘总队一个队员跑动抢球时被水文站队员抱住了腿。没曾想他的裤带不结实,这突然一抱,竟把他的长裤拉了下来,他猛然摔倒在地不说,且将一条大花的裤衩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裤衩为天蓝底色夹着大红花朵,分外醒目。没等物勘总队队员弄清怎么回事,场上场下均已笑成一团。那队员慌忙把裤子提起,爬起来,但已无法寻得裤带,便顾不得责骂水文站队员,提着裤子就往场外跑。他的仓惶统一了适才杂乱的笑声,仿佛把笑汇集成了一股,冲天而起,持续数分钟不停。连平常颇为严肃的丁子恒亦笑得岔了气,呛咳不止。
  杜大夫在跟着大家一起捧腹大笑时,竟然忘记了比赛时间。他旁边一个妖妖娆娆的女人提醒说:“看看时间到了没有?”杜大夫这时方看看手表,然后吹响了比赛结束的哨音。
  比赛结果是水文站以八分的优势成为乌泥湖首场球赛的胜利者。水文站队员们欢呼起来,并煞有介事地向周围观众鞠躬致谢。而物勘总队的队员们则颇为沮丧,一个队员愤愤道:“这不公平!把我们队员的裤子都拉掉了,这还不算犯规?”
  听他这么一说,尚未离场的观众们又笑起来。杜大夫边笑边对物勘总队表示歉意,且说:“这次只能算做试赛,相互摸底。我也没吹好,最好在星期六重新赛一次。行不行?”
  水文站和物勘总队两方当场做出决定,这次只是友谊赛,星期六再来一场正式的。围观的小孩子们便立即四散开来,四处传播消息:“今天只算友谊赛,星期六打正式的!”
  杜大夫朝人们扬扬手,转身上了壬字楼。一会儿,操场上的观众亦散了。
  雯颖一直在厨房里做菜,她的厨房窗口正对操场,所以她在做菜的同时,也不时地看看球赛的场面。以居高临下的角度和女人特有的敏感,她注意到一个引人注目且十分妖娆的女人总是追随在杜大夫左右,不时地笑着同杜大夫说点什么,甚至飞舞媚眼。雯颖想,这是杜大夫的太太吗?
  丁子恒走进厨房询问何时开饭。雯颖笑笑,说:“回来就找吃,跟大毛二毛差不多哩。”说完,抬头又见操场上妖娆女人朝杜大夫递了条毛巾,便一扬下巴,问:“那个女的是谁呀?”
  丁子恒说:“咦,这不是我们甲灶食堂的管理员吗?听说叫秦小玫,她在这里干什么?”
  雯颖笑着说道:“我见她在跟杜大夫眉来眼去哩。”
  丁子恒说:“你可千万不要乱说人家呀。她是外业队姬宗伟的太太。”
  雯颖说:“我才懒得说这些哩。她也住在乌泥湖吗?”
  丁子恒说:“就住庚字楼上右舍。喏,你厨房斜对过那间。”
  雯颖抬头望去,见庚字楼上右舍窗子两边垂着白底粉花的窗帘,在风吹动下,时而飘起一角。她想,这秦小玫倒蛮会打扮生活的。
   


  星期天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家属委员会的明主任便手拿喇叭在乌泥湖屋前屋后高声喊叫,让大家出来赶麻雀。说是全市消灭四害统一行动。明主任叫明如玉,从上游局搬来汉口,一口重庆话说得清清脆脆。明主任的丈夫叫王达,在总院所办的《长江流域报》当编辑,文章写得如花似朵的好看。王达在重庆报馆当记者时认识的明如玉。王达常跟人说他家明如玉在重庆跟张瑞芳和白杨同台演过戏,为此明主任走到哪里,总有人打听有关张瑞芳以及白杨的事,明主任便用她那口清脆的重庆话为大家讲张瑞芳白杨以及另一些明星的故事。明主任还有一件最令大家羡慕的事,便是她还跟郭沫若握过手。明主任说这事时总是笑说她家王达恨不能把她那只手割下来换到他身上去。
  太阳明亮刺眼地挂在天空时,乌泥湖各条路口上都站上了人。就连习惯星期天睡懒觉的丁子恒也急急忙忙起床,草草吃几口泡饭,便拿了脸盆随雯颖下楼去。三毛亦手举嘟嘟唱歌跳舞的小铃鼓,屁颠屁颠跟在他的身后。
  乌泥湖楼房顶上有许多麻雀窝。戊字楼一个叫洪泽海的男孩领着几个中学生从气窗口爬上屋顶。丁字楼的吴安林虽然只是小学生,却因爬高上梯惯了,身子尤显灵活敏捷,他跟在洪泽海身后,嗖嗖几下便上了屋顶。即将升入中学的大毛不甘示弱,也跟着爬了上去。上到房顶后,大毛在仰头望天的刹那间,突然头晕起来。白云在蓝天上悄然扭动,那柔软的摆动一直在大毛眼前闪晃。大毛便只敢骑坐在屋脊,见麻雀飞来,便紧张而无序地敲打盆底。而胆大的洪泽海顺着瓦道一直滑向屋檐边,他且敲且喊,兴奋的声音在空中嗡嗡作响。更为胆大的吴安林竟在屋顶上跑来跑去,站在下面的大人一个个吓得脸色灰白。轰赶麻雀的金属撞击声压倒了一切,他们的喊叫完全淹没其间。
  天很蓝,云很淡,刮在脸上的风也很轻。平常这样的日子,倚在窗口,可以看见房顶上的麻雀歇在屋脊上叽叽喳喳地聒噪,时而飞来或飞去几只。飞来的落在屋脊上加入吵闹,飞去的拖着叽叽尾音在天空盘旋。特别是午睡之时,这世界便安静得似乎只有麻雀的存在。
  然而这天,点缀人们宁静生活的麻雀却无处落脚,它们仓惶乱飞,飞到哪里,哪里便响起一片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和人的喊叫声。
  第一只疲惫之极的麻雀从天上掉下时正是中午。麻雀落在昂然立于屋顶的洪泽海脚下。洪泽海发出一声欢悦的大叫,他拎起那只麻雀,向地上的人们高声宣布:“看呀,我们的胜利成果!掉下来一只了!”
  人们都仰起了头,看清他手上麻雀后,禁不住地沸腾了一阵。洪泽海举着麻雀对空高喊:“今天我是如来佛,麻雀麻雀你休想逃!”
  大人们见他如此举动,便笑开了。小孩子们却十分激动,一齐学了他的节奏喊道:“今天我是如来佛,麻雀麻雀你休想逃!”
  站在丁子恒旁边的三毛激动得小脸通红,他手舞足蹈不知忙些什么。最后,他终于对着屋顶喊了起来:“洪泽海哥哥,让我看一下小麻雀好不好?”
  洪泽海说:“好咧!”说话间,手臂一扬,那只小麻雀在空中划了条弧线,然后“啪”地落在了三毛脚下,吓得三毛情不自禁地把头往丁子恒怀里一扎。
  小麻雀没有死,侧身躺在地上,微微地抽动着。丁子恒低下头,看见地上这只奄奄一息的小东西,心里有些不忍,便把头抬起来。在淡蓝色的天空中,飞着一群群惊慌失措的麻雀,这些麻栗色的小鸟飞翔得绝望而凄惶。
  蹲下身看麻雀的三毛突然扯了一下丁子恒的衣服,可怜巴巴地说:“爸爸,这只小麻雀好可怜呀,它恐怕飞不动了。我能不能把它带回家去养着?我会把它的身体养好的。”
  丁子恒说:“那可不行。麻雀是害虫,我们得消灭它。”
  三毛说:“小麻雀怎么会是害虫呢?”
  丁子恒说:“因为它吃粮食。”
  三毛说:“我们这里没有粮食吃呀?”
  丁子恒说:“可是它会飞到农民的地里去偷吃粮食。”
  丁子恒回答完,又觉得似乎答得不太对,但三毛已经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哦——”。
  天空中,越来越多的麻雀开始下掉,每掉下一只,便会听到一阵惊喜叫喊。及至黄昏将临,明主任收兵的哨音从远处传来时,丁子恒再次抬头看天。在天空飞翔的麻雀仿佛已经不多了,只有几只特别顽强的,一边继续盘旋,一边发出哀哀的叫声。
  这一天赶麻雀的成绩据说是十分辉煌。而对于戊字楼上右舍的洪泽海来说,则更是难忘的日子,他几乎成为乌泥湖所有小孩的偶像。丁子恒家晚餐的饭桌上,大毛二毛以及小小的三毛所谈论的话题始终没有离开过洪泽海。
   


  夏天终于迈着它的步子,如期到来。乌泥湖宿舍东头的野地上开始修建一座仓库,工地的高音喇叭成天播放着热情高昂的歌曲,中午时便转播全国各地频传的捷报。这个连续不断的声音仿佛把外面沸腾的生活摊开在乌泥湖宿舍面前。乌泥湖的家属大多都闲居在家做家庭主妇,做饭、看护孩子以及伺候丈夫,而那只天天高音叫响的喇叭煽动得她们只感到自己一生的空虚。
  一天,明主任召开家属会,明主任摇着一把大芭蕉扇说:“大跃进的浪潮席卷全国,不能把我们乌泥湖拉下。我们也得做点事情,跟着浪潮前进才是。”乌泥湖的家属都觉得明主任讲得简直太好了。于是她们决定做几件大事。
  最先是开办扫盲识字班,动员家属学习认字。癸字楼下右舍的荣心怡和戊字楼上右舍的董玉洁被请去做了识字班老师。乌泥湖宿舍楼房的家属大多有学历,故扫盲重点主要在简易宿舍。荣心怡和董玉洁均是高等师范毕业,教课经验十分丰富。故而明主任高兴地说,就连古德寺中学的老师也不一定比我们的强哩。
  许素珍是乌泥湖楼房少数几个不识字的家属,但她却没有报名参加识字班。雯颖问她为什么不去,她说:“我一辈子只识得‘许素珍’三个字不也过来了,现在拖着五个孩子还读什么书?我婆婆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那么多,需要有人有才,也需要有人有德。荣心怡和董玉洁,还有你,就算是有才的吧,而我就算个有德的不也很好吗?”
  雯颖听罢大笑一场,说你这是什么理?许素珍自己便也笑。
  雯颖说:“我劝你还是认点字好。你们刘工出差再给你写信,你也可以自己看了。要不,刘工总是只能写得公事公办的,一句亲热话也不敢写,还不是怕你拿出去请人看了让人好笑。”
  许素珍说:“你说得倒也是哦。我看电影里,人家两口子写信总是写得有情有意的,我家老刘每次都只三两句话。我骂他,他就说写了你认得不?”
  雯颖说:“看看,我说对了吧?”
  许素珍大笑,说:“你还当个真呀,老夫老妻了,哪还有那么多亲热话说?”
  话虽是如此说,但许素珍还是去了识字班,是她的丈夫刘景清专门把她送去报名的。报名时,恰好《长江流域报》记者王达在场。王达果然是妙笔生花,顺手便写了篇小文章,登上了报纸,题目叫:“刘工送妻学文化”,且配了一张刘工正和许素珍说话的照片。照片虽然模糊,但认识他们的人都能从轮廓上看出他们的脸型。许素珍第一天上课便高兴地把报纸拿给大家传看,且说:“想不到这辈子还能登个报纸。”
  总院为支持家属委员会的行动,专门让工会送来一批桌椅。林院长在俱乐部里为大家作周总理视察三峡的报告,报告完后,还专门拿了这张报纸,指着照片说,希望院里有更多的刘工,积极响应号召,支持和帮助自己的家属参加扫盲学习。许素珍听说这事,竟激动得手舞足蹈,不知如何是好。她觉得自己总算为丈夫挣了一回面子。
  开课的第一个星期天,许素珍把自己关在家里一整天。她剪出一叠窗花,带着一狮二豹三熊三个儿子到识字班教室,给每扇玻璃窗贴上了一张。窗花剪的是一只红喜鹊,喜鹊伸开翅膀,小嘴尖尖,翘得老高,尖嘴上衔着一张纸,纸上写了个红五分。简单而清冷的教室,经这么几只喜鹊围绕,便多出一股特别的气氛。
  星期一上课时,大家一进教室都兴奋坏了,都说想不到许素珍竟有这样一手好本事。做老师的荣心怡和董玉洁亦高兴异常,她们一商量,说许素珍这么做,表现出她对学文化有一种特别的积极,对识字班也有一种特别的热爱,应该选她当班长。识字班的家属们便都鼓掌通过了。
  最初的日子,家属们热情高涨,学习亦努力。老师布置的作业都完成得不错。许素珍白天还不时手牵小虎,跑到雯颖楼上,询问某字笔画如何如何。但接下去,新鲜感消失,所识生字一日日复杂,热情便有如被盐腌制,蔫了下来。
  第一个旷课的竟是班长许素珍。那天晚上她丈夫刘景清开会未回,二豹在外玩耍,被蒲家桑园村一个叫蒲哈巴的中学生打了。二豹捂着头往家跑时,恰遇准备去上课的许素珍。许素珍见儿子头被打破,血流满脸,一口恶气便从胸中直往外涌。她二话没说,拉了二豹的手,一阵风便冲到蒲家桑园村。许素珍在蒲家桑园同蒲哈巴一家人一架吵到晚上九点,吵得蒲家桑园一时人山人海地围着观看。直到明主任闻讯赶到,才算把这场恶架扯劝开来。
  次日雯颖问许素珍两个孩子何故打架。许素珍眼睛一瞪,说:“不知道呀,我也没问。有什么问头?总而言之,我家二豹的头被打破了,我就不能放过他们。”说得雯颖哑然失笑。
  自这天起,识字班学员们纷然逃课。隔三岔五总有几人不来。有一天,未到人数竟超过一半。教师荣心怡和董玉洁都生气了,找了明主任说这课还有什么教头?
  班长许素珍因自己未能以身作则,不便管教他人,内心懊恼,却也有几分庆幸:如此下去,解散识字班不也蛮好?
  但明主任却没有同意散伙,反倒是把许素珍批评了一顿,要求她:既是班长,就要以身作则。批评得许素珍委委屈屈的,只想把自己这个班长给辞掉。
  许素珍第二次旷课是在丈夫刘景清出差前夕。刘景清要去乌江渡查勘。刘景清出差对于许素珍来说也是常事,每次出差前,许素珍都要为刘景清做一瓶辣椒豆豉,即可开胃,亦可在无菜吃时顶一样菜。恰逢这天是识字班上课时间,许素珍心说,我家老倌明日就出门去,我还不能在家陪陪他,给他收拾行李做点菜?这么一想,便也懒得请假,自得其乐地在厨房里忙乎。
  这晚讲课的是荣心怡。学员只去了七八个,荣心怡当即板下脸来,门都没进,掉头而去。荣心怡也是湖南人,原本是长沙一官家的大小姐。为逃婚弃家出走,在汉口读了师范,毕业后做过中学校长。只因结婚生下大儿子张楚文后,又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孩,她丈夫张者也在水文室工作,常年在外奔波,无力顾家,她才不得已而退职回家。荣心怡做校长时便以严厉闻名,对于扫盲班,虽然她已以既是家属,不必苛求为由强迫自己宽容了许多,但是听课之人半数不到,她还是忍无可忍了。
  荣心怡径直去找明主任,明主任不在。荣心怡便又闯到许素珍家。许素珍正将辣椒炒得满厨房皆是辛辣气味,见荣心怡弃课不上,专来找她,便也有几分内疚,忙说:“荣老师呀,对不起得很。我家老刘明天出差,我实在是没时间去上课了。”
  荣心恰说:“刘工出差,你忙,可以理解,可是一共才两个小时的课,你回来再做不也可以?你是班长,连你都动不动就带头旷课,叫我们做老师的怎么想?”
  许素珍说:“做班长我是不合适,要不,明天跟董老师说,换一个?”
  荣心怡说:“你这是什么话?我来这里是为了换班长吗?”
  许素珍说:“那你来做什么?”
  荣心怡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许素珍说:“我连这回才两次没上课,怎么就说我动不动旷课呢?”
  荣心怡说:“倒好像有错的是我了。”
  许素珍说:“你冲上门来训我,我连回两句嘴也不行吗?”
  荣心怡冷笑一声,说:“怪不得蒲家桑园人人都晓得我们乌泥湖有个婆娘是刀片片嘴,撒起泼来比他们村里的母夜叉还要厉害。”
  许素珍嗓门提高了,说:“哎,你说话要说明白哟!”
  荣心怡嗓门也高了,说:“我说得还不明白吗?”
  屋里的刘景清听见厨房吵闹,忙出门来看,却见许素珍拉开嗓子跟人吵得正欢。刘景清火了,厉声吼道:“许素珍,你这是吵什么?”
  许素珍吓了一跳,立即闭了嘴。荣心怡见刘景清出来,颇有几分尴尬,但却一时拉不下脸来,便冷冷道:“刘工,对不起了。我是识字班老师,我教不起你家这个学生。”说完,便掉头而去。
  刘景清兀地被荣心怡这么戗了几句,心中颇是不悦。但他毕竟素有涵养,平静地听完荣心怡的话,且在她掉头走时,说:“慢走。我会批评素珍的。”
  这天晚上,刘景清将许素珍大骂了一顿。刘景清说,院里谁都晓得我刘工亲自送了老婆去扫盲班认字,现在倒好,老婆去过几次就开始逃学了,叫我脸上有什么光?你就是不为自己学,也得让我有点面子,就算为我学学不行么?
  许素珍在外一张利嘴,在家却弱如羔羊,事事依从刘景清。听着刘景清骂声连连,不敢回嘴,心里却颇觉愤然。她想,好你个荣心怡,害我挨骂,我怎么能饶你。又想,你刘景清那点面子又算什么?早怎么不叫我识字,只让我在家伺候公婆?等我年纪一大把了,再让我学,我又如何学得进去?
  许素珍本想在刘景清出差前好好伺候他,却因荣心怡一搅,心情全被败坏。晚间上床,刘景清也只草草几分钟,把自己的问题解决了一下,便倒头睡去,并不曾跟许素珍多说一句话,气得许素珍一夜未眠。
  第二日许素珍便见人就说,我非退出识字班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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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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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晚上,被称为总院一号右派的皇甫白沙,从总院的小洋楼搬进乌泥湖的庚字楼。
  恰那天,乌泥湖家属委员会的第一座小高炉在操场上立了起来。简易宿舍一个叫荷香的家属说:“呸呸呸,怎么刚好在这天搬进个右派呢,真是晦气。这炉子没准炼不出钢来了。”
  明主任厉声地喝她一句:“你少胡说八道。出现一个右派就能影响得了我们的炼钢质量吗?我们大办钢铁的事业就这么不经事?”说得那荷香不敢再发一言。
  庚字楼下左舍原先右派沈佳士所住的两间房屋,灯光一直亮到深夜。一些乘凉的人从那个窗下走来走去,纷纷指着窗口说些什么。灯光有些发黄,从窗外看不清里面晃动的人中哪一个是皇甫白沙。
  次日天刚亮时,几个在外露宿的孩子见一个小个子的人伛偻着腰背着行李从庚字楼走出来。他斜插过操场,站在新修的小高炉跟前看了看,仿佛是摇了摇头,然后从丙字楼和丁字楼中间的小路穿过,左转经甲字楼与丙字楼的夹道,踏上满是石子的小路。他就顺着那小路走出了乌泥湖宿舍。
  几天后,大家就都听说皇甫白沙已在宜昌505工地的一支勘测队报了到。他现在是那支勘测队的炊事员。
  皇甫白沙那个头发有些微白的老婆,带着她的两个上学的儿子静静地在乌泥湖悄然进出,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
   
