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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来居伴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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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乌泥湖年谱 文/方方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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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6 05:46:11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苏非聪,你经历了1957年的灭顶之灾,如今还活着吗?  
    孔繁正,你内心深处还能找到当年睥睨一切的傲慢吗?  
    皇甫白沙,你的理想和抱负实现了吗?  
    林嘉禾,你支离破碎的家和你支离破碎的心,还能复原吗?  
    丁子恒,这十年里,那一幕幕惨痛的往事和你心头的层层伤痛,那一切的一切,你都还记得吗?

楔子:关于乌泥湖的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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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乌泥湖的地理环境

  在我的印象中,乌泥湖位于汉口的西北方向。
  我为了证实自己的印象,便找出一本商务印书馆所出关于湖北的《地理词典》查看。这本书是我公公送给我的,他是该书的主编。但令我惊异的是,书上认为,乌泥湖在汉口的东北方向。我对此颇为不解,因为从地图上看,乌泥湖无论如何也是在西北部的。而且我小时候写作文时,一直说“我的家位于汉口西北大门的旁边”。我想问问我公公,只是这时的他已经九十多岁了,他不会记得究竟是汉口东北部还是西北部有一个名叫乌泥湖的地方。于是我想,我的直觉毕竟不如编书的学者可靠,所以,便依了书中所说,让乌泥湖在汉口的东北方向。
  乌泥湖应该算是汉口著名的后湖的一个部分。后湖并不是一个湖,而是一群湖泊的名字。其实往更远一点的年代说,汉口当年都是沼泽和水泊。乌泥湖想必就是这些水泊中的一个。
  一个被我们称为郗婆婆的老人总是说,她的爷爷以前告诉她,这湖下面的泥乌黑乌黑的,像煤一样,所以就叫乌泥湖。但湖里的水却是极清亮的,里面的青鱼尤其肥硕。每年冬天,都有好多渔人前来捞青鱼,说是乌泥湖青鱼腌制以后,肉色嫩白,极是好吃。后来汉口慢慢成为了繁华都市,人也越来越多。人们与水争地,湖泊便渐渐地干了。乌泥湖在人水相争中落败下来,成为一片长满着青草的陆地。从此,乌泥湖便不再是湖,而只是一个地名。
  郗婆婆家的房子几乎就是盖在以前乌泥湖的湖心。她家的后门有一个小小的水塘,塘里漂满着浮萍,四周则长满水草,有一两棵柳树垂在那里。不知那是不是乌泥湖最后的水面。
  后湖在乌泥湖北面。乌泥湖退水为陆后,后湖依然荡着它的水波与人对抗。后湖的莲藕是汉口人最喜欢的一道菜。把它和猪骨头煮在一起,汤色清白,浓香扑鼻,莲藕入口即化。后湖便因了这些莲藕而形成一个个像样的村落。
  我上中学的时候,曾经多次由学校组织去后湖公社挖鱼塘。顶着朔朔的北风,我们脱去棉衣,挽起裤腿,站在一片烂泥地的旷野中,等着男生们用锹挖出稀泥装满我们的簸箕,然后我们便挑着这稀泥一摇一晃地走到远远的一个废弃的坑边,将稀泥倒在里面。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守着这么大水面的后湖还要让我们学生来挖鱼塘呢?后来才知道,曾经如珍珠一样撒在后湖四周的湖泊都如同乌泥湖一样,被人逼退,变成了菜园。湖泊的锐减,使得好食湖鱼的武汉人的餐桌上,已难闻鱼香。政府便决定挖掘人工鱼塘,以解决武汉人吃鱼的问题。事情总是这样奇怪、人好不容易把鱼赶走了,然后又花费更大的工夫再把它们请回来。
  在后湖和乌泥湖之间,夹着新江岸火车站。据说芦汉铁路汉口段最早就是从这里动的工。铁路线纵横交错地爬出很大一块面积。夜晚的时候,我们能听得到那里的调度员用懒懒的声音在高音喇叭中调度车辆。火车的鸣叫声亦拖着长长的尾音,穿越过那里惟一的一条能通公共汽车的二七路,从乌泥湖的上空柔和地划过。
  乌泥湖的西边是一个部队营房。营房的面积十分之大。隔着墙,我们总能看到那些绿衣的军人们来来往往。他们肤色红润,体魄健壮,每一个人都是我们崇拜的偶像。上小学的时候,营地曾经派来些解放军做我们的辅导员,这使得我们常常有机会走进那座营地。现在这个营地成为了二炮的一个学院。
  有一次我们在学校种植的水果有了收成,于是由少先队大队组织了几个中队长,从每一种水果中挑选出一个最好的来,装在果盘里,然后打着队旗送到解放军的营地。我是其中代表之一。那是我第一次参观解放军的宿舍。记得当我看到了他们叠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的被子时,感到非常吃惊。回家后,我整整练了一个月,学会了如何把被子叠得漂亮。直到今天,只要我想,我的被子总能叠得美观如同艺术品。
  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倚在营房的墙头上,看里面的人们操练。有一回,我的一个同学雪茹说,我们会不会亲眼看见那里面出现一个王杰?那是我们坐在营房的墙头上,唱着《王杰和雷锋一个样》这支歌时挑起来的话题。我们曾经围绕这个话题讨论过很久。然而,我们始终没有机会看到这个场面。雪茹便说了一句让我觉得她非常有水平的话。她说:看来王杰太少了。
  乌泥湖的南边以郗婆婆的房屋为界,便是郊区农村。在郗婆婆的小屋旁,除了那个小小的池塘外,同池塘相连的是一条长长的河沟,河沟上有一座小小的独木桥。桥面上破了几个洞,没有栏杆,走过它时,常常令我感到害怕。水塘、河沟、稀疏的树木以及独木桥都同郗婆婆的屋子和谐地溶在一起,一眼望去,满是田园风光。
  跨过小桥便进入农村,这就是蒲家桑园。从我家的窗口可以望得见这个村庄的屋顶和它不时升起的炊烟。我有许多的同学住在这个村子里,但我除了去过他们的村口,也就是刚刚跨过那座小木桥,就再也没有往纵深去过。
  村子里有许多的狗和满地的鸡屎。在村里跑来跑去的小孩子也都一个个脏兮兮的,鼻孔下面多半都吊着些鼻涕。我得承认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我,因为家境较为优裕,往往会身不由己地摆出些小姐派头。我从来都没有到班上那些农村孩子家串过门,所以,至今我的脑子里没有一点蒲家桑园村里的印象。所知的星星点点只是:这一带曾经都是一个蒲姓地主家的土地。环绕他家地界的全是桑树。因此,当地人都管那里叫蒲家桑园。解放后,姓蒲的一家都逃走了,地也分给了穷人。蒲家桑园在我记事的时候,便被称做了蒲家桑园大队。
  村里的人大多姓蒲。蒲家地主的侄儿还住在村里,他替他的堂兄戴上了大地主的帽子。而他实际上曾经是武汉大学的一个进步学生,毕业后一直在汉口教书。有一天他不知深浅地回家看望母亲,恰恰遇到村里的干部批斗地主,找不到他哥哥,便顺手抓住了他。说好批斗完还让他回汉口教书,但不知何故阴差阳错地竟没有让他走人,于是他便成了蒲家的地主分子。他每天拉长着脸跟着村里人下地干活,一天天地被沉重的农活和沉重的心思压驼了背。他的小儿子同我的小哥哥是同班同学。大家提起他什么事,都不说他的名字蒲海清,而是说“驼背的儿子”。
  蒲家桑园的农民都是菜农。他们的菜地呈半包围的形态环绕着我们居住的乌泥湖。我们如果要上街,就必须沿着他们的菜地行走很长的一段路。但蒲海清也就是驼背的儿子说,村子北边的菜地即包围着我们乌泥湖宿舍的那片地,只是他们村土地中很少的一点点,而村子南边有很大很大一片。在油菜开花的季节,刮风时站在田边,可以看到一层一层金黄色的浪从远处滚滚而来,那一刻你就忍不住想往后退,恐怕浪头会扑上脸来。他的这个形容给了我很为深刻的印象。每次我看到大片的油菜花时,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蒲海清站在我家走廊上,一边挖着鼻孔里的鼻屎一边同小哥哥说过的这番话。
  与蒲家桑园紧靠的地方亦属于部队。这支部队并未见多少人马,从它的大门经过,可以远远望见里面有着一排排低矮的房屋。似乎从来也没有听说谁进到里面过,亦没有人去猜测它为什么存在。直到1967年的一天,突然涌出一些人到里面抢枪,于是人们才恍然,原来这个守得严严实实的地方是个军火库。那一天,我上初中的小哥哥正好路过那里,他跟着人跑进去捡了一把枪回来。他曾经把这支枪藏在我家厕所里很长的时间,但终于被我发现了。他为这支枪写过许多次交待材料。
  乌泥湖的东边成分有些杂乱。除了我们的乌泥湖宿舍外,还有一大片敞开着的野地。地里开放着无数的野花,还长着许多马齿苋。有这个印象是因为三年自然灾害时,我跟着我的二哥一起去找过这种野菜。现在回想起来,它并不好吃,但它的小叶子肥厚肥厚,有一种特别的好看。野地的边缘立着一座碉堡,不知道是什么时代留下来的。碉堡旁有一个勘测队留下的矩形的水泥标识。那是我们常常玩耍的地方。
  在野地上没有盖仓库的时候,站在勘测标识的水泥墩上,可以远远地望见更东边的地方立着另外一座碉堡。这座碉堡和一条稍宽一点的石子路连接在一起。我记得它最初的路名似乎就叫蒲家桑园路,后来被改为工农兵路,这个路名一直沿用至今。许多年后,我乘车经过工农兵路,发现这条我曾经了如指掌的路已经变得十分陌生,我甚至指认不出一个我所熟悉的地方。
  与工农兵路旁边的碉堡面面相对的是一个大粪坑。我们出门往往走到大粪坑处便向右手拐弯,从这里一直可以走到黄埔路,然后便进入到繁华的城市中心。
  乌泥湖大概就处在这样的位置上。往东更远一点,有着著名的二七纪念碑。从那里再向南一点,便是长江流域规划设计总院的机关所在。因为它的存在,才赋予乌泥湖这个平平淡淡的地方丰富而厚重的经历,也才使得乌泥湖的命运嵌入了整个时代的命运之中。
   
二 乌泥湖的人间历史

  乌泥湖化湖为田后,四周一直是零零星星的沼泽和野地,人烟稀少。清朝时,湖边修起了一座庙,庙里供着一个无精打采的菩萨。小时候我听说供的是关公,可也有人说不是关公,是观音娘娘。这两个人物形象相去甚远,究竟是谁,不得而知。庙里原本有一个和尚,说是从黄梅东山五祖寺上下来的。和尚每天都敲敲钟磐,清早出来打扫一下院落。他平平静静的面孔和淡淡泊泊的生活,引起附近一些人的兴趣,人们对他有了一些关注,于是香火就旺了起来。可是和尚还没有来得及等小庙香火旺出一点名气,就在一天突然失踪了。郗婆婆说,她爷爷讲那个庙的事情时,对那和尚只说过一句话:那是个真和尚呀。没有了和尚的小庙香火萦绕了一些日子,便又随风散去。那庙后来被人叫做“乌空庙”。不知道早先有和尚时,是不是也叫的这个名字。乌有和空无,意思重复,加重这种意思也不知有什么样的意味,只是对于一座清冷的寺庙来说,这么叫着也还恰如其分。
  在有了乌空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乌泥湖有过什么样的更多的故事,我不太清楚。只知道这里属于汉口的东北大门,是一个兵家常争之地。这里曾经打过很多的仗,近代历史上颇为悲壮的阳夏保卫战便在乌泥湖摆开过战场。书上说,武昌起义后的革命军,一直打到了江北的乌泥湖,占领了乌空庙,将清军赶到了几乎出了汉口地盘的滠口地带,然后就守在了乌泥湖这个地方。冯国璋率领着北洋军打过来时,乌泥湖便成了炮火连天腥风血雨之地。成千的人望着这个名为“乌空”的破庙怅然而死,鲜血很轻易地染红了乌空庙周围的河沟。也许死去的人们在最后合上眼睛那一刹,会突然明白横在他眼前的“乌空”的含意。
  乌泥湖四处曾经遍布着碉堡。直到1962年我上小学后,依然有三座碉堡散立在附近。除了我所提到过的两座外,另有一座立在我就学的小学校园里。小时候,虽然天天都见到碉堡,可因为到底是生活在平静和安宁之中,与欢笑和幸福相伴着,便从来就觉得战争距离我们很远很远。现在想起来,其实在那时,战争也就刚刚过去不几年。
  1955年春天的一个日子,突然有几个不速之客来到了乌泥湖。他们默默地走在这一大片水泊和荒草交错铺展的野地里,不时地望望因土地空旷辽阔而显得低矮的天空。天空中有几片浮云,浮云缱绻着,令空荡荡的天空生出一些妩媚。残破的乌空庙在这片天地中显得孤独而渺小。
  一个小个子的中年人说:“就在这里吧。”
  随行的一个青年人说:“这里简直像个风景区。”
  小个子的中年人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放眼环视着在风中倒伏的荒草和荒草丛生的水塘边几株绿色葱宠的树。他忽然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随行的另一个戴眼镜的青年人说:“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小个子中年人笑了:“这是我最喜欢的诗。他给人以时光流逝、空间辽阔和灵魂孤独的三种感受,就像我们现在所要做的事。三峡是前无古人的,是后无来者的,是在天地悠悠之间的一项伟大工程,它因为大伟大而倍显孤独,有一点高处不胜寒的意思。”
  戴眼镜的青年人说:“我明白了。可是情绪上是不是太悲愤了一点?林院长作报告一讲三峡,就神情飞扬,眼睛发亮,兴奋得不得了。”
  小个子的中年人同意了他的观点:“你说得很对。古人们那种‘小我’的心情和今天我们追逐大事业的心情是绝然不同的。我想应该这样改写一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慨然而屹立。’这就是我们的三峡。”
  几个同行人都笑了起来,先前说话的小青年说:“皇甫工的脑子来得实在太快,快得我们有些跟不上去。”
  笑声在无人的旷野里回荡了很久。乌空庙土墙上的灰粉在这朗朗的笑声中簌簌地脱落。
  几个月后,测量的队伍便来到了乌泥湖。乌空庙在瞬间即被拆毁。这片人烟稀少的土地上,出现了一片工地。工地被竹篱笆围了起来,仿佛围起自家的院落。蒲家桑园的村民们常常扒着竹篱笆朝里观看。当他们中的第一个人看见野地里渐渐盖高了的红砖楼房时,惊喜得在村里奔走相告,说是乌泥湖也有楼房了。
  我想,乌泥湖真正的历史,是应该从这红砖楼房盖好之后才开始的。
   
三 乌泥湖宿舍修建的背景

  说来真是一个长长的话题。这个话题关系到中国最大的一条河流——长江,关系到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长江风景——三峡。这个美丽的峡谷和它镶嵌着的江河,应该说是乌泥湖最大的一幅背景。
  在文学家眼里,山川河流都是风景。面对如画的景致,他们往往会情不自禁,手舞足蹈,激情飞扬,并将这些迸发的情绪写成诗文。郦道元过三峡说:“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见曦月。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李白过三峡时也说:“江带峨嵋雪,川拱三峡流。”杜甫过三峡则说:“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白居易说:“万丈赤幢潭底日,一条白练峡中天。”
  同样的风景在科学家眼里,就是不仅仅是这些了。
  1945年,美国著名的坝工专家萨凡奇来到了三峡。站在悬崖边,他看到急湍的江水在美丽的峡谷之中奔腾而下,白浪在绿荫中翻飞。所有扬起的水头都让他激动万分,不是为这世界上最独特的山水风景,而是为世界上竟然有一个这么好的高坝坝址。他以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到处跟人说:“从防洪、灌溉、航运、发电方面看,任何一个方面的效益,都值得做三峡大坝。世界上没有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好的机会。坝址在中国的中心,这真是上帝对中国人的恩赐。它不仅关系到中国的繁荣,确实可以认为它是一项国际性的伟大工程。”他还说:“如果上帝给我以时日,让我看到三峡工程变为现实,那么,我死后的灵魂一定会在三峡上空得到安息。”
  我不知道多少人被萨凡奇的激情所感染。我只知道,从此以后,许多许多的人,都拥有了如同萨凡奇一样的梦想,无数次地行走在萨凡其曾经走过的峡谷里,亦无数次看着奔腾的江水而激动万分。
  他们依然不是为了风景,而是为了修一道拦截它的大坝。
  1950年,中央人民政府为治理长江,成立了长江水利委员会。委员会曾设有三局两处:长江上游局(重庆),长江中游局(武汉),长江下游局(南京)以及洞庭湖和荆江两个工程处。
  1953年,毛泽东主席视察长江,在听取了关于长江问题的汇报后,将手掌连连劈向地图上的三峡:“费了那么大的力量修支流水库,为什么不在这个总口子上卡起来,毕其功于一役?”
  1954年,滔天的洪水几乎吞没了沿江的所有中小城市。长江中游重镇武汉在全民日以继夜的殊死守护中侥幸平安,所受的损失惨重得超出人们的想象。
  1955年,为了集中力量进行长江的规划工作,长江水利委员会撤消了上、中、下游三个工程局和洞庭、荆江两个工程处。将三局两处的大部分人先后调至武汉。
  1956年,长江流域规划设计总院成立。它属国务院建制,由水利部代管,以方便协调各部委及沿江省市开展长江流域综合利用规划工作。这一年的初夏,毛泽东在武汉畅游长江后,写下了“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的诗篇。毛泽东对三峡的激情和向往,令那些正摩拳擦掌意欲修建三峡的工程师们一片狂喜。
  这一年的夏天,苏联航测队一百余人,连同飞机十多架,前来我国,分南北两线进行长江流域的航空测量工作。
  长江规划设计总院机关办公楼在汉口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一幢幢地树了起来。方圆十几里内,几乎没有比这些大楼更漂亮的建筑了。院内种植着各种花草树木,洁净美丽如同花园。院内的知识分子更是堆成山,随便抓一个来问问,不是留洋博士,也是出自国内名牌学府。在那样的时代里,除去大学校园,几乎没有任何一个机关拥有那样多的高级知识分子。
  三局两处的人纷纷从外地调入武汉。初始,他们都过着单身生活,凭着理想和热情,忘我工作。然而修建三峡并非短期的事情,在夜深人静的晚上,他们也感到了孤独和寂寞。于是,把家属接来便成为必然,为每个一家庭准备居住的宿舍也成了长江流域规划设计总院的大事之一。于是,乌泥湖便带着荒野里清新的空气在如此的背景下进入了决策者的视野。
   
四 乌泥湖宿舍的十幢小红楼

  乌泥湖宿舍动工于1955年,完工于1956年。先盖好楼房,安置好高级工程师后,发现住房不够,工人和一些普通的技术人员也需要宿舍,于是才又加盖了平房。平房当时被叫做“简易宿舍”,既是简易的,房子便盖得有些随便。没有用砖,仿佛是竹篾片和泥土相夹着砌就。房间屋顶没有天花板,两家人合著用一个厨房,并且自来水龙头都在户外。
  平房大约有十几排,每排都住着十来户人家。因房子是随人口的增加陆续加盖的,所以平房的门牌号一直十分混乱,连住在平房的人自己都弄不清楚他所居住的房子到底应是第几排第几号。
  楼房就不同了,它的布局显然被人精心设计过。十幢红色的小楼按照天干的次序“甲乙丙丁戊己庚辛王癸”而定,称为“甲字楼”“乙字楼”“丙字楼”等。据说,以后如果再加盖了楼房,便可把地支次序引进去,比方“甲子楼”“乙丑楼”“丙寅楼”等。这样,按干支次序排列,至少可以盖六十栋楼。
  我总怀疑这楼名是那个曾经吟诵过陈子昂诗的皇甫工所命名,因为他的气质中有一种特别的浪漫。皇甫工本人的名字叫皇甫白沙,原是一个地位颇高的工程师。依着工程部门的叫法,应该叫皇甫工程师,简称便是“皇甫工”。以后他在总院做了副院长,却仍然让人们称他为皇甫工。他说只有工程师才是我永远的职业。他说这话时还没有想到事情会有另外的可能性。皇甫工后来也住进了乌泥湖。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未老先衰,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癸字楼。他依然小小的个子,声音温文尔雅,如果你凑上去同他说话,他还是会怀着他的那份浪漫,对你讲一些富有诗意的事情。他几乎是最早被打成右派的人。
  乌泥湖宿舍有一条白色的石子路,这条小路将宿舍区分为路东和路西。路西的从甲字楼到癸字楼的十栋楼围成一圈,中间空出一个篮球场并兼做露天电影场。每一幢楼前都种着低矮的冬青,在竹篱笆墙和楼房之间的空地上,种着些竹子。整个宿舍的设计思想,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息。这种追求雅致的情调同篱笆外的田园景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当然,这种情调并没能维持多久,似乎只过了两三年,它便颓败。最先败掉的就是竹子和矮冬青。
  楼房为两层,按四户人家住一栋设计,楼上两家,楼下两家。每家有两间朝南的正房,每间房各有二十平米,其中紧靠楼梯的两个房间都各有一个约两平米的大壁橱。房间里都铺着地板,地板上涂着紫红色的油漆。每间屋子的墙上都开着两扇大窗子,窗子的木头十分坚硬,涂着与地板一样的紫红色。
  厨房设置在北面,与房间相对。厨房面积大约也有十二个平米,在我印象中很大。因为在后来房子住得挤的时候,家里一来客,我们便会在厨房里拉上一张小床。而同时,那里面还放着两张充当案板的桌子以及砌在窗口边的两座炉台和水池之类。在我后来住过的房子中,再也没有比它更大的厨房了。
  厕所夹在厨房和房间一侧,里面分为大便池和小便池两间,中间有刷着乳白油漆的木板相间隔。厕所的窗子开得很大很低,这是大家对这幢房子最不满意的地方。因为窗子大而低的缘故,上厕所时站起身来系裤子,很容易被隔壁一幢的人看到。如果恰恰那边也有人在上厕所,也站起来系裤子,纵是隔着十米左右的距离,仍然会令双方感到尴尬无比。当然,也因为窗子的大而低,光线便非常之好,这就使喜欢入厕阅读的人大为快意。
  楼房最让人开心的是它宽大的走廊。走廊朝北,如果是楼上,走廊上便围有木制的栏杆,栏杆柱子呈正方形,有板凳腿那么粗,每一面都刻着两道柔和的凹槽,做得十分考究。整个栏杆都涂着紫红色的油漆,一溜一百来根等距离拉开,十分漂亮。回想起来,走廊大约有十米多长,三米多宽,并列放两张乘凉的竹床,中间还能空出过道。男孩子们能在走廊上骑自行车和溜冰,女孩子们则常常在走廊上跳房子以及踢毽子。楼下的走廊除了没有栏杆外,其它都同楼上一样。每一栋楼的走廊都是这一栋的住户们娱乐的地方。
  在乌泥湖宿舍楼房和平房之间,有一座水文站的院子。在水文站对面,还设有一支物勘总队。水文站和物勘总队的青年们总是喜欢在中午或黄昏的时候,来到操场上进行篮球比赛。这时候乌泥湖楼房差不所有的家属都成了他们热情的观众。大家站在自家的走廊上或扒在窗口,使劲地为他们喝彩。
  每次比赛时,水文站总有一个姓宗的青年人,摇着轮椅来到操场。他白净瘦削,看球时喜欢同他身边的女孩子们逗笑。宿舍里好多小孩子都暗中叫他“宗媚子”,这个绰号很有鄙视之意。其实这个姓宗的年轻人是在修建水电站时因工伤致残,腰部以下全都废了。长大以后,想起他四下同女孩子逗笑的神情,方觉出那神情里其实潜伏着无尽的哀伤。
  夏天的夜晚,操场上便摆满了床。环绕操场的十栋楼房中,每一栋都有人搬出床来在那里过夜。人们手上的大蒲扇发出哗哗的声音,月光下有人在说笑,亦有人拉开嗓子唱歌。间或会有一只口琴曲远远地传来,引起几秒钟突然的静场。最初的时候,吵架并不多,人们相处得颇为和谐,但后来就不行了。为什么不行了?说起来也是一言难尽。
  这一切,都是从1957年开始。
   
五 乌泥湖宿舍地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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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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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毛考上了高中,是市立二中。市立二中在三元里,是一所很好的学校,在全市的排名颇靠前。乌泥湖只有三个人考进了这所学校,除了大毛,还有他的同班同学皇甫浩,另一个则是癸字楼下右舍张者也的大儿子张楚文。丁子恒和雯颖很高兴,在家里便常常唠叨,大哥做了个好榜样,弟妹都要向大哥学习。
  二毛亦考上中学,便是大毛刚刚毕业离开的古德寺中学。二毛第一天上学回来,兴奋异常,不停地说:“中学太好了,中学比小学好多了,我喜欢中学,我今天才晓得哥哥真的很了不起呀。”
  丁子恒便问怎么回事。二毛说,他的班主任就是原先大毛的班主任。第一节课点名,他点到“丁朴”,便问:“你叫丁朴?是不是住在乌泥湖?”二毛说是。老师又问:“丁淳是你什么人?”二毛说:“丁淳是我哥哥。”老师便说:“很好,很好。丁淳是我最好的学生,样样功课都出色,希望你不比他差。”二毛说,老师讲这些话时,所有同学都羡慕地望着他,都知道他有个成绩厉害的哥哥,他感到特别自豪。
  雯颖听罢大为开心,说:“真的吗?我家大毛这样有本事?”
  丁子恒心里亦觉得意,说:“看,大哥的榜样做在前面了,二毛三毛,你们都要向大哥好好学习。”
  二毛响亮地答道:“知道了,爸爸。”
  三毛却一撇嘴,说:“才不哩,我们老师说要向刘文学哥哥学习,从来都没有提过大毛哥哥的名字。”
  大毛说:“算啦算啦,还是别说这些吧。我脸都红了,再说我就骄傲了。”
  丁子恒说:“我下一句要说的就是:大毛不能骄傲。”
  大毛就读的二中是住宿制。从乌泥湖走到学校要将近一个小时,途中必经丁子恒所在机关。所以每星期一早上,丁子恒都和大毛一道步行,途中听大毛说一些学校的事情。大毛常常就一些他不明白的事向丁子恒询问,有时他们还探讨些关于宇宙,关于自然,关于生命之类的话题。每当这时,丁子恒都深怀欣喜,他的儿子虽然还是一脸稚气,却已经可以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同他对话了。丁子恒想,纵是饥饿,也挡不住生命的蓬勃生长呀。
   


  石牌的地质勘探正紧锣密鼓地进行。左岸布置了长一千多米的勘探平峒,估计到年底可以打出五百多米来。情况虽不容乐观,但三峡大坝上马的可能性便穿行在这狭窄的河谷里。从河谷前方透出的一点点光亮,让劳动的人们心下尚存几分安慰。
  只是更令人始料未及的事情出现了:为响应大办农业的号召,整个总院的工作重点转移到农业战线。三峡设计人员仅留四十人继续工作。
  这就是说:三峡工程全线停摆!
  听到传达,丁子恒并没有感到特别的震惊,仿佛他早已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他花去好几天时间,默默地将几年来所有关于三峡大坝的资料封存好,然后锁进柜子里。在锁头“嗒”一声关紧时,那声音刺激了他的心。他想,事已至此,我又能怎样?
  走在归家的路上,刚过古德寺,突然一首词跳出脑海:
  
  万事云烟忽过,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早趁催科了纳,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旧管些儿:管竹管山管水。

  想过,他不禁叹道:真乃好词也。然后又想作者为谁。及至走到碉堡处才想起这是醉里挑灯看剑的辛弃疾所作。丁子恒想,我怎么会突然记起这首词呢?我的情绪是不是太颓唐了一点?眼下国力不足,停或缓上三峡无论如何也是应该,我有什么理由心情黯淡呢?而农村是那样贫困,贫困面积和人群又是那样广大,农业生产的基本条件那样简陋和原始,文化落后,医疗落后,不先去发展那里,不帮他们站稳生存之足,整个国力又谈何发展?
  这样一想,丁子恒便把自己的情绪调整了过来,脚下步子也轻了许多。小路一拐弯,他便看见站在篱笆墙下眼巴巴地迎接他的三毛和嘟嘟。丁子恒摸摸口袋,里面什么吃的也没有,连一粒糖果也未备,他心道:糟了。
   


  林嘉禾只在家住了半个月,便只身重返陆水工地。临行前,他见林问天仍委靡不振,心口一阵阵发疼。他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这个孩子。明知他深受冤枉,却无法替他洗清自己。夜里,他来到林问天的床边,坐下来凝视他深爱的儿子。
  林问天本已睡了,此刻懒懒地睁开眼皮,说:“你有什么事?”
  林嘉禾没有计较他不客气的问话,长叹一口气,说:“问天,我很抱歉,我没想到我的右派问题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灾难。事已如此,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我对你的愧疚。虽然并不是我情愿要做右派的,可事情的缘由毕竟出自于我。回家这些天,爸爸除了愧疚,又多了一份担心。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这样颓废下去怎么行呢?这最终只能伤害自己。”
  林问天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林嘉禾说:“振作起来,好好工作,用行动来表明你的清白,证明你是一个有用之人。你要为建设社会主义做出自己的贡献。”
  林问天说:“我的清白还能还给我吗?我看不出有这种可能性。我表现再积极,只会被人说成改造好了。”
  林嘉禾说:“事到如今,只能从最坏的情况中争取最好的结果。”
  林问天说:“怎么讲?”
  林嘉禾说:“好好工作,积极表现。不要把你这些不满的情绪露在脸上,改为想通了,决定重新做人的样子。”
  林问天说:“从小你就教我们要做一个正直的人,不要说谎,不要做阴阳人、两面派。现在为什么你又改变这种教导了呢?”
  林嘉禾没料到林问天会如此发问,一时无言以对。
  林问天说:“爸,你要是没什么话说,我要睡觉了,我明天上早班。”
  林嘉禾默然离去。次日早上,他拿了行李出门,林问天早已上班去了。林嘉禾站在林问天的桌前,心中惆怅万千,想了想,留了张纸条在他桌上。
  林问天下班回家,一眼便见到林嘉禾留在他桌上的纸条。上面是鲍照所作的《拟行路难》诗。
  
  泻水置平地,
  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
  安能行叹复坐愁!
  酌酒以自宽,
  举杯断绝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
  吞声踯躅不敢言!

