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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来居伴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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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peacelife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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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乌泥湖年谱 文/方方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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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6 06:10:32 |只看该作者
1959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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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庆十周年,乌泥湖宿舍许多人都出去游行。家属们全都打扮得漂漂亮亮,一时间,操场上来来去去的人们一片鲜亮。丁子恒和雯颖也带着孩子们出去看游行,看完游行,又上长江大桥上玩。
  长江大桥飞越南北,南搭蛇山,北架龟山,气势如虹。只是它小巧玲珑的桥头堡,用丁子恒的话说,太小气了,如同一个又高又壮的大人,戴了一顶儿童式的瓜皮帽。
  家里其他人却全然不理会丁子恒的不满。尤其三毛和嘟嘟,在人行道上小跑着,很开心地争着数桥栏上的雕花图案。嘟嘟不敢站在栏杆边,更不敢向桥下望江水,三毛便捧着肚子笑她比老鼠的胆子更小,笑得个要死。
  长江在脚下流动得无声无息。
  二毛说:“哎呀,坏了。我写作文是说长江水,哗哗流。”
  大毛说:“这也没错呀。”
  二毛说:“但实际上长江是静静地在流。”
  大毛说:“站这里望长江,它当然是无声的,可是你走近它的身边就能听到它的声音了。”
  二毛说:“但是溪水却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声音。”
  大毛说:“这很简单。长江因为它博大反而无声,溪水因为它细小反而喧嚣。”
  二毛说:“爸爸以前说过,大自然和人世间许多道理都一样,这个是不是也一样?本事大的人都不爱做声,本事小的人就喜欢乱叫一气。是不是呀?”
  丁子恒听他两兄弟谈论,突然感悟:孩子们已经长大。大毛的个子已和雯颖一般高,二毛出门亦不再愿意和父母牵手。两人讨论的问题,也不再是家中的鸡毛蒜皮,却是在朝着成年人所关心的东西接近。岁月仿佛加快了步伐,一天追着一天地从身边疾步而去。
  在桥下纪念碑休息时,二毛开始考三毛做算术。考过几题,三毛烦了,说:“光考算术有什么用嘛。”
  二毛说:“考别的你会吗?”
  三毛说:“怎么不会?我都会写我自己的名字了。”
  大毛二毛笑得弯下腰。丁子恒和雯颖也笑,丁子恒说:“光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这么大口气?”
  三毛得意道:“当然。嘟嘟连一个字都不会写哩!我还会写嘟嘟名字上的那个‘丁’字。”
  大毛二毛刚止住笑,叫他这一说,又大笑起来。二毛说:“你连爸爸名字上的那个‘丁’也会写对不对?”
  三毛一听,高兴了,说:“对呀!你不说我都忘记了,爸爸名字上的那个‘丁’字我也会写。”
  大毛二毛笑得跺脚。雯颖道:“好了好了,三毛,你别再出洋相了。”
  三毛说:“妈妈,我真的会写。”
  大毛说:“了不起,三毛,除了你自己名字外,全家人的名字你都会写一半。”
  三毛说:“错啦。爸爸名字是三个字,我不会写‘子’也不会写‘恒’。妈妈的名字我一个字也不会写,不是一半。”
  丁子恒不禁脱口道:“回答得好!三毛。”
  三毛听到丁子恒的夸奖,小脸笑成了一朵花。
  二毛说:“好吧,你这么了不起,我考你一个。北京十大建筑是哪十个?”
  三毛说:“你连这都不知道?人民大会堂呀。”
  二毛说:“对的,一个。”
  三毛说:“革命博博馆。”
  大毛二毛又嘎嘎地跺着脚笑起来。三毛分辩道:“笑什么?李三婆听收音机时我也听到了,里面说的就是革命博博馆。一共有三个博博馆,一个历史博博馆,还有一个解放军博博馆。嗯,还有一个火车站,一个吃饭的店。”
  一家人便在纪念碑下笑得走不动路,说不了话。三毛眼睛一翻,不悦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们又不听收音机,你们真是什么也不懂!”
   


  冬天似乎突然而至。一夜风起,次日便遍地严霜。
  粮食一天天紧张起来。食堂悄无声息地垮了,门口贴的大标语“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也不知被哪一场风雨吹得破碎不堪。操场上的小高炉炼不出像样的钢铁,立在那里,如同废墟,水文站和勘测总队的青年们便在一次大扫除中将它拆除。拆除那天,家属们呆望着小高炉在青年们的说笑中成为垃圾。为参与大办钢铁,她们曾投入了莫大的热情和精力,然而这一切都随垃圾车的远去而远去了。
  操场又恢复如初。每日黄昏时分,便有水文站和勘测总队的青年们在此练球。一些中学生也参与其间,跑动的脚步声中总是夹杂着喊叫和笑闹,这是乌泥湖一天中最有生气的时候。
  一天,雯颖去邮局,路过简易宿舍,见明主任站在食堂门前,面带惆怅。雯颖想起开张时这里热烈的鞭炮和被人围观的吵闹声,刹那间仿佛全都涌在耳边。雯颖走到明主任身边,叫了一声:“明主任。”
  明主任回头见雯颖,嘴角露一丝笑,说:“真想不到。”
  雯颖说:“是呀,想不到粮食一下子这么紧张。”
  明主任苦笑道:“你看,去年我们那么红红火火,今年呢,小高炉炼不出好钢,食堂又垮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做事从来没有这么失败过。”
  雯颖说:“快别这么想。你真是很了不起,没有你来号召,我们都不晓得该做什么。”
  明主任说:“我总想证明我们女人也跟他们男人一样能成功,但是我们做成了什么呢?”
  雯颖说:“这个……也不能这么说吧?我家丁子恒说他们炼的钢也不行哩。”
  明主任说:“你是说他们男人也没成功?”
  雯颖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讲。”
  明主任说:“那……我们有这么高的钢铁产量,是谁成功了呢?怎么他们能成功,我们却没能呢?还是我们没做好。”
  雯颖想想明主任的话,觉得她说得似乎有理,但同时又很有问题。于是她说:“不过我们的幼儿园还是挺好的。”
  明主任说:“幸亏幼儿园还能撑着。但是,”她顿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也长不了。”
  雯颖从没见明主任这么沮丧过,惊异道:“为什么?”
  明主任说:“我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心里慌慌的。”
  雯颖叫明主任这么一说,自己心里亦生出慌慌的感觉。
  明主任见她如此,忙缓过口气,问:“怎么,你出门?”
  雯颖说:“我姐姐在乡下,来信说没有钱买口粮了,我给她寄点钱去。”
  明主任说:“乡下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搞的。我弟弟也从四川来信说没粮食吃,村里好多人都出去逃荒了。”
  雯颖说:“农村真都这样呀?”
  明主任说:“他信上这么讲,我也不晓得是不是。”
  雯颖望望两边,压低嗓音在明主任耳边说:“董玉洁告诉我,她婆婆在安徽饿死了。”
  明主任吓了一跳,说:“真的?!”
  雯颖说:“她亲口说的。她家洪工为这事大病一场。”
  明主任的眉头攒在了一起,她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
  雯颖忙说:“我走了。你忙吧。”
  乌泥湖家属委员会从这天起,便停止了开会和学习。附近工地高音喇叭里的音乐依然响得欢。有一天,乙字楼下左舍的胡爷爷被突然而起的激昂的歌声惊了一下,此后一听昂扬歌声便心里发慌。发作时,浑身颤抖,气喘不赢。歌一停,便立即缓解。送去医院检查,说是心脏病。胡爷爷的儿子胡常安是总院工会副主席,立即找了明主任一起上工地,要求喇叭播音必须限时,否则乌泥湖宿舍的居民受不了。起先工地不同意,胡常安便拿出胡爷爷的病历,且说一旦出了人命,概由工地方面负责。如此威胁后,工地方妥协,表示每日只上午下午各播音两小时。
  幼儿园孩子们每天皆有唱歌课,乌泥湖几乎无人听过他们的歌声,他们纤细的声音一直被工地的高音喇叭覆盖着。一天清早,离工地喇叭的播音时间尚有一个小时,乌泥湖上空突然飘起了清脆而稚嫩的歌声。那天很冷,但许多人家都把窗子打开了。歌声有如来自天堂的铃音,摇碎寒流,一直温暖到人们的心灵。
  其实只是一首十分普通的歌。
  
  大肥猪,大如牛;
  大肥猪,一身肉。
  有多长,七尺七;
  有多重,一千一。
  谁家的肥猪这么大?
  我们社里的。
  你们社里谁喂的?
  我不告诉你。
  为什么?为什么?
  爷爷告诉我,
  要我替他守秘密,
  不能说是他喂的!
  哦,我得替他守秘密!

  充满天真的歌声久久地回荡在乌泥湖上空,那纯净的童声令蓝天干净,绿野清新。
   


  丁子恒在一个很冷的日子去了丹江口,那边正进行截流。丹江口工程的质量问题令人担忧,虽然在一年之中经过了几次质量检查,可右部河床混凝土仍然出现裂缝。浇铸手段简陋,一味图快图省,其结果终将惊心动魄。丁子恒怀着一份忧心,原想截流完后在那里呆上几天,做点施工调查,但不料院里一封电报将他催回。电报说部领导元月一日即到汉,让他陪去宜昌视察。丁子恒便立即登车回程。
  丁子恒满脑子都是裂缝的痕迹,因为它们,整个途中他的心情十分低落。
  汽车颠簸在满是泥土的路上。大风在自己一阵一阵扬起的灰尘中吼叫,路边的树叶已经凋落殆尽。两边田园一派荒凉,几乎无人耕作。不时有衣衫褴褛的行人张皇地躲避汽车。
  有一个行人在他们的汽车开过时突然栽倒。丁子恒吓了一跳,说:“他怎么了?”
  司机说:“死了呗。”
  丁子恒大惊,说:“就这样死了?”
  司机说:“这几个月,我一直在跑这条线。头一回见,还下车看看怎么回事。后来见多了,也管不了了。一路都可以见到倒尸,没饭吃,饿死的。”
  一番话,说得丁子恒全身发毛,他想起白龙洞口四川老头的话,一股深深的悲哀袭击了他,却不敢再多问。
  接近黄昏时,风中满是寒意,强劲地从车缝里挤进来,然后设法钻入人的骨缝。丁子恒将大衣掖得紧紧,心忧如焚。他想,这风又将吹倒多少路边行人呢?那一条条生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跟着即将结束的年头随风而逝?我们的这个世界怎么啦?
  许多的人,在1959年结束之际,无声地倒在那条荒凉的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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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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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映斜阳天接水,
  芳草无情,
  更在斜阳外。
  ——北宋·范仲淹《苏幕遮》

   


  饥饿铺天盖地而来。人们对浮肿病的恐惧,在民间悄然流传。
  春节间,乌泥湖癸字楼上右舍何民友的老婆陈丽霞在总院职工医院生下一个女儿。女儿满脸皱褶,像个萎缩的小老头。何民友站在产房门外,极力想知道这孩子是否正常。他实在太想要一个正常的孩子了。
  护士把婴儿抱过来,他第一眼便看到那个小老头的脸上生着一张兔唇。心中顿时有如刀刺,忍不住一声长啸,一头撞向墙壁。鲜血立即从他的额上流出,经过眼睛,流下面颊。抱着孩子的护士吓了一跳,她尖叫道:“同志,你怎么啦?”何民友掏出手绢,慢慢地揩脸,低声说:“没什么。”
  陈丽霞躺在床上泪水涟涟,哭得连奶水也没了,何民友便只好头顶着白纱布到处买奶粉。市场上已买不到鸡,猪肉亦很少很少。上粮店买米面,不是休息便是盘存。好容易碰上一天开门,若不赶早,便卖完了。何民友想给陈丽霞买块蛋糕,竟是遍寻各个商店而未得见。
  三天后,陈丽霞出了医院。她在家做完了月子还不敢出门。怕人问起孩子。满月那天,何民友托丁字楼李三婆设法从蒲家桑园买只鸡,不管多贵都行。李三婆便带了他去郗婆婆家,郗婆婆长吁短叹,说现在哪里还有鸡?有鸡不自己留着吃了活命,还舍得卖?
  何民友忙说:“我出五块钱,不管多小都五块钱。”
  郗婆婆认真想了想,说:“那我问问去吧。”
  下午,郗婆婆把一只瘦小的母鸡送到癸字楼,陈丽霞见到鸡高兴得眼泪都淌了出来。晚饭的时候,这只鸡便变成一锅汤。鸡汤在碗里冒着热气,有稀稀几星油浮在面上。何多多和何白毛都两眼直直地望着鸡汤,鼻子不停地抽耸。
  何民友说:“想喝吗?”
  何白毛说:“想。”
  何多多却连话都没说,端起碗便往嘴里倒。何民友还未来得及阻止,何多多已经将汤倒进嘴里。
  只一秒钟,鸡汤从何多多手上“哐”地摔下,汤洒得一地,碗亦粉碎。何民友脸色顿变,他吼道:“你这是干什么你?”
  何多多却只是用手指着嘴哇哇哇乱叫,他的嘴唇已被烫得通红。何民友伸出手打了他一巴掌,何多多便放声大哭,哭声如嚎。
  陈丽霞说:“你打他干什么?”
  何民友说:“这么大了,还总是闯祸。”
  陈丽霞说:“他是个傻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何民友说:“知道又怎么样?我烦!”
  陈丽霞说:“你烦有什么用呢?你烦他也是你的儿子。”
  陈丽霞说着,便搂着何多多哭了起来。何多多见陈丽霞哭,便一如往昔,伸出手替陈丽霞抹眼泪。这一抹,陈丽霞哭得更厉害了。
  何民友说:“老天爷!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让我有三个这样的孩子。将来他们长大了该怎么活啊!”
  因何多多的缘故,这顿晚餐何民友几乎一口没吃。何多多哭罢,倒是同弟弟何白毛一起一连喝下两碗汤,喝得小脸泛起红色。
  夜里何民友躺上床上对陈丽霞说:“把小三送到乡下去好不好?多多和白毛已经让我够受了,再加上小三,我有点受不了这个压力。”
  陈丽霞说:“也好。把小三交给我妈,我们每月多寄点钱去。”
  何民友说:“如果小三智力上没有问题,将来我们存点钱,把她送到上海做手术,也许会跟正常人一样。”
  陈丽霞长叹一声,说:“生三个孩子,没一个像样的,当初你不娶我就好了。”
  何民友说:“你后悔了?”
  陈丽霞说:“你不后悔?”
  何民友说:“后悔又有什么用?我明天就去买车票。”
  因为打了何多多,何民友心里颇内疚,第二日中午去买火车票时,便答应给何多多买几粒糖果回来。何多多脸上浮出笑容,说:“爸爸,糖,甜。”何民友下楼时,何多多便跟在他身后。
  何民友说:“多多在楼下玩一下就回去,啊!”说罢匆匆而去。
  下午何民友买罢车票回家,掏出糖果找何多多。陈丽霞说:“多多不是跟你一起走的吗?”
  何民友说:“我让他在楼下玩一会儿就回家呀!”
  陈丽霞说:“你没带他走?”
  何民友说:“没有呀。”
  陈丽霞立即傻了,说:“那他到哪去了?”
  何民友说:“我走后他一直没回来?”
  陈丽霞说:“没有呀!”
  何民友拔腿便往楼下跑。陈丽霞亦放下怀里的小三,交与白毛看着,跟着何民友下了楼。两人屋前屋后地喊多多,喊得乌泥湖宿舍一片惊惶。
  许多人都从家里出来,帮忙询问。戊字楼上洪佐沁的二儿子洪泽江说:“我看见多多跟在他爸爸后面走的。”
  何民友说:“我怎么不知道?我在乙字楼还碰到过金总,还站在那里同金总说了话的,多多并没有在我身后呀。”
  乙字楼下刘景清家的刘三熊说:“我在操场上玩,也看到多多跟在他爸爸后面走。我还……还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
  许素珍找三熊回家吃饭,见何民友夫妇找多多,也站在一边听。听着听着,她突然想起什么,心一紧,说:“糟了!”说罢,拔腿跑到丁字楼和戊字楼之间的窨井处。
  窨井盖正开着,这是早晨农民掏粪时打开的。为图方便,他们常常打开后便懒得关上。许素珍俯身往下一望,一顶孩子的小帽子正飘在粪水上面。她失声惊叫起来:“何工啊,你快来看呀!”
  所有帮忙找何多多的人皆闻声而至。陈丽霞一见帽子便昏厥在地。何民友脸色煞白,他扶着陈丽霞颤声叫道:“来……人呀,帮帮我……”叫完,自己也两腿一软,跪坐在地。
  许紊珍对三熊说:“快,叫爸爸来!”
  几分钟后,刘景清赶到。许素珍脱下棉衣,把卫生衣袖一挽,说:“你拖住我的腿,我来捞捞看。”
  说着便趴在地上,几乎半个身子伸进窨井里。她伸出手,先将帽子捡上来,然后又伸臂在粪水中抓摸。只一会儿,她便说:“抓到了。”
  许素珍手上抓住一团衣服,她使了一把力,将之拉出水面。蹲在一边的三熊说:“真的是何多多的棉袄耶。”
  许素珍说:“少废话,快来几个人,帮忙弄上来。太重了,我拖他不动。”
  已经镇定下来的何民友和丁字楼上右舍闻讯而来的吴松杰一起俯下身,几个人下力一拽,一具尸体被拽了出来。
  何多多满身粪便,臭气呛得围观者连连后退。夕阳的余光落在何多多浮肿的脸上,他嘴角挂着污物,微微上翘着,仿佛含着几丝笑意。何民友蹲地上,双手捂头,呜呜地哭起来。一时间四周静悄悄的,远离生命的何多多令所有注视他的目光发呆。
  站在何民友身后的一个孩子,以更大的声音放声嚎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多多哥哥好可怜呀。呜……呜……我教他算一加一,他还没有学会呢。呜……呜……他死了,以后怎么学得会呢?呜……呜……”
  这个孩子是三毛。
  何多多的死让乌泥湖的人伤感了许多日子。人们感伤完后总是要说到三毛,说时都笑:“这个三毛真有意思。”
   


