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糖

one药菌

青春？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特地想起过它了。



    每天早晨闹钟一响，一个激灵从床上翻身而起，百米冲刺般地穿过居民区奔向写字楼，闯过红灯，挤进电梯，飞越过走廊上生长得郁郁葱葱的雨伞阵群，凌空抽出门卡伸向门禁……

    只有在这个时候，对比公司前台捧着茶杯、正襟危坐的司机唐师傅，我觉得自己充满了活力，简直就是一个民间体育健将——如果“毛躁”和“折腾”还能勉强在青春名下的话。

    如果一定要用什么来形容青春的话，那些年轻人，确实不是朝着夕阳奔跑就是追着朝阳前进。只不过前者大多是为了回家吃饭、看电视剧、写作业，后者是赶着在真个世界还没睡醒之前，抢先抄下国家特级教师给出的解题秘诀——所以说，想赢，想到处都赢，就要跑得快。

     但是“能跑得快”对于我来水，并没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回忆，相反，那是一段深刻到有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是一个特别不擅长跑步的人，或者可以说，在我的印象中，自己从没有“或者跑完超过200米以上的距离”的记录。初二那年，当阔别已久的体育老师再度出现在讲台上，斩钉截铁地吐出了“中考”“女的”“800米”“算总分”这几个关键词时，我蒙了。拿在冥冥中伴随我打拼多年的、威风凛凛的战斗号角毅然决断地断成了两截，人生的伴奏带瞬间就切换成了撕心裂肺的哀乐。环顾四周，同窗们纷纷由昔日的战俘摇身一变成了大王，一个个轻盈地踏过我的尸体奔向了胜利的彼岸。

     于是就在当年的儿童节，就在我同桌收到她人生中的第一封情书的那一天，我也收到了一份礼物——你还记得家长为你中考作出的第一份投资是什么吗？习题集？家庭教师？辅导班？我的是—— 一对沙袋。

     军用的，双层绑腿，毛重3千克，一个我原以为只会在《共和国卫士》之类的纪实节目里看见的装备，一对曾经被我指着评论“中华神功，皆出于此”的怪兽，就这么出现在了花季少女的书桌上。也就是从这天起，在所有男同学敏捷地拎着早点溜进教室的时候，在所有女同学裙角飞扬地穿过早读小树林的时候，我腿上绑着两个稍微一动就快要离心飞起的炸药包，好像一条被德国猎犬狂遛了好几公里的主人那样，鼻涕眼泪老痰一并翻涌着，在跑道上翻着白眼，蠕动着、挣扎着，在那些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大爷大妈们怜悯的目光中朝终点爬去。支持我的信念只有一句话：

  

     “我不能输给明天！”



     “……我还不想输给昨天。”

     此时此刻，我倒在自己的座位上，感觉心脏在胸口一个劲儿地狂跳，就像一个实心球扔来扔去怎么也扔不过及格线，就这么一直一直扔个没完没了。

    从小到大，有两句话对我有极强的震撼力，一居室“你不听话”，一居室“你不行”。它们既不好听，也不还看，更没有动人励志的感染力。但无论是父母、叔伯阿姨，还是学校的老师，甚至是毫无瓜葛的街坊邻居，他们都有本事把这两句话说得意味深长、触目惊心，听上去是那么不容抗拒，他们正义强势，他们深谋远虑，他们有理有据：

    “你看四年级的王小明——就是那个瞎了一只眼的，偏要瞒着大人放炮仗，二踢脚直接炸到他眼窝里去了，眼球炸得到处都是。”

    “你看五年级李小龙——就是那个整天不写作业在外头疯跑的，两年过去了他还在上五年级。”