  林问天拿着纸条看了许久。他努力使自己平静和理智。林嘉禾一笔一画的工程字体林问天再熟悉不过,他是看着这些字长大的,甚至自己的字也是这种风格。清晰文雅而颇为刚劲的笔画,使林问天感觉得到父亲的良苦用心。他记起昨天夜里林嘉禾的神情和话语,他想,说得也是,我这样下去最后会有怎样的结果呢?“人生亦有命,安得行叹复坐愁”。
  这天夜里,林问天将他参加工作以来所有的感受,都写在了笔记本里。他将这些感受列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分配不公,能忍则忍;第二部分:被冤受屈,心怀愤怒;第三部分,前景无望,消极颓废。然后他写了个尾声,表明如此这般下去,终将一事无成,他决意选择在逆境中勇往直前的方式。他是一个中国青年,他要为建设社会主义而奋斗,他要创造出自己的业绩。林问天为自己这篇长长的文字起了个标题:《一个青年的苦闷和清醒》。
  写完这些,天已发白。林问天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收拾好一份心情,把肩头上一千斤的担子放了下来。虽然一夜未眠,他倒觉得精神颇好,脸色亦开朗了起来。他将父亲写给他的纸条也夹在了笔记本里。
  一夜风起,万树萧瑟,凉气陡然间占据了天地。林问天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渐渐同工人们相处融洽。当班时分,偶听到有趣的说笑,也能把笑意浮到脸上。
  一天,他刚进车间,便有人通知他,说是厂领导要他立即去办公室。林问天心里扑扑跳动,心想莫不是看我表现不错,调我去技术科了?这念头闪过只几分钟,一进办公室,见到书记和主任都面孔铁青,他便知适才不过是自己想入非非。
  书记不苟言笑,拿出一个笔记本,往桌上“叭”地一甩,说:“林问天,这个笔记本是不是你的?”
  林问天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的笔记本。前几天他上中班,因下班后已无公共汽车,住在厂里宿舍。他有睡前记点什么的习惯,便将这个笔记本带上了。他不明白,它怎么会在书记手上,而书记又为什么又会气势汹汹。林问天说:“是呀,是我的。”
  主任说:“想必你不承认也不行。”
  林问天有些茫然,说:“我为什么不承认呢?”
  书记说:“这篇《一个青年的苦闷》是你写的?”
  林问天说:“是《一个青年的苦闷和清醒》吗?是我写的。”
  主任说:“我说小林,你写了这种文章,怎么还这么坦然?”
  林问天不解道:“怎么?我是写了我自己的心路历程呀!我真的是觉得我必须振作起来,好好工作才对。”
  书记说:“想不到你这么年轻,竟然这样会狡辩。分配你锻炼,你强忍在心;处理你的事故,你愤怒不平;调你进车间,你消极怠工;最后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要自己假装积极。你说你身处逆境,哪里是你的逆境?车间?工厂?还是我们这个社会?你说你要创一番业绩,你要创的是什么业绩?”
  林问天瞠目结舌。几秒钟后,他明白事态严重得超出他的想象。于是脸色大变,神情有些惊慌失措。
  书记拿出一张纸条,扬了扬问道:“这诗是谁写的?”
  林问天说:“是古代一个叫鲍照的诗人写的。”
  书记说:“哦,是古人写的。你抄的?”
  林问天说:“是我父亲。他希望我能振作起来。”
  书记冷笑一声,说:“你父亲?就是你那个右派父亲?那就难怪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嘛。他借古人的诗表达什么?又是吞声,又是不敢言!你父亲抄诗借古骂今,你写反动文章密切配合,你们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林问天脑袋“嗡”的一下,人便发呆了。下面书记还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
  林问天的文章以《且看“一个青年的苦闷”是什么样的文章》的题目被张贴在工厂大门前的专栏上。原题后面的“和清醒”三个字被悄然去掉。一篇篇的批判文章亦陆续登在专栏上。从林问天的“忍”,到他的“愤怒”,从他的“颓废”,到他的“逆境”,再加上林嘉禾抄写的诗,以及林嘉禾的右派身份,全都在批判文章中反反复复地被分析。至此,林问天才明白,自己读过父亲留下的诗之后,一时冲动写下的感受,竟闯下了如此的弥天大祸,大得几乎没有回头之路。
  林问天从此便生活在批判会检讨会以及全厂人鄙夷的目光里,他几乎承受不了这第二次突如其来的风暴。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每天都是糊里糊涂的,不知别人说了什么,亦不知自己答了些什么。每夜每夜,他都梦见自己在被泥土埋葬。随着黑夜的流逝,泥土在他周围一寸寸一尺尺地上涨。到膝盖,到大腿,到肚脐,到胸口,到脖颈,到……他感到自己既喘不出气,也挣扎不动,渐渐地,湿热而厚重的泥土即将覆顶。
  一天早上,他在梦到泥土已经涨过口鼻,埋到自己的眼睛时,霍然而醒。醒后他想,这样下去,不就是一个死吗?难道我就这么着等着人们把我埋葬?林问天一直糊里糊涂的脑袋在瞬间变得格外清醒。
  林嘉禾在工地被人找回工棚,走在路上,他突然心跳加速,仿佛有种预感,觉得一定是林问天出了什么事。工地的风呼呼地吹在脸上,有如针扎。而林嘉禾的额头却沁出大粒大粒的汗珠。
  消息证实了他的预感:林问天失踪了,而他必须回总院交待为儿子抄写古诗的用意。林嘉禾已顾不上自己的下场如何,林问天的安全占据了他的全身心。他忧心如焚,一脸焦灼,在总院政治处干事的监送下,回到乌泥湖。
  林嘉禾一进家门,邢紫汀便扑打上来。邢紫汀哭道:“你害得我们还不够吗?你为什么要留那样的诗呢?孩子被弄成那样,人也不见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怎么办呀?你……你……就是凶手,你知不知道呀……”
  林嘉禾同邢紫汀结婚二十多年,从未见邢紫汀如此失态。他双泪长流,一任邢紫汀捶打和责骂,呆站在屋门口木然朝家中四壁巡望。两个女儿林乐天和林笑天哭叫着拉开了邢紫汀。林嘉禾未曾开言,心里突一激荡,一口血喷吐而出,溅在白色的墙壁上,鲜红刺目。
  两个女儿吓呆了,连叫着:“爸爸,你怎么了?”
  林嘉禾掏出手绢,捂住了自己的嘴。他摇摇晃晃地坐在了沙发上。
  化工厂成立了四人小组,专门负责调查林问天失踪事件。公安局一个指导员加盟其中,共是五人。这天夜里,整个小组的人都在林嘉禾家。林嘉禾和邢紫汀把家里亲戚全都列了出来,供专案小组分析林问天的去向。林嘉禾在配合分析时,不停地吐血,但却没有人提出送他去医院,包括同他共同生活多年且感情一直十分融洽的邢紫汀。
  次日清晨,林嘉禾在焦急与劳累中,终于昏迷在地。他倒在厕所里,头磕在小便池上,血流满面。
  这天清早,乌泥湖的人被急促的救护车声惊醒。于是,一阵风,便将林家发生的事吹到了乌泥湖的每一个人家。一连数日,林家都是乌泥湖饭桌上的话题。有人说,爸爸是右派,儿子会好到哪里去?亦有人说,不过读了个大学,怎么就不能同工人一起劳动呢?还有人说,真是的,社会主义国家,日子过得欣欣向荣,有什么好苦闷的?难道回到旧社会,就不苦闷了?更有人说,说我们这个大跃进时代是逆境,也真是太反动了。
  丁子恒被这个沉重的消息压迫得心中发痛。雯颖却为林问天流了泪,说:“我真是觉得问天那孩子天性纯正,心地善良,怎么就会落到这种境地呢?不知道他是不是安全。”
  星期六,大毛回家听到这事,一口气便跑到了林家。面对邢紫汀,大毛说:“林妈妈,我知道林大哥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我上个星期见到他,他还跟我说,读书不要读死书,要有创造性思维。他讲得太好了,我觉得他是天下最好的人。”
  邢紫汀忧伤地望着大毛,停了停,方说:“大毛,谢谢你。可是这些话你在外面一定不要跟别人说,否则会影响你的。万一被人听到了,连你一起批判就不得了了。”
  大毛听得发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晚上吃饭时,大毛把他与邢紫汀的对话复述给丁子恒和雯颖听。丁子恒听得心里一阵紧,忙对大毛说:“林妈妈讲得非常有道理,你在外面千万不要议论这件事。”
  大毛却坚定地答说:“不管怎样,我都不相信林大哥是反动分子。如果有人问我,我一定要说,林大哥是好人,是我的恩人。”
  二毛亦说:“我也觉得林大哥很好。他救哥哥时特别勇敢,而且他平常跟我们讲话,也非常有道理。”
  连三毛都说:“是呀,我觉得林大哥是个好人哩,他还给我吃过糖,要我好好念书,将来去上他的那个大学。”
  雯颖说:“别人我不敢说,可问天我们实在比较熟悉,我总也想不通怎么轮上他当坏分子。子恒,你说是不是会弄错了?”
  丁子恒说:“世事难料。”沉默片刻,他又不禁脱口道:“世路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这是朱熹的诗。丁子恒想,世事如此,真真切切呀。几个孩子都望着他,不知其意。
  雯颖忙说:“快别念那些古诗了,没见林工一首古诗遭大祸吗?”
  丁子恒吓了一跳,忙说:“你说得是。大毛二毛三毛,家里饭桌上谈的话,都不能到外面跟人家说。不要问为什么,长大你们就知道了。”
   


  刚入十二月,乌泥湖遍传林问天被抓住的消息。据说他到了广州,想找人帮他偷越国境,叛国投敌,被当地公安逮捕。审问出他的来处,便通知这边派人前去押回。林家人冷淡着面孔进出,没有人敢上前问些什么。
  不久,就听说林问天被送去农场劳教。几乎与此同时,林嘉禾被开除公职,遣返回乡。大病未愈的林嘉禾离开医院回到乌泥湖,以养病为借口,在家里住了半个月,然后同邢紫汀办理了离婚手续,携一个行李卷,只身离家而去。身后三个女人痛苦的哭泣声,在他耳边萦绕了许久许久。
  这个家庭的解体,令乌泥湖许多人家在新年将临时,难有欢乐之感。纵是鞭炮响得惊天动地,却挡不住那个无处不在又无声无形的阴影。它悄然蔓延,一直伸向人心,令许多颗心倍感压抑。
  夜里,睁着眼睛望着昏黑中的天花板,丁子恒无端地想起一个词:断送。
  一个工程师的生命从此断送,一个青年人的前程从此断送。有什么天崩地裂的理由,非得要一个个的鲜活之人用前程和生命来饲养这种“断送”呢?这个断送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情景是何等可怖。面对着它,谁能不惊惧战栗?
  新年的钟声,便在丁子恒内心颤抖之时发出它清脆的音响,清脆如一声鸟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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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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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毛考上了高中,是市立二中。市立二中在三元里,是一所很好的学校,在全市的排名颇靠前。乌泥湖只有三个人考进了这所学校,除了大毛,还有他的同班同学皇甫浩,另一个则是癸字楼下右舍张者也的大儿子张楚文。丁子恒和雯颖很高兴,在家里便常常唠叨,大哥做了个好榜样,弟妹都要向大哥学习。
  二毛亦考上中学,便是大毛刚刚毕业离开的古德寺中学。二毛第一天上学回来,兴奋异常,不停地说:“中学太好了,中学比小学好多了,我喜欢中学,我今天才晓得哥哥真的很了不起呀。”
  丁子恒便问怎么回事。二毛说,他的班主任就是原先大毛的班主任。第一节课点名,他点到“丁朴”,便问:“你叫丁朴?是不是住在乌泥湖?”二毛说是。老师又问:“丁淳是你什么人?”二毛说:“丁淳是我哥哥。”老师便说:“很好,很好。丁淳是我最好的学生,样样功课都出色,希望你不比他差。”二毛说,老师讲这些话时,所有同学都羡慕地望着他,都知道他有个成绩厉害的哥哥,他感到特别自豪。
  雯颖听罢大为开心,说:“真的吗?我家大毛这样有本事?”
  丁子恒心里亦觉得意,说:“看,大哥的榜样做在前面了,二毛三毛,你们都要向大哥好好学习。”
  二毛响亮地答道:“知道了,爸爸。”
  三毛却一撇嘴,说:“才不哩,我们老师说要向刘文学哥哥学习,从来都没有提过大毛哥哥的名字。”
  大毛说:“算啦算啦,还是别说这些吧。我脸都红了,再说我就骄傲了。”
  丁子恒说:“我下一句要说的就是:大毛不能骄傲。”
  大毛就读的二中是住宿制。从乌泥湖走到学校要将近一个小时,途中必经丁子恒所在机关。所以每星期一早上,丁子恒都和大毛一道步行,途中听大毛说一些学校的事情。大毛常常就一些他不明白的事向丁子恒询问,有时他们还探讨些关于宇宙,关于自然,关于生命之类的话题。每当这时,丁子恒都深怀欣喜,他的儿子虽然还是一脸稚气,却已经可以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同他对话了。丁子恒想,纵是饥饿,也挡不住生命的蓬勃生长呀。
   


  石牌的地质勘探正紧锣密鼓地进行。左岸布置了长一千多米的勘探平峒,估计到年底可以打出五百多米来。情况虽不容乐观,但三峡大坝上马的可能性便穿行在这狭窄的河谷里。从河谷前方透出的一点点光亮,让劳动的人们心下尚存几分安慰。
  只是更令人始料未及的事情出现了:为响应大办农业的号召,整个总院的工作重点转移到农业战线。三峡设计人员仅留四十人继续工作。
  这就是说:三峡工程全线停摆!
  听到传达,丁子恒并没有感到特别的震惊,仿佛他早已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他花去好几天时间,默默地将几年来所有关于三峡大坝的资料封存好,然后锁进柜子里。在锁头“嗒”一声关紧时,那声音刺激了他的心。他想,事已至此,我又能怎样?
  走在归家的路上,刚过古德寺,突然一首词跳出脑海:
  
  万事云烟忽过,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早趁催科了纳,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旧管些儿:管竹管山管水。

  想过,他不禁叹道:真乃好词也。然后又想作者为谁。及至走到碉堡处才想起这是醉里挑灯看剑的辛弃疾所作。丁子恒想,我怎么会突然记起这首词呢?我的情绪是不是太颓唐了一点?眼下国力不足,停或缓上三峡无论如何也是应该,我有什么理由心情黯淡呢?而农村是那样贫困,贫困面积和人群又是那样广大,农业生产的基本条件那样简陋和原始,文化落后,医疗落后,不先去发展那里,不帮他们站稳生存之足,整个国力又谈何发展?
  这样一想,丁子恒便把自己的情绪调整了过来,脚下步子也轻了许多。小路一拐弯,他便看见站在篱笆墙下眼巴巴地迎接他的三毛和嘟嘟。丁子恒摸摸口袋,里面什么吃的也没有,连一粒糖果也未备,他心道:糟了。
   


  林嘉禾只在家住了半个月,便只身重返陆水工地。临行前,他见林问天仍委靡不振,心口一阵阵发疼。他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这个孩子。明知他深受冤枉,却无法替他洗清自己。夜里,他来到林问天的床边,坐下来凝视他深爱的儿子。
  林问天本已睡了,此刻懒懒地睁开眼皮,说:“你有什么事?”
  林嘉禾没有计较他不客气的问话,长叹一口气,说:“问天,我很抱歉,我没想到我的右派问题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灾难。事已如此,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我对你的愧疚。虽然并不是我情愿要做右派的,可事情的缘由毕竟出自于我。回家这些天,爸爸除了愧疚,又多了一份担心。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这样颓废下去怎么行呢?这最终只能伤害自己。”
  林问天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林嘉禾说:“振作起来,好好工作,用行动来表明你的清白,证明你是一个有用之人。你要为建设社会主义做出自己的贡献。”
  林问天说:“我的清白还能还给我吗?我看不出有这种可能性。我表现再积极,只会被人说成改造好了。”
  林嘉禾说:“事到如今,只能从最坏的情况中争取最好的结果。”
  林问天说:“怎么讲?”
  林嘉禾说:“好好工作,积极表现。不要把你这些不满的情绪露在脸上,改为想通了,决定重新做人的样子。”
  林问天说:“从小你就教我们要做一个正直的人,不要说谎,不要做阴阳人、两面派。现在为什么你又改变这种教导了呢?”
  林嘉禾没料到林问天会如此发问,一时无言以对。
  林问天说:“爸,你要是没什么话说,我要睡觉了,我明天上早班。”
  林嘉禾默然离去。次日早上,他拿了行李出门,林问天早已上班去了。林嘉禾站在林问天的桌前,心中惆怅万千,想了想,留了张纸条在他桌上。
  林问天下班回家,一眼便见到林嘉禾留在他桌上的纸条。上面是鲍照所作的《拟行路难》诗。
  
  泻水置平地,
  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
  安能行叹复坐愁!
  酌酒以自宽,
  举杯断绝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
  吞声踯躅不敢言!

  林问天拿着纸条看了许久。他努力使自己平静和理智。林嘉禾一笔一画的工程字体林问天再熟悉不过,他是看着这些字长大的,甚至自己的字也是这种风格。清晰文雅而颇为刚劲的笔画,使林问天感觉得到父亲的良苦用心。他记起昨天夜里林嘉禾的神情和话语,他想,说得也是,我这样下去最后会有怎样的结果呢?“人生亦有命,安得行叹复坐愁”。
  这天夜里,林问天将他参加工作以来所有的感受,都写在了笔记本里。他将这些感受列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分配不公,能忍则忍;第二部分:被冤受屈,心怀愤怒;第三部分,前景无望,消极颓废。然后他写了个尾声,表明如此这般下去,终将一事无成,他决意选择在逆境中勇往直前的方式。他是一个中国青年,他要为建设社会主义而奋斗,他要创造出自己的业绩。林问天为自己这篇长长的文字起了个标题:《一个青年的苦闷和清醒》。
  写完这些,天已发白。林问天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收拾好一份心情,把肩头上一千斤的担子放了下来。虽然一夜未眠,他倒觉得精神颇好,脸色亦开朗了起来。他将父亲写给他的纸条也夹在了笔记本里。
  一夜风起,万树萧瑟,凉气陡然间占据了天地。林问天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渐渐同工人们相处融洽。当班时分,偶听到有趣的说笑,也能把笑意浮到脸上。
  一天,他刚进车间,便有人通知他,说是厂领导要他立即去办公室。林问天心里扑扑跳动,心想莫不是看我表现不错,调我去技术科了?这念头闪过只几分钟,一进办公室,见到书记和主任都面孔铁青,他便知适才不过是自己想入非非。
  书记不苟言笑,拿出一个笔记本,往桌上“叭”地一甩,说:“林问天,这个笔记本是不是你的?”
  林问天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的笔记本。前几天他上中班,因下班后已无公共汽车,住在厂里宿舍。他有睡前记点什么的习惯,便将这个笔记本带上了。他不明白,它怎么会在书记手上,而书记又为什么又会气势汹汹。林问天说:“是呀,是我的。”
  主任说:“想必你不承认也不行。”
  林问天有些茫然,说:“我为什么不承认呢?”
  书记说:“这篇《一个青年的苦闷》是你写的?”
  林问天说:“是《一个青年的苦闷和清醒》吗?是我写的。”
  主任说:“我说小林,你写了这种文章,怎么还这么坦然?”
  林问天不解道:“怎么?我是写了我自己的心路历程呀!我真的是觉得我必须振作起来,好好工作才对。”
  书记说:“想不到你这么年轻,竟然这样会狡辩。分配你锻炼,你强忍在心;处理你的事故,你愤怒不平;调你进车间,你消极怠工;最后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要自己假装积极。你说你身处逆境,哪里是你的逆境?车间?工厂?还是我们这个社会?你说你要创一番业绩,你要创的是什么业绩?”
  林问天瞠目结舌。几秒钟后,他明白事态严重得超出他的想象。于是脸色大变,神情有些惊慌失措。
  书记拿出一张纸条,扬了扬问道:“这诗是谁写的?”
  林问天说:“是古代一个叫鲍照的诗人写的。”
  书记说:“哦,是古人写的。你抄的?”
  林问天说:“是我父亲。他希望我能振作起来。”
  书记冷笑一声,说:“你父亲?就是你那个右派父亲?那就难怪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嘛。他借古人的诗表达什么?又是吞声,又是不敢言!你父亲抄诗借古骂今,你写反动文章密切配合,你们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林问天脑袋“嗡”的一下,人便发呆了。下面书记还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
  林问天的文章以《且看“一个青年的苦闷”是什么样的文章》的题目被张贴在工厂大门前的专栏上。原题后面的“和清醒”三个字被悄然去掉。一篇篇的批判文章亦陆续登在专栏上。从林问天的“忍”,到他的“愤怒”,从他的“颓废”,到他的“逆境”,再加上林嘉禾抄写的诗,以及林嘉禾的右派身份,全都在批判文章中反反复复地被分析。至此,林问天才明白,自己读过父亲留下的诗之后,一时冲动写下的感受,竟闯下了如此的弥天大祸,大得几乎没有回头之路。
  林问天从此便生活在批判会检讨会以及全厂人鄙夷的目光里,他几乎承受不了这第二次突如其来的风暴。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每天都是糊里糊涂的,不知别人说了什么,亦不知自己答了些什么。每夜每夜,他都梦见自己在被泥土埋葬。随着黑夜的流逝,泥土在他周围一寸寸一尺尺地上涨。到膝盖,到大腿,到肚脐,到胸口,到脖颈,到……他感到自己既喘不出气,也挣扎不动,渐渐地,湿热而厚重的泥土即将覆顶。
  一天早上,他在梦到泥土已经涨过口鼻,埋到自己的眼睛时,霍然而醒。醒后他想,这样下去,不就是一个死吗?难道我就这么着等着人们把我埋葬?林问天一直糊里糊涂的脑袋在瞬间变得格外清醒。
  林嘉禾在工地被人找回工棚,走在路上,他突然心跳加速,仿佛有种预感,觉得一定是林问天出了什么事。工地的风呼呼地吹在脸上,有如针扎。而林嘉禾的额头却沁出大粒大粒的汗珠。
  消息证实了他的预感:林问天失踪了,而他必须回总院交待为儿子抄写古诗的用意。林嘉禾已顾不上自己的下场如何,林问天的安全占据了他的全身心。他忧心如焚,一脸焦灼,在总院政治处干事的监送下,回到乌泥湖。
  林嘉禾一进家门,邢紫汀便扑打上来。邢紫汀哭道:“你害得我们还不够吗?你为什么要留那样的诗呢?孩子被弄成那样,人也不见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怎么办呀?你……你……就是凶手,你知不知道呀……”
  林嘉禾同邢紫汀结婚二十多年,从未见邢紫汀如此失态。他双泪长流,一任邢紫汀捶打和责骂,呆站在屋门口木然朝家中四壁巡望。两个女儿林乐天和林笑天哭叫着拉开了邢紫汀。林嘉禾未曾开言,心里突一激荡,一口血喷吐而出,溅在白色的墙壁上,鲜红刺目。
  两个女儿吓呆了,连叫着:“爸爸,你怎么了?”
  林嘉禾掏出手绢,捂住了自己的嘴。他摇摇晃晃地坐在了沙发上。
  化工厂成立了四人小组,专门负责调查林问天失踪事件。公安局一个指导员加盟其中,共是五人。这天夜里,整个小组的人都在林嘉禾家。林嘉禾和邢紫汀把家里亲戚全都列了出来,供专案小组分析林问天的去向。林嘉禾在配合分析时,不停地吐血,但却没有人提出送他去医院,包括同他共同生活多年且感情一直十分融洽的邢紫汀。
  次日清晨,林嘉禾在焦急与劳累中,终于昏迷在地。他倒在厕所里,头磕在小便池上,血流满面。
  这天清早,乌泥湖的人被急促的救护车声惊醒。于是,一阵风,便将林家发生的事吹到了乌泥湖的每一个人家。一连数日,林家都是乌泥湖饭桌上的话题。有人说,爸爸是右派,儿子会好到哪里去?亦有人说,不过读了个大学,怎么就不能同工人一起劳动呢?还有人说,真是的,社会主义国家,日子过得欣欣向荣,有什么好苦闷的?难道回到旧社会,就不苦闷了?更有人说,说我们这个大跃进时代是逆境,也真是太反动了。
  丁子恒被这个沉重的消息压迫得心中发痛。雯颖却为林问天流了泪,说:“我真是觉得问天那孩子天性纯正,心地善良,怎么就会落到这种境地呢?不知道他是不是安全。”
  星期六,大毛回家听到这事,一口气便跑到了林家。面对邢紫汀,大毛说:“林妈妈,我知道林大哥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我上个星期见到他,他还跟我说,读书不要读死书,要有创造性思维。他讲得太好了,我觉得他是天下最好的人。”
  邢紫汀忧伤地望着大毛,停了停,方说:“大毛,谢谢你。可是这些话你在外面一定不要跟别人说,否则会影响你的。万一被人听到了,连你一起批判就不得了了。”
  大毛听得发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晚上吃饭时,大毛把他与邢紫汀的对话复述给丁子恒和雯颖听。丁子恒听得心里一阵紧,忙对大毛说:“林妈妈讲得非常有道理,你在外面千万不要议论这件事。”
  大毛却坚定地答说:“不管怎样,我都不相信林大哥是反动分子。如果有人问我,我一定要说,林大哥是好人,是我的恩人。”
  二毛亦说:“我也觉得林大哥很好。他救哥哥时特别勇敢,而且他平常跟我们讲话,也非常有道理。”
  连三毛都说:“是呀,我觉得林大哥是个好人哩,他还给我吃过糖,要我好好念书,将来去上他的那个大学。”
  雯颖说:“别人我不敢说,可问天我们实在比较熟悉,我总也想不通怎么轮上他当坏分子。子恒,你说是不是会弄错了?”
  丁子恒说:“世事难料。”沉默片刻,他又不禁脱口道:“世路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这是朱熹的诗。丁子恒想,世事如此,真真切切呀。几个孩子都望着他,不知其意。
  雯颖忙说:“快别念那些古诗了,没见林工一首古诗遭大祸吗?”
  丁子恒吓了一跳,忙说:“你说得是。大毛二毛三毛,家里饭桌上谈的话,都不能到外面跟人家说。不要问为什么,长大你们就知道了。”
   


  刚入十二月,乌泥湖遍传林问天被抓住的消息。据说他到了广州,想找人帮他偷越国境,叛国投敌,被当地公安逮捕。审问出他的来处,便通知这边派人前去押回。林家人冷淡着面孔进出,没有人敢上前问些什么。
  不久,就听说林问天被送去农场劳教。几乎与此同时,林嘉禾被开除公职,遣返回乡。大病未愈的林嘉禾离开医院回到乌泥湖,以养病为借口,在家里住了半个月,然后同邢紫汀办理了离婚手续,携一个行李卷,只身离家而去。身后三个女人痛苦的哭泣声,在他耳边萦绕了许久许久。
  这个家庭的解体,令乌泥湖许多人家在新年将临时,难有欢乐之感。纵是鞭炮响得惊天动地,却挡不住那个无处不在又无声无形的阴影。它悄然蔓延,一直伸向人心,令许多颗心倍感压抑。
  夜里,睁着眼睛望着昏黑中的天花板,丁子恒无端地想起一个词:断送。
  一个工程师的生命从此断送,一个青年人的前程从此断送。有什么天崩地裂的理由,非得要一个个的鲜活之人用前程和生命来饲养这种“断送”呢?这个断送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情景是何等可怖。面对着它,谁能不惊惧战栗?
  新年的钟声,便在丁子恒内心颤抖之时发出它清脆的音响,清脆如一声鸟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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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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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横风狂三月暮,
  门掩黄昏,
  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
  乱红飞过秋千去。
  ——北宋·欧阳修《蝶恋花》

   


  丁子恒到石牌一去便是一个多月。金显成带去各处骨干工程师二十来人,从各个角度对石牌进行论证和考察。石牌峡谷纵是深窄,可是它的状况却不容乐观。夜里投宿石牌村,一干人围炉而坐,说着地质情况,说着造价,说着工期,说着技术处理的复杂和麻烦,亦说着战争,说着自然灾害,说着苏联。说着说着,就有些不太好说的意思,于是便把目光投向江上。江上朔风阵阵,岸边有几粒星星渔火。水面无船,黑雾沉沉中,人人皆觉得心情亦如夜色一般。
  丁子恒耳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不知道是谁说的:无论如何,沿着左岸布置一千米甚至更长的勘探平峒是必须的。丁子恒想,一千多米,光是这个平峒,又将耗去多少时间?一年还是两年?打完后,倘若结论是否定的,那么这两年的光阴和劳动岂不又是白白浪费?两年后若又否掉石牌,还是只有宽河谷的三斗坪,那么坝址又选在何处?人的一生,有多少年头可以在这样的选择中度过呢?丁子恒想着,便在心里叹息。他知道,这些话,不能说,一句也不能说。
  春节前夕,丁子恒回到了家。孩子们已经穿上了过年的新衣,见到丁子恒,一起追逐在身后,东张西望地想要礼物。丁子恒为大毛二毛三毛分别带回几本日记本,日记本的纸质非常低劣,页面粗糙发黄,钢笔一写,连洇几页,其中的插图亦很难看。大毛二毛一人得了两本,虽不十分称心,但也表示满足。三毛拿了一本,却依然靠在丁子恒腿边磨磨蹭蹭。嘟嘟没有得到礼物,瞪着眼睛望了丁子恒一眼,扭头跑到了隔壁房间。只一分钟,二毛从隔壁跑过来说,嘟嘟坐在角落里哭呢。
  丁子恒立即心生愧疚。赶紧跑过去,蹲在嘟嘟旁边,说:“嘟嘟,生爸爸气了?”
  嘟嘟一扭身体,不理丁子恒。雯颖亦走过来,用手绢抹着嘟嘟脸上的泪水,说:“别怪爸爸。爸爸一直在工地工作,很辛苦,没有空上街给嘟嘟买礼物嘛。嘟嘟在幼儿园得的红花是最多的,一定会原谅爸爸。”
  嘟嘟呜呜哭着,说:“那为什么哥哥他们都有礼物呢?”
  丁子恒忙说:“我买回来的日记本,也算了嘟嘟一份的。到家才想起来,我们嘟嘟现在还小,不需要日记本。”
  嘟嘟说:“那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雯颖说:“以后让爸爸补给嘟嘟行不行?”
  嘟嘟说:“除非现在就补。”
  雯颖说:“嘟嘟要讲道理哟,爸爸刚回来,很辛苦的。”
  丁子恒说:“没关系没关系,现在就现在。走,我们就去商店。”
  嘟嘟伸手一抹眼泪,说:“我要买花生,还有蛋糕,还要糖果。”
  早已闻声而来的三毛跟着大声说:“我也要花生,还要蛋糕,我也要糖果。我不要日记本。”
  雯颖呵斥三毛:“你都上学了,怎么还跟妹妹一样?”
  三毛翻翻白眼,似是想了想,低声道:“可是我很想吃花生嘛。”
  丁子恒笑着拍了拍三毛的头,高声说:“买买买。爸爸请客,每个人都有份。当然喽,嘟嘟最多。”
  四个孩子都高兴起来,一起跟着丁子恒去了商店。商店的货架上,几乎都是空的,可选择的食物极少极少,一眼望去,便知质量低劣。花生和蛋糕也都没有,最后只一人买了几粒糖果回家。嘟嘟口里含着糖果,可小嘴仍然噘得高高。丁子恒便又承诺,明天一早带全家人上大街,去大商店买花生和蛋糕,另外还加补一场电影。大毛二毛都是电影迷,兴奋得摩拳擦掌。
  次日丁子恒果然领了全家出门,在高价店里买了他们想要的食品,然后看了场《五朵金花》。当阿鹏一再错认金花,且被人一盆水泼在头上时,几个孩子笑得前仰后合,连雯颖都笑得咯咯的。丁子恒想,纵是再苦再穷,心情再不好,只要与家人在一起,一切都会慢慢地化解。孩子们多么可爱,雯颖多么可爱,有了他们,便是我丁子恒一生莫大的幸福。要改坝址就改吧,要打平峒就打吧。事情总要有人去做,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就算今生看不到大坝修建起来,可是能看到孩子们成长起来,不也没有枉过?
  出了电影院,丁子恒在石牌村的夜晚被拧紧的心结,仿佛已经松了开来。
  丁子恒休假一直到春节结束。这期间,他带着全家人看了好几场电影。有《鸡毛信》、《林则徐》、《女篮五号》和《董存瑞》。看《林则徐》的那天是晚上,嘟嘟看了一半便在电影院里睡着了。电影散场,雯颖将嘟嘟摇醒,嘟嘟走起来却是一摇三晃,丁子恒只好把她背在了背上。电影是在总院俱乐部里放映的,回家的路程不短,丁子恒背着嘟嘟走到古德寺,便感到气喘吁吁。
  雯颖说:“换我来背一背吧。”
  丁子恒将嘟嘟转到雯颖背上,说:“看来我是有些老了。”
  雯颖背了一段路后,也颇觉吃力。丁子恒说:“还是我来。”
  大毛说:“我来背妹妹。”
  于是嘟嘟被转到了大毛背上。大毛背着嘟嘟走到大茅屎坑时,二毛又换了上来。
  回到家里,嘟嘟醒了过来,坐在床上奇怪地看了看,说:“我不是在看电影吗?怎么在这里了?”
  三毛说:“嗨,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呀。你睡着了,一共坐了四路公共汽车才到家的。”
  嘟嘟眼睛瞪得溜圆,疑惑地望望这个,望望那个。丁子恒说:“三毛,你又哄妹妹干什么?”
  三毛说:“怎么不是?喏,爸爸是一路汽车,妈妈是二路汽车,大哥是三路汽车,二哥是四路汽车。嘟嘟呢,就趴在汽车背上,回家啦。”
  丁子恒恍然而笑,说:“哦,原来我是一路汽车,真不错。”
  这个春节过得非常愉快。虽然吃得十分简单,但丁子恒想,同我在外奔波时见到的那些饥饿人群比,我应该感到满足了。
  春节后一上班,国家科委便有通知:北京香山即将开一个关于三峡科研的扩大会议。林院长将亲自率队参加,吴思湘、金显成以及丁子恒、张者也、洪佐沁等十几个工程师都在参加者之列。
  次日他们便登上了北上的火车,火车哐哐地向北方行驶。春日的气息尚未随季节抵达人间,火车两边依然是冬日荒凉的土地。坐在车上,大家谈的仍是大坝问题,言语间似有兴奋之情,觉得国家这么困难,仍有决心上三峡,可见重视。丁子恒随意地点着头,心不在焉地唔唔几声,私下却想,一个天天都在饿死人的国家,一个人人都吃不饱的国家,有能力支撑起这座世界首级大坝吗?这么一想,便又想出许多的忧郁,浓浓的化解不开。
   


