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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耶稣诞生时许真有天使降临,许三多呱呱坠地时却只有乡村莽汉争睹为快。
爸从地里匆匆赶回,检查了一下至关重要的把把,而后向一群东邻西舍发出让人眼红的宣告:又是儿子!叫许三多!——我许百顺生了三个,三个都是儿子!三个儿子!这么多儿子!
此时的爸满足得似乎万顷良田在手,许一乐和许二和哥俩拖了哭哑嗓子的许三多出来献宝,爸毫不犹豫地捍卫许家私有财产——捍卫对那哥俩来说就是一顿胖揍的意思。
此时的中国援朝援越,援了阿尔巴尼亚又正在援助西哈努克;中国抗过美,收拾了印度阿三,在珍宝岛上让老毛子见识了人民战争之海洋;此时的中国有很多地方等着男子汉们去流血流汗。
——男子,年青力壮抡得动锹也拿得起枪的男子,在中国似乎永远是一个光宗耀祖的话题。
两年后对越自卫反击战,爸惶惶然拖了一乐(13岁)、二和(8岁),背了三多(2岁)去支书家。他满心希望打出个十年抗战,至少等一乐长到十八岁的入伍年龄。支书撸撸烟锅子说:打完咧,头十天就打完咧,收拾了狼崽子十个师,爸失望得无所适从。支书就告诉爸:以后该种地的种地,搞生产的搞生产,咱们就搞建设了,再过二十一年(2000年),啥都实现了!
爸失望地回去,三个儿子都当不了兵?——爸才不信这个邪。
84年一乐满十八,爸让一乐去县人武部检查身体,临行时从箱底拿两块钱给一乐,训话道:家有了钱,吃点好的,查身体别刷下来。这两崽子带着,让他们长长见识。
一乐毫无争议地被一轮淘汰,拿两块钱给三多买了吃的。二和在旁可劲哭,一乐没理。三多高高兴兴吃完了,高高兴兴回家把一乐告了。一乐挨揍时,二和和三多高高兴兴在旁观摩。
89年二和满十八,爸让他去县人武部查身体,临行时从袋里拿五块钱给二和,训话道:省着花。你小子不学好,该上部队练练。你哥押你去,三崽子好狗运,带着镇镇邪。
三崽子的好狗运半点忙没帮上,二和也被一轮淘汰,拿五块钱给自己买了吃的,三多在旁边哭,一乐一伸手全抢了过来——给三多。三多高高兴兴吃了,高高兴兴回家把一乐告了。爸揍完一乐又揍了二和,许三多看得兴高采烈。
95年三多满十八,爸从一迭钱里拿十块给三多,爸训话道:家里穷,你又笨得庄稼活都干不会。你还是去当兵,当兵省钱,没准复员时还能闹个工作。——个龟儿子,没你这嘴老子三间砖房早盖起来了,还提防你龟儿子跟二崽子学坏!——生三个真是太多了!
——此时的中国从国到民将“向前”看得与“向钱”同义,而且女子似乎比男子更值两钱,爸当初的光荣梦想也多少有点窜味。许三多直愣愣的眼神里有点愠怒,书不让念了,再当不上兵,他真的只好回家种地。
也许是哀兵必胜,许三多这一查就过关了。他出来给自己买了十块钱的裸体画片儿,让二十九岁的一乐看得面红耳赤血脉贲张。许三多回家又把一乐给告了,二十九岁的人挨揍可不是那么好看的,幸亏爸很公平地揍完了一乐又揍三多——揉着屁股的人兴高采烈看着正在挨揍的人。
95年的当兵并不是那么随意的事情,体检过后还有家访。那天爸却带了许三多去赶集——那死鬼生产支书不知怎的就没告诉他。凭了乡下人的精明,爸立刻有一种蒙受巨大损失的感觉,虽然不知道损失的是什么。
爸抓了集上卖西红柿的小舅子(他有手扶拖拉机)飞车往村里赶,这一路狂飙,东方红居然超了大发、桑塔纳和一辆老奔,爸抹着屁股上的西红柿浆想了起来:原来鬼日的生产支书家有个王八日的儿子叫成才,成才个狗日的今年也要参军!