十一

  乌泥湖小高炉的炼出的第一炉钢失败了。从炉里出来的并非大家所期待的钢锭,而是黑糊糊乱渣般的东西。这给乌泥湖宿舍家属们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明主任召集大家开会。会上乱纷纷的,许素珍认为是技术员的技术有问题。荷香却说高炉一修好就搬来个右派,本来就没个好兆头。雯颖批评荷香,说什么时代了,还讲这些迷信。荣心怡则说听技术员发过牢骚,说矿石质量太差,能炼成这样已不容易。荷香说这样的东西准不会炼?还要他技术员干什么?整个下午,都是争来吵去。最后明主任说:“如果矿石质量有问题,我们就不用矿石好了,我们直接用废铁。我去惠宁路宿舍参观,见她们就是这样炼的。”
  这个意见得到大家的一致拥护。但哪有那么多的废铁呢?明主任坚决地说:“两个法子。捡!捐!”
  传说铁路边废弃的铁块很多,于是便决定次日大家即去捡铁。董玉洁想到这正是扫盲识字班上课的时间,便说:“那……识字班还上不上课呢?”
  明主任说:“眼下大办钢铁是大事,等小高炉出了铁后再上课吧。”
  许素珍说:“这是好主意。让我说呀,我可是情愿去捡废铁,也不愿意坐在桌子跟前像个小伢子似的捉小虫。”
  说过她便哈哈大笑。雯颖想着她平常可怜巴巴写字的样子,也不禁笑了起来。明主任说:“识字班只是暂停几天,等我们的钢铁突破一千零七十万吨后,大家还得回到桌子跟前来捉小虫。”
  第二日是个阴天,虽然立秋并不多久,风起时,已经有了阵阵凉意。铁路边空旷,风尤其显大。雯颖头上的草帽不时被吹掉。她们一群人顶着风,沿铁路线走了十多里路。路上一茬一茬地遇到不少捡铁者,有男人也有女人,中学生模样的人更多。有时发现一块铁,就有好几个人抢上去捡,于是不时发生一些小小的纠纷。半天下来,看看各自的筐篮,并没有捡到多少。
  焦急的神情立即挂在了明主任的脸上。
  这天晚上,戊字楼董玉洁的丈夫、枢纽室工程师洪佐沁传出一个信息,说是当年汉阳兵工厂旧址的地底下埋着许多废旧机器。汉阳兵工厂搬迁去了台湾,那些废弃的旧机器便再也无用。他的弟弟洪佑沁是武汉大学教授,研究近代工业发展历史,跟学生们一起到那里去挖了好几次,据说远远没有挖完。上个星期天,枢纽室的人听说后几乎全都去了汉阳,天黑时才回来,据说收获颇丰。次日施工室也悄悄去了一拨人,这天他们挖回来的废铁,比他们几个月里上交的铁锅铁钳以及沿铁路捡回的铁块的总数都要多。
  董玉洁晚上找雯颖说:“我们是不是跟明主任讲一讲?也到汉阳去一次?要是老像今天这样去捡,小高炉到什么时候才能吃饱呢?”
  雯颖说:“对呀,我们只要去几趟那边,说不定就够了。”
  于是她们俩人约了许素珍一起去了明主任家。明主任一听大喜,说:“太好了,太好了。今天技术员看了我们捡回的废铁,还直说太少了太少了。我正为这事正发愁哩。”
  雯颖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明主任说:“说干就干,要不去晚了都被人挖光了。一去得一整天,要多去些人。明天我就召开一个动员会,把那些在家闲着没事干的人都动员起来,后天一早就出发。你们说行不?”
  许素珍说:“一定要把那些赖在家里不出门的人动员出来。社会主义又不是专门让她们来享受的。”
  明主任说:“那我们四个人分头通知一下?”
  许素珍快语道:“丁妈妈和洪妈妈就负责通知楼房家属吧。简易宿舍那边我熟一些,我和明主任去通知那边。”
  明主任说:“也行。”
  晚上雯颖告诉丁子恒她们的行动。丁子恒说:“三毛和嘟嘟怎么办?”
  雯颖说:“又不是我一个人有孩子。家属委员会要请几个老人集中照看一天孩子。”
  丁子恒说:“那你呢?你吃得消吗?”
  雯颖说:“怎么吃不消?大家都去,我不去行吗?”
  丁子恒便笑了笑,说:“我是过来人,这事可不是游山逛水。那边的路很远,活也很累,你们一群妇女行不行呀?”
  雯颖亦笑道:“我们现在个个都是穆桂英,只要你们男的能干的事,我们也一样能干。”
  丁子恒说:“但愿你们披挂上阵,而不落败归来。”
  雯颖说:“嗬,你也不要太小看我们了。”
  丁子恒笑笑没再说什么。及至晚上睡觉时,丁子恒突然说:“雯颖,有件事我得提醒你,我们总院的小高炉,没一座炼出有用的钢来的。”
  雯颖吃了一惊:“真的?”
  丁子恒说:“我是说假话的人吗?”
  雯颖说:“那你们还炼不炼?”
  丁子恒说:“当然还炼。不过大家都知道炼的结果还会和先前一样。”
  雯颖说:“既然这样,那还炼什么?”
  丁子恒说:“因为没有人说不炼,那就得炼下去。”
  雯颖说:“我不懂。”
  丁子恒说:“我也不懂。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出谁弄懂了。”
  雯颖说:“你这么一说,我好灰心。”
  丁子恒说:“你还是好好当你的穆桂英吧,千万别跟外人说这些话。当然,也许你们的小高炉比我们的好,技术员的水平也高些。”
  雯颖想了想,说:“只愿是这样吧。”
  明主任的动员会就在小高炉旁边剩余的操场空地上召开。明主任大谈了“钢铁元帅”升帐的重大意义,然后便表扬大跃进以来表现积极的家属,这里有许素珍、荣心怡、董玉洁,也有雯颖。雯颖心里有几分惭愧,因为她知道她自己远不如许素珍她们参加活动多。明主任也严厉批评了几个闲呆家中而不参与家属活动的人,她几乎用了许素珍的原话:社会主义并不是由大多数人去建设,而让少数几个人去享受的。明主任点了几个人的名,雯颖听见其中有张雅娟和甲字楼的金妈妈叶绿莹。雯颖忍不住瞥了张雅娟一眼,见她脸色变得苍白,低头望地,一只手如同少女般撕扯着衣角。雯颖心里便有些不忍。
  晚上张雅娟来找雯颖。她脸上的忧伤少了许多,却又多了几分焦急。张雅娟问雯颖,明天她是不是非去不可。雯颖说:“我看你最好还是去。丁丁的事已经好几个月了,你老躲在家里心情更加不好。出门跟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时间也过得快,也许会让你早日忘记痛苦。再说,大跃进了,人人都积极参与,你却一个人不理不睬,叫明主任当众批评,也是怪难为情的。”
  张雅娟想想,说:“你说得也是。只不过……”
  雯颖说:“沈工不让你去吗?”
  张雅娟说:“他倒是跟我说,既然这样,就去好了,你自己小心点……我……现在,现在和你……不一样。”她言词间似有难言之隐。
  雯颖见她如此,便心生怜惜,说:“那……你就别去了,批评就批评吧。”
  张雅娟说:“她们话说得那么难听,我真不晓得脸往哪里放。我想……我还是去好了。”
   