  早晨起床,雯颖熬好大麦糊糊,安置几个孩子吃了好上学。大毛的外套掉了个扣子,雯颖忙找针线,替他缝上。缝时,方发现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大毛,个子已比自己高出一点了。雯颖有些惊喜,说:“大毛,你比我高了呀。”
  大毛说:“那当然。要是吃饱了,我还能比妈妈高得多一些。”
  二毛正艰难地吞咽大麦糊,听见这话,亦搭腔道:“我要是吃饱了,也会长得比妈妈高的。”
  三毛说:“我也会。”
  大毛说:“你们俩吹什么牛?”
  雯颖笑道:“好好好好好,只要吃得饱,都比妈妈高。”
  二毛说:“哈,妈妈,原来你也会写诗呀。”
  雯颖说:“这就叫诗?”
  二毛说:“当然。我们在学校念的诗,就跟妈妈写的差不多。‘稻粒赶黄豆,黄豆像地瓜,芝麻赛玉米,玉米有人大,花生像山芋,山芋赶冬瓜,一幅丰收图,走进农民家。’”
  雯颖说:“这不就是打油诗吗?以前有个人叫张打油,有一天下雪,他写了一首诗,说‘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后来人们就管这种诗叫‘打油诗’,因为是张打油写的。”
  二毛说:“那是哪一百年的事了?新社会叫这是新诗。你听这首:‘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雯颖说:“嗯,这不能叫打油侍,这应该叫打架诗,凶巴巴的。”
  二毛说:“妈妈你怎么什么也不懂?这是一首很有名的新诗哩。”
  雯颖说:“如果这也叫诗,那李白杜甫写的那些叫什么?”
  二毛说:“那就叫古诗嘛。”
  雯颖说:“那……石评梅写的诗算什么诗?”
  二毛说:“什么石评梅?”
  三毛说:“我知道,就是话梅,我吃过的。”
  雯颖大笑起来。大毛整一整外套,扣上纽扣,说:“两个二百五。”
  二毛说:“石评梅是个人?而且是个诗人?”
  雯颖说:“对,是个很有名的女诗人。”
  二毛说:“那……我们老师怎么没有讲过?”
  雯颖说:“她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女诗人,我很喜欢她的诗。”
  二毛说:“是吗?不过我还是觉得郭沫若的诗写得比较好。”
  大毛说:“哪跟哪呀?你们小学生懂什么诗?妈妈,我走了。”
  大毛说着,头发一甩,吹着口哨下楼去了。二毛和三毛呆望着他出门。三毛说:“大哥真神气。”
  二毛说:“我今年就上中学了,我也会跟大哥一样神气。”
  三毛说:“现在我跟你一样神气。”
  二毛说:“你别扯我了,还是跟嘟嘟去比吧。”
  三毛立即做出一副即将昏倒的架势,说:“天哪!我跟嘟嘟比?”
  雯颖笑了起来,二毛却严肃着面孔没有笑。
  中午的时候,雯颖正炒菜。二毛放学,书包没放下便径直去厨房找雯颖。二毛说:“妈妈,我找老师问过了,老师说她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石评梅这个女诗人。所以,我们认为一定是妈妈记错了。”
  雯颖说:“是吗?如果你们这样下判断,我也就不跟你们辩了。等你长大就晓得是妈妈记错了,还是你和你们老师不知道有这么个诗人。”
  二毛紧皱着眉头,想了想,没说话,走出厨房。雯颖望他一眼,心想,唉,居然连老师也说没有石评梅这个人。
  下午放学,一般情况下,都是二毛最先回家,大毛次之,三毛最末。三毛之所以回来得晚,是放学后,要在外面玩个够,最后迫不得已,才磨磨蹭蹭地往家走。为了这个,雯颖骂过他多次,却依然不见他改。
  每次挨骂,三毛都委委屈屈,说:“我的心很想改正这个缺点,可是我的脚他就是不肯改嘛。”
  雯颖说:“那你就要用心去帮助脚来改正。”
  三毛说:“可是我的心很小,我的脚很大呀,大的就是不肯听小的的话。”一番话说得雯颖不知道怎么答才好,最终只能又好气又好笑地收场。
  然而这天,连三毛都回来了,二毛却仍然没有踪影。雯颖让大毛去甲字楼二毛同学金晓茹家问问,大毛去后转眼便跑了回来,喘着气说:“妈妈,这事好像有点不对劲了,金晓茹说二毛下午只上了一节课就请假走了。”
  雯颖大惊,说:“她有没有说二毛去哪了?”
  大毛说:“她说她听见二毛跟老师说家里有事,要提前回家。”
  雯颖说:“家里有什么事?二毛为什么要说谎?”
  大毛说:“妈妈你别急,二毛一向做事很稳当的,他一定有什么事要办。”
  雯颖说:“他小小一个人,能有什么事要办呢?”
  大毛说:“妈妈,我再去他同学家里找找,你一定不要着急。”说着又转身下了楼。
  天渐渐地黑了,已经烧好的饭菜亦渐渐地凉了。丁子恒出差在外未回,一旦二毛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呢?雯颖六神无主,焦急地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不知如何是好。几近八点,大毛再次返回,说是二毛的同学都不知道二毛去了哪里。
  雯颖的心开始扑扑地乱跳起来,所有民间流传的坏消息,泉水般一下子涌上雯颖的脑海。雯颖说:“大毛,你想想,二毛还会去哪里?”
  大毛摇摇头,说:“我想不出来他会去哪里。不过,我了解二毛,他不会无缘无故回来晚的,他肯定有要紧的事,而且他肯定不会出什么事。”
  雯颖说:“大毛,你真的能这么肯定吗?”
  大毛坚定地说:“我能肯定。”
  雯颖望着大毛坚定的目光,情绪稳定了许多,心里仿佛有了依靠。
  快九点时,二毛终于回来了。他脸色兴奋得有些红润,一进门就叫道:“妈妈!我……”
  雯颖板下面孔,打断他的话,厉声道:“你还知道回来?说,为什么在学校说谎?你跑到哪里去了?”
  二毛从来没有见过雯颖如此严厉,怔了一怔,望着雯颖,眼里露出惊慌。雯颖说:“家里有什么事要你请假不上课了?你如果真有事要办,为什么不能托同学捎个口信回来?”
  大毛说:“二毛,你今天太不对了,你知道妈妈多担心呀?”
  三毛说:“妈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都快哭了,我看见的。你比我不乖多了。”
  二毛这才觉得自己的错误严重,低下了头。
  雯颖说:“你还没有说,你到哪里去了?”
  二毛嗫嚅道:“我到图书馆去了,我想查查有没有石评梅这个诗人……”
  雯颖大为惊讶,说:“哪里的图书馆?”
  二毛说:“南京路图书馆。”
  雯颖更为震惊,说:“你哪来的钱搭车?”
  二毛说:“我走去的。以前爸爸带我们坐车去时,我觉得不太远,没想到……有那么远。”
  雯颖一时无语,望着二毛,不知说什么好。
  大毛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二毛不会出事的。三毛,给二哥拿碗添饭。”三毛脆声脆气地答应着,跑进厨房。
  二毛望着雯颖,胆怯道:“妈妈你没有生气吧?”
  雯颖想了想,说:“你是一个小孩子,以后再有这样的事,要先跟妈妈说一声。查的结果怎么样?”
  二毛脸上浮出笑容,说:“妈妈说对了,真是有这样一个诗人,我们老师她居然不知道。不过,我并不觉得她的诗写得怎么好。”
  雯颖想了想,说:“你有这样的看法,也不错。”
  这天夜里,雯颖久久难眠。她想,从学校到南京路图书馆是何等远的一段路,二毛凭着怎样的毅力和信心才徒步走到那里去的呢?而大毛,居然已经可以成为她精神上的一个依靠。时间是多么快啊,自己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开始做,而孩子们竟都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次日清早,雯颖起床对镜梳理,发现了自己头上的一根白发。她扯下这根白发,站到窗前,对着晨光看了半天。心想,孩子们都大了,而我就这么老了。
   


  林嘉禾从陆水工地回到乌泥湖,没想到在宿舍大门口碰到的第一个熟人竟是丁子恒。丁子恒刚从北京开会回来,背着行李,脚步匆匆。见到林嘉禾,丁子恒怔了一下,没有立即叫出名字。林嘉禾1958年底被下放到五三农场劳动改造,一年后,又转到蒲圻陆水工地,从此便很少归家。虽是同住一个宿舍,却没有人再见过他,不觉间已过了三年。
  林嘉禾微一点头,说:“丁工,好。”
  丁子恒在愣怔中正叹惋经历是一双魔术般的手,它既悄无声息地改变人心,亦大张旗鼓地改变人形。听林嘉禾开了口,他迅速镇定住自己,说:“林……林工?是你?你还好吧?”
  林嘉禾说:“怎么说呢?回来看病的。”
  丁子恒说:“怎么了?”
  林嘉禾说:“怀疑黄疸性肝炎。”
  丁子恒说:“……陆水枢纽,怎么样?”
  林嘉禾说:“我在施工总队被监督劳动,只是那里的一个勤杂工,没办法答你这个问题。”
  丁子恒被噎哑了口。林嘉禾说:“听说你在石牌组?坝址是不是要定在那里?”
  丁子恒说:“很难说。”
  林嘉禾说:“三斗坪不行吗?”
  丁子恒说:“现在把重点放在石牌是考虑战争因素。”
  林嘉禾说:“石牌我跑遍了。那里怎么能做坝址?清理出一个施工现场都不容易。你们是怎么论证的?”
  丁子恒说:“你说的前一个问题确实存在。而后一个问题,我也没法回答你。”
  林嘉禾露一丝苦笑,说:“对不起,其实我也知道我不该操这份心。”两人对话到此结束,默然间彼此拉开距离,各自走路。
  林嘉禾到家时,妻子邢紫汀尚未下班。为他开门的是儿子林问天。林问天见是林嘉禾,愣了几秒,然后扭头折回房间。
  林嘉禾心里顿觉不悦,他板下脸,厉声说:“不管我是什么人,是个好人还是个混蛋,我都是你爸爸,你想改变也改变不了。”
  林问天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低声问道:“爸爸,你怎么回来了?”
  林嘉禾缓和了语气,说:“我最近身体不太好,工地医务所大夫怀疑我得了黄疸性肝炎,领导批准我回来检查一下。你怎么没上班?”
  林问天说:“我三班倒,今天是夜班。”
  林嘉禾说:“工作怎么样?”
  林问天说:“能怎么样?”
  林嘉禾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问天说:“还在锅炉房。领导让劳动锻炼。”
  林嘉禾说:“领导没说让你锻炼多久?”
  林问天说:“没有。他不想要你锻炼时,自然会通知你。”
  林嘉禾说:“始终就只你一个在锻炼?”
  林问天说:“新分去的大学生只有我一个人在锅炉房锻炼。”
  林嘉禾说:“这岂不是很不公平?”
  林问天说:“我没有觉得不公平。人家的爸爸又不是右派,而我的却是。”
  林嘉禾大为吃惊,说:“跟这有关吗?我是我,你是你呀!”
  林问天说:“怎么可能你是你,我是我呢?用您的话说,你是我爸爸,这一点永远改变不了。”
  林嘉禾哑口无言,时间便在这无言中停滞下来。屋里静静的,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之声。直到邢紫汀下班回家,父子之间都再没有交谈一句。
  林问天低落消沉的情绪,造成林嘉禾回家第一天的严重失眠。心痛的感觉一次次地折磨着他,这份心痛来自儿子。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林问天从一个活泼的孩子成长为一个富于朝气的青年,从来都只见他的快乐和明朗,并且无时无刻地用他的这份快乐和明朗感染他周围的人。然而,现在他的脸上不仅朝气尽失,而且还显出几分沧桑之感。而他什么也没有做错,错的是他的父亲,因为他父亲是个右派。林嘉禾想,做父亲的其实又有何错?右派本不是自己的选择,而是别人强加。单人匹马,如何能抵挡得住四面八方的巨大压力?
  这一天或许注定是林问天倒霉的日子。
  大学毕业后的林问天被分配到近郊的化工厂。一同分去的大学生,几乎都被安排在化验室、技术科等部门。惟独林问天,被派到锅炉房。林问天于惊愕中不解其故,便去问领导。领导说,也没什么嘛,锅炉房恰恰缺人,放在这里也只是暂时的,权当锻炼锻炼吧。林问天觉得此言不无道理,便认真地在锅炉烧起了锅炉。锅炉房三班倒,很是辛苦。带林问天的刘师傅只比林问天大几岁,是厂里的劳动模范,平常跟林问天讲述当年工人的劳苦以及人生道理,林问天倒也觉得颇有收益,心想自己这样家庭出身的人,也应该知道劳动人民是怎么生活怎么工作的。大半年便这么锻炼过去了,直到林嘉禾回来。
  林嘉禾的不公平之说,似乎是点拨了一下林问天。虽然他当时没说什么,次日却去了厂办,就锻炼时间提出询问。领导批评道:年轻人,不要着急。连一年都不到,叫什么锻炼?尤其你这样家庭出身的人,更得树立正确思想,革命工作不分贵贱,需要你干什么就干什么才是。只有安心工作,才能达到锻炼的目的。林问天还想表白一番,但厂领导却已经没了同他说话的兴致。这使林问天的自尊心大受伤害,整整一天,他都郁郁不乐。
  这日轮到林问天上夜班。按通常习惯,他和刘师傅两人一组,刘师傅负责上半夜,他负责下半夜。这天刘师傅说他家里有事,须晚点来,欲同林问天换班。这种调剂十分平常,往日两人亦调过多次,林问天当即同意了。他值完上半夜,刘师傅匆匆而来,林问天便交班睡觉。夜班休息室是搭在锅炉房外的一个小窝棚。林问天心情不好,几近凌晨方沉沉睡去。仿佛刚刚入梦,便听“轰”的一声巨响。林问天惊骇而醒,衣服未披,便夺门而出。爆炸声来自锅炉房,房顶已被炸穿,房子开始燃烧。林问天想起刘师傅,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却无人应。林问天心里紧张得咚咚乱跳。他高声喊道:“来人啦!来人啦!”车间上夜班的人们听见爆炸声已从各路赶来,人多势大,很快切断了企图蔓延的火头。
  林问天望着锅炉房被烧为灰烬,一时发呆。他在混乱的人群中发现了刘师傅的面孔,心想,刘师傅没事,这太好了!想过竟高兴得泪流满面。
  事故调查从清早上班便开始了。
  林天问如实描述了当时的情况。在调查组的记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签过之后他想,怎么会突然发生爆炸呢?想着不禁为刘师傅的命运担起心来。但在下午,调查组第二轮询问林问天时,他便感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了。
  调查人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希望你能讲真话。”
  林问天说:“我可以保证我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
  调查人说:“你一直是值下半夜的班?”
  林问天说:“是的。可昨天刘师傅说他家有事,要跟我换。”
  调查人说:“你这句话也是真话?”
  林问天说:“你们不信可以去问刘师傅。”
  调查人说:“我们当然会去问的。另外,听说你昨天找过厂领导?”
  林问天莫名其妙,心想这跟锅炉房爆炸有什么相干呢?他说:“是的。”
  调查人说:“为什么?”
  林问天说:“我是去问我要锻炼到什么时候。”
  调查人说:“你不安心锅炉房的工作?”
  林问天说:“不能这么说吧。我大学毕业分来这里,不是分来烧锅炉的。我们同时分来的大学生,没有一个干工人的活儿。”
  调查人淡然一笑,竟笑得林问天毛骨悚然。
  调查人说:“领导驳斥了你的这个观点,所以你昨天一天情绪不高,是不是?”
  林问天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
  调查人说:“我们只是在做调查。我们有理由认为这起事故与你有关。”
  林问天跳了起来,说:“凭什么?下半夜我根本都不在锅炉房,有什么根据怀疑我?”
  调查人板起面孔,说:“这就是根据。明明是你当班,你却说跟别人换了。”
  林问天说:“是刘师傅要跟我换的。你难道没问过他?”
  调查人冷冷一笑,说:“我没问过他,敢确定事故与你有关吗?”
  林问天愕然道:“刘师傅怎么说?”
  调查人说:“他当然会说出事实。事实就是你们根本就没有换班。”
  林问天目瞪口呆。调查人说:“我本想让你自己坦白出来,但没想到,还是由我替你说出来了。你年纪轻轻的,应该有勇气承担自己的过错。”
  林问天高吼一声:“不!我要跟刘师傅对质。”
  调查人说:“对不对质并不重要。不过你既然提出来了,我们从可以满足你的要求。”
  几分钟后,林问天见到刘师傅。林问天急切道:“刘师傅,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我们两个换了班嘛。”
  刘师傅说:“小林,你是不是记错了?我们还是上个月换过一次班,到现在还没有换过班呀!”
  一句话噎倒了林问天。林问天用异样的眼神望着他曾经十分尊敬的刘师傅,脸上慢慢呈现出异样的悲愤。林问天说:“刘师傅,我一向尊敬你,你为什么要害我?”
  刘师傅说:“怎么是我害你?我实事求是呀。”
  林问天说:“你好卑鄙。你今天才算看清你的灵魂。”
  刘师傅显得很生气的样子,说:“你怎么能这样骂我?”
  刘师傅走后,林问天对调查组的人说:“我只想说一句,这次事故与我毫无关系。我确确实实与姓刘的换了班,交班记录是我签的名。可惜记录本已经被烧了,死无对证。所以我除了请组织好好调查外,别的无话可说。”
  调查的结果,事故责任人定为林问天。结论是操作不当,麻痹大意,引起突发事故,排除故意行为。理由为一、林问天是当班人;二、林问天不安心工作,情绪不好;三、林问天业务不熟,无独立值班能力;四、林问天的父亲是右派。
  接到这个结论的林问天狂暴地将结论书扔到地上,然后对着调查组暴躁地吼叫。调查组的三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冷冷地望着他,露出一脸鄙夷的神气。最后说:“没有追究你是否有意而为,已经是党的政策宽大,觉得你还年轻,还有好好做人的机会。你不要得寸进尺。”说罢,一干人扬长而去。林问天一个人留在办公室内发呆,想想自己的委屈,不由痛哭一场。哭完便想:我这辈子,完了。
  次日厂办便通知他,上炼胶车间干活,继续锻炼。
  林嘉禾一家都被林问天的事所震撼。林嘉禾愤怒道:“这还有没有王法?这事不能这样算了,问天不能背这个黑锅。顶多闹他个鱼死网破。”
  邢紫汀说:“为什么要鱼死网破?有理说理,哪有这么嫁祸于人的?”
  林问天说:“没有用了,已经做了结论。”
  林嘉禾说:“没有好好调查,这结论怎么作数?”
  林问天说:“你说他没有好好调查,他说他好好调查了,这又怎么说得清呢?”
  林嘉禾说:“怎么就说不清呢?你怎么这么没出息?难道你就认了?”
  林问天说:“您认为可以说清吗?那么,你说你是听从号召提意见,可别人说你是恶毒攻击党,你说得清吗?就算你说清了,能有人信你吗?既然不信你,你还能指望自己有什么出息?事情到这一步,没说我是故意的已经是网开一面了,是党的政策宽大。我一个右派的儿子,还能要求怎样?”
  林嘉禾瞠目结舌。他坐了下来,神色也如林问天似的颓然。他回答不了林问天的问题。俄顷,邢紫汀开始低泣。林问天没有表情的脸上,浮现出懒懒的神色。一种看破红尘的淡然之气将他内心的忧伤化解得干干净净。林嘉禾想,我的天!我的天!这世界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我的孩子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夏天在人们的期待之中到来。三峡大坝给人一种停停走走的感觉。将坝址定在石牌的希望随着勘探的深入,也愈来愈渺茫。丁子恒觉得自己有了些倦意,但又劝慰着自己:做着再说吧。
  林院长常来过问工作进展,丁子恒不理解林院长为何总是激情飞扬,一说起三峡两只小眼睛便炯炯发光。有一次大家吃饭闲聊,话题便是林院长的激情。吴思湘说:“像林院长这样的老革命,他们永远都充满乐观主义精神。不管成功还是失败,他们总有理由让自己一往无前,和我们这些人比,还是有所不同。或许正是有了这种气质,他才能放弃科学而投身革命。”
  金显成说:“这种永不言败的精神也可以说是一种革命的浪漫主义精神,我们这些搞工程的人多少有些缺乏这种精神。”
  丁子恒觉得他们说得对,但转念又想,搞工程的人能允许有如此的浪漫主义吗?不能。一味浪漫而忽略务实,结果将不堪设想。所以,有些人天生不能浪漫,只能一笔一画地完成人生,比方搞科研的和他们这些做工程的。
  这些天一直学习《农村人民公社六十条》,人人都要参加,人人都要发言。丁子恒恐怕自己发言时讲错话,便在笔记本上做着详细的记录:
  
  公社性质:
  一、是政社合一的组织,是社会主义社会在农村中的基层单位,也是政权在农村中的基层单位;
  二、是社会主义的集体经济组织;
  三、是以生产大队所有制为基础的三级所有制;
  四、公社在经济上是生产大队的联合组织,生产大队是基本核算单位,生产队是直接组织社员生产和生活的单位。
  公社三级组织:
  公社——管理单位;
  生产大队——基本核算单位;
  生产队——组织劳动的基本单位。
  特点:
  强调一切服从农业生产;
  强调民主生活;
  强调家庭副业重要性;
  强调手工业作用。

  丁子恒发现自己记忆这些东西时特别脑子迟钝,有些术语和概念令他深感拗口。纵是记录得很详细,发言时他仍然感到障碍重重。他其实知道原因何在。理智上他明白必须学习和弄懂这些东西,可在他的内心深处对此却无时无刻不在强烈排斥。他常常反问自己的一句话便是:我弄懂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天,他遇到金显成,忍不住便说了这句话。金显成说:“上级和形势要你弄清它,你最好就去弄清它。”他的话说得意味深长,让丁子恒无话可说。
  这一天,仍然是学习“六十条”。学习内容归结成八个专题:
  
  1.国民经济以农业为基础,以工业为主导;
  2.大跃进和波浪式发展;
  3.不断革命论和革命发展阶段论;
  4.马克思列宁主义者如何克服困难;
  5.如何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
  6.领导的责任在于了解情况和掌握政策;
  7.党的群众观点和群众路线;
  8.关于民主集中制。
  学习要求:
  1.认清大好革命形势,正确对待暂时困难,坚定无产阶级革命信心;
  2.进一步领会毛泽东同志关于国民经济以农业为基础、以工业为主导这一伟大思想和大办农业、大办粮食的伟大意义;
  3.正确认识党的各项方针政策,正确理解现阶段人民公社的根本制度、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区别、社会主义集体所有制和社会主义全民所有制的区别;
  4.发扬实事求是、调查研究、艰苦朴素、贯彻群众路线的作风,克服主观片面、浮夸、脱离群众的作风。
  学习方法:
  阅读文件,鸣放讨论,听报告,参观访问。
  学习中要实事求是,敞开思想,并和风细雨,讲道理,不扣帽子,不记账,强调自我分析批判,自我教育。

  丁子恒不知不觉间密密地记录了一大本。散会时,他前后翻翻,觉得似自己这等从不过问世事之人,竟也如同政治家一样了,便觉心中感慨万千。一个念头随感慨而突然冒出:为什么不能让我成为一个简单一点的人呢?为什么不能让我永远不懂这些东西呢?这个念头虽只是从脑海间一闪而过,丁子恒却已被它吓得心跳不止。
  下班对,他在路上遇到张者也。本想同他打声招呼,却见他也是一脸愁容,便咽了回去。张者也却叫了他一声:“丁工,下班呀?”
  丁子恒答道:“下班。”
  张者也说:“最近,忙?”
  丁子恒说:“主要在学习。”然后便闲说了几句关于大坝的一二三以及“六十条”的学习进度。
  张者也说:“我们处也在学。那些术语好难记,你倒能记住。”
  丁子恒说:“哪里记得住?记了笔记,强迫自己记清楚,免得发言时讲错。真比记俄文单词还困难。”
  张者也叹道:“你我这些人,成天学这些永远也学不懂的东西,倒把三峡当成副业了。长江长江,真是一条姓长的江啊。三峡是长江的儿子,姓长;三峡大坝是三峡的儿子,还是姓长。都是长久修不成的一个长字。”
  丁子恒觉得张者也这一说法颇有新意,且不无道理。便笑了笑,心道,什么年月了,你张者也竟什么话都敢说。却没有附和他。
  张者也说:“吴总要我下星期再带几个人去石牌考察,我没答应。家里一团糟,没法走得开。”
  丁子恒说:“哦?”
  张者也苦笑笑,说:“让城镇多余人口返乡,宿舍的明主任隔天就领一两个人来我家做思想工作,让我母亲回去。我母亲不耐烦了,说是城里人撵咱走,咱再不走倒显得赖在这里。我只好下星期把她送回老家。”
  丁子恒微微惊异了一下,说:“是吗?”
  张可者说:“我父亲早去世了,乡下只有我那个双胞胎哥哥。我母亲同我嫂嫂相处不好,见面就吵架,回去后怎么办?乡下连饭都没有的吃,在我这里好孬还可以过。可事情到了这分上,我那老娘说是宁可死也不住这里,免得人家三天两头来撵。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半个多月,案头上什么事都没做。”
  丁子恒想想,心里也替他急,嘴上却说:“这样的事,撞上门来,也只能顺其自然。”
  张可也说:“只好这么想。只不过,有时我也会想,我们顺的自然是一种什么样的自然呢?”
  丁子恒心里“突突”地跳了几下,没回答这句话,因为他回答不出来。丁子恒的父母双双死在日本人的飞机之下,以往他一想起来便为之伤痛,这一刻,他却突然生出一种侥幸。
  回家时,三毛和嘟嘟坐在楼梯口,高声念着一首儿歌:“红灯绿灯,爹爹婆婆下农村。”周而复始。
  丁子恒起先并未听清,听清后便有些烦。没进家门,便掉头对着两个孩子吼道:“唱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还不闭嘴?”唱在兴头上的三毛和嘟嘟遭此一吼,有如挨一闷棍,脸色大变。嘟嘟委屈地扁扁嘴,哭了起来。
  雯颖闻声而出,搂着嘟嘟哄了哄她,然后对丁子恒道:“你这是干什么?哪有这样吼小孩子的?”
  丁子恒说:“你平常也不管管他们,唱些什么歌?那是正经歌吗?”
  雯颖说:“就算他们唱的歌不好,你也不能这么吼他们呀。他们才多大?”
  丁子恒说:“你就是会宠着他们。小孩子吼吼有什么关系?”
  雯颖说:“你要吼小孩子,也得吼得有道理,你不能自己心情不好,就找茬吼小孩。”
  丁子恒说:“你凭什么说我是有意找茬?孩子唱那些无聊的歌谣,我难道不能管?”
  雯颖说:“你完全可以管,但是要好好地同他们说,大可不必对他们暴吼。你如果嫌我教育得不好,你就吼我好了。”雯颖说着气得眼泪水盈满了眼眶。
  三毛和嘟嘟见爸爸妈妈吵了起来,都吓得躲进大毛二毛房间,把门关得只剩一条缝,两人悄悄从缝里向外张望。丁子恒见雯颖如此,便不再做声,心里的火气却并未消解。他想,吼两声小孩子算是多大个事,用得着这样吗?他进到房间,闷头坐在桌前,烦乱地拿起一本书,翻了两翻,无心阅读。
  丁子恒几乎没有怎么同雯颖吵过架,这次就算是很厉害的一次了。晚饭时,雯颖不理丁子恒,三毛和嘟嘟也是一副害怕的神情,怯怯地朝丁子恒瞄上一眼,不敢近他跟前。丁子恒便有些愧疚,心想吼两个毫无反击能力的孩子,的确是很不像样,何况他们实在也没错到哪里去。这么想过,丁子恒便拼命地给三毛和嘟嘟夹菜,且主动表示晚上要举三毛和嘟嘟,每个人举十次。三毛得寸进尺,说要举十五次。丁子恒也慷慨答应了。
  但雯颖依然板着面孔,没有理他。
  这个小小的风波延续到第三天才算有了转机。那天下大雨,丁子恒回家时浑身上下都淋得透湿。雯颖递给他干毛巾揩拭时,突然同他说了话。雯颖说:“我去买菜时,看见张工送张奶奶走了。张奶奶脸色发乌,眼睛木木地望着人,一转不转。你猜我第一眼看见她时觉得她像什么?”
  丁子恒漫不经心地说:“像什么?还像个巫婆不成?”
  雯颖说:“像巫婆倒好,她可真像是一具活动尸体。”
  丁子恒的心惊了一下。雯颖说罢又自语道:“我小时候听外婆说,人要死之前,会有死气从脸上透露出来。”
  丁子恒说:“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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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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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进七月,天便开始热起来。每至黄昏,街道上便摆满了床,令汽车和自行车行走艰难。汉口的天气就是这样,冷时北方人受它不住,热时南方人亦吃它不消。丁子恒热得顾不了斯文,每晚坐在书桌前光着膀子且不说,手里还拿着一把大蒲扇劈里啪啦地扇着。乌泥湖靠近郊区,蚊子多而凶猛。家里的纱窗早被三毛和嘟嘟抠来抠去地抠出些窟窿,蚊子便成群结队地从那些窟窿飞进屋来。蚊香已不顶事,丁子恒被叮得无可奈何,弄来两只桶,桶中盛满了水,他将双脚各放一只桶里,蚊虫咬不着,且全身有幽凉之感。二毛三毛笑得要死,纷纷领一些小孩子前来观看。小孩子们参观过后,也都笑得前仰后合。丁子恒只有干笑,说这是土法上马的自制空调机。
  倒是一些老汉口人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郗婆婆说:“人要身体好,就得热个透。要是没热得浑身上下汗毛孔都冒汗,那还叫什么过夏天?”
  雯颖回家把这话对丁子恒说。丁子恒听了一笑,然后说他们粗人做起总结来,老是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幽默。
  三峡设计正紧锣密鼓地进行。尽管办公室配有电扇,但头上大汗仍然不时地掉在图纸上,一浸便是一片。总院见此,便由总工室老总吴思湘带队,将整个三峡设计小组拉上庐山。
  总院的休养所在牯岭附近。牯岭的风光令人惬意,黄昏时分,凉风从山谷习习而来,带着夜的宁静,一点点地将白日的浮躁排挤出去。在牯岭看山,是丁子恒最喜欢的事。丁子恒年轻时喜动,虽然常年在山野里奔波,却并不曾留意于山。一次休养来到庐山,每天无事,便坐在石阶上看山。看山的忽晴忽阴,云聚云散。看山间绿色明明暗暗,灯火若有若无。看着,便似有所悟。但究竟悟到什么,却也说不出来。只觉得,面山而坐,可使人心境由乱渐顺,由躁渐静,最后平和有如黄昏时的轻风。于是便想,高士之所以喜欢隐居山林,寺庙之所以多建在深山之中,乃是因为山体本身散发着天然禅意。这禅意与人心境沟通,可使人悟,可使人通,可使人空,可使人透。其实无需书本,无需经卷,无需菩萨,无需庙宇,只要有山便足矣。
  三峡工程准备1961年开工。设计小组为抢时间,把晚上也利用上了,因此,意欲消闲一下便只有黄昏散步的时候。晚饭后丁子恒独自踱出门,他依然以自己的习惯步伐和习惯路径,行至崖边,倚栏看山。设计小组自上庐山后,很少政治学习。即使开会,也多是为了设计中的问题进行讨论。如此工作氛围,使丁子恒感到格外愉快。伙食也因林院长的再三强调,比在总院甲灶吃得还要好。山下民间正是饥饿连天,哀鸿遍野,而他们却餐餐有肉。每当吃饭时,丁子恒也会心有所动,但因工作紧张也顾不得许多。对于丁子恒来讲,让他紧张工作比让他赋闲更令他愉快。倘若工作条件和伙食又都令他满意,他便觉得人生至乐也不过如此。所以自上山后,丁子恒的心情便一日日轻松起来,不自觉中,烟也抽得少了,一盒烟抽了三天竟没过半。
  姬宗伟是丁子恒等人上山半个月后上山的。这天饭后散步,他与丁子恒不期而遇,两人便一起走到崖边。夕阳已经沉落,被红光笼罩的山顶也在褪色。姬宗伟说起刘少奇主席五月实地视察三峡的事,丁子恒便问:“去了哪几个地方?”
  姬宗伟说:“看了三斗坪坝段,也去了中堡岛。对我们已将洪水资料查到四百年前,很是夸奖。林院长听得眉开眼笑。”
  丁子恒说:“国家领导都这么重视,看起来这次真要上了。只是……不知道眼下国家经济这么困难,会不会对建坝有影响。”
  姬宗伟说:“既然国家决定修建三峡大坝,就一定会有办法。”
  丁子恒叹了口气,说:“那倒也是。原本以为如果我们有困难,苏联会支持一把的,现在看来,是绝无可能了。”
  姬宗伟说:“国际歌唱得就是好,‘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丁子恒说:“我只是担心,如果饥饿再这么继续下去,修大坝时连挖土的农工都请不到了。据说农村肿病很厉害。”
  姬宗伟说:“何止是肿病?前不久我陪孔繁正到川东走了走,看到乡下死人已经不是一个一个地死,而是一个村一个村地死了。孔工一路连叹‘哀鸿遍野’,吓得我只想捂住他的嘴巴。”
  丁子恒说:“有这么严重?”
  姬宗伟说:“至少我看到的是这样。”
  丁子恒说:“怎么就没人管呢?”
  姬宗伟说:“谁敢反映呢?孔工回来后,便说三峡现在不宜上,原因是国家目前尚不具备上马的经济条件。他举出许多例子,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老百姓没有饭吃,因饥饿而死者不计其数,既然连人的生存都是问题,又何来财力修建大坝。结果怎么样?说他危言耸听,右倾保守主义,比右派更反动,被批得狗血淋头。”
  丁子恒大惊:“真的呀?有这事?”
  姬宗伟说:“孔工也是,说话不看场合。信得过的朋友间私下议议倒也没什么,去会上讲个什么呢?我早料定不会有人听他的,他却把自己的前途给断送了。”
  丁子恒沉默片刻,然后说:“想不到孔工……”他说了一半停下了,把剩下的半句话吞进了心里。那半句话是:“……这么了不起。”
  丁子恒这天夜里失眠,这是他上山后第一次失眠。那种在机关上班的压抑再一次回到他的身心。他躺在床上,思绪万千,将剩下的半盒香烟一夜抽光。
  设计工作尚未做完,丁子恒八月中旬被召下山。
  一下山便有如掉进蒸笼里,酷热几乎使人透不过气。第一天去办公室,丁子恒便得到两个惊人消息:一是苏联专家即将全部撤走。二是孔繁正已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加现行反革命,送到陆水工地劳动改造。
  丁子恒在如此消息面前手脚发凉。头一个消息令他想到三峡大坝有可能在1961年无法开工,后一个消息令他痛感人生之残酷。丁子恒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呆坐了几乎半天,他一支接一支地点烟,大口大口地吸着。他想,为了工作,为了家庭,为了孩子,我必须克制自己,我必须尽可能沉默。工程以外的事情,无论如何,不去想,不去说,不去议。这个世界何等庞大复杂,纵是我说了我议了,也无济于事,但我却有可能葬送我自己的一生以及雯颖和孩子们的一生。我若要对得起良心,就会对不起我的妻儿。像苏非聪,像林嘉禾,像孔繁正,等等等等,都是些多么可怕的例子呀。
  总院召开了紧急会议。林院长亲自做报告,就国内经济形势和国际形势谈了许多问题。丁子恒开始一直捉摸不透会议的目的是什么。听到最后,方弄清,由于国际形势的变化,对坝址又有新的要求。要加重对战争因素的考虑,必须选择有利人防的坝址。三斗坪河谷宽缓,显然不具备条件。
  丁子恒心里一沉,他知道,刚刚走出去的一步,现在又退了回来。坝址的问题,再一次摆上了桌面。
   