生产支书家红白喜事般挤满了人,大家齐齐盘问着军队上来做家访的班长史今。史今吃问得汗流浃背,连不该答的都答了出来,反倒是成才事先背过校老师专写的稿子,保家卫国一套套地答得爽利无匹。支书瞧见爸,挤个要哭不笑的脸,说大兄弟来啦?爸很没外交风度地说驴日的,掉头就走。
爸回家安排,一乐打酒,妈妈买菜,二和家呆着,班长史今来了闷棍打晕也得留住,他跟三多去求老师——那保家卫国的套话是怎么也得学会,肯定管用。
史今终究是没吃支书家饭,擦着汗被支书领了往许三多家走。迎接的却是一脸不稀罕不乐意的二和,史今刚开口便让二和一句“当兵有啥出息”呛了回来,接着一乐和妈妈回家做饭——本地嗜辣,河北籍的班长史今让铺天盖地的辣味呛到了院子里。
许三多记性惊人,十几分钟就背下老师为征兵写就的专用稿,回来便瞧见史班长在院子里抹眼泪,而且支书似乎存心把印象搞坏,拼命怂恿着班长了解二和的活思想。爸自觉一败涂地,无以为胜,只剩下64年当过兵的些许经历。爸只好拼命给班长讲解什么叫徒手突刺,得了班长几句“老前辈”的赞许,爸乐得忘却礼貌对班长来了七八个徒手突刺——于是支书笑得跟捡了十块钱也似。
家访还未进行,酒菜已经上桌,无奈的史今只好在饭桌边进行家访。许家家规森严,桌上只有爸、支书、班长史今、许三多相关人四个,妈、一乐、二和及一院飞禽走兽都不得上桌。
爸很快被支书灌多,看着许三多筷下如雨,不由怒向胆边生,吹嘘的话也全成了揭短:龟儿子胆小,龟儿子顺拐,龟儿子牵扯他的发财大计。许三多第一回跟个军装笔挺的兵哥坐这么近,也是张口结舌十八磅锤打不出个屁来。史班长已经在想话好把这个挠头兵回掉,支书一口口酒喝着,体味着这轻易得来的胜利。
许三多的筷子早不下雨,爸经常当众给他这种被羞辱的机会。他告诉班长许三多不象爸说的是生三个太多的意思,许三多这名字透着爸七十年代中期的一股骄傲。班长苦笑,他恪守着不吃请的规则,酒来了却不好拒却,于是也有点大,好在军人的风格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记得自己的任务。
班长史今开始家访,他问许三多:想当兵?
许三多说想,想得要命。
为什么?
当了兵,爸不会再叫我龟儿子,叫龟儿子,我也听不到。
这理由让史班长皱了半天眉。
许三多拼命推荐自己。
许三多说我初中文化,成才那高中文凭其实是兑了水的。初中时他尽打我的小抄。(支书当时就要急,被班长一只手摁在肩上,却不知怎的就是跳不起来。)
许三多说我跑得特别快,不信我现在跑给你看。
许三多说我弹弓打得准,枪也肯定打得准。
许三多说我会爬树,以后鬼子来了我帮你把枪藏进鸟窝里。
许三多也不知跑哪儿去了,他说对了班长史今,以后打仗你来我家养伤吧?
班长让许三多毛遂自荐得看他的勇气也没有,说你放心,现如今什么鬼子也别想进咱们的国门,我要受了伤就进野战医院,不过还是谢谢你。许三多,我问你个问题。
问——我还会打算盘,我会说英语,苹果是apple,坦克是tank,枪是gun,军队是army。
班长充满希冀地看着许三多:“中国人民解放军”这七个字能让你有什么特殊的想法吗?
把早先背的稿子背一遍就行了,可班长原来问的是“成才同志,你为什么想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喝大了的班长却换用了一种深情脉脉的语法——于是许三多不知道怎么答。
班长苦笑着说你倒是老实,我以为你准定说保卫祖国保卫人民呢,别人都这么说,他们知道什么祖国人民?我知道那叫一个嘴巧——可当兵,至少这句话也得会说呀。
班长内疚之下拼命鼓励许三多:其实你不错,让我想起我当兵时候,挺象。我不是说我不错呀,我挺傻的,比你还傻——我不是说你傻呀,我是说我挺傻,我傻得我爹也一直管我叫猪——我老家叫猪和你家叫龟儿子同义——吃饭时我爸就说给你个猪食槽,给你个搅料棍,一边养膘去。你看你比我好多了,你有你看你比我好多了,你有很多长处,你要当兵多半是个好兵,可现在部队跟以前不一样,要学的东西很多,学历也都往高中以上靠……
许三多很绝望:猪叫pig,狗dog,万有引力是牛顿说的,人爱因斯坦那叫相对论,我作文能写一千多字,我会写童年往事。班长史今硬着心肠说我得对部队负责任,我不能撞大运。虽然说我也就是个初中水平,可……我也说了,现在的部队和以前不一样。
许三多说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珍珠港事变,一年半后香港回归中国,这个协议是1984年9月30日签订的……你不要我,是吧?