十二

  清晨五点不到,乌泥湖的天空还没有放亮,一群妇女便带着筐子扛着锄头扁担之类的工具出发了。铁器叮叮当当的撞击和嚓嚓脚步在昏暗之中响着。这些音响同早晨散发的雾气一起,给人一种特别的刺激。
  一个声音低低地说:“咱们这样出发多有趣呀。”这声音撩拨起许多笑声。
  明主任也说:“是呀,一个人一生也没几次这样的经历哩。”
  有一个粗嗓子说:“我逃难时有几次半夜里起床赶路,不过每次都是鬼哭狼嚎的,从没有今天这样的好心情。”
  雯颖夹在人群中,她静静地听着大家交谈,一句话也没说。她想是呀,当年逃难常常也是这样摸着黑外跑,那时心里总是紧张得一片空白,只知道跑呀跑的,何曾有心情体味走黑路的感觉呢?而这会儿,她不禁抬头看看天。
  天边一道淡淡的白线进入雯颖的视野。在她的注视下,白线一点点扩张着,眼前的昏黑随着这扩张渐渐地灰白。淡淡的金黄色便浮现在这灰白之上,云亦开始由黄而红起来,道路和路边的树木变得清晰可见。秋天在它自己的季节里往深处走去,由它卷带而来的秋风无情地将树叶一片一片摘下,又一片一片抛落在地。与秋风顽强抗争的绿色叶片已经不多了。
  雯颖的思绪突然进入岔路。她想,哦,天要凉了,该给孩子置冬衣了。大毛的个子长了许多,需得重新做棉袄,二毛可以穿大毛去年那件。二毛的棉袄改改小,三毛还能穿。嘟嘟是小女孩,穿三毛的旧棉衣太难看,也该给她做一件新的吧。雯颖心里盘算着,不知怎么就同大家一起坐上了公共汽车。直到汽车抵达汉水边,同行人们都叫着看汉江时,雯颖的思绪方回到身边。乘船渡过汉水,太阳已经十分明亮,汉江水面墙桅历历在目,龟山亦扑面而来。与别处不同的是,山上的树依然墨绿墨绿,仿佛它们拒绝秋天而坚持洋溢夏季的葱茏。
  汉阳同汉口比,显得萧条而荒凉。归元寺翠黄的屋顶和隐约可闻的木鱼声,更增加了几分空寂的气息。一直沉默的张雅娟附在雯颖耳边,说:“上个月我来求过菩萨。”
  雯颖惊异地看她一眼,张雅娟忙解释道:“听人说,这里的菩萨最灵。我不为别的,只求菩萨保佑丁丁。不管他现在在哪里,都保佑他好好长大。”她说时,眼圈又红了。
  雯颖忙安慰道:“别多想了,我总觉得,丁丁还会回来的。丁丁那么聪明,他会说出爸爸妈妈的名字,长大一点,他说不定自己摸着找回家哩,我好像有这样的预感。”
  张雅娟惊喜道:“真的吗?你真有这预感吗?要是丁丁真回来了,我一定送一段上好的衣料谢你。”
  雯颖说:“那我就等着你这段衣料。”张雅娟脸上便浮上些笑容。
  汉阳兵工厂遗址已是一片破败的荒地。正如丁子恒所说,活儿很累。虽然乌泥湖的家属们有充分思想准备,但她们的气力到底有限。就算地下废铁很多,她们却也无力将这些沉重的铁块弄回去。明主任便不时地跺脚,说:“真可惜,真可惜呀,应该去总院借辆卡车就好了。”
  无论怎么说,既然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大家还是尽可能在筐里多装。先前粗嗓音说话者是简易宿舍的寡妇尹妈妈,她在乌泥湖做清洁工,每日拉着板车,去各家各栋收垃圾。尹妈妈皮肤黧黑,人高马大,嗓音与气力亦都大于旁人。乌泥湖天天都能听到她的粗嗓门:“倒垃圾哟——”尹妈妈大约是想装得更多些,却不想倒把筐子压垮了,于是她索性脱了长裤,把裤脚处一系,将自己挖的几块铁装进去,一条腿前一条腿后地往肩上一扛,倒让人觉得比竹筐更加利索。雯颖见她这么摆弄,都看呆了。尹妈妈只穿一条大花裤衩,大大咧咧,全然不在乎众人的笑声。雯颖想,这就是劳动人民的本色呀,如果轮到自己,有这份勇气吗?想过后便自己回答自己:没有。首先舍不得长裤,其次不敢在公共场合只穿条花裤衩,其三也没有胆量把包装得那么难看的一裤东西扛在肩上。雯颖想,这几条就注定我永远赶不上尹妈妈她们的劳动精神。
  许素珍也效仿了尹妈妈。她将装着废铁的裤子扛上肩时,嗓子里滑出一阵欢悦的笑声。许素珍扛着走了几步,说:“这样真好。荷香,张雅娟,谅你们都不敢学尹妈妈这样吧?”
  荷香便立即脱着自己的长裤,豪迈地说:“我有什么不敢的?张雅娟才不敢哩,她是上海的资产阶级小姐出身。”说着将铁块装入裤筒中。
  张雅娟脸色通红,她犹豫片刻,突然一仰头,也似荷香般豪迈道:“你怎么就以为我不敢呢?”说着亦脱下长裤。张雅娟长裤里还穿了一条浅灰色棉毛裤,这使雯颖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
  中途转车在民主路。人并不算多,大家依次上车,且说且笑。不料张雅娟前脚踏上车,后脚正欲跟上时,突然身体向后一仰,从车门跌下来。装着铁块的裤子亦随她一起砸下,裤管裂开,漏出的一块铁正砸在紧跟她身后的雯颖脚上。雯颖顿觉钻心之痛从脚下直射到心里,她没来得及看看自己的脚究竟如何,却被已经昏倒在地的张雅娟吓住了。张雅娟的头已跌破,血一直流到面颊上。她的脸色蜡黄,黄得有如上坟的纸钱。雯颖慌忙蹲在她跟前,高声叫着:“沈妈妈!张雅娟!你怎么了?”
  公共汽车前一片混乱。已经上车的明主任把自己肩上东西交给旁边的许素珍,说:“上了车的你先负责带大家回去,这边有我。”说罢便从车上跳下。
  明主任在张雅娟身边蹲下,雯颖突然看到鲜血从张雅娟的棉毛裤里渗出。她拉了把明主任,惊骇地朝那里指指。明主任大惊失色,说:“快送医院。”
  剩下几个没上车的人将张雅娟抬起。尹妈妈大喊大叫的声音,惊动了一个警察。警察见状,立即拦下一辆三轮车,跟她们一起将张雅娟送进附近一家卫生院。
  在医生们急救张雅娟时,明主任留下雯颖在医院守候。她带着其他人把适才搁在车站的铁块先送回家,并通知张雅娟的丈夫沈慎之。望着医院的白墙,雯颖突然想起丁子昨天夜晚的话:你们不要早上披挂上阵,下午落败而归。她不禁苦笑了一下。
  张雅娟并无大碍,头上只伤了皮肉。但她肚子里的孩子却流产了,据说是个男孩。这个结果使张雅娟双泪长流。同明主任一起急赶而来的沈慎之灰暗着面孔,坐在床边只一支一支地抽烟,什么话都不说。明主任懊恼地谴责自己,说怎么没有弄清张雅娟怀有孩子呢?怎么能让一个有孕在身的人去干这么重的活儿呢?
  张雅娟眼里含泪,但却说:“明主任,不怪你,这是我的命。我不想做只会享受社会主义的懒人。”
  三天后,张雅娟出了院。雯颖拎了一小篮鸡蛋去看她。只见她面色苍白,精神不振。雯颖说:“算了,别多想了。你还年轻,明年再生一个。”
  张雅娟愁苦着脸,说:“是呀,我也这么说,可我家沈慎之到今天都不理我。你说我怎么办?”
  雯颖不知如何回答。张雅娟说:“你说他会不会为这个事不要我了?”
  雯颖说:“怎么会?沈工不是那样的人。”
  张雅娟说:“他如果真不要我了,我都不晓得该怎么活。我这两天都在想,我们做女人的怎么这么没用呢?”
  雯颖说:“是呀。我家丁子恒虽说对我很好,可我也想过你这样的问题。想过后,就觉得怎么也要出来做做事,要不就这么活一生,那么多轰轰烈烈的事不光没干过,连见也没见过,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张雅娟说:“唉,小时算命先生说过,我结婚后,会有三灾。我已经过了两灾,过得都快撑不住了。万一再有一灾,比方说沈慎之休掉我,我就完了。”
  雯颖说:“你可千万别这么想,沈工这人,一看就不是寻花问柳之辈,不要你,他一个人怎么过日子?”
  张雅娟想想,说:“那倒也是。他不会做饭,也不会洗衣服,离开我,他也不会活得好的。”
  雯颖笑道:“瞧,这不就行了?谁离了谁都过不好,大家何必不长长久久在一起?”
   
十三

  这年秋季,大毛进了古德寺中学。中学生活令大毛格外兴奋。每天晚饭时,大毛便高谈阔论他们中学的事,叫丁子恒和雯颖都没法插嘴说点别的,两人只有私下暗笑。念着小学五年级的二毛听得蠢蠢欲动,巴不得自己立刻成为中学生。
  古德寺中学在古德寺右侧,教学楼有四层,呈“凸”字形,颇有气派。学校有很大的操场,操场东边长着几株老树,树冠浓郁,遮出一大片树阴。老树年轮有几无人知晓,只知道学校没人见过它们年轻的时候。树底下有几副单双杠,这都是小学所没有的。一下课,大毛便跑去那里玩杠子,练完回来就挽起胳膊朝二毛和三毛显示肌肉。雯颖看着他那细细胳膊上了无肌肉的样子,便觉得小孩子就是让人好笑。
  这天大毛放学回家特别高兴,上楼还哼着歌儿。雯颖正在走廊上收衣服,见他便说:“大毛,什么事这么高兴?”
  大毛说:“中学就是好。我们也要参加大炼钢铁了,为突破一千零七十万吨而奋斗。老师说我们的目的就是要赶上英国,超过美国。”
  雯颖笑了笑,说:“你一个小小的人,能炼个什么?”
  大毛说:“怎么不能?我们学校操场上修起好几座小高炉,比乌泥湖这座还漂亮。我们低年级负责砸石头,另外还要去捡废铁,好让我们的小高炉炼出钢来。”
  雯颖说:“真了不起呀,想不到我家大毛也会炼钢铁了。”
  大毛便有点不好意思,说:“我还不会哩,我们先学砸矿石。不过,我会学的,我将来一定要当个炼钢工人。”
  雯颖说:“当工人?那爸爸妈妈可不会同意。爸爸说了,我们家的孩子都得上大学。”
  大毛想了想,说:“那也可以,我就去上钢铁学院吧。”
  雯颖收完衣服回到房间,大毛跟进来,神神秘秘地说:“妈妈,告诉你一件事,我们班上有个叫皇甫浩的同学,是庚字楼下那个右派的儿子。”
  雯颖惊异了一下,说:“是吗?”
  大毛说:“他原来在子弟小学读书,搬到乌泥湖就考到我们中学来了。他的成绩好得不得了,我看了看,我们班上就他还是我的一个对手。”
  雯颖说:“那你就要好好跟他学。不过,你千万不要在班上说他家的事啊。”
  大毛一副很有主意的样子,说:“这个我当然知道。”
  操场东边的老树下堆满了矿石。高年级同学跟老师一起炼钢铁,低年级同学便砸石头。每个班都下达了任务,劳动量很大。头几天,大部分同学的手都砸起了泡,速度一下子慢了许多。老师说这是一个必然过程,所以并没有人因为手上起泡而打退堂鼓。一星期后,泡瘪了,手掌上起了茧子,进度又跟了上来。
  初一和初二相互比赛。初二(一)班因有五个同学被学校通知参加市里数学竞赛,人手少了,恐怕落后,便开起了夜车。这个头一开,立即冒出一大批效仿者。
  大毛第一天开夜车时,雯颖并不知道。一直到全家人都吃过晚饭,大毛仍不见影,雯颖有些着急。一会儿站到窗口望望,一会儿又跑下楼迎接,神色有些紧张。
  丁子恒说:“这孩子从来不会乱跑的,一定是学校有什么事绊住了。”
  雯颖说:“你怎么能那么肯定呢?学校有事回来晚,大毛一向都是会提前告诉我的。上个月,古德寺前的马路上有个学生被汽车轧伤了,他家里就是以为他在学校有事,一直到半夜里才晓得那孩子在医院里已经断了气……”雯颖说着,更加担心了。
  丁子恒说:“别说得那么恐怖。不过跟乡下一样,你追我赶大跃进,顶多是开开夜车罢了。”
  雯颖说:“那也不行呀。他小小年纪,天天砸矿石,出那么大劳动力,不吃晚饭,还开夜车,怎么受得了?还想不想长身体呀。”
  丁子恒说:“这样好了,叫二毛到学校跑一趟,看看大毛在干什么。”
  二毛满口答应,说:“好的,我去找哥哥。妈妈,我顺便带两块面包,万一哥哥饿了,正好有东西吃。”雯颖想了想,同意了。
  晚上十点钟已过,大毛和二毛才一起回来,两人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的。二毛显得十分亢奋,他参加了这天晚上的砸矿石劳动,得到许多中学生的表扬。于是他不停地跟丁子恒和雯颖讲述大毛和他们班同学的故事。操场上有几座小高炉,周围插着多少面红旗,大毛他们今天砸了多少矿石,在全年级排第几名,诸如此类。丁子恒和雯颖饶有兴趣地听他讲述,大毛却在二毛大谈特谈时,歪在桌上睡着了。
  从那天起,大毛不回家吃晚饭便成正常。非但如此,他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大多数都超过了十二点。回来后,草草地吃几口,简单地洗个澡,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虽然精神状态尚好,可人却越来越黑瘦。
  一个月下来,连丁子恒也担心起来,私下里同雯颖说:“这样下去怎么行?小孩子是应该上学的,怎么能成为劳动力呢?”雯颖更急,她的孩子一直是娇生惯养的,从小没做过什么事,不料一上中学竟如此这般。孩子体力有限,这样下去难免不影响发育。雯颖想要到学校去反映一下,却让丁子恒阻止了。丁子恒说:“算了吧,现在这是潮流。你去反映了,万一学校不理你,你看人家脸色不说,大毛的老师和同学也难说不给大毛难堪。”雯颖觉得丁子恒说得在理,也就作罢。
  星期六这天,丁子恒尚未下班,大毛倒先回来了。雯颖高兴地问:“大毛,今天怎么这么早?”
  大毛说:“皇甫浩今天砸矿石昏过去了,老师让我把他送回家来。”
  雯颖大惊,说:“怎么会昏过去呢?”
  大毛说:“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他个子小,又很瘦,他们小组老是得最后一名,大家都说一定是他给拉的后腿。皇甫浩就连家也不回,拼命地干,几天几夜没休息,结果今天就昏倒了。”
  雯颖心里抽搐了一下。她不再说什么,眼前却老是晃动一个瘦弱孩子的身影。
  晚饭时,雯颖对大毛说:“大毛,今天星期六,妈妈正好煨了一罐鸡汤,你给皇甫浩端一碗过去好不好?”
  丁子恒下班回来,听见雯颖对大毛的交待,突然踱到雯颖跟前,说:“皇甫白沙是右派,送鸡汤到他们家不太合适吧?”
  雯颖听此一说,犹豫起来。大毛说:“我本来也想让妈妈给他做点饭吃的。他好可怜,他妈妈在工厂里炼钢铁,经常不回家,他哥哥在一中读高中,住校了。我送他回家以后,他只有一个人躺在床上,孤零零的,连饭都没有得吃。”
  雯颖说:“他爸爸是右派,可他是我们大毛的同学。老师让大毛送他回家,也就是要大毛照顾他是不是?他没有饭吃,我们大毛难道不能送一口饭给他吃吗?这都是老师安排的,对不对,大毛?”
  大毛说:“对呀对呀,老师送我们上三轮车时,还跟我说你要好好照顾皇甫浩同学。”
  丁子恒听雯颖和大毛这么一说,便也无言。心想跟大毛二毛几个比,那孩子也真太可怜了。而皇甫白沙分明是个很有水平很有良知的领导,怎么就会成了右派呢?丁子恒想着,便不再多言,踱到桌前翻起自己的书来。
  雯颖见丁子恒如此,便用搪瓷碗盛了一碗鸡汤,又用饭盒盛了一些饭,另外又煎了两个荷包蛋。煎荷包蛋时,油在锅里沙沙响,香气一直飘出厨房。三毛立即绕着雯颖的腿,高声宣布道:“我也要吃荷包蛋。我还要替嘟嘟要一个。”
  二毛亦闻着香气进到厨房,听到三毛的宣言,不再以哥哥的身份教训他,而是顺着三毛的话说:“三毛和嘟嘟如果吃的话,哥哥也应该吃。哥哥天天砸矿石,很辛苦的。”
  雯颖笑了笑,说:“他们三个都有了,二毛也会有的,是不是呀?”
  二毛有些不好意思了,说:“妈妈给我,我就吃,妈妈不给我,我也没意见。”
  这天的晚餐,连丁子恒在内,每人都吃了一个荷包蛋。大毛吃着,突然说:“皇甫浩吃荷包蛋时说,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荷包蛋。他嗅着香气连连说好香呀,好香呀。他还说,他很恨他爸爸。说他爸爸一年到头总是出差出差,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们,现在还害得他们处处被人瞧不起。”
  雯颖吃了一惊,说:“是吗?”她说时望望丁子恒。丁子恒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无言地吃着饭,只是在突然间长叹了一口气。
  谁也不知道他叹出的那口气有着什么样的内容。
   