  九月开学的时候,乌泥湖楼房宿舍有六个孩子考进了中学,八个小孩进入小学一年级。乙字楼下刘景清家的老四刘四龙和丁字楼上的三毛分在了一个班。
  上学的头一天,三毛穿上了新做的白衬衣和蓝长裤,只是鞋仍然是旧的,鞋面是飘着小白花点的蓝布,已经叫驼背他老婆洗得发白了。右脚鞋的大趾头处还破了个小洞,幸而小洞也是白色,混杂在小白点中不太显眼。三毛曾经提出希望换双鞋子,雯颖说已托了尹妈妈在做新的。只是因为尹妈妈的儿子龙龙生了病,尹妈妈来不及赶在三毛上学前做好,只有让三毛委屈几天。尹妈妈常来雯颖家,有时带几根酸萝卜来给三毛吃,尹妈妈的酸萝卜酸脆酸脆,咬起来嘎嘎地响,特别好吃。尹妈妈的儿子尹金龙有时也跟着妈妈一起来,尹金龙是一个腼腆的男孩子,见人便低头不语,却对三毛非常好,常常用蜡笔给三毛画大狼狗。三毛一来爱吃尹妈妈泡制的酸萝卜,二来觉得龙龙哥哥给了他不少大狼狗,所以,尹妈妈晚几天让他穿新鞋,他也没话好说。
  三毛神气活现地下楼去上学,一路见人便说:“我上学了!”宿舍里许多人都认识三毛,见他如此,便都打趣,说:“哟,三毛,这么漂亮?啧喷啧,就是鞋破了。”
  三毛便赶紧低下头,把右脚藏在左脚后面,说:“尹妈妈正在给我做新鞋哩,过几天我就有得穿。”
  乌泥湖宿舍和蒲家桑园的新生都分在一个班,驼背的儿子蒲海清也就很自然地跟三毛成了同学,这使得蒲海清十分兴奋。第二天蒲海清一大清早来约三毛一同去学校时,三毛看到他的两只鞋都破着窟窿,便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开学第三天,老师说班上要选一个班主席,请大家想想选谁。蒲海清立即一吸鼻涕,大着嗓子叫道:“选三毛!”
  这一声喊令三毛的心咚咚咚地跳,脸上一下子发起烧来。他想,蒲海清喊得太好了。
  刘四龙听蒲海清这么叫,也叫了起来:“我也选三毛!”
  老师却说:“谁叫三毛?”蒲海清一时语塞,用手指头挖着鼻孔不知应该怎么回答。
  刘四龙慌慌张张道:“三毛叫三毛。”
  其他同学都笑了起来。三毛心说真笨呀,一着急,便自己高声答道:“丁简叫三毛。”
  老师说:“哪位同学叫丁简?”
  蒲海清清醒了,说:“三毛就叫丁简。”
  老师说:“这个我知道。那么请丁简同学站起来。”
  三毛便站了起来。老师有些惊异,说:“噢,原来你就是丁简!你这三毛,是不是《三毛流浪记》里面的那个三毛?”
  三毛说:“不是的。那个三毛头上只有三根毛,我头上有很多毛。我叫三毛,是因为我大哥叫大毛,二哥叫二毛,妈妈又生下我,就把我叫三毛。我们老家叫男娃娃都叫小毛头,我们家用的是这个里面的毛,不是头发的那个毛。”
  老师听完三毛的解释,做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笑着说:“哦,原来你的毛不是头发的那个毛。”
  就这样,三毛被老师任命为班主席。当天的三毛,几乎是从学校一路狂奔到家。他冲上楼,喊着妈妈直奔厨房,站到雯颖面前时两颊通红,气喘吁吁地说不出话来。
  雯颖说:“又跟小朋友打架了?”
  三毛缓过气来,说:“才……才……不是哩。是……是……我当班主席了。”
  雯颖有些惊奇,说:“你当班主席?”
  三毛说:“是呀,你不信问蒲海清。嗯,还有……刘四龙,你不信去问他们。”
  雯颖见三毛神情认真,便也高兴起来,说:“我信,我信。我只是没有想到老师怎么会选你。”
  三毛大声说:“是呀,我也没想到。不过我特别喜欢当班主席。”
  当了班主席的三毛,每天放学回家都要先进厨房,然后便站在那里跟忙着炒菜的雯颖讲述学校里听来的故事。他讲得绘声绘色,眼睛眉毛一齐动,令雯颖听得十分有趣。第一天他讲的是刘文学同偷海椒的地主作斗争的故事,第二天讲的是向秀丽阿姨救火的故事,第三天又变成中国登山队的叔叔们爬珠珠玛玛峰的故事。
  雯颖笑着纠正他:“是珠穆朗玛峰。”第四天讲的是容国团叔叔乒乓球得冠军的故事。到了第五天,三毛走进厨房便站在他每天讲故事的地方放声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弄得雯颖不知所措,再三问之,他只哭不说。
  雯颖无奈,便派二毛去对面乙字楼找刘四龙询问原因。刘四龙说了半天也没出个所以然,只知道跟蒲海清有关。二毛便又跑到蒲家桑园找蒲海清询问,蒲海清吞吞吐吐地说了个大概,说过后自己也哭了起来。原来,前两天放学,三毛因要上厕所,便把自己的书包交给蒲海清拿着。从厕所出来后,蒲海清并未将书包还给三毛。于是没有背书包的三毛一路蹦蹦跳跳,有说有笑,觉得真是轻松得很。这之后,三毛每天上学放学都把书包交给蒲海清。一连三天过去了,第四天,有人告诉了老师。老师十分生气,在班上点名批评了三毛,然后就拿下了三毛的班主席,换上了与三毛同住乌泥湖宿舍的女孩子姬小莲。三毛脸面扫地,整个上午在学校都低头不语,连蒲海清也不搭理,一直忍到家里才大哭出声。
  雯颖得知哭笑不得。二毛批评三毛说:“你还好意思哭。像个地主一样,自己不背书包,叫人家蒲海清背?”
  三毛说:“他愿意背嘛。”
  二毛说:“他愿意也不行。”
  三毛哭得呜呜的,说:“可是老师又没有说叫别人背书包就不准当班主席。”
  二毛说:“那还用说?自己的书包不背,就跟战士上战场自己不拿枪一样。”
  三毛说:“书包又不是枪。要是枪我才不会要他拿哩,我最喜欢拿枪了。”
  二毛说:“我是比喻。跟你讲道理真是狗屁不通。”
  三毛哽咽道:“这是什么臭比喻嘛。我属蛇,我的屁是蛇屁。大哥属狗,他才是狗屁哩。”
  二毛说:“笨死你了。关大哥什么事?”
  雯颖笑道:“好了好了,二毛,别跟他吵了。三毛,老师是对的。这是个教训,以后可要记住,自己的书包一定要自己背。”
  三毛大声说:“知道了,以后蒲海清再要给我背书包,我理也不要理他。”
  二毛说:“自己懒,还赖别人。”
  这件事虽然是三毛人生中的大事,但也很快就过去了。第二天蒲海清来约三毛上学时,三毛依然欢快地从楼上下来,然后两人连蹦带跳地往学校走去。放学回家时,依然还是先进厨房,讲那些从学校里听来的故事。
   


  秋天来了,饥饿依然折磨着肚子。红薯片吃得人肚皮发胀,玉米饼吞下去如梗在心口,大麦糊糊则令人吞都吞不下去。秋阳下,来来去去的人们都有气无力,说话的声气也低了许多。学生们的生长速度明显地降了下来,上学放学时,只见一根根小麻秆从各楼前面的小路晃晃地走向大路,又从大路分散着晃晃地拐入小路。只有幼儿园依然每日有欢乐的歌声从窗口飞出。国家对幼儿园的供应一直有特殊保障,除去早餐一顿杂粮外,其余两顿均是细粮。乌泥湖的胖子都在幼儿园里。
  有一天,凉风起后,二七路上突然摆出许多小煤炉,一直摆到乌泥湖简易宿舍路口。所有的小煤炉上都架了口锅,里面煮着藕块。煤炉主人边煮藕块边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喊:“香藕呀!又甜又粉的香藕呀!小块三毛,大块五毛,可以当饭呀!”
  过路行人,无不为之吸引,从而驻足停留。尤其每天放学时分,学生们几乎包围着这些小煤炉。因手上无钱,买的人很少,吮着自家手指偷闻香气的却大有人在。
  简易宿舍的荷香也架着小煤炉出现在这群人中。荷香炉子上的黑铁锅十分醒目。她的声音尖脆响亮,见到乌泥湖的孩子,便点著名叫他回家拿钱买藕。这一招很是见效,乌泥湖的孩子们如果买藕吃,便一定是买荷香的。三毛也是天天伫立在荷香小煤炉跟前的人员之一,每每被荷香点过名后,便回家来同雯颖吵闹。雯颖叫二毛去买过好几次,但三毛天天站在锅边看煮藕,天天都被荷香点名也是必然。气得雯颖同许素珍私下一起骂了荷香好多回,却拿馋嘴但也确实饥饿的三毛无奈。
  荷香的丈夫肖得亮是房管处的水电工。四十岁不到,却已同荷香养了五个孩子,第六个孩子又在荷香腹中。荷香十九岁嫁给他,现在不过三十出头,十几年中所做的事便是生孩子养孩子,把自己养得容颜苍老。从农村出来,住进乌泥湖后,见到楼房工程师的太太们打扮得妖妖娆娆,活得舒舒服服,方知世界上的女人还可以有另一种活法。心里一下子受不住了,晚上关上门时,便常同肖得亮吵闹。有时肖得亮懒得做声,任由她说,有时被吵得不耐烦,便拳脚相加。挨了打的荷香便会嚎哭到半夜,且哭且诉。荷香是荆州人,她妈妈是乡下哭丧的好手。荷香小时候听惯了哭丧的腔调,自己哭时便不免仿了哭丧,哭得如歌如诉。开始,邻居几家听得睡不着觉,有如偷听大戏。次数多了,词总是那些词,调也总是那个调,便不免厌倦,更兼影响睡眠,磨擦也就自然生出。有一回,隔了三个门的徐家,因老母人在病中,受不了荷香的哭声,便过来提抗议。不料哭得委委婉婉的荷香见有人来,正中下怀,立即有如打了兴奋剂,满脸亢奋,亮开嗓子便同徐家来人大吵。这一吵便至天亮,简易宿舍几乎有二十户人家因为荷香的缘故没能睡着觉。于是荷香的邻居总在换,换走一家,又搬来一家,搬来一家,隔不多久,又设法搬走。荷香由此而成为乌泥湖无家不知的人物。水电工肖得亮去宿舍修理水管或电路时,几乎家家人都对他格外客气,不知是害怕无意中惹了荷香,还是对肖得亮抱有深深的同情。
  肖得亮是个洒脱的人,对众人如何看待荷香毫不在乎。肖得亮说:“女人嘛,不就是喜欢吵吵闹闹?要不怎么叫女人?给你做饭,替你生小孩子,让你睡她就行了。”这话传到楼房,令楼房的工程师和他们的太太个个嗤之以鼻。他们纷纷说,没文化的人就是粗野下流。
  荷香锅里卖的藕,都是肖得亮去后湖挖回来的。下午时分,肖得亮常常借口下宿舍进行水电维修,悄悄溜出机关,带上胶皮筒裤和几件工具直奔后湖。肖得亮亦是荆州人,自小在湖边长大,挖藕对他来说并非难事。黄昏时分,便能见他满载而归。
  自荷香卖藕之后,她家里的吵声便少了许多。每天看着一群饥饿的大人小孩围在炉前,无论他们买与不买,荷香都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意,就仿佛那是对她的朝拜。有时候,她自己的孩子也会在炉前出现。每逢那时,她便爽利地捞出一块藕,递给他们,然后大声地说:“来,吃得饱饱的。”
  听着自家孩子的咀嚼声,荷香总是情不自禁地朝着围观的孩子们笑,得意地倾听吞咽口水的声音。尤其是楼房的孩子们,每当他们有人咂嘴时,荷香就大笑出声,觉得自己总算活出了一些脸面。
  冬天来得十分迅速。一场风雨卷带而过,便觉得寒意扑上身来。寒冷中的饥饿,如扑面而来的狼群,令人胆寒。一天早上,送信的邮递员还没有离开,丙字楼下左舍李昆吾的老婆陈霞之便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声音划过重重寒气,传达到附近几栋楼上。许多人都过去观看出了什么事,陈霞之却只是伏在床上,双手捶打着床,痛哭不已,什么也不说。几天后,才有消息悄然传开。说是陈霞之远在山东的父母都饿死了,死后无棺埋葬,只用席子卷了草草埋在了乱岗上。
  死,这个字,本来仿佛远在天边,突然之间,它就跨着大步走进了乌泥湖。人们胆怯而又隐忍不住地议论着它,就连小孩子们有时候也会插上几句嘴,说是班上谁谁谁的爷爷或是外婆饿死掉了。
  压抑便是必然。幸而仓库工地的喇叭每日唱着昂扬的歌曲,旋律同早晨微弱的霞光一道扩散,有力而欢快地击碎寒冷制造的沉闷,给饥饿的生活带来些希望。
  已近年底的一个周末下午,因为卖藕而变得格外快乐的荷香早早便将一锅藕卖得精光。这天,她把每一块藕的价钱都提了一毛钱。丁字楼上的二毛领着他的弟弟三毛一下子就买去了六大块。捏着手上的三块六毛钱,荷香想着丈夫肖得亮近来挖藕辛苦,便咬咬牙跑去蒲家桑园,跟驼背他老婆讨价还价半个多小时,买了三个鸡蛋和一棵卷心菜,心想晚上要好好地打个牙祭。
  然而,饭菜烧好后,肖得亮却久等不归。五个孩子饿得小脸发青,个个盯着桌子。小的乘人不备,伸手便抓了一块鸡蛋,大的略微懂事,伸手便打小的手心,家里闹得一团糟。荷香无奈,只有安排小孩子们先吃饭,用小碗装起一部分菜肴,留给肖得亮回来吃。
  及至近十点,屋外起了风,风中夹带着细细的雨。肖得亮依然未归,荷香便有些急了。她戴上顶草帽,想去后湖寻找。走到路口,却不知道应该往哪边走才能寻到。黑沉沉的夜里,风呼叫着直往骨头里钻,荷香冷得心慌,便折回了家。想找个邻居一同想想法子,掐指一算,发现几乎所有人都被她吵到了。想来想去,除了在家死等,她又能如何?等到半夜,四周静无人声,只有风在空中鸣响,还有自家屋里和隔壁屋里的鼾声一起传到耳朵里。荷香等得累了,眼睛一酸,不觉中竟流出了眼泪。
  次日一清早,有人敲门。此刻的荷香已迷糊着睡了过去。听见门响,她几乎跳起来奔到门口,打开门,却见是明主任领了两个农民模样的人。
  荷香脸色顿变,说:“是不是我家得亮出事了?”
  明主任说:“你别急,也许不是肖师傅。”
  荷香说:“怎么了?”
  年轻的农民说:“我一清早起来,想去塘里挖点野藕,赶个早去街上卖。结果一去就看见塘里趴着个人,我拉他一下,发现他一脸的泥,人已经冻硬了。我报告给队里,队里派人把他弄了起来。有人认得他,说是常来这里挖藕的,好像是住你们乌泥湖宿舍。”
  荷香声音哆嗦着,说:“怕不一定是我家得亮,乌泥湖还有别家人也在那里挖藕。”
  明主任说:“是呀,我也这么想。”
  年长的农民说:“我们也是怕弄错,就拿了他的一件上衣和一双鞋,想让你们认认。”
  农民说着,便将手上的一个包裹打了开来。荷香一看,晃了两晃,便晕了过去。
  明主任和两农民眼疾手快,一下扶住了荷香。明主任说:“快,去找辆三轮车。她是个大肚子,别又出人命。”
  年轻农民慌慌张张地往门外奔,没看清脚下,竟被门坎绊了个大跟头。
  荷香醒来时,已在医院。眼睛一睁,便想起那个包裹。一脸淤泥,全身冻硬了的肖得亮突然就浮在了眼前。她“哇”的一声嚎了起来,撑起身子便将脑袋往墙上撞。正守在旁边的明主任吓了一跳,赶紧抓住了她。
  明主任说:“你冷静一点,事情已经出了。想想孩子,肚子里的,还有家里的,你可千万要保重呀。”
  荷香说:“他人都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呀。就算我保重了,他们一个个还不是迟早要饿死的。”她拍打着自己的腿,且哭且诉,仍如她以往同肖得亮吵架的腔调。哭得其它病房的病人都围过来看热闹,以为是有人在演戏。
  明主任、医生、护士外加肖得亮水电组的组长轮番劝解荷香,都毫无用处。荷香拍腿击床,闹得劝解的人们都心里发烦,医生连连叫护士打镇定针也不顶事。哭到中午时,荷香的肚子开始疼了起来。她双腿一挺,嗷嗷地叫着,人一下子就昏倒了。医生料到会有事出,早做了抢救准备,立刻把她推进了急救室。
  黄昏时分,明主任和许素珍一起,带了荷香的五个孩子出现在荷香的床头。荷香睁开眼睛,摸摸自己的肚子,知道孩子已经没了。心一酸,嗓子里痒痒的,意欲放声再嚎,却见几个孩子眼泪汪汪地围着她,一个个小脸脏兮兮的,脸上充满恐惧。荷香不禁怔了怔,把嚎声吞了回去。
  大女儿肖菊花说:“妈妈,你不要死。”
  二女儿肖梅花说:“妈妈,我好怕。”
  儿子肖松树是老三,说:“妈,回家跟我们住一起好不好?”
  两个小的尚糊涂,只管拉着她的手,叫着:“妈妈,我要回家!”“妈妈,不要住这里!”
  荷香此时方觉得,她是既没死的权利,也没哭闹的权利的了,于是含在眼睛里的泪水无声地淌下来。她拉着儿子松树的手,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好吧,我们回家。”
   


  会议终于开完了。丁子恒离开办公室,时间尚早,他便没有径直回家。丁子恒出门至黄埔路,由那里搭车到了江汉路,下车便拐进了交通路口的古籍书店。
  上个星期天,丁子恒拿了书在厕所里久蹲不出。嘟嘟要撒尿,急得在门外跺着脚哭。雯颖无奈,便让她到房间里坐痰盂。坐在痰盂上的嘟嘟,一边撒尿,一边顺手拿起雯颖放在床头的《红楼梦》,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歌,一本正经地翻阅“红楼”。
  丁子恒从厕所出来,回到房间,见她如此,便觉好笑。说:“嘟嘟,这本书好不好看呀?”
  嘟嘟说:“很好看哩。”
  丁子恒说:“讲的是什么故事呢?”
  嘟嘟说:“这我知道,妈妈说过,里面有个姥姥放屁很臭。”
  丁子恒忍俊不住,大笑了起来。嘟嘟叫丁子恒这么一笑,便把书放在地上,自己猛地从痰盂上起身,想要申辩什么。不料她的动作太大,小棉裤将痰盂沿兜住,痰盂一下翻了。嘟嘟刚才撒的尿一下洒到了地上,湿了嘟嘟的棉鞋,也湿了嘟嘟放在地板上的《红楼梦》。
  雯颖闻声而来,拖了地,洗了痰盂,替嘟嘟换上了干净的鞋,然后便坐在床边长吁短叹她的《红楼梦》。嘟嘟眼泪汪汪地望着雯颖,拿了自己的一本《大胡子和长耳朵》的画书,递给雯颖,可怜巴巴地说:“妈妈,我赔你的书好不好?”
  丁子恒见状,笑道:“妈妈是泪洒红楼,我们嘟嘟是尿洒红楼。”说完,丁子恒想,新年就要来了,送一套《红楼梦》给雯颖不是挺好?
  丁子恒在古籍书店沿著书架找了许久,才找到一套《红楼梦》,书的纸质颇差,翻翻内文,一股陈旧气息扑鼻而来。丁子恒犹豫了一下,还是买下了。他想,无论如何,雯颖会开心的。
  回家的时候,天已昏暗下来。走到碉堡边,有人叫他。丁子恒抬眼看去,见是总工室副总金显成。
  金显成说:“怎么才回来?”
  丁子恒笑笑,说:“出去买了套书。”
  金显成说:“有什么好书看?”
  丁子恒说:“替我太太买的,她要看《红楼梦》。”
  金显成笑道:“她们女人怎么都这么爱看《红楼梦》呢?我太太也是,每次看,都得拿块手绢,好抹眼泪。”
  丁子恒想起雯颖亦如此这般,便也笑了,说:“都一样。这宝哥哥林妹妹也不知赚了多少女人的泪珠子。”
  金显成说:“我就不明白,明明只是本小说,不过写一些小男子小女子谈恋爱,有的谈成了,有的没谈成。这有什么好哭的呢?”
  丁子恒笑道:“正是因为你我都不明白,所以我们就只有去修大坝。”
  金显成哈哈大笑起来,连连说:“说得是。说得是。”
  两人并肩而行,话题立即转到这几日的会议上。为防御战争,加强人防,重新对狭窄河谷的坝段进行了反复研究,会议开了好几轮,初步决定以石牌坝段作为下一步勘测设计的重点对象,这个方案已经上报国家科委。金显成说对于石牌坝址方案,马上就要进行勘测设计工作。元旦一过,他就要带队去石牌,为研究定向爆破筑坝和大规模巨型地下建筑物提供有力的技术数据。他已经通知了施工室,调丁子恒去石牌组,并且一同下去。
  丁子恒说:“工作我可以做,但是石牌是否是坝址的理想之地,我尚存疑。三斗坪就这么被放弃,是否草率了一点?”
  金显成说:“仅就坝址而言,石牌自然不如三斗坪,但战争的因素不能不考虑。”
  丁子恒想说,战争真要打起来,大坝在三斗坪保不住的话,在石牌就能保住吗?甚至,战争真要打起来,规模必是超过以往,美国也好,苏联也好,一旦扔下原子弹,大坝放在哪里也挡不住。丁子恒想着,却没有说出口来。
  金显成望了他一眼,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不觉得石牌是个好地方,它的地质条件很值得怀疑。不过,局势如此,必须一试。三斗坪那边,我们自然也不会轻言放弃。前期阶段,把什么都研究透,总归没错。”
  丁子恒点了点头,他觉得金显成说得有理。金显成说:“过了元旦就走,没问题吧?”
  丁子恒说:“没问题。”
  一支小小的队伍出现在他们身后,这是送葬归来的荷香一家。
  荷香已疲惫不堪,被人安置在一辆板车上坐着。她的腿边还坐着两个孩子,三个大的夹杂在亲朋之中,一队人头上都缠着白色的布条。无人说话,只有沉重缓慢的脚步一声声响在耳边。白布条被冷风吹得簌簌抖动。
  丁子恒和金显成闪在路边,让这支小小的队伍先行而去。仿佛感受雷同,两个人都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1960年,丁子恒眼里最后一道风景,便是看着头缠白布的一群人远去的身影。头上的白布条像幡旗,不时被风吹扬起来,仿佛不停地在空中写着一个“1”字。丁子恒想,那飘扬在灰色天空中的白布条,写出的就是1961年的那个“1”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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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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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映斜阳天接水,
  芳草无情,
  更在斜阳外。
  ——北宋·范仲淹《苏幕遮》

   


  饥饿铺天盖地而来。人们对浮肿病的恐惧,在民间悄然流传。
  春节间,乌泥湖癸字楼上右舍何民友的老婆陈丽霞在总院职工医院生下一个女儿。女儿满脸皱褶,像个萎缩的小老头。何民友站在产房门外,极力想知道这孩子是否正常。他实在太想要一个正常的孩子了。
  护士把婴儿抱过来,他第一眼便看到那个小老头的脸上生着一张兔唇。心中顿时有如刀刺,忍不住一声长啸,一头撞向墙壁。鲜血立即从他的额上流出,经过眼睛,流下面颊。抱着孩子的护士吓了一跳,她尖叫道:“同志,你怎么啦?”何民友掏出手绢,慢慢地揩脸,低声说:“没什么。”
  陈丽霞躺在床上泪水涟涟,哭得连奶水也没了,何民友便只好头顶着白纱布到处买奶粉。市场上已买不到鸡,猪肉亦很少很少。上粮店买米面,不是休息便是盘存。好容易碰上一天开门,若不赶早,便卖完了。何民友想给陈丽霞买块蛋糕,竟是遍寻各个商店而未得见。
  三天后,陈丽霞出了医院。她在家做完了月子还不敢出门。怕人问起孩子。满月那天,何民友托丁字楼李三婆设法从蒲家桑园买只鸡,不管多贵都行。李三婆便带了他去郗婆婆家,郗婆婆长吁短叹,说现在哪里还有鸡?有鸡不自己留着吃了活命,还舍得卖?
  何民友忙说:“我出五块钱,不管多小都五块钱。”
  郗婆婆认真想了想,说:“那我问问去吧。”
  下午,郗婆婆把一只瘦小的母鸡送到癸字楼,陈丽霞见到鸡高兴得眼泪都淌了出来。晚饭的时候,这只鸡便变成一锅汤。鸡汤在碗里冒着热气,有稀稀几星油浮在面上。何多多和何白毛都两眼直直地望着鸡汤,鼻子不停地抽耸。
  何民友说:“想喝吗?”
  何白毛说:“想。”
  何多多却连话都没说,端起碗便往嘴里倒。何民友还未来得及阻止,何多多已经将汤倒进嘴里。
  只一秒钟,鸡汤从何多多手上“哐”地摔下,汤洒得一地,碗亦粉碎。何民友脸色顿变,他吼道:“你这是干什么你?”
  何多多却只是用手指着嘴哇哇哇乱叫,他的嘴唇已被烫得通红。何民友伸出手打了他一巴掌,何多多便放声大哭,哭声如嚎。
  陈丽霞说:“你打他干什么?”
  何民友说:“这么大了,还总是闯祸。”
  陈丽霞说:“他是个傻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何民友说:“知道又怎么样?我烦!”
  陈丽霞说:“你烦有什么用呢?你烦他也是你的儿子。”
  陈丽霞说着,便搂着何多多哭了起来。何多多见陈丽霞哭,便一如往昔,伸出手替陈丽霞抹眼泪。这一抹,陈丽霞哭得更厉害了。
  何民友说:“老天爷!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让我有三个这样的孩子。将来他们长大了该怎么活啊!”
  因何多多的缘故,这顿晚餐何民友几乎一口没吃。何多多哭罢,倒是同弟弟何白毛一起一连喝下两碗汤,喝得小脸泛起红色。
  夜里何民友躺上床上对陈丽霞说:“把小三送到乡下去好不好?多多和白毛已经让我够受了,再加上小三,我有点受不了这个压力。”
  陈丽霞说:“也好。把小三交给我妈,我们每月多寄点钱去。”
  何民友说:“如果小三智力上没有问题,将来我们存点钱,把她送到上海做手术,也许会跟正常人一样。”
  陈丽霞长叹一声,说:“生三个孩子,没一个像样的,当初你不娶我就好了。”
  何民友说:“你后悔了?”
  陈丽霞说:“你不后悔?”
  何民友说:“后悔又有什么用?我明天就去买车票。”
  因为打了何多多,何民友心里颇内疚,第二日中午去买火车票时,便答应给何多多买几粒糖果回来。何多多脸上浮出笑容,说:“爸爸,糖,甜。”何民友下楼时,何多多便跟在他身后。
  何民友说:“多多在楼下玩一下就回去,啊!”说罢匆匆而去。
  下午何民友买罢车票回家,掏出糖果找何多多。陈丽霞说:“多多不是跟你一起走的吗?”
  何民友说:“我让他在楼下玩一会儿就回家呀!”
  陈丽霞说:“你没带他走?”
  何民友说:“没有呀。”
  陈丽霞立即傻了,说:“那他到哪去了?”
  何民友说:“我走后他一直没回来?”
  陈丽霞说:“没有呀!”
  何民友拔腿便往楼下跑。陈丽霞亦放下怀里的小三,交与白毛看着,跟着何民友下了楼。两人屋前屋后地喊多多,喊得乌泥湖宿舍一片惊惶。
  许多人都从家里出来,帮忙询问。戊字楼上洪佐沁的二儿子洪泽江说:“我看见多多跟在他爸爸后面走的。”
  何民友说:“我怎么不知道?我在乙字楼还碰到过金总,还站在那里同金总说了话的,多多并没有在我身后呀。”
  乙字楼下刘景清家的刘三熊说:“我在操场上玩,也看到多多跟在他爸爸后面走。我还……还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
  许素珍找三熊回家吃饭,见何民友夫妇找多多,也站在一边听。听着听着,她突然想起什么,心一紧,说:“糟了!”说罢,拔腿跑到丁字楼和戊字楼之间的窨井处。
  窨井盖正开着,这是早晨农民掏粪时打开的。为图方便,他们常常打开后便懒得关上。许素珍俯身往下一望,一顶孩子的小帽子正飘在粪水上面。她失声惊叫起来:“何工啊,你快来看呀!”
  所有帮忙找何多多的人皆闻声而至。陈丽霞一见帽子便昏厥在地。何民友脸色煞白,他扶着陈丽霞颤声叫道:“来……人呀,帮帮我……”叫完,自己也两腿一软,跪坐在地。
  许紊珍对三熊说:“快,叫爸爸来!”
  几分钟后,刘景清赶到。许素珍脱下棉衣,把卫生衣袖一挽,说:“你拖住我的腿,我来捞捞看。”
  说着便趴在地上,几乎半个身子伸进窨井里。她伸出手,先将帽子捡上来,然后又伸臂在粪水中抓摸。只一会儿,她便说:“抓到了。”
  许素珍手上抓住一团衣服,她使了一把力,将之拉出水面。蹲在一边的三熊说:“真的是何多多的棉袄耶。”
  许素珍说:“少废话,快来几个人,帮忙弄上来。太重了,我拖他不动。”
  已经镇定下来的何民友和丁字楼上右舍闻讯而来的吴松杰一起俯下身,几个人下力一拽,一具尸体被拽了出来。
  何多多满身粪便,臭气呛得围观者连连后退。夕阳的余光落在何多多浮肿的脸上,他嘴角挂着污物,微微上翘着,仿佛含着几丝笑意。何民友蹲地上,双手捂头,呜呜地哭起来。一时间四周静悄悄的,远离生命的何多多令所有注视他的目光发呆。
  站在何民友身后的一个孩子,以更大的声音放声嚎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多多哥哥好可怜呀。呜……呜……我教他算一加一,他还没有学会呢。呜……呜……他死了,以后怎么学得会呢?呜……呜……”
  这个孩子是三毛。
  何多多的死让乌泥湖的人伤感了许多日子。人们感伤完后总是要说到三毛,说时都笑:“这个三毛真有意思。”
   