  三峡设计一日日紧张起来,但每周五的政治学习却雷打不动,最近的内容便是反右倾。施工室不似总工室,那边老式工程师多,发言讲话相对委婉,内容每每都涉及自己,检讨复检讨。施工室却不,新来大学生和党员甚多,他们颇富激情,一发言便有慷慨激昂之状,批判言词远多于其它。有时点名,有时虽未点名,但谁都知道指向所在。这使丁子恒常感恐惧,不得不在心里分析,哪些是讲他,而另一些又是指谁。分析出来后,联系批判言词一想,浑身大汗即出。在大家眼里,丁子恒是很“右倾”的,可丁子恒自思,怎样才能不“右倾”呢?往左倾一点应该怎么做呢?想后便既觉自己无能,又觉自己无奈,心里便时有悲哀之情。悲哀过后,更有一份是警惕:切不可将此情绪流露出来,否则下场将更可怕。于是只有冷淡着面孔,越来越少地说话。
  丁子恒开始吸烟。初吸时,稍一深吸便被呛得咳嗽,吸过几次,就好了。青烟从唇边冉冉地升起,然后悄无声息地四下散开。望着烟雾由浓变淡,丁子恒仿佛觉得自己压抑的情绪也随之散去,堵在胸口的东西仿佛得到了化解。
  雯颖有些不悦,说:“好好的,为什么要抽烟呢?”
  丁子恒说:“心里很闷。抽了烟后,闷气就好像跟着烟一起走了似的。”
  雯颖说:“哪有这样的事?你这是给自己找借口哩。”
  丁子恒说:“是真的。我抽过烟,心里就好过多了。”
  雯颖叹息道:“要这样,你就抽好了。反正我不信你的话。”
  丁子恒苦苦一笑,想,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星期天,丁字楼上来一个陌生人。他带了一封信交给丁子恒,然后说他是魏婉娴的哥哥也是苏非聪的同学魏以,受苏非聪之托,前来拿书。丁子恒和雯颖忙让座沏茶。大毛二毛以及三毛听说是静宜静雅她们的大舅舅来了,便都一起围上来,问声不绝。
  魏以叹说她们可没有你们好。静雅静宜都已经休学了,全靠妈妈在家教她们认认字。二毛问她们休学在家干什么,魏家大舅说采桑养蚕,下地插秧,割谷子看场,要做的事多得很。几个孩子便都很惊异,不信静雅静宜会这么能干。魏以便说:“事情轮到谁头上,谁都会变得能干。”
  信是苏非聪笔迹。其中什么也没谈,只说见信将书交与来人。丁子恒便问苏非聪的情况,魏以说苏非聪情况很不好,主要是情绪不稳定。农活不会干,出门又受人气,一口气咽不下,便在家发脾气,见杯子摔杯子,见碗砸碗,就连扔热水瓶都干过。暴躁起来,老婆孩子都吓得哭。
  丁子恒听罢,心直往下沉,雯颖却是连眼泪都掉了出来。雯颖问婉娴是不是很辛苦,魏以说何止是辛苦?她的苦一言难尽。我们都以为她会撑不住的,可她竟比苏非聪要坚强得多。魏以话到此便不再多说,雯颖眼泪更收不住了。
  魏以拖走一网篮书,说是另一篮以后有便车再来拖。他刚下楼,雯颖想起自己新买了一段裤料,便追在他后面请他带给魏婉娴。
  这天夜里丁子恒和雯颖都辗转着睡不着觉。雯颖不断心有余悸地说着可怕恐怖以及幸而丁子恒侥幸漏网。
  丁子恒说:“苏非聪不该回乡。在这边下到工地,怎么也比在乡下干农活要强呀!而且也不至于耽误了孩子。”
  雯颖亦说:“我真不敢替魏婉娴想,一想就觉得生活好可怕呀。”
  丁子恒说:“这是个教训。我以后必须慎之又慎,每句话每个行动,都得三思而后行。否则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孩子们的一生和你的一生就会坏在我手上。”
  雯颖说:“是呀是呀。你千千万万小心。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是有意见,也千万别提。心里若有气,回家找我发都可以。想想咱们四个小孩子,就是有天大的气,你也不能生。”
  丁子恒说:“是呀,你和我,加上四个小孩的命运,就是有天大的意见,我也不敢提了;就是有天大的气,我也不敢生了。”
  开春以后,乌泥湖宿舍东边野地突然人多了起来。许多人都在那里寻找马齿苋。二毛放学后,也去过几次。雯颖将马齿苋同青椒炒在一起,里面少少地放上点肉,一家人竟都说想不到野菜也这么好吃。忽然有一天有人在野地平整出一小块地来,种上了菜,这个举动令所有人眼睛一亮。于是,一夜之间,野地全部被瓜分,次日清早竟变成一小块一小块颇有规则的小菜园,令早起上班的人们大吃一惊。
  雯颖原本并不知此事,是放学的二毛见甲字楼上左舍的同学金晓雪在野地里划地盘,便也赶紧为自家划了一块。二毛划好地,又捡了四块砖,摆在四角,且在地中央压了张纸条,上写:“这是丁字楼上右舍丁家的地”,然后才兴冲冲跑回家。
  雯颖听二毛说后,先是惊异,然后想,种一块小菜园,吃上自家种的菜,该多么好。于是便高兴起来。吃过晚饭,雯颖带了大毛二毛去挖地。丁子恒看书到九点多,见他们还未回来,便也过去看。看罢笑道:“人家兄妹开荒,你们是母子开荒呀。”说话间还帮忙着捡了几块石头。
  雯颖从来没有种过地,一方面新奇,一方面又束手无策。驼背他老婆来洗衣时,便跟着雯颖去菜园,手把手地教雯颖应该怎么做。
  驼背他老婆说:“种菜不浇粪,菜怎么能长得好?”
  雯颖说:“我去哪找粪?”
  驼背他老婆说:“你们房后窨井里不全是粪?”
  雯颖说:“那我怎么把它弄到地里来呢?”
  驼背他老婆便嘎嘎地高声笑起来。笑过,说:“算了算了,我回去说给我家驼子听,他又该笑死了,还是等我洗衣时来帮你浇粪吧。你家肯定没有粪桶,我担我家的来。”
  雯颖笑道:“那就太好了。种了菜,就算我们两家的。你家要吃时,也来挖。”
  驼背他老婆说:“我家哪里缺菜?我家只缺米钱。”
  雯颖说:“那……我每个月再给你加五毛,行不行?”
  驼背他老婆脸上立即笑开了,说:“那我就谢你了。我还给你带菜种来。”
  首次种上的菜是小白菜。等待小白菜发芽的时间实在是太漫长了,大毛二毛每天上学放学都要去莱园把眼睛凑到地皮上细看。驼背他老婆见了便笑道:“看地哪能像看书,凑得那样近?小心把鼻子臭脱了。”大毛二毛想想,方觉得地里的确是很臭很臭。
  仿佛是过了很久很久,一天早上,大毛二毛终于看见地里冒出一些淡淡的绿色。惊喜中,两人连奔带跑回到丁字楼下惊声大叫妈妈。雯颖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跌跌撞撞地从厨房跑到房间窗口,紧张地伸出头。
  二毛叫道:“妈妈快去看啊,小白菜发芽了!”
  大毛亦说:“小绿芽很漂亮。”
  雯颖方松下一口气,说:“好啦,我知道了,你们快上学去吧。”
  大毛二毛走后,雯颖想想觉得有趣,禁不住自己也有几分激动,便赶紧到菜园观看。
  果然就看到了菜园里嫩嫩的小苗,菜叶只有绿豆大,菜苗一株挨着一株,密密的,极其可爱。旁边其它菜园里都还只见土色,没一块泛出绿意,于是雯颖心里就很有了几分成就感。吃过早饭,她特地跑到蒲家桑园,兴高采烈地告诉驼背他老婆这个惊人的消息。
  驼背他老婆说:“白菜出苗,这不跟吃饭拉屎一样容易,怎么弄得像过节?”说得雯颖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大麦糊越吃越难吃,玉米窝头也难以下咽,红薯饼和红薯藤吃得人直作呕。大毛二毛每天一放学,便进厨房,伸着脖子,想发现点什么可吃的。大毛十四岁,二毛十二岁,两人正发育,馋嘴也是自然。雯颖每见他们如此,便心疼不已,可是她实在也找不出什么更好的东西给他们吃。
  一天,雯颖决定去一趟高价商店给孩子们买点吃的。临出门前,幼儿园金妈妈让人来告诉雯颖,说三毛有点咳嗽,是不是带他去医院看看。雯颖从幼儿园接了三毛出来,先去了医院,完后,又去了江汉路高价商店。商店里的东西是凭优待券购买的。上面给高级知识分子都发了优待券,凭券可以买白糖麻油什么的。虽有优待,在此购物,却仍然贵得惊人。原本只要几分钱一个的饼子,在这里全都要几毛钱。雯颖站在柜台前,犹豫再三,还是咬咬牙,给每个孩子买了一个发饼。又买了一斤饼干和半斤糖果。三毛盯着柜台里的蛋糕两眼发直,仿佛双脚被钉住,动弹不得。雯颖叫了好几声,他都不理不睬。雯颖只好扯他出门。三毛硬硬地挺住自己企图耍赖,但终究力气小,顶不住雯颖的拉扯,被拖出店外。
  店外的阳光很好,照耀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脸上。一张张面孔浮肿着,让雯颖看了心惊。三毛委屈地跟在雯颖身后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停下来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那个蛋糕很香嘛。我没有想吃,可是我肚子里的虫子很想吃,它们都在肚子里动来动去的。”
  雯颖又好气又好笑,却更有怜惜。便只好折回去,为三毛买了一块蛋糕。
  三毛立即破涕为笑,伸手接过蛋糕。谁料还没来得及放进嘴里,一只横插而来的小黑手一把将蛋糕夺了过去。那是一个脏兮兮的孩子。雯颖和三毛全都怔住,待反应过来,那孩子已经将蛋糕啃去了一半。
  雯颖抓住他,呵斥道:“你干什么?怎么抢人家东西?”
  那孩子抬起头,嘴里塞满了蛋糕渣,说:“我好饿。”
  雯颖说:“你饿他不饿吗?他比你还小得多哩。”
  那孩子眼里露出几分胆怯,便将剩下半个蛋糕递给三毛。三毛正欲接,突然发现那只小手黑乎乎的脏极了,伸出一半的手便悬在空中。
  雯颖板着脸,说:“你手这么脏,他还怎么能吃?去去去。”
  那孩子便缩回手,继续把蛋糕往嘴里塞去。雯颖拉走了三毛,三毛一边走一边回头望那孩子。雯颖说:“就是你好吃!害得妈妈白花了好几毛钱。”
  三毛说:“我觉得那个小哥哥好可怜呀。他那么脏,一定是没有妈妈给他洗澡,也没有妈妈给他做饭吃。他比我饿多了。”
  雯颖说:“嗯,你良心还挺好的。”
  吃晚饭时,雯颖给大家讲述今天遇到的事情。她讲完后,三毛说:“妈妈生气了,说‘去去去’,我心里一点没生气。我愿意给那个小哥哥吃,我肚子里的虫子也都愿意。他太可怜了。”
  丁子恒说:“哟,我家三毛不错嘛,挺有同情心的。不过,以后也别乱同情人,知道不?”
  三毛说:“为什么?”
  丁子恒说:“因为有些人是没有必要去同情的。”
  三毛说:“那是什么人呢?”
  丁子恒被问住了。他暗想,是呀,那是什么人呢?跟三毛又如何能说得清呢?雯颖笑道:“把自己也考住了是不是?三毛,是什么人跟你一时也讲不清,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三毛便长叹了一口气,说:“唉,什么事情都要等长大。我长了这么久,还没有长大。真烦人呀。”
  早上,雯颖把家务做完,准备把丁子恒的一件旧毛衣拆掉,她想用这件旧毛线给大毛织一条毛裤。雯颖自小没有学过女红,缝衣绣花织毛线之类,她都不太会。以往孩子小,忙忙碌碌的也没时间织,拿了钱上街买就是了。现在一则日子一天天过得紧,二则三毛和嘟嘟都去了幼儿园,雯颖的时间宽松了许多。雯颖便想,反正自己闲在家里,能节约一点,岂不更好?
  对面乙字楼上张雅娟表示可以教她,雯颖便鼓足勇气来学学织毛衣。张雅娟说,可以先从毛裤开始织起,毛裤比较简单,学起来容易。此外,可以将旧毛衣拆了来改织裤子,既省去了买新毛线,又可以练手。比方你把你家丁工的旧毛衣拆了,给大毛或者二毛织条毛裤,然后,再拿钱给丁工买件新的毛衣。这样,丁工不必穿旧毛衣,而小孩子的毛裤无所谓新旧,暖和就行。
  雯颖听罢,对张雅娟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你们上海人过日子就是精细,一点一点算得恰到好处。南京虽说离你们那里并不远,可就是缺少这份仔细,真是怪怪的。”
  雯颖受此点拨,立即有一种学习上海人精心理家的冲动。从壁橱翻出丁子恒的旧毛衣,马上就动手拆洗。拆毛衣对雯颖来说,也颇陌生,为了找出线头,她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已经将两只袖子从衣身上卸了下来,却依然找不到线头何在,急得她浑身冒汗。
  正这时,简易宿舍尹妈妈来找雯颖。尹妈妈说:“咦,想不到你也做这活儿?”
  雯颖说:“我做这活儿时,才晓得自己好笨。”
  尹妈妈说:“来,我来帮你。”说着她拿起一只衣袖,只三下两下便将线头从袖口扯了出来,令雯颖看得两眼发直。
  尹妈妈笑了,说:“我做这事觉得容易,可有些事,打死我也做不出。今天我找你,就是想请你帮我。”
  雯颖忙说:“什么事呀?”
  尹妈妈说:“帮我写封信好不好?我原来总是到邮局门口请那个摆摊写信的老头儿写,写一回一毛钱。可是我今天去时,摊子没有了。邮局隔壁一个老太婆告诉我说,那个老头子得肿病死了。我只好来找你,我晓得你人好,肯帮人,又不爱多嘴。不像董玉洁,知道人家一点事就喜欢到处说。”
  雯颖不愿意听人背后说他人的坏话,忙打岔说:“没有问题的,我帮你写。只是我的字写得不好看,你不要在意就行了。”
  尹妈妈说:“哪会呢?写出来能认得就行了。我们没文化的人真是可怜呀。”
  两年前一个测工在三峡工地测量时,一脚踏空,从山崖上摔下,落在崖下的乱石上,满头是血地死去。这个测工便是尹妈妈的丈夫。那时尹妈妈尚带着他们的独生儿子住在贵州乡下。总院在安葬完测工后,便将年近四十的尹妈妈安置在了乌泥湖简易宿舍做清洁工,以抚养她正上小学的儿子。雯颖曾经去过尹妈妈家,她住在简易宿舍最小的一个房间里,室内窄小简陋,房间是土地,未铺水泥,淋下几滴水,便湿滑湿滑的。菜罩下总是只有一盘咸菜。在乡下吃惯苦头的尹妈妈却对此感到满足。尹妈妈常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老天爷九千年前就把你的命规定下来了,定成你是这样的,你就没法变成那样。你就是把天斗成个窟窿,也斗不过你的命。尹妈妈的理论常被明主任批评,但尹妈妈却坚持自己的观点不改。
  让尹妈妈坚持自己观点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她正上小学的儿子尹金龙。尹妈妈是个骨骼粗大,皮肤黧黑的女人,据说她的丈夫亦是个黑粗大个儿。然而他们的儿子尹金龙却细皮嫩肉,眉目清秀,稍微粗一点的饭菜就咽不下去。尹妈妈说,任谁看了她儿子,都说他天生少爷命。这是老天爷定的,要不他们两个粗人怎么就生出这么个精致人来?而她之所以要到城里来,就是要顺她儿子的命,他既有少爷命就该有少爷的日子过。
  雯颖曾同丁子恒笑谈过尹妈妈的这个说法。丁子恒说乡下人日子苦成那样,她只有这样想了才能活得下去。雯颖觉得丁子恒讲得很有道理。
  尹妈妈是给尹金龙的三伯写信。尹妈妈说时,眼泪水便往外流。说是当年他们住乡下时,几个伯伯从来也没有照顾她母子二人。现在乡下没饭吃了,倒写信来要钱。尹妈妈说,我一个月才十四块钱,还要养龙龙,龙龙还要上学,上学还要交学费,我怎么有钱给他们寄?
  雯颖便照尹妈妈的意思写,雯颖措词自然比尹妈妈说的委婉客气。写完念给尹妈妈听,尹妈妈说:“其实不用对他们客气。不过这样写了也可以。”
  写好信封,封上口后,尹妈妈要掏钱给雯颖。雯颖急了,说:“你这样就是看不起我了。以后你要回信我都可以帮你写,但你要给钱,我就一个字都不写了。”
  尹妈妈说:“那我怎么谢你?我怎么谢你呢?”说着她看见那件拆了一半的毛衣,一把将之抓到手上,说:“好了好了,这件毛衣我帮你拆帮你洗,我也帮你织好了。我只要一个星期就可以帮你织完。”说罢,便起身一阵风似的下了楼。
  雯颖的学织毛衣的计划也就搁浅了。说与张雅娟听,张雅娟哈哈大笑,说:“你这辈子学不会织毛衣,也是你的命。你斗天斗地,也斗不过尹妈妈说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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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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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进七月,天便开始热起来。每至黄昏,街道上便摆满了床,令汽车和自行车行走艰难。汉口的天气就是这样,冷时北方人受它不住,热时南方人亦吃它不消。丁子恒热得顾不了斯文,每晚坐在书桌前光着膀子且不说,手里还拿着一把大蒲扇劈里啪啦地扇着。乌泥湖靠近郊区,蚊子多而凶猛。家里的纱窗早被三毛和嘟嘟抠来抠去地抠出些窟窿,蚊子便成群结队地从那些窟窿飞进屋来。蚊香已不顶事,丁子恒被叮得无可奈何,弄来两只桶,桶中盛满了水,他将双脚各放一只桶里,蚊虫咬不着,且全身有幽凉之感。二毛三毛笑得要死,纷纷领一些小孩子前来观看。小孩子们参观过后,也都笑得前仰后合。丁子恒只有干笑,说这是土法上马的自制空调机。
  倒是一些老汉口人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郗婆婆说:“人要身体好,就得热个透。要是没热得浑身上下汗毛孔都冒汗,那还叫什么过夏天?”
  雯颖回家把这话对丁子恒说。丁子恒听了一笑,然后说他们粗人做起总结来,老是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幽默。
  三峡设计正紧锣密鼓地进行。尽管办公室配有电扇,但头上大汗仍然不时地掉在图纸上,一浸便是一片。总院见此,便由总工室老总吴思湘带队,将整个三峡设计小组拉上庐山。
  总院的休养所在牯岭附近。牯岭的风光令人惬意,黄昏时分,凉风从山谷习习而来,带着夜的宁静,一点点地将白日的浮躁排挤出去。在牯岭看山,是丁子恒最喜欢的事。丁子恒年轻时喜动,虽然常年在山野里奔波,却并不曾留意于山。一次休养来到庐山,每天无事,便坐在石阶上看山。看山的忽晴忽阴,云聚云散。看山间绿色明明暗暗,灯火若有若无。看着,便似有所悟。但究竟悟到什么,却也说不出来。只觉得,面山而坐,可使人心境由乱渐顺,由躁渐静,最后平和有如黄昏时的轻风。于是便想,高士之所以喜欢隐居山林,寺庙之所以多建在深山之中,乃是因为山体本身散发着天然禅意。这禅意与人心境沟通,可使人悟,可使人通,可使人空,可使人透。其实无需书本,无需经卷,无需菩萨,无需庙宇,只要有山便足矣。
  三峡工程准备1961年开工。设计小组为抢时间,把晚上也利用上了,因此,意欲消闲一下便只有黄昏散步的时候。晚饭后丁子恒独自踱出门,他依然以自己的习惯步伐和习惯路径,行至崖边,倚栏看山。设计小组自上庐山后,很少政治学习。即使开会,也多是为了设计中的问题进行讨论。如此工作氛围,使丁子恒感到格外愉快。伙食也因林院长的再三强调,比在总院甲灶吃得还要好。山下民间正是饥饿连天,哀鸿遍野,而他们却餐餐有肉。每当吃饭时,丁子恒也会心有所动,但因工作紧张也顾不得许多。对于丁子恒来讲,让他紧张工作比让他赋闲更令他愉快。倘若工作条件和伙食又都令他满意,他便觉得人生至乐也不过如此。所以自上山后,丁子恒的心情便一日日轻松起来,不自觉中,烟也抽得少了,一盒烟抽了三天竟没过半。
  姬宗伟是丁子恒等人上山半个月后上山的。这天饭后散步,他与丁子恒不期而遇,两人便一起走到崖边。夕阳已经沉落,被红光笼罩的山顶也在褪色。姬宗伟说起刘少奇主席五月实地视察三峡的事,丁子恒便问:“去了哪几个地方?”
  姬宗伟说:“看了三斗坪坝段,也去了中堡岛。对我们已将洪水资料查到四百年前,很是夸奖。林院长听得眉开眼笑。”
  丁子恒说:“国家领导都这么重视,看起来这次真要上了。只是……不知道眼下国家经济这么困难,会不会对建坝有影响。”
  姬宗伟说:“既然国家决定修建三峡大坝,就一定会有办法。”
  丁子恒叹了口气,说:“那倒也是。原本以为如果我们有困难,苏联会支持一把的,现在看来,是绝无可能了。”
  姬宗伟说:“国际歌唱得就是好,‘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丁子恒说:“我只是担心,如果饥饿再这么继续下去,修大坝时连挖土的农工都请不到了。据说农村肿病很厉害。”
  姬宗伟说:“何止是肿病?前不久我陪孔繁正到川东走了走,看到乡下死人已经不是一个一个地死,而是一个村一个村地死了。孔工一路连叹‘哀鸿遍野’,吓得我只想捂住他的嘴巴。”
  丁子恒说:“有这么严重?”
  姬宗伟说:“至少我看到的是这样。”
  丁子恒说:“怎么就没人管呢?”
  姬宗伟说:“谁敢反映呢?孔工回来后,便说三峡现在不宜上,原因是国家目前尚不具备上马的经济条件。他举出许多例子,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老百姓没有饭吃,因饥饿而死者不计其数,既然连人的生存都是问题,又何来财力修建大坝。结果怎么样?说他危言耸听,右倾保守主义,比右派更反动,被批得狗血淋头。”
  丁子恒大惊:“真的呀?有这事?”
  姬宗伟说:“孔工也是,说话不看场合。信得过的朋友间私下议议倒也没什么,去会上讲个什么呢?我早料定不会有人听他的,他却把自己的前途给断送了。”
  丁子恒沉默片刻,然后说:“想不到孔工……”他说了一半停下了,把剩下的半句话吞进了心里。那半句话是:“……这么了不起。”
  丁子恒这天夜里失眠,这是他上山后第一次失眠。那种在机关上班的压抑再一次回到他的身心。他躺在床上,思绪万千,将剩下的半盒香烟一夜抽光。
  设计工作尚未做完,丁子恒八月中旬被召下山。
  一下山便有如掉进蒸笼里,酷热几乎使人透不过气。第一天去办公室,丁子恒便得到两个惊人消息:一是苏联专家即将全部撤走。二是孔繁正已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加现行反革命,送到陆水工地劳动改造。
  丁子恒在如此消息面前手脚发凉。头一个消息令他想到三峡大坝有可能在1961年无法开工,后一个消息令他痛感人生之残酷。丁子恒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呆坐了几乎半天,他一支接一支地点烟,大口大口地吸着。他想,为了工作,为了家庭,为了孩子,我必须克制自己,我必须尽可能沉默。工程以外的事情,无论如何,不去想,不去说,不去议。这个世界何等庞大复杂,纵是我说了我议了,也无济于事,但我却有可能葬送我自己的一生以及雯颖和孩子们的一生。我若要对得起良心,就会对不起我的妻儿。像苏非聪,像林嘉禾,像孔繁正,等等等等,都是些多么可怕的例子呀。
  总院召开了紧急会议。林院长亲自做报告,就国内经济形势和国际形势谈了许多问题。丁子恒开始一直捉摸不透会议的目的是什么。听到最后,方弄清,由于国际形势的变化,对坝址又有新的要求。要加重对战争因素的考虑,必须选择有利人防的坝址。三斗坪河谷宽缓,显然不具备条件。
  丁子恒心里一沉,他知道,刚刚走出去的一步,现在又退了回来。坝址的问题,再一次摆上了桌面。
   