十四

  许素珍的婆婆病了,刘景清人在乌江渡未归,许素珍便把几个大孩子托给雯颖照看,自己抱着小儿子五虎回了老家,一去便是半个月。回来那天,恰逢明主任组织开家属会,许素珍一向积极,放下行李便参加了会。许素珍奔忙一场,人却又黑又红,也胖了,脸上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明主任便请她介绍一下乡村情况。
  许素珍说:“嘿,乡下比城里开心得多。公社和大队都办了食堂,家家户户都不用做饭,光吃食堂,真正是共产主义哩。我婆家几口烧灶的大铁锅,都闲了,干脆就捐到公社小高炉里支持钢铁元帅升帐。农民干活热情好高,我在乡下时从来也没有看见过的,田里的产量是我想都不敢想的数。那么高的粮垛哟,垸里老人说是队干部的主意,粮垛上面是粮食,下面是稻草,专门用来哄哄县里干部。不过,要是能哄得让人都相信也不容易对不对?依我看呀,照这么搞,共产主义要不了几天就会实现了。”
  雯颖有些惊讶,说:“真的呀!那……哄人怎么行?要是粮食不够吃了怎么办?”
  许素珍嘎嘎地大笑,说:“你真是操闲心哩!我们国家这么大,钢铁一炼好,马上就要赶上英国了。全世界的人都会找我们借粮食,我们自己还会饿着?”
  明主任笑了,然后说:“听这番话才真叫心旷神怡呀。乡下的形势这么喜人,我们也得加把劲儿才是。”
  许素珍说:“对呀。你听我说个事,乡下现在都办了食堂,我们怎么还不办呢?”
  明主任眼睛一亮,说:“我们也可以办食堂,对不对?我们不在家里吃闲饭,要成为于国于民有利的人,就得先把捆我们手脚的绳子解开来。每天三顿饭,可不就是那根捆我们的绳子?”
  许素珍一拍大腿,说:“可不?我家那个老倌子的肠子和胃就是捆我的绳子呀。”
  一句话说得大家大笑。说笑间雯颖看着蹲在一边玩耍的三毛和嘟嘟,心想,可不是,四个孩子加上丁子恒,哪个不是一根结结实实的绳子?其中任何一根都可以把我捆在家里动弹不得。倘若有一天,三毛和嘟嘟进了幼儿园,大毛二毛和子恒都能在食堂吃饭,自己岂不就完完全全自由了吗?这么一想,雯颖每一根神经都兴奋起来。
  一阵繁忙的筹办,食堂终于在年底开张。开门大吉,明主任便领着几个人放了挂鞭炮。鞭炮声把冬天的风声压了下去,响得十分悦耳和喜庆。中午时分,放学的中学生和小学生把食堂的空间挤得满满的,一个个都把手中碗筷敲得叮叮当当响,嘈杂声几乎掀掉屋顶。
  食堂是在先前识字班教室基础上改造的。因眼下大办钢铁是首要事情,办食堂是为了腾出人手上高炉,所以也是首要大事,扫盲便只好等到钢铁产量超过英美之后再说。明主任虽也表示这样办并不十分合适,可因为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来办食堂,便只能如此。课桌于是成了饭桌。
  食堂共有十个家属参与。楼房这边四个,许素珍、雯颖、荣心怡以及辛字楼谢妈妈。谢妈妈的丈夫谢森宝是南下干部,现在是总院政治处主任。谢妈妈自告奋勇要去食堂,她说她随军时,做过好几年大锅饭。明主任便让她做了食堂的主任。
  简易宿舍那边有六人加入,清洁工尹妈妈也在其中。尹妈妈说她倒垃圾是下午四点以后,那么其它时间便可贡献给食堂。明主任觉得食堂总有些粗活,需得力气人,就同意她的加入。开饭时,十个家属扎着白色围裙,堆着一脸笑容迎接众位食客。午间吃饭的人主要是小孩和妇女,食堂里挤得满满当当,几乎无法转身。幸而天气寒冷,大家挤挤只觉得更加热闹,并未觉得不便。
  然而要命的还不是空间太小,而是不知有多少人会前来吃饭。尽管已经尽食堂最大能力煮了饭,但去晚的人仍然没有吃着,癸字楼下孙明娥和她六岁的女儿便是其中之二。孙明娥上午出去捡了一背篓废铁,背回家已经累得大汗淋漓。抹了一把脸便赶来食堂吃饭,却不料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于是一股火涌上心头,站在食堂窗口便骂了开来。孙明娥是四川人,年轻时跟着在勘测队做工程师的丈夫毛学仁长年在外奔波,一向风风火火,骂起人来亦毫不留情。于是一口脆脆崩崩的四川脏话便从食堂每一个窗口迸射到屋外。只几分钟,来看热闹的人便围得水泄不通。许素珍和尹妈妈等人原本有些愧疚,叫她这么一骂,恼怒便替代了愧疚。心想辛辛苦苦地做了一上午饭,头回开张,就被骂得狗血淋头,今后还有什么搞头?想过也就张嘴对骂起来。许素珍的湖南话、尹妈妈的贵州土话同孙明娥的四川话夹杂在一起,响亮干脆,煞是热闹。
  本已吃过饭回了家的明主任闻声赶来,听她们叫骂成这样,气得脸色发紫。她高声劝解也平息不了,直到谢妈妈趁吵架的空儿,急急地赶出一堆面条,又油炸了一碗辣椒。辣椒的香气溢出,孙明娥方停住口舌,生恐面条又没了,便拉了女儿前去盛面。此一刻大家方才发现,吵架其实没有用。
  下午,食堂门前便贴出新规定:但凡要在食堂进餐的人,每天晚上必须预定,否则次日无权在食堂进餐。规定贴出后,不少人觉得如此做法太麻烦,高谈阔论地议论了好一阵子,却因无更好的方法替代,便也认可了。
   
十五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夜里,风从屋顶上刮过,隔着砖瓦,似能听到它呼呼的叫声。1958年又走到了尽头。
  总院工会在俱乐部三楼开了一天会。会议结束后,便有消息传到了乌泥湖:乌泥湖家属委员会因在该年度中取得突出成绩,被评为先进,其主任明如玉亦被选为劳动模范。在迎接新年的大会上,乌泥湖宿舍须派一名代表上台,宣讲这一年来她们工作的成就。
  一夜间乌泥湖宿舍几乎沸腾了,家家饭桌上的话题似乎都是这个。明主任兴奋得脸上洋溢着喜色,早起出门,见到她的人都纷纷向她祝贺。明主任反复说:“这都是大家干的,都是大家干的。”
  家属委员会的事迹决定由荣心怡和董玉洁两个文化高的人来写。写完后谁去宣讲呢?明主任开会征求大家意见。许素珍说:“明主任你自己讲好了。”
  明主任说:“不不不,我戴了红花坐在台下已经够风光了,不能再上台。”
  许素珍便笑道:“我倒想上去风光一下,可惜不认识纸上那些字。”
  明主任说:“我的意见从董玉洁和荣心怡两人中挑一个。”
  董玉洁说:“千万不要找我。我一口上海话,纵是讲得再美,台下人也听不全懂,这会糟蹋了我们乌泥湖的事迹呀!”
  荣心怡说:“我这口湖南话别个又怎么能听得懂哟!”
  许素珍说:“叫我说让丁妈妈陈雯颖去讲好了。她也是我们家属委员会的积极分子,再说她的南京话又好懂又好听。”说着便叫道:“陈雯颖,你上去讲最好。”
  雯颖吓了一跳,连连摇手道:“我可不行,我一看下面黑鸦鸦的全是人,腿就会发软哩。”
  简易宿舍的荷香说:“你们要都不讲,就让我讲好了。”
  许素珍说:“我都认不全上面的字,你认得?”
  荷香说:“我让我家男人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再把它都背下来还不行吗?”
  明主任说:“那不行。万一出了差错怎么办?这是我们整个家属委员会的荣誉,我们不能出一点错。”
  荷香说:“怎么就会出差错呢?我为家属委员会做了不少事情,哪样都有功劳的,未必不能上台去讲讲话?”
  明主任白了她一眼,转向雯颖,说:“只有你去合适,你快答应下来吧。”
  雯颖想,万一真让这个刚在识字班学了几个字的荷香去讲,说不准真会影响乌泥湖的形象,倘若如此,就不如自己去了。于是她点点头,说:“好吧,我去讲。”
  这样出风头的事情,在雯颖也是平生头一次。一连几天,她都很激动。一想上台的情景,她便不由得腿发软。尽管如此,她还是做了不少准备。她把头发重新烫过,又做了一件新的呢外套。外套是墨绿色的,式样很新颖,也很大方。做好后,她在家里照着镜子试了几次,都很满意。丁子恒见她如此这般,心里暗自发笑,心想女人真有意思,只不过上台讲个话,倒好像是要去进行总统宣誓似的。
  开大会那天,雯颖希望丁子恒也能去俱乐部听听,丁子恒满口答应。答应归答应,却并没有往心里去。丁子恒从洞庭湖土壤调查回来后,便由总工室调到了施工设计室。这天因为赶着完成三峡初步设计要点,将此事彻底忘记了。及至下班,街上偶尔响起的鞭炮声越过院墙从紧闭的窗缝中传来,他才猛然想起此事,心里连说糟糟糟。没有看到雯颖在台上讲话的场面,他颇有些失悔。
  丁子恒只得赶紧想弥补的办法,决定先去友谊商店买点什么礼物以示祝贺。正出门时,遇到从宜昌回来过元旦的外业队工程师姬宗伟。丁子恒脑子里立刻浮出姬宗伟的太太秦小玫的面孔,总院大夫杜心原的面孔也随之而出。丁子恒心里“扑通”了一下,倒觉得自己有几分不自在。
  姬宗伟看见丁子恒,忙迎上前,笑着同他打招呼,说:“丁工,想不到你太太这么有风采呀。”
  丁子恒连忙同他寒暄了几句,方问:“你去参加会了?怎么样?”
  姬宗伟说:“别人我不说了。你太太上台时,谁能想到她只是个家属?叫我说那气度简直像个教授哩。言词又讲得清楚,脸上的笑容又有分寸。台下大家都在问,这是谁的太太?立即有人说是施工室丁子恒的,还有人补充说,就是原来总工室的那个丁工。”
  丁子恒听得心里甜滋滋的,嘴上却说:“好家伙,你拿我开心了。”
  姬宗伟说:“怎么会?真正是这样的,不信你去问枢纽室的洪佐沁。他坐我旁边,我们俩都说丁工好福气。洪工还笑说别人是郎才女貌,你们是郎才女貌还外加女才。”丁子恒被他说得笑起来,笑完不知该说什么好,便问他工地情况如何。
  姬宗伟说:“用四个字概括:热火朝天。那种气氛是你们坐办公室的人感觉不到的。”
  丁子恒说:“讽刺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没在外业呆过。说说美人沱八号情况,平峒打得怎么样了?”
  姬宗伟说:“平峒是从狮子包山腰打进去的。打了八十多米深,一直伸进山腹中。已经基本完成了,平峒里装上了电灯,岩层情况一清二楚。现在主要是要搞清破碎带的情况,准备在白岩尖山腰里再打一个平峒。三峡是大工程,不把所有的疑点弄清是开不得工的。”
  丁子恒说:“对对对。在做下一步的初步设计前,我们要去‘美八’和‘南三’查勘,要知己知彼才是。”
  姬宗伟说:“要我说呀,南津关三号没什么好查头。那里外表不错,但实在是败絮其中。下面溶洞密密麻麻,能在那里修大坝?那里天生就是给白居易他们这些人旅行写诗的!天晓得当初萨凡奇是怎么看中了那地方。”
  丁子恒说:“萨凡奇是个严谨之人,既然看中了那里,必有他的道理。”
  姬宗伟说:“‘美八’和‘南三’两地,哪个角落我都去了。凭着我做工程师的良心说,再也没有比‘美八’更好的坝址了。那真是苍天赐给我们修坝用的地段。”
  丁子恒说:“是吗?”
  两人说着大坝,进宿舍便分了手。丁子恒直到进了丁字楼门洞,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方又想起,原本要为雯颖买礼物的事,也在遇见姬宗伟后又忘记了。丁子恒使劲敲着自己脑袋,骂道:这该死的脑筋!骂完,他不由想到,自己已经进入好忘事的年龄了。他最不喜欢的那个“老”字已一天天向他逼近,它散发出的气息一天天地侵蚀着他的外貌和心灵。他明知被侵犯,却也无力抗拒。丁子恒这么想着,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热热闹闹的1958年便在丁子恒的轻叹之间,悄然从他身后一点一点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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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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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河犹带英雄气。
  试上最高闲坐地。
  东,也在图画里;
  西,也在图画里。
  ——元·张养浩《山坡羊》

   


