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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高原皇后(长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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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2:30:18
标题:
高原皇后(长篇连载)
随着一声『
恭喜发财
』,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2两黄金。
目录
第一章、云梦山遭劫
第二章、出生
第三章、回家
第四章、狩猎云梦山
第五章、订亲
第六章、成家
第七章、爱
第八章、婚姻危机
第九章、姬家又花发一枝
第十章、终上云梦山
第十一章、姬老人弃世
第十二章、更上一层楼
第十三章、森林之敌
第十四章、枪声震消了砍树声
第十五章、姬发媳妇被拘
第十六章、秀珍与东海分居
第十七章、姬发过上了歌舞升平的日子
第十八章、饮恨云梦山
第十九章、坐拥书城
第二十章、人言可畏
第二十一章、爱在森林
第二十二章、雨夜中的守林小屋
第二十三章、大出殡
第二十四章、一代老母挂帅出征云梦山
第二十五章、魂断山林
卷尾诗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2:33:59
标题:
第一章 云梦山遭劫
武七嬷,力不拔山而气盖世!辽阔高原上,一片瑰丽的森林旁,一个梳抓髻的西北娘儿,迎风而立,那就是武七 嬷。天地人世,全在她的爱心里。
渭水之滨,景色动人的小镇固塬,是武七嬷的出生地。原先,固塬北部有一片十余万亩的原始森林,称为“云梦山老林子”,分属六个乡镇管辖。渭水流域乃中国古文明中心, 兴则王侯将相大兴土木,衰则战火纷繁,原始森林几被毁尽。云梦山尚存原始森林,实属罕例。
人常说:“无言胜过潦草。”然而对于熟惯了钢筋丛林的现代人来说,森林已陌生和遥远了,多少该说的话没有说,甚至不知从何说起,因此上只要是有关森林的话,潦草也胜过无言。
人类目前所知惟一存在生命的星球是地球。而在地球上,生命活动最集中多样的所在,又是森林。就拿云梦山森林来说,种类繁多的生物,在其中生而又死,死而又生,周而复始不已。落叶、败枝、枯草、鸟兽尸体等,在地面形成数尺甚至数米厚的“熟土”。随便抓一把,里面就有数十亿计的微生物。微生物和植物的根,都需要吸收水分,呼吸空气。以微生物为食的蚯蚓,同时便像老农一样殷勤地犁松着土地,从而利于水分渗入和透气。各种昆虫,又把新的落叶、败枝、枯草、鸟兽尸体等破碎并和微生物还原成有机肥料,供给植物养分。树为争光照,互相比高。有的树,高达几十丈,十来人才能环抱树身,树伞则有数亩之大,遮天蔽日。这样的树,多已经了千年沧桑,树身满是疮疤。而靠地面的树身,常是空心,有小房子那么大。猎人冬天,最爱到里面避寒休息。运气好的话,还会遇见冬眠的狗熊,不劳而获。树木稠密处,地面野草稀少柔弱,空中则枝叶相交,葛藤相连。葛藤粗者如蟒,细者如蛇:或盘绕而上,树有多高,藤有多长,或如须下垂,直触地面;有的不过青藤一条,有的则满布各色斑纹。采食野果的松鼠,顺藤沿枝从这树到那树,如走平地。它们消化了果肉,却消化不了里面的硬壳种子,便随粪而下,到处播种。树木疏落处,土质潮湿而有弹性,草本植物欣欣向荣,如地铺绿毯,上野花团团簇簇,流蜜放香,婀娜多姿,色彩斑斓。花开时候,正是植物多情的青春期。果蝇、黄蜂、蝴蝶等,翩翩舞于花团锦簇里,殷勤做媒,为异性植物传精授粉。媒也不白做,得了一嘴甜蜜,染了一身香气。花开花落,种子结出,渐渐成熟,经风摇落于土。秋去春来,雨水滋润,新芽破土而出,于是 植物死而不绝,自有更新换代者。
有利必有弊,物极必反。微生物既可将老死的动植物腐 败为肥料,又可使新芽嫩叶染病。不过无妨,自有昆虫为天 敌。昆虫既可为植物传精授粉,又常以新芽嫩叶为食,疯狂 繁衍,便会成为森林之害。仍然无妨,还有食虫鸟类为天 敌。山鸡、松鸡笨拙地跳跃于草丛,黄鹂轻盈地起落于树 伞,无非是在啄食昆虫。食虫鸟类,也不可数量太大,否则 又会使昆虫数量减少到森林所必需。还是无妨,有凶禽为天 敌。那正在高空滑翔的秃鹰,突然凶猛地扑向树伞。黄鹂惨 叫着逃向密林深处,笨大的秃鹰飞行于交织的树枝间却绝不 磕碰,甚至有点优雅。终于,美丽的鸟羽纷飘而下,黄鹂成 了秃鹫腹中之物。熊、豹、狼隐于水边灌木丛里,伺机进攻来饮水的鹿、獐子、羚牛、羚羊、黄羊。肉食动物也使草食 动物无法太多繁衍,从而过度啃食植被。
草食动物腿都细长,逃跑速度极快,多是老弱者被肉食动物所淘汰。不过有时候,会出现特别情况。精壮的羚牛面对来进攻的金钱豹,不逃而发起勇猛的还击。虽然最终羚牛还是成了金钱豹的腹中之物,但金钱豹也伤痕累累,甚至成为残废,难以再在森林中久存。有趣的是,羚牛、金钱豹在血肉横飞大战,丹顶鹤却熟视无睹,悠然地在水边迈着长腿觅虾,水鸭子则扑棱着翅膀在水面啄鱼。只有猎人的枪声,可以使所有动物惊慌逃窜。至于动物之间的相互淘汰,本是自然规律,它们已视之为平常,并不在意。
森林里充满矛盾又充满生机,丰富多样的生物,组成了一条紧密相连的生命链,互相依存,互相制约,缺一不可。
所谓山绿水长,是因为森林还具有蓄水作用。云梦山森林里,随处可见泉、溪、瀑布。谷底的小溪,隐于芦苇丛里,声若人私语。高山流水,飞瀑直下,轰然如雷,云腾雾绕。水流出山,滋润着山外的川塬。民国十八年大旱,关中人食人。云梦山周围却因有流水浇灌土地,灾情较轻,涌来无数叫化子。
人们把森林称为地球之肺。森林,可过滤空气中的尘埃,可将空气中的二氧化碳气体转化为氧气,可增加空气中的负离子浓度,可使空气湿润温和……总之有林的地方,就会在周边形成一个宜人的小气候。小时生活在云梦山森林边的武七嬷,身体便极为健康。特别是那一双美丽的眼睛,犹如森林上空的天一般明亮纯净。林边的人,也多比别处的人皮肤光洁、润泽。武七嬷年轻时,就肌肤细腻,光润如玉。
享受生命之美,才是人最美的享受。森林生命之美,绿色只是最醒目的部分。森林生命之美有声有色,富有动感和韵律,且处处不同,时时有变。
冬日落雪后,森林庄严肃穆,纯白而不单调,有的树像梨花盛开,有的树像白熊直立,有的树像白天鹅单腿着地,千姿百态,犹如一座宏大壮观的白色迷宫。春日嫩芽成叶,花苞绽放,求爱的鸟儿狂舞欢歌,生命如潮。这时看破红尘,厌倦生命者,如果遁人森林,受其感染,会不由自主又精力充沛,热爱生命的。仲夏盛暑,白昼炎阳,动物都躲在阴凉处,懒得一动,森林丰盛而平静。然而一到夜晚,徐徐凉风,吹得白杨的叶片像无数蝴蝶在枝条上轻轻舞翅,动物便兴奋起来。月光下,肉食动物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的力量之美,草食动物又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的速度之美。夜鸟凄叫,野兽狂吼。忽然昆虫管弦乐队的合奏响起,一下子盖住了所有声音。仲夏之夜,森林热闹非凡,美如梦境。晚秋时节,谁要是事业受挫,精神沮丧,不妨到森林里走一走。那时的森林,到处是成片的金黄色、橙红色、猩红色,像燎原烈火一般夺目耀眼,灿烂辉煌。睹之准会热血沸腾于内,激情洋溢于外,心怀豪迈,不承认失败,大不了从头再来。
云梦山森林,冬夏春秋变幻无定。固塬人因之对世界也充满神秘感,相信天地间有超自然力量,水有水怪,树有树精,山有山神。正因如此,武七嬷的父母被族人视为鬼怪,无法在人群中生活,逃人云梦山森林深处,与兽为伍了二十来年。
20世纪30年代的一天,固塬镇中山姬族人轰动。姬长庚十六岁的大儿,去口外贩马,竟带回了一个高鼻梁大花 眼,皮肤白皙,身材高挺壮实的西回回(维族)女子。固塬自古回汉不通婚,姬长庚捏了一大把冷汗,族人却因人老几辈从没见过这种事情,一时不知所措,任回回出出进进,忙来忙去,似乎已接受了她为本族媳妇这一事实。既然回回又不是地畔子界墙,与谁无争纠不碍谁的事,长庚一家还在族中极好事,有求必应,“远亲不如近邻”,谁要和他们过不去,真成“吃多撑着了”。况且山村生活太平淡无奇,人们活得昏昏欲睡,出这么个新鲜事新奇人,让大家神经有多兴奋,茶余饭后有多少说不完的话,岂不是一乐事?姬族人有一段时间,比谁家正儿八经娶了媳妇还高兴。娘儿们为看稀奇,往长庚家跑得格外殷勤,不是借酵面团儿花样儿鞋样 儿,就是找乱跳窝的帽帽母鸡;小伙子们则为饱眼福,有事没事都爱到长庚家去串门,取笑老大:“你倒会空手套白狼,一分钱不花就娶了个妙媳妇儿!”
那回回说话叽里哇啦的,长庚一家除老大外,别人一句也听不懂。但那回回很聪明,用手势姿态,就可以和这一家人沟通心灵。看来,她分明是一个心怀美好的女子。长庚的大儿年纪虽小,人却是汉子,威武英俊,豪爽勇猛,啐一口也如子弹出膛。长庚心中,自来有个英雄情结,闲时便好爱向家人说古今英雄。受其感染,一家人都崇拜英雄。英武的老大,便成了一家人的最爱,当然也爱屋及乌,爱他所爱的 回回了。
当时的固塬人,既觉得世界神秘,便相信人死了会成鬼,鬼魂可以附到活人身上。不知为什么,大概是这种感觉长期潜移默化的作用,有人会突然神志不清,张口闭口说自己是死去了的某人。不过几天之后,——有的只过一阵子,就会恢复正常思维。人们便道:他叫某死鬼缠住咧。
于是家人烧符作法,替他驱鬼。
他们不光认为死人会成鬼,还认为活人身上若带邪气,也会成活鬼。
神志不清者的一时胡话,神志清醒而愚昧的山民,却信以为真。一些不通今的老娘儿,也借以炫耀自己博古,搅动三寸不烂之舌,穿凿附会,说什么时候某死鬼,害得村里鸡死狗病,什么时候某活鬼,又害得村里瘟疫大发,家家死人,俨然在这方面是大知识分子。
一日,有个娘儿突然口吐白沫倒地,哭叫不已,说自己正是回回,来中山就是为把姬族人全害死。族人大惊。这方 面知识很权威的一个老娘儿,刚吃饱了饭没事做,要向人们说些什么以助消化,便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两手抱腹,拖着长声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无奇不怪,有奇定怪。 瞧那回回,鼻子多高,脸多白,说话像巫婆念咒,叫人听个 稀里糊涂,分明是个奇人。奇人准就是精怪、活鬼,只怕还是个豹子熊瞎子托生的,吃人肉,喝人血哩。小心!小心没过逾。”
长庚家的人都很宽容,凡事让三分,从来与族人无利害冲突,但是回回在这个家的存在,终于使这个家与族人有了莫须有的利害冲突。
娘儿和小伙子从此即便真有事,宁肯误事也决不进长庚家的门。偶与那回回相遇,也赶忙躲开。躲不及的,就向她翻白眼,啐唾沫,口中念念有词,是山里代代相传的招神驱鬼咒语。回回听不懂,但知道除过家人外,别人对她已很不友好了。
平常谁家鸡死了,也就那么回事,可自从人们认为回回是“活鬼”后,一遇鸡死,主人便会说:“又是那回回搞的鬼!”巧的是人们对“活鬼回回”之说正盛时,发生了一场鸡瘟,十几天内村里的鸡死个净尽。此一说,这下更名副其实了。之后,又死了几头大牲畜。村人说:“轮也轮到人了。牲灵有灵性,先在替人死哩。”于是恐怖笼罩了全村,人们一提到那回回,就如屠刀向顶,毛骨悚然。恐怖里,人们也对她恨之入骨,只欲除之而后快。不过是村邻之间那层情面 在挡着,一时还没有人首先站出来。
一个月后,有个后生无病而死。据那个权威的老娘儿说,这后生托梦与自己,说他是被回回使妖术迷人阎罗殿的。阎王爷说:“我本没叫你,你自己找上门来,就给你在地狱一个安顿吧!”
村人的恨火,熊熊而燃。死者的母亲首先撕破那层情面,一呼全村应。人们拿着粪耙、铁叉、扁担、砍刀、土铳,围了长庚家。一老爷子翘着大白胡子,溅着唾沫星子道:“长庚,你是好人,咱们好说。‘亲望亲好,邻望邻安’,为一族人安生,把那回回交出来吧!”众人狂呼:“把那回回八劈了!捆在石头上,沉水里去!点人灯!”