  九月开学的时候,乌泥湖楼房宿舍有六个孩子考进了中学,八个小孩进入小学一年级。乙字楼下刘景清家的老四刘四龙和丁字楼上的三毛分在了一个班。
  上学的头一天,三毛穿上了新做的白衬衣和蓝长裤,只是鞋仍然是旧的,鞋面是飘着小白花点的蓝布,已经叫驼背他老婆洗得发白了。右脚鞋的大趾头处还破了个小洞,幸而小洞也是白色,混杂在小白点中不太显眼。三毛曾经提出希望换双鞋子,雯颖说已托了尹妈妈在做新的。只是因为尹妈妈的儿子龙龙生了病,尹妈妈来不及赶在三毛上学前做好,只有让三毛委屈几天。尹妈妈常来雯颖家,有时带几根酸萝卜来给三毛吃,尹妈妈的酸萝卜酸脆酸脆,咬起来嘎嘎地响,特别好吃。尹妈妈的儿子尹金龙有时也跟着妈妈一起来,尹金龙是一个腼腆的男孩子,见人便低头不语,却对三毛非常好,常常用蜡笔给三毛画大狼狗。三毛一来爱吃尹妈妈泡制的酸萝卜,二来觉得龙龙哥哥给了他不少大狼狗,所以,尹妈妈晚几天让他穿新鞋,他也没话好说。
  三毛神气活现地下楼去上学,一路见人便说:“我上学了!”宿舍里许多人都认识三毛,见他如此,便都打趣,说:“哟,三毛,这么漂亮?啧喷啧,就是鞋破了。”
  三毛便赶紧低下头,把右脚藏在左脚后面,说:“尹妈妈正在给我做新鞋哩,过几天我就有得穿。”
  乌泥湖宿舍和蒲家桑园的新生都分在一个班,驼背的儿子蒲海清也就很自然地跟三毛成了同学,这使得蒲海清十分兴奋。第二天蒲海清一大清早来约三毛一同去学校时,三毛看到他的两只鞋都破着窟窿,便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开学第三天,老师说班上要选一个班主席,请大家想想选谁。蒲海清立即一吸鼻涕,大着嗓子叫道:“选三毛!”
  这一声喊令三毛的心咚咚咚地跳,脸上一下子发起烧来。他想,蒲海清喊得太好了。
  刘四龙听蒲海清这么叫,也叫了起来:“我也选三毛!”
  老师却说:“谁叫三毛?”蒲海清一时语塞,用手指头挖着鼻孔不知应该怎么回答。
  刘四龙慌慌张张道:“三毛叫三毛。”
  其他同学都笑了起来。三毛心说真笨呀,一着急,便自己高声答道:“丁简叫三毛。”
  老师说:“哪位同学叫丁简?”
  蒲海清清醒了,说:“三毛就叫丁简。”
  老师说:“这个我知道。那么请丁简同学站起来。”
  三毛便站了起来。老师有些惊异,说:“噢,原来你就是丁简!你这三毛,是不是《三毛流浪记》里面的那个三毛?”
  三毛说:“不是的。那个三毛头上只有三根毛,我头上有很多毛。我叫三毛,是因为我大哥叫大毛,二哥叫二毛,妈妈又生下我,就把我叫三毛。我们老家叫男娃娃都叫小毛头,我们家用的是这个里面的毛,不是头发的那个毛。”
  老师听完三毛的解释,做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笑着说:“哦,原来你的毛不是头发的那个毛。”
  就这样,三毛被老师任命为班主席。当天的三毛,几乎是从学校一路狂奔到家。他冲上楼,喊着妈妈直奔厨房,站到雯颖面前时两颊通红,气喘吁吁地说不出话来。
  雯颖说:“又跟小朋友打架了?”
  三毛缓过气来,说:“才……才……不是哩。是……是……我当班主席了。”
  雯颖有些惊奇,说:“你当班主席?”
  三毛说:“是呀,你不信问蒲海清。嗯,还有……刘四龙,你不信去问他们。”
  雯颖见三毛神情认真,便也高兴起来,说:“我信,我信。我只是没有想到老师怎么会选你。”
  三毛大声说:“是呀,我也没想到。不过我特别喜欢当班主席。”
  当了班主席的三毛,每天放学回家都要先进厨房,然后便站在那里跟忙着炒菜的雯颖讲述学校里听来的故事。他讲得绘声绘色,眼睛眉毛一齐动,令雯颖听得十分有趣。第一天他讲的是刘文学同偷海椒的地主作斗争的故事,第二天讲的是向秀丽阿姨救火的故事,第三天又变成中国登山队的叔叔们爬珠珠玛玛峰的故事。
  雯颖笑着纠正他:“是珠穆朗玛峰。”第四天讲的是容国团叔叔乒乓球得冠军的故事。到了第五天,三毛走进厨房便站在他每天讲故事的地方放声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弄得雯颖不知所措,再三问之,他只哭不说。
  雯颖无奈,便派二毛去对面乙字楼找刘四龙询问原因。刘四龙说了半天也没出个所以然,只知道跟蒲海清有关。二毛便又跑到蒲家桑园找蒲海清询问,蒲海清吞吞吐吐地说了个大概,说过后自己也哭了起来。原来,前两天放学,三毛因要上厕所,便把自己的书包交给蒲海清拿着。从厕所出来后,蒲海清并未将书包还给三毛。于是没有背书包的三毛一路蹦蹦跳跳,有说有笑,觉得真是轻松得很。这之后,三毛每天上学放学都把书包交给蒲海清。一连三天过去了,第四天,有人告诉了老师。老师十分生气,在班上点名批评了三毛,然后就拿下了三毛的班主席,换上了与三毛同住乌泥湖宿舍的女孩子姬小莲。三毛脸面扫地,整个上午在学校都低头不语,连蒲海清也不搭理,一直忍到家里才大哭出声。
  雯颖得知哭笑不得。二毛批评三毛说:“你还好意思哭。像个地主一样,自己不背书包,叫人家蒲海清背?”
  三毛说:“他愿意背嘛。”
  二毛说:“他愿意也不行。”
  三毛哭得呜呜的,说:“可是老师又没有说叫别人背书包就不准当班主席。”
  二毛说:“那还用说?自己的书包不背,就跟战士上战场自己不拿枪一样。”
  三毛说:“书包又不是枪。要是枪我才不会要他拿哩,我最喜欢拿枪了。”
  二毛说:“我是比喻。跟你讲道理真是狗屁不通。”
  三毛哽咽道:“这是什么臭比喻嘛。我属蛇,我的屁是蛇屁。大哥属狗,他才是狗屁哩。”
  二毛说:“笨死你了。关大哥什么事?”
  雯颖笑道:“好了好了,二毛,别跟他吵了。三毛,老师是对的。这是个教训,以后可要记住,自己的书包一定要自己背。”
  三毛大声说:“知道了,以后蒲海清再要给我背书包,我理也不要理他。”
  二毛说:“自己懒,还赖别人。”
  这件事虽然是三毛人生中的大事,但也很快就过去了。第二天蒲海清来约三毛上学时,三毛依然欢快地从楼上下来,然后两人连蹦带跳地往学校走去。放学回家时,依然还是先进厨房,讲那些从学校里听来的故事。
   