  三峡设计一日日紧张起来,但每周五的政治学习却雷打不动,最近的内容便是反右倾。施工室不似总工室,那边老式工程师多,发言讲话相对委婉,内容每每都涉及自己,检讨复检讨。施工室却不,新来大学生和党员甚多,他们颇富激情,一发言便有慷慨激昂之状,批判言词远多于其它。有时点名,有时虽未点名,但谁都知道指向所在。这使丁子恒常感恐惧,不得不在心里分析,哪些是讲他,而另一些又是指谁。分析出来后,联系批判言词一想,浑身大汗即出。在大家眼里,丁子恒是很“右倾”的,可丁子恒自思,怎样才能不“右倾”呢?往左倾一点应该怎么做呢?想后便既觉自己无能,又觉自己无奈,心里便时有悲哀之情。悲哀过后,更有一份是警惕:切不可将此情绪流露出来,否则下场将更可怕。于是只有冷淡着面孔,越来越少地说话。
  丁子恒开始吸烟。初吸时,稍一深吸便被呛得咳嗽,吸过几次,就好了。青烟从唇边冉冉地升起,然后悄无声息地四下散开。望着烟雾由浓变淡,丁子恒仿佛觉得自己压抑的情绪也随之散去,堵在胸口的东西仿佛得到了化解。
  雯颖有些不悦,说:“好好的,为什么要抽烟呢?”
  丁子恒说:“心里很闷。抽了烟后,闷气就好像跟着烟一起走了似的。”
  雯颖说:“哪有这样的事?你这是给自己找借口哩。”
  丁子恒说:“是真的。我抽过烟,心里就好过多了。”
  雯颖叹息道:“要这样,你就抽好了。反正我不信你的话。”
  丁子恒苦苦一笑,想,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星期天,丁字楼上来一个陌生人。他带了一封信交给丁子恒,然后说他是魏婉娴的哥哥也是苏非聪的同学魏以,受苏非聪之托,前来拿书。丁子恒和雯颖忙让座沏茶。大毛二毛以及三毛听说是静宜静雅她们的大舅舅来了,便都一起围上来,问声不绝。
  魏以叹说她们可没有你们好。静雅静宜都已经休学了,全靠妈妈在家教她们认认字。二毛问她们休学在家干什么,魏家大舅说采桑养蚕,下地插秧,割谷子看场,要做的事多得很。几个孩子便都很惊异,不信静雅静宜会这么能干。魏以便说:“事情轮到谁头上,谁都会变得能干。”
  信是苏非聪笔迹。其中什么也没谈,只说见信将书交与来人。丁子恒便问苏非聪的情况,魏以说苏非聪情况很不好,主要是情绪不稳定。农活不会干,出门又受人气,一口气咽不下,便在家发脾气,见杯子摔杯子,见碗砸碗,就连扔热水瓶都干过。暴躁起来,老婆孩子都吓得哭。
  丁子恒听罢,心直往下沉,雯颖却是连眼泪都掉了出来。雯颖问婉娴是不是很辛苦,魏以说何止是辛苦?她的苦一言难尽。我们都以为她会撑不住的,可她竟比苏非聪要坚强得多。魏以话到此便不再多说,雯颖眼泪更收不住了。
  魏以拖走一网篮书,说是另一篮以后有便车再来拖。他刚下楼,雯颖想起自己新买了一段裤料,便追在他后面请他带给魏婉娴。
  这天夜里丁子恒和雯颖都辗转着睡不着觉。雯颖不断心有余悸地说着可怕恐怖以及幸而丁子恒侥幸漏网。
  丁子恒说:“苏非聪不该回乡。在这边下到工地,怎么也比在乡下干农活要强呀!而且也不至于耽误了孩子。”
  雯颖亦说:“我真不敢替魏婉娴想,一想就觉得生活好可怕呀。”
  丁子恒说:“这是个教训。我以后必须慎之又慎,每句话每个行动,都得三思而后行。否则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孩子们的一生和你的一生就会坏在我手上。”
  雯颖说:“是呀是呀。你千千万万小心。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是有意见,也千万别提。心里若有气,回家找我发都可以。想想咱们四个小孩子,就是有天大的气,你也不能生。”
  丁子恒说:“是呀,你和我,加上四个小孩的命运,就是有天大的意见,我也不敢提了;就是有天大的气,我也不敢生了。”
  开春以后,乌泥湖宿舍东边野地突然人多了起来。许多人都在那里寻找马齿苋。二毛放学后,也去过几次。雯颖将马齿苋同青椒炒在一起,里面少少地放上点肉,一家人竟都说想不到野菜也这么好吃。忽然有一天有人在野地平整出一小块地来,种上了菜,这个举动令所有人眼睛一亮。于是,一夜之间,野地全部被瓜分,次日清早竟变成一小块一小块颇有规则的小菜园,令早起上班的人们大吃一惊。
  雯颖原本并不知此事,是放学的二毛见甲字楼上左舍的同学金晓雪在野地里划地盘,便也赶紧为自家划了一块。二毛划好地,又捡了四块砖,摆在四角,且在地中央压了张纸条,上写:“这是丁字楼上右舍丁家的地”,然后才兴冲冲跑回家。
  雯颖听二毛说后,先是惊异,然后想,种一块小菜园,吃上自家种的菜,该多么好。于是便高兴起来。吃过晚饭,雯颖带了大毛二毛去挖地。丁子恒看书到九点多,见他们还未回来,便也过去看。看罢笑道:“人家兄妹开荒,你们是母子开荒呀。”说话间还帮忙着捡了几块石头。
  雯颖从来没有种过地,一方面新奇,一方面又束手无策。驼背他老婆来洗衣时,便跟着雯颖去菜园,手把手地教雯颖应该怎么做。
  驼背他老婆说:“种菜不浇粪,菜怎么能长得好?”
  雯颖说:“我去哪找粪?”
  驼背他老婆说:“你们房后窨井里不全是粪?”
  雯颖说:“那我怎么把它弄到地里来呢?”
  驼背他老婆便嘎嘎地高声笑起来。笑过,说:“算了算了,我回去说给我家驼子听,他又该笑死了,还是等我洗衣时来帮你浇粪吧。你家肯定没有粪桶,我担我家的来。”
  雯颖笑道:“那就太好了。种了菜,就算我们两家的。你家要吃时,也来挖。”
  驼背他老婆说:“我家哪里缺菜?我家只缺米钱。”
  雯颖说:“那……我每个月再给你加五毛,行不行?”
  驼背他老婆脸上立即笑开了,说:“那我就谢你了。我还给你带菜种来。”
  首次种上的菜是小白菜。等待小白菜发芽的时间实在是太漫长了,大毛二毛每天上学放学都要去莱园把眼睛凑到地皮上细看。驼背他老婆见了便笑道:“看地哪能像看书,凑得那样近?小心把鼻子臭脱了。”大毛二毛想想,方觉得地里的确是很臭很臭。
  仿佛是过了很久很久,一天早上,大毛二毛终于看见地里冒出一些淡淡的绿色。惊喜中,两人连奔带跑回到丁字楼下惊声大叫妈妈。雯颖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跌跌撞撞地从厨房跑到房间窗口,紧张地伸出头。
  二毛叫道:“妈妈快去看啊,小白菜发芽了!”
  大毛亦说:“小绿芽很漂亮。”
  雯颖方松下一口气,说:“好啦,我知道了,你们快上学去吧。”
  大毛二毛走后,雯颖想想觉得有趣,禁不住自己也有几分激动,便赶紧到菜园观看。
  果然就看到了菜园里嫩嫩的小苗,菜叶只有绿豆大,菜苗一株挨着一株,密密的,极其可爱。旁边其它菜园里都还只见土色,没一块泛出绿意,于是雯颖心里就很有了几分成就感。吃过早饭,她特地跑到蒲家桑园,兴高采烈地告诉驼背他老婆这个惊人的消息。
  驼背他老婆说:“白菜出苗,这不跟吃饭拉屎一样容易,怎么弄得像过节?”说得雯颖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大麦糊越吃越难吃,玉米窝头也难以下咽,红薯饼和红薯藤吃得人直作呕。大毛二毛每天一放学,便进厨房,伸着脖子,想发现点什么可吃的。大毛十四岁,二毛十二岁,两人正发育,馋嘴也是自然。雯颖每见他们如此,便心疼不已,可是她实在也找不出什么更好的东西给他们吃。
  一天,雯颖决定去一趟高价商店给孩子们买点吃的。临出门前,幼儿园金妈妈让人来告诉雯颖,说三毛有点咳嗽,是不是带他去医院看看。雯颖从幼儿园接了三毛出来,先去了医院,完后,又去了江汉路高价商店。商店里的东西是凭优待券购买的。上面给高级知识分子都发了优待券,凭券可以买白糖麻油什么的。虽有优待,在此购物,却仍然贵得惊人。原本只要几分钱一个的饼子,在这里全都要几毛钱。雯颖站在柜台前,犹豫再三,还是咬咬牙,给每个孩子买了一个发饼。又买了一斤饼干和半斤糖果。三毛盯着柜台里的蛋糕两眼发直,仿佛双脚被钉住,动弹不得。雯颖叫了好几声,他都不理不睬。雯颖只好扯他出门。三毛硬硬地挺住自己企图耍赖,但终究力气小,顶不住雯颖的拉扯,被拖出店外。
  店外的阳光很好,照耀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脸上。一张张面孔浮肿着,让雯颖看了心惊。三毛委屈地跟在雯颖身后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停下来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那个蛋糕很香嘛。我没有想吃,可是我肚子里的虫子很想吃,它们都在肚子里动来动去的。”
  雯颖又好气又好笑,却更有怜惜。便只好折回去,为三毛买了一块蛋糕。
  三毛立即破涕为笑,伸手接过蛋糕。谁料还没来得及放进嘴里,一只横插而来的小黑手一把将蛋糕夺了过去。那是一个脏兮兮的孩子。雯颖和三毛全都怔住,待反应过来,那孩子已经将蛋糕啃去了一半。
  雯颖抓住他,呵斥道:“你干什么?怎么抢人家东西?”
  那孩子抬起头,嘴里塞满了蛋糕渣,说:“我好饿。”
  雯颖说:“你饿他不饿吗?他比你还小得多哩。”
  那孩子眼里露出几分胆怯,便将剩下半个蛋糕递给三毛。三毛正欲接,突然发现那只小手黑乎乎的脏极了,伸出一半的手便悬在空中。
  雯颖板着脸,说:“你手这么脏,他还怎么能吃?去去去。”
  那孩子便缩回手,继续把蛋糕往嘴里塞去。雯颖拉走了三毛,三毛一边走一边回头望那孩子。雯颖说:“就是你好吃!害得妈妈白花了好几毛钱。”
  三毛说:“我觉得那个小哥哥好可怜呀。他那么脏,一定是没有妈妈给他洗澡,也没有妈妈给他做饭吃。他比我饿多了。”
  雯颖说:“嗯,你良心还挺好的。”
  吃晚饭时,雯颖给大家讲述今天遇到的事情。她讲完后,三毛说:“妈妈生气了,说‘去去去’,我心里一点没生气。我愿意给那个小哥哥吃,我肚子里的虫子也都愿意。他太可怜了。”
  丁子恒说:“哟,我家三毛不错嘛,挺有同情心的。不过,以后也别乱同情人,知道不?”
  三毛说:“为什么?”
  丁子恒说:“因为有些人是没有必要去同情的。”
  三毛说:“那是什么人呢?”
  丁子恒被问住了。他暗想,是呀,那是什么人呢?跟三毛又如何能说得清呢?雯颖笑道:“把自己也考住了是不是?三毛,是什么人跟你一时也讲不清,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三毛便长叹了一口气,说:“唉,什么事情都要等长大。我长了这么久,还没有长大。真烦人呀。”
  早上,雯颖把家务做完,准备把丁子恒的一件旧毛衣拆掉,她想用这件旧毛线给大毛织一条毛裤。雯颖自小没有学过女红,缝衣绣花织毛线之类,她都不太会。以往孩子小,忙忙碌碌的也没时间织,拿了钱上街买就是了。现在一则日子一天天过得紧,二则三毛和嘟嘟都去了幼儿园,雯颖的时间宽松了许多。雯颖便想,反正自己闲在家里,能节约一点,岂不更好?
  对面乙字楼上张雅娟表示可以教她,雯颖便鼓足勇气来学学织毛衣。张雅娟说,可以先从毛裤开始织起,毛裤比较简单,学起来容易。此外,可以将旧毛衣拆了来改织裤子,既省去了买新毛线,又可以练手。比方你把你家丁工的旧毛衣拆了,给大毛或者二毛织条毛裤,然后,再拿钱给丁工买件新的毛衣。这样,丁工不必穿旧毛衣,而小孩子的毛裤无所谓新旧,暖和就行。
  雯颖听罢,对张雅娟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你们上海人过日子就是精细,一点一点算得恰到好处。南京虽说离你们那里并不远,可就是缺少这份仔细,真是怪怪的。”
  雯颖受此点拨,立即有一种学习上海人精心理家的冲动。从壁橱翻出丁子恒的旧毛衣,马上就动手拆洗。拆毛衣对雯颖来说,也颇陌生,为了找出线头,她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已经将两只袖子从衣身上卸了下来,却依然找不到线头何在,急得她浑身冒汗。
  正这时,简易宿舍尹妈妈来找雯颖。尹妈妈说:“咦,想不到你也做这活儿?”
  雯颖说:“我做这活儿时,才晓得自己好笨。”
  尹妈妈说:“来,我来帮你。”说着她拿起一只衣袖,只三下两下便将线头从袖口扯了出来,令雯颖看得两眼发直。
  尹妈妈笑了,说:“我做这事觉得容易,可有些事,打死我也做不出。今天我找你,就是想请你帮我。”
  雯颖忙说:“什么事呀?”
  尹妈妈说:“帮我写封信好不好?我原来总是到邮局门口请那个摆摊写信的老头儿写,写一回一毛钱。可是我今天去时,摊子没有了。邮局隔壁一个老太婆告诉我说,那个老头子得肿病死了。我只好来找你,我晓得你人好,肯帮人,又不爱多嘴。不像董玉洁,知道人家一点事就喜欢到处说。”
  雯颖不愿意听人背后说他人的坏话,忙打岔说:“没有问题的,我帮你写。只是我的字写得不好看,你不要在意就行了。”
  尹妈妈说:“哪会呢?写出来能认得就行了。我们没文化的人真是可怜呀。”
  两年前一个测工在三峡工地测量时,一脚踏空,从山崖上摔下,落在崖下的乱石上,满头是血地死去。这个测工便是尹妈妈的丈夫。那时尹妈妈尚带着他们的独生儿子住在贵州乡下。总院在安葬完测工后,便将年近四十的尹妈妈安置在了乌泥湖简易宿舍做清洁工,以抚养她正上小学的儿子。雯颖曾经去过尹妈妈家,她住在简易宿舍最小的一个房间里,室内窄小简陋,房间是土地,未铺水泥,淋下几滴水,便湿滑湿滑的。菜罩下总是只有一盘咸菜。在乡下吃惯苦头的尹妈妈却对此感到满足。尹妈妈常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老天爷九千年前就把你的命规定下来了,定成你是这样的,你就没法变成那样。你就是把天斗成个窟窿,也斗不过你的命。尹妈妈的理论常被明主任批评,但尹妈妈却坚持自己的观点不改。
  让尹妈妈坚持自己观点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她正上小学的儿子尹金龙。尹妈妈是个骨骼粗大,皮肤黧黑的女人,据说她的丈夫亦是个黑粗大个儿。然而他们的儿子尹金龙却细皮嫩肉,眉目清秀,稍微粗一点的饭菜就咽不下去。尹妈妈说,任谁看了她儿子,都说他天生少爷命。这是老天爷定的,要不他们两个粗人怎么就生出这么个精致人来?而她之所以要到城里来,就是要顺她儿子的命,他既有少爷命就该有少爷的日子过。
  雯颖曾同丁子恒笑谈过尹妈妈的这个说法。丁子恒说乡下人日子苦成那样,她只有这样想了才能活得下去。雯颖觉得丁子恒讲得很有道理。
  尹妈妈是给尹金龙的三伯写信。尹妈妈说时,眼泪水便往外流。说是当年他们住乡下时,几个伯伯从来也没有照顾她母子二人。现在乡下没饭吃了,倒写信来要钱。尹妈妈说,我一个月才十四块钱,还要养龙龙,龙龙还要上学,上学还要交学费,我怎么有钱给他们寄?
  雯颖便照尹妈妈的意思写,雯颖措词自然比尹妈妈说的委婉客气。写完念给尹妈妈听,尹妈妈说:“其实不用对他们客气。不过这样写了也可以。”
  写好信封,封上口后,尹妈妈要掏钱给雯颖。雯颖急了,说:“你这样就是看不起我了。以后你要回信我都可以帮你写,但你要给钱,我就一个字都不写了。”
  尹妈妈说:“那我怎么谢你?我怎么谢你呢?”说着她看见那件拆了一半的毛衣,一把将之抓到手上,说:“好了好了,这件毛衣我帮你拆帮你洗,我也帮你织好了。我只要一个星期就可以帮你织完。”说罢,便起身一阵风似的下了楼。
  雯颖的学织毛衣的计划也就搁浅了。说与张雅娟听,张雅娟哈哈大笑,说:“你这辈子学不会织毛衣,也是你的命。你斗天斗地,也斗不过尹妈妈说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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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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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庆十周年,乌泥湖宿舍许多人都出去游行。家属们全都打扮得漂漂亮亮,一时间,操场上来来去去的人们一片鲜亮。丁子恒和雯颖也带着孩子们出去看游行,看完游行,又上长江大桥上玩。
  长江大桥飞越南北,南搭蛇山,北架龟山,气势如虹。只是它小巧玲珑的桥头堡,用丁子恒的话说,太小气了,如同一个又高又壮的大人,戴了一顶儿童式的瓜皮帽。
  家里其他人却全然不理会丁子恒的不满。尤其三毛和嘟嘟,在人行道上小跑着,很开心地争着数桥栏上的雕花图案。嘟嘟不敢站在栏杆边,更不敢向桥下望江水,三毛便捧着肚子笑她比老鼠的胆子更小,笑得个要死。
  长江在脚下流动得无声无息。
  二毛说:“哎呀,坏了。我写作文是说长江水,哗哗流。”
  大毛说:“这也没错呀。”
  二毛说:“但实际上长江是静静地在流。”
  大毛说:“站这里望长江,它当然是无声的,可是你走近它的身边就能听到它的声音了。”
  二毛说:“但是溪水却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声音。”
  大毛说:“这很简单。长江因为它博大反而无声,溪水因为它细小反而喧嚣。”
  二毛说:“爸爸以前说过,大自然和人世间许多道理都一样,这个是不是也一样?本事大的人都不爱做声,本事小的人就喜欢乱叫一气。是不是呀?”
  丁子恒听他两兄弟谈论,突然感悟:孩子们已经长大。大毛的个子已和雯颖一般高,二毛出门亦不再愿意和父母牵手。两人讨论的问题,也不再是家中的鸡毛蒜皮,却是在朝着成年人所关心的东西接近。岁月仿佛加快了步伐,一天追着一天地从身边疾步而去。
  在桥下纪念碑休息时,二毛开始考三毛做算术。考过几题,三毛烦了,说:“光考算术有什么用嘛。”
  二毛说:“考别的你会吗?”
  三毛说:“怎么不会?我都会写我自己的名字了。”
  大毛二毛笑得弯下腰。丁子恒和雯颖也笑,丁子恒说:“光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这么大口气?”
  三毛得意道:“当然。嘟嘟连一个字都不会写哩!我还会写嘟嘟名字上的那个‘丁’字。”
  大毛二毛刚止住笑,叫他这一说,又大笑起来。二毛说:“你连爸爸名字上的那个‘丁’也会写对不对?”
  三毛一听,高兴了,说:“对呀!你不说我都忘记了,爸爸名字上的那个‘丁’字我也会写。”
  大毛二毛笑得跺脚。雯颖道:“好了好了,三毛,你别再出洋相了。”
  三毛说:“妈妈,我真的会写。”
  大毛说:“了不起,三毛,除了你自己名字外,全家人的名字你都会写一半。”
  三毛说:“错啦。爸爸名字是三个字,我不会写‘子’也不会写‘恒’。妈妈的名字我一个字也不会写,不是一半。”
  丁子恒不禁脱口道:“回答得好!三毛。”
  三毛听到丁子恒的夸奖,小脸笑成了一朵花。
  二毛说:“好吧,你这么了不起,我考你一个。北京十大建筑是哪十个?”
  三毛说:“你连这都不知道?人民大会堂呀。”
  二毛说:“对的,一个。”
  三毛说:“革命博博馆。”
  大毛二毛又嘎嘎地跺着脚笑起来。三毛分辩道:“笑什么?李三婆听收音机时我也听到了,里面说的就是革命博博馆。一共有三个博博馆,一个历史博博馆,还有一个解放军博博馆。嗯,还有一个火车站,一个吃饭的店。”
  一家人便在纪念碑下笑得走不动路,说不了话。三毛眼睛一翻,不悦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们又不听收音机,你们真是什么也不懂!”
   


  冬天似乎突然而至。一夜风起,次日便遍地严霜。
  粮食一天天紧张起来。食堂悄无声息地垮了,门口贴的大标语“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也不知被哪一场风雨吹得破碎不堪。操场上的小高炉炼不出像样的钢铁,立在那里,如同废墟,水文站和勘测总队的青年们便在一次大扫除中将它拆除。拆除那天,家属们呆望着小高炉在青年们的说笑中成为垃圾。为参与大办钢铁,她们曾投入了莫大的热情和精力,然而这一切都随垃圾车的远去而远去了。
  操场又恢复如初。每日黄昏时分,便有水文站和勘测总队的青年们在此练球。一些中学生也参与其间,跑动的脚步声中总是夹杂着喊叫和笑闹,这是乌泥湖一天中最有生气的时候。
  一天,雯颖去邮局,路过简易宿舍,见明主任站在食堂门前,面带惆怅。雯颖想起开张时这里热烈的鞭炮和被人围观的吵闹声,刹那间仿佛全都涌在耳边。雯颖走到明主任身边,叫了一声:“明主任。”
  明主任回头见雯颖,嘴角露一丝笑,说:“真想不到。”
  雯颖说:“是呀,想不到粮食一下子这么紧张。”
  明主任苦笑道:“你看,去年我们那么红红火火,今年呢,小高炉炼不出好钢,食堂又垮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做事从来没有这么失败过。”
  雯颖说:“快别这么想。你真是很了不起,没有你来号召,我们都不晓得该做什么。”
  明主任说:“我总想证明我们女人也跟他们男人一样能成功,但是我们做成了什么呢?”
  雯颖说:“这个……也不能这么说吧?我家丁子恒说他们炼的钢也不行哩。”
  明主任说:“你是说他们男人也没成功?”
  雯颖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讲。”
  明主任说:“那……我们有这么高的钢铁产量,是谁成功了呢?怎么他们能成功,我们却没能呢?还是我们没做好。”
  雯颖想想明主任的话,觉得她说得似乎有理,但同时又很有问题。于是她说:“不过我们的幼儿园还是挺好的。”
  明主任说:“幸亏幼儿园还能撑着。但是,”她顿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也长不了。”
  雯颖从没见明主任这么沮丧过,惊异道:“为什么?”
  明主任说:“我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心里慌慌的。”
  雯颖叫明主任这么一说,自己心里亦生出慌慌的感觉。
  明主任见她如此,忙缓过口气,问:“怎么,你出门?”
  雯颖说:“我姐姐在乡下,来信说没有钱买口粮了,我给她寄点钱去。”
  明主任说:“乡下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搞的。我弟弟也从四川来信说没粮食吃,村里好多人都出去逃荒了。”
  雯颖说:“农村真都这样呀?”
  明主任说:“他信上这么讲,我也不晓得是不是。”
  雯颖望望两边,压低嗓音在明主任耳边说:“董玉洁告诉我,她婆婆在安徽饿死了。”
  明主任吓了一跳,说:“真的?!”
  雯颖说:“她亲口说的。她家洪工为这事大病一场。”
  明主任的眉头攒在了一起,她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
  雯颖忙说:“我走了。你忙吧。”
  乌泥湖家属委员会从这天起,便停止了开会和学习。附近工地高音喇叭里的音乐依然响得欢。有一天,乙字楼下左舍的胡爷爷被突然而起的激昂的歌声惊了一下,此后一听昂扬歌声便心里发慌。发作时,浑身颤抖,气喘不赢。歌一停,便立即缓解。送去医院检查,说是心脏病。胡爷爷的儿子胡常安是总院工会副主席,立即找了明主任一起上工地,要求喇叭播音必须限时,否则乌泥湖宿舍的居民受不了。起先工地不同意,胡常安便拿出胡爷爷的病历,且说一旦出了人命,概由工地方面负责。如此威胁后,工地方妥协,表示每日只上午下午各播音两小时。
  幼儿园孩子们每天皆有唱歌课,乌泥湖几乎无人听过他们的歌声,他们纤细的声音一直被工地的高音喇叭覆盖着。一天清早,离工地喇叭的播音时间尚有一个小时,乌泥湖上空突然飘起了清脆而稚嫩的歌声。那天很冷,但许多人家都把窗子打开了。歌声有如来自天堂的铃音,摇碎寒流,一直温暖到人们的心灵。
  其实只是一首十分普通的歌。
  
  大肥猪,大如牛;
  大肥猪,一身肉。
  有多长,七尺七;
  有多重,一千一。
  谁家的肥猪这么大?
  我们社里的。
  你们社里谁喂的?
  我不告诉你。
  为什么?为什么?
  爷爷告诉我,
  要我替他守秘密,
  不能说是他喂的!
  哦,我得替他守秘密!

  充满天真的歌声久久地回荡在乌泥湖上空,那纯净的童声令蓝天干净,绿野清新。
   


  丁子恒在一个很冷的日子去了丹江口,那边正进行截流。丹江口工程的质量问题令人担忧,虽然在一年之中经过了几次质量检查,可右部河床混凝土仍然出现裂缝。浇铸手段简陋,一味图快图省,其结果终将惊心动魄。丁子恒怀着一份忧心,原想截流完后在那里呆上几天,做点施工调查,但不料院里一封电报将他催回。电报说部领导元月一日即到汉,让他陪去宜昌视察。丁子恒便立即登车回程。
  丁子恒满脑子都是裂缝的痕迹,因为它们,整个途中他的心情十分低落。
  汽车颠簸在满是泥土的路上。大风在自己一阵一阵扬起的灰尘中吼叫,路边的树叶已经凋落殆尽。两边田园一派荒凉,几乎无人耕作。不时有衣衫褴褛的行人张皇地躲避汽车。
  有一个行人在他们的汽车开过时突然栽倒。丁子恒吓了一跳,说:“他怎么了?”
  司机说:“死了呗。”
  丁子恒大惊,说:“就这样死了?”
  司机说:“这几个月,我一直在跑这条线。头一回见,还下车看看怎么回事。后来见多了,也管不了了。一路都可以见到倒尸,没饭吃,饿死的。”
  一番话,说得丁子恒全身发毛,他想起白龙洞口四川老头的话,一股深深的悲哀袭击了他,却不敢再多问。
  接近黄昏时,风中满是寒意,强劲地从车缝里挤进来,然后设法钻入人的骨缝。丁子恒将大衣掖得紧紧,心忧如焚。他想,这风又将吹倒多少路边行人呢?那一条条生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跟着即将结束的年头随风而逝?我们的这个世界怎么啦?
  许多的人,在1959年结束之际,无声地倒在那条荒凉的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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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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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金显成建议下,查勘分成三个小组进行。丁子恒和张者也、洪佐沁分在了一组。三天后,他们沿途查勘,抵达南津关。
  稍近南津关,便能听见一阵阵的金属撞击声响彻在峡谷的幽静之中,开山炮声亦不时轰的一下爆响,以压倒一切的声势覆盖水面。左岸山腰有四个平峒正在掘进,俯瞰江面,可见一只钻探船正在江心做水下钻探。
  南津关绝壁千切,一水中流。江流过此,便似脱缰野马,失锁之龙,奔腾直向东海。张者也说:“说南津关是三峡大门,真也当之无愧。”
  丁子恒说:“所以陆游到此,当即写下‘三峡至此穷’的句子。”
  洪佐沁说:“客观地讲,在很多方面,在南津关建坝的确比三斗坪更为优越。江流瓶颈,峡谷大门,施工场地开阔,宜昌近在眼前。大坝工程小,三峡航道可以得到彻底解决,还有防洪发电效益高等等,的确容易使人一见倾心。”
  丁子恒亦说:“是呀,难怪像萨凡奇这样的高人都一见南津关就‘OK OK’个没完。只是,外观问题只牵涉施工的难易问题,而地质问题却关系到大坝的成败问题。”
  洪佐沁说:“不过说实话,不发现南津关,也就没法发现三斗坪。从这点上说,南津关功不可没。”
  张者也笑笑,说:“如此说来,就像读书,靠中学课本读进了大学,可进了大学,有谁还要中学的课本?南津关对于三峡大坝来说,只是一册中学课本而已,丢掉它也是必然。虽然我们心里都有些舍不得。”
  丁子恒说:“我也这么想。它在一个最必要的条件上出了问题,其它再好也就枉然了。”
  洪佐沁说:“那倒也是。”
  南津关乃长江中下游分界之处。激水出关,急剧南折,江面陡然增宽。水流至此,似百米赛跑冲刺后的散步,有了一派悠然从容,关里关外的风景也因水流的变化而迥异。丁子恒三人头两天一直在工地查勘,听说几天之前,左岸一个平峒突然大量涌水,几乎把工人淹死,其水位甚至高于江面。丁子恒三人到现场看后,长叹不已,都说无论如何,这里不能作为坝址,理由显而易见。第三天他们便公私兼顾,去了石龙洞和三游洞。用张者也的话说是考察与游览并行也。
  白龙洞在石牌下面约二三公里处,位于长江右岸,洞口高出水面将近百公尺,洞深达七百公尺。外宽内狭,但足可通人。洞深曲折,石钟乳和石笋触目皆是。入内后一个拐弯即伸手不见五指,因此,不带大电筒,便无法入内。石龙洞石灰岩是寒武纪的,它的前面便是不透水的石牌页岩。1956年,苏联专家查勘时,曾经建议在石牌页岩上选一个坝段研究,即南津关一号坝。但峡谷太窄,无论水工和施工布置都极困难,虽然也做了些勘探,但所有指标都明显不及三斗坪坝段,于是便断然弃之。丁子恒说现在看来,当放弃即放弃,才是最符合多快好省的。
  丁子恒三人因无充分准备,并不敢走进洞内多远。洪佐沁说:“听说白龙洞可通清江。”
  丁子恒说:“这说法恐怕也过分夸大了点。”
  洪佐沁说:“我跑外业时,在这里听说的。说是四十年代时,一个美国人进洞去探宝,结果在里面迷了路,走了几天几夜也走不出来。他绝望中在洞壁上留下遗笔,然后坐在那里等死。后来当地老乡见他进洞后一直没出来,便打着火把进去,把他背了出来。”
  张者也听罢便笑,说:“这美国佬脑子有病,怎么就会想到这里面有宝呢?要找宝也得闹清有没有才是呀,要不岂不是白白送命?”
  丁子恒也笑,说:“真要找到宝,就大有趣了。萨凡奇在外面发现惊人的坝址,他在里面发现更惊人的宝藏。”
  张者也说:“这叫国人怎么想?怎么中国的好事全都让美国鬼子赶上了?”
  三人便都哈哈大笑,声音在洞中回荡,嗡嗡嗡地响了好半天。
  他们没想到洞内还住有人家,生活用品十分简陋。丁子恒上前问:“你们住这里感觉怎么样?”
  一个老头含着竹节烟斗吧嗒吧嗒地吸了几口,方说:“好得很!”
  洪佐沁说:“怎么个好法?”
  老头说:“冬暖夏凉,不透风不透雨。”
  老头身边一妇女补充道:“还不要砖瓦钱咧!”
  丁子恒叹道:“这里的条件太差了。”
  老头说:“比起在山里,这就是天堂了。”
  洪佐沁说:“你们从山里出来的?”
  妇女说:“四川来的。我们那个村走了一多半人。不出来啷个行?没啥子东西填肚子,不出来就只有等死。”
  丁子恒大惊,说:“怎么会?”
  老头说:“有啥子不会?我家婆娘已经都饿死了,我隔壁老汉和婆娘也都饿死了。这都是我亲眼看到的。”
  妇女说:“没啥子说头。你们城里头人,哪里晓得哟!”
  丁子恒一行几乎逃也似的离开石龙洞。行在路上,他们尚在交流心中的疑问。丁子恒说:“大跃进以来,农村形势不是一直很好吗?产量都那么高。”
  洪佐沁说:“很有可能他们是跑出来的地主富农。本来就对社会主义心怀不满。”
  张者也说:“大有可能。是不是向上面汇报一下。”
  丁子恒说:“万一他们正是穷人,告错了怎么办?”
  一直到三游洞,他们方将这个讨论得没有结果的问题丢下不谈。
  三游洞夹在长江与下牢溪之间。宜昌境内,麻家溪和小麻溪于马岩头汇合而成下牢溪。下牢溪两岸峰峦攒峙,溪间流水如鸣琴。溪水流经三游洞,乃入长江。三游洞在峭壁上,却面向下牢溪。洞不深,洞口上盖了座庙宇。从外面望去,庙宇天衣无缝地嵌在石壁中,给人一种拔地耸天高不可攀的感觉。唐时白居易和弟弟白行简路过此地,恰遇诗人元稹,三人便相携同游此洞,且在洞中置酒畅饮,各自赋诗。山洞由此得名“三游”。三游洞的地质年代为寒武纪,洞中岩石褶叠起伏,纵横断裂。三根钟乳石垂直平行排列,将山洞隔为前后二室,一明一暗,很有趣味。白居易三人游此后,三游洞便多了几分风雅,骚人墨客到此便不免徘徊淹留,不舍离去。宋时苏老泉、苏拭和苏辙亦曾到此一游,游后亦未能免俗地写了诗文,被世人称为“后三游”。
  然而在如此的大好风景面前,丁子恒这些工程人员却是赞叹少而惋惜多。洪佐沁原本总对南津关做坝址怀有一种期待,这一刻却无奈道:“真乃百孔千疮也。”
  丁子恒说:“还是那句老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张者也亦说:“看来这是个规模颇大的溶洞密布地区。洞洞相连,洞中有洞,比我想象得还要厉害。如果在这样一个溶洞密布之地,于深水中筑起一座二百公尺以上的大坝,去拦蓄几百亿立米的洪水,发出几千万千瓦的电力,其后果的确不堪设想。”
  丁子恒说:“所以孔繁正才用断然的口气说,在此建坝,必败无疑。而像三峡枢纽这样具有巨大的政治意义和经济意义的枢纽,无论如何是不能失败的。”
   