    ……

    你看，没有人会为你生出一份特别的怜悯和宽容。

    当你开始不再留恋以往的稚嫩、愚蠢和弱小时，你就已经和童年告别了。

   年假的时候，一个困扰了我很久的“熟练工种”又来了：帮我妈的牌友看孩子——不是那种老老实实躺在襁褓里、顶多哭的难听点的婴儿，是一个刚迈进逆反期的初一女生。所以，我的任务并不是盯着她、掐着时间往她嘴里晒奶瓶，而是监督她——这个早就学会了犟嘴和滑头、能熟练地用寓意丰富的语气喊你“大姐”了的初中生，在做完数学卷子之前不许上网聊天。更绝望的是，她妈曾经在和我妈交流育儿经验的过程中，明确且沮丧地表示过“你不听话”和“你不行”甚至“你将来考不上博士当不了科学家”（……）在她身上是不起任何作用的。同时，显然她也已经从自己母亲的训话里听够了“你看人家某某如何如何”之类的句式，打量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敌意，一直摆弄着自己寸把长的麻雀辫儿，时不时还会回头恨恨地瞥我一眼，挑衅十分剧烈，气焰特别嚣张。烦的我一个词儿也写不出来，只能在心中默默地回敬她“你简直就是唐宛如上身”。于是我们各占一个山头，一个岿然不动镇守电脑，一个坐立不安地在书桌前装腔作势，虎视眈眈地对峙了一个下午。

    傍晚时候，牌局正酣，我大摇大摆地走进房门，翻箱倒柜，冲炒面，用不锈钢勺子咣当咣当搅拌着碗里的核桃芝麻，慢条斯理地把香气和热气吹的到处都是（……），然后抡圆了胳膊慢动作掀开了自己的笔记本，开始看街头魔术——就是那个英俊的外国小子，从头到脚打扮得像个摇滚歌手，总之节目里回荡着粉丝的尖叫，洋溢着强烈的明星气息，它们纷纷从屏幕和耳机里钻出来，足够摧毁一切意志的、致命的诱惑：

    “啊！魔术吗？我喜欢刘谦！”

    “谁？”


    “我有好多SBS演唱会，你要看吗？”

    “什么？”

    我一本正经地板着脸，假装看不懂她的示弱，还有她可怜巴巴地盯着网线的眼神，“你写完了？那你回家吧。”

    她脸一沉，使劲冲我翻了个白眼，意思是“然后呢”。

    她“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摔摔打打地抱起电脑拎起书包，气势汹汹的摔门而去。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她又一阵狂风似地刮了回来，举着卷子在我眼前晃了晃，说：“我写完了。”

    “……”

    “我就是来说这个的。”她梗着脖子，表情特别激动，见我没有配合她表演的意思，旋即拗了个毅然决然的姿势，昂首挺胸地回家了，像一尊阔步行走的丰碑，碑上闪烁着几个大字“我赢了”。



    哎呀。


   “你一定猜不到我在哪儿。”

    上海的空气很神奇，它从早到晚都是一个温度，同一个节奏，能让你看不到时间的流逝，只能依靠机器读秒来辨认晨昏。我睡眼朦胧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翻越施工队新挖的土沟，一边应付朋友的电话，“嗯。是。你也肯定猜不到我在哪儿。”

    “我现在在班主任家的厕所里……不是你听我说，我今天第一天走穴，叫一个小学生画画，开门的是我初中班主任！”

    “……感人的会面？

    “……她就没让我数学及格过——开门那一瞬间我这个痛快啊！这个荡气回肠啊！”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就是活生生的代言人。”

    “得了吧！她真记仇！连留我吃饭的意思都没有，我明明看见她端着两条鱼进进出出了好几趟……我等下出去就去游说她儿子去学钢琴，要买就买最贵的，青春无价啊！”

    “……”

  

    青春啊。



    它太戏剧了，它每天都上蹿下跳的，它可以比绷紧的橡皮筋断的还干脆，比闹市区的马路还喧嚣，它什么风头都敢出，它能因为一件小事把自己撑爆，它羸弱，它很单薄，它禁不住推敲，它锋芒的时候惹人嫌，你恨不得把它削断，把它磨平，把它塞到所有人都满意的模子里塑性、升华……可是不管怎么折腾，它还是那副刺头刺脑的模样，没有损耗，也没有一点儿委曲求全的意思。

    自负、轻蔑、怜悯、褫夺、愤怒……在很多年之后，在经历了无数次对峙和交手后，它永远都为自己维持着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趾高气扬地越过你，跑在远远的前方。

    像是在中规中矩的平地上浇了一层沥青，到处都是吱吱作响的烟雾和浓烈稠密的焦香。

    等到第二天早晨你睡眼惺忪地从家里冲出来时，脚下只有一条别无二致的马路。

                                                                                                   by猫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