长庚妻出来,痛哭流涕,跪求宽饶,被乱石砸得鼻青脸肿。门突然大开。长庚的两个女儿搀着回回,长庚和众儿持铳枪围护,冲出门来。砰的一声,有人开了枪,回回一腿即刻被血染红。长庚看也不看,震天一吼,枪声炸响。那个向回回开枪的人,惨叫一声,一腿也成了血红色。长庚血红着眼,破吼:“看着,他就是样子。谁不要命,老子就把散弹丸子往他身上送!”族人没想到他这个大好人,却如此不好惹,一时惊惧,连动一下的人也没有。
老大背起回回逃去。长庚领着另几个儿子,横挡路口,狂吼着,朝天连连放枪。妻子领着两个女儿,在旁不住地为他们放空了的枪膛里装药。族人无一敢追。
两口子逃人了云梦山森林。隔些时日,他们便会趁夜溜回家,与亲人团聚。然而不久,长庚的二儿子突然惨死。族人不同情反背地嘲笑:“妖怪就是妖怪,不领人情,保她的人也害。长庚家的人是好,就是好得太过火了!”连老大也疑心回回身上真有邪气,回家时总独自一人。可惜灾祸仍免不了,长庚的两个女儿又相继弃世。族人已当面嘲笑起了长 庚。巨大的悲痛加上乡邻的无情伤害,长庚脑后的头发都白了。老大更以为自己身上染上了邪气,一夜回来,跪向父母 泣道:“她是怪也罢,鬼也成,我都丢不下她。我跟着她:死死活活,都认了,就不愿连累家里人。你们权当没有生养我这个儿子,——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长庚忙道:“什么邪?说不清道不明的。孩子,不信邪。天底下的事情,都有个因由。你兄弟妹子的死,各有因由,跟你们没关联。你们只管回来!天有天灾,人有人祸, ‘是福跑不了,是祸避不过’,家里出什么事,爹都知道,不是你们害的。你们怎舍得害亲人呢?”老大态度坚决道:“爹明白,我糊涂,说不清我们害没害兄弟妹子,或许就是我们害的。从今往后,我们连看也不看家里人一眼了。”
两口子的女儿,就是后来的武七嬷,已在森林中出世。长庚妻见说什么都没用,便哭道:“我的儿女,一个个没有了,你不见我,跟没有了有什么两样?把孙女给我送回来吧!我天天看着她,就跟看着你一样。她能有什么邪气?刚上世的孩子,最干净莫过。把孙女儿给我送回来吧!”老大虽不忍跟女儿永远分开,却更不忍拒绝母亲,微微点了点头,便悄然离去。一日早起,天色惨淡。树上水鸡子的叫声,脆滑清亮。长庚妻打开大门,见门口放着一个女婴,用兽皮裹得暖暖和和的,正在熟睡。老娘儿哭叫着“肝儿”,忙弯腰抱了回去。
长庚的这个孙女,因为有父母不得见,一家人对她备为宠爱,从小便养成了一种霸气,敢想敢说,敢求敢舍,敢作敢当。只要是她认准的理,天王老子也不怕。山里人,没有敢随便招惹她的。
森林的法则是严酷的,老大与那回回随时都有葬身兽腹的危险。好在老大既力大无穷又极敏捷,还有过人的聪明,野兽不过凶猛罢了,他们一年一年活了下来。借森林,他们 回归原始,活的是真实自我。巢居穴处,冬衣兽皮夏放浪形骸,食山果兽肉而不食人间烟火,沉醉于男欢女爱与自然之美中而忘记林外的丑恶与纷争,倒也乐和。他们仍怕人,人最凶险。一遇人,老大就领着回回急忙躲开。人遇他们,也已不再追杀,而忙忙避开,害怕给自己染上了那要命的邪气。
长庚年轻时好进林打猎,有了老婆儿女后便不肯干这行当了,怕万一有个闪失,丢下老婆暧儿女受罪。自打孙女十来岁后,他又操起了旧行当,且总带着孙女。不是看重猎物,而是为让孙女见到父母。爷孙俩不知多少次血淋一身,死里求生,却无一次见上那两口子。不过那两口子肯定看到过这一双老少亲人,并默默地保护着他们。因为数次最危险的时候,野兽突然被石箭射中致命处。长庚大叫:“是你爹。除过你爹,别人不用这种东西。”孙女忙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兽血,四下打量,呼爹唤娘。林海茫茫,了不见人,绝无应声。
正是云梦山森林,让武七嬷少小时就富有血性,也让她有了为向善求美,敢出生人死的勇气和胆量。
如果要为云梦山立部山志的话,血涤火荡,将是主要 内容。
明末李自成起义,清末陕甘回民起义,都曾被官军追人云梦山森林过。可想而知,当初此地,林涛怒吼,人喊马嘶,刀光剑影,血流一地,尸横遍野,是何等之悲壮惨烈。
曾发动“西安事变”的杨虎城将军,初为刀客时,也曾以云梦山为营,还认一个山里老娘儿为干娘。任省政府主席后,又把这个从没出过山的老娘儿接到西安,让美美地见了一回世面。至于在陕北做了几十年土皇帝,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军阀井岳秀,家就在云梦山附近,初起事时当然少不了拉着队伍到云梦山森林躲一躲。同乡杨虎城领着败兵残将落难到他所割据之地时,两人曾常常忆起云梦山,都对家乡还有这么个保持原始生态的地方感到骄傲,又都对能否保持下去感到忧心。
散落在云梦山原始森林浅处梁峁沟岔的十几个村寨,解放前人称刀客(土匪)窝,是匪寇聚结之处。常会有一伙彪形大汉骑马出山,向渭河平原而去。他们戴着三耳狐皮帽,反穿羊皮袄,面部线条如刀削斧凿般生硬,神情蒙昧。据说他们擦眼泪都用刀子,劫富而不济贫,重情而不讲理,说是匪又有家园。兵荒马乱,闭塞落后,使他们穷煞苦焦,也造就了他们刁野的性格特点。这种集体性格特点,是致命的缺陷,也是极具生命力的体现,既有毁灭性,又有拓创性。
那片原始森林就因此而毁,早年本地共产党人,则正借此而发展壮大了自己的力量。
本县的共产党地下县委,好多年都设在云梦山绿树掩映的草屋里。邻县人习仲勋等领导的共产党游击队,也曾以云梦山为据点,时时出击渭河平原的国军。许多山里穷青年参加了游击队。老人、妇女、儿童,也明里暗里,帮助着游击队。他乡的故事,比如牧童把国军引入游击队的埋伏圈,年轻的大嫂以乳汁救伤员,狡黠的老大爷老大娘掩护游击队撤退等等,也曾在云梦山发生过。面对国军一次次的清剿,山民上演了一场又一场悲壮活剧,无数参加游击队的青年牺牲,他们的家人也屡被杀害。固塬解放后,云梦山父老,又举酒送子弟随解放军南下。
全国解放,百废待兴。人们以巨大的热情投入改造自然,向自然索取中,甚至认为自然资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云梦山周围的群众,也披荆斩棘,伐木移石,向原始森林要田。鸟叫兽吼,从一座山头逃往另一座山头。逃离的山头,不再植被多样,而变成了煞是整齐,单一种庄稼的梯田。在造田的同时,砍下的木材被有组织或私人变卖,也使人们的私心膨胀。反正中国地大物博,有无云梦山森林都不关大局,早动手地方或个人早得利。于是,有一年,在干部的怂恿下,两个乡镇的群众,明为畔界发生争执,暗却是在制造混乱,以便趁乱伐木卖钱。果然,一方突然出动数百精 壮,将有争议的几百亩森林,一夜之间砍伐了个精光。而对方则以同样的方法相应。上级又制止不力,人们疯狂了。连与这片森林不接界乡镇的人,甚至外县的人,也蜂拥而来发“横财”。局面彻底失控。人们大呼小叫,反常地快乐: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治咧!”
“乱咧,乱黄子咧!”
云梦山上,似在打一场规模空前的战役。沟梁峁岔,树倒人现,人有数十万。有抬树的,有轮砍刀的,有指手画脚的,有裸上身的,有拿羊肚手巾擦汗的,有大笑的,有骂娘的,众生百态,不可名状。云梦山森林,成了云梦山人林。
狭窄的山路上,车马拥挤,人头攒动。马踢人,人打马。打马屁股的皮鞭,一不小心就打在了人头上。好好行路的大车,却不防轧断了人腿。正笑脸的人哭爹唤娘,才生龙活虎的壮汉僵死不动。十数辆马车掉下悬崖。数十男女树还没砍,人先或死或伤被抬了回去。反常的快乐很快变成了真正的悲剧。
惨不忍睹的尸体,在警示着人们。“天哪,造孽啊!”死者的母亲或妻子拖得长长的悲声,如警笛在警告着人们。人们却无一警醒,依然前呼后拥向云梦山赶。
砍不及,先到者便占地盘。后到者当然不服,要重新划分势力范围。于是发生了口角之争:
“树是你先人栽的么?没栽就人人有份。”
“我先人没栽,我先到一步,就归我。你迟脚慢手的,先人准是熊瞎子!”
“驴肏的,敢骂我先人。我把你……”
“我看你敢把我咋?”
“我绝了你的种!”
“你来!有种你就来,看谁绝谁的种!”
汉子们的舌战,只有蛮横、挑衅、侮辱,绝无外交策略可言,导致矛盾迅速激化,一方挥动老拳,一方棍棒相迎,打了个尘飞草动,头破血流。双方的娘儿们,则在一旁助威,或仰胸腆肚跳脚臭骂,或弯腰弓背拍腿啐唾沫。最后,娘儿们也头撞脚踢,大战起来。这个撕破了那个的嘴皮子,那个又揪下了这个一绺头发,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氏族相争,村寨相争,同乡镇与异乡镇相争,本县与外县相争,械斗四起,乱战不停。就是同氏族,也并不一致对外。有人疑老婆与族侄有染,趁乱击了族侄后脑勺一石头。有人因多占一犁地,曾被堂兄揍过,也趁乱朝堂兄屁股击了一铁镐。死伤者,又有近百。谁都无法预见人们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会干出什么事。什么事,都干得出。
姬长庚家,是中山村里惟一没有参与砍树的人家。当姬族人乱哄哄赶往云梦山的时候,这一家人却陷入焦盼苦虑中。林一旦被砍光,他们的亲人是死是活,就有了分晓。一家人虑那两口子早已葬身兽腹,又盼他们还活着,重还家来,与父母女儿弟兄共享天伦之乐。然而,社会制度的改变,并没有改变山民的愚昧、野蛮。姬长庚一家绝不会想到,他们的亲人没有葬身兽腹,却死在了山民的枪棍之下。
人们从四面砍森林。大难临头,鸟飞他乡,野兽无翅可飞,只得同伴相呼,母子相从,不住往林中心退。森林面积越来越小,动物的相对密度越来越大,猎取越来越容易。鹿茸熊掌等,也很值钱。一些射技高超的汉子,便技痒,丢下了斧头砍刀锯子,操起了猎枪。于是,人声鼎沸的云梦山,又枪声四起。
惊恐莫名的姬家老大与回回,同着那些惶惶然的动物,只会往人迹尚未到处退,退。两个月不到,云梦山森林只剩下了几百亩。夫妻俩与动物,已无处可退。草食动物本不敢接近肉食动物,然而没有办法,它们不得不直面天敌。它们快吓疯了,而肉食动物受到的惊吓也不比它们差,除非饿极,便无心进攻它们。
争砍这几百亩林的,是张家村和胡家村的人。双方争执不下,又是一场好打。外村持枪的猎人,则在一边起哄。场面恐怖,血腥味浓烈。一个老爷子,鼻梁被砍刀削了下来,却又没有掉,和上唇连着皮,像颗红樱桃般在白胡子上晃来荡去。老爷子疼痛难忍,“啊——啊——”惨叫着,一只大山羊似的跳来蹦去。突然,他发狠道:“我们砍不成,都休想砍成!”于是纵火引燃了森林。
熊熊大火,结束了两村人的血拼。猎人们举枪向火。火迅速向林中心烧去。草食动物与肉食动物简直成了亲密伙伴,身贴着身。空气灼热,它们却瑟瑟发抖。母鹿望着小鹿,母狼望着小狼,都眼含悲泪。火已烧上它们身。出于生命的本能,动物纷纷向火外逃窜。枪声密集,狂吼哀鸣声一片。少有动物逃走,多一窜出火来就中弹。突然,一对裸体男女也狂吼着冲出火来,正是老大与回回。众人惊奇地大睁着眼睛。有动物窜出火来,猎人也忘记开枪。
早衰者,多欲望无穷烦恼无尽。这一对男女,借这片生机盎然的森林摆脱了所有烦恼,除过相互之间深沉而强烈的 爱外而别无欲望,人生简单而充满愉悦与活力。他们虽已三十七八岁,看上去却鲜活似三十还不过。攀树上崖,跳跃奔腾,使他们的躯体异常健壮、柔韧。湿润的空气,又使他们的皮肤极为光洁好看。他们的躯体,几乎是男女人体美的典范。不过这阵,他们很茫然。回家进入人群,他们仍怕人们不容,更怕给家人带得灾难。他们久已不指望回到家庭与社会了。他们的生命、爱情,已与这片森林浑然一体。森林被毁,他们的生命之歌就无有了伴奏,爱情之剧就失去了舞 台。冲出火后,他们不知何去何从,半晌站立不动。女子怯靠着男子,男子警惕地望着毁林者,并不想与人为敌,只是不希望人加害于自己。
有人突然喊:“见鬼了。鬼,活鬼!”
众人响应:“打,打死活鬼!留着也是祸害,打死!”