  江面上朔风呼叫。风从峡谷中吹来,仿佛挟带着一股豪气,贴着江水直扑开阔的河滩。波浪被风的手卷带而起,发出哗哗哗的呼应声。泊在江边的小船便在这风与浪的夹击下相互撞击,哐哐作响。
  长江这条美丽的河流,从图片上看,它是那样充满灵秀之气,宛转于峡谷之间,逶迤于平原之上。太阳的光芒照在水面,两岸绿树拥着一带江流静静地流淌,显得明媚绚丽。然而,当你真实地站在它面前领略它时,你却会强烈地感受到它的浩大气派,它的雄壮声势和它劈山闯海、摧枯拉朽的豪放对你的灵魂的撞击。那一刻,风挟着灰沙从你耳边掠过,涛声拍打山岩发出轰然巨响。这声音,足可以把潜伏于你体内所有悲壮情愫逼迫而出,令你情不自禁地满怀沧桑。
  苍茫长江,总能让你对它有一份难以抑制的特别怀想。
  凌晨四点整,风似乎小了。进峡的船长长地拉响一声汽笛。天空一朵灰云仿佛抖了一下,把下弦月从云层背后抖出,冷冷地挂在天边一角。夜色未退,江面上茫茫一片黑灰,只有几盏指路的红灯标和白灯标在水面不疲倦地闪烁,放射着它们永无穷尽的光明。丁子恒从床铺上坐起,他隔着窗子朝外看看,又侧耳静静地倾听舱外的风声涛声。
  这是春节刚过的第四天。三峡水利枢纽初步设计要点报告完成后,总院指示立即做好三峡坝址的初步设计准备。为了确保坝址选择的万无一失,决定组织各处骨干工程师对三斗坪和南津关再进行一次实地查勘,并对两坝区做全面的比较。连续几个月,三斗坪美人沱八号和南津关三号两个坝段在图纸上已被许多手千百遍地抚摸,每天大家见面不是“美八”便是“南三”,仿佛离开这几个字眼,便无话可谈。虽然许多人都去过三斗坪和南津关,但这次的实地查勘仍然令他们激动和向往。
  与丁子恒相邻床铺的枢纽室工程师洪佐沁在乘车来宜昌路上便反反复复地说:“长江我是千百遍也看不够的。”
  对面床铺水文室工程师张者也表示同感,并且补充道:“哪怕在三峡建成的第二天就死,我也没有半点遗憾。”
  刚上船时,丁子恒同张者也都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却并不相识。坐下聊起,互道眼熟之感,方知彼此都住乌泥湖,张者也住癸字楼下右舍。乌泥湖宿舍有七人参加这次查勘,永青里和惠宁路其它几个宿舍的人加起来也只有七个。于是大家便笑说如果大坝坝址是在乌泥湖和长青里、惠宁路这几处筛选的话,肯定会是乌泥湖中选,因为他们的人占去了整个成员的半数。副总工程师金显成却说这个结论肯定错误。因为乌泥湖人肯定既不愿自己成为移民,也不愿让自己的地盘沉于水中,为此多半会投长青里或惠宁路的票。一席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金显成住甲字楼上右舍,他和他的太太叶绿莹都是满人。丁子恒同金显成交道打得并不多,但金显成的幽默和处理问题的机智却令他十分欣赏。
  汽笛又一次响了,仿佛一个人说话要加重语气,这次汽笛如同吼叫。丁子恒心知,船已经进了三峡的大门:南津关。
  对面床铺的张者也也醒来了,他翻身坐起,见丁子恒随意躺在床上,眼睛朝外观看,便问:“丁工,没睡?”
  丁子恒说:“睡了,也刚起来。”
  张者也打个呵欠,说:“我在家经常失眠,可只要一到长江上,听着涛声随船摇晃,失眠症立即治好。”
  丁子恒说:“我跟你刚刚相反。我在家睡眠总是很好,可一见到长江,神经就亢奋,失眠症立即附体。”
  张者也笑起来,说:“我们是从两个角度证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长江能对我们的睡眠产生影响。”
  丁子恒亦笑了,笑完,说:“张工,你父亲可是教古文的?你是不是还有个哥哥叫张之乎?”
  张者也笑道:“你说对了一半。我是有个哥哥叫张之乎,可是我父亲却并未教古文。非但教不了古文,他甚至大字不识几个。他在药铺当伙计时常听老板之乎者也地教训他,于是心里便发誓说,我这辈子非得有两个儿子,一个叫之乎,一个叫者也,你老板会的,我家儿子也都会。后来他娶了我妈,我妈一下给他生下双胞胎,这就是我和我哥哥。我父亲果然兑现他的誓言,把我们一个叫了之乎,一个叫了者也。”张者也说完,船舱里笑声轰起,原来大家都醒了。
  外面的天还黑着。南津关的江流,有如突然束起,仿佛要把自己削得尖细一点,以便在绝壁千仞的峡谷中自由游走。金显成叹道:“这样超绝的峡谷,实在是作为水利枢纽的优越条件,难怪萨老先生一眼便看中了它。”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船舱一角传出:“但它却实在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谁能知道它的绝妙外表下,是数不尽的溶洞呢?”
  丁子恒听声音便知道,这是林院长新从北京请来加盟三峡勘探的地质专家孔繁正。
  洪佐沁说:“不光是萨凡奇,苏联专家也表示鼓津关更理想。说实话,南津关处于三峡的瓶颈口,一卡起来,就可以一举拦蓄宜昌以上将近四千五百亿立方米的年水量,从根本上解除长江中下游的洪水灾害,而且也可以彻底解决长江上游的航运问题。如果坝址从南津关上移到三斗坪,就要损失好几百米的水头,这意味着失去了一座四五十万千瓦的水电站。同时从三斗坪到宜昌大概有四十公里的航道也得不到改善,弄不好会成为两千六百公里长的沪渝航线上的一截‘盲肠’哩。这理由也不能不说强硬。”
  孔繁正说:“强硬?再强硬也强硬不过大自然的条件。前不久勘探队在南津关江心钻洞,钻到吴淞寒点五十米以下时,钻杆上竟然爬上来一只大螃蟹。说明什么?这说明溶洞情况复杂超出我们的想象之外。溶洞彼此洞洞相通,就算我们克服重重困难,将来大坝在南津关修建起来了,水也蓄上了,谁能保证水库中的水不从水底和两侧的溶洞渗漏一尽?同一截盲肠或几千亿立方米的水量相比,哪个后果更为严重?”
  洪佐沁说:“那当然是修个漏库的后果更为严重。”
  金显成说:“南津关的外形的确不可替代,但它的地质情况太糟糕,而三斗坪虽然地质条件十分理想,其它方面也确有不尽人意之处。苏联专家提出的问题也就是洪工说的并非小事的那几条。总院为了兼顾这两地优势,考虑是否可在大坝下游再修一座副坝。这样既可以收回失去的水头,也可以解决盲肠问题。”
  张者也说:“修两座坝,经费问题能解决?”
  洪佐沁说:“如果在南津关修坝,为解决溶洞问题,可能会投入比一座坝还要高的费用。”
  金显成说:“洪工说得不错,修这样的两座坝,应该比在南津关修一座坝的费用要省一些。同时副坝的建成,还可以解决主坝可能出现的下泄流量不均匀的问题。不过,这个方案还在研究中,到底能不能行,还得论证。”
  张者也便笑道:“南津关这地方,山河壮丽,却徒有其表,非你我之辈用武之地。让文人墨客吟吟诗,市井小民观观景,它也就够了。”
  孔繁正说:“这样近距离地修两座大坝?全世界的人都会说中国人是发疯了。”孔繁正的声音依然冷冷,充满傲气。
  丁子恒听着来自各处室工程师的高谈阔论,一直没有插话。丁子恒并非木讷寡言之人。在三四个熟友面前,他可以谈笑风生,不乏幽默。一旦超出此范围,他便习惯缄默不语,只静静坐在一边,听人谈论。
  对于三斗坪、南津关二者坝址孰优孰劣,丁子恒觉得每个人的话都有一份道理。但如果修建主副两坝的方案能够论证通过,丁子恒以为这恐怕是最理想的,可谓皆大欢喜。设想长江上相距不足五十公里处,连连耸立两道世界级大坝,那该是何等辉煌的景观。正想时,他听到孔繁正关于“发疯”一说。丁子恒心道,是不是发疯得由我们来定。你懂地质,未必连水电你也懂?
  丁子恒不喜欢孔繁正。孔繁正眼睛常常向上望,头亦微仰着,神气中满是傲慢。开口说话,腔调亦是冷而无情。这使丁子恒总是情不自禁地往当年南京常见的达官贵人身上想。而一个工程师,丁子恒想,你摆这副派头做什么?你若有本事,何必如此?你若没本事,拿派头也没用。
  孔繁正的一句话,令热烈的讨论瞬间冷场。许多人都不好做声,便把眼睛投向舱外。
  汽笛不断地吼叫,山鸣谷应。轮船有如在一条狭窄隧道里蛇行。夜色依然浓重,两岸石灰岩陡壁不断变幻形状,显得分外峥嵘可怖。灯标也愈来愈密,不但在水上,两岸峭壁上、山岬间,亦都布满灯标。丁子恒知道,这是石牌到了。
  夜色里的石牌是航行途中一大关口。航道在此突然转了一个比九十度更甚的急弯,一个礁滩由右岸突入江心,这便是著名的石牌珠。石牌珠如同峡谷中突伸的一只胳膊肘,拦住水流,把原本就不宽的航道压缩成一条单行线,弯道半径只剩五百公尺左右。轮船只能循着灯标,怯怯地从山边擦过。引擎吼叫得颇吃力,快车慢车的铃声几乎未曾间断。瞬间,江上灯光更密了,左岸是灯,右岸也是灯。红色白色,相隔相间,在夜色笼罩的江面连成道道光带,形成少见的绮丽景色。
  轮船绕过石牌珠这道大弯,便进入灯影峡。来程已在夜色中闭合,只有那几条光带,远远望去,已汇成一道巨大的光芒,刺入万山深处。
  丁子恒特别喜欢灯影峡这一名称,他觉得这叫法很是优雅。有人说是因为南岸石鼻山上四块大石形似西天取经的唐僧师徒四人,此四人姿势各异,映在深蓝色天幕上,有如灯影戏,故有此名。丁子恒却不信此说,他想这肯定是未曾夜航过三峡的文人信口编出来的。灯影峡之所以冠以灯影二字,与孙悟空诸人何干?南岸那几块大石头也不过是好事之徒的牵强附会。只有他们这些在夜色茫茫中穿峡而过的人,方能真切体会到灯影峡的真谛:石牌水道,弯急路窄,夹江两岸,灯光密布,天色一暗,便见得山体上江面上的绰绰灯影。往来船只,离开这些灯,便寸步难行。这才是灯影峡名字的由来,连峡谷两岸的震旦纪石灰岩也因之而被称为“灯影灰岩”。
  穿过灯影峡,过了南沱,峡谷渐渐开阔。石灰岩的绝壁悄然后退,终于在三斗坪附近消失不见。天开始有一点微亮,丁子恒隔窗看到了朦胧中的三斗坪。
  三斗坪乃长江岸边一极小极小的镇子。抗战末期,曾作为一个靠近前线的走私转运中心,有过一度繁荣。许多船只和许多陌生的面孔在这小镇的水域进进出出,店铺里的东西好卖了,破旧而阴暗的客店有客住了,几家女子跟着陌生面孔的人或到重庆或下汉口了,繁荣景象大约也就这些。但无论如何,那只是它历史上的辉煌。抗战结束后,船只和陌生面孔都消失一尽,它便依然回到了冷落而寂寞的过去。直到许久后的一天,一只勘探队仿佛从天而降,这个已被遗忘的小镇才恍如一颗深埋多年的珍珠,被一点一点挖掘出来,一点一点拭尽泥土。突然之间,它有了纯净的光芒,这光芒竟从深深的峡谷一直射到天外。
  现在的三斗坪,成了一个大工地。工程师、技术员、钻探手、风镐手、测量员,随处可见,钻探机、开山机、三角点、导线桩、水准基点,满目皆是。珠络似的灯光在沿江两岸由山顶直挂到江心。虽然轮船引擎仍在耳边响个不停,但丁子恒一行仿佛已经听到了来自三斗坪的昼夜不停的钻机轰鸣声。
  天完全亮了的时候,丁子恒一行人踏上三斗坪的河滩。
   