  乌泥湖的小高炉始终没有炼出大家心目中的钢铁来。屡战屡败后,人心便疲了。明主任召开过几次会,众人一致认为技术员有问题。同样从汉阳捡回的废铁,怎么人家的炼得出钢铁来而乌泥湖的就炼不出来呢?技术员满怀委屈说:“这样的炉子就只能炼到这种地步,别处的也跟这里差不多。”
  这话自然没人相信,开会讨论的结果,决定重新请高水平的技术员。简易宿舍的荷香自告奋勇地揽下这个任务,她说她有个表哥是真正的炼钢工人。在新技术员到来之前,小高炉便停火呆在那里。从丁字楼上看过去,停了火的小高炉仿佛已奄奄一息。
  开会还做了个重大决议,便是开办幼儿园。这个主意也是明主任提出的。明主任刚一提出,雯颖顿觉得眼睛一亮。她情不自禁地拍起巴掌,连声说太好了。其他人也跟着一起鼓起掌来,结果是未经讨论,便得到全体拥护,这使明主任兴奋得脸颊通红。
  明主任找物勘总队借得一层楼共四大间房子,又将甲字楼上右舍的金妈妈请出山。金妈妈本名叶绿莹,她丈夫便是总工办副总工程师金显成。相对雯颖这样一批家属,叶绿莹年龄稍大一点,所以大家都叫她金妈妈。金妈妈是幼师毕业,曾在北京做过一家幼儿园的园长。她一向对家属活动无甚兴致,1958年大跃进批评过她好几次,她依然无动于衷。但这回听说做幼儿园园长,便欣然应承下来。金妈妈看过园址后,觉得惟一遗憾的是没有院子,这对孩子们十分不利。但好在孩子不算太多,可以带到房后野地里玩耍。野地在春天的时候会开满野花,夏天里则有许多蜻蜓飞来飞去。
  明主任原希望金妈妈走马上任头一个星期便开始接收孩子,但金妈妈没有同意。金妈妈说:“你怎么会认为有了房间和小床就可以办幼儿园呢?”
  明主任不解道:“那还需要什么?”
  金妈妈没有回答她,只是笑了一笑,说:“再等一个礼拜吧。”
  一连几天,人们都不知道金妈妈在忙什么。明主任生怕此事有变,便连去她家三次,她竟全都没在家里。明主任有些焦急,又颇觉奇怪。问楼上左舍的宋妈妈知不知金妈妈在忙什么,宋妈妈说只知道她老是上街,买了花纸头和花布回来,其它的都不晓得。明主任无奈,只得耐心等着。
  一个星期过去后,星期六的时候,金妈妈来到辛字楼上明主任家。金妈妈说:“星期一可以接收孩子了。你安排了哪些人做保育员?我明天想先给她们上堂课。”
  明主任心里一块石头落下地,忙说:“这个我通知,明天一早我同她们一起到园里来。”
  明主任次日早上领了四个家属到幼儿园去。她们都没有想过幼儿园应该是什么样子,可是一踏进幼儿园,一个个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幼儿园四个房间的门上分别挂了标牌,上写了游戏室、睡眠室、进餐室和厨房的字样。游戏室一整面白墙画上了鲜艳明亮的图画,有火车汽车飞机和缤纷的花朵,花朵上歇着和飞着小蜜蜂,花丛中有蝴蝶和小鸣。睡眠室的天花板上画着星星月亮,月亮被画成了一个老婆婆,咧着嘴,眯缝着眼睛,十分慈祥地笑着。小星星全都是胖乎乎的小娃娃,个个鼓着腮帮闭着眼睛甜甜地睡着。每一张小床架上都系了一只花布小动物。墙角有一柜,柜上置一大盒,盒子里堆放着小红花。明主任问这些红花做什么用,金妈妈说这是用来奖励那些睡觉睡得乖的小孩的,谁的小床架上红花系得多,谁就是最乖的一个。进餐室的墙上贴了好几幅画,东墙两幅一是两个小胖孩掰手腕,另一是一个农民伯伯顶着太阳种地。西墙两幅一是一个胖女孩把掉在桌上的饭捡起来正往嘴里放,另一幅是两个小孩比着看碗底,看谁吃得干净。让明主任最为惊异的是进餐室竟有两张很大的并且铺了红色方格桌布的餐桌。明主任说:“这两张餐桌是哪里来的?”金妈妈笑道:“物勘总队俱乐部的那张旧乒乓球台呀。1954年发大水,把腿泡烂了,打球老晃动。那天我带儿子来帮忙布置房间,我问他们说你们还不扔?他们说早准备扔掉,可是没个地方好扔,我说那就扔给我们的小朋友好了。这不,他们就给了。我让我家老二,就是在美术学院学画画的那个,把腿锯了。瞧,变成了两张矮矮的大方桌,正好给我们的小朋友用。不过得通知所有入园的孩子自己备一只小板凳才行。”
  明主任连连赞叹道:“金妈妈呀金妈妈,你可真正是了不得呀!这才叫能工巧匠哩。”
  住在戊字楼的严三姑对来幼儿园做阿姨一直犹犹豫豫,几十分钟前明主任叫她时她还说带孩子带厌了,不想再跟小孩子打交道,宁愿去做做力气活。明主任因为她替哥哥带大了六个小孩子,颇有经验,死活硬要把她拉了来。这一刻严三姑见金妈妈把这小小的幼儿园布置得这么漂亮整洁,富有情趣,便一下子喜欢上了这里。严三姑说:“哦哟哟,真正是好哎,在这里看护小娃儿心里会蛮舒服的。”
  明主任显得有些兴奋,说:“是呀,金妈妈给我们创造了一个奇迹哩。”
  金妈妈淡淡一笑,说:“这有什么?我尽了好大的努力,也只弄得这样简简单单。如果活动室能再大一点,里面放架钢琴,屋子前面再有一块草坪和一个小花园,就好了。”
  明主任笑了起来,说:“那就资产阶级了。”
  严三姑亦笑道,说:“金妈妈说的是共产主义的事哩。”
  金妈妈说:“怎么会?我以前在北京办的幼儿园还立了秋千架哩。”
  明主任说:“以前是什么时候?旧社会的事是不?把小孩子弄得一个个娇滴滴的。现在不一样,我们的孩子只要能长得壮壮的,像小牛犊一样,将来能劳动能干活,就顶好顶好了。”
  金妈妈想了想,说:“哎呀,还是你说得对。”
  星期一早上,许素珍约雯颖带孩子去幼儿园报名。雯颖想起在总院幼儿园被姜心敏羞辱的事,心里颇犹豫。她想这个园长金妈妈平常看上去更加高傲,送孩子去那儿是否也会看她脸色呢?她把这想法说与许素珍听,许素珍说:“怎么会?姜心敏这种夹生货,一百年也就出一个,哪里还会到处都是?”说得雯颖忍不住好笑。
  金妈妈很是客气,看见三毛,便说:“哟,跟画上的小人儿似的,真是可爱哩。”
  三毛很高兴,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金妈妈。金妈妈领着雯颖几个人参观幼儿园。像明主任她们一样,雯颖和许素珍也都不时惊讶和赞叹。雯颖心想,这个金妈妈,看上去那么傲气,可办起事来又是何等的了不起呀。把三毛和嘟嘟放在这里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进了幼儿园便在各个屋里跑来跑去的三毛和刘四龙不时发出欢叫:“这里真好玩呀!我们不要回去了。”
  嘟嘟和刘五虎亦蹒跚地跟着他们,且跑且喊:“好玩呀,好玩!”
  金妈妈说:“小朋友,愿意留在这里吗?”
  四个小孩子抢着回答说:“愿意!”
  三毛补充道:“比家里好玩多了,我可以永远都不回去。”
  说得大家都笑,许素珍笑骂道:“你这个小三毛呀,真是个没良心的!”
   


  夏季转眼即临。武昌的东湖在日日暖和的风中,变得浓绿起来。总院邀各方神仙一百多人,在东湖边召开会议,会期十天。对“三峡水利枢纽初步设计要点报告”进行讨论,着重讨论了坝址选择、正常高水位选择、装机容量、临时通航以及施工准备五大问题。最关键的坝址问题亦敲定下来:放弃南津关,先用三斗坪。
  决定做出时,丁子恒正在现场,他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坐在丁子恒旁边的洪佐沁轻碰他一下,说:“你看孔工。”
  丁子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孔繁正脸上竟无一丝笑意,依然冰冷如霜。丁子恒有些诧异,说:“他这是怎么了?”
  洪佐沁说:“我以为他会高兴得一蹦三尺哩。”
  丁子恒说:“不可理解。”
  会议刚结束,洪佐沁收到办公室同事转送来的一封电报。电文上说是母亲生病,火速赶回。洪佐沁的母亲在老家,拍一次电报要走很远的路,故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拍电报。洪佐沁读罢电报,脸色瞬间苍白。请假时,声音都在发抖。
  洪佐沁父亲早逝,是其寡母一手将他和弟弟洪佑沁养大。母亲在他心目中地位很重。在南京,他们三代同堂住在一起,但洪佐沁由下游局调至汉口后,母亲便固执地要回老家,说是无论如何也住不惯汉口。洪佐沁无奈,只能送她回去,并托了乡下堂姐照料。母亲孤身独居,洪佐沁牵挂深重,有时竟觉得是块心病。
  洪佐沁当即通知他的弟弟洪佑沁。两人连夜坐小火轮直奔安庆,再由安庆转汽车转马车地不停赶路,及至赶到老家洪家湾时,已用去了三天时间。
  洪家湾的景象同洪佐沁三年前送母亲回去时全然不同。村前村后,满目荒凉。山脚下空旷的场地里立着几座破损不堪的小高炉,仿佛废墟。一只乌鸦在树上呀呀地叫着,让洪佐沁心中顿生不祥之感。他无心惊讶眼前的变化,连奔带跑地往他母亲住处赶去。跑到门口见到他的堂外甥,堂外甥浮肿着脸庞,两眼如桃子般,见洪佐沁二人便哭道:“舅呀,三婆已经死了!”
  洪佐沁立即晕眩,恍惚地跟着堂外甥进屋,行至母亲床前,却见一床蓝格土布单子蒙住了母亲面孔。那蓝格布洪佐沁十分熟悉,那是他母亲亲手织的。洪佐沁扑上去,没来得及嚎哭一声,便昏了过去。
  一连几天,洪佐沁像木头一样,每天呆坐在母亲床边。心里却在一千遍一万遍地责骂自己。他的眼泪已经流干,眼眶干涩得仿佛转动眼珠都困难。死的不仅是他的母亲,还有他的姑姑,他的堂姐,他最小的一个堂外甥。他的堂姐夫年前便出门要饭,一直未归,生死不明。惟剩两个十来岁的堂外甥,瘦得皮包骨头,说话有气无力。
  洪佑沁说:“没有饭吃,怎么不告诉我们?”
  堂外甥说:“三婆说大家都没饭吃,你们在城里又不种地,照样会没饭吃的。她反正是要死的人了,少吃点没关系……就没跟你们说……后来,她老人家身上肿了……”
  洪佐沁说:“你妈妈怎么也这么糊涂呢?她应该告诉我们呀!”
  外甥哭道:“大舅呀,你就别骂我妈了,她也死了。”
  洪佐沁心如刀绞。村里已没多少人,青壮年都出门逃荒了,老人死得没剩下几个。村后山坡上新坟点点,萎妻荒草中的哭声都绵软无力。乌鸦每天盘桓在那里,不时发出声声号叫,叫声穿过清冷空间,传达于人耳中,令人胆寒。
  洪家的所谓丧事,无非是在新坟的旁边再添一坟。洪佐沁站在母亲的坟前,痛心疾首。他想不通,他的母亲怎么会因为饥饿而丧命。葬罢母亲,他和弟弟洪佑沁一起村里村外走了一遭。他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一句话:“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村里的地都荒了,就连自留地也是荒着,外甥说村干部不让种自留地。太阳照在洪家祠堂的大门上,门楣上“洪家湾食堂”五字清晰可见。洪佐沁走进去,见到里面东倒西歪的桌凳。许多桌上皆因潮湿而长着霉层,只有青石的台阶在初夏的阳光下反射着辉光。
  洪佐沁从里面走出来,嘴里依然说着怎么会这样。洪佑沁说:“真是想不到啊!可能很多地方都跟这里一样。”
  洪佐沁有些茫然,说:“一人一天三两半粮食,这日子叫人怎么过?大跃进的形势不是很好吗?产量不是很高吗?去年夏天妈妈让人写信还说日子还过得去呀。”
  洪佑沁说:“产量有假,肯定有假。我一个学生从四川放假回来,忧心忡忡,说上面要是不给粮食的话,农村的日子就会没法过了,农民差不多都没口粮了。”
  洪佐沁说:“粮食呢?”
  洪佑沁说:“粮食有可能就只是一些数字,而不是真有粮食。”
  洪佐沁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洪佑沁说:“因为大家都这么做。”
  洪佐沁说:“难道不怕自己饿死?”
  洪佑沁说:“我想,一是昏了头,二是相信国家这么大,哪能没粮食给大家吃?每个人都这么想,便有了今天。说来还是昏了头。”
  洪佐沁说:“就这么简单吗?”
  洪佑沁说:“或许就这么简单,或许并不简单。”
  他们行至村外,站在荒芜的田野里,满脸困惑和伤感。风很暖,风中的景致却让人心寒。地里依稀可见一些挖野菜的人。干硬的地上,野菜也不多见,只有一些未长成的青苗在风中摇摆。看着看着,洪佐沁的泪水又涌出眼眶,流得满脸都是。
  洪佐沁回家后大病一场,高烧三天不退。几乎休息了半个月,人才能下地行走。第一天上班,走在阳光下,心里仍然发虚。嘴里仍是在老家吃红薯饼红薯藤的味道,脑子装满了荒凉的田园和饥饿的面容以及山坡上的坟包。第二日他请了假,同妻子董玉洁一起去粮店买粮食,两人分头排了好几次队,买了二百斤。用三轮车拖回来后,又去买了两口大缸。
  董玉洁说:“这又是何必呢?”
  洪佐沁说:“你以后就晓得了。”
  有很长时间,洪佐沁都一心盘算着怎么储存粮食。壁橱是最佳储粮之处,但里面能储存多少呢?倘若储存满了,他一家五口人能吃多长时间?家里还有哪些空间可以存放粮食?会不会有老鼠循味而来?如此等等,洪佐沁被这些念头折磨得无心看书,亦睡不着觉。暗夜里,他想,那个日子一定会到来的。
  丁子恒听大毛说洪泽海的爸爸回来了,一天晚上,便去了洪家。当时洪佐沁接到电报走得匆忙,将会议上一些资料托给丁子恒。但他回来后,竟仿佛忘记了这些资料,迟迟不去找丁子恒取回。丁子恒想,施工计划又要开始做了,缺少这些资料,洪佐沁怎么工作?想着,就觉得自己送过去也无妨。
  丁子恒和洪佐沁曾经同在皖北无为凤凰颈大闸共过事,彼此较熟。洪佐沁人长得颇胖,他的太太董玉洁也是胖子。有一回梅雨期,连连下雨。大家在工棚里呆得无聊,情绪低落,没人想说话,仿佛连嘴也被霉住。丁子恒便对洪佐沁说:“洪工,你和你太太都是合肥人吧?”
  洪佐沁说:“咦,你怎么知道的?”
  丁子恒说:“这还不简单吗?有条谜语说‘两个胖子结婚’,猜一地名:合肥。这不正合适你家?”
  沉闷的工棚中一下子爆出大笑。笑完大家都说,没想到丁工平常话不多,好容易说一次就成佳话。那天,大家便在工棚里根据各自姓名和长相特点,编谜语猜。连总院的几个领导也都被编织进去。说着笑着,便愉快起来。晚上睡觉时,有人说今天好快乐。洪佐沁说:“你们是快乐了,可我的英俊形象却被牺牲得不成样子。”说完自己便先笑了起来。
  洪佐沁在勘探队时曾经写了申请想入党。但却意外地发生了一桩桃色事件,使他永失机会。那是一个雨后的日子,天有些闷热。洪佐沁从钻机上下来,到河里洗澡。洗了一半,忽听有人喊救命,便只着一条短裤循声而去,见一女子正在河湾中挣扎,洪佐沁忙跳入水中施救。洪佐沁自小在水边长大,水性不错,救人出水对他只是小菜一碟。没几分钟他便游至女人跟前,三下两下拖她上了岸。女子被水呛得几近昏迷,洪佐沁把她背到树阴下,忙碌大半小时,那女子终于清醒,醒来便跪在地上叫恩人。
  这件事情到此,洪佐沁还不失为一个英雄。勘探队接到那女子父母送来的感谢信,着实将洪佐沁表扬了一顿。一个会写文章的技术员还把此事写成文章发表在总院《长江流域报》上。但洪佐沁却没能将这个英雄形象保持下去。被救女子叫水兰,就住附近村庄,未满二十,人长得清秀白净,细腰圆臀,走路时扭扭的,纯朴得招人怜爱。落水事件后,便常来勘探队找洪佐沁。或说奉父母之命请洪佐沁去家里吃饭,或是把洪佐沁的脏被子脏衣服一并抱回洗干净再送来,甚至给洪佐沁千针万线地做鞋缝衣,令勘探队一帮单身们羡慕得要死,纷纷跌脚后悔那天怎么没有去河边洗澡。一个叫王铁的技术员说:“我比洪工年轻,相貌又帅,倘若那天是撞上了我,我现在会比洪工更舒服,她每天给我送晚饭来吃也说不定。道是何故?想让咱做她家女婿呗。”
  洪佐沁便笑,说:“凭你王铁,旱鸭子一个,你救谁呀?做个陪葬女婿差不多。”
  洪佐沁说过女婿这话后,心里便也有些犯憷,心想该不是也拿他当做女婿人选了吧。洪佐沁便在应邀去水兰家吃饭时,大谈他的太太和孩子的故事。水兰一家亦跟着他开怀说笑,毫无介意之色,对他依然热情不减。这倒使洪佐沁反骂自己多疑,来来往往便放松了好多。
  不料这种轻松的来往,竟使洪佐沁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喜欢水兰了,几天不见便眼巴巴地盼望。洪佐沁的太太董玉洁体型肥胖,自小在城市长大,性情爽直,从不会羞羞答答看人眼色,少了一种小户人家女子的乖巧和柔顺。而这些,水兰都有。一次周末从水兰家吃饭归来,水兰送他至村口小路。小路边草深树密,洪佐沁同水兰说得高兴,情不自禁中把水兰抱进怀里。水兰很顺从,任他抚摸和亲吻。亲热到兴头上,在勘探队过了好几个月光棍生活的洪佐沁自然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激情和欲望,把外衣就地一铺,把该做的便都做了。完后,搂着水兰躺在地上,望着满天繁星,洪佐沁有些怨自己太冲动,未免对不起水兰,也对不起董玉洁。但回味适才水兰的温柔,觉得所获快乐同董玉洁的全然不同。便又想,一生能有一个水兰,多上一种体验,真也实在值得。
  事情就这样开了头,有如此的思想基础,洪佐沁便一发不可收拾,常邀了水兰去到无人处共享片刻的欢愉,欲望强烈得忘却了后果。
  事情发展到此,自是瞒不住人。勘探队很快便有风言风语,人们私下言谈,对洪佐沁十分不齿。上级自然也知道了,总院派人来工地,严肃地找洪佐沁谈话,言及其错误严重性。洪佐沁方如大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的局面已不可收拾,一时十分狼狈。当夜便找了水兰,痛哭流涕认错,说自己如此这般又无法娶她,真乃禽兽不如。水兰很平静,温婉依然如平日,伸手替他抹着泪说:“我没有要你娶我呀。”
  洪佐沁说:“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水兰说:“我欠你的。老话说欠债还钱,欠恩还情。我用我的情还你的恩呀。”
  洪佐沁一时听得发呆。水兰说:“领导骂你,我去找他们论理。这是我愿意的。”
  洪佐沁听罢更是泪水涟涟。不久,他便被调回总院,走前连同水兰道别一声都没来得及。入党自然不被通过,档案上倒多了个大处分,且在董玉洁面前从此抬不起头来。
  丁子恒原本对洪佐沁印象颇好,自有此事后,亦对他心生鄙视。丁子恒心说,你洪佐沁能做这种龌龊事吗?你是什么人?既非社会下层之流氓地痞,亦非富贵豪门之浪荡子弟。他们或下有根基,或上有背景,乱七八糟的事本来就在他们的分内。你是工程技术人员,靠自己吃本事饭行走天下。脚下有扎扎实实的地,头上有前景无边的天。你命中就该安安分分做好自己的事,这就是你来到此世界的使命。你不守住自己,却心生妄想,岂不是作贱了自己?
  洪佐沁亦知丁子恒对他的反感,心叹世上无人知他内心之苦,便也自疏远了。如此这般,他们虽同住乌泥湖,且洪家东窗对着丁家西窗,却来往不多。只是洪家长子洪泽海常常同大毛两人隔着窗子高声谈话。
  丁子恒敲洪佐沁房门时,洪佐沁正忙着把壁橱腾空,预备陆续地买些粮食储藏其中。开门见丁子恒前来找他,不禁有些迷茫。丁子恒拿出资料递给他,他方恍然,一边说谢谢,一边又说:“三峡还上得了吗?”
  丁子恒说:“怎么上不了?”
  洪佐沁说:“我好像有什么预感,总觉得这工程一下上不去。”
  丁子恒有些诧异,说:“不会吧,我见林院长信心很足的。巴克塞也夫专家也说可以大力做施工准备了,科委三峡组也马上要召开三峡科研会议,交通部也将召开三峡航运问题讨论会。以我的观察,国家是在紧锣密鼓地上三峡哩。”
  洪佐沁苦笑一声,说:“但愿如此吧,也许我是多虑了。”
  丁子恒说:“你母亲怎样?”
  洪佐沁脸色一暗,说:“已经去世了。”
  丁子恒便有些抱歉,说:“对不起,让你伤心了。人老了,总会有这一天,你也要节哀顺变才是。”
  洪佐沁说:“也只能这样。”
  丁子恒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丁子恒和洪佐沁始终是一个站在门里,一个站在门外。洪佐沁没有让丁子恒进屋一坐的意思,而丁子恒亦没想到应该进他家门。直到走出戊字楼,丁子恒方想,洪佐沁怎么连门也不让进?如此也未免过分了吧?想着便有些不悦,心里对洪佐沁便更不喜欢。
   


  吴松杰家自搬到丁字楼上以后,同邻居丁子恒家的交往淡到几乎没有往来的地步。吴松杰原本在荆江工程处工作,因为性格内向,家庭成分又不太好,一直到三十岁都没有成家。当地有个女中学生,常去处里找人玩耍,并且露出口风不想在家乡嫁个农民,而想找一个有工作单位的人,便有同事将吴松杰介绍给了她。这个女中学生就是李乐云。吴松杰并不太中意李乐云,可是除她外,也没有其他人选,便也罢了。李乐云亦不觉得吴松杰是她合适的人选,她觉得自己有文化且还眉清目秀,找吴松杰这么个闷葫芦实在是有些亏。但眼前的单身汉只有一个吴松杰,同村里的人比较起来,他当然还是要强得多,也就只有认命。于是两人交往半年后,便申请结了婚。
  婚后李乐云的母亲与他们同住一起,两人感情并不很好。吴松杰喜欢的东西,常常恰是李乐云排斥的,反之也一样。吴松杰言词木讷,争执起来,永远也争不过李乐云。李乐云一口沔阳话说得流水一样连贯,有俗语有比喻,话中套话,弄得吴松杰头大。更兼李乐云母亲一听两人语言相撞,立马搭腔帮助女儿,吴松杰一对一尚难取胜,何谈以寡敌众,遇事只好三缄其口。原本就沉默寡言的他,便更加沉默寡言。
  李乐云跟着吴松杰调进城后,便在子弟小学教算术。她说话时眼睛喜欢向上翻动,仿佛不用眼睛帮助就说不出话来。大毛和二毛便为她起了个绰号叫“白眼翻”。饭桌上说笑起来,被雯颖骂了一顿。雯颖虽然骂了大毛二毛,可自己心里一想,那李乐云可不就是个白眼翻?便也觉得好笑。
  雯颖从心里不喜欢李乐云,每次相遇只点点头。雯颖很自然地拿她与魏婉娴相比,觉得李乐云实在是缺少魏婉娴的那份雅致,倒是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土腥气,衣装虽然进了城,说话行事却依然按着乡下人的一套法则。雯颖不知的是,在她瞧不起李乐云的同时,李乐云亦从心里充满了对她的鄙夷。李乐云想,你陈雯颖再怎么洋气得像个大家闺秀,也不过一个家属。一个家庭妇女同我这样有自己的事业的人如何相比?
  吴松杰和李乐云都要上班,家里事情便落在李乐云的母亲李三婆身上,洗衣做饭外加照顾两个外孙。李三婆有三个女儿却没有儿子,对男孩子便有一种偏爱之情。李乐云一生便是两个男孩,李三婆将两个外孙吴安林和吴安森宠爱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家五口人,吴松杰表面上是一家之主,其实却是这个家里最没有地位的人。
  李乐云同癸字楼上右舍何民友是老乡。何民友在计划处工作。早在荆江工程处时,两家就都熟悉。何民友的太太陈丽霞常来陪李乐云的母亲李三婆聊天。陈丽霞同何民友是姑表兄妹通婚,婚后生下两个孩子,一个弱智,一个白毛。现在又怀着第三个。她盼望生一个正常孩子,却不知肚里这个是不是又有问题。同李三婆说起时,陈丽霞每每止不住眼泪往下淌。每次淌泪,那个已经十岁的弱智男孩便伸出肮脏的小手替母亲把泪抹去。
  因为陈丽霞常来丁字楼上,同雯颖多少也有点熟,见了面彼此也少不了有几句说笑。雯颖因不喜欢李乐云,连带着对陈丽霞也有点淡淡的,只是每每见到弱智的小儿替妈妈抹泪,心里便生出许多怜惜和感动。
  一个星期六,三毛从幼儿园回来得很早,神秘兮兮地伏在雯颖耳边,说:“妈妈,吴安森跟我说,那个何多多是个傻瓜哩。”
  雯颖说:“可不许这么说。他是个很乖的小孩,他心地很善良。”
  三毛说:“那他为什么长这么高也不上学?”
  雯颖说:“那是因为他有病。”
  三毛说:“他很笨哦,什么都不懂。大毛哥哥有病的时候,就什么都懂。”
  雯颖说:“他生的是一种特殊的病,你可不能欺负他哟。”
  三毛说:“那……吴安森说星期天要把他带到野地那边去玩,叫他趴在地上给我们当小马,算不算欺负?”
  雯颖吓了一跳,说:“当然算。身体好的人欺负有病的人,是很丢人的事。三毛,你可不能干这样的事。”
  三毛想了想,说:“好吧。那……我教他算算术行不行?”
  雯颖说:“这个可以。”
  陈丽霞再来吴家小坐时,三毛便缠着常年跟在妈妈身后的何多多要教他算算术。为了这事,吴安森不依,竟挽了袖子,跟三毛打了一架。三毛打不过吴安森,但他身边有蒲海清,所以他获得最后胜利。但是胜利者三毛在教了何多多三次后,便对着雯颖连连长叹:“我教何多多一加一等于二,教了十八次,他还是不会。他这个病真是怪病。”说得雯颖忍不住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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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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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河犹带英雄气。
  试上最高闲坐地。
  东,也在图画里;
  西,也在图画里。
  ——元·张养浩《山坡羊》

   