一对男女闻声后退了几步,众人便扑上,乱棍击向他们。老大横在回回前面,替她遮挡棍棒。回回又扑到老大前面,要为他遮挡棍棒。一棒击在回回头顶上,鲜血直流。老大狂怒,抓着一汉子的两只脚倒提起来,破吼着抡打向另一汉子。两人头撞头,当即都骨碎脑裂而死。回回抓住一汉子,野兽一般狠命咬喉管。人又怯声而喊: “真是祸害!还吃人肉,喝人血哩。快,打死!”老大横挡在回回身前,举起倒地的一条丈余长,半抱粗,正呼呼蹿火苗的树干,照人劈头盖脸便打。多人倒地。众人大恐,纷纷后退。猎人连连开枪。老大中弹倒下。众人又扑上。有人揪着头发拖开了回 回。那被咬者脖子上血喷如泉,软倒在地,再也不动了。拖 回回者惊呼:“我的老娘,她一口就能把人咬死,真鬼!”众人把回回搡倒在地,提脚没命踩肚子。树干突然撑起,老大双手捉干头,飞向半空,又在空中丢了了干头,直扑向一个踩回回最凶的人。那人趴倒在地,口鼻出血,命归西天。老大踩着那人的脊背站起,伤口涌着血,威风凛凛。众人惊呆。老大低头看回回,已被人踩死了。他仰起头来,纯净的眼里满含泪水,极为晶澈,叫人只能想到纯情、纯真、纯美。突然,他夺过了一个呆立的人手中的猎枪。众人惊叫着四散。他却咔嚓一声将枪折为两截,扔出老远,然后向中山 方向凝望了一瞬,便弯腰抱起回回,飞身冲人火海。烈焰中,他壮美的身影黄亮放光。一闪间,便没有了踪影。姬长庚的大儿与儿媳,和云梦山森林同归于尽了。这也是这个家族的人,第一次把生命献上了云梦山绿色之祭坛。从此后,这个家族的人,一次次举着自己的生命,步上这个祭坛。
无有了森林的云梦山,鸟无踪兽无迹,水断流雾不起。沟梁峁岔,失却了神秘奇幻,一片荒凉死寂。
伤天害理,必遭老天报应。
森林给云梦山周围形成的宜人小气候,随森林的不存而不存了。冬酷冷,夏酷热,空气干燥,风多风大。有人悲哀地说:“云梦山光了,云梦山女子的脸糙了。”又说,“云梦山人哭不得笑不得,——仰天笑砂碜牙齿,向地哭泪半为泥。”话虽有些夸张,却并非无稽之谈。这也不足道,大自然真正发威,还在后面。
林毁后第三年夏,山洪使云梦山周围六个乡镇不同程度受灾。从此年年夏天,山洪不断,房屋坍塌,田地冲毁,人畜伤亡。第五年,一次雷雨突然来临,有个老娘儿正领着孙子拾野菜,忙躲人谷底的瓜棚。不防泥石流轰然袭来,吞没了婆孙俩。第八年,山体滑坡埋没了一个村子。当时正值深夜,村民顾不得穿衣,来不及拿值钱东西,惊恐万状,不知 所措,正向东逃,又转向西,可怕的声音响成一片,一派末日景象。
千万年来,森林动植物生生死死,在云梦山所积留下的 那厚厚的“熟土”,也被雨水冲刷得越来越薄。野草稀疏,极为弱小。有的山头,干脆成了石山,单调乏味,无生无 死。周边村寨的庄稼地,也肥力一年不如一年,粮食产量大幅度下降。山村人整村整村出外谋生。附近城乡的叫化子,不用问,十有八九是云梦山人。
破坏生存环境并受到大自然惩罚,不独云梦山周围的人 如是,整个人类都如是。如果人类向自然继续掠夺式索取,人类必最终遭天诛地灭。
人类面对自然,需要理性和良知。并且理性和良知只少数人有,便没有意义。再好的生存环境,只少数人保护,迟早要被毁。人类的事情,许多是一时一地一个国家一个民族 的,保护生存环境却是全人类永远的事情,是每个人自生至 死的天职。
时势造英雄。云梦山周围越来越恶劣的环境,需要环保 英雄。于是一个英雄的家族,应时而出,随势而起了。这个 家族,就是姬长庚及其后人。他们以世世无改的真纯,代 代不息的激情,前仆后继的勇毅,终于使云梦山固塬所辖几 万亩,重披绿装。云梦山成了这个家族的化身,这个家族成 了云梦山的灵魂。家族命运史与血涤火荡的云梦山连为一 体,这个家族也就无法不经受血与火的洗礼。
山民既愚昧野蛮,又淳朴善良。老大抱着回回扑入火海 的消息传到中山,姬族人独长庚一家不知。族人怕那一家人伤心,不忍告诉。第二天,一个着黑色学生制服的青年来到 了长庚家。他是后山武家村里的武清俊,正在清华大学上 学。回来探亲,不巧遇上云梦山森林遭劫,他忙赶上云梦山去劝阻。可惜处于疯狂状态的人们,哪里听得进去他的劝 阻?只有他的六个哥哥歇了斧头砍刀,回村里去了。倒不是 哥哥们不想发“横财”,也不是有多理解小弟,而是他们不 讲理却重情,大学生小弟几乎是他们最大的骄傲,当然支持 小弟没商量。
老大抱着回回赴身火海时,大学生不在现场。那一对男女,他虽没见过,但事情早听说过,深为同情。得知他们的结局,又大为感动,忙赶了来。那时大火已灭,张、胡两村人已散。他找见老大与回回的尸体,怕被满山乱窜的野兽吃掉,坐守着等其亲属来收尸。第二天,他的六个哥哥放心不下,上山来找他,却不见长庚家人来。他便让哥哥们守着尸体,赶来长庚家。
长庚套上马车,急奔云梦山。
老三老四背土铳骑马跟在车后。老大与回回的女儿已长成大姑娘,怀抱尚是小崽的老五坐在车上。车上还坐着大学生。他身边,放着几把铁镐,两张苇席。
大学生对这位大姑娘很感诧异。当他把老大与回回的死讯带到姬家后,姬家独大姑娘没有哭。一路,她都没有滴泪,只默默然。
姑娘的父母,对她的祖父母和三爹四爹来说,自然是真切亲切的人,所以悲不自胜,而对别的人来说,几乎跟没有存在过的人无两样,所以并不那么悲切。她的三娘四娘,有 陪哭的成分,而她的小五爹则是被大人的哭吓哭了。她是个性情至诚的人,当笑就笑,当哭就哭,不会陪笑陪哭,更不会吓哭,没到哭的那份儿上,她就不哭。
车已到了云梦山的坡路上。只见上坡下坡,满是白森森的断桩残茬。野草葛蔓,被人脚踩得半死不活,盘根错节伏于地。大学生的内心,难以言说地沉重。
到了路绝处,停车拴马,大家步行向死者所在的山头而去。远远的,便看见山头的树木,无枝无叶,如被战火烧焦的旗杆。许多树木,还在冒着缕缕白烟。武家的六条壮汉,正站在一块石边望着他们。长庚步态踉跄,哀叫:“我的孩子啊!”老三老四忙扶着他。
到了山头,又见地面灰烬上,横七竖八倒着些烧焦了的动物。老大与回回,就在武家兄弟脚边。他们眉目不辨,身黑如炭,死死相拥,浑若一人。长庚惨叫:“儿啊,我的儿子儿媳啊!”眼冒金星,摇摇晃晃,只要跌倒。老三老四大哭着,架他坐在石头上。
大姑娘本能地去捂老五的眼睛,然而手举到半空却停住了。眼前即便是外人,对她也惨不忍睹,更何况是父母?她饱满、圆润的嘴唇微启,脸上无一丝血色。父母由遥远、模糊、抽象变得真切、具体了,肉躯就在眼前。他们相爱如命,也一定爱女儿如命。他们本应给女儿以保护和温暖,如今却连自己也无力保护,肉躯已然冰冷,怎不叫女儿心碎?姑娘突然疯扑过去,跪地搂尸,嗓门破裂而哭:“爹、娘,我是你们的女儿,快活过来,摸摸我,跟我说几句话吧!天哪,爹娘把我丢下咧,我没爹没娘了哇!”
凄切的悲哭,如刀子般划碎了空气,也划碎了武家兄弟的心。大学生最为动情,泪流如注。
尸体己焦粘在了一起。老三老四欲将其分开,却不知怎样才能分开。大学生道:“拿刀子割开呀!”老三吼:“还讲究念大学哩,道理念屁眼去了,尽放屁!”大学生道:“他们分明是死活不愿分开。还讲究是他们的兄弟哩,不从死人愿,你们做的屁事!”老三气软,望着长庚道:“从来夫妻,没有这个入土法。”长庚斩钉截铁道:“从来没有,从今有。从来谁有我的这一对儿子儿媳痴情到今这样?那孩子有理,就听他的。”
姬长庚以他的包容、开通,让知识分子介入了他的家事。这个知识分子,将成为他的孙女婿。作为知识分子,武清俊一生将很窝囊,事业上无多大建树,但毕竟远见卓识,姬氏家族能成为一个大气的家族,与他的影响不无关系。
中山与后山相邻,大姑娘与武清俊少小时就相识,不过相知却晚。直到此刻,她也没太留意他。
武家兄弟帮着姬家兄弟把尸体放在苇席上,用麻绳仔细捆了。老三道:“就埋这里吧!大哥倒罢了,大嫂只怕村里人不让埋进祖宗坟地去。”长庚愤恨地道:“我不管回回不回回,我只认儿媳。她跟了我儿子二十来年,还给我留下个孙女,不是我儿媳是什么?是我姬长庚的儿媳,就得葬进姬族坟地。”大学生也道:“正是老爹的话。按说人已死,葬哪里都一样。只是活没把她当人,死就得把她当人。总得给她有 个结论。我陪你们送她入姬族坟地吧!”
一家人当然对他很感激,大姑娘这才对他有另眼相看的意思。于是搬尸上车,车掉头而回。大姑娘怀搂着卷有父母尸体的苇席,微仰头望着一片狼藉的云梦山群峰,脸上是悲天悯人的神情。这一切对她刺激莫大,从此她便觉云梦山包藏险恶,对云梦山心怀警惕和敌视。每当有亲人走向云梦山的时候,她都极力阻挡,阻挡不住就无限担忧。亲人将如生命接力赛般一个又一个走向云梦山,她也将因此而无法不一 生过着忧心忡忡的日子。
到了分路处,武家六兄弟自向后山,大学生则跟着姬家 人向中山而去。
中山姬族果真有一群人拦于路口,不许葬回回入祖坟。有老爷子道:“长庚,一族人都敬你,你咋不识人敬么?她活招祸,死了你还把她带回来害人不成?趁早把她丢沟岔叫 狼吃了,大家都落个好。”长庚插鞭于鞭插,掂镐在手,镐头直指那老爷子头,声不大威十足,道:“是谁招祸害人来着?是你们害得我儿子儿媳进了老林。你们没有当初,他们怎有今日?今日有谁敢拦,我这掘墓坑的镐头不长眼睛,就在谁头上掘个坑。我早想算账了,旧账新账一齐算!”老三老四则举着土铳吼:“坟地是姓姬的坟地,我哥姓姬我嫂嫂是姬门人,姬族坟地叫他们进也得进,不叫他们进也得进!” 大学生也一拍车护栏,厉喝:“岂有此理!她是人。活你们把她逼成了野人,死你们仍不放过她,你们还是人不是人?来,谁不是人,只管拿着砍刀过来,在我肩膀中间划一个冒血的句号。来呀!怎么,都是人?是人,就闪开,让路!”
有长庚和儿子们的武力威胁,族人为要命,才要起了理。他们觉得懂大道理的大学生都说“岂有此理”,他们还能有理吗?于是面面相觑了一阵,让开了路。
内心不美者,五官身材恰到好处,也难给人美感。而内心美好者,五官身材即便不谐调,却依然能给人以美感,武清俊就是这样。他皮肤太白,脸儿有些长,额头有些凸。不 过眉宇凝忧,目含敏感。敏感说明他善解人意,忧中自有真情和至善。正因如此,他的容貌明明不太谐调却让人感觉特别顺眼。白嫩的皮肤配上黑黑的修眉和乌黑的眼仁,黑得极为眉清目秀。虽不健壮但还健康,只是个子稍高,人有些显瘦。身重也就一百斤左右,却叫人不能不看重,是书香又给他身添百来斤。只怕二百来斤重的粮袋,他是扛不动的,然而山里最力大的莽后生,也没有他给人的力量感强烈,知识比什么都有力量。书生文而不弱,书香最叫人心醉神迷。武清俊名副其实,的确让人感觉清爽、英俊。
大姑娘没想到武清俊的几句话,比三爹四爹的枪还有震慑力,不由得仔细地打量着他,忽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如子弹般击中了她的心房,身子一阵微微的悸颤。这个武清俊,从前在山里时并不起眼,可如今一成大学生,忽然变得光彩夺目了。别是那乌亮如点漆的眼仁,透着多少灵气,分明是个能体察到人的最曲微隐秘处的人。她心中竟冒出许多话来想向他说,甚至想得到他的爱抚。这可是前所未有过的欲念。一个女孩子家,竟想人非非,她被自己吓坏了。况且父母新丧,她简直有些羞愧难当,早红了脸,不敢再看他。
到了坟地,姑娘更觉大学生朴实亲切。他亲自持镐掘坑。待死者入土,他又劝慰家属了些“节哀顺变”的话,才离去。姑娘也拉着老五,忙忙回家。
大学生已走出好远,却见老五气喘吁吁追来,说:“这是姑娘的项圈镯子耳坠,都是银的。姑娘说,东西有用才值钱,她不爱戴花插银,放着不用可惜,不如送你换钱买书本纸笔用。还说,山里要多些你这样的大学生,就没有人毁林子了,她也就能活见上爹娘了。”不等分说,塞在大学生手里,便一溜烟逃去。大学生拿着那些东西,在路边怔了好久,心里热乎乎的。白得人家的东西他很不好意思,退还又怕惹得姑娘不高兴。最后他决定收下,等将来挣了钱,再加倍偿还。
这一债,他可还得长远,将为姬家还到死了。
西北汉族与少数民族通婚所生子女,俗称“二转子”,通常都很漂亮。姬家大姑娘就冠压群芳,求婚的人自然不少。她却放出话来说:“穷我不嫌,山里后生我不嫌,只有两样儿缺不得——一得人品好,二得是大学生。我娘是大学生帮着葬人祖坟的,我欠了大学生的恩情债,得用一生一世来还报。”
这就是说,她非武清俊不嫁,因为固塬当时没有第二个大学生。一个山里女子,又不识字,这可真是口出狂言了。姬家大姑娘不是不知道她与大学生的天壤之别,甚至感到深深的自卑。可是大学生的至真、至善、至美已征服了她的灵魂,她已不顾一切,破釜沉舟了。嫁就嫁那个大学生,否则她就终身不嫁。爱是甜美的,但她的爱又是无望的。她日日受着痛苦的折磨,真是度日如年。
大学生来年又回来探亲,父母兄长便以讥嘲的口气,把姬家大姑娘的话告诉了他。那意思是:“我们清俊,准娶个上过大学的省长女儿。你姬家大姑娘凭什么配我们清俊?不自量力!”
殊不知,武清俊早就对姬家大姑娘存有好感。她因健康而周身透着无尽活力,又散发着迷人的新鲜气息。别是那一双眼睛,纯净而灵智。还在没有考上大学的时候,遇见她,他就想:“今生要能娶这么个女子,便别无所求了。”然而一考上大学,外面的女子让他眼花缭乱,就把这个山里女子丢在脑后了。从父母兄长口里听到她的话后,爱之情愫,再一次如潮涌一般,涌满了他的身心。言是心声,武清俊耳里那姬家大姑娘的话,不同凡响。
不单这话,早在去年她送他银饰时,让老五说给他的话,就不同凡响。她将表面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大学生、森林、她父母之死,联系到了一起,分明是期望山里多些文明,少些愚昧。除她而外哪个山里女子能善思如此?
他又想到了搬尸离开云梦山时,她那悲天悯人的神情。妙龄少女一个,不少纯真无邪,却又有着老太太般的慈悲大爱。这样的女人,才可爱、可亲、可靠,才可以荣辱相同,患难与共。令他眼花缭乱的城里女子在他心中已然没了位置,他心中只存姬家大姑娘。他的女人,非她莫属。于是一天,远近闻名的乱弹艺人武剩娃,赶着辆三套车往中山悠悠而来。车上坐着大学生的父母,手里拎着求亲该备的礼物。老两口一百个不情愿,只是拗不过儿子,才硬着头皮上路的。
姬家大姑娘红毛线头巾半掩脸,正在院里挤牛奶。武家老两口一进门,她窥一眼就明白了。事出意外,她心花怒放,泪水流了下来,又怕武家老两口瞧见笑话,忙弃下奶桶避人里屋。
车夫年轻,没有资格在老人们中间掺和,便躺在老四炕上吸羊娃纸烟。姬家祖父母将武家二老笑迎入自己屋里,脱鞋上炕,俩老汉对面蹴着,老娘儿各傍自己汉子的肩盘腿而坐,表情肃穆。武家老娘儿的花边羊肚手巾在髻上结作羊角子花儿,忽闪不已,盛气凌人。姬家三娘四娘手脚忙乱地在炕中间摆上小方桌,铺上核桃、柿饼、腌菜、老酒、酽茶。老人们说着天气、农事、家务,酒已过了三巡,茶也饮了二碗。姬家老爷子便从脑后领口抽下旱烟锅,从绣花烟荷包满装一锅烟,用大拇指按实,说声“吃”,双手递过去,武家老爷子也双手接住,吮在嘴角。姬家老娘儿从炕墙板上取过艾蒿辫的火绳,武家老爷子接住,点了,吧嗒吧嗒吸着,就把自己那“中了榜眼”的小儿子夸了个眉飞色舞,然后问起姬家大姑娘,神情已然冷了许多;当知道年纪后,则说:“偏不偏小了四岁!”
山里人忌讳“四”字,四与死谐音,说是“克夫”。姬家老人知道武家父母并不喜欢自己的孙女儿。既不喜 欢,送进武家岂不是让孙女去受气?武家的小子是“状元”,姬家的孙女也是“金不换”,两位老人哪舍得让孙女受气?于是姬家老娘儿先沉了脸,向厨房的儿媳们喊:“把席面撤了,客人够咧!”