  早餐是在工地上吃的。一碗粥两个馒头,简单又省事。这种生活,工程师们都习以为常。吃完便将行李扔在工棚,开始查勘。
  姬宗伟从河滩上跑步而来。见丁子恒,高兴道:“丁工,你也来了?”
  丁子恒说:“姬工,你没回去过年吗?”
  丁子恒一叫,便有人笑。姬宗伟只好自己也笑,说:“祖宗没把姓弄好。在工地,我管事一多,他们就说,你哪里是‘姬工’,分明是个‘鸡婆’嘛。”他这么一说,笑声便轰的一下,撒得江滩满是。
  姬宗伟说:“先应该向大家道声新年好,我在这里专门等你们哩。我们在工地的人,从没过年的概念,钻机不停,人就得天天守着。金总呢?”
  金显成正同孔繁正说着什么,连忙答道:“我在这。”
  姬宗伟说:“我奉命听您调度。你们想先去哪里?美人沱八号行吗?”
  金显成说:“可以。”
  姬宗伟忽然又想起什么,说:“大家半夜里坐船来,很辛苦,要不要歇歇?”
  孔繁正说:“不必。时间比什么都重要。”
  姬宗伟此时方看到孔繁正,他眼睛一亮,说:“孔工,您也在这里。太好了,这里的地质情况,您讲就比我清楚多了。金总,孔工这一年差不多把三峡的每个角落都跑到了,这一带的地质状况,全都放在孔工的胸中哩。”
  张者也便笑了,说:“我的妈耶,那得多大个胸呀。”说得大家又轰的一笑。
  美人沱八号坝段就在三斗坪。这一坝段经过几年苦战,面貌渐渐明确,优点随了解的深入愈加突出。许多人从心理上觉得选定这个坝段做三峡大坝坝址可能性颇大。但感觉不能替代科学,所以,勘探工作一直在此紧张进行。
  姬宗伟说这个坝段上现在有四部钻机在钻探。两部在江心,两部在河滩。左岸坝肩狮子包山腰上,打了一个八十多公尺深的平峒,一直伸进山腹,这一平峒业已完成。右岸白岩尖山腰还要打一个平峒。为让开山机上山,须得修筑一条临时道路。故而每天有几百人在这里打眼放炮,以便沿陡峭的山坡开出道路。整个三斗坪有四条坝线在平行勘探,可谓钻机处处。光是白庙子坝线上,由山顶到江心便摆下七部钻机。两岸河滩上、冲沟里随时可见三角形的塔架。勘探队都是三班工作,人停机不停。江边仓库堆积的岩心木箱已成千累万。勘测的工作做得非常细,从南津关到美人沱两岸五十公里内,两个坝区,十四个坝段都被勘查一遍。看看那些到处散布的红漆木桩,便可知其工作量。
  一行人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耳边的轰轰声始终不绝。河谷过了三斗坪,便又收缩,直至转入牛肝马肺峡。这时三斗坪好似西陵峡中一个大肚子,而所以能形成如此大肚,是因为这里是火成岩地区的缘故。整个大三峡七百公里,只有由南沱到美人沱间的三十公里是火成岩区,其余都是沉积岩区,目前勘探已将这点弄得很清楚。姬宗伟且说且叹:“早先孔工说这是大自然一绝,我们还不以为然。现在上上下下看过,觉得这里真是天赐胜地。”
  孔繁正踏上一块岩石,居高临下。江风把他脖子上的长围巾吹得飘了起来。他伸手抓起围巾,将之掖在胸前,眼望长江,然后说:“宽阔的河谷地形,抗压强大的火成岩基础,对大型水利枢纽工程十分有利,高二百公尺以上的混凝土大坝有如人造大山,非得这样的岩石做基础,方才安全可靠。尤其是上坝线,江心中堡岛有广阔的河漫滩,给水工布置、施工导流、施工布置都创造了极好条件。此外,这一带,两岸呈十分明显的阶地状。地貌学家已查出有九级阶地,差不多每隔三四十公尺,就有一级阶地。沿江一些村镇,如三斗坪、茅坪、黄陵庙、中堡岛,都是分布在一级阶地上。许多地名叫‘坪’,也都同阶地有关。阶地的形式和阶地发育比较明显,一方面说明了这一带地层仍在上升,河流仍在下切,因而这一带长江仍处于幼年峡谷期阶段。另一方面,也说明地质过程中,火成岩同沉积岩的石灰岩大不相同。火成岩剥蚀现象的确很严重,因而阶地明显,而石灰岩区阶地现象则不显著,它表面上似乎纹丝不动,内部却受水流溶蚀作用,形成百孔千疮的溶洞,南津关的地质状况便是如此。”
  孔繁正一副指点江山的派头。他的目光投向四周群山,脸上竟溢出激情。丁子恒还没有见过他如此激动,心里便有些讶异。孔繁正从三斗坪岩石上晶莹亮闪的黑云母,谈到到火成岩区的物理风化剥蚀,由此又谈及南津关石灰岩区的化学风化溶蚀。物理风化剥蚀使三斗坪外貌呈阶地状,内里却坚硬无比;化学风化溶蚀令南津关外貌强硬森严,内里却满是溶洞。坝址应选择何地,答案当显而易见。孔繁正说,坝址若定在三斗坪,大坝有成功和失败两种可能性;但如果定在南津关,那么结果只有一种,就是失败。这是大自然的决定,我们人力难以改变。
  金显成笑道:“不管坝址定在哪里,都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可谓华山一条路。我们只有一条路好走。”
  孔繁正说:“如果只有一条路,那就走向三斗坪。”
  丁子恒说:“从施工角度看,阶地对于施工时布置建筑物十分有利。其一,可以省去不少平整工程;其二,阶地上高程相差少,建筑物平面联系容易;其三,不同高程的混凝土工厂可以选择不同的阶地布置;其四,横切阶地走向的大冲沟,可以用做交通线的展线,把各级阶地连成一体。”
  孔繁正说:“丁工是施工室的?”
  丁子恒点点头。孔繁正说:“丁工这个阶地有利施工一说,正是对我先前所说阶地地质情况的一个补充,十分有力。”
  洪佐沁附在丁子恒耳边,低声道:“发现没有,这个孔繁正喜欢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话。”
  丁子恒说:“这大概是强者派头。不过,他看来还是有本事,头脑反应敏捷,思路缜密严谨,陈述事件用词准确,干净利索,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个工程师应有的素质,他似乎都有了。”
  洪佐沁说:“有本事就有本事呗,何必摆一副我比你们全都行的派头?”
  丁子恒说:“那倒也是。”但丁子恒在说这话时,心中对孔繁正的反感已经淡了许多。他想,一个人有本事,就算多一点毛病,也没什么。
  爬上三斗坪附近的高峰白岩尖,人们都开始出汗。山顶寒风扑面,冬日阳光传达出来的一点点微弱的温暖,被冷风一吹而尽。纵然如此,还是有人脱下了棉衣。
  伫立山顶,峡谷河流皆奔至眼底,与河滩所见迥然不同。长江如带,由西北万山丛中奔流而下。至三斗坪拐一大弯折往东北,又没入那云封雾锁的万山丛中。江北岸如万顷波涛般起伏的群山正是那久经沧桑的黄陵背斜。它像一块盾牌,保护了这一段短短二十公里长江免于遭受震旦海、寒武海等海相沉积,从而给长江留下一块“净土”。丁子恒眺望着穿山而来,又穿山而去的长江,心里漫想着亿万年前,四周海浪滔天,一望无际,仅此一处孤岛,屹然独立于万顷重洋之中。然而亿万年后,长江竟腰斩这一背斜,直奔东海。大海不能吞没,江流竟可截开,大自然真是神秘莫测。
  晚上便住在工地。工地将一座旧仓库改造成住所,只一个房间,用木板搭起通铺。自来水在门外,厕所亦只是一个草棚,隔得远远,如欲入厕,须得跨过一条小沟。屋中间吊了一盏灯,灯光很暗,若想看书读报,会很吃力,于是便只好聊天。
  工地钻机轰轰的声音压倒江面的风声,成为夜晚的主响。钻塔上的灯在黑夜里尤其显得明亮,它同淡淡月光溶为一体,穿过仓库的窗口,把影子投在床铺上。室内没有桌椅,打开随身所带行李铺盖,铺在床上,便既是桌子亦是板凳。许多工程师在家讲究,出了门便一改面目。用丁子恒的话说,在家里,你是自己,也是工程师;到了工地,你就只是工程师而不是自己。在家里,你可以为自己创造条件或改造条件;到了工地,你就只能顺应工地条件。既做了工程师,便得有这些最起码的心理准备。
  张者也一边打开行李,一边说:“坝址如果定在三斗坪,咱们现在住的这个仓库,将来会在什么地方?”
  金显成说:“在水下。”
  张者也说:“当然是在水下,可是在水下什么地方呢?”
  姬宗伟笑道:“张工,你弄那么清楚是不是想让后人将来在水下寻找你的遗迹呀?”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
  惟孔繁正脸上依然冷冷冰冰。他盘腿坐在床上,仿佛凝思。金显成低声说:“看孔工,身子虽然休息了,可脑子还在工作。”
  孔繁正说:“‘扁舟转山曲,未至已先惊。白浪横江起……’下句是什么?”
  张者也说:“这不明摆着的吗?‘一下掉江底’!”说完自己便先笑起来。
  丁子恒说:“是不是‘槎牙似雪城’?”
  孔繁正说:“对对对,正是这句。‘番番从高来,一一投涧坑。大鱼不能上,暴腮滩下横。小鱼散复合,浼灂如遭烹。鸬鹚不敢下,飞过两翅轻。自鹭夸瘦捷,插脚还敬倾。区区舟上人,薄技安敢呈。只应滩头庙,赖此牛酒盈。’这是苏东坡过新滩时写下的诗。”
  洪左沁说:“我们这里就丁子恒最懂诗,他爸爸是文学教授。”
  姬宗伟说:“依着洪工的推论,我爸爸是开小酒店的,难怪我光听到有大鱼小鱼。鱼是好菜,下酒好得很呀。”仓库里立即叫笑声爆满,连孔繁正亦忍俊不住。
  笑罢,丁子恒突然想起什么,说:“孔工,新滩自古为崩滑区,距三斗坪不远,如果坝址选在了这里,一旦滑坡,会造成影响吗?”
  孔繁正说:“应该不会。新滩在宋代、明代有过两次特大滑坡,两次分别断航二十一年和八十二年。但从那以后,滑坡都不太大。当然这并不表示以后就不会有大规模的滑坡了。不过,大坝修好后,以最低设计蓄水位一百五十米计算,水位至少抬高八十米以上,再有滑坡,入水势能条件必然降低,涌浪的破坏力会非常之小,更大可能是崩滑山体直接泄入江中。”
  洪佐沁说:“那会不会因此而造成水库泥沙淤积呢?”
  孔繁正说:“这就不是我所能回答的问题了。”
  金显成说:“泥沙问题有没有滑坡都是一个关键的问题,我们应该能找到更好的办法解决。”
  孔繁正说:“两年前我和皇甫白沙……”说到此,他突然顿住,似想起了什么,但他还是说了下去:“……住在这里,他说总院准备抽几个骨干到全国多沙河流去跑上一圈。他说不光是泥沙,还有卵石问题,以及大坝截断长江的泥沙卵石后,由上游来的泥沙会不会淤积库底,会不会在洪水泛滥时重新进行新的造陆运动等问题。我觉得提出这些问题是本着一种科学精神。大坝我们要修,但每一个可能对大坝产生影响的因素,我们都应该提出来研究。老实说,皇甫白沙还是个干事的人,只可惜……”
  金显成打断他的活,说:“孔工说得对。我们做工程的,一笔下去,歪一下,便有可能铸成大错。所以,从防洪到发电,到航运、泥沙、移民以及地震、战争、滑坡,林林总总,全都必须经过详细而又科学的论证。一切做到万无一失,方可真正开始操作。”
  姬宗伟说:“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呀,这不太符合大跃进的精神吧。”
  孔繁正说:“修三峡大坝和做别的不同,不是修几百座小高炉,炼不出铁来就铲平算了的事。我能保证坝址绝无问题,其它方面,我颇多担心。金工,你是总工室老总,不能只顾赶速度而把最重要的东西给赶掉了。”
  丁子恒几乎想为孔繁正欢呼。他想,这才是工程师的良知哩。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心里冒出个怪念头,倘若有人把孔繁正这番话拿上去汇报,孔繁正会怎么样呢?苏非聪也不过只是一句话呀!如此想过,他头上汗津津的。
  金显成说:“这个问题嘛,总院自会掌握,一切都会按科学态度来办。就是部里和中央,对三峡枢纽的每一步行动也都非常谨慎。”
  屋里顿时安静了。屋角突然传来簌簌声,那里放着一只大米缸,显然是一只老鼠在里面发出的声音。丁子恒说:“米缸里有只老鼠。”
  众人凝神谛听,一致判断,缸里确有一只老鼠。姬宗伟说:“想办法把它弄出来才好,要不米里会尽是老鼠屎。”
  张者也说:“那倒可以挑出来。关键是咱们的自尊心受不了,吃老鼠剩下的米,这传出去,名声不好呀。”
  金显成说:“我有个办法,去打一桶水来倒进缸里,把它淹死。”
  立即有人说:“那怎么行?那缸里的米不都给泡了?”
  张者也说:“拿床被子把缸捂得严严的,缸里没空气,老鼠自然就死在里面了。”
  又一个声音说:“米里有只死老鼠,谁还敢吃这米呀!”
  本来有的人已经躺下,因为这只在米缸里簌簌乱跑的老鼠,又都坐了起来。人人盯着那米缸,高声讨论如何将里面老鼠弄出来。一说:“把缸整个翻过来,让米把它压死。”有人反驳:“不可行,未必能压得死。”一说:“干脆把缸盖打开,我们做一个包围圈,它往外一跑我们就把它打死。”又有人反驳:“老鼠那么小,一个缝就钻走了,我们包围得住吗?”一说:“弄点老鼠药,叫它一吃就死。”反驳便更加激烈:“想制造投毒案呀?老鼠药沾在米上,人吃了不也一样死?”
  老鼠并不在乎人们的讨论,依然在缸里簌簌地跑来跑去。一屋人的讨论进行了大半夜也没个结果。
  最终,张者也做结论道:“秀才遇到鼠,脑子不清楚。”说得大家哈哈一笑。一行人自下船后即去工地,一直未能好好休息,此也时已颇感疲惫,不多时,便伴着老鼠的骚动声,昏昏睡去。
  清晨五点,有人“咣当”一声推门而入,所有梦中人都被惊醒。这是工地食堂的炊事员进来打米做早餐。因有昨夜的讨论,此刻大家都屏住气,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看炊事员怎么解决这只老鼠。只见炊事员走到米缸前,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有老鼠,便又关上,转身出门。满床醒来的人们正面面相觑,却见炊事员再度进来,手上拿了只火钳,脸上很平静,走近米缸,又打开盖子,伸火钳进米缸,仿佛只一秒钟,便夹了只老鼠出来,简单容易得似乎根本不必思考。屋里所有的工程师全都看得目瞪口呆。
  丁子恒急了,说:“这这这……怎么就这么容易?”
  金显成长叹一口气,说:“还是工人师傅有办法。”
  张者也说:“真真是应了我说的那句话,秀才遇到鼠,脑子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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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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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金显成建议下,查勘分成三个小组进行。丁子恒和张者也、洪佐沁分在了一组。三天后,他们沿途查勘,抵达南津关。
  稍近南津关,便能听见一阵阵的金属撞击声响彻在峡谷的幽静之中,开山炮声亦不时轰的一下爆响,以压倒一切的声势覆盖水面。左岸山腰有四个平峒正在掘进,俯瞰江面,可见一只钻探船正在江心做水下钻探。
  南津关绝壁千切,一水中流。江流过此,便似脱缰野马,失锁之龙,奔腾直向东海。张者也说:“说南津关是三峡大门,真也当之无愧。”
  丁子恒说:“所以陆游到此,当即写下‘三峡至此穷’的句子。”
  洪佐沁说:“客观地讲,在很多方面,在南津关建坝的确比三斗坪更为优越。江流瓶颈,峡谷大门,施工场地开阔,宜昌近在眼前。大坝工程小,三峡航道可以得到彻底解决,还有防洪发电效益高等等,的确容易使人一见倾心。”
  丁子恒亦说:“是呀,难怪像萨凡奇这样的高人都一见南津关就‘OK OK’个没完。只是,外观问题只牵涉施工的难易问题,而地质问题却关系到大坝的成败问题。”
  洪佐沁说:“不过说实话,不发现南津关,也就没法发现三斗坪。从这点上说,南津关功不可没。”
  张者也笑笑,说:“如此说来,就像读书,靠中学课本读进了大学,可进了大学,有谁还要中学的课本?南津关对于三峡大坝来说,只是一册中学课本而已,丢掉它也是必然。虽然我们心里都有些舍不得。”
  丁子恒说:“我也这么想。它在一个最必要的条件上出了问题,其它再好也就枉然了。”
  洪佐沁说:“那倒也是。”
  南津关乃长江中下游分界之处。激水出关,急剧南折,江面陡然增宽。水流至此,似百米赛跑冲刺后的散步,有了一派悠然从容,关里关外的风景也因水流的变化而迥异。丁子恒三人头两天一直在工地查勘,听说几天之前,左岸一个平峒突然大量涌水,几乎把工人淹死,其水位甚至高于江面。丁子恒三人到现场看后,长叹不已,都说无论如何,这里不能作为坝址,理由显而易见。第三天他们便公私兼顾,去了石龙洞和三游洞。用张者也的话说是考察与游览并行也。
  白龙洞在石牌下面约二三公里处,位于长江右岸,洞口高出水面将近百公尺,洞深达七百公尺。外宽内狭,但足可通人。洞深曲折,石钟乳和石笋触目皆是。入内后一个拐弯即伸手不见五指,因此,不带大电筒,便无法入内。石龙洞石灰岩是寒武纪的,它的前面便是不透水的石牌页岩。1956年,苏联专家查勘时,曾经建议在石牌页岩上选一个坝段研究,即南津关一号坝。但峡谷太窄,无论水工和施工布置都极困难,虽然也做了些勘探,但所有指标都明显不及三斗坪坝段,于是便断然弃之。丁子恒说现在看来,当放弃即放弃,才是最符合多快好省的。
  丁子恒三人因无充分准备,并不敢走进洞内多远。洪佐沁说:“听说白龙洞可通清江。”
  丁子恒说:“这说法恐怕也过分夸大了点。”
  洪佐沁说:“我跑外业时,在这里听说的。说是四十年代时,一个美国人进洞去探宝,结果在里面迷了路,走了几天几夜也走不出来。他绝望中在洞壁上留下遗笔,然后坐在那里等死。后来当地老乡见他进洞后一直没出来,便打着火把进去,把他背了出来。”
  张者也听罢便笑,说:“这美国佬脑子有病,怎么就会想到这里面有宝呢?要找宝也得闹清有没有才是呀,要不岂不是白白送命?”
  丁子恒也笑,说:“真要找到宝,就大有趣了。萨凡奇在外面发现惊人的坝址,他在里面发现更惊人的宝藏。”
  张者也说:“这叫国人怎么想?怎么中国的好事全都让美国鬼子赶上了?”
  三人便都哈哈大笑,声音在洞中回荡,嗡嗡嗡地响了好半天。
  他们没想到洞内还住有人家,生活用品十分简陋。丁子恒上前问:“你们住这里感觉怎么样?”
  一个老头含着竹节烟斗吧嗒吧嗒地吸了几口,方说:“好得很!”
  洪佐沁说:“怎么个好法?”
  老头说:“冬暖夏凉,不透风不透雨。”
  老头身边一妇女补充道:“还不要砖瓦钱咧!”
  丁子恒叹道:“这里的条件太差了。”
  老头说:“比起在山里,这就是天堂了。”
  洪佐沁说:“你们从山里出来的?”
  妇女说:“四川来的。我们那个村走了一多半人。不出来啷个行?没啥子东西填肚子,不出来就只有等死。”
  丁子恒大惊,说:“怎么会?”
  老头说:“有啥子不会?我家婆娘已经都饿死了,我隔壁老汉和婆娘也都饿死了。这都是我亲眼看到的。”
  妇女说:“没啥子说头。你们城里头人,哪里晓得哟!”
  丁子恒一行几乎逃也似的离开石龙洞。行在路上,他们尚在交流心中的疑问。丁子恒说:“大跃进以来,农村形势不是一直很好吗?产量都那么高。”
  洪佐沁说:“很有可能他们是跑出来的地主富农。本来就对社会主义心怀不满。”
  张者也说:“大有可能。是不是向上面汇报一下。”
  丁子恒说:“万一他们正是穷人,告错了怎么办?”
  一直到三游洞,他们方将这个讨论得没有结果的问题丢下不谈。
  三游洞夹在长江与下牢溪之间。宜昌境内,麻家溪和小麻溪于马岩头汇合而成下牢溪。下牢溪两岸峰峦攒峙,溪间流水如鸣琴。溪水流经三游洞,乃入长江。三游洞在峭壁上,却面向下牢溪。洞不深,洞口上盖了座庙宇。从外面望去,庙宇天衣无缝地嵌在石壁中,给人一种拔地耸天高不可攀的感觉。唐时白居易和弟弟白行简路过此地,恰遇诗人元稹,三人便相携同游此洞,且在洞中置酒畅饮,各自赋诗。山洞由此得名“三游”。三游洞的地质年代为寒武纪,洞中岩石褶叠起伏,纵横断裂。三根钟乳石垂直平行排列,将山洞隔为前后二室,一明一暗,很有趣味。白居易三人游此后,三游洞便多了几分风雅,骚人墨客到此便不免徘徊淹留,不舍离去。宋时苏老泉、苏拭和苏辙亦曾到此一游,游后亦未能免俗地写了诗文,被世人称为“后三游”。
  然而在如此的大好风景面前,丁子恒这些工程人员却是赞叹少而惋惜多。洪佐沁原本总对南津关做坝址怀有一种期待,这一刻却无奈道:“真乃百孔千疮也。”
  丁子恒说:“还是那句老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张者也亦说:“看来这是个规模颇大的溶洞密布地区。洞洞相连,洞中有洞,比我想象得还要厉害。如果在这样一个溶洞密布之地,于深水中筑起一座二百公尺以上的大坝,去拦蓄几百亿立米的洪水,发出几千万千瓦的电力,其后果的确不堪设想。”
  丁子恒说:“所以孔繁正才用断然的口气说,在此建坝,必败无疑。而像三峡枢纽这样具有巨大的政治意义和经济意义的枢纽,无论如何是不能失败的。”
   