  江面上朔风呼叫。风从峡谷中吹来,仿佛挟带着一股豪气,贴着江水直扑开阔的河滩。波浪被风的手卷带而起,发出哗哗哗的呼应声。泊在江边的小船便在这风与浪的夹击下相互撞击,哐哐作响。
  长江这条美丽的河流,从图片上看,它是那样充满灵秀之气,宛转于峡谷之间,逶迤于平原之上。太阳的光芒照在水面,两岸绿树拥着一带江流静静地流淌,显得明媚绚丽。然而,当你真实地站在它面前领略它时,你却会强烈地感受到它的浩大气派,它的雄壮声势和它劈山闯海、摧枯拉朽的豪放对你的灵魂的撞击。那一刻,风挟着灰沙从你耳边掠过,涛声拍打山岩发出轰然巨响。这声音,足可以把潜伏于你体内所有悲壮情愫逼迫而出,令你情不自禁地满怀沧桑。
  苍茫长江,总能让你对它有一份难以抑制的特别怀想。
  凌晨四点整,风似乎小了。进峡的船长长地拉响一声汽笛。天空一朵灰云仿佛抖了一下,把下弦月从云层背后抖出,冷冷地挂在天边一角。夜色未退,江面上茫茫一片黑灰,只有几盏指路的红灯标和白灯标在水面不疲倦地闪烁,放射着它们永无穷尽的光明。丁子恒从床铺上坐起,他隔着窗子朝外看看,又侧耳静静地倾听舱外的风声涛声。
  这是春节刚过的第四天。三峡水利枢纽初步设计要点报告完成后,总院指示立即做好三峡坝址的初步设计准备。为了确保坝址选择的万无一失,决定组织各处骨干工程师对三斗坪和南津关再进行一次实地查勘,并对两坝区做全面的比较。连续几个月,三斗坪美人沱八号和南津关三号两个坝段在图纸上已被许多手千百遍地抚摸,每天大家见面不是“美八”便是“南三”,仿佛离开这几个字眼,便无话可谈。虽然许多人都去过三斗坪和南津关,但这次的实地查勘仍然令他们激动和向往。
  与丁子恒相邻床铺的枢纽室工程师洪佐沁在乘车来宜昌路上便反反复复地说:“长江我是千百遍也看不够的。”
  对面床铺水文室工程师张者也表示同感,并且补充道:“哪怕在三峡建成的第二天就死,我也没有半点遗憾。”
  刚上船时,丁子恒同张者也都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却并不相识。坐下聊起,互道眼熟之感,方知彼此都住乌泥湖,张者也住癸字楼下右舍。乌泥湖宿舍有七人参加这次查勘,永青里和惠宁路其它几个宿舍的人加起来也只有七个。于是大家便笑说如果大坝坝址是在乌泥湖和长青里、惠宁路这几处筛选的话,肯定会是乌泥湖中选,因为他们的人占去了整个成员的半数。副总工程师金显成却说这个结论肯定错误。因为乌泥湖人肯定既不愿自己成为移民,也不愿让自己的地盘沉于水中,为此多半会投长青里或惠宁路的票。一席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金显成住甲字楼上右舍,他和他的太太叶绿莹都是满人。丁子恒同金显成交道打得并不多,但金显成的幽默和处理问题的机智却令他十分欣赏。
  汽笛又一次响了,仿佛一个人说话要加重语气,这次汽笛如同吼叫。丁子恒心知,船已经进了三峡的大门:南津关。
  对面床铺的张者也也醒来了,他翻身坐起,见丁子恒随意躺在床上,眼睛朝外观看,便问:“丁工,没睡?”
  丁子恒说:“睡了,也刚起来。”
  张者也打个呵欠,说:“我在家经常失眠,可只要一到长江上,听着涛声随船摇晃,失眠症立即治好。”
  丁子恒说:“我跟你刚刚相反。我在家睡眠总是很好,可一见到长江,神经就亢奋,失眠症立即附体。”
  张者也笑起来,说:“我们是从两个角度证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长江能对我们的睡眠产生影响。”
  丁子恒亦笑了,笑完,说:“张工,你父亲可是教古文的?你是不是还有个哥哥叫张之乎?”
  张者也笑道:“你说对了一半。我是有个哥哥叫张之乎,可是我父亲却并未教古文。非但教不了古文,他甚至大字不识几个。他在药铺当伙计时常听老板之乎者也地教训他,于是心里便发誓说,我这辈子非得有两个儿子,一个叫之乎,一个叫者也,你老板会的,我家儿子也都会。后来他娶了我妈,我妈一下给他生下双胞胎,这就是我和我哥哥。我父亲果然兑现他的誓言,把我们一个叫了之乎,一个叫了者也。”张者也说完,船舱里笑声轰起,原来大家都醒了。
  外面的天还黑着。南津关的江流,有如突然束起,仿佛要把自己削得尖细一点,以便在绝壁千仞的峡谷中自由游走。金显成叹道:“这样超绝的峡谷,实在是作为水利枢纽的优越条件,难怪萨老先生一眼便看中了它。”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船舱一角传出:“但它却实在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谁能知道它的绝妙外表下,是数不尽的溶洞呢?”
  丁子恒听声音便知道,这是林院长新从北京请来加盟三峡勘探的地质专家孔繁正。
  洪佐沁说:“不光是萨凡奇,苏联专家也表示鼓津关更理想。说实话,南津关处于三峡的瓶颈口,一卡起来,就可以一举拦蓄宜昌以上将近四千五百亿立方米的年水量,从根本上解除长江中下游的洪水灾害,而且也可以彻底解决长江上游的航运问题。如果坝址从南津关上移到三斗坪,就要损失好几百米的水头,这意味着失去了一座四五十万千瓦的水电站。同时从三斗坪到宜昌大概有四十公里的航道也得不到改善,弄不好会成为两千六百公里长的沪渝航线上的一截‘盲肠’哩。这理由也不能不说强硬。”
  孔繁正说:“强硬?再强硬也强硬不过大自然的条件。前不久勘探队在南津关江心钻洞,钻到吴淞寒点五十米以下时,钻杆上竟然爬上来一只大螃蟹。说明什么?这说明溶洞情况复杂超出我们的想象之外。溶洞彼此洞洞相通,就算我们克服重重困难,将来大坝在南津关修建起来了,水也蓄上了,谁能保证水库中的水不从水底和两侧的溶洞渗漏一尽?同一截盲肠或几千亿立方米的水量相比,哪个后果更为严重?”
  洪佐沁说:“那当然是修个漏库的后果更为严重。”
  金显成说:“南津关的外形的确不可替代,但它的地质情况太糟糕,而三斗坪虽然地质条件十分理想,其它方面也确有不尽人意之处。苏联专家提出的问题也就是洪工说的并非小事的那几条。总院为了兼顾这两地优势,考虑是否可在大坝下游再修一座副坝。这样既可以收回失去的水头,也可以解决盲肠问题。”
  张者也说:“修两座坝,经费问题能解决?”
  洪佐沁说:“如果在南津关修坝,为解决溶洞问题,可能会投入比一座坝还要高的费用。”
  金显成说:“洪工说得不错,修这样的两座坝,应该比在南津关修一座坝的费用要省一些。同时副坝的建成,还可以解决主坝可能出现的下泄流量不均匀的问题。不过,这个方案还在研究中,到底能不能行,还得论证。”
  张者也便笑道:“南津关这地方,山河壮丽,却徒有其表,非你我之辈用武之地。让文人墨客吟吟诗,市井小民观观景,它也就够了。”
  孔繁正说:“这样近距离地修两座大坝?全世界的人都会说中国人是发疯了。”孔繁正的声音依然冷冷,充满傲气。
  丁子恒听着来自各处室工程师的高谈阔论,一直没有插话。丁子恒并非木讷寡言之人。在三四个熟友面前,他可以谈笑风生,不乏幽默。一旦超出此范围,他便习惯缄默不语,只静静坐在一边,听人谈论。
  对于三斗坪、南津关二者坝址孰优孰劣,丁子恒觉得每个人的话都有一份道理。但如果修建主副两坝的方案能够论证通过,丁子恒以为这恐怕是最理想的,可谓皆大欢喜。设想长江上相距不足五十公里处,连连耸立两道世界级大坝,那该是何等辉煌的景观。正想时,他听到孔繁正关于“发疯”一说。丁子恒心道,是不是发疯得由我们来定。你懂地质,未必连水电你也懂?
  丁子恒不喜欢孔繁正。孔繁正眼睛常常向上望,头亦微仰着,神气中满是傲慢。开口说话,腔调亦是冷而无情。这使丁子恒总是情不自禁地往当年南京常见的达官贵人身上想。而一个工程师,丁子恒想,你摆这副派头做什么?你若有本事,何必如此?你若没本事,拿派头也没用。
  孔繁正的一句话,令热烈的讨论瞬间冷场。许多人都不好做声,便把眼睛投向舱外。
  汽笛不断地吼叫,山鸣谷应。轮船有如在一条狭窄隧道里蛇行。夜色依然浓重,两岸石灰岩陡壁不断变幻形状,显得分外峥嵘可怖。灯标也愈来愈密,不但在水上,两岸峭壁上、山岬间,亦都布满灯标。丁子恒知道,这是石牌到了。
  夜色里的石牌是航行途中一大关口。航道在此突然转了一个比九十度更甚的急弯,一个礁滩由右岸突入江心,这便是著名的石牌珠。石牌珠如同峡谷中突伸的一只胳膊肘,拦住水流,把原本就不宽的航道压缩成一条单行线,弯道半径只剩五百公尺左右。轮船只能循着灯标,怯怯地从山边擦过。引擎吼叫得颇吃力,快车慢车的铃声几乎未曾间断。瞬间,江上灯光更密了,左岸是灯,右岸也是灯。红色白色,相隔相间,在夜色笼罩的江面连成道道光带,形成少见的绮丽景色。
  轮船绕过石牌珠这道大弯,便进入灯影峡。来程已在夜色中闭合,只有那几条光带,远远望去,已汇成一道巨大的光芒,刺入万山深处。
  丁子恒特别喜欢灯影峡这一名称,他觉得这叫法很是优雅。有人说是因为南岸石鼻山上四块大石形似西天取经的唐僧师徒四人,此四人姿势各异,映在深蓝色天幕上,有如灯影戏,故有此名。丁子恒却不信此说,他想这肯定是未曾夜航过三峡的文人信口编出来的。灯影峡之所以冠以灯影二字,与孙悟空诸人何干?南岸那几块大石头也不过是好事之徒的牵强附会。只有他们这些在夜色茫茫中穿峡而过的人,方能真切体会到灯影峡的真谛:石牌水道,弯急路窄,夹江两岸,灯光密布,天色一暗,便见得山体上江面上的绰绰灯影。往来船只,离开这些灯,便寸步难行。这才是灯影峡名字的由来,连峡谷两岸的震旦纪石灰岩也因之而被称为“灯影灰岩”。
  穿过灯影峡,过了南沱,峡谷渐渐开阔。石灰岩的绝壁悄然后退,终于在三斗坪附近消失不见。天开始有一点微亮,丁子恒隔窗看到了朦胧中的三斗坪。
  三斗坪乃长江岸边一极小极小的镇子。抗战末期,曾作为一个靠近前线的走私转运中心,有过一度繁荣。许多船只和许多陌生的面孔在这小镇的水域进进出出,店铺里的东西好卖了,破旧而阴暗的客店有客住了,几家女子跟着陌生面孔的人或到重庆或下汉口了,繁荣景象大约也就这些。但无论如何,那只是它历史上的辉煌。抗战结束后,船只和陌生面孔都消失一尽,它便依然回到了冷落而寂寞的过去。直到许久后的一天,一只勘探队仿佛从天而降,这个已被遗忘的小镇才恍如一颗深埋多年的珍珠,被一点一点挖掘出来,一点一点拭尽泥土。突然之间,它有了纯净的光芒,这光芒竟从深深的峡谷一直射到天外。
  现在的三斗坪,成了一个大工地。工程师、技术员、钻探手、风镐手、测量员,随处可见,钻探机、开山机、三角点、导线桩、水准基点,满目皆是。珠络似的灯光在沿江两岸由山顶直挂到江心。虽然轮船引擎仍在耳边响个不停,但丁子恒一行仿佛已经听到了来自三斗坪的昼夜不停的钻机轰鸣声。
  天完全亮了的时候,丁子恒一行人踏上三斗坪的河滩。
   


  早餐是在工地上吃的。一碗粥两个馒头,简单又省事。这种生活,工程师们都习以为常。吃完便将行李扔在工棚,开始查勘。
  姬宗伟从河滩上跑步而来。见丁子恒,高兴道:“丁工,你也来了?”
  丁子恒说:“姬工,你没回去过年吗?”
  丁子恒一叫,便有人笑。姬宗伟只好自己也笑,说:“祖宗没把姓弄好。在工地,我管事一多,他们就说,你哪里是‘姬工’,分明是个‘鸡婆’嘛。”他这么一说,笑声便轰的一下,撒得江滩满是。
  姬宗伟说:“先应该向大家道声新年好,我在这里专门等你们哩。我们在工地的人,从没过年的概念,钻机不停,人就得天天守着。金总呢?”
  金显成正同孔繁正说着什么,连忙答道:“我在这。”
  姬宗伟说:“我奉命听您调度。你们想先去哪里?美人沱八号行吗?”
  金显成说:“可以。”
  姬宗伟忽然又想起什么,说:“大家半夜里坐船来,很辛苦,要不要歇歇?”
  孔繁正说:“不必。时间比什么都重要。”
  姬宗伟此时方看到孔繁正,他眼睛一亮,说:“孔工,您也在这里。太好了,这里的地质情况,您讲就比我清楚多了。金总,孔工这一年差不多把三峡的每个角落都跑到了,这一带的地质状况,全都放在孔工的胸中哩。”
  张者也便笑了,说:“我的妈耶,那得多大个胸呀。”说得大家又轰的一笑。
  美人沱八号坝段就在三斗坪。这一坝段经过几年苦战,面貌渐渐明确,优点随了解的深入愈加突出。许多人从心理上觉得选定这个坝段做三峡大坝坝址可能性颇大。但感觉不能替代科学,所以,勘探工作一直在此紧张进行。
  姬宗伟说这个坝段上现在有四部钻机在钻探。两部在江心,两部在河滩。左岸坝肩狮子包山腰上,打了一个八十多公尺深的平峒,一直伸进山腹,这一平峒业已完成。右岸白岩尖山腰还要打一个平峒。为让开山机上山,须得修筑一条临时道路。故而每天有几百人在这里打眼放炮,以便沿陡峭的山坡开出道路。整个三斗坪有四条坝线在平行勘探,可谓钻机处处。光是白庙子坝线上,由山顶到江心便摆下七部钻机。两岸河滩上、冲沟里随时可见三角形的塔架。勘探队都是三班工作,人停机不停。江边仓库堆积的岩心木箱已成千累万。勘测的工作做得非常细,从南津关到美人沱两岸五十公里内,两个坝区,十四个坝段都被勘查一遍。看看那些到处散布的红漆木桩,便可知其工作量。
  一行人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耳边的轰轰声始终不绝。河谷过了三斗坪,便又收缩,直至转入牛肝马肺峡。这时三斗坪好似西陵峡中一个大肚子,而所以能形成如此大肚,是因为这里是火成岩地区的缘故。整个大三峡七百公里,只有由南沱到美人沱间的三十公里是火成岩区,其余都是沉积岩区,目前勘探已将这点弄得很清楚。姬宗伟且说且叹:“早先孔工说这是大自然一绝,我们还不以为然。现在上上下下看过,觉得这里真是天赐胜地。”
  孔繁正踏上一块岩石,居高临下。江风把他脖子上的长围巾吹得飘了起来。他伸手抓起围巾,将之掖在胸前,眼望长江,然后说:“宽阔的河谷地形,抗压强大的火成岩基础,对大型水利枢纽工程十分有利,高二百公尺以上的混凝土大坝有如人造大山,非得这样的岩石做基础,方才安全可靠。尤其是上坝线,江心中堡岛有广阔的河漫滩,给水工布置、施工导流、施工布置都创造了极好条件。此外,这一带,两岸呈十分明显的阶地状。地貌学家已查出有九级阶地,差不多每隔三四十公尺,就有一级阶地。沿江一些村镇,如三斗坪、茅坪、黄陵庙、中堡岛,都是分布在一级阶地上。许多地名叫‘坪’,也都同阶地有关。阶地的形式和阶地发育比较明显,一方面说明了这一带地层仍在上升,河流仍在下切,因而这一带长江仍处于幼年峡谷期阶段。另一方面,也说明地质过程中,火成岩同沉积岩的石灰岩大不相同。火成岩剥蚀现象的确很严重,因而阶地明显,而石灰岩区阶地现象则不显著,它表面上似乎纹丝不动,内部却受水流溶蚀作用,形成百孔千疮的溶洞,南津关的地质状况便是如此。”
  孔繁正一副指点江山的派头。他的目光投向四周群山,脸上竟溢出激情。丁子恒还没有见过他如此激动,心里便有些讶异。孔繁正从三斗坪岩石上晶莹亮闪的黑云母,谈到到火成岩区的物理风化剥蚀,由此又谈及南津关石灰岩区的化学风化溶蚀。物理风化剥蚀使三斗坪外貌呈阶地状,内里却坚硬无比;化学风化溶蚀令南津关外貌强硬森严,内里却满是溶洞。坝址应选择何地,答案当显而易见。孔繁正说,坝址若定在三斗坪,大坝有成功和失败两种可能性;但如果定在南津关,那么结果只有一种,就是失败。这是大自然的决定,我们人力难以改变。
  金显成笑道:“不管坝址定在哪里,都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可谓华山一条路。我们只有一条路好走。”
  孔繁正说:“如果只有一条路,那就走向三斗坪。”
  丁子恒说:“从施工角度看,阶地对于施工时布置建筑物十分有利。其一,可以省去不少平整工程;其二,阶地上高程相差少,建筑物平面联系容易;其三,不同高程的混凝土工厂可以选择不同的阶地布置;其四,横切阶地走向的大冲沟,可以用做交通线的展线,把各级阶地连成一体。”
  孔繁正说:“丁工是施工室的?”
  丁子恒点点头。孔繁正说:“丁工这个阶地有利施工一说,正是对我先前所说阶地地质情况的一个补充,十分有力。”
  洪佐沁附在丁子恒耳边,低声道:“发现没有,这个孔繁正喜欢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话。”
  丁子恒说:“这大概是强者派头。不过,他看来还是有本事,头脑反应敏捷,思路缜密严谨,陈述事件用词准确,干净利索,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个工程师应有的素质,他似乎都有了。”
  洪佐沁说:“有本事就有本事呗,何必摆一副我比你们全都行的派头?”
  丁子恒说:“那倒也是。”但丁子恒在说这话时,心中对孔繁正的反感已经淡了许多。他想,一个人有本事,就算多一点毛病,也没什么。
  爬上三斗坪附近的高峰白岩尖,人们都开始出汗。山顶寒风扑面,冬日阳光传达出来的一点点微弱的温暖,被冷风一吹而尽。纵然如此,还是有人脱下了棉衣。
  伫立山顶,峡谷河流皆奔至眼底,与河滩所见迥然不同。长江如带,由西北万山丛中奔流而下。至三斗坪拐一大弯折往东北,又没入那云封雾锁的万山丛中。江北岸如万顷波涛般起伏的群山正是那久经沧桑的黄陵背斜。它像一块盾牌,保护了这一段短短二十公里长江免于遭受震旦海、寒武海等海相沉积,从而给长江留下一块“净土”。丁子恒眺望着穿山而来,又穿山而去的长江,心里漫想着亿万年前,四周海浪滔天,一望无际,仅此一处孤岛,屹然独立于万顷重洋之中。然而亿万年后,长江竟腰斩这一背斜,直奔东海。大海不能吞没,江流竟可截开,大自然真是神秘莫测。
  晚上便住在工地。工地将一座旧仓库改造成住所,只一个房间,用木板搭起通铺。自来水在门外,厕所亦只是一个草棚,隔得远远,如欲入厕,须得跨过一条小沟。屋中间吊了一盏灯,灯光很暗,若想看书读报,会很吃力,于是便只好聊天。
  工地钻机轰轰的声音压倒江面的风声,成为夜晚的主响。钻塔上的灯在黑夜里尤其显得明亮,它同淡淡月光溶为一体,穿过仓库的窗口,把影子投在床铺上。室内没有桌椅,打开随身所带行李铺盖,铺在床上,便既是桌子亦是板凳。许多工程师在家讲究,出了门便一改面目。用丁子恒的话说,在家里,你是自己,也是工程师;到了工地,你就只是工程师而不是自己。在家里,你可以为自己创造条件或改造条件;到了工地,你就只能顺应工地条件。既做了工程师,便得有这些最起码的心理准备。
  张者也一边打开行李,一边说:“坝址如果定在三斗坪,咱们现在住的这个仓库,将来会在什么地方?”
  金显成说:“在水下。”
  张者也说:“当然是在水下,可是在水下什么地方呢?”
  姬宗伟笑道:“张工,你弄那么清楚是不是想让后人将来在水下寻找你的遗迹呀?”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
  惟孔繁正脸上依然冷冷冰冰。他盘腿坐在床上,仿佛凝思。金显成低声说:“看孔工,身子虽然休息了,可脑子还在工作。”
  孔繁正说:“‘扁舟转山曲,未至已先惊。白浪横江起……’下句是什么?”
  张者也说:“这不明摆着的吗?‘一下掉江底’!”说完自己便先笑起来。
  丁子恒说:“是不是‘槎牙似雪城’?”
  孔繁正说:“对对对,正是这句。‘番番从高来,一一投涧坑。大鱼不能上,暴腮滩下横。小鱼散复合,浼灂如遭烹。鸬鹚不敢下,飞过两翅轻。自鹭夸瘦捷,插脚还敬倾。区区舟上人,薄技安敢呈。只应滩头庙,赖此牛酒盈。’这是苏东坡过新滩时写下的诗。”
  洪左沁说:“我们这里就丁子恒最懂诗,他爸爸是文学教授。”
  姬宗伟说:“依着洪工的推论,我爸爸是开小酒店的,难怪我光听到有大鱼小鱼。鱼是好菜,下酒好得很呀。”仓库里立即叫笑声爆满,连孔繁正亦忍俊不住。
  笑罢,丁子恒突然想起什么,说:“孔工,新滩自古为崩滑区,距三斗坪不远,如果坝址选在了这里,一旦滑坡,会造成影响吗?”
  孔繁正说:“应该不会。新滩在宋代、明代有过两次特大滑坡,两次分别断航二十一年和八十二年。但从那以后,滑坡都不太大。当然这并不表示以后就不会有大规模的滑坡了。不过,大坝修好后,以最低设计蓄水位一百五十米计算,水位至少抬高八十米以上,再有滑坡,入水势能条件必然降低,涌浪的破坏力会非常之小,更大可能是崩滑山体直接泄入江中。”
  洪佐沁说:“那会不会因此而造成水库泥沙淤积呢?”
  孔繁正说:“这就不是我所能回答的问题了。”
  金显成说:“泥沙问题有没有滑坡都是一个关键的问题,我们应该能找到更好的办法解决。”
  孔繁正说:“两年前我和皇甫白沙……”说到此,他突然顿住,似想起了什么,但他还是说了下去:“……住在这里,他说总院准备抽几个骨干到全国多沙河流去跑上一圈。他说不光是泥沙,还有卵石问题,以及大坝截断长江的泥沙卵石后,由上游来的泥沙会不会淤积库底,会不会在洪水泛滥时重新进行新的造陆运动等问题。我觉得提出这些问题是本着一种科学精神。大坝我们要修,但每一个可能对大坝产生影响的因素,我们都应该提出来研究。老实说,皇甫白沙还是个干事的人,只可惜……”
  金显成打断他的活,说:“孔工说得对。我们做工程的,一笔下去,歪一下,便有可能铸成大错。所以,从防洪到发电,到航运、泥沙、移民以及地震、战争、滑坡,林林总总,全都必须经过详细而又科学的论证。一切做到万无一失,方可真正开始操作。”
  姬宗伟说:“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呀,这不太符合大跃进的精神吧。”
  孔繁正说:“修三峡大坝和做别的不同,不是修几百座小高炉,炼不出铁来就铲平算了的事。我能保证坝址绝无问题,其它方面,我颇多担心。金工,你是总工室老总,不能只顾赶速度而把最重要的东西给赶掉了。”
  丁子恒几乎想为孔繁正欢呼。他想,这才是工程师的良知哩。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心里冒出个怪念头,倘若有人把孔繁正这番话拿上去汇报,孔繁正会怎么样呢?苏非聪也不过只是一句话呀!如此想过,他头上汗津津的。
  金显成说:“这个问题嘛,总院自会掌握,一切都会按科学态度来办。就是部里和中央,对三峡枢纽的每一步行动也都非常谨慎。”
  屋里顿时安静了。屋角突然传来簌簌声,那里放着一只大米缸,显然是一只老鼠在里面发出的声音。丁子恒说:“米缸里有只老鼠。”
  众人凝神谛听,一致判断,缸里确有一只老鼠。姬宗伟说:“想办法把它弄出来才好,要不米里会尽是老鼠屎。”
  张者也说:“那倒可以挑出来。关键是咱们的自尊心受不了,吃老鼠剩下的米,这传出去,名声不好呀。”
  金显成说:“我有个办法,去打一桶水来倒进缸里,把它淹死。”
  立即有人说:“那怎么行?那缸里的米不都给泡了?”
  张者也说:“拿床被子把缸捂得严严的,缸里没空气,老鼠自然就死在里面了。”
  又一个声音说:“米里有只死老鼠,谁还敢吃这米呀!”
  本来有的人已经躺下,因为这只在米缸里簌簌乱跑的老鼠,又都坐了起来。人人盯着那米缸,高声讨论如何将里面老鼠弄出来。一说:“把缸整个翻过来,让米把它压死。”有人反驳:“不可行,未必能压得死。”一说:“干脆把缸盖打开,我们做一个包围圈,它往外一跑我们就把它打死。”又有人反驳:“老鼠那么小,一个缝就钻走了,我们包围得住吗?”一说:“弄点老鼠药,叫它一吃就死。”反驳便更加激烈:“想制造投毒案呀?老鼠药沾在米上,人吃了不也一样死?”
  老鼠并不在乎人们的讨论,依然在缸里簌簌地跑来跑去。一屋人的讨论进行了大半夜也没个结果。
  最终,张者也做结论道:“秀才遇到鼠,脑子不清楚。”说得大家哈哈一笑。一行人自下船后即去工地,一直未能好好休息,此也时已颇感疲惫,不多时,便伴着老鼠的骚动声,昏昏睡去。
  清晨五点,有人“咣当”一声推门而入,所有梦中人都被惊醒。这是工地食堂的炊事员进来打米做早餐。因有昨夜的讨论,此刻大家都屏住气,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看炊事员怎么解决这只老鼠。只见炊事员走到米缸前,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有老鼠,便又关上,转身出门。满床醒来的人们正面面相觑,却见炊事员再度进来,手上拿了只火钳,脸上很平静,走近米缸,又打开盖子,伸火钳进米缸,仿佛只一秒钟,便夹了只老鼠出来,简单容易得似乎根本不必思考。屋里所有的工程师全都看得目瞪口呆。
  丁子恒急了,说:“这这这……怎么就这么容易?”
  金显成长叹一口气,说:“还是工人师傅有办法。”
  张者也说:“真真是应了我说的那句话,秀才遇到鼠,脑子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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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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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晚上,被称为总院一号右派的皇甫白沙,从总院的小洋楼搬进乌泥湖的庚字楼。
  恰那天,乌泥湖家属委员会的第一座小高炉在操场上立了起来。简易宿舍一个叫荷香的家属说:“呸呸呸,怎么刚好在这天搬进个右派呢,真是晦气。这炉子没准炼不出钢来了。”
  明主任厉声地喝她一句:“你少胡说八道。出现一个右派就能影响得了我们的炼钢质量吗?我们大办钢铁的事业就这么不经事?”说得那荷香不敢再发一言。
  庚字楼下左舍原先右派沈佳士所住的两间房屋,灯光一直亮到深夜。一些乘凉的人从那个窗下走来走去,纷纷指着窗口说些什么。灯光有些发黄,从窗外看不清里面晃动的人中哪一个是皇甫白沙。
  次日天刚亮时,几个在外露宿的孩子见一个小个子的人伛偻着腰背着行李从庚字楼走出来。他斜插过操场,站在新修的小高炉跟前看了看,仿佛是摇了摇头,然后从丙字楼和丁字楼中间的小路穿过,左转经甲字楼与丙字楼的夹道,踏上满是石子的小路。他就顺着那小路走出了乌泥湖宿舍。
  几天后,大家就都听说皇甫白沙已在宜昌505工地的一支勘测队报了到。他现在是那支勘测队的炊事员。
  皇甫白沙那个头发有些微白的老婆,带着她的两个上学的儿子静静地在乌泥湖悄然进出,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
   
十一

  乌泥湖小高炉的炼出的第一炉钢失败了。从炉里出来的并非大家所期待的钢锭,而是黑糊糊乱渣般的东西。这给乌泥湖宿舍家属们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明主任召集大家开会。会上乱纷纷的,许素珍认为是技术员的技术有问题。荷香却说高炉一修好就搬来个右派,本来就没个好兆头。雯颖批评荷香,说什么时代了,还讲这些迷信。荣心怡则说听技术员发过牢骚,说矿石质量太差,能炼成这样已不容易。荷香说这样的东西准不会炼?还要他技术员干什么?整个下午,都是争来吵去。最后明主任说:“如果矿石质量有问题,我们就不用矿石好了,我们直接用废铁。我去惠宁路宿舍参观,见她们就是这样炼的。”
  这个意见得到大家的一致拥护。但哪有那么多的废铁呢?明主任坚决地说:“两个法子。捡!捐!”
  传说铁路边废弃的铁块很多,于是便决定次日大家即去捡铁。董玉洁想到这正是扫盲识字班上课的时间,便说:“那……识字班还上不上课呢?”
  明主任说:“眼下大办钢铁是大事,等小高炉出了铁后再上课吧。”
  许素珍说:“这是好主意。让我说呀,我可是情愿去捡废铁,也不愿意坐在桌子跟前像个小伢子似的捉小虫。”
  说过她便哈哈大笑。雯颖想着她平常可怜巴巴写字的样子,也不禁笑了起来。明主任说:“识字班只是暂停几天,等我们的钢铁突破一千零七十万吨后,大家还得回到桌子跟前来捉小虫。”
  第二日是个阴天,虽然立秋并不多久,风起时,已经有了阵阵凉意。铁路边空旷,风尤其显大。雯颖头上的草帽不时被吹掉。她们一群人顶着风,沿铁路线走了十多里路。路上一茬一茬地遇到不少捡铁者,有男人也有女人,中学生模样的人更多。有时发现一块铁,就有好几个人抢上去捡,于是不时发生一些小小的纠纷。半天下来,看看各自的筐篮,并没有捡到多少。
  焦急的神情立即挂在了明主任的脸上。
  这天晚上,戊字楼董玉洁的丈夫、枢纽室工程师洪佐沁传出一个信息,说是当年汉阳兵工厂旧址的地底下埋着许多废旧机器。汉阳兵工厂搬迁去了台湾,那些废弃的旧机器便再也无用。他的弟弟洪佑沁是武汉大学教授,研究近代工业发展历史,跟学生们一起到那里去挖了好几次,据说远远没有挖完。上个星期天,枢纽室的人听说后几乎全都去了汉阳,天黑时才回来,据说收获颇丰。次日施工室也悄悄去了一拨人,这天他们挖回来的废铁,比他们几个月里上交的铁锅铁钳以及沿铁路捡回的铁块的总数都要多。
  董玉洁晚上找雯颖说:“我们是不是跟明主任讲一讲?也到汉阳去一次?要是老像今天这样去捡,小高炉到什么时候才能吃饱呢?”
  雯颖说:“对呀,我们只要去几趟那边,说不定就够了。”
  于是她们俩人约了许素珍一起去了明主任家。明主任一听大喜,说:“太好了,太好了。今天技术员看了我们捡回的废铁,还直说太少了太少了。我正为这事正发愁哩。”
  雯颖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明主任说:“说干就干,要不去晚了都被人挖光了。一去得一整天,要多去些人。明天我就召开一个动员会,把那些在家闲着没事干的人都动员起来,后天一早就出发。你们说行不?”
  许素珍说:“一定要把那些赖在家里不出门的人动员出来。社会主义又不是专门让她们来享受的。”
  明主任说:“那我们四个人分头通知一下?”
  许素珍快语道:“丁妈妈和洪妈妈就负责通知楼房家属吧。简易宿舍那边我熟一些,我和明主任去通知那边。”
  明主任说:“也行。”
  晚上雯颖告诉丁子恒她们的行动。丁子恒说:“三毛和嘟嘟怎么办?”
  雯颖说:“又不是我一个人有孩子。家属委员会要请几个老人集中照看一天孩子。”
  丁子恒说:“那你呢?你吃得消吗?”
  雯颖说:“怎么吃不消?大家都去,我不去行吗?”
  丁子恒便笑了笑,说:“我是过来人,这事可不是游山逛水。那边的路很远,活也很累,你们一群妇女行不行呀?”
  雯颖亦笑道:“我们现在个个都是穆桂英,只要你们男的能干的事,我们也一样能干。”
  丁子恒说:“但愿你们披挂上阵,而不落败归来。”
  雯颖说:“嗬,你也不要太小看我们了。”
  丁子恒笑笑没再说什么。及至晚上睡觉时,丁子恒突然说:“雯颖,有件事我得提醒你,我们总院的小高炉,没一座炼出有用的钢来的。”
  雯颖吃了一惊:“真的?”
  丁子恒说:“我是说假话的人吗?”
  雯颖说:“那你们还炼不炼?”
  丁子恒说:“当然还炼。不过大家都知道炼的结果还会和先前一样。”
  雯颖说:“既然这样,那还炼什么?”
  丁子恒说:“因为没有人说不炼,那就得炼下去。”
  雯颖说:“我不懂。”
  丁子恒说:“我也不懂。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出谁弄懂了。”
  雯颖说:“你这么一说,我好灰心。”
  丁子恒说:“你还是好好当你的穆桂英吧,千万别跟外人说这些话。当然,也许你们的小高炉比我们的好,技术员的水平也高些。”
  雯颖想了想,说:“只愿是这样吧。”
  明主任的动员会就在小高炉旁边剩余的操场空地上召开。明主任大谈了“钢铁元帅”升帐的重大意义,然后便表扬大跃进以来表现积极的家属,这里有许素珍、荣心怡、董玉洁,也有雯颖。雯颖心里有几分惭愧,因为她知道她自己远不如许素珍她们参加活动多。明主任也严厉批评了几个闲呆家中而不参与家属活动的人,她几乎用了许素珍的原话:社会主义并不是由大多数人去建设,而让少数几个人去享受的。明主任点了几个人的名,雯颖听见其中有张雅娟和甲字楼的金妈妈叶绿莹。雯颖忍不住瞥了张雅娟一眼,见她脸色变得苍白,低头望地,一只手如同少女般撕扯着衣角。雯颖心里便有些不忍。
  晚上张雅娟来找雯颖。她脸上的忧伤少了许多,却又多了几分焦急。张雅娟问雯颖,明天她是不是非去不可。雯颖说:“我看你最好还是去。丁丁的事已经好几个月了,你老躲在家里心情更加不好。出门跟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时间也过得快,也许会让你早日忘记痛苦。再说,大跃进了,人人都积极参与,你却一个人不理不睬,叫明主任当众批评,也是怪难为情的。”
  张雅娟想想,说:“你说得也是。只不过……”
  雯颖说:“沈工不让你去吗?”
  张雅娟说:“他倒是跟我说,既然这样,就去好了,你自己小心点……我……现在,现在和你……不一样。”她言词间似有难言之隐。
  雯颖见她如此,便心生怜惜,说:“那……你就别去了,批评就批评吧。”
  张雅娟说:“她们话说得那么难听,我真不晓得脸往哪里放。我想……我还是去好了。”
   