武家父母知道已不受欢迎,便下炕穿鞋。他们巴不得这样哩:主家逐客,便是不愿这门亲事,自家跑腿还让臊脸皮,想儿子也就无话可说了。
客人还没出前门,后院就闹将起来。姑娘正满心里的甜蜜,却听见祖母在下逐客令,一下子心跌人冰窟,冲出里屋,跺脚而哭。祖父母赶到她跟前,高一声低一声地数落她太心高。姑娘道:“难道叫我只要是男人,随便谁都嫁不成?‘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就不自轻,不低就,除过那大学生,谁也不嫁!”赌气回到里屋,只流泪,午饭也不吃。
祖父母又心软了,商议着如何“回转”这事。长庚道:“当年周朝的文王老爹,坐在大牢里推演出了八卦,从此出门有乌鸦引路,过水有鲤鱼结船。文化人了不得!武则天说,姓武的原和姓姬的同宗。我看武家老七还有些文王老爹的遗风。论说,难得孙女心高,不嫁有钱的,不攀当官的,只爱文化人,倒是我们错怪她了。我们家祖宗八代目不识丁,只知使蛮力,也该叫门里飘些书香气进来。罢,我们厚了老脸去求武家吧!”妻子凡事依他,当然答应。
长庚正要套车上武家,不期武剩娃赶的那辆三套车又来了。前生信有缘,车上坐的正是大学生本人。姑娘在里屋泣不成声,家人则笑逐颜开。
武家大学生和姬家大姑娘,囿于山里人的讲究,吹吹打打,马迎轿送,热闹成亲。照风俗,花轿抬起时,新娘要把针线笸篮扔下轿来,表示为娘家操劳到此为止。娘家祖母或母亲,则要泼水出门,表示“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从此再也不管了。然而姬大姑娘举着笸篮犹豫半晌,竟收回不扔。祖母在门内端着水盆,也到底没泼。武家迎亲的人不满,落轿不行,讥祖母:“孙女出了门还丢不脱,干脆招一 个上门女婿算了。”又嘲新娘,“看你那肉乎乎一身,负担怪重的啊!”
新娘呼地抽下红盖头,照着那人痛啐过去,声色俱厉道:“呸,‘狗捉老鼠,多管闲事’!我负担我娘家,不要你一分一毛,你喊什么重?要叫我丢下娘家老小不管,除非叫我死了。”武家人大哗,道:“刚上轿就敢撒野,进了武家一准是霸家婆。算了,算了,留她在娘家,永管娘家老小吧!"
新郎却喝彩叫好,在大红马上把红缨鞭甩得啪啪响,晶明的眼睛一望新娘,向武家人笑道:“你们不抬轿,我把她背回武家。我选了她,就选了她的重负。”新娘幸福得热泪长流。武剩娃自然也在吹打艺人之列,道:“我们老七,看来娶了个泼辣娘儿。好,跟酒一样,辣得可劲,辣得醉人!你们不抬轿,我们不吹打了,抬轿!”
于是艺人们唱着感人的乡谣抬起花轿,大摇大摆而行。一个热烈奔放的女子,被送向了忍辱负重的女人。热血和苦 泪所写的一长卷姬氏家族沧桑变迁悲壮辉煌史,也在这震天地感人世的西北乡谣中,由这个忍辱负重的高原女人,以博大的爱心徐徐托出翻开了。 (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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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st edited by 麦克风 on 2005-9-26 at 0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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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2:37:08
标题:
第二章 出 生
唉吔,小亲亲,
娘的眼泪伴大了你。
麦罢你爹走的西口,
骑的是那匹七岁牙口的红儿马。
人影子不见咧,
马蹄声还揪碎娘心的一个劲丁冬。
唉吔,小亲亲,
布谷子鸟,
都不敢叫“盼黄盼割”哩,
一料庄稼糟踏光咧!
唉吔,小亲亲,
你爹一走,
就永没回来过。
他给娘啥都没留下,
就留下个你。
留下个你,
娘就啥都有咧!
这是1965年夏收之前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吱噜的车声,在固塬后山空谷里回荡了好久,一辆三套车才出现在山路上。车夫的苦调声,时弱时强,强时如霹雳,弱时如游丝,如泣如诉。哼完最后一句,他意犹未尽,便把那余意化作一口浓痰,朝辕马屁股下死劲啐了过去。又从鞭插里抽出把子用鞣皮精心缠裹的马鞭来,在马头上一阵呼呼乱舞鞭鞘。马惊了,一尥蹶子,一声“咴”,回荡在空谷中的马蹄声便如擂急鼓。车轮几次悬空,又倏忽滚回路面。路边一块石头松动了,滚将下坡,即刻从坡上艾蒿丛里惊出两只斑头雁来,在空里变为两个小黑点了。
车夫还是那武剩娃,家穷,快四十了,尚未娶亲。一个半老光棍,自然心理变态,什么都看不惯,爱挑毛拣刺,不大讨村里人喜欢。他也就不爱和人说话,只爱吼苦调,要不就是一种沉思模样。久久,他似乎又陷入沉思状态了,坐在辕板上一动不动。马便趁机缓下步来,长长地打着响鼻,又用尾巴扫身上的牛虻。
群山静寂,像正在积聚力量,准备突然爆发的火山。果然,在一块峁梁下,麦坪边,车夫的鞭鞘又飞舞起来。先是牛虻惊飞,接着马也惊了,车滚滚声如雷响。麦坪里,有个娘儿在偷捋麦穗,一见车来,急忙蹲了下去。车夫居高临下,瞧见她梳着如意大驼髻,分明是本村的七嬷,惶恐地在心里道:“这娘儿不要命咧!”他像自家做贼一样,出了一身冷汗。
山里女子一嫁人,名字也就嫁丢了,人都按她男人的辈分排行称呼她。七嬷的男人武清俊,已清华大学毕业,如今在上海工作。嫁这样的男人,她在劫难逃也在劫不逃,以随他被人称呼为荣。
七嬷初嫁时,山里人还不开化,娘家汉子牵马来接闺女,这做了人媳妇的闺女,必定要系上下裾绣金的红裙,见了老爷子老娘儿甚至辈分高的小崽儿就拜,拜个没完没了,拜个一串“好走”声,一直到村外的上马石旁,才可被娘家汉子扶上马。拜也烦死人,没穿裙子也最要命,不然头脑冥顽、琐碎,眼睛浑浊的老爷子老娘儿们——特别是老娘儿们,就会指着背影大发议论:“呸,精尻子也敢出门!”似乎只要女子单穿着衬出曲线美的裤子,他们的老眼非但不昏花,而且还有了穿透力,能看见女子赤裸的下身。在山里,人们的法律观念淡薄,但对旁人的议论,却格外看重,而老人们的议论尤为重要,轻易可使一个娘儿名声扫地,没脸见人。解放前二年,武家村里有一位小娘儿,被土匪劫去了。她设法逃出了土匪窝,却逃不出人们的议论,终于投水自尽。
这武七嬷,偏是个出格娘儿。做新媳妇那阵,回娘家竟破天荒不用汉子来接,不系那在脚底下绊来绕去的裙子,不一拜再拜,不寸步点点,一双大脚只管痛痛快快迈大步,见了老爷子老娘儿们也只管挺直了胸脯,大大咧咧地问:“吃了吗?”老爷子老娘儿们老眼愈为昏花,一口气闷在胸口,差点背过气去,舌头僵直地说:“吃咧吃咧!”七嬷显然知道自己这是一大壮举,必然产生轰动效应,一不做二不休,越发大摇大摆着那肥硕的屁股,往村外走去。小媳妇们用头巾半掩住脸,从门缝里窥着,羡慕地说:“髻子也梳成了牛屎扑塌!”
山里娘儿们惯于梳圆正的抓髻。发髻梳成尖尖子偏偏子翘翘子塌塌子,是一种风骚的表示,七嬷公然于这忌讳不顾。直等到她那丰满的身影,隐人了村外路那头枣树林里, 老爷子老娘儿们才转过气来,啧啧说:“到底是人家清俊屋里的!”
有学问的老爷子说:清华在皇城里。要是皇上坐龙廷的那阵,清华就是太学院,武清俊就是状元,七嬷就是皇封的诰命夫人,戴凤冠披霞帔,回娘家也坐的是八抬大轿。“如今把人亏了,走着回去不说,凤冠霞帔也没有,只梳个牛屎扑塌!”
共产党虽然讲人人平等,但对山里的老人是讲不通的,他们心中等级观念根深蒂固。武清俊既然是“贵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的女人在他们心目中也就神秘、高贵了。如果她跟别的女人一模一样,反让他们觉是怪事了,她应该有特别之处。因此她另式另样,他们倒觉最自然不过,竟破例没有骂她“精尻子”,而且望着她那微胖的身材赞叹:“福人,生来是福相!”
“学好三年,学坏三天”,老人们的这一宽容不要紧,小 媳妇们群起仿效七嬷。一个个出门不肯再穿裙子了,而直接穿着衬出双腿线条之美的裤子。发髻也尖尖子塌塌子歪歪子偏偏子,梳个五花八门。老爷子老娘儿们,直看个花眼昏黑。然而“见多不怪,见惯不怪”,看着看着,他们就看惯了,不怪了,顺眼了。非但觉顺眼,还觉特美。连有的老娘儿,都把那只剩核桃大的白花花发髻,用有机玻璃发卡一卡,或干脆用铁丝弯成的发卡一卡,卡成小巧玲珑的马鞍子髻,也试图一领风骚。
七嬷的娘家从她的祖父以上,四世单传。到了祖父,才养了五儿两女。可惜如今,娘家就剩下祖父母和守寡的五娘了。五爹是几个月前才弃世的。
五爹比她小十来岁,剽悍而又有一双黑白分明犹如润玉的丹风眼。那一双眼睛瞥一眼女子,就会像磁石一样让女子几乎走不动路。他聪明伶俐,爱说俏皮话,爱热闹。有一年耍社火,他头上的白羊肚手巾扎成羊角花子,反穿羊皮坎肩,坎肩敞着襟子,隐隐约约露出绣着龙凤相欢的红肚兜,下穿白裤,裤角筒人黑靴里,胸前挂一用红丝带系着的羯皮鼓,手持挽着红绸花的鼓槌,倒栽葱,钻天杨,旱地忽雷,耍大场,把人人看得眼花缭乱,夸赞不已。姑娘们更是心动。他不只能玩,还能干。打猎时,别的少年若空手归来,他肩头依然有獐子狍子羊鹿子。打铁木工石匠泥瓦活,他无所不能。七嬷家的锄头镰刀,柱石箱柜,样样出自他手。老早,七嬷就为他张罗媳妇了。偏他眼头高,姑娘轻易难人他眼,相亲时总是欢喜而去,不欢而散。
自小七嬷就为他抓屎挖尿,抱出背人,把他带大。自小到大,他的方口鞋、袜垫子、三耳狐皮帽子,一年四季,热天冷地,打猎种田的穿戴,上街赶集,走亲戚相媳妇的头面装饰,都是七嬷缝补浆洗打点。媳妇还没张罗下,娶媳妇的各样礼物,七嬷已经刺绣缝纫好了,花样繁多,样样精美,包了几大袱子,就压在他亲手打的板箱里。自小到大,他从不敢在七嬷面前端长辈的架子。倒是七嬷,已忘记自己是侄女了,时时呵斥他。比如相媳妇时,他头发蓬乱,七嬷就会白他一眼,拿起梳子来替他梳头,或不肯穿新衣,七嬷就会臭骂着,把新衣甩给他,逼他穿上。
娘家人一个接一个而死,七嬷成了惊弓之鸟,只怕五爹有个闪失,娘家断了脉。偏五爹最顽皮倔犟,让七嬷成天为他捏着一把汗。有一次,他跟人打架,竟动了刀子。七嬷闻知,赶往娘家,一进门,也不称“爹”,只吼:“小子,你给我出来!”五爹不敢怠慢,忙从屋里出来。墙高的男人,乖乖立在院里。七嬷上前,啐到他脸上哭道:“刀子呢?把刀子拿上,把我也杀了。”五爹低头道:“我错了,再不敢了。你别哭。我不敢见你哭。”这么一说,越说个七嬷放声大哭,照脸抽了他几大耳光说:“你还不敢见我哭?你再拿上刀子跟人拼去,把你拼死了,我哭你就见不上咧。你拼去呀,快 拼去呀!”五爹也哭道:“我不敢了,真不敢了。”七嬷又啐道:“你给我说过多少回不敢了?哪一回顶用过?我掰着你耳朵说了又说,叫你甭逞强,你就是不听我话。我叫你不听我话,我叫你不听我话!”抽他耳光,捶他胸脯,拧他屁股。五爹不敢逃,也不敢顶嘴,更不敢还手,只会哭着说:“我不敢了,我不敢了。”老娘和村里人拉开了七嬷。七嬷坐在老娘屋里炕沿上,一会儿哭,一会儿骂,整整把五爹教训了一上午。五爹就那么端端正正站在院里,动也不敢动,只会哭。
云梦山张湾头张二老汉有个闺女,人品绝伦。相术先生说她是大富大贵的命,不过得进城才行,至少得出山。因此那姑娘从来不正眼瞧山里后生,偏五爹一心看上了她。七嬷自己就嫁了个大学生,当然替五爹往高处看,觉凭五爹的人才相貌,山里就只有那姑娘相配,便三番五次托老人去说媒,最后还亲自去说,都碰了一鼻子灰。不想五爹自己替自己把亲事给敲定了。
一天,他穿得破破烂烂的,像个叫化子,扛着一声嘣土铳,挎着绣花散弹袋子,随便就走到了靠近张湾头的那片林子,又不肯进林打猎,大叉开腿躺在林边草地上等着什么, 果然就等着了张家姑娘。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光色流荡,艳而不腻,正要去赶集。五爹打了个呼哨,她才看见他,吓一跳。他看着她,那磁石般的眼光,就把她定在了那儿。他要她过来,她怯怯地不敢过来。他就滚将而起,走到她跟前。那么漂亮的脸蛋,再配上那么可爱的一笑,动人至极。姑娘也不由一笑。天空一只山鹬飞过。他怕她抽身走了,只含笑看着她,用那魅力无限的眼光把她定在那儿,不看天空,却摘下背上的枪,举枪朝天,一声炸响。姑娘一看,那山鹬斜刺啦拼命朝高空飞去。在高空已成一个黑点了,快要看不见了,却突然笔直落下,越落越大,最后落入林中不见了。少年以轻柔却富刚质的声音说:“傻丫头,你嫁山里汉子,知根知面知底,准嫁个顶棒的汉子。跟他过一天,也准美气一辈子。要嫁城里汉子,过一辈子,准窝气一辈子。莫不成你不懂这个道理?咱们口内人,凡是傻子跛子癞子二流子,就 到口外沙窝子里去找个婆姨。你说肯从咱山窝窝里找婆姨的城里汉子,合该是啥样人?”
姑娘一下子黄了脸。这小石匠轻轻几句话,就像他有力地抡起大锤砸坚石一样,把她的虚荣心砸粉碎了。少年向她打了个响指,又一笑,便转身向林中走去,再没回头。白桦林神圣、庄严里,又不乏飘逸与幽美。而那边断崖上,倒挂的松柏和飞泻而下的瀑布,则颜色碧、白参差,犹如巨大的彩壁。从来不正眼看山里少年的这姑娘,一直看着那少年在如诗如画的景致里消失。她脸上的黄色褪去,两腮潮晕了。天哪,人世哪里还能再找到这么潇洒出尘的少年?让大富大贵见鬼去吧!“良禽择木而栖”,她宁愿跟着这少年受贫贱,死也心甘。
山里人习惯于男方向女方求亲,女方向男方“倒进门”求亲的极罕见,而且会落人耻笑的。没想几天后,张家竟不顾人耻笑,“倒进门”向姬家求亲来了。
活人不易,而老天轻易一下,死神就会临头。姑娘的娘鸡鸣方睡,纺线织布,为姑娘备下了一份丰盛的嫁妆,单各色单子就二十四床。有一夜,她织布时,头往经线上一贴,就那么死了,而给姑娘的嫁妆,多落在了儿媳之手。“百日”孝满,姑娘出嫁上轿时,想起了娘,忍不住呜咽起来,嫂子竟抽了她一巴掌。
押着红漆硬木轮子带毡顶棚栗色牛车轿子来迎亲的五爹,骑的那匹红色高头骏马,是烈性儿马,牙口又嫩,又少调教,一路尥蹶子,四面乱扭身子,有时还嘶鸣一声,前蹄腾空打蹦儿,他却稳稳地贴在马背上。他也不下马,抡圆鞭子抽个那嫂子满地打滚,警告她:“臭娘儿们,姬家没有你这个亲家。日后敢踏进姬家的门槛,老子就打折你的腿!”