  秋天来了,饥饿依然折磨着肚子。红薯片吃得人肚皮发胀,玉米饼吞下去如梗在心口,大麦糊糊则令人吞都吞不下去。秋阳下,来来去去的人们都有气无力,说话的声气也低了许多。学生们的生长速度明显地降了下来,上学放学时,只见一根根小麻秆从各楼前面的小路晃晃地走向大路,又从大路分散着晃晃地拐入小路。只有幼儿园依然每日有欢乐的歌声从窗口飞出。国家对幼儿园的供应一直有特殊保障,除去早餐一顿杂粮外,其余两顿均是细粮。乌泥湖的胖子都在幼儿园里。
  有一天,凉风起后,二七路上突然摆出许多小煤炉,一直摆到乌泥湖简易宿舍路口。所有的小煤炉上都架了口锅,里面煮着藕块。煤炉主人边煮藕块边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喊:“香藕呀!又甜又粉的香藕呀!小块三毛,大块五毛,可以当饭呀!”
  过路行人,无不为之吸引,从而驻足停留。尤其每天放学时分,学生们几乎包围着这些小煤炉。因手上无钱,买的人很少,吮着自家手指偷闻香气的却大有人在。
  简易宿舍的荷香也架着小煤炉出现在这群人中。荷香炉子上的黑铁锅十分醒目。她的声音尖脆响亮,见到乌泥湖的孩子,便点著名叫他回家拿钱买藕。这一招很是见效,乌泥湖的孩子们如果买藕吃,便一定是买荷香的。三毛也是天天伫立在荷香小煤炉跟前的人员之一,每每被荷香点过名后,便回家来同雯颖吵闹。雯颖叫二毛去买过好几次,但三毛天天站在锅边看煮藕,天天都被荷香点名也是必然。气得雯颖同许素珍私下一起骂了荷香好多回,却拿馋嘴但也确实饥饿的三毛无奈。
  荷香的丈夫肖得亮是房管处的水电工。四十岁不到,却已同荷香养了五个孩子,第六个孩子又在荷香腹中。荷香十九岁嫁给他,现在不过三十出头,十几年中所做的事便是生孩子养孩子,把自己养得容颜苍老。从农村出来,住进乌泥湖后,见到楼房工程师的太太们打扮得妖妖娆娆,活得舒舒服服,方知世界上的女人还可以有另一种活法。心里一下子受不住了,晚上关上门时,便常同肖得亮吵闹。有时肖得亮懒得做声,任由她说,有时被吵得不耐烦,便拳脚相加。挨了打的荷香便会嚎哭到半夜,且哭且诉。荷香是荆州人,她妈妈是乡下哭丧的好手。荷香小时候听惯了哭丧的腔调,自己哭时便不免仿了哭丧,哭得如歌如诉。开始,邻居几家听得睡不着觉,有如偷听大戏。次数多了,词总是那些词,调也总是那个调,便不免厌倦,更兼影响睡眠,磨擦也就自然生出。有一回,隔了三个门的徐家,因老母人在病中,受不了荷香的哭声,便过来提抗议。不料哭得委委婉婉的荷香见有人来,正中下怀,立即有如打了兴奋剂,满脸亢奋,亮开嗓子便同徐家来人大吵。这一吵便至天亮,简易宿舍几乎有二十户人家因为荷香的缘故没能睡着觉。于是荷香的邻居总在换,换走一家,又搬来一家,搬来一家,隔不多久,又设法搬走。荷香由此而成为乌泥湖无家不知的人物。水电工肖得亮去宿舍修理水管或电路时,几乎家家人都对他格外客气,不知是害怕无意中惹了荷香,还是对肖得亮抱有深深的同情。
  肖得亮是个洒脱的人,对众人如何看待荷香毫不在乎。肖得亮说:“女人嘛,不就是喜欢吵吵闹闹?要不怎么叫女人?给你做饭,替你生小孩子,让你睡她就行了。”这话传到楼房,令楼房的工程师和他们的太太个个嗤之以鼻。他们纷纷说,没文化的人就是粗野下流。
  荷香锅里卖的藕,都是肖得亮去后湖挖回来的。下午时分,肖得亮常常借口下宿舍进行水电维修,悄悄溜出机关,带上胶皮筒裤和几件工具直奔后湖。肖得亮亦是荆州人,自小在湖边长大,挖藕对他来说并非难事。黄昏时分,便能见他满载而归。
  自荷香卖藕之后,她家里的吵声便少了许多。每天看着一群饥饿的大人小孩围在炉前,无论他们买与不买,荷香都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意,就仿佛那是对她的朝拜。有时候,她自己的孩子也会在炉前出现。每逢那时,她便爽利地捞出一块藕,递给他们,然后大声地说:“来,吃得饱饱的。”
  听着自家孩子的咀嚼声,荷香总是情不自禁地朝着围观的孩子们笑,得意地倾听吞咽口水的声音。尤其是楼房的孩子们,每当他们有人咂嘴时,荷香就大笑出声,觉得自己总算活出了一些脸面。
  冬天来得十分迅速。一场风雨卷带而过,便觉得寒意扑上身来。寒冷中的饥饿,如扑面而来的狼群,令人胆寒。一天早上,送信的邮递员还没有离开,丙字楼下左舍李昆吾的老婆陈霞之便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声音划过重重寒气,传达到附近几栋楼上。许多人都过去观看出了什么事,陈霞之却只是伏在床上,双手捶打着床,痛哭不已,什么也不说。几天后,才有消息悄然传开。说是陈霞之远在山东的父母都饿死了,死后无棺埋葬,只用席子卷了草草埋在了乱岗上。
  死,这个字,本来仿佛远在天边,突然之间,它就跨着大步走进了乌泥湖。人们胆怯而又隐忍不住地议论着它,就连小孩子们有时候也会插上几句嘴,说是班上谁谁谁的爷爷或是外婆饿死掉了。
  压抑便是必然。幸而仓库工地的喇叭每日唱着昂扬的歌曲,旋律同早晨微弱的霞光一道扩散,有力而欢快地击碎寒冷制造的沉闷,给饥饿的生活带来些希望。
  已近年底的一个周末下午,因为卖藕而变得格外快乐的荷香早早便将一锅藕卖得精光。这天,她把每一块藕的价钱都提了一毛钱。丁字楼上的二毛领着他的弟弟三毛一下子就买去了六大块。捏着手上的三块六毛钱,荷香想着丈夫肖得亮近来挖藕辛苦,便咬咬牙跑去蒲家桑园,跟驼背他老婆讨价还价半个多小时,买了三个鸡蛋和一棵卷心菜,心想晚上要好好地打个牙祭。
  然而,饭菜烧好后,肖得亮却久等不归。五个孩子饿得小脸发青,个个盯着桌子。小的乘人不备,伸手便抓了一块鸡蛋,大的略微懂事,伸手便打小的手心,家里闹得一团糟。荷香无奈,只有安排小孩子们先吃饭,用小碗装起一部分菜肴,留给肖得亮回来吃。
  及至近十点,屋外起了风,风中夹带着细细的雨。肖得亮依然未归,荷香便有些急了。她戴上顶草帽,想去后湖寻找。走到路口,却不知道应该往哪边走才能寻到。黑沉沉的夜里,风呼叫着直往骨头里钻,荷香冷得心慌,便折回了家。想找个邻居一同想想法子,掐指一算,发现几乎所有人都被她吵到了。想来想去,除了在家死等,她又能如何?等到半夜,四周静无人声,只有风在空中鸣响,还有自家屋里和隔壁屋里的鼾声一起传到耳朵里。荷香等得累了,眼睛一酸,不觉中竟流出了眼泪。
  次日一清早,有人敲门。此刻的荷香已迷糊着睡了过去。听见门响,她几乎跳起来奔到门口,打开门,却见是明主任领了两个农民模样的人。
  荷香脸色顿变,说:“是不是我家得亮出事了?”
  明主任说:“你别急,也许不是肖师傅。”
  荷香说:“怎么了?”
  年轻的农民说:“我一清早起来,想去塘里挖点野藕,赶个早去街上卖。结果一去就看见塘里趴着个人,我拉他一下,发现他一脸的泥,人已经冻硬了。我报告给队里,队里派人把他弄了起来。有人认得他,说是常来这里挖藕的,好像是住你们乌泥湖宿舍。”
  荷香声音哆嗦着,说:“怕不一定是我家得亮,乌泥湖还有别家人也在那里挖藕。”
  明主任说:“是呀,我也这么想。”
  年长的农民说:“我们也是怕弄错,就拿了他的一件上衣和一双鞋,想让你们认认。”
  农民说着,便将手上的一个包裹打了开来。荷香一看,晃了两晃,便晕了过去。
  明主任和两农民眼疾手快,一下扶住了荷香。明主任说:“快,去找辆三轮车。她是个大肚子,别又出人命。”
  年轻农民慌慌张张地往门外奔,没看清脚下,竟被门坎绊了个大跟头。
  荷香醒来时,已在医院。眼睛一睁,便想起那个包裹。一脸淤泥,全身冻硬了的肖得亮突然就浮在了眼前。她“哇”的一声嚎了起来,撑起身子便将脑袋往墙上撞。正守在旁边的明主任吓了一跳,赶紧抓住了她。
  明主任说:“你冷静一点,事情已经出了。想想孩子,肚子里的,还有家里的,你可千万要保重呀。”
  荷香说:“他人都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呀。就算我保重了,他们一个个还不是迟早要饿死的。”她拍打着自己的腿,且哭且诉,仍如她以往同肖得亮吵架的腔调。哭得其它病房的病人都围过来看热闹,以为是有人在演戏。
  明主任、医生、护士外加肖得亮水电组的组长轮番劝解荷香,都毫无用处。荷香拍腿击床,闹得劝解的人们都心里发烦,医生连连叫护士打镇定针也不顶事。哭到中午时,荷香的肚子开始疼了起来。她双腿一挺,嗷嗷地叫着,人一下子就昏倒了。医生料到会有事出,早做了抢救准备,立刻把她推进了急救室。
  黄昏时分,明主任和许素珍一起,带了荷香的五个孩子出现在荷香的床头。荷香睁开眼睛,摸摸自己的肚子,知道孩子已经没了。心一酸,嗓子里痒痒的,意欲放声再嚎,却见几个孩子眼泪汪汪地围着她,一个个小脸脏兮兮的,脸上充满恐惧。荷香不禁怔了怔,把嚎声吞了回去。
  大女儿肖菊花说:“妈妈,你不要死。”
  二女儿肖梅花说:“妈妈,我好怕。”
  儿子肖松树是老三,说:“妈,回家跟我们住一起好不好?”
  两个小的尚糊涂,只管拉着她的手,叫着:“妈妈,我要回家!”“妈妈,不要住这里!”
  荷香此时方觉得,她是既没死的权利,也没哭闹的权利的了,于是含在眼睛里的泪水无声地淌下来。她拉着儿子松树的手,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好吧,我们回家。”
   


  会议终于开完了。丁子恒离开办公室,时间尚早,他便没有径直回家。丁子恒出门至黄埔路,由那里搭车到了江汉路,下车便拐进了交通路口的古籍书店。
  上个星期天,丁子恒拿了书在厕所里久蹲不出。嘟嘟要撒尿,急得在门外跺着脚哭。雯颖无奈,便让她到房间里坐痰盂。坐在痰盂上的嘟嘟,一边撒尿,一边顺手拿起雯颖放在床头的《红楼梦》,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歌,一本正经地翻阅“红楼”。
  丁子恒从厕所出来,回到房间,见她如此,便觉好笑。说:“嘟嘟,这本书好不好看呀?”
  嘟嘟说:“很好看哩。”
  丁子恒说:“讲的是什么故事呢?”
  嘟嘟说:“这我知道,妈妈说过,里面有个姥姥放屁很臭。”
  丁子恒忍俊不住,大笑了起来。嘟嘟叫丁子恒这么一笑,便把书放在地上,自己猛地从痰盂上起身,想要申辩什么。不料她的动作太大,小棉裤将痰盂沿兜住,痰盂一下翻了。嘟嘟刚才撒的尿一下洒到了地上,湿了嘟嘟的棉鞋,也湿了嘟嘟放在地板上的《红楼梦》。
  雯颖闻声而来,拖了地,洗了痰盂,替嘟嘟换上了干净的鞋,然后便坐在床边长吁短叹她的《红楼梦》。嘟嘟眼泪汪汪地望着雯颖,拿了自己的一本《大胡子和长耳朵》的画书,递给雯颖,可怜巴巴地说:“妈妈,我赔你的书好不好?”
  丁子恒见状,笑道:“妈妈是泪洒红楼,我们嘟嘟是尿洒红楼。”说完,丁子恒想,新年就要来了,送一套《红楼梦》给雯颖不是挺好?
  丁子恒在古籍书店沿著书架找了许久,才找到一套《红楼梦》,书的纸质颇差,翻翻内文,一股陈旧气息扑鼻而来。丁子恒犹豫了一下,还是买下了。他想,无论如何,雯颖会开心的。
  回家的时候,天已昏暗下来。走到碉堡边,有人叫他。丁子恒抬眼看去,见是总工室副总金显成。
  金显成说:“怎么才回来?”
  丁子恒笑笑,说:“出去买了套书。”
  金显成说:“有什么好书看?”
  丁子恒说:“替我太太买的,她要看《红楼梦》。”
  金显成笑道:“她们女人怎么都这么爱看《红楼梦》呢?我太太也是,每次看,都得拿块手绢,好抹眼泪。”
  丁子恒想起雯颖亦如此这般,便也笑了,说:“都一样。这宝哥哥林妹妹也不知赚了多少女人的泪珠子。”
  金显成说:“我就不明白,明明只是本小说,不过写一些小男子小女子谈恋爱,有的谈成了,有的没谈成。这有什么好哭的呢?”
  丁子恒笑道:“正是因为你我都不明白,所以我们就只有去修大坝。”
  金显成哈哈大笑起来,连连说:“说得是。说得是。”
  两人并肩而行,话题立即转到这几日的会议上。为防御战争,加强人防,重新对狭窄河谷的坝段进行了反复研究,会议开了好几轮,初步决定以石牌坝段作为下一步勘测设计的重点对象,这个方案已经上报国家科委。金显成说对于石牌坝址方案,马上就要进行勘测设计工作。元旦一过,他就要带队去石牌,为研究定向爆破筑坝和大规模巨型地下建筑物提供有力的技术数据。他已经通知了施工室,调丁子恒去石牌组,并且一同下去。
  丁子恒说:“工作我可以做,但是石牌是否是坝址的理想之地,我尚存疑。三斗坪就这么被放弃,是否草率了一点?”
  金显成说:“仅就坝址而言,石牌自然不如三斗坪,但战争的因素不能不考虑。”
  丁子恒想说,战争真要打起来,大坝在三斗坪保不住的话,在石牌就能保住吗?甚至,战争真要打起来,规模必是超过以往,美国也好,苏联也好,一旦扔下原子弹,大坝放在哪里也挡不住。丁子恒想着,却没有说出口来。
  金显成望了他一眼,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不觉得石牌是个好地方,它的地质条件很值得怀疑。不过,局势如此,必须一试。三斗坪那边,我们自然也不会轻言放弃。前期阶段,把什么都研究透,总归没错。”
  丁子恒点了点头,他觉得金显成说得有理。金显成说:“过了元旦就走,没问题吧?”
  丁子恒说:“没问题。”
  一支小小的队伍出现在他们身后,这是送葬归来的荷香一家。
  荷香已疲惫不堪,被人安置在一辆板车上坐着。她的腿边还坐着两个孩子,三个大的夹杂在亲朋之中,一队人头上都缠着白色的布条。无人说话,只有沉重缓慢的脚步一声声响在耳边。白布条被冷风吹得簌簌抖动。
  丁子恒和金显成闪在路边,让这支小小的队伍先行而去。仿佛感受雷同,两个人都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1960年,丁子恒眼里最后一道风景,便是看着头缠白布的一群人远去的身影。头上的白布条像幡旗,不时被风吹扬起来,仿佛不停地在空中写着一个“1”字。丁子恒想,那飘扬在灰色天空中的白布条,写出的就是1961年的那个“1”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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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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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横风狂三月暮,
  门掩黄昏,
  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
  乱红飞过秋千去。
  ——北宋·欧阳修《蝶恋花》

   