班长史今说其实不当兵一样可以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许三多就哭了,说我一定一定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支书就笑,说有这种认识还是满好的。爸的大耳刮子直接摔了过来。班长史今挡住了,班长史今不看爸,跟许三多说别跟你爸生气,他对你挺好的。其实我特想我爸叫我猪,可他去世了,我听不到。
许三多恨恨地说他是个死老东西。
班长叹了口气,站起来便象要对爸做些总结性发言,一起身却没站起来,坏就坏在许三多现在对史班长已经五体投地,开始抖机灵劲,眼泪没干便起身帮班长把那碍事的板凳挪开。班长却只是敬了爸一杯酒,喘口气二话没说便坐下,坐不到凳子的班长一屁股把许三多家的湿地砸了个坑。
支书哈哈大笑,起身来扶,爸满院追打许三多。班长却坐在地上红了眼,说不许动!别扶!别打!谁都不许动!——他一个鲤鱼打挺挺了起来,连爸带支书带许三多全看傻了。
班长说老前辈,你儿子交给我了,是不是?
爸说什么意思?……你要他啦?
班长说要啦!——要了他,他就是我的兵。你可以打你儿子,你不能打我的兵,不能再管我的兵叫龟儿子——再叫……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过肩摔?
爸爸、支书、许三多,连屋里的一乐、二和、妈妈全都傻了。
支书最后气乎乎地问爸,你跟我抢个什么?我指望成才退伍回来接我的班,你非得跟我抢个什么?——爸不理那碴,有人抢的东西先抢到手,那是乡下人亘古不变的理儿。
要走的时候发现留恋的事很多,村东癞皮狗、村西打过照面的女孩、村南山峦和村北水稻田都开始留人,许三多木木愣愣留连忘返。成才联合狗党揍了他一顿,这位打小一块抢知了争蚂蚱的朋友也同样有离开乡下的梦想。
挨揍的时候一乐打旁边过,没曾理——许三多屡次的出卖实在把他惹毛了。二和打旁边过,捞把锄就把人赶散了——二和在左近几村都有人,那算是刺儿头类型。
二和今儿屈尊跟他家傻老三聊了聊,他也觉得家乡挺留人,因为他也要走了——许三多走了去扛枪,他没得枪扛,可也不想再刨地了。
三多感觉到很强烈的一种思乡情绪弥漫开来,他找到支书说我不去了,让成才去吧。支书正领着村支部的人在挨家挨户刷标语。支书琢磨他一会,指着村舍上一块“军属光荣”的牌子说:你以为是你自家的事情呢?瞧见没有?从那天起你就跟国家挂上钩了!支书又指着墙上“砍树是要坐牢的”标语道:砍树是要坐牢的!不去也是要坐牢的!
许三多忽然明白一件事情:原来打今儿起他就成国家公有财产了,许三多又荣幸又想哭。
一乐从地里回来时三多已经走了,二和忙活出走大计,也不见个人影——一乐发现害他挨揍的那套画片儿放在他的床上。
闷罐子车汽笛长鸣,傻三崽子许三多也穿上了没衔的军装在车边整装待发——来送的只有爸爸,许三多的从军使爸蛰伏了多年的爱国热情喷薄而出,开始跟许三多说些土得掉渣的爱国语言。爸又是一口一个龟儿子,他是舍不得,想在三崽子走前叫够了本。穿上了军装的许三多却不再吃那套,他跟爸起哄,刚在县人武部学了首歌,他就唱歌起哄。
那歌词大意是钢枪已擦亮,军号已吹响,再见吧妈妈,儿就要上战场。你不要流泪,你不要把儿牵挂,如果儿牺牲在战场——诸如此类的。爸很生气,因为这歌子里唱的是没来的妈而不是出力最多的爸。打过谅山的人武部长却在旁边一嗓子:唱得好!唱得老子想上战场!爸知道那起哄的是县领导,便红了眼圈,连个屁都不敢放。
许三多没见过爸红眼圈,顿时不唱了。有两油光水滑的小地方听着却不乐意,凑了过来起刺。爸气壮如牛一声狮吼:干什么呢?打架会不会?——让人一把推爸就泄了气,蔫蔫地说:干什么呢?文明礼貌会不会?——转眼间爸让人又叉脖子又刮脑勺子,许三多不知道怎么办,班长史今来解围,一伸手两小地方退了三两步,班长说需要我教你们什么吗?