做了姬家五娘后,张家女子就再也没回过娘家。有一夜,她梦见嫂子青面獠牙的,伸着狼爪追她,要撕吃了她。她惊叫了一声醒过来。五爹也被她惊醒了,问怎么回事。她说了梦,五爹便披衣坐起,点着灯,抚着她道:“我看着你睡。只管睡,有我护着,没人敢欺负你。”她就在他那动人的眼光注视下,又入睡了,睡里净是好梦。
婚后不久,天灾人灾连连,国家处在了“三年困难”时期。“患难见真情”,小两口的互相付出和牺牲,已使他们二人如一人,心心相印。互为支撑,他们挺过了“三年困难”,只盼那不只有爱情的芳香和温暖,还有物质富裕的日子,快快到来。然而,固塬山里人迟迟不能走出“三年困难”的阴影,几乎所有家庭,一到二三月就断粮,靠树皮野菜度日。
1964年秋,五娘怀孕了。要是生个靠山柱子,快断脉的姬家,又要枝繁叶茂了,一家人自然欢喜异常。怀有家庭的希望,怀有与心爱的男子爱情的结晶,五娘别提有多骄傲、幸福。五爹更是恨不能把她捧在手心里,一从地里回来,就绕着她团团转,唧唧咕咕的,淘气调皮个没完,逗她开心。两口子愈发恩恩爱爱了。
来年春天,公社决定修一条通往社办林场的汽车路,从各生产队里抽了许多年轻人,五爹也被抽去了。公社林场就在云梦山一带,姬家老爹的负责人。本县几乎没有像样的林场,固塬公社林场不过稍能看得过眼,公社领导就借此大做文章,三吹两不吹,也就引起了县领导的重视。那时要升官,不在做多大实事,而在会吹嘘。县上又三吹两不吹,固塬公社林场就成省上的典型了,常有领导来视察。林场通往公社街上的路,只可过牛车,领导去时很不方便,于是公社李主任决定扩路。他跟着这个典型,已有了升的希望,所以很卖劲儿。
修路总指挥当然是李主任了,但他不常在现场。吃住都在现场的是副总指挥胡向阳。他是里山大队的支书,原先名叫“瞎狗”,参加革命后,嫌这个名字掉身份,就改称“向阳”了。这是个最无能又最自能的人,谁都没他“革命”。瞎狗”是慢慢被人忘了,不过背地里,人们又送给他了个“能不够”的外号。
修路的青年们,也吃住在工地。一天两顿饭,一顿两个馒头、一碗稀饭。能不够纪律严明,要他们以工地为家,路不修好,谁也不准回家。五爹虽然已成亲好几年了,却一天不见妻子也想得慌。再说家里已断粮了,只靠菜团子度日。自己壮实的大小伙子,挺一挺就过去了,娘老迈,妻子又有身孕,吃不上人食,垮了身子咋办?于是他每夜给自己被下塞些草,便溜回了家,天不明又赶来。青年们都和他好,没人向能不够告状,只私下取笑他:“你就那么憋不住?你也真有能耐,干一天重活,晚上来回四十里,还一晚一回!”五爹总是羞红了脸道:“胡说什么呀?我是放心不下家里,回去看看就赶紧来了。”
能不够每晚是要到青年们的帐篷里去查夜的。一连六夜,他都没发觉。第七夜,他终于觉五爹的被窝有些不对头,揭开一看,是一堆草。竟然有人敢抗他的命!他即刻就领着几个基干民兵,拿着绳索,要把五爹捆来批斗。
五爹每夜赶到家里,就快十二点了。这夜回去,妻子跟他大闹了一场,把他拿回的馒头摔在院里,并且关了屋门,要他即刻就回工地去。几时不完工,几时就别回来。原来她也怕五爹又干重活,又来回跑这么多路,又省吃的,最后把身体弄垮了。五爹在门外苦苦哀求,答应日后不再回来,今夜已回来了,就让他跟她呆一会儿。老娘也披衣出来帮五爹哀求,五娘才放五爹进去。
虽说是和平年代,五爹却有一种战争年代青年的心理,总有一种小命朝不保夕感。也许是四个哥哥在想不及想,防不胜防中猝然死去,给他种下了心病。没去修路前,他每天下地时,都对妻子恋恋不舍的,生怕一出门,就永见不上了她。这阵答应了她等路修完再回来,而路修完至少还得一个月,谁知这一个月里会发生什么事呢?所以他站在脚地看着妻子,心里竟酸溜溜的。
小油灯也昏惨惨的。妻子在炕上,背对他面朝里躺着,不肯理他。他立了半晌,突然愤愤道:“共产党又不是奴隶主,咋把我当奴隶一样,驱来赶去的,不得自由?”妻子吓一跳,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道:“胡说什么?这话可不敢说第二遍了,小心人家把你抓到监狱去。”固塬就有一个人,管不住自己的嘴,胡说了几句,被抓去坐牢了。五爹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道:“我就想跟你守着,天天跟你守着。”妻子也落下泪来,道:“我难道不是为长远跟你守着?你天天这样,把身体闹坏了,跟着病走了人,叫我咋活?”五爹看着妻子娇美的面容,含泪的双目,如花带露,更心爱个难以自控,道:“我几个哥哥,哪一个是病死的?我就不病,谁知明日又会怎么样呢?今日活着,今日你就叫我好好疼你,你也好好疼我吧!”说着已泣不成声。妻子忙坐起来道:“那日你在路上等我说话,那个样子,我还把你当个男子汉大丈夫哩,谁知你跟个小孩子样。快歇会儿吧!”
五爹关了屋门,夫妻刚脱衣睡下,邻家的公鸡就啼了起来。妻子道:“看看,又该走了。是铁人,照你这么折腾,也会散架的。等路修完了再回来。明晚要还回来,打死我也不给你开门。”五爹只想扑出去把邻家的公鸡给宰了,只想把太阳用绳索捆在东海,让大地永夜无明。然而,他能怎么样呢?他卑微可怜,对什么也无能为力,只能让人家呦来喝去,只能活在这破烂堆里。要不是有这个模样与人品两绝的女子,还爱着他,这世界就太让他绝望了。在这即要久别里,对女子不嫌弃的感激,对命运的悲哀,对来日的恐惧,使少年爱之激情,此刻最集中和强烈。女子也不舍与他久别。于是一对青春男女,爱之狂涛巨浪骤起。今夜此时,真正成了他们恩爱的绝唱。
那几个民兵,总觉得姬家小五又没误工,回去跟妻子聚一聚,堂堂正正的事,不是钻野女人,深更半夜去捉人家,有些不太合适,一路便磨磨蹭蹭的,鸡叫才到姬家门前。那时固塬的“政治家”们,觉得养狗跟爱情一样,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已组织“打狗队”把村里的狗全打死了。他们搭人梯翻墙进入姬家,无狗报警,小两口竟一点也不知觉。激情洋溢的爱,也使他们一时醉迷只知美好,不知人世还有丑恶了。
能不够见屋子灯亮着,悄声道:“‘好不如巧’,正巧,他要回工地哩。再迟来一会,就扑空了。”姬家穷,屋门破旧,一脚就可踹开。能不够打头到门旁,却不踹门,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起来。拿绳索的那个民兵和五爹很要好,见状只想踢这下贱家伙一脚,又没那胆量,便装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能不够只得一脚踹开门,吼:“上,捆起来!”
夫妻俩忙分开。五娘拉被子盖严自己,不知五爹犯了什么事,吓得索索发抖。五爹恼羞成怒,睁圆眼瞪着这些人。
能不够年轻时就游手好闲,没女子能看上他。最后,一个实在嫁不出去的丑女,无可奈何嫁了他,可那丑女也从来没看上过他,几乎没给过他一口好气。能不够得不到真正的爱情,便嫉妒人家夫妻恩爱,此刻惊散了鸳鸯,他好不得意。知道五爹逃不了,便一板一眼地给他讲起了革命大道理。他集体的活懒做,家里的活也懒做,连自己的衣服也懒 洗。丑女人要一辈子不给他洗,他也会脏穿一辈子。丑女人既讨厌他,家里的活又全靠她,便轻易不给他洗衣服。身上的褂子,已几个月没换洗过了,里面早惹满了虱子。他讲话时,褂子纹丝不动,褂下窸窣有声,是在搔痒。上身在褂下,扭了个欢快。若不是忙着讲话,早舒服地哼哼起来了。
五爹好奇心强,人又聪悟,小时七嬷的男人回来,他尾巴一样撵前跟后,问这问那,如今老大了,只要他回来,就跟他说不完的话,所以虽没上过几年学,也没出过大山,在山里后生中却是很有识见的,冷笑道:“少给我胡灌米汤!我是贫农,你是下中农,你有我革命吗?贫农跟工人是一样的。共产党只让工人干八小时就自由了,资本家才把工人不当人,不给自由休息时间,你难道是资本家?我就是偷粮了,寻花钻柳了,捉我也是公安的事,你有什么权力捉我?我跟老婆在一块,公安也没权力捉我。半夜翻墙入屋,你是犯法的,我还要告你哩。”能不够张口结舌。民兵也受够了 他的管制,五爹说出了他们不敢说的话,他们几乎要为五爹喝彩了。
半晌,能不够才道:“你还有理了?先捆起来,批斗会上再说。”拿绳索的是武家的小九,道:“老五,你跟总指挥讲什么歪理?总指挥还没你知道得多?小心吃亏!工地上都是些跟你耍尿泥玩大的后生,我们批你,丢人就丢了。快穿上衣服,好叫我们捆住!”
五爹裸着上身坐在炕上说话,越说越气,身上的肌肉块块暴起,雄美异常。能不够貌既丑陋,又懒做力气活,身子不过是干骨头一把,因此他看见五爹这种健美的男子眼睛就发黑,嫉美如仇,恨不能天下美男子死光,就剩下些比自己丑的,那样就可把那丑女人一脚踢开,娶个美女人了。此刻竟恶狠狠地想,干脆把这臭小子冻坏,叫大病一场,也瘦成干公鸡,张家那美女子就不死粘着他了。于是道:“衣服也 不准穿,就这么捆起来!”
小九心想这家伙简直不是人,外面冷地里,他敢自己光着身子站一站么?再说五爹最爱面子,赤身裸体被押在路上走,走着走着,天就亮了,过路的男女看着,不把他羞死才 怪哩。多大个事,难道非闹出个人命来?于是把绳索往衣下腰里一塞道:“呀,刚才翻墙,把绳忘墙外去了。总指挥,你拿着手电,给我照一照,找找绳去!”能不够骂道:“打仗你也把枪忘了不成?真是个提着裤子摸不着腰的东西!”只得跟他去了大门外面。另几个民兵笑道:“搅你好事了。我们是没法子,别事后揍我们。就是小九的话,工地上都是自家弟兄,批你跟闹着玩一样,别怕。也别跟那瞎狗犟嘴,他 把你咬到公社去了,那才真丢大人哩。快穿衣服吧!”说完也退出了屋子。
小九和能不够进来,夫妻俩已穿好衣服站在屋子脚地上。五娘听了民兵的话,也不害怕了,趁着能不够出去,还劝了五爹几句。她感激那几个民兵的同时,又有几分羞涩,低着头。五爹给她的激情和温馨还没最后从身心消散,低头里,又斜眼一瞥自己的如意男子。他穿着当时很时兴的黄色军袄、军裤、胶鞋,头发半分不分,乌蓬蓬的,配上那漂亮的脸蛋,英武透顶。傲然凛然看着进了院的能不够,又难以言说地气宇轩昂。拥有他,她就觉她应有尽有,别无所求了。正因为这么看重他,所以她最怕失去他,又道:“‘弓硬伤弦’,千万想着人家还有你的孩子哩,不敢再跟那种人硬碰了。”
五爹看着面容娇嫩、身子骨单薄的妻子,想她平时最胆小怕事,今晚自己惹出这事来,可把她吓坏了,也就准备忍气吞声。偏老娘睡梦里被闹声惊醒,起初以为是梦,后来听确真了,忙摸摸索索穿上衣服出来,正赶上能不够进了院大喊:“怎么让穿上衣服了?快捆!”当时因为说几句“反动话”,被枪毙的人都有,老娘知道小儿子嘴没个遮拦,好信口乱说,只当他也说错话了,能不够领公安局的人来抓他,几乎没吓死,跌跌撞撞到能不够面前,跪了下去,搂住他的腿哭求:“我老咧,就剩这么一个儿子,把他抓走,叫我靠哪个呀么?好人,饶了他吧!”