十二

  清晨五点不到,乌泥湖的天空还没有放亮,一群妇女便带着筐子扛着锄头扁担之类的工具出发了。铁器叮叮当当的撞击和嚓嚓脚步在昏暗之中响着。这些音响同早晨散发的雾气一起,给人一种特别的刺激。
  一个声音低低地说:“咱们这样出发多有趣呀。”这声音撩拨起许多笑声。
  明主任也说:“是呀,一个人一生也没几次这样的经历哩。”
  有一个粗嗓子说:“我逃难时有几次半夜里起床赶路,不过每次都是鬼哭狼嚎的,从没有今天这样的好心情。”
  雯颖夹在人群中,她静静地听着大家交谈,一句话也没说。她想是呀,当年逃难常常也是这样摸着黑外跑,那时心里总是紧张得一片空白,只知道跑呀跑的,何曾有心情体味走黑路的感觉呢?而这会儿,她不禁抬头看看天。
  天边一道淡淡的白线进入雯颖的视野。在她的注视下,白线一点点扩张着,眼前的昏黑随着这扩张渐渐地灰白。淡淡的金黄色便浮现在这灰白之上,云亦开始由黄而红起来,道路和路边的树木变得清晰可见。秋天在它自己的季节里往深处走去,由它卷带而来的秋风无情地将树叶一片一片摘下,又一片一片抛落在地。与秋风顽强抗争的绿色叶片已经不多了。
  雯颖的思绪突然进入岔路。她想,哦,天要凉了,该给孩子置冬衣了。大毛的个子长了许多,需得重新做棉袄,二毛可以穿大毛去年那件。二毛的棉袄改改小,三毛还能穿。嘟嘟是小女孩,穿三毛的旧棉衣太难看,也该给她做一件新的吧。雯颖心里盘算着,不知怎么就同大家一起坐上了公共汽车。直到汽车抵达汉水边,同行人们都叫着看汉江时,雯颖的思绪方回到身边。乘船渡过汉水,太阳已经十分明亮,汉江水面墙桅历历在目,龟山亦扑面而来。与别处不同的是,山上的树依然墨绿墨绿,仿佛它们拒绝秋天而坚持洋溢夏季的葱茏。
  汉阳同汉口比,显得萧条而荒凉。归元寺翠黄的屋顶和隐约可闻的木鱼声,更增加了几分空寂的气息。一直沉默的张雅娟附在雯颖耳边,说:“上个月我来求过菩萨。”
  雯颖惊异地看她一眼,张雅娟忙解释道:“听人说,这里的菩萨最灵。我不为别的,只求菩萨保佑丁丁。不管他现在在哪里,都保佑他好好长大。”她说时,眼圈又红了。
  雯颖忙安慰道:“别多想了,我总觉得,丁丁还会回来的。丁丁那么聪明,他会说出爸爸妈妈的名字,长大一点,他说不定自己摸着找回家哩,我好像有这样的预感。”
  张雅娟惊喜道:“真的吗?你真有这预感吗?要是丁丁真回来了,我一定送一段上好的衣料谢你。”
  雯颖说:“那我就等着你这段衣料。”张雅娟脸上便浮上些笑容。
  汉阳兵工厂遗址已是一片破败的荒地。正如丁子恒所说,活儿很累。虽然乌泥湖的家属们有充分思想准备,但她们的气力到底有限。就算地下废铁很多,她们却也无力将这些沉重的铁块弄回去。明主任便不时地跺脚,说:“真可惜,真可惜呀,应该去总院借辆卡车就好了。”
  无论怎么说,既然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大家还是尽可能在筐里多装。先前粗嗓音说话者是简易宿舍的寡妇尹妈妈,她在乌泥湖做清洁工,每日拉着板车,去各家各栋收垃圾。尹妈妈皮肤黧黑,人高马大,嗓音与气力亦都大于旁人。乌泥湖天天都能听到她的粗嗓门:“倒垃圾哟——”尹妈妈大约是想装得更多些,却不想倒把筐子压垮了,于是她索性脱了长裤,把裤脚处一系,将自己挖的几块铁装进去,一条腿前一条腿后地往肩上一扛,倒让人觉得比竹筐更加利索。雯颖见她这么摆弄,都看呆了。尹妈妈只穿一条大花裤衩,大大咧咧,全然不在乎众人的笑声。雯颖想,这就是劳动人民的本色呀,如果轮到自己,有这份勇气吗?想过后便自己回答自己:没有。首先舍不得长裤,其次不敢在公共场合只穿条花裤衩,其三也没有胆量把包装得那么难看的一裤东西扛在肩上。雯颖想,这几条就注定我永远赶不上尹妈妈她们的劳动精神。
  许素珍也效仿了尹妈妈。她将装着废铁的裤子扛上肩时,嗓子里滑出一阵欢悦的笑声。许素珍扛着走了几步,说:“这样真好。荷香,张雅娟,谅你们都不敢学尹妈妈这样吧?”
  荷香便立即脱着自己的长裤,豪迈地说:“我有什么不敢的?张雅娟才不敢哩,她是上海的资产阶级小姐出身。”说着将铁块装入裤筒中。
  张雅娟脸色通红,她犹豫片刻,突然一仰头,也似荷香般豪迈道:“你怎么就以为我不敢呢?”说着亦脱下长裤。张雅娟长裤里还穿了一条浅灰色棉毛裤,这使雯颖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
  中途转车在民主路。人并不算多,大家依次上车,且说且笑。不料张雅娟前脚踏上车,后脚正欲跟上时,突然身体向后一仰,从车门跌下来。装着铁块的裤子亦随她一起砸下,裤管裂开,漏出的一块铁正砸在紧跟她身后的雯颖脚上。雯颖顿觉钻心之痛从脚下直射到心里,她没来得及看看自己的脚究竟如何,却被已经昏倒在地的张雅娟吓住了。张雅娟的头已跌破,血一直流到面颊上。她的脸色蜡黄,黄得有如上坟的纸钱。雯颖慌忙蹲在她跟前,高声叫着:“沈妈妈!张雅娟!你怎么了?”
  公共汽车前一片混乱。已经上车的明主任把自己肩上东西交给旁边的许素珍,说:“上了车的你先负责带大家回去,这边有我。”说罢便从车上跳下。
  明主任在张雅娟身边蹲下,雯颖突然看到鲜血从张雅娟的棉毛裤里渗出。她拉了把明主任,惊骇地朝那里指指。明主任大惊失色,说:“快送医院。”
  剩下几个没上车的人将张雅娟抬起。尹妈妈大喊大叫的声音,惊动了一个警察。警察见状,立即拦下一辆三轮车,跟她们一起将张雅娟送进附近一家卫生院。
  在医生们急救张雅娟时,明主任留下雯颖在医院守候。她带着其他人把适才搁在车站的铁块先送回家,并通知张雅娟的丈夫沈慎之。望着医院的白墙,雯颖突然想起丁子昨天夜晚的话:你们不要早上披挂上阵,下午落败而归。她不禁苦笑了一下。
  张雅娟并无大碍,头上只伤了皮肉。但她肚子里的孩子却流产了,据说是个男孩。这个结果使张雅娟双泪长流。同明主任一起急赶而来的沈慎之灰暗着面孔,坐在床边只一支一支地抽烟,什么话都不说。明主任懊恼地谴责自己,说怎么没有弄清张雅娟怀有孩子呢?怎么能让一个有孕在身的人去干这么重的活儿呢?
  张雅娟眼里含泪,但却说:“明主任,不怪你,这是我的命。我不想做只会享受社会主义的懒人。”
  三天后,张雅娟出了院。雯颖拎了一小篮鸡蛋去看她。只见她面色苍白,精神不振。雯颖说:“算了,别多想了。你还年轻,明年再生一个。”
  张雅娟愁苦着脸,说:“是呀,我也这么说,可我家沈慎之到今天都不理我。你说我怎么办?”
  雯颖不知如何回答。张雅娟说:“你说他会不会为这个事不要我了?”
  雯颖说:“怎么会?沈工不是那样的人。”
  张雅娟说:“他如果真不要我了,我都不晓得该怎么活。我这两天都在想,我们做女人的怎么这么没用呢?”
  雯颖说:“是呀。我家丁子恒虽说对我很好,可我也想过你这样的问题。想过后,就觉得怎么也要出来做做事,要不就这么活一生,那么多轰轰烈烈的事不光没干过,连见也没见过,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张雅娟说:“唉,小时算命先生说过,我结婚后,会有三灾。我已经过了两灾,过得都快撑不住了。万一再有一灾,比方说沈慎之休掉我,我就完了。”
  雯颖说:“你可千万别这么想,沈工这人,一看就不是寻花问柳之辈,不要你,他一个人怎么过日子?”
  张雅娟想想,说:“那倒也是。他不会做饭,也不会洗衣服,离开我,他也不会活得好的。”
  雯颖笑道:“瞧,这不就行了?谁离了谁都过不好,大家何必不长长久久在一起?”
   
十三

  这年秋季,大毛进了古德寺中学。中学生活令大毛格外兴奋。每天晚饭时,大毛便高谈阔论他们中学的事,叫丁子恒和雯颖都没法插嘴说点别的,两人只有私下暗笑。念着小学五年级的二毛听得蠢蠢欲动,巴不得自己立刻成为中学生。
  古德寺中学在古德寺右侧,教学楼有四层,呈“凸”字形,颇有气派。学校有很大的操场,操场东边长着几株老树,树冠浓郁,遮出一大片树阴。老树年轮有几无人知晓,只知道学校没人见过它们年轻的时候。树底下有几副单双杠,这都是小学所没有的。一下课,大毛便跑去那里玩杠子,练完回来就挽起胳膊朝二毛和三毛显示肌肉。雯颖看着他那细细胳膊上了无肌肉的样子,便觉得小孩子就是让人好笑。
  这天大毛放学回家特别高兴,上楼还哼着歌儿。雯颖正在走廊上收衣服,见他便说:“大毛,什么事这么高兴?”
  大毛说:“中学就是好。我们也要参加大炼钢铁了,为突破一千零七十万吨而奋斗。老师说我们的目的就是要赶上英国,超过美国。”
  雯颖笑了笑,说:“你一个小小的人,能炼个什么?”
  大毛说:“怎么不能?我们学校操场上修起好几座小高炉,比乌泥湖这座还漂亮。我们低年级负责砸石头,另外还要去捡废铁,好让我们的小高炉炼出钢来。”
  雯颖说:“真了不起呀,想不到我家大毛也会炼钢铁了。”
  大毛便有点不好意思,说:“我还不会哩,我们先学砸矿石。不过,我会学的,我将来一定要当个炼钢工人。”
  雯颖说:“当工人?那爸爸妈妈可不会同意。爸爸说了,我们家的孩子都得上大学。”
  大毛想了想,说:“那也可以,我就去上钢铁学院吧。”
  雯颖收完衣服回到房间,大毛跟进来,神神秘秘地说:“妈妈,告诉你一件事,我们班上有个叫皇甫浩的同学,是庚字楼下那个右派的儿子。”
  雯颖惊异了一下,说:“是吗?”
  大毛说:“他原来在子弟小学读书,搬到乌泥湖就考到我们中学来了。他的成绩好得不得了,我看了看,我们班上就他还是我的一个对手。”
  雯颖说:“那你就要好好跟他学。不过,你千万不要在班上说他家的事啊。”
  大毛一副很有主意的样子,说:“这个我当然知道。”
  操场东边的老树下堆满了矿石。高年级同学跟老师一起炼钢铁,低年级同学便砸石头。每个班都下达了任务,劳动量很大。头几天,大部分同学的手都砸起了泡,速度一下子慢了许多。老师说这是一个必然过程,所以并没有人因为手上起泡而打退堂鼓。一星期后,泡瘪了,手掌上起了茧子,进度又跟了上来。
  初一和初二相互比赛。初二(一)班因有五个同学被学校通知参加市里数学竞赛,人手少了,恐怕落后,便开起了夜车。这个头一开,立即冒出一大批效仿者。
  大毛第一天开夜车时,雯颖并不知道。一直到全家人都吃过晚饭,大毛仍不见影,雯颖有些着急。一会儿站到窗口望望,一会儿又跑下楼迎接,神色有些紧张。
  丁子恒说:“这孩子从来不会乱跑的,一定是学校有什么事绊住了。”
  雯颖说:“你怎么能那么肯定呢?学校有事回来晚,大毛一向都是会提前告诉我的。上个月,古德寺前的马路上有个学生被汽车轧伤了,他家里就是以为他在学校有事,一直到半夜里才晓得那孩子在医院里已经断了气……”雯颖说着,更加担心了。
  丁子恒说:“别说得那么恐怖。不过跟乡下一样,你追我赶大跃进,顶多是开开夜车罢了。”
  雯颖说:“那也不行呀。他小小年纪,天天砸矿石,出那么大劳动力,不吃晚饭,还开夜车,怎么受得了?还想不想长身体呀。”
  丁子恒说:“这样好了,叫二毛到学校跑一趟,看看大毛在干什么。”
  二毛满口答应,说:“好的,我去找哥哥。妈妈,我顺便带两块面包,万一哥哥饿了,正好有东西吃。”雯颖想了想,同意了。
  晚上十点钟已过,大毛和二毛才一起回来,两人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的。二毛显得十分亢奋,他参加了这天晚上的砸矿石劳动,得到许多中学生的表扬。于是他不停地跟丁子恒和雯颖讲述大毛和他们班同学的故事。操场上有几座小高炉,周围插着多少面红旗,大毛他们今天砸了多少矿石,在全年级排第几名,诸如此类。丁子恒和雯颖饶有兴趣地听他讲述,大毛却在二毛大谈特谈时,歪在桌上睡着了。
  从那天起,大毛不回家吃晚饭便成正常。非但如此,他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大多数都超过了十二点。回来后,草草地吃几口,简单地洗个澡,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虽然精神状态尚好,可人却越来越黑瘦。
  一个月下来,连丁子恒也担心起来,私下里同雯颖说:“这样下去怎么行?小孩子是应该上学的,怎么能成为劳动力呢?”雯颖更急,她的孩子一直是娇生惯养的,从小没做过什么事,不料一上中学竟如此这般。孩子体力有限,这样下去难免不影响发育。雯颖想要到学校去反映一下,却让丁子恒阻止了。丁子恒说:“算了吧,现在这是潮流。你去反映了,万一学校不理你,你看人家脸色不说,大毛的老师和同学也难说不给大毛难堪。”雯颖觉得丁子恒说得在理,也就作罢。
  星期六这天,丁子恒尚未下班,大毛倒先回来了。雯颖高兴地问:“大毛,今天怎么这么早?”
  大毛说:“皇甫浩今天砸矿石昏过去了,老师让我把他送回家来。”
  雯颖大惊,说:“怎么会昏过去呢?”
  大毛说:“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他个子小,又很瘦,他们小组老是得最后一名,大家都说一定是他给拉的后腿。皇甫浩就连家也不回,拼命地干,几天几夜没休息,结果今天就昏倒了。”
  雯颖心里抽搐了一下。她不再说什么,眼前却老是晃动一个瘦弱孩子的身影。
  晚饭时,雯颖对大毛说:“大毛,今天星期六,妈妈正好煨了一罐鸡汤,你给皇甫浩端一碗过去好不好?”
  丁子恒下班回来,听见雯颖对大毛的交待,突然踱到雯颖跟前,说:“皇甫白沙是右派,送鸡汤到他们家不太合适吧?”
  雯颖听此一说,犹豫起来。大毛说:“我本来也想让妈妈给他做点饭吃的。他好可怜,他妈妈在工厂里炼钢铁,经常不回家,他哥哥在一中读高中,住校了。我送他回家以后,他只有一个人躺在床上,孤零零的,连饭都没有得吃。”
  雯颖说:“他爸爸是右派,可他是我们大毛的同学。老师让大毛送他回家,也就是要大毛照顾他是不是?他没有饭吃,我们大毛难道不能送一口饭给他吃吗?这都是老师安排的,对不对,大毛?”
  大毛说:“对呀对呀,老师送我们上三轮车时,还跟我说你要好好照顾皇甫浩同学。”
  丁子恒听雯颖和大毛这么一说,便也无言。心想跟大毛二毛几个比,那孩子也真太可怜了。而皇甫白沙分明是个很有水平很有良知的领导,怎么就会成了右派呢?丁子恒想着,便不再多言,踱到桌前翻起自己的书来。
  雯颖见丁子恒如此,便用搪瓷碗盛了一碗鸡汤,又用饭盒盛了一些饭,另外又煎了两个荷包蛋。煎荷包蛋时,油在锅里沙沙响,香气一直飘出厨房。三毛立即绕着雯颖的腿,高声宣布道:“我也要吃荷包蛋。我还要替嘟嘟要一个。”
  二毛亦闻着香气进到厨房,听到三毛的宣言,不再以哥哥的身份教训他,而是顺着三毛的话说:“三毛和嘟嘟如果吃的话,哥哥也应该吃。哥哥天天砸矿石,很辛苦的。”
  雯颖笑了笑,说:“他们三个都有了,二毛也会有的,是不是呀?”
  二毛有些不好意思了,说:“妈妈给我,我就吃,妈妈不给我,我也没意见。”
  这天的晚餐,连丁子恒在内,每人都吃了一个荷包蛋。大毛吃着,突然说:“皇甫浩吃荷包蛋时说,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荷包蛋。他嗅着香气连连说好香呀,好香呀。他还说,他很恨他爸爸。说他爸爸一年到头总是出差出差,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们,现在还害得他们处处被人瞧不起。”
  雯颖吃了一惊,说:“是吗?”她说时望望丁子恒。丁子恒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无言地吃着饭,只是在突然间长叹了一口气。
  谁也不知道他叹出的那口气有着什么样的内容。
   
十四

  许素珍的婆婆病了,刘景清人在乌江渡未归,许素珍便把几个大孩子托给雯颖照看,自己抱着小儿子五虎回了老家,一去便是半个月。回来那天,恰逢明主任组织开家属会,许素珍一向积极,放下行李便参加了会。许素珍奔忙一场,人却又黑又红,也胖了,脸上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明主任便请她介绍一下乡村情况。
  许素珍说:“嘿,乡下比城里开心得多。公社和大队都办了食堂,家家户户都不用做饭,光吃食堂,真正是共产主义哩。我婆家几口烧灶的大铁锅,都闲了,干脆就捐到公社小高炉里支持钢铁元帅升帐。农民干活热情好高,我在乡下时从来也没有看见过的,田里的产量是我想都不敢想的数。那么高的粮垛哟,垸里老人说是队干部的主意,粮垛上面是粮食,下面是稻草,专门用来哄哄县里干部。不过,要是能哄得让人都相信也不容易对不对?依我看呀,照这么搞,共产主义要不了几天就会实现了。”
  雯颖有些惊讶,说:“真的呀!那……哄人怎么行?要是粮食不够吃了怎么办?”
  许素珍嘎嘎地大笑,说:“你真是操闲心哩!我们国家这么大,钢铁一炼好,马上就要赶上英国了。全世界的人都会找我们借粮食,我们自己还会饿着?”
  明主任笑了,然后说:“听这番话才真叫心旷神怡呀。乡下的形势这么喜人,我们也得加把劲儿才是。”
  许素珍说:“对呀。你听我说个事,乡下现在都办了食堂,我们怎么还不办呢?”
  明主任眼睛一亮,说:“我们也可以办食堂,对不对?我们不在家里吃闲饭,要成为于国于民有利的人,就得先把捆我们手脚的绳子解开来。每天三顿饭,可不就是那根捆我们的绳子?”
  许素珍一拍大腿,说:“可不?我家那个老倌子的肠子和胃就是捆我的绳子呀。”
  一句话说得大家大笑。说笑间雯颖看着蹲在一边玩耍的三毛和嘟嘟,心想,可不是,四个孩子加上丁子恒,哪个不是一根结结实实的绳子?其中任何一根都可以把我捆在家里动弹不得。倘若有一天,三毛和嘟嘟进了幼儿园,大毛二毛和子恒都能在食堂吃饭,自己岂不就完完全全自由了吗?这么一想,雯颖每一根神经都兴奋起来。
  一阵繁忙的筹办,食堂终于在年底开张。开门大吉,明主任便领着几个人放了挂鞭炮。鞭炮声把冬天的风声压了下去,响得十分悦耳和喜庆。中午时分,放学的中学生和小学生把食堂的空间挤得满满的,一个个都把手中碗筷敲得叮叮当当响,嘈杂声几乎掀掉屋顶。
  食堂是在先前识字班教室基础上改造的。因眼下大办钢铁是首要事情,办食堂是为了腾出人手上高炉,所以也是首要大事,扫盲便只好等到钢铁产量超过英美之后再说。明主任虽也表示这样办并不十分合适,可因为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来办食堂,便只能如此。课桌于是成了饭桌。
  食堂共有十个家属参与。楼房这边四个,许素珍、雯颖、荣心怡以及辛字楼谢妈妈。谢妈妈的丈夫谢森宝是南下干部,现在是总院政治处主任。谢妈妈自告奋勇要去食堂,她说她随军时,做过好几年大锅饭。明主任便让她做了食堂的主任。
  简易宿舍那边有六人加入,清洁工尹妈妈也在其中。尹妈妈说她倒垃圾是下午四点以后,那么其它时间便可贡献给食堂。明主任觉得食堂总有些粗活,需得力气人,就同意她的加入。开饭时,十个家属扎着白色围裙,堆着一脸笑容迎接众位食客。午间吃饭的人主要是小孩和妇女,食堂里挤得满满当当,几乎无法转身。幸而天气寒冷,大家挤挤只觉得更加热闹,并未觉得不便。
  然而要命的还不是空间太小,而是不知有多少人会前来吃饭。尽管已经尽食堂最大能力煮了饭,但去晚的人仍然没有吃着,癸字楼下孙明娥和她六岁的女儿便是其中之二。孙明娥上午出去捡了一背篓废铁,背回家已经累得大汗淋漓。抹了一把脸便赶来食堂吃饭,却不料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于是一股火涌上心头,站在食堂窗口便骂了开来。孙明娥是四川人,年轻时跟着在勘测队做工程师的丈夫毛学仁长年在外奔波,一向风风火火,骂起人来亦毫不留情。于是一口脆脆崩崩的四川脏话便从食堂每一个窗口迸射到屋外。只几分钟,来看热闹的人便围得水泄不通。许素珍和尹妈妈等人原本有些愧疚,叫她这么一骂,恼怒便替代了愧疚。心想辛辛苦苦地做了一上午饭,头回开张,就被骂得狗血淋头,今后还有什么搞头?想过也就张嘴对骂起来。许素珍的湖南话、尹妈妈的贵州土话同孙明娥的四川话夹杂在一起,响亮干脆,煞是热闹。
  本已吃过饭回了家的明主任闻声赶来,听她们叫骂成这样,气得脸色发紫。她高声劝解也平息不了,直到谢妈妈趁吵架的空儿,急急地赶出一堆面条,又油炸了一碗辣椒。辣椒的香气溢出,孙明娥方停住口舌,生恐面条又没了,便拉了女儿前去盛面。此一刻大家方才发现,吵架其实没有用。
  下午,食堂门前便贴出新规定:但凡要在食堂进餐的人,每天晚上必须预定,否则次日无权在食堂进餐。规定贴出后,不少人觉得如此做法太麻烦,高谈阔论地议论了好一阵子,却因无更好的方法替代,便也认可了。
   
十五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夜里,风从屋顶上刮过,隔着砖瓦,似能听到它呼呼的叫声。1958年又走到了尽头。
  总院工会在俱乐部三楼开了一天会。会议结束后,便有消息传到了乌泥湖:乌泥湖家属委员会因在该年度中取得突出成绩,被评为先进,其主任明如玉亦被选为劳动模范。在迎接新年的大会上,乌泥湖宿舍须派一名代表上台,宣讲这一年来她们工作的成就。
  一夜间乌泥湖宿舍几乎沸腾了,家家饭桌上的话题似乎都是这个。明主任兴奋得脸上洋溢着喜色,早起出门,见到她的人都纷纷向她祝贺。明主任反复说:“这都是大家干的,都是大家干的。”
  家属委员会的事迹决定由荣心怡和董玉洁两个文化高的人来写。写完后谁去宣讲呢?明主任开会征求大家意见。许素珍说:“明主任你自己讲好了。”
  明主任说:“不不不,我戴了红花坐在台下已经够风光了,不能再上台。”
  许素珍便笑道:“我倒想上去风光一下,可惜不认识纸上那些字。”
  明主任说:“我的意见从董玉洁和荣心怡两人中挑一个。”
  董玉洁说:“千万不要找我。我一口上海话,纵是讲得再美,台下人也听不全懂,这会糟蹋了我们乌泥湖的事迹呀!”
  荣心怡说:“我这口湖南话别个又怎么能听得懂哟!”
  许素珍说:“叫我说让丁妈妈陈雯颖去讲好了。她也是我们家属委员会的积极分子,再说她的南京话又好懂又好听。”说着便叫道:“陈雯颖,你上去讲最好。”
  雯颖吓了一跳,连连摇手道:“我可不行,我一看下面黑鸦鸦的全是人,腿就会发软哩。”
  简易宿舍的荷香说:“你们要都不讲,就让我讲好了。”
  许素珍说:“我都认不全上面的字,你认得?”
  荷香说:“我让我家男人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再把它都背下来还不行吗?”
  明主任说:“那不行。万一出了差错怎么办?这是我们整个家属委员会的荣誉,我们不能出一点错。”
  荷香说:“怎么就会出差错呢?我为家属委员会做了不少事情,哪样都有功劳的,未必不能上台去讲讲话?”
  明主任白了她一眼,转向雯颖,说:“只有你去合适,你快答应下来吧。”
  雯颖想,万一真让这个刚在识字班学了几个字的荷香去讲,说不准真会影响乌泥湖的形象,倘若如此,就不如自己去了。于是她点点头,说:“好吧,我去讲。”
  这样出风头的事情,在雯颖也是平生头一次。一连几天,她都很激动。一想上台的情景,她便不由得腿发软。尽管如此,她还是做了不少准备。她把头发重新烫过,又做了一件新的呢外套。外套是墨绿色的,式样很新颖,也很大方。做好后,她在家里照着镜子试了几次,都很满意。丁子恒见她如此这般,心里暗自发笑,心想女人真有意思,只不过上台讲个话,倒好像是要去进行总统宣誓似的。
  开大会那天,雯颖希望丁子恒也能去俱乐部听听,丁子恒满口答应。答应归答应,却并没有往心里去。丁子恒从洞庭湖土壤调查回来后,便由总工室调到了施工设计室。这天因为赶着完成三峡初步设计要点,将此事彻底忘记了。及至下班,街上偶尔响起的鞭炮声越过院墙从紧闭的窗缝中传来,他才猛然想起此事,心里连说糟糟糟。没有看到雯颖在台上讲话的场面,他颇有些失悔。
  丁子恒只得赶紧想弥补的办法,决定先去友谊商店买点什么礼物以示祝贺。正出门时,遇到从宜昌回来过元旦的外业队工程师姬宗伟。丁子恒脑子里立刻浮出姬宗伟的太太秦小玫的面孔,总院大夫杜心原的面孔也随之而出。丁子恒心里“扑通”了一下,倒觉得自己有几分不自在。
  姬宗伟看见丁子恒,忙迎上前,笑着同他打招呼,说:“丁工,想不到你太太这么有风采呀。”
  丁子恒连忙同他寒暄了几句,方问:“你去参加会了?怎么样?”
  姬宗伟说:“别人我不说了。你太太上台时,谁能想到她只是个家属?叫我说那气度简直像个教授哩。言词又讲得清楚,脸上的笑容又有分寸。台下大家都在问,这是谁的太太?立即有人说是施工室丁子恒的,还有人补充说,就是原来总工室的那个丁工。”
  丁子恒听得心里甜滋滋的,嘴上却说:“好家伙,你拿我开心了。”
  姬宗伟说:“怎么会?真正是这样的,不信你去问枢纽室的洪佐沁。他坐我旁边,我们俩都说丁工好福气。洪工还笑说别人是郎才女貌,你们是郎才女貌还外加女才。”丁子恒被他说得笑起来,笑完不知该说什么好,便问他工地情况如何。
  姬宗伟说:“用四个字概括:热火朝天。那种气氛是你们坐办公室的人感觉不到的。”
  丁子恒说:“讽刺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没在外业呆过。说说美人沱八号情况,平峒打得怎么样了?”
  姬宗伟说:“平峒是从狮子包山腰打进去的。打了八十多米深,一直伸进山腹中。已经基本完成了,平峒里装上了电灯,岩层情况一清二楚。现在主要是要搞清破碎带的情况,准备在白岩尖山腰里再打一个平峒。三峡是大工程,不把所有的疑点弄清是开不得工的。”
  丁子恒说:“对对对。在做下一步的初步设计前,我们要去‘美八’和‘南三’查勘,要知己知彼才是。”
  姬宗伟说:“要我说呀,南津关三号没什么好查头。那里外表不错,但实在是败絮其中。下面溶洞密密麻麻,能在那里修大坝?那里天生就是给白居易他们这些人旅行写诗的!天晓得当初萨凡奇是怎么看中了那地方。”
  丁子恒说:“萨凡奇是个严谨之人,既然看中了那里,必有他的道理。”
  姬宗伟说:“‘美八’和‘南三’两地,哪个角落我都去了。凭着我做工程师的良心说,再也没有比‘美八’更好的坝址了。那真是苍天赐给我们修坝用的地段。”
  丁子恒说:“是吗?”
  两人说着大坝,进宿舍便分了手。丁子恒直到进了丁字楼门洞,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方又想起,原本要为雯颖买礼物的事,也在遇见姬宗伟后又忘记了。丁子恒使劲敲着自己脑袋,骂道:这该死的脑筋!骂完,他不由想到,自己已经进入好忘事的年龄了。他最不喜欢的那个“老”字已一天天向他逼近,它散发出的气息一天天地侵蚀着他的外貌和心灵。他明知被侵犯,却也无力抗拒。丁子恒这么想着,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热热闹闹的1958年便在丁子恒的轻叹之间,悄然从他身后一点一点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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