  乌泥湖的小高炉始终没有炼出大家心目中的钢铁来。屡战屡败后,人心便疲了。明主任召开过几次会,众人一致认为技术员有问题。同样从汉阳捡回的废铁,怎么人家的炼得出钢铁来而乌泥湖的就炼不出来呢?技术员满怀委屈说:“这样的炉子就只能炼到这种地步,别处的也跟这里差不多。”
  这话自然没人相信,开会讨论的结果,决定重新请高水平的技术员。简易宿舍的荷香自告奋勇地揽下这个任务,她说她有个表哥是真正的炼钢工人。在新技术员到来之前,小高炉便停火呆在那里。从丁字楼上看过去,停了火的小高炉仿佛已奄奄一息。
  开会还做了个重大决议,便是开办幼儿园。这个主意也是明主任提出的。明主任刚一提出,雯颖顿觉得眼睛一亮。她情不自禁地拍起巴掌,连声说太好了。其他人也跟着一起鼓起掌来,结果是未经讨论,便得到全体拥护,这使明主任兴奋得脸颊通红。
  明主任找物勘总队借得一层楼共四大间房子,又将甲字楼上右舍的金妈妈请出山。金妈妈本名叶绿莹,她丈夫便是总工办副总工程师金显成。相对雯颖这样一批家属,叶绿莹年龄稍大一点,所以大家都叫她金妈妈。金妈妈是幼师毕业,曾在北京做过一家幼儿园的园长。她一向对家属活动无甚兴致,1958年大跃进批评过她好几次,她依然无动于衷。但这回听说做幼儿园园长,便欣然应承下来。金妈妈看过园址后,觉得惟一遗憾的是没有院子,这对孩子们十分不利。但好在孩子不算太多,可以带到房后野地里玩耍。野地在春天的时候会开满野花,夏天里则有许多蜻蜓飞来飞去。
  明主任原希望金妈妈走马上任头一个星期便开始接收孩子,但金妈妈没有同意。金妈妈说:“你怎么会认为有了房间和小床就可以办幼儿园呢?”
  明主任不解道:“那还需要什么?”
  金妈妈没有回答她,只是笑了一笑,说:“再等一个礼拜吧。”
  一连几天,人们都不知道金妈妈在忙什么。明主任生怕此事有变,便连去她家三次,她竟全都没在家里。明主任有些焦急,又颇觉奇怪。问楼上左舍的宋妈妈知不知金妈妈在忙什么,宋妈妈说只知道她老是上街,买了花纸头和花布回来,其它的都不晓得。明主任无奈,只得耐心等着。
  一个星期过去后,星期六的时候,金妈妈来到辛字楼上明主任家。金妈妈说:“星期一可以接收孩子了。你安排了哪些人做保育员?我明天想先给她们上堂课。”
  明主任心里一块石头落下地,忙说:“这个我通知,明天一早我同她们一起到园里来。”
  明主任次日早上领了四个家属到幼儿园去。她们都没有想过幼儿园应该是什么样子,可是一踏进幼儿园,一个个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幼儿园四个房间的门上分别挂了标牌,上写了游戏室、睡眠室、进餐室和厨房的字样。游戏室一整面白墙画上了鲜艳明亮的图画,有火车汽车飞机和缤纷的花朵,花朵上歇着和飞着小蜜蜂,花丛中有蝴蝶和小鸣。睡眠室的天花板上画着星星月亮,月亮被画成了一个老婆婆,咧着嘴,眯缝着眼睛,十分慈祥地笑着。小星星全都是胖乎乎的小娃娃,个个鼓着腮帮闭着眼睛甜甜地睡着。每一张小床架上都系了一只花布小动物。墙角有一柜,柜上置一大盒,盒子里堆放着小红花。明主任问这些红花做什么用,金妈妈说这是用来奖励那些睡觉睡得乖的小孩的,谁的小床架上红花系得多,谁就是最乖的一个。进餐室的墙上贴了好几幅画,东墙两幅一是两个小胖孩掰手腕,另一是一个农民伯伯顶着太阳种地。西墙两幅一是一个胖女孩把掉在桌上的饭捡起来正往嘴里放,另一幅是两个小孩比着看碗底,看谁吃得干净。让明主任最为惊异的是进餐室竟有两张很大的并且铺了红色方格桌布的餐桌。明主任说:“这两张餐桌是哪里来的?”金妈妈笑道:“物勘总队俱乐部的那张旧乒乓球台呀。1954年发大水,把腿泡烂了,打球老晃动。那天我带儿子来帮忙布置房间,我问他们说你们还不扔?他们说早准备扔掉,可是没个地方好扔,我说那就扔给我们的小朋友好了。这不,他们就给了。我让我家老二,就是在美术学院学画画的那个,把腿锯了。瞧,变成了两张矮矮的大方桌,正好给我们的小朋友用。不过得通知所有入园的孩子自己备一只小板凳才行。”
  明主任连连赞叹道:“金妈妈呀金妈妈,你可真正是了不得呀!这才叫能工巧匠哩。”
  住在戊字楼的严三姑对来幼儿园做阿姨一直犹犹豫豫,几十分钟前明主任叫她时她还说带孩子带厌了,不想再跟小孩子打交道,宁愿去做做力气活。明主任因为她替哥哥带大了六个小孩子,颇有经验,死活硬要把她拉了来。这一刻严三姑见金妈妈把这小小的幼儿园布置得这么漂亮整洁,富有情趣,便一下子喜欢上了这里。严三姑说:“哦哟哟,真正是好哎,在这里看护小娃儿心里会蛮舒服的。”
  明主任显得有些兴奋,说:“是呀,金妈妈给我们创造了一个奇迹哩。”
  金妈妈淡淡一笑,说:“这有什么?我尽了好大的努力,也只弄得这样简简单单。如果活动室能再大一点,里面放架钢琴,屋子前面再有一块草坪和一个小花园,就好了。”
  明主任笑了起来,说:“那就资产阶级了。”
  严三姑亦笑道,说:“金妈妈说的是共产主义的事哩。”
  金妈妈说:“怎么会?我以前在北京办的幼儿园还立了秋千架哩。”
  明主任说:“以前是什么时候?旧社会的事是不?把小孩子弄得一个个娇滴滴的。现在不一样,我们的孩子只要能长得壮壮的,像小牛犊一样,将来能劳动能干活,就顶好顶好了。”
  金妈妈想了想,说:“哎呀,还是你说得对。”
  星期一早上,许素珍约雯颖带孩子去幼儿园报名。雯颖想起在总院幼儿园被姜心敏羞辱的事,心里颇犹豫。她想这个园长金妈妈平常看上去更加高傲,送孩子去那儿是否也会看她脸色呢?她把这想法说与许素珍听,许素珍说:“怎么会?姜心敏这种夹生货,一百年也就出一个,哪里还会到处都是?”说得雯颖忍不住好笑。
  金妈妈很是客气,看见三毛,便说:“哟,跟画上的小人儿似的,真是可爱哩。”
  三毛很高兴,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金妈妈。金妈妈领着雯颖几个人参观幼儿园。像明主任她们一样,雯颖和许素珍也都不时惊讶和赞叹。雯颖心想,这个金妈妈,看上去那么傲气,可办起事来又是何等的了不起呀。把三毛和嘟嘟放在这里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进了幼儿园便在各个屋里跑来跑去的三毛和刘四龙不时发出欢叫:“这里真好玩呀!我们不要回去了。”
  嘟嘟和刘五虎亦蹒跚地跟着他们,且跑且喊:“好玩呀,好玩!”
  金妈妈说:“小朋友,愿意留在这里吗?”
  四个小孩子抢着回答说:“愿意!”
  三毛补充道:“比家里好玩多了,我可以永远都不回去。”
  说得大家都笑,许素珍笑骂道:“你这个小三毛呀,真是个没良心的!”
   