  丁子恒到石牌一去便是一个多月。金显成带去各处骨干工程师二十来人,从各个角度对石牌进行论证和考察。石牌峡谷纵是深窄,可是它的状况却不容乐观。夜里投宿石牌村,一干人围炉而坐,说着地质情况,说着造价,说着工期,说着技术处理的复杂和麻烦,亦说着战争,说着自然灾害,说着苏联。说着说着,就有些不太好说的意思,于是便把目光投向江上。江上朔风阵阵,岸边有几粒星星渔火。水面无船,黑雾沉沉中,人人皆觉得心情亦如夜色一般。
  丁子恒耳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不知道是谁说的:无论如何,沿着左岸布置一千米甚至更长的勘探平峒是必须的。丁子恒想,一千多米,光是这个平峒,又将耗去多少时间?一年还是两年?打完后,倘若结论是否定的,那么这两年的光阴和劳动岂不又是白白浪费?两年后若又否掉石牌,还是只有宽河谷的三斗坪,那么坝址又选在何处?人的一生,有多少年头可以在这样的选择中度过呢?丁子恒想着,便在心里叹息。他知道,这些话,不能说,一句也不能说。
  春节前夕,丁子恒回到了家。孩子们已经穿上了过年的新衣,见到丁子恒,一起追逐在身后,东张西望地想要礼物。丁子恒为大毛二毛三毛分别带回几本日记本,日记本的纸质非常低劣,页面粗糙发黄,钢笔一写,连洇几页,其中的插图亦很难看。大毛二毛一人得了两本,虽不十分称心,但也表示满足。三毛拿了一本,却依然靠在丁子恒腿边磨磨蹭蹭。嘟嘟没有得到礼物,瞪着眼睛望了丁子恒一眼,扭头跑到了隔壁房间。只一分钟,二毛从隔壁跑过来说,嘟嘟坐在角落里哭呢。
  丁子恒立即心生愧疚。赶紧跑过去,蹲在嘟嘟旁边,说:“嘟嘟,生爸爸气了?”
  嘟嘟一扭身体,不理丁子恒。雯颖亦走过来,用手绢抹着嘟嘟脸上的泪水,说:“别怪爸爸。爸爸一直在工地工作,很辛苦,没有空上街给嘟嘟买礼物嘛。嘟嘟在幼儿园得的红花是最多的,一定会原谅爸爸。”
  嘟嘟呜呜哭着,说:“那为什么哥哥他们都有礼物呢?”
  丁子恒忙说:“我买回来的日记本,也算了嘟嘟一份的。到家才想起来,我们嘟嘟现在还小,不需要日记本。”
  嘟嘟说:“那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雯颖说:“以后让爸爸补给嘟嘟行不行?”
  嘟嘟说:“除非现在就补。”
  雯颖说:“嘟嘟要讲道理哟,爸爸刚回来,很辛苦的。”
  丁子恒说:“没关系没关系,现在就现在。走,我们就去商店。”
  嘟嘟伸手一抹眼泪,说:“我要买花生,还有蛋糕,还要糖果。”
  早已闻声而来的三毛跟着大声说:“我也要花生,还要蛋糕,我也要糖果。我不要日记本。”
  雯颖呵斥三毛:“你都上学了,怎么还跟妹妹一样?”
  三毛翻翻白眼,似是想了想,低声道:“可是我很想吃花生嘛。”
  丁子恒笑着拍了拍三毛的头,高声说:“买买买。爸爸请客,每个人都有份。当然喽,嘟嘟最多。”
  四个孩子都高兴起来,一起跟着丁子恒去了商店。商店的货架上,几乎都是空的,可选择的食物极少极少,一眼望去,便知质量低劣。花生和蛋糕也都没有,最后只一人买了几粒糖果回家。嘟嘟口里含着糖果,可小嘴仍然噘得高高。丁子恒便又承诺,明天一早带全家人上大街,去大商店买花生和蛋糕,另外还加补一场电影。大毛二毛都是电影迷,兴奋得摩拳擦掌。
  次日丁子恒果然领了全家出门,在高价店里买了他们想要的食品,然后看了场《五朵金花》。当阿鹏一再错认金花,且被人一盆水泼在头上时,几个孩子笑得前仰后合,连雯颖都笑得咯咯的。丁子恒想,纵是再苦再穷,心情再不好,只要与家人在一起,一切都会慢慢地化解。孩子们多么可爱,雯颖多么可爱,有了他们,便是我丁子恒一生莫大的幸福。要改坝址就改吧,要打平峒就打吧。事情总要有人去做,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就算今生看不到大坝修建起来,可是能看到孩子们成长起来,不也没有枉过?
  出了电影院,丁子恒在石牌村的夜晚被拧紧的心结,仿佛已经松了开来。
  丁子恒休假一直到春节结束。这期间,他带着全家人看了好几场电影。有《鸡毛信》、《林则徐》、《女篮五号》和《董存瑞》。看《林则徐》的那天是晚上,嘟嘟看了一半便在电影院里睡着了。电影散场,雯颖将嘟嘟摇醒,嘟嘟走起来却是一摇三晃,丁子恒只好把她背在了背上。电影是在总院俱乐部里放映的,回家的路程不短,丁子恒背着嘟嘟走到古德寺,便感到气喘吁吁。
  雯颖说:“换我来背一背吧。”
  丁子恒将嘟嘟转到雯颖背上,说:“看来我是有些老了。”
  雯颖背了一段路后,也颇觉吃力。丁子恒说:“还是我来。”
  大毛说:“我来背妹妹。”
  于是嘟嘟被转到了大毛背上。大毛背着嘟嘟走到大茅屎坑时,二毛又换了上来。
  回到家里,嘟嘟醒了过来,坐在床上奇怪地看了看,说:“我不是在看电影吗?怎么在这里了?”
  三毛说:“嗨,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呀。你睡着了,一共坐了四路公共汽车才到家的。”
  嘟嘟眼睛瞪得溜圆,疑惑地望望这个,望望那个。丁子恒说:“三毛,你又哄妹妹干什么?”
  三毛说:“怎么不是?喏,爸爸是一路汽车,妈妈是二路汽车,大哥是三路汽车,二哥是四路汽车。嘟嘟呢,就趴在汽车背上,回家啦。”
  丁子恒恍然而笑,说:“哦,原来我是一路汽车,真不错。”
  这个春节过得非常愉快。虽然吃得十分简单,但丁子恒想,同我在外奔波时见到的那些饥饿人群比,我应该感到满足了。
  春节后一上班,国家科委便有通知:北京香山即将开一个关于三峡科研的扩大会议。林院长将亲自率队参加,吴思湘、金显成以及丁子恒、张者也、洪佐沁等十几个工程师都在参加者之列。
  次日他们便登上了北上的火车,火车哐哐地向北方行驶。春日的气息尚未随季节抵达人间,火车两边依然是冬日荒凉的土地。坐在车上,大家谈的仍是大坝问题,言语间似有兴奋之情,觉得国家这么困难,仍有决心上三峡,可见重视。丁子恒随意地点着头,心不在焉地唔唔几声,私下却想,一个天天都在饿死人的国家,一个人人都吃不饱的国家,有能力支撑起这座世界首级大坝吗?这么一想,便又想出许多的忧郁,浓浓的化解不开。
   


  早晨起床,雯颖熬好大麦糊糊,安置几个孩子吃了好上学。大毛的外套掉了个扣子,雯颖忙找针线,替他缝上。缝时,方发现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大毛,个子已比自己高出一点了。雯颖有些惊喜,说:“大毛,你比我高了呀。”
  大毛说:“那当然。要是吃饱了,我还能比妈妈高得多一些。”
  二毛正艰难地吞咽大麦糊,听见这话,亦搭腔道:“我要是吃饱了,也会长得比妈妈高的。”
  三毛说:“我也会。”
  大毛说:“你们俩吹什么牛?”
  雯颖笑道:“好好好好好,只要吃得饱,都比妈妈高。”
  二毛说:“哈,妈妈,原来你也会写诗呀。”
  雯颖说:“这就叫诗?”
  二毛说:“当然。我们在学校念的诗,就跟妈妈写的差不多。‘稻粒赶黄豆,黄豆像地瓜,芝麻赛玉米,玉米有人大,花生像山芋,山芋赶冬瓜,一幅丰收图,走进农民家。’”
  雯颖说:“这不就是打油诗吗?以前有个人叫张打油,有一天下雪,他写了一首诗,说‘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后来人们就管这种诗叫‘打油诗’,因为是张打油写的。”
  二毛说:“那是哪一百年的事了?新社会叫这是新诗。你听这首:‘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雯颖说:“嗯,这不能叫打油侍,这应该叫打架诗,凶巴巴的。”
  二毛说:“妈妈你怎么什么也不懂?这是一首很有名的新诗哩。”
  雯颖说:“如果这也叫诗,那李白杜甫写的那些叫什么?”
  二毛说:“那就叫古诗嘛。”
  雯颖说:“那……石评梅写的诗算什么诗?”
  二毛说:“什么石评梅?”
  三毛说:“我知道,就是话梅,我吃过的。”
  雯颖大笑起来。大毛整一整外套,扣上纽扣,说:“两个二百五。”
  二毛说:“石评梅是个人?而且是个诗人?”
  雯颖说:“对,是个很有名的女诗人。”
  二毛说:“那……我们老师怎么没有讲过?”
  雯颖说:“她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女诗人,我很喜欢她的诗。”
  二毛说:“是吗?不过我还是觉得郭沫若的诗写得比较好。”
  大毛说:“哪跟哪呀?你们小学生懂什么诗?妈妈,我走了。”
  大毛说着,头发一甩,吹着口哨下楼去了。二毛和三毛呆望着他出门。三毛说:“大哥真神气。”
  二毛说:“我今年就上中学了,我也会跟大哥一样神气。”
  三毛说:“现在我跟你一样神气。”
  二毛说:“你别扯我了,还是跟嘟嘟去比吧。”
  三毛立即做出一副即将昏倒的架势,说:“天哪!我跟嘟嘟比?”
  雯颖笑了起来,二毛却严肃着面孔没有笑。
  中午的时候,雯颖正炒菜。二毛放学,书包没放下便径直去厨房找雯颖。二毛说:“妈妈,我找老师问过了,老师说她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石评梅这个女诗人。所以,我们认为一定是妈妈记错了。”
  雯颖说:“是吗?如果你们这样下判断,我也就不跟你们辩了。等你长大就晓得是妈妈记错了,还是你和你们老师不知道有这么个诗人。”
  二毛紧皱着眉头,想了想,没说话,走出厨房。雯颖望他一眼,心想,唉,居然连老师也说没有石评梅这个人。
  下午放学,一般情况下,都是二毛最先回家,大毛次之,三毛最末。三毛之所以回来得晚,是放学后,要在外面玩个够,最后迫不得已,才磨磨蹭蹭地往家走。为了这个,雯颖骂过他多次,却依然不见他改。
  每次挨骂,三毛都委委屈屈,说:“我的心很想改正这个缺点,可是我的脚他就是不肯改嘛。”
  雯颖说:“那你就要用心去帮助脚来改正。”
  三毛说:“可是我的心很小,我的脚很大呀,大的就是不肯听小的的话。”一番话说得雯颖不知道怎么答才好,最终只能又好气又好笑地收场。
  然而这天,连三毛都回来了,二毛却仍然没有踪影。雯颖让大毛去甲字楼二毛同学金晓茹家问问,大毛去后转眼便跑了回来,喘着气说:“妈妈,这事好像有点不对劲了,金晓茹说二毛下午只上了一节课就请假走了。”
  雯颖大惊,说:“她有没有说二毛去哪了?”
  大毛说:“她说她听见二毛跟老师说家里有事,要提前回家。”
  雯颖说:“家里有什么事?二毛为什么要说谎?”
  大毛说:“妈妈你别急,二毛一向做事很稳当的,他一定有什么事要办。”
  雯颖说:“他小小一个人,能有什么事要办呢?”
  大毛说:“妈妈,我再去他同学家里找找,你一定不要着急。”说着又转身下了楼。
  天渐渐地黑了,已经烧好的饭菜亦渐渐地凉了。丁子恒出差在外未回,一旦二毛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呢?雯颖六神无主,焦急地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不知如何是好。几近八点,大毛再次返回,说是二毛的同学都不知道二毛去了哪里。
  雯颖的心开始扑扑地乱跳起来,所有民间流传的坏消息,泉水般一下子涌上雯颖的脑海。雯颖说:“大毛,你想想,二毛还会去哪里?”
  大毛摇摇头,说:“我想不出来他会去哪里。不过,我了解二毛,他不会无缘无故回来晚的,他肯定有要紧的事,而且他肯定不会出什么事。”
  雯颖说:“大毛,你真的能这么肯定吗?”
  大毛坚定地说:“我能肯定。”
  雯颖望着大毛坚定的目光,情绪稳定了许多,心里仿佛有了依靠。
  快九点时,二毛终于回来了。他脸色兴奋得有些红润,一进门就叫道:“妈妈!我……”
  雯颖板下面孔,打断他的话,厉声道:“你还知道回来?说,为什么在学校说谎?你跑到哪里去了?”
  二毛从来没有见过雯颖如此严厉,怔了一怔,望着雯颖,眼里露出惊慌。雯颖说:“家里有什么事要你请假不上课了?你如果真有事要办,为什么不能托同学捎个口信回来?”
  大毛说:“二毛,你今天太不对了,你知道妈妈多担心呀?”
  三毛说:“妈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都快哭了,我看见的。你比我不乖多了。”
  二毛这才觉得自己的错误严重,低下了头。
  雯颖说:“你还没有说,你到哪里去了?”
  二毛嗫嚅道:“我到图书馆去了,我想查查有没有石评梅这个诗人……”
  雯颖大为惊讶,说:“哪里的图书馆?”
  二毛说:“南京路图书馆。”
  雯颖更为震惊,说:“你哪来的钱搭车?”
  二毛说:“我走去的。以前爸爸带我们坐车去时,我觉得不太远,没想到……有那么远。”
  雯颖一时无语,望着二毛,不知说什么好。
  大毛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二毛不会出事的。三毛,给二哥拿碗添饭。”三毛脆声脆气地答应着,跑进厨房。
  二毛望着雯颖,胆怯道:“妈妈你没有生气吧?”
  雯颖想了想,说:“你是一个小孩子,以后再有这样的事,要先跟妈妈说一声。查的结果怎么样?”
  二毛脸上浮出笑容,说:“妈妈说对了,真是有这样一个诗人,我们老师她居然不知道。不过,我并不觉得她的诗写得怎么好。”
  雯颖想了想,说:“你有这样的看法,也不错。”
  这天夜里,雯颖久久难眠。她想,从学校到南京路图书馆是何等远的一段路,二毛凭着怎样的毅力和信心才徒步走到那里去的呢?而大毛,居然已经可以成为她精神上的一个依靠。时间是多么快啊,自己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开始做,而孩子们竟都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次日清早,雯颖起床对镜梳理,发现了自己头上的一根白发。她扯下这根白发,站到窗前,对着晨光看了半天。心想,孩子们都大了,而我就这么老了。
   