能不够毫不动情,一脚踹开了老娘。是儿子,谁能看着母亲遭打而无动于衷?五爹一声吼:“我操你先人!”矫健的身影从屋里扑出,一拳过去,能不够便仰面倒地,大叫:“唉哟,头磕碎了,疼死我咧!”五爹仍拳如雨点而下。民兵们拦已拦不及,人已打了,祸已惹了,索性让五爹打个痛快,不忙拉他,只干喊:“不许打人,不许打人!”老娘惊呆在一旁。五娘慌张跑出屋子去拦,小九扯住她吼:“你也来闹。你闹,小心把你也捆了。滚回屋里去!”把她扯人屋,却悄声说,“这下老五非被扭送公社不可。你爹在公社领导面前是红人,我们一走,你就快去告诉他。他求求情,怕老五就没事了。”
能不够的两颗门牙被打掉了,眼角青肿,鼻血也淌了出来。民兵们这才上去拦,依然是装腔作势。小九出来,还躲在后面狠踩能不够的腿。老娘醒过神来,爬过去打着五爹让放人。五娘也出来拦。民兵们才拉开五爹,骂骂咧咧的,把他五花大绑起来,绑得也不紧。
小九赶忙拉起能不够,又踢了五爹一脚道:“领导你也敢打?目无领导,看我批斗会上咋个批你!”能不够搂着肚子,弯着腰,呻吟着“疼死我了”,半晌抬不起头来。好容易抬起头,小九赶紧趋过去,手捏着袖子要给他擦脸上的血。能不够打开他的手,哭腔泣调道:“不擦,这是血证。我是共产党的干部,把我打倒在地,就是在打倒共产党。押他到公社去,交党处理。”
此一举,五爹是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什么后果他都能承受,就怕母亲妻子无法承受,向民兵们道:“代我扶起老人家吧,都有娘!”两个民兵扶起了老娘。五爹又回头向五娘一笑,正好被门里射出的灯光照着,笑容灿烂可亲,似乎在说:“别怕,没什么大不了,我去去就来。”方才的金刚怒目与此刻的温情脉脉,对比鲜明。天底下健壮、标致、聪明、善良的男子多得是,五爹这样子的却就这一个,就这样的男子才让五娘动心。她咽声道:“再不敢没事惹事了,要听胡大叔话!”能不够正疼得吸溜嘴,瞪了五娘一眼,咬字不清道:“是听党话!”五娘忙道:“就是,就是。”
五爹从鼻孔里嗤了一声,转身而去。五娘搀着老娘,送出了门。她绝没想到,这最撩动她心弦的少年,此一去,就再也不得回来了。
到了公社,能不够让把五爹绑在树上,进了李主任办公室,以血为证,把自己打扮成了不怕牺牲抓“反革命”的英雄。他惯会造谣生非,血口喷人,有的没的,给五爹编了一 堆只有“反革命”才会说的言论。当时揪出“阶级敌人”来也是政绩,李主任只要政绩显赫,也不调查,就准备把五爹送交县公安局。
姬家老爹赶来了。公社领导需要能不够这种表现欲强烈好出风头爱耍花尖子的人,但又对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反感。比如他坐在李主任办公室里,不住搔痒儿,就让李主任直皱眉头。姬家老爹衣虽破旧却整洁,别是那一部整齐的大胡子,让人看上去有一种飘飘然欲仙感。他不出风头也没花尖子,但朴素平实兢兢业业,能固守住一片阵地,公社领导对这种人也是需要的。他为人又谨慎小心,从不背地说别人坏话,凡有上级领导到林场视察,功劳他全说成公社领导的,万一有个不对头处,就尽往自己身上揽,所以公社领导不但喜欢他,甚至还对他有些感激心理。李主任快要走了,前几天还专门找姬家老爹谈过话,想提拔他为不脱产的公社副主任,没想老爷子竟然婉言谢绝了。李主任事先并不知五爹是姬家老爹的儿子,及到知道,心里已网开一面了。姬家老爹先千错万错,替儿子向能不够认了错,然后便向李主任求情。李主任道:“共产党是铁面无情的,这话你不要向我说。共产党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老胡同志所反映姬老五散布反革命言论一事,公社还要进一步调查,取得证据后,再作处理。不管怎么说,你儿子把人家老胡同志打得鼻青脸肿,这个问题不马上处理,老胡同志怎么工作?让你儿子给老胡同志认个错吧!”
老爹出去,数落了五爹一阵,把李主任的话说了,民兵们就给五爹松了绑。五爹展了展胳臂,朝李主任办公室方向大声道:“他姓胡的翻墙入室,我该打。我没打错,认什么错?”老爹臭骂着他,逼他认错。小九也在一旁劝着。五爹冷笑道:“是我的错,我跪下认错都行。不是我的错,就别想让我稍稍低一下头。”老爹气得打了他一巴掌。他把脊梁挺得笔直,几乎用发怒的公牛一般的声音道:“打死也不低头。”小九向另外几个民兵叹道:“这东西,真是‘犟牛搬不到尿壶里’!”
能不够出来,声色俱厉道:“我就不信整不下你。押回工地,批斗!”原来李主任听了五爹的话,竟有些佩服,便把没有给老爹送出去的那个人情,转送了能不够,许愿合适的时候,提拔能不够为公社不脱产的副主任。能不够自然欢喜,也知道李主任的意思,便没心往大的闹这事了,但也得给自己个台阶下,就发出了这个话。儿子死不低头,老爹想这已是给他老大一个面子了,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批斗会,能不够只准备草草做个过场。主席台是一张桌子。五爹被民兵押在桌旁,昂头不低,能不够也没让民兵把他的头摁下去。这种场合,能不够最会表演,事先并不准备发言稿,却讲个振振有词。到他讲得义愤填膺的时候,站在五爹身后的小九便振臂高呼:“打倒姬老五!”众青年也随之振臂而呼。能不够扫视一眼众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小九进一步揪住五爹领口,指着他鼻尖喝问:
“姬老五,你老老实实低头认罪,昨晚跟你老婆干什么了?”
“说话么。”
“说什么话?”
“人话么。不是有的人,就不说人话!”
青年们大笑,鼓掌叫好。小九又涎着脸问:“还做什么了?”五爹笑道:“怎么说得出口?”小九道:“老实交代,亲嘴了么?”五爹只笑不言。众青年非嚷着要他说不可。会场大乱。最后批斗大会除能不够一人外,皆大欢喜而散。
能不够本想开罢批斗会就了事,这下又窝了一肚子气,便气冲冲罚五爹去最危险的地方干活。五爹满不在乎,一边干活,一边还哼着小调儿。不想当天下午,祸事降临。开山 炮声里,一块长二十来丈,宽和高都七八丈的峭石,突然崩塌。五爹逃不及,退贴在陡峭的石岩根底。于是他被死死夹在了石缝里。当时的条件,这即无法可救了。能不够惊慌失措,只会大喊大叫,向石缝里喊:“老五,挺住,有党哩!”五爹忍着巨痛吼:“去你妈的,这下称你心了!”小九推开能不够道:“五哥,你是明白人,不说那些狗屁话了。你有什么要交代的,给兄弟说吧!”五爹道:“我娘跟媳妇,不要让 来。我丢下她们,就够她们受的,看着这个样子,不把她们伤心死了?我爹让来一下。再,大姑娘是刚强人,也让来一下。”
“大姑娘”,是五爹对七嬷的称谓。地里的活路还没有开,她正经了二丈红麻麻布在织。有节奏且悦耳的“咔——唧,咔——唧”声里,坐于机座上的她,娴熟地飞着红梭,同时身子优美地前摇后晃着,以松紧枣木吊弓。不防小九慌张赶来。她听了消息,简直不敢相信。好容易相信了,伤心欲绝,一时解不开鞣皮腰圈,便操起剪子,哗啦一声,齐茬绞断经线,挣扎下机,拖着两条稀软的腿到了村口。武剩娃赶着马车滚滚而来,在她身边停住。小九跃下车,半晌才把她扶了上去。久哽于她喉的悲声,终于震颤而出:“都说你倔,就咱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五爹,亲人哪,谁还有你到咱跟前亲么?天,老天,你把眼瞎咧哇!”
悲声刺耳惊心。两个男人肠断肝碎,马也惊了。惊驰的三套车,已不是三套车,而是行进在风暴中大海里的船,剧烈地颠簸着。车夫驾驭技术娴熟,鞭鞘舞个行云流水。马腰如弓,跳跃向前,偶尔四蹄腾空,简直不是在驰,而是在 飞。尘土迸飞,石滚鸟惊,天摇地动。行路人,急趋于路侧,脸成土色。七嬷今日倒梳着乌光水亮,圆正端庄的一窝子抓大盘髻,早散乱个不成式样,眉目绞紧,颤抖的哭声,如打碎了玉器。
老爹被人架着先到。五爹怕年迈的爹爹伤心过度,反说着调皮话安慰他,又交代了家务。人便把那心碎了的老爷子强行架走了。不久,车夫赶着三套车也到了。小九扶七嬷下了车。她望着那偌大岩石,竟胆怯地半晌不敢上前。车夫怕看亲人诀别,逃离现场。到一峁梁子上,他忍不住捶胸朝天哀吼:
石头滚坡哥哥你说走就走,
丢下老的小的叫靠哪一头?
风里,天地黄尘弥漫。一坡一坡枯死的艾蒿,抖瑟不已。夏日里艾蒿丛中的斑头雁,溪水里的野鸭子,一俟秋日寒气初料峭,就引吭振翅南去了。冬去春来,朔风数番无情扫荡,溪水犹如红颜,不堪折磨,窄瘦窄瘦,终日冰冻,终日冷静。
小九上前,向石内道:“五哥!”石内响起极富刚质,故作轻松的声音:“嗯。”小九道:“七嬷来了!”石内一下子响起了哭泣声,脆碎如童音。七嬷跪爬向前,抠着石头哭道:“天哪,叫我死了,换他活下去吧!我三十老几了,他才二十刚出头哇!亲人,你这叫我咋办是好哇?你把我的肠子扯断了哇!”绝望地用头磕石,头破血流。小九死死拉住了她。
五爹更放声大哭,如个孩子。七嬷也哭个死去活来。
久久,五爹压抑住哭声,道:“‘男靠外家,女靠娘家’,只说有我在,大姑娘就有个靠头,不想我落了今天这一遭。我们弟兄五个,个个倔脾气,‘强梁者不得好死’,这一遭,迟早是要落我头上的。家事除过大姑娘,再没人可托付了。我媳妇要生个囡儿,就跟你一样,姬家还有靠,你帮她把囡儿好歹拉扯成人。要生个崽儿,一生下来就溺死,省辛辛苦苦拉扯大,又遭灾落祸。”七嬷拼命抠着冰冷的峭石,才忍住了哭。想到五娘怀有身孕,又让她生了希望,用平静得可怕的声音说:“五爹说什么话?是崽儿,我越要叫他活下去。你命好,这石头不大,他们正在想法儿哩,打紧就把你弄出 来了。宽心些,还没到你给我说后话的地步!”
五爹岂不知她是不忍自己在绝望中离开人世,才这么说?他也不忍她因自己的绝望而更伤心,于是故作轻松地笑道:“是吗?那好么,我等着哩。”如果他放任自己的脆弱,悲哭哀叹:“谁也救不了我,我完了!”那么做人坚强的七嬷,会继续给他以最后的安慰。然而他却坚强地超越了悲哀绝望,反过来体贴起了亲人。武七嬷之所以坚强,一个重要原因是娘家经历了接连的灾难后,剩下了些不老即弱者,多年来一直需要她。好容易,她把娘家的弱者照顾成了强者,反过来成了她的精神支撑,不想今日却全完了。那至亲的人最后表现出的坚强和力量,把她的精神击溃了。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脆弱,又怕自己的脆弱让那至亲的人难受,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峭石,尽力要远些,但是没多远就腿软得坐在了地上,上身颤抖着俯下去,脸贴住了地,一手捂住心口,一手前伸抠着土,双肩抽搐,拼命压抑却仍迸出的声音,撕布一样刺耳:“天哪,你把咱的筋抽咧!打娃崽,咱就嘴里说着他,心里想着他,眼里看着他,直到如今成了一彪汉子,没人再有他对咱亲了。这日后,咱回娘家,谁活蹦乱跳,满脸是笑,出来迎咱呢?谁隔三岔五,跑来哭鼻子掉眼泪给咱诉委屈呢?谁再顽皮淘气个老惹咱生气呢?天哪,我情愿为娘家操碎心,为他操碎心,你把他给我留下吧!天哪,天哪!”
五爹向小九道:“我反正这样子了,受不了也得受。就是听着她哭难受,我受不了。把她带走吧!”小九找来车夫,和两个青年把七嬷强架上车。七嬷只想和五爹在这里守到最后,哀求,挣扎,怎么也不顶用。小九他们死死抱她在车上,车夫赶着车,把她送回家去了。
小九依然来到这里,和几个与五爹关系亲密的青年,守着他。五爹一再道:“顾活人不顾死人,怪冷的,别把你们着凉了,去吧,守着也无益。”青年们只应不走。五爹也就不催了,而陷入沉思。
面对死亡,他的内心世界最丰富多彩。
他想到了与石外那些亲密无间的伙伴们的狩猎山林,想到了爹娘的负膝教养,当然也想到了他深为爱戴的七嬷。那年“反右”,七嬷男人在外面被打成了“右派”,后山的“革命家”们遥相呼应,也准备把“右派”的老婆挂牌子批斗批斗。他提了把弯镰,大闹后山,要把人脑袋当冬瓜来削,几乎没把七嬷吓死。“革命家”们怕人头落地,从此连提也没敢再提批斗七嬷的事。
他就是不想听命于人,听命于天。最让他得意的,是追求到了一个如意女子。虽然夫妻厮守只几年,相亲相爱的细节却无数,让他回忆不尽,回味无穷。如果没有那女子的爱,他来这人世还有什么意思?他是为得到那女子的爱而来到这人世的,也是为爱那女子而死的。人活百岁也是一眨眼,他虽然二十来岁向死,但被爱和爱过,死无悔!
第二天早上,小九他们向石内喊话时,没有了应声。五爹对这人世,永无感知了。
红霞满天。
五娘得知,如遭天崩地塌,昏死了过去,醒来后因为太痛苦,竟不知哭天抢地,好多日子都处在精神恍惚里,给饭就吃,有活就做,自己不知做了什么活,吃了什么饭。人安慰她,她也不知道人说了什么话,她则难得跟人说一句话。 对她来说,这还不是真正痛苦的时候,真正的痛苦是痛定思痛。花儿般娇嫩的她,因为失去了那男子汉的力量,将要很快走向枯萎、消失了。
七嬷却更坚强。多少亲人都死了,她还活着,不敢不坚强。为了撑起娘家的将来,她也不能被过去打倒。如今最要紧的,是给五娘弄些人食吃。她不再讲“脸”,偷、骗、赖,无所不为。这年头,粮食贵比金子,而山中古风犹存,特别是老人们眼里,偷粮与杀人同罪。山里的“革命家"们,则视“偷”之罪比老人们更甚。在麦子快熟时,保守落后的老人们和激进的“革命家”们,在群众大会上不约而同,提议组织麦田巡逻队。于是白天晚上,田边地头,不时有扛土铳的青年转来转去。七嬷公然对这恢恢天网不屑一顾,于一夜黄昏,趁人不留意闪入了麦田里。她的裤衩是特制的双层,像半截口袋,麦穗就捋来装入裤衩里。她一面捋,一面却恨不得剁掉这双指头修长,工于刺绣的手。 “偷”这个字眼,她比老人和“革命家”们更憎恶。
不期就被车夫撞见了。武七嬷忙缩下身去,有一刻简直停住了呼吸。她知道,车夫也是憎恶手脚不好者的,难保他不说出来。一说出来,她在群众会上挨批斗,丢人现眼倒在其次。事到如今,她已用泥巴把脸皮抹厚了,不在乎丢人现眼。当日五爹只是没有遵守能不够的纪律,要说问题,比她偷粮的问题小得多,本应批斗批斗就完了,谁知事引事,竟引出了那么大的祸事。她就怕这事引事,小事引大事,最终引出难以设想的大祸事来。
三套车逃入峁梁口子,蓦然不见了。一群萤火虫,明明灭灭,闪闪烁烁,逐着轰轰隆隆的三套车,也从峁梁口子消失。月光冷冷的,麦田泛着微波。半晌,一声叫魂鸟的惨叫,从田里惊出一只耗子,在路边矢车菊丛里一阵飞窜,悄无踪迹了。矢车菊叶子久久地颤着。
大驼髻又从麦穗中挺立而出。撞见已被人撞见了,将要出什么事,她既难设想,也就不多想了。眼下要紧的,是把粮偷下给五娘送去。到时是沟是岩,她往下跳就是了。反正是福溜不走,是祸避不过。于是,她又飞快地捋起来。一只萤火虫,颤颤悠悠落在她那大得出奇的发髻上。她一动,萤火虫又张惶而去。
干硬的山路上,马蹄声再次咚然响起。两个巡逻的青年,骑在马上,背着土铳,头像拨浪鼓一样四面张望。七嬷又向麦行子间蹲下去时,不防麦秆一阵窸窣作响。惯于打猎的山里汉子,夜里耳朵比猫还警觉,蜘蛛结网的声音,都听得见,这声响便立刻引起了两个青年的注意。一个说:“怕是獾。”另一个说:“放它一枪。麻利点,看跑了。”说话间,枪已端在手里。七嬷早站起身来摆着手喊:“敢放!你娘在里头屙屎哩。”
两个青年吓一跳。其中一个正是小九,半天才说:“算你命大。稍微口紧些,就放倒你了。哪里屙不成屎,钻粮食地里去了?不知道的,还当你在偷粮哩。快出来吧!”七嬷不敢出去,怕鼓鼓囊囊的腰让他们看出破绽来,故意干笑两声,蹲了下去说:“呸!屙堆屎,不屙地里,屙你娘饭锅里去不成?屙了半截子,都叫你们两个乌龟咋唬回去了。滚吧,喝了猫尿,没大没小的东西,我再说也是你们的七嬷!”她的自我作践,果然招得了两个青年的笑声。不过他们不肯离去,求道:“好七嬷,快出来吧!看人知道了,我们交不了差。”
七嬷身子有些抖了,声音却不变调,又一声“呸”说:“小九、狗柱子,你娘还托我给你们说媳妇哩。平常你们还孝顺七嬷,今个七嬷屎到尻门子上,你们倒不孝顺了!看我说给了你爹,拿鞭子抽你们!”小九道:“你到武家的时候,我们还穿着开裆裤哩。在我们跟前,你有什么难为情的?出来在路边屙吧!我们背过脸去。”
七嬷心想完了,赖不过去了,却依然赖着说:“吃喝屙撒,人命关天的事,你们这是催七嬷的命哩。”不惜拉出死人来,“还讲究你们跟我五爹好哩。他要在世,你们就这么待他家这出了门的女子么?”一说起五爹,她心里就隐隐作疼。
两个青年沉默了。这时,远远的,后面又响起马蹄声。小九道:“那几个来了。他们最爱看人热闹。别人不安生,他们就高兴。你明明是屙屎,他们要瞧见,偏要说你是偷粮,你也说不清,我们也说不清。快走吧!”七嬷不得已,慢慢站起来,蹭出地。月光下脸色不甚分明,三人都呼吸紧促。小九和五爹是朋友,狗柱子则和五爹并没有多少来往,方才不过是七嬷硬把他和小九扯到了一块。这年头,即便是亲人,也常互相揭发,朋友又能有多可靠呢?七嬷心跳得胸口疼。小九倒是五爹可靠的朋友,一心要包庇他的亲人,就担心狗柱子,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狗柱子没想到七嬷真在偷粮,血直往太阳穴涌。七嬷不顾长辈的尊严,挺着那威风发髻,就要向狗柱子跪下去。才有了这个意思,狗柱子就看出来了。原来他是个表面粗野,心地善良的青年,不等她跪下去,就用鞭把子一拦,吐了吐舌头说:“七嬷,这年头娘儿生娃跟兔子下崽一般,你又怀上咧!人家娘儿是怀在肚子里,你是怀在尻子上,怕是鬼胎吧?如今村里会除鬼的人多,看他们知道了,拿马鞭打下你的下半截子来!”