  夏季转眼即临。武昌的东湖在日日暖和的风中,变得浓绿起来。总院邀各方神仙一百多人,在东湖边召开会议,会期十天。对“三峡水利枢纽初步设计要点报告”进行讨论,着重讨论了坝址选择、正常高水位选择、装机容量、临时通航以及施工准备五大问题。最关键的坝址问题亦敲定下来:放弃南津关,先用三斗坪。
  决定做出时,丁子恒正在现场,他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坐在丁子恒旁边的洪佐沁轻碰他一下,说:“你看孔工。”
  丁子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孔繁正脸上竟无一丝笑意,依然冰冷如霜。丁子恒有些诧异,说:“他这是怎么了?”
  洪佐沁说:“我以为他会高兴得一蹦三尺哩。”
  丁子恒说:“不可理解。”
  会议刚结束,洪佐沁收到办公室同事转送来的一封电报。电文上说是母亲生病,火速赶回。洪佐沁的母亲在老家,拍一次电报要走很远的路,故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拍电报。洪佐沁读罢电报,脸色瞬间苍白。请假时,声音都在发抖。
  洪佐沁父亲早逝,是其寡母一手将他和弟弟洪佑沁养大。母亲在他心目中地位很重。在南京,他们三代同堂住在一起,但洪佐沁由下游局调至汉口后,母亲便固执地要回老家,说是无论如何也住不惯汉口。洪佐沁无奈,只能送她回去,并托了乡下堂姐照料。母亲孤身独居,洪佐沁牵挂深重,有时竟觉得是块心病。
  洪佐沁当即通知他的弟弟洪佑沁。两人连夜坐小火轮直奔安庆,再由安庆转汽车转马车地不停赶路,及至赶到老家洪家湾时,已用去了三天时间。
  洪家湾的景象同洪佐沁三年前送母亲回去时全然不同。村前村后,满目荒凉。山脚下空旷的场地里立着几座破损不堪的小高炉,仿佛废墟。一只乌鸦在树上呀呀地叫着,让洪佐沁心中顿生不祥之感。他无心惊讶眼前的变化,连奔带跑地往他母亲住处赶去。跑到门口见到他的堂外甥,堂外甥浮肿着脸庞,两眼如桃子般,见洪佐沁二人便哭道:“舅呀,三婆已经死了!”
  洪佐沁立即晕眩,恍惚地跟着堂外甥进屋,行至母亲床前,却见一床蓝格土布单子蒙住了母亲面孔。那蓝格布洪佐沁十分熟悉,那是他母亲亲手织的。洪佐沁扑上去,没来得及嚎哭一声,便昏了过去。
  一连几天,洪佐沁像木头一样,每天呆坐在母亲床边。心里却在一千遍一万遍地责骂自己。他的眼泪已经流干,眼眶干涩得仿佛转动眼珠都困难。死的不仅是他的母亲,还有他的姑姑,他的堂姐,他最小的一个堂外甥。他的堂姐夫年前便出门要饭,一直未归,生死不明。惟剩两个十来岁的堂外甥,瘦得皮包骨头,说话有气无力。
  洪佑沁说:“没有饭吃,怎么不告诉我们?”
  堂外甥说:“三婆说大家都没饭吃,你们在城里又不种地,照样会没饭吃的。她反正是要死的人了,少吃点没关系……就没跟你们说……后来,她老人家身上肿了……”
  洪佐沁说:“你妈妈怎么也这么糊涂呢?她应该告诉我们呀!”
  外甥哭道:“大舅呀,你就别骂我妈了,她也死了。”
  洪佐沁心如刀绞。村里已没多少人,青壮年都出门逃荒了,老人死得没剩下几个。村后山坡上新坟点点,萎妻荒草中的哭声都绵软无力。乌鸦每天盘桓在那里,不时发出声声号叫,叫声穿过清冷空间,传达于人耳中,令人胆寒。
  洪家的所谓丧事,无非是在新坟的旁边再添一坟。洪佐沁站在母亲的坟前,痛心疾首。他想不通,他的母亲怎么会因为饥饿而丧命。葬罢母亲,他和弟弟洪佑沁一起村里村外走了一遭。他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一句话:“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村里的地都荒了,就连自留地也是荒着,外甥说村干部不让种自留地。太阳照在洪家祠堂的大门上,门楣上“洪家湾食堂”五字清晰可见。洪佐沁走进去,见到里面东倒西歪的桌凳。许多桌上皆因潮湿而长着霉层,只有青石的台阶在初夏的阳光下反射着辉光。
  洪佐沁从里面走出来,嘴里依然说着怎么会这样。洪佑沁说:“真是想不到啊!可能很多地方都跟这里一样。”
  洪佐沁有些茫然,说:“一人一天三两半粮食,这日子叫人怎么过?大跃进的形势不是很好吗?产量不是很高吗?去年夏天妈妈让人写信还说日子还过得去呀。”
  洪佑沁说:“产量有假,肯定有假。我一个学生从四川放假回来,忧心忡忡,说上面要是不给粮食的话,农村的日子就会没法过了,农民差不多都没口粮了。”
  洪佐沁说:“粮食呢?”
  洪佑沁说:“粮食有可能就只是一些数字,而不是真有粮食。”
  洪佐沁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洪佑沁说:“因为大家都这么做。”
  洪佐沁说:“难道不怕自己饿死?”
  洪佑沁说:“我想,一是昏了头,二是相信国家这么大,哪能没粮食给大家吃?每个人都这么想,便有了今天。说来还是昏了头。”
  洪佐沁说:“就这么简单吗?”
  洪佑沁说:“或许就这么简单,或许并不简单。”
  他们行至村外,站在荒芜的田野里,满脸困惑和伤感。风很暖,风中的景致却让人心寒。地里依稀可见一些挖野菜的人。干硬的地上,野菜也不多见,只有一些未长成的青苗在风中摇摆。看着看着,洪佐沁的泪水又涌出眼眶,流得满脸都是。
  洪佐沁回家后大病一场,高烧三天不退。几乎休息了半个月,人才能下地行走。第一天上班,走在阳光下,心里仍然发虚。嘴里仍是在老家吃红薯饼红薯藤的味道,脑子装满了荒凉的田园和饥饿的面容以及山坡上的坟包。第二日他请了假,同妻子董玉洁一起去粮店买粮食,两人分头排了好几次队,买了二百斤。用三轮车拖回来后,又去买了两口大缸。
  董玉洁说:“这又是何必呢?”
  洪佐沁说:“你以后就晓得了。”
  有很长时间,洪佐沁都一心盘算着怎么储存粮食。壁橱是最佳储粮之处,但里面能储存多少呢?倘若储存满了,他一家五口人能吃多长时间?家里还有哪些空间可以存放粮食?会不会有老鼠循味而来?如此等等,洪佐沁被这些念头折磨得无心看书,亦睡不着觉。暗夜里,他想,那个日子一定会到来的。
  丁子恒听大毛说洪泽海的爸爸回来了,一天晚上,便去了洪家。当时洪佐沁接到电报走得匆忙,将会议上一些资料托给丁子恒。但他回来后,竟仿佛忘记了这些资料,迟迟不去找丁子恒取回。丁子恒想,施工计划又要开始做了,缺少这些资料,洪佐沁怎么工作?想着,就觉得自己送过去也无妨。
  丁子恒和洪佐沁曾经同在皖北无为凤凰颈大闸共过事,彼此较熟。洪佐沁人长得颇胖,他的太太董玉洁也是胖子。有一回梅雨期,连连下雨。大家在工棚里呆得无聊,情绪低落,没人想说话,仿佛连嘴也被霉住。丁子恒便对洪佐沁说:“洪工,你和你太太都是合肥人吧?”
  洪佐沁说:“咦,你怎么知道的?”
  丁子恒说:“这还不简单吗?有条谜语说‘两个胖子结婚’,猜一地名:合肥。这不正合适你家?”
  沉闷的工棚中一下子爆出大笑。笑完大家都说,没想到丁工平常话不多,好容易说一次就成佳话。那天,大家便在工棚里根据各自姓名和长相特点,编谜语猜。连总院的几个领导也都被编织进去。说着笑着,便愉快起来。晚上睡觉时,有人说今天好快乐。洪佐沁说:“你们是快乐了,可我的英俊形象却被牺牲得不成样子。”说完自己便先笑了起来。
  洪佐沁在勘探队时曾经写了申请想入党。但却意外地发生了一桩桃色事件,使他永失机会。那是一个雨后的日子,天有些闷热。洪佐沁从钻机上下来,到河里洗澡。洗了一半,忽听有人喊救命,便只着一条短裤循声而去,见一女子正在河湾中挣扎,洪佐沁忙跳入水中施救。洪佐沁自小在水边长大,水性不错,救人出水对他只是小菜一碟。没几分钟他便游至女人跟前,三下两下拖她上了岸。女子被水呛得几近昏迷,洪佐沁把她背到树阴下,忙碌大半小时,那女子终于清醒,醒来便跪在地上叫恩人。
  这件事情到此,洪佐沁还不失为一个英雄。勘探队接到那女子父母送来的感谢信,着实将洪佐沁表扬了一顿。一个会写文章的技术员还把此事写成文章发表在总院《长江流域报》上。但洪佐沁却没能将这个英雄形象保持下去。被救女子叫水兰,就住附近村庄,未满二十,人长得清秀白净,细腰圆臀,走路时扭扭的,纯朴得招人怜爱。落水事件后,便常来勘探队找洪佐沁。或说奉父母之命请洪佐沁去家里吃饭,或是把洪佐沁的脏被子脏衣服一并抱回洗干净再送来,甚至给洪佐沁千针万线地做鞋缝衣,令勘探队一帮单身们羡慕得要死,纷纷跌脚后悔那天怎么没有去河边洗澡。一个叫王铁的技术员说:“我比洪工年轻,相貌又帅,倘若那天是撞上了我,我现在会比洪工更舒服,她每天给我送晚饭来吃也说不定。道是何故?想让咱做她家女婿呗。”
  洪佐沁便笑,说:“凭你王铁,旱鸭子一个,你救谁呀?做个陪葬女婿差不多。”
  洪佐沁说过女婿这话后,心里便也有些犯憷,心想该不是也拿他当做女婿人选了吧。洪佐沁便在应邀去水兰家吃饭时,大谈他的太太和孩子的故事。水兰一家亦跟着他开怀说笑,毫无介意之色,对他依然热情不减。这倒使洪佐沁反骂自己多疑,来来往往便放松了好多。
  不料这种轻松的来往,竟使洪佐沁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喜欢水兰了,几天不见便眼巴巴地盼望。洪佐沁的太太董玉洁体型肥胖,自小在城市长大,性情爽直,从不会羞羞答答看人眼色,少了一种小户人家女子的乖巧和柔顺。而这些,水兰都有。一次周末从水兰家吃饭归来,水兰送他至村口小路。小路边草深树密,洪佐沁同水兰说得高兴,情不自禁中把水兰抱进怀里。水兰很顺从,任他抚摸和亲吻。亲热到兴头上,在勘探队过了好几个月光棍生活的洪佐沁自然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激情和欲望,把外衣就地一铺,把该做的便都做了。完后,搂着水兰躺在地上,望着满天繁星,洪佐沁有些怨自己太冲动,未免对不起水兰,也对不起董玉洁。但回味适才水兰的温柔,觉得所获快乐同董玉洁的全然不同。便又想,一生能有一个水兰,多上一种体验,真也实在值得。
  事情就这样开了头,有如此的思想基础,洪佐沁便一发不可收拾,常邀了水兰去到无人处共享片刻的欢愉,欲望强烈得忘却了后果。
  事情发展到此,自是瞒不住人。勘探队很快便有风言风语,人们私下言谈,对洪佐沁十分不齿。上级自然也知道了,总院派人来工地,严肃地找洪佐沁谈话,言及其错误严重性。洪佐沁方如大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的局面已不可收拾,一时十分狼狈。当夜便找了水兰,痛哭流涕认错,说自己如此这般又无法娶她,真乃禽兽不如。水兰很平静,温婉依然如平日,伸手替他抹着泪说:“我没有要你娶我呀。”
  洪佐沁说:“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水兰说:“我欠你的。老话说欠债还钱,欠恩还情。我用我的情还你的恩呀。”
  洪佐沁一时听得发呆。水兰说:“领导骂你,我去找他们论理。这是我愿意的。”
  洪佐沁听罢更是泪水涟涟。不久,他便被调回总院,走前连同水兰道别一声都没来得及。入党自然不被通过,档案上倒多了个大处分,且在董玉洁面前从此抬不起头来。
  丁子恒原本对洪佐沁印象颇好,自有此事后,亦对他心生鄙视。丁子恒心说,你洪佐沁能做这种龌龊事吗?你是什么人?既非社会下层之流氓地痞,亦非富贵豪门之浪荡子弟。他们或下有根基,或上有背景,乱七八糟的事本来就在他们的分内。你是工程技术人员,靠自己吃本事饭行走天下。脚下有扎扎实实的地,头上有前景无边的天。你命中就该安安分分做好自己的事,这就是你来到此世界的使命。你不守住自己,却心生妄想,岂不是作贱了自己?
  洪佐沁亦知丁子恒对他的反感,心叹世上无人知他内心之苦,便也自疏远了。如此这般,他们虽同住乌泥湖,且洪家东窗对着丁家西窗,却来往不多。只是洪家长子洪泽海常常同大毛两人隔着窗子高声谈话。
  丁子恒敲洪佐沁房门时,洪佐沁正忙着把壁橱腾空,预备陆续地买些粮食储藏其中。开门见丁子恒前来找他,不禁有些迷茫。丁子恒拿出资料递给他,他方恍然,一边说谢谢,一边又说:“三峡还上得了吗?”
  丁子恒说:“怎么上不了?”
  洪佐沁说:“我好像有什么预感,总觉得这工程一下上不去。”
  丁子恒有些诧异,说:“不会吧,我见林院长信心很足的。巴克塞也夫专家也说可以大力做施工准备了,科委三峡组也马上要召开三峡科研会议,交通部也将召开三峡航运问题讨论会。以我的观察,国家是在紧锣密鼓地上三峡哩。”
  洪佐沁苦笑一声,说:“但愿如此吧,也许我是多虑了。”
  丁子恒说:“你母亲怎样?”
  洪佐沁脸色一暗,说:“已经去世了。”
  丁子恒便有些抱歉,说:“对不起,让你伤心了。人老了,总会有这一天,你也要节哀顺变才是。”
  洪佐沁说:“也只能这样。”
  丁子恒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丁子恒和洪佐沁始终是一个站在门里,一个站在门外。洪佐沁没有让丁子恒进屋一坐的意思,而丁子恒亦没想到应该进他家门。直到走出戊字楼,丁子恒方想,洪佐沁怎么连门也不让进?如此也未免过分了吧?想着便有些不悦,心里对洪佐沁便更不喜欢。
   


  吴松杰家自搬到丁字楼上以后,同邻居丁子恒家的交往淡到几乎没有往来的地步。吴松杰原本在荆江工程处工作,因为性格内向,家庭成分又不太好,一直到三十岁都没有成家。当地有个女中学生,常去处里找人玩耍,并且露出口风不想在家乡嫁个农民,而想找一个有工作单位的人,便有同事将吴松杰介绍给了她。这个女中学生就是李乐云。吴松杰并不太中意李乐云,可是除她外,也没有其他人选,便也罢了。李乐云亦不觉得吴松杰是她合适的人选,她觉得自己有文化且还眉清目秀,找吴松杰这么个闷葫芦实在是有些亏。但眼前的单身汉只有一个吴松杰,同村里的人比较起来,他当然还是要强得多,也就只有认命。于是两人交往半年后,便申请结了婚。
  婚后李乐云的母亲与他们同住一起,两人感情并不很好。吴松杰喜欢的东西,常常恰是李乐云排斥的,反之也一样。吴松杰言词木讷,争执起来,永远也争不过李乐云。李乐云一口沔阳话说得流水一样连贯,有俗语有比喻,话中套话,弄得吴松杰头大。更兼李乐云母亲一听两人语言相撞,立马搭腔帮助女儿,吴松杰一对一尚难取胜,何谈以寡敌众,遇事只好三缄其口。原本就沉默寡言的他,便更加沉默寡言。
  李乐云跟着吴松杰调进城后,便在子弟小学教算术。她说话时眼睛喜欢向上翻动,仿佛不用眼睛帮助就说不出话来。大毛和二毛便为她起了个绰号叫“白眼翻”。饭桌上说笑起来,被雯颖骂了一顿。雯颖虽然骂了大毛二毛,可自己心里一想,那李乐云可不就是个白眼翻?便也觉得好笑。
  雯颖从心里不喜欢李乐云,每次相遇只点点头。雯颖很自然地拿她与魏婉娴相比,觉得李乐云实在是缺少魏婉娴的那份雅致,倒是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土腥气,衣装虽然进了城,说话行事却依然按着乡下人的一套法则。雯颖不知的是,在她瞧不起李乐云的同时,李乐云亦从心里充满了对她的鄙夷。李乐云想,你陈雯颖再怎么洋气得像个大家闺秀,也不过一个家属。一个家庭妇女同我这样有自己的事业的人如何相比?
  吴松杰和李乐云都要上班,家里事情便落在李乐云的母亲李三婆身上,洗衣做饭外加照顾两个外孙。李三婆有三个女儿却没有儿子,对男孩子便有一种偏爱之情。李乐云一生便是两个男孩,李三婆将两个外孙吴安林和吴安森宠爱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家五口人,吴松杰表面上是一家之主,其实却是这个家里最没有地位的人。
  李乐云同癸字楼上右舍何民友是老乡。何民友在计划处工作。早在荆江工程处时,两家就都熟悉。何民友的太太陈丽霞常来陪李乐云的母亲李三婆聊天。陈丽霞同何民友是姑表兄妹通婚,婚后生下两个孩子,一个弱智,一个白毛。现在又怀着第三个。她盼望生一个正常孩子,却不知肚里这个是不是又有问题。同李三婆说起时,陈丽霞每每止不住眼泪往下淌。每次淌泪,那个已经十岁的弱智男孩便伸出肮脏的小手替母亲把泪抹去。
  因为陈丽霞常来丁字楼上,同雯颖多少也有点熟,见了面彼此也少不了有几句说笑。雯颖因不喜欢李乐云,连带着对陈丽霞也有点淡淡的,只是每每见到弱智的小儿替妈妈抹泪,心里便生出许多怜惜和感动。
  一个星期六,三毛从幼儿园回来得很早,神秘兮兮地伏在雯颖耳边,说:“妈妈,吴安森跟我说,那个何多多是个傻瓜哩。”
  雯颖说:“可不许这么说。他是个很乖的小孩,他心地很善良。”
  三毛说:“那他为什么长这么高也不上学?”
  雯颖说:“那是因为他有病。”
  三毛说:“他很笨哦,什么都不懂。大毛哥哥有病的时候,就什么都懂。”
  雯颖说:“他生的是一种特殊的病,你可不能欺负他哟。”
  三毛说:“那……吴安森说星期天要把他带到野地那边去玩,叫他趴在地上给我们当小马,算不算欺负?”
  雯颖吓了一跳,说:“当然算。身体好的人欺负有病的人,是很丢人的事。三毛,你可不能干这样的事。”
  三毛想了想,说:“好吧。那……我教他算算术行不行?”
  雯颖说:“这个可以。”
  陈丽霞再来吴家小坐时,三毛便缠着常年跟在妈妈身后的何多多要教他算算术。为了这事,吴安森不依,竟挽了袖子,跟三毛打了一架。三毛打不过吴安森,但他身边有蒲海清,所以他获得最后胜利。但是胜利者三毛在教了何多多三次后,便对着雯颖连连长叹:“我教何多多一加一等于二,教了十八次,他还是不会。他这个病真是怪病。”说得雯颖忍不住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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