  林嘉禾从陆水工地回到乌泥湖,没想到在宿舍大门口碰到的第一个熟人竟是丁子恒。丁子恒刚从北京开会回来,背着行李,脚步匆匆。见到林嘉禾,丁子恒怔了一下,没有立即叫出名字。林嘉禾1958年底被下放到五三农场劳动改造,一年后,又转到蒲圻陆水工地,从此便很少归家。虽是同住一个宿舍,却没有人再见过他,不觉间已过了三年。
  林嘉禾微一点头,说:“丁工,好。”
  丁子恒在愣怔中正叹惋经历是一双魔术般的手,它既悄无声息地改变人心,亦大张旗鼓地改变人形。听林嘉禾开了口,他迅速镇定住自己,说:“林……林工?是你?你还好吧?”
  林嘉禾说:“怎么说呢?回来看病的。”
  丁子恒说:“怎么了?”
  林嘉禾说:“怀疑黄疸性肝炎。”
  丁子恒说:“……陆水枢纽,怎么样?”
  林嘉禾说:“我在施工总队被监督劳动,只是那里的一个勤杂工,没办法答你这个问题。”
  丁子恒被噎哑了口。林嘉禾说:“听说你在石牌组?坝址是不是要定在那里?”
  丁子恒说:“很难说。”
  林嘉禾说:“三斗坪不行吗?”
  丁子恒说:“现在把重点放在石牌是考虑战争因素。”
  林嘉禾说:“石牌我跑遍了。那里怎么能做坝址?清理出一个施工现场都不容易。你们是怎么论证的?”
  丁子恒说:“你说的前一个问题确实存在。而后一个问题,我也没法回答你。”
  林嘉禾露一丝苦笑,说:“对不起,其实我也知道我不该操这份心。”两人对话到此结束,默然间彼此拉开距离,各自走路。
  林嘉禾到家时,妻子邢紫汀尚未下班。为他开门的是儿子林问天。林问天见是林嘉禾,愣了几秒,然后扭头折回房间。
  林嘉禾心里顿觉不悦,他板下脸,厉声说:“不管我是什么人,是个好人还是个混蛋,我都是你爸爸,你想改变也改变不了。”
  林问天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低声问道:“爸爸,你怎么回来了?”
  林嘉禾缓和了语气,说:“我最近身体不太好,工地医务所大夫怀疑我得了黄疸性肝炎,领导批准我回来检查一下。你怎么没上班?”
  林问天说:“我三班倒,今天是夜班。”
  林嘉禾说:“工作怎么样?”
  林问天说:“能怎么样?”
  林嘉禾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问天说:“还在锅炉房。领导让劳动锻炼。”
  林嘉禾说:“领导没说让你锻炼多久?”
  林问天说:“没有。他不想要你锻炼时,自然会通知你。”
  林嘉禾说:“始终就只你一个在锻炼?”
  林问天说:“新分去的大学生只有我一个人在锅炉房锻炼。”
  林嘉禾说:“这岂不是很不公平?”
  林问天说:“我没有觉得不公平。人家的爸爸又不是右派,而我的却是。”
  林嘉禾大为吃惊,说:“跟这有关吗?我是我,你是你呀!”
  林问天说:“怎么可能你是你,我是我呢?用您的话说,你是我爸爸,这一点永远改变不了。”
  林嘉禾哑口无言,时间便在这无言中停滞下来。屋里静静的,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之声。直到邢紫汀下班回家,父子之间都再没有交谈一句。
  林问天低落消沉的情绪,造成林嘉禾回家第一天的严重失眠。心痛的感觉一次次地折磨着他,这份心痛来自儿子。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林问天从一个活泼的孩子成长为一个富于朝气的青年,从来都只见他的快乐和明朗,并且无时无刻地用他的这份快乐和明朗感染他周围的人。然而,现在他的脸上不仅朝气尽失,而且还显出几分沧桑之感。而他什么也没有做错,错的是他的父亲,因为他父亲是个右派。林嘉禾想,做父亲的其实又有何错?右派本不是自己的选择,而是别人强加。单人匹马,如何能抵挡得住四面八方的巨大压力?
  这一天或许注定是林问天倒霉的日子。
  大学毕业后的林问天被分配到近郊的化工厂。一同分去的大学生,几乎都被安排在化验室、技术科等部门。惟独林问天,被派到锅炉房。林问天于惊愕中不解其故,便去问领导。领导说,也没什么嘛,锅炉房恰恰缺人,放在这里也只是暂时的,权当锻炼锻炼吧。林问天觉得此言不无道理,便认真地在锅炉烧起了锅炉。锅炉房三班倒,很是辛苦。带林问天的刘师傅只比林问天大几岁,是厂里的劳动模范,平常跟林问天讲述当年工人的劳苦以及人生道理,林问天倒也觉得颇有收益,心想自己这样家庭出身的人,也应该知道劳动人民是怎么生活怎么工作的。大半年便这么锻炼过去了,直到林嘉禾回来。
  林嘉禾的不公平之说,似乎是点拨了一下林问天。虽然他当时没说什么,次日却去了厂办,就锻炼时间提出询问。领导批评道:年轻人,不要着急。连一年都不到,叫什么锻炼?尤其你这样家庭出身的人,更得树立正确思想,革命工作不分贵贱,需要你干什么就干什么才是。只有安心工作,才能达到锻炼的目的。林问天还想表白一番,但厂领导却已经没了同他说话的兴致。这使林问天的自尊心大受伤害,整整一天,他都郁郁不乐。
  这日轮到林问天上夜班。按通常习惯,他和刘师傅两人一组,刘师傅负责上半夜,他负责下半夜。这天刘师傅说他家里有事,须晚点来,欲同林问天换班。这种调剂十分平常,往日两人亦调过多次,林问天当即同意了。他值完上半夜,刘师傅匆匆而来,林问天便交班睡觉。夜班休息室是搭在锅炉房外的一个小窝棚。林问天心情不好,几近凌晨方沉沉睡去。仿佛刚刚入梦,便听“轰”的一声巨响。林问天惊骇而醒,衣服未披,便夺门而出。爆炸声来自锅炉房,房顶已被炸穿,房子开始燃烧。林问天想起刘师傅,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却无人应。林问天心里紧张得咚咚乱跳。他高声喊道:“来人啦!来人啦!”车间上夜班的人们听见爆炸声已从各路赶来,人多势大,很快切断了企图蔓延的火头。
  林问天望着锅炉房被烧为灰烬,一时发呆。他在混乱的人群中发现了刘师傅的面孔,心想,刘师傅没事,这太好了!想过竟高兴得泪流满面。
  事故调查从清早上班便开始了。
  林天问如实描述了当时的情况。在调查组的记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签过之后他想,怎么会突然发生爆炸呢?想着不禁为刘师傅的命运担起心来。但在下午,调查组第二轮询问林问天时,他便感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了。
  调查人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希望你能讲真话。”
  林问天说:“我可以保证我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
  调查人说:“你一直是值下半夜的班?”
  林问天说:“是的。可昨天刘师傅说他家有事,要跟我换。”
  调查人说:“你这句话也是真话?”
  林问天说:“你们不信可以去问刘师傅。”
  调查人说:“我们当然会去问的。另外,听说你昨天找过厂领导?”
  林问天莫名其妙,心想这跟锅炉房爆炸有什么相干呢?他说:“是的。”
  调查人说:“为什么?”
  林问天说:“我是去问我要锻炼到什么时候。”
  调查人说:“你不安心锅炉房的工作?”
  林问天说:“不能这么说吧。我大学毕业分来这里,不是分来烧锅炉的。我们同时分来的大学生,没有一个干工人的活儿。”
  调查人淡然一笑,竟笑得林问天毛骨悚然。
  调查人说:“领导驳斥了你的这个观点,所以你昨天一天情绪不高,是不是?”
  林问天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
  调查人说:“我们只是在做调查。我们有理由认为这起事故与你有关。”
  林问天跳了起来,说:“凭什么?下半夜我根本都不在锅炉房,有什么根据怀疑我?”
  调查人板起面孔,说:“这就是根据。明明是你当班,你却说跟别人换了。”
  林问天说:“是刘师傅要跟我换的。你难道没问过他?”
  调查人冷冷一笑,说:“我没问过他,敢确定事故与你有关吗?”
  林问天愕然道:“刘师傅怎么说?”
  调查人说:“他当然会说出事实。事实就是你们根本就没有换班。”
  林问天目瞪口呆。调查人说:“我本想让你自己坦白出来,但没想到,还是由我替你说出来了。你年纪轻轻的,应该有勇气承担自己的过错。”
  林问天高吼一声:“不!我要跟刘师傅对质。”
  调查人说:“对不对质并不重要。不过你既然提出来了,我们从可以满足你的要求。”
  几分钟后,林问天见到刘师傅。林问天急切道:“刘师傅,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我们两个换了班嘛。”
  刘师傅说:“小林,你是不是记错了?我们还是上个月换过一次班,到现在还没有换过班呀!”
  一句话噎倒了林问天。林问天用异样的眼神望着他曾经十分尊敬的刘师傅,脸上慢慢呈现出异样的悲愤。林问天说:“刘师傅,我一向尊敬你,你为什么要害我?”
  刘师傅说:“怎么是我害你?我实事求是呀。”
  林问天说:“你好卑鄙。你今天才算看清你的灵魂。”
  刘师傅显得很生气的样子,说:“你怎么能这样骂我?”
  刘师傅走后,林问天对调查组的人说:“我只想说一句,这次事故与我毫无关系。我确确实实与姓刘的换了班,交班记录是我签的名。可惜记录本已经被烧了,死无对证。所以我除了请组织好好调查外,别的无话可说。”
  调查的结果,事故责任人定为林问天。结论是操作不当,麻痹大意,引起突发事故,排除故意行为。理由为一、林问天是当班人;二、林问天不安心工作,情绪不好;三、林问天业务不熟,无独立值班能力;四、林问天的父亲是右派。
  接到这个结论的林问天狂暴地将结论书扔到地上,然后对着调查组暴躁地吼叫。调查组的三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冷冷地望着他,露出一脸鄙夷的神气。最后说:“没有追究你是否有意而为,已经是党的政策宽大,觉得你还年轻,还有好好做人的机会。你不要得寸进尺。”说罢,一干人扬长而去。林问天一个人留在办公室内发呆,想想自己的委屈,不由痛哭一场。哭完便想:我这辈子,完了。
  次日厂办便通知他,上炼胶车间干活,继续锻炼。
  林嘉禾一家都被林问天的事所震撼。林嘉禾愤怒道:“这还有没有王法?这事不能这样算了,问天不能背这个黑锅。顶多闹他个鱼死网破。”
  邢紫汀说:“为什么要鱼死网破?有理说理,哪有这么嫁祸于人的?”
  林问天说:“没有用了,已经做了结论。”
  林嘉禾说:“没有好好调查,这结论怎么作数?”
  林问天说:“你说他没有好好调查,他说他好好调查了,这又怎么说得清呢?”
  林嘉禾说:“怎么就说不清呢?你怎么这么没出息?难道你就认了?”
  林问天说:“您认为可以说清吗?那么,你说你是听从号召提意见,可别人说你是恶毒攻击党,你说得清吗?就算你说清了,能有人信你吗?既然不信你,你还能指望自己有什么出息?事情到这一步,没说我是故意的已经是网开一面了,是党的政策宽大。我一个右派的儿子,还能要求怎样?”
  林嘉禾瞠目结舌。他坐了下来,神色也如林问天似的颓然。他回答不了林问天的问题。俄顷,邢紫汀开始低泣。林问天没有表情的脸上,浮现出懒懒的神色。一种看破红尘的淡然之气将他内心的忧伤化解得干干净净。林嘉禾想,我的天!我的天!这世界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我的孩子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夏天在人们的期待之中到来。三峡大坝给人一种停停走走的感觉。将坝址定在石牌的希望随着勘探的深入,也愈来愈渺茫。丁子恒觉得自己有了些倦意,但又劝慰着自己:做着再说吧。
  林院长常来过问工作进展,丁子恒不理解林院长为何总是激情飞扬,一说起三峡两只小眼睛便炯炯发光。有一次大家吃饭闲聊,话题便是林院长的激情。吴思湘说:“像林院长这样的老革命,他们永远都充满乐观主义精神。不管成功还是失败,他们总有理由让自己一往无前,和我们这些人比,还是有所不同。或许正是有了这种气质,他才能放弃科学而投身革命。”
  金显成说:“这种永不言败的精神也可以说是一种革命的浪漫主义精神,我们这些搞工程的人多少有些缺乏这种精神。”
  丁子恒觉得他们说得对,但转念又想,搞工程的人能允许有如此的浪漫主义吗?不能。一味浪漫而忽略务实,结果将不堪设想。所以,有些人天生不能浪漫,只能一笔一画地完成人生,比方搞科研的和他们这些做工程的。
  这些天一直学习《农村人民公社六十条》,人人都要参加,人人都要发言。丁子恒恐怕自己发言时讲错话,便在笔记本上做着详细的记录:
  
  公社性质:
  一、是政社合一的组织,是社会主义社会在农村中的基层单位,也是政权在农村中的基层单位;
  二、是社会主义的集体经济组织;
  三、是以生产大队所有制为基础的三级所有制;
  四、公社在经济上是生产大队的联合组织,生产大队是基本核算单位,生产队是直接组织社员生产和生活的单位。
  公社三级组织:
  公社——管理单位;
  生产大队——基本核算单位;
  生产队——组织劳动的基本单位。
  特点:
  强调一切服从农业生产;
  强调民主生活;
  强调家庭副业重要性;
  强调手工业作用。

  丁子恒发现自己记忆这些东西时特别脑子迟钝,有些术语和概念令他深感拗口。纵是记录得很详细,发言时他仍然感到障碍重重。他其实知道原因何在。理智上他明白必须学习和弄懂这些东西,可在他的内心深处对此却无时无刻不在强烈排斥。他常常反问自己的一句话便是:我弄懂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天,他遇到金显成,忍不住便说了这句话。金显成说:“上级和形势要你弄清它,你最好就去弄清它。”他的话说得意味深长,让丁子恒无话可说。
  这一天,仍然是学习“六十条”。学习内容归结成八个专题:
  
  1.国民经济以农业为基础,以工业为主导;
  2.大跃进和波浪式发展;
  3.不断革命论和革命发展阶段论;
  4.马克思列宁主义者如何克服困难;
  5.如何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
  6.领导的责任在于了解情况和掌握政策;
  7.党的群众观点和群众路线;
  8.关于民主集中制。
  学习要求:
  1.认清大好革命形势,正确对待暂时困难,坚定无产阶级革命信心;
  2.进一步领会毛泽东同志关于国民经济以农业为基础、以工业为主导这一伟大思想和大办农业、大办粮食的伟大意义;
  3.正确认识党的各项方针政策,正确理解现阶段人民公社的根本制度、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区别、社会主义集体所有制和社会主义全民所有制的区别;
  4.发扬实事求是、调查研究、艰苦朴素、贯彻群众路线的作风,克服主观片面、浮夸、脱离群众的作风。
  学习方法:
  阅读文件,鸣放讨论,听报告,参观访问。
  学习中要实事求是,敞开思想,并和风细雨,讲道理,不扣帽子,不记账,强调自我分析批判,自我教育。

  丁子恒不知不觉间密密地记录了一大本。散会时,他前后翻翻,觉得似自己这等从不过问世事之人,竟也如同政治家一样了,便觉心中感慨万千。一个念头随感慨而突然冒出:为什么不能让我成为一个简单一点的人呢?为什么不能让我永远不懂这些东西呢?这个念头虽只是从脑海间一闪而过,丁子恒却已被它吓得心跳不止。
  下班对,他在路上遇到张者也。本想同他打声招呼,却见他也是一脸愁容,便咽了回去。张者也却叫了他一声:“丁工,下班呀?”
  丁子恒答道:“下班。”
  张者也说:“最近,忙?”
  丁子恒说:“主要在学习。”然后便闲说了几句关于大坝的一二三以及“六十条”的学习进度。
  张者也说:“我们处也在学。那些术语好难记,你倒能记住。”
  丁子恒说:“哪里记得住?记了笔记,强迫自己记清楚,免得发言时讲错。真比记俄文单词还困难。”
  张者也叹道:“你我这些人,成天学这些永远也学不懂的东西,倒把三峡当成副业了。长江长江,真是一条姓长的江啊。三峡是长江的儿子,姓长;三峡大坝是三峡的儿子,还是姓长。都是长久修不成的一个长字。”
  丁子恒觉得张者也这一说法颇有新意,且不无道理。便笑了笑,心道,什么年月了,你张者也竟什么话都敢说。却没有附和他。
  张者也说:“吴总要我下星期再带几个人去石牌考察,我没答应。家里一团糟,没法走得开。”
  丁子恒说:“哦?”
  张者也苦笑笑,说:“让城镇多余人口返乡,宿舍的明主任隔天就领一两个人来我家做思想工作,让我母亲回去。我母亲不耐烦了,说是城里人撵咱走,咱再不走倒显得赖在这里。我只好下星期把她送回老家。”
  丁子恒微微惊异了一下,说:“是吗?”
  张可者说:“我父亲早去世了,乡下只有我那个双胞胎哥哥。我母亲同我嫂嫂相处不好,见面就吵架,回去后怎么办?乡下连饭都没有的吃,在我这里好孬还可以过。可事情到了这分上,我那老娘说是宁可死也不住这里,免得人家三天两头来撵。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半个多月,案头上什么事都没做。”
  丁子恒想想,心里也替他急,嘴上却说:“这样的事,撞上门来,也只能顺其自然。”
  张可也说:“只好这么想。只不过,有时我也会想,我们顺的自然是一种什么样的自然呢?”
  丁子恒心里“突突”地跳了几下,没回答这句话,因为他回答不出来。丁子恒的父母双双死在日本人的飞机之下,以往他一想起来便为之伤痛,这一刻,他却突然生出一种侥幸。
  回家时,三毛和嘟嘟坐在楼梯口,高声念着一首儿歌:“红灯绿灯,爹爹婆婆下农村。”周而复始。
  丁子恒起先并未听清,听清后便有些烦。没进家门,便掉头对着两个孩子吼道:“唱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还不闭嘴?”唱在兴头上的三毛和嘟嘟遭此一吼,有如挨一闷棍,脸色大变。嘟嘟委屈地扁扁嘴,哭了起来。
  雯颖闻声而出,搂着嘟嘟哄了哄她,然后对丁子恒道:“你这是干什么?哪有这样吼小孩子的?”
  丁子恒说:“你平常也不管管他们,唱些什么歌?那是正经歌吗?”
  雯颖说:“就算他们唱的歌不好,你也不能这么吼他们呀。他们才多大?”
  丁子恒说:“你就是会宠着他们。小孩子吼吼有什么关系?”
  雯颖说:“你要吼小孩子,也得吼得有道理,你不能自己心情不好,就找茬吼小孩。”
  丁子恒说:“你凭什么说我是有意找茬?孩子唱那些无聊的歌谣,我难道不能管?”
  雯颖说:“你完全可以管,但是要好好地同他们说,大可不必对他们暴吼。你如果嫌我教育得不好,你就吼我好了。”雯颖说着气得眼泪水盈满了眼眶。
  三毛和嘟嘟见爸爸妈妈吵了起来,都吓得躲进大毛二毛房间,把门关得只剩一条缝,两人悄悄从缝里向外张望。丁子恒见雯颖如此,便不再做声,心里的火气却并未消解。他想,吼两声小孩子算是多大个事,用得着这样吗?他进到房间,闷头坐在桌前,烦乱地拿起一本书,翻了两翻,无心阅读。
  丁子恒几乎没有怎么同雯颖吵过架,这次就算是很厉害的一次了。晚饭时,雯颖不理丁子恒,三毛和嘟嘟也是一副害怕的神情,怯怯地朝丁子恒瞄上一眼,不敢近他跟前。丁子恒便有些愧疚,心想吼两个毫无反击能力的孩子,的确是很不像样,何况他们实在也没错到哪里去。这么想过,丁子恒便拼命地给三毛和嘟嘟夹菜,且主动表示晚上要举三毛和嘟嘟,每个人举十次。三毛得寸进尺,说要举十五次。丁子恒也慷慨答应了。
  但雯颖依然板着面孔,没有理他。
  这个小小的风波延续到第三天才算有了转机。那天下大雨,丁子恒回家时浑身上下都淋得透湿。雯颖递给他干毛巾揩拭时,突然同他说了话。雯颖说:“我去买菜时,看见张工送张奶奶走了。张奶奶脸色发乌,眼睛木木地望着人,一转不转。你猜我第一眼看见她时觉得她像什么?”
  丁子恒漫不经心地说:“像什么?还像个巫婆不成?”
  雯颖说:“像巫婆倒好,她可真像是一具活动尸体。”
  丁子恒的心惊了一下。雯颖说罢又自语道:“我小时候听外婆说,人要死之前,会有死气从脸上透露出来。”
  丁子恒说:“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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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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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毛考上了高中,是市立二中。市立二中在三元里,是一所很好的学校,在全市的排名颇靠前。乌泥湖只有三个人考进了这所学校,除了大毛,还有他的同班同学皇甫浩,另一个则是癸字楼下右舍张者也的大儿子张楚文。丁子恒和雯颖很高兴,在家里便常常唠叨,大哥做了个好榜样,弟妹都要向大哥学习。
  二毛亦考上中学,便是大毛刚刚毕业离开的古德寺中学。二毛第一天上学回来,兴奋异常,不停地说:“中学太好了,中学比小学好多了,我喜欢中学,我今天才晓得哥哥真的很了不起呀。”
  丁子恒便问怎么回事。二毛说,他的班主任就是原先大毛的班主任。第一节课点名,他点到“丁朴”,便问:“你叫丁朴?是不是住在乌泥湖?”二毛说是。老师又问:“丁淳是你什么人?”二毛说:“丁淳是我哥哥。”老师便说:“很好,很好。丁淳是我最好的学生,样样功课都出色,希望你不比他差。”二毛说,老师讲这些话时,所有同学都羡慕地望着他,都知道他有个成绩厉害的哥哥,他感到特别自豪。
  雯颖听罢大为开心,说:“真的吗?我家大毛这样有本事?”
  丁子恒心里亦觉得意,说:“看,大哥的榜样做在前面了,二毛三毛,你们都要向大哥好好学习。”
  二毛响亮地答道:“知道了,爸爸。”
  三毛却一撇嘴,说:“才不哩,我们老师说要向刘文学哥哥学习,从来都没有提过大毛哥哥的名字。”
  大毛说:“算啦算啦,还是别说这些吧。我脸都红了,再说我就骄傲了。”
  丁子恒说:“我下一句要说的就是:大毛不能骄傲。”
  大毛就读的二中是住宿制。从乌泥湖走到学校要将近一个小时,途中必经丁子恒所在机关。所以每星期一早上,丁子恒都和大毛一道步行,途中听大毛说一些学校的事情。大毛常常就一些他不明白的事向丁子恒询问,有时他们还探讨些关于宇宙,关于自然,关于生命之类的话题。每当这时,丁子恒都深怀欣喜,他的儿子虽然还是一脸稚气,却已经可以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同他对话了。丁子恒想,纵是饥饿,也挡不住生命的蓬勃生长呀。
   