七嬷明白他动了恻隐之心,又羞窘,又感激,鼻涕眼泪,却又狂喜地说:“就你鬼精灵。你娘怀你才是个鬼胎!你今年是十九吧?西家坪王材的女子也是十九……”狗柱子不好意思地用鞭把一捅她说:“快走人,看罗嗦出好事来!”小九也放下了心,道:“我们放你走,那几个疯狗过来就难放你走了。快走吧!”
七嬷如蒙大赦,慌张离去。不敢走大路,从小路回到村子,打后门进了家。关了门,又用杠子顶了,还不放心,从门缝里瞧了半天,怕有人跟着。直到进了自己房里,依然心惊肉跳的。点着灯,衣服上满是草针草汁子。前思后想,忍不住哭了,又不敢放声。心稍安些,将麦穗揉搓出颗粒来,就着嘴吹掉麦芒,捣烂,烙了三张薄饼,已到鸡叫一遍。饥肠辘辘,却舍不得尝一口。和衣躺下,刚闭上眼睛,五爹就出现了。先是可亲可爱地一笑,倏然阴沉下脸来,叹着气说:“崽儿就溺掉吧!”接着他不见了,老娘正在大木盆里溺一个男婴。她拼命扑上去,抢出孩子,已呛断了气。她抱着孩子号哭起来,不想就醒了,才知是梦。枕头湿了一大片子,身上冒着冷汗。她翻身坐起,回想着梦,到底娘儿家心肠,一夜没有再睡,不时叹道:“咱这活的啥人么?”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2:38:40
标题:
[接上]第二章 出 生
第二天,七嬷从箱底翻出几样活计来,打了个包袱,饼子就打在包袱里。扮作回娘家样出了门,见人就问候,甚至和个蔫里巴拉的后生说了几句玩笑话,大模大样地出了村子。路上,遇到一个外村赶牛的汉子,知她是武清俊的老婆,问:“他在外面咋成坏分子了?”七嬷冷笑道:“有学问,难道就有罪?人家给他抹黑哩。他黑,我就跟着他也背黑锅吧。我知道他是啥人就是了。”汉子连夸她“是个明白女人”,上坡时让她揪着牛尾巴,好省些力气。
老娘挖马茹菜去了。日日以泪洗面的五娘,已水肿得戳一锥子,流一滩水就会瘪了似的,却还在推碾子。碾的是百草梗。看见七嬷来了,她丢下碾枷子,很困难地迎了过去。对死者共同的厚爱,使两个女人感情日见其深,互相关切备至。那七嬷见这当初动人的小娘儿,如今惨不忍睹,不由泪水满脸。五娘自丈夫遭事后,最怕事,只当七嬷遇到了什么事,脸色大变,问:“咋咧?”七嬷忙抹掉泪水说:“咋也不咋。”五娘看她眼睛里爬满血丝,眼泡子红肿,大忙月里又抱着个活计包袱回娘家,认准她不是受了婆家人的气,就是侄女婿在外面黑了,武家村里有人也整她。七嬷鄙夷地说: “你知道我的脾气,母老虎一个,谁敢?”又笑道,“就是有人欺负我,你这个样子,难道还到武家替我闹去不成?”五娘歇下心来,苦笑道:“没事就好。”
七嬷把包袱塞人她怀里,一面推碾子,一面说:“重活老娘干不成,你跟杨子娘说一声,她会来帮你的,我给她托付好了。不怕欠人情,只要你身子好,有还人情的日子哩。”五娘道:“她也说过,有活就说一声。我闲着心慌,才没叫她。”
碾罢百草梗,收拾了,两位娘儿便携着手进了屋子,坐在炕沿板上,说了一会鸡儿猫儿锅上头枕下面的知心话儿,七嬷才关了门,打开包袱。五娘看着饼子,吃惊地问:“大姑娘哪里弄的这宝贝?眼下借粮也没个去处了,家家在咽野菜。”七嬷故作轻松地说:“不做歹,不发横财。李闯王,一开头也是反贼。偷的嘛!”五娘吓得望了望窗外,半天定不下神来,拍着她的膝头哭道:“都是我,害得姑娘把人活成贼了。”七嬷想起昨夜那千惊万怕来,也要哭,却怕五娘更不安,笑道:“你放心!我这双手,掂得起针线,也使得起犁耧耙耱,你莫愁日子。等五爹过了三年,你另寻个主儿,就好了。”五娘叹道:“死,我也是这家里的鬼了!这家里,死了的我丢不下,活着的我也舍不得。再说有我在这家里,老人过世后,大姑娘回来,娘家也有人么。”七嬷道:“快别说傻话。年轻轻的,守这空房冷院有什么意思?五爹再好,一死百了,活人还该走活人的路。你肚里的孩子,跟我连骨带血,走哪里,你也是我的五娘。两头三节,忙罢农闲,我都要去看你跟孩子的,就跟回娘家一样。过去的不想了,只想往后。雨过了就天晴,我们不会倒一辈子霉的。”
老娘回来,七嬷又叮嘱她一些照顾好五娘的话,便忙忙回去了。
路上,她脚底沉重的像地上有什么在吸。头顶的太阳,有一刻被云遮住了,峰峦暗如她的心。昨夜仍让她心有余悸。蓦然,那雄伟的发光体又破云而出,天地万物被镀成了亮色,即要收割的麦子,尤为金黄可爱。麦穗又粗又长,眼见得是个丰年。她不禁有些释然,步子变得轻快细碎,一按发髻说:“熬到麦收罢,就好些了。也没几天咧,熬吧!”
脚旁,涧水晶亮。山谷里,姹紫嫣红。野鸭子将长脖梗探人水里,尾巴挺着,终于啄到一条小鱼,于是昂起头,几次伸缩脖梗,咽下猎物,兴奋得引吭高歌。心怀美好,使七嬷无比热爱生活。面对这生机勃勃的大自然,她一时都忘了高压的政治空气、娘家的不幸和自己肩上的重负。天气郁蒸,她奢望像野鸭子一样,在水里扎一个猛子,扎出一身透爽来。
几只燕子,优雅地侧身从她簪缨子边飞过。一群翠鸟,毛色钻石般光亮,于路对过涧那边枝条袅娜的垂柳上,啾啾而然。七嬷怕气息粗重会惊吓了它们,上坡时也不敢喘。正心动神摇间,一只灰兔又从路边的艾菊丛里蹲起来,东张西望,又掀鼻子,又翘胡子。七嬷竟露出做姑娘时的淘气来,朝灰兔一跺脚,“哈”一声。那兔子大胆异常,闻若未闻,翠鸟倒从柳树上惊起,在树顶团团缭绕。七嬷不甘心,蹑手蹑脚去捉兔子。到了艾菊丛边,兔子早不知去向了,只见在水边石上洗衣的谁家大姑娘,望着她的眼光,很是羡慕,见她有所察觉,又赶紧埋下头去。七嬷不由低头,瞧见自己穿 着红绒琵琶襟衫子,青裤,绣花黑鞋,举头再瞧那姑娘,见她从上到下全是黑家织老布。她顶大十七,正是姹紫嫣红的年纪,怕已经有媒人登门,母亲却没钱打扮她。可怜她,青春都被老布裹老了,女儿情都被老布裹粗糙了。唉!
七嬷怜悯着那姑娘,又脚步沉重,往东而去。一辆三套车,轰轰隆隆,向西而来。车与人,终于相对。真是“冤家路窄”,车正是昨夜七嬷偷粮时从路边驰过的那车。七嬷怕看车夫,车夫则瞧七嬷个不起。七嬷低着头,抱包袱的手绞着,厚着脸皮要从车边闯过去。车夫则昂着头,舞着鞭,准备从七嬷身边直冲过去。
当车逼近七嬷时,车夫不由产生了好奇心,想瞧瞧这昨夜做贼的娘儿今天的神态,于是就斜了一眼。这一斜眼不要紧,车夫心软了。武七嬷给谁低过头?不过几把麦穗子,算不得做贼,她却在自己面前那么心虚,把头垂得低低的。于是车夫停住车,笑道:“我说七嬷,大忙月里,你倒有闲心红衫衫青裤裤,花个棱登窄把鞋的风流。”七嬷受宠若惊,抬头啐道:“扯你娘的臊!别看你胡子一把,在我面前也是下辈,少没大没小的胡扯!”
言不在多,昨夜里两位惊魂丧魄的人,此刻都神经松弛下来。七嬷于是有了兴趣打量车上。车上坐着一群汉子和壮妇。汉子们个个戴着灰渍渍的遮阳草帽,娘儿们则人人顶着防落尘的绣边发帕。无论汉子娘儿,都肩搭擦汗的毛巾,肘夹明晃晃的镰刀。七嬷知道,他们是要收麦去了。就像战士听到战斗的号声一样,农妇武七嬷,见要收麦,身心马上处于冲刺状态。
饥饿,将在镰刀下被送走,车上的人,无不通身充盈着活力。七嬷对车夫的好感,扩及到了所有人,包括那坐在车尾,瘦屁股像要下蛋的母鸡一样不安宁地挪来挪去的黄脸娘儿秀花。据说摸过这娘儿那黄瓜一样窄硬屁股的汉子,用三套车也载不下。她跟七嬷同辈同岁,村里人却轻易不用“嬷”来尊称她,而好直呼她小家碧玉时的芳名。七嬷是最要强自重的娘儿,从来不正眼瞧这“不要脸的臊狐狸”,今天竟笑着问她:“收哪块子地?”
秀花见这娘儿们队里的霸王,居然肯给自己笑脸,惊喜得屁股颠颠的,笑道:“核桃湾那二十亩。七嫂,你也分在这一组了。”七嬷问:“有多余镰刀么?”秀花赶忙又挪了几下屁股说:“有一把。就是可惜了你这一身出门的好衣服,回去换了再下地吧!”七嬷声音平淡地说:“叫化子也不要的衣服,有啥好的?拉我一把!”秀花将七嬷拉上车,挪了挪屁股,腾出一块地方来,七嬷就把自己那肥硕的大屁股安了下去。秀花被卡住了,腰扭了几次,屁股纹丝不得动。她不动屁股就不舒服,脸上显出很难受的神情来,却发现七嬷光着头,忙把自己的发帕拉下,送给七嬷。
七嬷女皇受朝贡似的接受了,凤颜大悦。秀花见她如此肯赏自己脸,那股难受劲儿也没了。人喊:“走吔!”车夫说声“走咧”,一扬鞭,马一声“咴”,路上一股轻尘,车就到了核桃湾。汉子们呼啦跳下车。娘们儿则扭扭捏捏的,这个说:“五嫂,叫咱把着你!”那个说:“我的娘呀,你抓疼咱咧!”