不用不用,就是看子弟兵亲切过来问候一下。
一边歇着!
班长和许三多看爸挠着脸上的血道道,爸忽然有点垂头丧气,埋怨许三多看他跟人动手也不知道助个威,许三多缩手缩脚要去跟人说理,爸又挡住,屁股上加一脚:走吧走吧,当兵的不兴打架,打架你班长不要你了。许三多瞧瞧一言不发的班长,知道那是实情。爸拍拍许三多,也不讲爱国道理了,从没有过的语重心长:王八日的,好好活!
车要开了,闷罐子车里的许三多忽然发现身边仇人似的成才——支书又托了人,成才终归跟他成了一车走的一路兵。
本来就该这样皆大欢喜地走了,可那两小地方知道那个狠兵不可能下车了,他们又来找爸麻烦,便嘻嘻哈哈走过来右一个脖拐子,左一个脑闷子。车上的许三多脑袋里嗡一下,什么炸了什么又碎了,他跳起来要下车——下不去了,班长一只手把他从地上拔了起来。
许三多连捶带打骂人吐唾沫,议题就一个:让我下去让我下去让我下去!
爸在车下回答:我的儿,你要敢下来,我一辈子叫你龟儿子!
车轮响着,一乐终于赶来送三弟,老实巴交的一乐也加入了挨揍的行列。这样许三多临走时看见的最后一个场景就是爸和哥一起挨着陌生人的揍。
车轮响着,爸和哥都看不见了,班长一言不发地把许三多放了下来,然后捡起让许三多打飞了的帽子。许三多说班长,我要回家。班长轻轻给他记后脑刮子。许三多说班长,我爸第一次管我叫儿子。
许三多对黑暗里的风声说了声爸爸,许三多就开始哭啦。
班长史今找随车的卫生员要眼药,他很挠头,千不该万不该招了许三多这个泪包,一气哭出了省境,带得全车皆哭,他担心这等到了军营得有几个人哭瞎了眼睛。
车停下来吃晚饭时大家好容易哭累了,地方领导上来劳军,说这车兵挺好,没一个想家的。许三多一瞧车外是片陌生的黄土,立马带头大放哀声,顿时间百花齐放,地方领导傻了眼。许三多忽然发现抱在怀里的是成才,便想放开,成才却捶他一拳,边哭边抱得更紧。许三多说成才我对不起你,我跟班长说你高中文凭兑水。成才说许三多我也对不起你,我跟班长说你不敢看杀猪。
入夜,车晃得人晕晕欲睡。班长在一片吸鼻涕与抽噎的声音中做着鼓舞士气的工作,给大家介绍要去的部队是一支历史悠久的部队,以前是刺刀见过红的革命老字号,现在是全机械化全装甲化的中国王牌。班长同志近墨者黑,渲染得自己也有些想家,刚有些热泪盈眶却听见新兵群里一声愉快之极的笑声,班长在大半已经睡去的兵里看见许三多了无心事的一张笑脸,无声地骂了句,给他掖好被角。
清晨时许三多被车外一种从未听闻过的震撼声惊醒,他从当枕头的成才身上爬了起来,发现车正摇晃着要靠站。车外那种轰鸣震动无休无止渐渐逼近,让许三多惊悚不已,但已经没时间往外看——心力交竭的班长正催着大家起床站队,军车已经到站。
车门被人从外边拉开,阳光射进,外边的军站后边是广阔到能投射白云阴影的高地平原,一辆坦克粗大的炮管近在咫尺,几乎从车门外杵了进来——这震惊了车厢里列好队竭力想给军营一个好印象的新兵。打头的许三多反应最快,他举手过顶,下意识对着这庞然巨物做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投降姿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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