  石牌的地质勘探正紧锣密鼓地进行。左岸布置了长一千多米的勘探平峒,估计到年底可以打出五百多米来。情况虽不容乐观,但三峡大坝上马的可能性便穿行在这狭窄的河谷里。从河谷前方透出的一点点光亮,让劳动的人们心下尚存几分安慰。
  只是更令人始料未及的事情出现了:为响应大办农业的号召,整个总院的工作重点转移到农业战线。三峡设计人员仅留四十人继续工作。
  这就是说:三峡工程全线停摆!
  听到传达,丁子恒并没有感到特别的震惊,仿佛他早已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他花去好几天时间,默默地将几年来所有关于三峡大坝的资料封存好,然后锁进柜子里。在锁头“嗒”一声关紧时,那声音刺激了他的心。他想,事已至此,我又能怎样?
  走在归家的路上,刚过古德寺,突然一首词跳出脑海:
  
  万事云烟忽过,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早趁催科了纳,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旧管些儿:管竹管山管水。

  想过,他不禁叹道:真乃好词也。然后又想作者为谁。及至走到碉堡处才想起这是醉里挑灯看剑的辛弃疾所作。丁子恒想,我怎么会突然记起这首词呢?我的情绪是不是太颓唐了一点?眼下国力不足,停或缓上三峡无论如何也是应该,我有什么理由心情黯淡呢?而农村是那样贫困,贫困面积和人群又是那样广大,农业生产的基本条件那样简陋和原始,文化落后,医疗落后,不先去发展那里,不帮他们站稳生存之足,整个国力又谈何发展?
  这样一想,丁子恒便把自己的情绪调整了过来,脚下步子也轻了许多。小路一拐弯,他便看见站在篱笆墙下眼巴巴地迎接他的三毛和嘟嘟。丁子恒摸摸口袋,里面什么吃的也没有,连一粒糖果也未备,他心道:糟了。
   


  林嘉禾只在家住了半个月,便只身重返陆水工地。临行前,他见林问天仍委靡不振,心口一阵阵发疼。他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这个孩子。明知他深受冤枉,却无法替他洗清自己。夜里,他来到林问天的床边,坐下来凝视他深爱的儿子。
  林问天本已睡了,此刻懒懒地睁开眼皮,说:“你有什么事?”
  林嘉禾没有计较他不客气的问话,长叹一口气,说:“问天,我很抱歉,我没想到我的右派问题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灾难。事已如此,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我对你的愧疚。虽然并不是我情愿要做右派的,可事情的缘由毕竟出自于我。回家这些天,爸爸除了愧疚,又多了一份担心。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这样颓废下去怎么行呢?这最终只能伤害自己。”
  林问天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林嘉禾说:“振作起来,好好工作,用行动来表明你的清白,证明你是一个有用之人。你要为建设社会主义做出自己的贡献。”
  林问天说:“我的清白还能还给我吗?我看不出有这种可能性。我表现再积极,只会被人说成改造好了。”
  林嘉禾说:“事到如今,只能从最坏的情况中争取最好的结果。”
  林问天说:“怎么讲?”
  林嘉禾说:“好好工作,积极表现。不要把你这些不满的情绪露在脸上,改为想通了,决定重新做人的样子。”
  林问天说:“从小你就教我们要做一个正直的人,不要说谎,不要做阴阳人、两面派。现在为什么你又改变这种教导了呢?”
  林嘉禾没料到林问天会如此发问,一时无言以对。
  林问天说:“爸,你要是没什么话说,我要睡觉了,我明天上早班。”
  林嘉禾默然离去。次日早上,他拿了行李出门,林问天早已上班去了。林嘉禾站在林问天的桌前,心中惆怅万千,想了想,留了张纸条在他桌上。
  林问天下班回家,一眼便见到林嘉禾留在他桌上的纸条。上面是鲍照所作的《拟行路难》诗。
  
  泻水置平地,
  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
  安能行叹复坐愁!
  酌酒以自宽,
  举杯断绝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
  吞声踯躅不敢言!

  林问天拿着纸条看了许久。他努力使自己平静和理智。林嘉禾一笔一画的工程字体林问天再熟悉不过,他是看着这些字长大的,甚至自己的字也是这种风格。清晰文雅而颇为刚劲的笔画,使林问天感觉得到父亲的良苦用心。他记起昨天夜里林嘉禾的神情和话语,他想,说得也是,我这样下去最后会有怎样的结果呢?“人生亦有命,安得行叹复坐愁”。
  这天夜里,林问天将他参加工作以来所有的感受,都写在了笔记本里。他将这些感受列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分配不公,能忍则忍;第二部分:被冤受屈,心怀愤怒;第三部分,前景无望,消极颓废。然后他写了个尾声,表明如此这般下去,终将一事无成,他决意选择在逆境中勇往直前的方式。他是一个中国青年,他要为建设社会主义而奋斗,他要创造出自己的业绩。林问天为自己这篇长长的文字起了个标题:《一个青年的苦闷和清醒》。
  写完这些,天已发白。林问天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收拾好一份心情,把肩头上一千斤的担子放了下来。虽然一夜未眠,他倒觉得精神颇好,脸色亦开朗了起来。他将父亲写给他的纸条也夹在了笔记本里。
  一夜风起,万树萧瑟,凉气陡然间占据了天地。林问天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渐渐同工人们相处融洽。当班时分,偶听到有趣的说笑,也能把笑意浮到脸上。
  一天,他刚进车间,便有人通知他,说是厂领导要他立即去办公室。林问天心里扑扑跳动,心想莫不是看我表现不错,调我去技术科了?这念头闪过只几分钟,一进办公室,见到书记和主任都面孔铁青,他便知适才不过是自己想入非非。
  书记不苟言笑,拿出一个笔记本,往桌上“叭”地一甩,说:“林问天,这个笔记本是不是你的?”
  林问天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的笔记本。前几天他上中班,因下班后已无公共汽车,住在厂里宿舍。他有睡前记点什么的习惯,便将这个笔记本带上了。他不明白,它怎么会在书记手上,而书记又为什么又会气势汹汹。林问天说:“是呀,是我的。”
  主任说:“想必你不承认也不行。”
  林问天有些茫然,说:“我为什么不承认呢?”
  书记说:“这篇《一个青年的苦闷》是你写的?”
  林问天说:“是《一个青年的苦闷和清醒》吗?是我写的。”
  主任说:“我说小林,你写了这种文章,怎么还这么坦然?”
  林问天不解道:“怎么?我是写了我自己的心路历程呀!我真的是觉得我必须振作起来,好好工作才对。”
  书记说:“想不到你这么年轻,竟然这样会狡辩。分配你锻炼,你强忍在心;处理你的事故,你愤怒不平;调你进车间,你消极怠工;最后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要自己假装积极。你说你身处逆境,哪里是你的逆境?车间?工厂?还是我们这个社会?你说你要创一番业绩,你要创的是什么业绩?”
  林问天瞠目结舌。几秒钟后,他明白事态严重得超出他的想象。于是脸色大变,神情有些惊慌失措。
  书记拿出一张纸条,扬了扬问道:“这诗是谁写的?”
  林问天说:“是古代一个叫鲍照的诗人写的。”
  书记说:“哦,是古人写的。你抄的?”
  林问天说:“是我父亲。他希望我能振作起来。”
  书记冷笑一声,说:“你父亲?就是你那个右派父亲?那就难怪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嘛。他借古人的诗表达什么?又是吞声,又是不敢言!你父亲抄诗借古骂今,你写反动文章密切配合,你们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林问天脑袋“嗡”的一下,人便发呆了。下面书记还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
  林问天的文章以《且看“一个青年的苦闷”是什么样的文章》的题目被张贴在工厂大门前的专栏上。原题后面的“和清醒”三个字被悄然去掉。一篇篇的批判文章亦陆续登在专栏上。从林问天的“忍”,到他的“愤怒”,从他的“颓废”,到他的“逆境”,再加上林嘉禾抄写的诗,以及林嘉禾的右派身份,全都在批判文章中反反复复地被分析。至此,林问天才明白,自己读过父亲留下的诗之后,一时冲动写下的感受,竟闯下了如此的弥天大祸,大得几乎没有回头之路。
  林问天从此便生活在批判会检讨会以及全厂人鄙夷的目光里,他几乎承受不了这第二次突如其来的风暴。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每天都是糊里糊涂的,不知别人说了什么,亦不知自己答了些什么。每夜每夜,他都梦见自己在被泥土埋葬。随着黑夜的流逝,泥土在他周围一寸寸一尺尺地上涨。到膝盖,到大腿,到肚脐,到胸口,到脖颈,到……他感到自己既喘不出气,也挣扎不动,渐渐地,湿热而厚重的泥土即将覆顶。
  一天早上,他在梦到泥土已经涨过口鼻,埋到自己的眼睛时,霍然而醒。醒后他想,这样下去,不就是一个死吗?难道我就这么着等着人们把我埋葬?林问天一直糊里糊涂的脑袋在瞬间变得格外清醒。
  林嘉禾在工地被人找回工棚,走在路上,他突然心跳加速,仿佛有种预感,觉得一定是林问天出了什么事。工地的风呼呼地吹在脸上,有如针扎。而林嘉禾的额头却沁出大粒大粒的汗珠。
  消息证实了他的预感:林问天失踪了,而他必须回总院交待为儿子抄写古诗的用意。林嘉禾已顾不上自己的下场如何,林问天的安全占据了他的全身心。他忧心如焚,一脸焦灼,在总院政治处干事的监送下,回到乌泥湖。
  林嘉禾一进家门,邢紫汀便扑打上来。邢紫汀哭道:“你害得我们还不够吗?你为什么要留那样的诗呢?孩子被弄成那样,人也不见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怎么办呀?你……你……就是凶手,你知不知道呀……”
  林嘉禾同邢紫汀结婚二十多年,从未见邢紫汀如此失态。他双泪长流,一任邢紫汀捶打和责骂,呆站在屋门口木然朝家中四壁巡望。两个女儿林乐天和林笑天哭叫着拉开了邢紫汀。林嘉禾未曾开言,心里突一激荡,一口血喷吐而出,溅在白色的墙壁上,鲜红刺目。
  两个女儿吓呆了,连叫着:“爸爸,你怎么了?”
  林嘉禾掏出手绢,捂住了自己的嘴。他摇摇晃晃地坐在了沙发上。
  化工厂成立了四人小组,专门负责调查林问天失踪事件。公安局一个指导员加盟其中,共是五人。这天夜里,整个小组的人都在林嘉禾家。林嘉禾和邢紫汀把家里亲戚全都列了出来,供专案小组分析林问天的去向。林嘉禾在配合分析时,不停地吐血,但却没有人提出送他去医院,包括同他共同生活多年且感情一直十分融洽的邢紫汀。
  次日清晨,林嘉禾在焦急与劳累中,终于昏迷在地。他倒在厕所里,头磕在小便池上,血流满面。
  这天清早,乌泥湖的人被急促的救护车声惊醒。于是,一阵风,便将林家发生的事吹到了乌泥湖的每一个人家。一连数日,林家都是乌泥湖饭桌上的话题。有人说,爸爸是右派,儿子会好到哪里去?亦有人说,不过读了个大学,怎么就不能同工人一起劳动呢?还有人说,真是的,社会主义国家,日子过得欣欣向荣,有什么好苦闷的?难道回到旧社会,就不苦闷了?更有人说,说我们这个大跃进时代是逆境,也真是太反动了。
  丁子恒被这个沉重的消息压迫得心中发痛。雯颖却为林问天流了泪,说:“我真是觉得问天那孩子天性纯正,心地善良,怎么就会落到这种境地呢?不知道他是不是安全。”
  星期六,大毛回家听到这事,一口气便跑到了林家。面对邢紫汀,大毛说:“林妈妈,我知道林大哥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我上个星期见到他,他还跟我说,读书不要读死书,要有创造性思维。他讲得太好了,我觉得他是天下最好的人。”
  邢紫汀忧伤地望着大毛,停了停,方说:“大毛,谢谢你。可是这些话你在外面一定不要跟别人说,否则会影响你的。万一被人听到了,连你一起批判就不得了了。”
  大毛听得发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晚上吃饭时,大毛把他与邢紫汀的对话复述给丁子恒和雯颖听。丁子恒听得心里一阵紧,忙对大毛说:“林妈妈讲得非常有道理,你在外面千万不要议论这件事。”
  大毛却坚定地答说:“不管怎样,我都不相信林大哥是反动分子。如果有人问我,我一定要说,林大哥是好人,是我的恩人。”
  二毛亦说:“我也觉得林大哥很好。他救哥哥时特别勇敢,而且他平常跟我们讲话,也非常有道理。”
  连三毛都说:“是呀,我觉得林大哥是个好人哩,他还给我吃过糖,要我好好念书,将来去上他的那个大学。”
  雯颖说:“别人我不敢说,可问天我们实在比较熟悉,我总也想不通怎么轮上他当坏分子。子恒,你说是不是会弄错了?”
  丁子恒说:“世事难料。”沉默片刻,他又不禁脱口道:“世路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这是朱熹的诗。丁子恒想,世事如此,真真切切呀。几个孩子都望着他,不知其意。
  雯颖忙说:“快别念那些古诗了,没见林工一首古诗遭大祸吗?”
  丁子恒吓了一跳,忙说:“你说得是。大毛二毛三毛,家里饭桌上谈的话,都不能到外面跟人家说。不要问为什么,长大你们就知道了。”
   


  刚入十二月,乌泥湖遍传林问天被抓住的消息。据说他到了广州,想找人帮他偷越国境,叛国投敌,被当地公安逮捕。审问出他的来处,便通知这边派人前去押回。林家人冷淡着面孔进出,没有人敢上前问些什么。
  不久,就听说林问天被送去农场劳教。几乎与此同时,林嘉禾被开除公职,遣返回乡。大病未愈的林嘉禾离开医院回到乌泥湖,以养病为借口,在家里住了半个月,然后同邢紫汀办理了离婚手续,携一个行李卷,只身离家而去。身后三个女人痛苦的哭泣声,在他耳边萦绕了许久许久。
  这个家庭的解体,令乌泥湖许多人家在新年将临时,难有欢乐之感。纵是鞭炮响得惊天动地,却挡不住那个无处不在又无声无形的阴影。它悄然蔓延,一直伸向人心,令许多颗心倍感压抑。
  夜里,睁着眼睛望着昏黑中的天花板,丁子恒无端地想起一个词:断送。
  一个工程师的生命从此断送,一个青年人的前程从此断送。有什么天崩地裂的理由,非得要一个个的鲜活之人用前程和生命来饲养这种“断送”呢?这个断送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情景是何等可怖。面对着它,谁能不惊惧战栗?
  新年的钟声,便在丁子恒内心颤抖之时发出它清脆的音响,清脆如一声鸟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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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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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毛考上了高中,是市立二中。市立二中在三元里,是一所很好的学校,在全市的排名颇靠前。乌泥湖只有三个人考进了这所学校,除了大毛,还有他的同班同学皇甫浩,另一个则是癸字楼下右舍张者也的大儿子张楚文。丁子恒和雯颖很高兴,在家里便常常唠叨,大哥做了个好榜样,弟妹都要向大哥学习。
  二毛亦考上中学,便是大毛刚刚毕业离开的古德寺中学。二毛第一天上学回来,兴奋异常,不停地说:“中学太好了,中学比小学好多了,我喜欢中学,我今天才晓得哥哥真的很了不起呀。”
  丁子恒便问怎么回事。二毛说,他的班主任就是原先大毛的班主任。第一节课点名,他点到“丁朴”,便问:“你叫丁朴?是不是住在乌泥湖?”二毛说是。老师又问:“丁淳是你什么人?”二毛说:“丁淳是我哥哥。”老师便说:“很好,很好。丁淳是我最好的学生,样样功课都出色,希望你不比他差。”二毛说,老师讲这些话时,所有同学都羡慕地望着他,都知道他有个成绩厉害的哥哥,他感到特别自豪。
  雯颖听罢大为开心,说:“真的吗?我家大毛这样有本事?”
  丁子恒心里亦觉得意,说:“看,大哥的榜样做在前面了,二毛三毛,你们都要向大哥好好学习。”
  二毛响亮地答道:“知道了,爸爸。”
  三毛却一撇嘴,说:“才不哩,我们老师说要向刘文学哥哥学习,从来都没有提过大毛哥哥的名字。”
  大毛说:“算啦算啦,还是别说这些吧。我脸都红了,再说我就骄傲了。”
  丁子恒说:“我下一句要说的就是:大毛不能骄傲。”
  大毛就读的二中是住宿制。从乌泥湖走到学校要将近一个小时,途中必经丁子恒所在机关。所以每星期一早上,丁子恒都和大毛一道步行,途中听大毛说一些学校的事情。大毛常常就一些他不明白的事向丁子恒询问,有时他们还探讨些关于宇宙,关于自然,关于生命之类的话题。每当这时,丁子恒都深怀欣喜,他的儿子虽然还是一脸稚气,却已经可以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同他对话了。丁子恒想,纵是饥饿,也挡不住生命的蓬勃生长呀。
   


  石牌的地质勘探正紧锣密鼓地进行。左岸布置了长一千多米的勘探平峒,估计到年底可以打出五百多米来。情况虽不容乐观,但三峡大坝上马的可能性便穿行在这狭窄的河谷里。从河谷前方透出的一点点光亮,让劳动的人们心下尚存几分安慰。
  只是更令人始料未及的事情出现了:为响应大办农业的号召,整个总院的工作重点转移到农业战线。三峡设计人员仅留四十人继续工作。
  这就是说:三峡工程全线停摆!
  听到传达,丁子恒并没有感到特别的震惊,仿佛他早已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他花去好几天时间,默默地将几年来所有关于三峡大坝的资料封存好,然后锁进柜子里。在锁头“嗒”一声关紧时,那声音刺激了他的心。他想,事已至此,我又能怎样?
  走在归家的路上,刚过古德寺,突然一首词跳出脑海:
  
  万事云烟忽过,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早趁催科了纳,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旧管些儿:管竹管山管水。

  想过,他不禁叹道:真乃好词也。然后又想作者为谁。及至走到碉堡处才想起这是醉里挑灯看剑的辛弃疾所作。丁子恒想,我怎么会突然记起这首词呢?我的情绪是不是太颓唐了一点?眼下国力不足,停或缓上三峡无论如何也是应该,我有什么理由心情黯淡呢?而农村是那样贫困,贫困面积和人群又是那样广大,农业生产的基本条件那样简陋和原始,文化落后,医疗落后,不先去发展那里,不帮他们站稳生存之足,整个国力又谈何发展?
  这样一想,丁子恒便把自己的情绪调整了过来,脚下步子也轻了许多。小路一拐弯,他便看见站在篱笆墙下眼巴巴地迎接他的三毛和嘟嘟。丁子恒摸摸口袋,里面什么吃的也没有,连一粒糖果也未备,他心道:糟了。
   


  林嘉禾只在家住了半个月,便只身重返陆水工地。临行前,他见林问天仍委靡不振,心口一阵阵发疼。他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这个孩子。明知他深受冤枉,却无法替他洗清自己。夜里,他来到林问天的床边,坐下来凝视他深爱的儿子。
  林问天本已睡了,此刻懒懒地睁开眼皮,说:“你有什么事?”
  林嘉禾没有计较他不客气的问话,长叹一口气,说:“问天,我很抱歉,我没想到我的右派问题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灾难。事已如此,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我对你的愧疚。虽然并不是我情愿要做右派的,可事情的缘由毕竟出自于我。回家这些天,爸爸除了愧疚,又多了一份担心。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这样颓废下去怎么行呢?这最终只能伤害自己。”
  林问天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林嘉禾说:“振作起来,好好工作,用行动来表明你的清白,证明你是一个有用之人。你要为建设社会主义做出自己的贡献。”
  林问天说:“我的清白还能还给我吗?我看不出有这种可能性。我表现再积极,只会被人说成改造好了。”
  林嘉禾说:“事到如今,只能从最坏的情况中争取最好的结果。”
  林问天说:“怎么讲?”
  林嘉禾说:“好好工作,积极表现。不要把你这些不满的情绪露在脸上,改为想通了,决定重新做人的样子。”
  林问天说:“从小你就教我们要做一个正直的人,不要说谎,不要做阴阳人、两面派。现在为什么你又改变这种教导了呢?”
  林嘉禾没料到林问天会如此发问,一时无言以对。
  林问天说:“爸,你要是没什么话说,我要睡觉了,我明天上早班。”
  林嘉禾默然离去。次日早上,他拿了行李出门,林问天早已上班去了。林嘉禾站在林问天的桌前,心中惆怅万千,想了想,留了张纸条在他桌上。
  林问天下班回家,一眼便见到林嘉禾留在他桌上的纸条。上面是鲍照所作的《拟行路难》诗。
  
  泻水置平地,
  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
  安能行叹复坐愁!
  酌酒以自宽,
  举杯断绝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
  吞声踯躅不敢言!

  林问天拿着纸条看了许久。他努力使自己平静和理智。林嘉禾一笔一画的工程字体林问天再熟悉不过,他是看着这些字长大的,甚至自己的字也是这种风格。清晰文雅而颇为刚劲的笔画,使林问天感觉得到父亲的良苦用心。他记起昨天夜里林嘉禾的神情和话语,他想,说得也是,我这样下去最后会有怎样的结果呢?“人生亦有命,安得行叹复坐愁”。
  这天夜里,林问天将他参加工作以来所有的感受,都写在了笔记本里。他将这些感受列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分配不公,能忍则忍;第二部分:被冤受屈,心怀愤怒;第三部分,前景无望,消极颓废。然后他写了个尾声,表明如此这般下去,终将一事无成,他决意选择在逆境中勇往直前的方式。他是一个中国青年,他要为建设社会主义而奋斗,他要创造出自己的业绩。林问天为自己这篇长长的文字起了个标题:《一个青年的苦闷和清醒》。
  写完这些,天已发白。林问天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收拾好一份心情,把肩头上一千斤的担子放了下来。虽然一夜未眠,他倒觉得精神颇好,脸色亦开朗了起来。他将父亲写给他的纸条也夹在了笔记本里。
  一夜风起,万树萧瑟,凉气陡然间占据了天地。林问天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渐渐同工人们相处融洽。当班时分,偶听到有趣的说笑,也能把笑意浮到脸上。
  一天,他刚进车间,便有人通知他,说是厂领导要他立即去办公室。林问天心里扑扑跳动,心想莫不是看我表现不错,调我去技术科了?这念头闪过只几分钟,一进办公室,见到书记和主任都面孔铁青,他便知适才不过是自己想入非非。
  书记不苟言笑,拿出一个笔记本,往桌上“叭”地一甩,说:“林问天,这个笔记本是不是你的?”
  林问天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的笔记本。前几天他上中班,因下班后已无公共汽车,住在厂里宿舍。他有睡前记点什么的习惯,便将这个笔记本带上了。他不明白,它怎么会在书记手上,而书记又为什么又会气势汹汹。林问天说:“是呀,是我的。”
  主任说:“想必你不承认也不行。”
  林问天有些茫然,说:“我为什么不承认呢?”
  书记说:“这篇《一个青年的苦闷》是你写的?”
  林问天说:“是《一个青年的苦闷和清醒》吗?是我写的。”
  主任说:“我说小林,你写了这种文章,怎么还这么坦然?”
  林问天不解道:“怎么?我是写了我自己的心路历程呀!我真的是觉得我必须振作起来,好好工作才对。”
  书记说:“想不到你这么年轻,竟然这样会狡辩。分配你锻炼,你强忍在心;处理你的事故,你愤怒不平;调你进车间,你消极怠工;最后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要自己假装积极。你说你身处逆境,哪里是你的逆境?车间?工厂?还是我们这个社会?你说你要创一番业绩,你要创的是什么业绩?”
  林问天瞠目结舌。几秒钟后,他明白事态严重得超出他的想象。于是脸色大变,神情有些惊慌失措。
  书记拿出一张纸条,扬了扬问道:“这诗是谁写的?”
  林问天说:“是古代一个叫鲍照的诗人写的。”
  书记说:“哦,是古人写的。你抄的?”
  林问天说:“是我父亲。他希望我能振作起来。”
  书记冷笑一声,说:“你父亲?就是你那个右派父亲?那就难怪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嘛。他借古人的诗表达什么?又是吞声,又是不敢言!你父亲抄诗借古骂今,你写反动文章密切配合,你们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林问天脑袋“嗡”的一下,人便发呆了。下面书记还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
  林问天的文章以《且看“一个青年的苦闷”是什么样的文章》的题目被张贴在工厂大门前的专栏上。原题后面的“和清醒”三个字被悄然去掉。一篇篇的批判文章亦陆续登在专栏上。从林问天的“忍”,到他的“愤怒”,从他的“颓废”,到他的“逆境”,再加上林嘉禾抄写的诗,以及林嘉禾的右派身份,全都在批判文章中反反复复地被分析。至此,林问天才明白,自己读过父亲留下的诗之后,一时冲动写下的感受,竟闯下了如此的弥天大祸,大得几乎没有回头之路。
  林问天从此便生活在批判会检讨会以及全厂人鄙夷的目光里,他几乎承受不了这第二次突如其来的风暴。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每天都是糊里糊涂的,不知别人说了什么,亦不知自己答了些什么。每夜每夜,他都梦见自己在被泥土埋葬。随着黑夜的流逝,泥土在他周围一寸寸一尺尺地上涨。到膝盖,到大腿,到肚脐,到胸口,到脖颈,到……他感到自己既喘不出气,也挣扎不动,渐渐地,湿热而厚重的泥土即将覆顶。
  一天早上,他在梦到泥土已经涨过口鼻,埋到自己的眼睛时,霍然而醒。醒后他想,这样下去,不就是一个死吗?难道我就这么着等着人们把我埋葬?林问天一直糊里糊涂的脑袋在瞬间变得格外清醒。
  林嘉禾在工地被人找回工棚,走在路上,他突然心跳加速,仿佛有种预感,觉得一定是林问天出了什么事。工地的风呼呼地吹在脸上,有如针扎。而林嘉禾的额头却沁出大粒大粒的汗珠。
  消息证实了他的预感:林问天失踪了,而他必须回总院交待为儿子抄写古诗的用意。林嘉禾已顾不上自己的下场如何,林问天的安全占据了他的全身心。他忧心如焚,一脸焦灼,在总院政治处干事的监送下,回到乌泥湖。
  林嘉禾一进家门,邢紫汀便扑打上来。邢紫汀哭道:“你害得我们还不够吗?你为什么要留那样的诗呢?孩子被弄成那样,人也不见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怎么办呀?你……你……就是凶手,你知不知道呀……”
  林嘉禾同邢紫汀结婚二十多年,从未见邢紫汀如此失态。他双泪长流,一任邢紫汀捶打和责骂,呆站在屋门口木然朝家中四壁巡望。两个女儿林乐天和林笑天哭叫着拉开了邢紫汀。林嘉禾未曾开言,心里突一激荡,一口血喷吐而出,溅在白色的墙壁上,鲜红刺目。
  两个女儿吓呆了,连叫着:“爸爸,你怎么了?”
  林嘉禾掏出手绢,捂住了自己的嘴。他摇摇晃晃地坐在了沙发上。
  化工厂成立了四人小组,专门负责调查林问天失踪事件。公安局一个指导员加盟其中,共是五人。这天夜里,整个小组的人都在林嘉禾家。林嘉禾和邢紫汀把家里亲戚全都列了出来,供专案小组分析林问天的去向。林嘉禾在配合分析时,不停地吐血,但却没有人提出送他去医院,包括同他共同生活多年且感情一直十分融洽的邢紫汀。
  次日清晨,林嘉禾在焦急与劳累中,终于昏迷在地。他倒在厕所里,头磕在小便池上,血流满面。
  这天清早,乌泥湖的人被急促的救护车声惊醒。于是,一阵风,便将林家发生的事吹到了乌泥湖的每一个人家。一连数日,林家都是乌泥湖饭桌上的话题。有人说,爸爸是右派,儿子会好到哪里去?亦有人说,不过读了个大学,怎么就不能同工人一起劳动呢?还有人说,真是的,社会主义国家,日子过得欣欣向荣,有什么好苦闷的?难道回到旧社会,就不苦闷了?更有人说,说我们这个大跃进时代是逆境,也真是太反动了。
  丁子恒被这个沉重的消息压迫得心中发痛。雯颖却为林问天流了泪,说:“我真是觉得问天那孩子天性纯正,心地善良,怎么就会落到这种境地呢?不知道他是不是安全。”
  星期六,大毛回家听到这事,一口气便跑到了林家。面对邢紫汀,大毛说:“林妈妈,我知道林大哥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我上个星期见到他,他还跟我说,读书不要读死书,要有创造性思维。他讲得太好了,我觉得他是天下最好的人。”
  邢紫汀忧伤地望着大毛,停了停,方说:“大毛,谢谢你。可是这些话你在外面一定不要跟别人说,否则会影响你的。万一被人听到了,连你一起批判就不得了了。”
  大毛听得发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晚上吃饭时,大毛把他与邢紫汀的对话复述给丁子恒和雯颖听。丁子恒听得心里一阵紧,忙对大毛说:“林妈妈讲得非常有道理,你在外面千万不要议论这件事。”
  大毛却坚定地答说:“不管怎样,我都不相信林大哥是反动分子。如果有人问我,我一定要说,林大哥是好人,是我的恩人。”
  二毛亦说:“我也觉得林大哥很好。他救哥哥时特别勇敢,而且他平常跟我们讲话,也非常有道理。”
  连三毛都说:“是呀,我觉得林大哥是个好人哩,他还给我吃过糖,要我好好念书,将来去上他的那个大学。”
  雯颖说:“别人我不敢说,可问天我们实在比较熟悉,我总也想不通怎么轮上他当坏分子。子恒,你说是不是会弄错了?”
  丁子恒说:“世事难料。”沉默片刻,他又不禁脱口道:“世路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这是朱熹的诗。丁子恒想,世事如此,真真切切呀。几个孩子都望着他,不知其意。
  雯颖忙说:“快别念那些古诗了,没见林工一首古诗遭大祸吗?”
  丁子恒吓了一跳,忙说:“你说得是。大毛二毛三毛,家里饭桌上谈的话,都不能到外面跟人家说。不要问为什么,长大你们就知道了。”
   


  刚入十二月,乌泥湖遍传林问天被抓住的消息。据说他到了广州,想找人帮他偷越国境,叛国投敌,被当地公安逮捕。审问出他的来处,便通知这边派人前去押回。林家人冷淡着面孔进出,没有人敢上前问些什么。
  不久,就听说林问天被送去农场劳教。几乎与此同时,林嘉禾被开除公职,遣返回乡。大病未愈的林嘉禾离开医院回到乌泥湖,以养病为借口,在家里住了半个月,然后同邢紫汀办理了离婚手续,携一个行李卷,只身离家而去。身后三个女人痛苦的哭泣声,在他耳边萦绕了许久许久。
  这个家庭的解体,令乌泥湖许多人家在新年将临时,难有欢乐之感。纵是鞭炮响得惊天动地,却挡不住那个无处不在又无声无形的阴影。它悄然蔓延,一直伸向人心,令许多颗心倍感压抑。
  夜里,睁着眼睛望着昏黑中的天花板,丁子恒无端地想起一个词:断送。
  一个工程师的生命从此断送,一个青年人的前程从此断送。有什么天崩地裂的理由,非得要一个个的鲜活之人用前程和生命来饲养这种“断送”呢?这个断送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情景是何等可怖。面对着它,谁能不惊惧战栗?
  新年的钟声,便在丁子恒内心颤抖之时发出它清脆的音响,清脆如一声鸟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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