车夫走到车尾,耸着肩说:“谁把咱呢?娘儿把了肩,没汗臭。”秀花兴奋地摆着屁股,嗲声嗲气说:“嬷子把你!”便扶了他的肩,要往下跳。车夫突然一闪身,秀花不防,呀”一声跌了下来。车夫一下子抱住她。她更趁意,连脸都贴在了他脸上。七嬷是惟一自己跳下车的娘儿,又看不过眼那黄脸娘儿了,啐了一口说:“天下男人全给了这货,她也没个够哩!剩娃,你快四十的人了,咋还不寻媳妇?你一彪好汉,跟这种货色拉拉扯扯,划得来么?”车夫推开秀花,脏了似的拍拍衣服说:“穷寻乐哩。七嬷,咱跟你一样心高!娶就娶绝品,不娶就不娶。”娘儿们都朝他啐起来。七嬷叹道:“像我这么心高又命好的,世上没几个,心高多命薄。我倒有个人,怕还称你心。这阵还不是说的时候,缓二年再说。”
说笑间,老爷子们已站在了地边。年轻人也就停住嬉戏,在地边一字排开。人人神情肃穆。
有老爷子对天呐呐道:“行咧,庄稼还不错。我们庄稼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不敢再有啥想头,就想把肚子填个八成饱。老天爷慈悲,这十天半月里,万万不敢落尿水了,叫我们把粮食收到囤里吧!庄稼人,苦哇!娃崽半年多没吃过正经粮食了,肠子里少油没水的,屎都是干截子,屙个不出。”说着,浊泪都涌出了眼睛。哆哆嗦嗦蹴下,开第一镰。年轻男女跟着蹴下,开镰。嚓嚓的收割声,在庄稼人耳里,是最庄严、神圣的音乐。人心似火。起初大家还是齐头并进,不久就有了先后。渐渐地,距离越拉越大。车夫一马当先,他之后一丈有余,便是那脊背宽阔的武七嬷。秀花在最 后压阵脚,她手没有屁股好动。麦芒扎得人身上到处刺痒怪疼。麦田达四十余度的高温,又使人晕头转向。
半地里,七嬷终于追上了车夫。一阵相持后,这汉子被那娘儿甩下了。娘儿不回头,鄙夷地笑道:“呸!准在耍奸,没娘儿手底麻利。”车夫羞愧地说:“忙天,谁好耍奸?人不是牛,填一肚子草,咋有力气使?手都颤哩。”听了这话,七嬷心里不只一处在颤动,哑了嗓门说:“你搓些麦穗子吃吧!后头人看不见的。”
车夫一下子憎恶起了这娘儿,以为她鄙卑,在借此堵自己的嘴,悄声说:“少来这一套,我不是那种人!”七嬷好心碰了一鼻子灰,本来就心虚,竟想他这是留有余地,必要时还是准备揭出自己的。她又气又怕,连热带累,汗都淌湿了衣服,嗓门嘎哑威胁道:“昨夜的事,你敢放一个屁,娘就敢拿马粪塞住你的屁眼。”车夫最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哼”了一声,七嬷则报之一声“呸”。双方又处在对峙状态了。 这种对峙,使二人一心于镰刀上,挥舞镰刀的技术愈为精湛。车夫痛快地脱了上衣,光着膀子。七嬷则解开了脖子上的蝴蝶盘纽,露出一线雪脯来。
快到地这头时,车夫有十分力气,竟挣出了十二分,到底追上了七嬷。七嬷却不甘示弱,始终没有让他超越。两人同时到达了地头。劳动竞争的快乐,使七嬷忘了别个,抓下车夫的草帽来,扇着凉,喘着气,傲然回视后面的汉子娘儿,那黄脸秀花尚在半地里晃屁股。武七嬷面带强者的微笑。
突然,山道上腾起四股高高的烟柱,一匹良种马飞奔而来。七嬷心里暗暗叫苦,怕有事了,已收去笑容,眉头紧皱。田里的人,都站起了身子。那骑马人在田边一勒缰绳,马“咴”一声,前蹄腾上半空,又稳稳落下来。他点着鞭子,说着什么。果然是有“通知"下来,让上“工地”。那时“全民皆兵”,人们的一切行动,只有听指挥的权利。汉子娘儿们,丢下镰刀,扎煞着满是土垢的脖梗,恋恋不舍出了地,坐上车又走了。
七嬷依然没顾得换那一身好衣服,膝头上白白的,是土。好看的银盆大脸上,也满落土垢。
各村的成年男子、青壮妇女,于前山会齐,山道上便出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车马长队。马的打响鼻声,此起彼伏。车儿未上油,吱嘎声分外刺耳。晴明天空,壮丽得使人心虚。粮食的香味,引诱得马不时把头探向麦田。骑马的汉子,忙踢着马肚子。马并不加速,队伍缓缓的,像是送丧。男男女女,神色木然。苦愁,充天塞地。
车夫无意中一回头,一下子被端坐在车厢里的七嬷极度忧郁的眼神所打动,咳嗽了几声,哑着喉咙哼起庄稼人一百年的苦酸来:“苦——哎,一阵西风,一路黄尘,一眼荒凉,一坡苦艾。苦——哎,今年旱灾,明年蝗灾,后年人灾。天灾人灾,年年是灾。苦——哎,苦——哎,苦——吔哎!”
车夫借哼小曲以宣泄苦闷,但这小曲太不合时宜了,队伍骚动。好在山里的“革命家”们不端铁饭碗,也怕麦子收不到囤里饿肚子,对上头竟心怀不满,不肯追究,一般山里人则字眼不深,善于抠鸡屁眼而不善于抠字眼,因此骚动旋生旋灭。老爷子们翻卷着胡子尖,睡去了,头低下去,低下去,然而突然车一颠,老爷子们睁开眼睛,并没有睡。娘儿们怕太阳晒黑了皮肤,脸用棉纱头巾包得只露出眼睛,眼睛无神。青壮年汉子们,则大秃头,光膀子,骑在马上,眼睛似乎在看前面,其实什么也没有看。
队伍在峁梁子口缓缓消失,扬起的尘烟则久久不逝。
五爹出事后,提拔能不够为公社不脱产副主任一事,就成了泡影,连他的修路副总指挥,也被李主任免了。继任的,是姬家老爹。起初,老爹沉浸在失去儿子的悲伤里不能自拔,不肯赴任。李主任把他狠狠教训了一通,说:“任命你,是党对你放心。不过是扩修一条路,死一个人就了不得了,难道还要死人不成?别的青年不是你的儿子,你就不关心他们的生死了?你还有没有无产阶级革命感情?”
老爹只得忍悲赴任。
他让青年们放工后尽可以自由,每隔五天轮换着休一天假。家里有要紧事,只要向他说清楚,就可以走人。放炮炸石,危险地段,他则慎而又慎,并且身先士卒,自己总处在最危险处。青年们深为感动,一天的进度,是能不够在工地指挥时三天的进度,提前十来天完成了任务。
路扩修好后不久,李主任就被调到了县里,不过不是升调,而是平调,并且是个无所事事的闲职,事实上是“靠边站”了。他有些不太合县领导的胃口。
新来的王主任,原是县纺织厂的修理工。他厌烦透了那油脏的工作,一心要出人头地,有风头就出,得机会就踢咬。当官的有个习惯,就是对自己整不下者,便采取“安抚”策略。那时把一个人开除公职是很不容易的。除此之外,纺织厂领导对一个小工人,就没有下策了,于是采用了上策,提拔他为自己的副手,施恩于他,以免他踢咬自己。这吊儿浪荡、不学无术的家伙,却表现出非凡的才干来,华而不实的尖子层出不穷,纺织厂一片轰轰烈烈的局面,终于引起了县领导的注意,他被调出纺织厂,任命为固塬公社主任。
得知固塬林业搞得好,他也想在这方面大做文章。上任之先,他就向县领导保证,一到任便植树五千亩。偏不巧,到任没几天,儿子病重。这位革别人命如踩蚂蚁的王主任,却和常人一样,视儿子如命根,于是抱着儿子兰州、西安去看病。儿子还是失去了。回到固塬时,已近收麦。丧子之痛,使他更不近人情,脾气异常暴躁。谁说实话,他就跟谁 光火。有一位大队书记,因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竟被他吊 树上打成了半残。一时间,能不够那类人又活跃起来,为他推波助澜。而连公社的“红人”姬家老爹,也三缄其口。
固塬出现了万马齐喑的局面,王主任“专政”了。
县领导在向省上汇报工作时,竟把王主任上任之先的口头保证,当做实际成绩汇报了上去。不想省上在夏收前突然下来个通知:一位省主要领导,准备到固塬看看春天植的树。时间不确,大约在二十天后。
通知到了固塬,王主任一棵树没栽,却一点也不心虚,反而大喜。省主要领导能来固塬,机会难得,不可放过。弄好了,他青云直上,也难保。没栽树不要紧,他惯会弄虚作假,瞒天过海,自有办法。
李主任在任期间,看着群众饿肚子于心不忍,除过农闲时扩修了那条路外,再没有集中劳力轰轰烈烈搞过别的什么,让大家把精力全放在农业生产上。他虽把林场吹嘘成了 "典型”,但林场的业绩是把原有的林木看管得好而已,没栽过一棵树,也没修过一条育林带。王主任无法以前任的成绩来冒充,便下令:夏收先放下,集中全公社的劳力修育林带。林场山坡上,树籽落地,又生出无数小树。把那些小树挖下,移栽到育林带里。
命令是在各大队支书集于公社开会时发布的。想事周全的能不够献策说:栽树已错了时候。树一移栽,要不了几天,叶子就会落光,省领导来了看着煞风景。不如连土挖下,每棵树浇水三桶。
这无疑加大了劳动量。龙口夺食时节,迟一天收庄稼就多一份庄稼被毁在地里的危险,但是专横、武断、主观的王主任,根本不考虑群众的饿肚皮问题,只想给自己脸上贴金,接受了能不够的建议。于是林场的数架荒坡上,喇叭声阵阵,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在那个荒唐的时代,什么荒唐的事不会发生呢?
图虚名,必遭实祸。
那些成年男子和青壮妇女,被迫离开麦田,组成浩浩荡荡的车马大队,从峁梁子口消失后,扬起的尘烟还没有消散,麦田里又尘土沸沸扬扬了。丢下的镰刀,被捡了起来。没有割到头的麦行子,被割到了头。于是,新的麦田里,又响起了那庄严、神圣的嚓嚓声。山里人拼出了最后的力量,头发霜白、满脸苦皱的老娘儿,扑人了田里。
这些为人母亲者,纺线绩麻一生,采桑养蚕半世,自己身上却没有一件像样衣服。车夫的娘穿着政府救济给的一套男式军装,算是最好的了。她心爱得不行,怕磨破了裤裆,把开衩穿在后面。山里老娘儿有扎裤脚的习惯,再加上她那核桃大的发髻,伶仃小脚,军装已然不伦不类。别的老娘儿,一律老黑布衣服。衣服上的补丁之多,一看就知已穿一二十年了。我们的王主任同志,也曾为儿子操心过。这些为人母亲者,为儿女操心了一辈子,已离黄泉路不远了,应安度晚年,可她们吃的是什么呢?穿的是什么呢?凡有人心者,见状都不会心安的。
天空无半丝云彩遮日,日光流火。草虫的鸣叫有气无力,布谷鸟的催割声却异常惨烈。老娘儿们不时拉下搭在肩上的白羊肚手巾,擦一把汗。白羊肚手巾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老娘儿们嘴角起泡,口里生了热苔,喉咙发肿,却说:“好天气!”说话咬字不清。
她们不会叫苦连天,夏收就需要这样的天气。只要儿孙——母亲的心头肉们,不再咽牛羊才吃的东西,天底下还有什么苦母亲不能受呢?
地头谁家未断奶的娃崽,不再耐烦吮指头,空划着小腿小脚,哇哇大哭。车夫的娘养大了儿盼不到孙的人,疼煞娃崽,听不下去,便放下镰刀,拐着麻木的老腿到地头,声音浑浊地叫着些诸如“亲亲”、“蛋蛋”一类充满慈爱的词眼,抱起娃崽来。那娃崽早滚成了土人儿,不知什么时候屙了屎,也滚了一身。土天土地的,车夫的娘也一身土,没有给他拍土,只摘下木棉叶子给他揩净了屎,便解开自己的衣襟,把那干瘪的奶头,塞入他口里。娃崽略略吮了吮,便知上当受骗,吐出奶头,更加凄切地号呼起来。车夫的娘已然老泪纵横了。望望那颗粒就要落下来的麦子,她忍心放下娃 崽,又扑入了田里。小脚蹴着难受,她就跪着割。顺弟的娘说前天她在红土岩看到了一只狼,牛犊那么大,熟透了的麦子那种黄色,车夫的娘便不时回头瞧娃崽,怕那狼窜到了这里。
连续八天,都是庄户人称为“炸晴”的那种天气。地皮黄而白,白而龟裂。老娘儿们的脸,菜色而焦黑,黑而又因失去血色泛青变白了。麦子全部被放倒。精疲力竭的老娘儿们,直起发酸作疼的老身来,拢一拢那蒙满尘土的稀疏白发,开始装运。
驾车是把式活儿,男人也只村里有数的几个人对这活儿精湛,一般的只敢驾乖顺的马所套的车。女人即便是“男女平等”时代的青壮妇女,也不敢驾车。老娘儿们净是旧式女人,就更别提了。村里剩下的还净是劣马破车,最不好驾驭。没有办法,既是车夫的娘,她只有自告奋勇去驾车了。辕里套的那匹马,名叫“躁货”,胆子异常小,耗子吱一声,都会受惊。车夫的娘半跪在车辕板上,白发零乱,头皮发麻,缰绳抓得紧紧的,手抖如筛糠。运了两趟,倒也没事,她神经才松弛下来,在老娘儿面前甚至有一种成就感。
装车时,她站在车顶上拢麦捆。一大把年纪,竟然不眩晕、心悸,就是不小心挂破了裤子。每当老娘儿们给她用木叉挑送麦捆时有了空档,她就叹息着说:“人家一身家常衣服,直穿到裹尸还不上补丁哩。这么好的料子,才穿了四年零七个月,还差两天才满哩,就糟蹋咧,唉!”
这一趟到红土岩,辕马被林里蹿出的一只黄狼惊了,车翻下断崖。老娘儿们在崖下涧边冰草丛里,找到了车夫的娘。她手里还紧紧捏着断了的缰绳,也捏着血和汗。一见人,泪水便从眼眶里溢了出来,流到了那饱经忧患、早已失去光泽的脸上,在密密丛丛的皱纹里,与苦汗和鲜血汁子混合了,哽咽着说:“把我拉到场房里,先撂下。派人去工地报丧。想娘都死了,他们不会不放剩娃回来的。回来叫他先拉麦子,闲了再埋我。人一死,臭了烂了老鼠咬了,就那么一回事,不敢把粮食瞎地里了,娃崽饿着肚子哩!”说完咽了气。
唉,民以食为天!
老娘儿们一面派人去报知车夫,一面继续装运麦子。满载麦捆的车,依然不断地从红土岩经过。驾车的依然是老娘儿,马依然是不驯的,车轮依然时时悬空。车轮悬空时,坐在车辕板上的老娘儿神情木然,连鞭子也不从铁鞭插里抽出来。她明白凭自己的驾驭技术,真要翻车,即使将鞭把子舞断,也是白搭,因此就不必徒费气力了,听天由命吧!
第九天,天空些有微云,所幸第十天仍是云不遮日。往年有壮男壮妇,十天功夫,足使粮食入囤了,今年还是满地的麦捆子。
第十一天,一股子瘴气卷来,弥漫群山。瘴气又湿又热,湿得连太阳光线里似都含有浓重的水分,热得人像在憋闷的蒸笼里,只要淌汗,又只淌不出来。蠕动在田里的老娘儿们,衣服更加破烂。麦芒把裸露的皮肤扎得满是细细的伤痕,灼痛。一个个身子松松垮垮的,像在打摆子。束车时发着喊,喊声瘆人,像喉咙里有沙子。更加力不从心,却像蚂蚁群,忙忙碌碌,不敢停歇。
下午,玻璃样的天空骤然尘暗,山鹬逃命似的箭窜而去,风悲号着,扫将而来。老娘儿们惊惧地喊:“不得了咧!”乱奔着拢被风吹散了的麦捆子。
副马懒洋洋地将屁股对准风,这辆车的辕马倒通人性,迎风昂首,悲鸣不已。
风突然消失,瘴气也早已消失,空气透凉,万籁俱寂。
老娘儿们已然泪涔涔了,仰头而望,半空里,乌云沉沉的,若十万天兵天将压将向地。马焦急地刨着蹄子。才装了半车,车就吱嘎吱嘎着,忙忙走了。车上的老娘儿摸摸索索的,和车下的老娘儿喊着什么,像害了热病。
天空奇特,有电闪而无雷鸣。终于,一道电闪,撕裂沉云,轰然声震天惊地。骤然,雨鞭扯着高空的森寒,朝老娘儿们不分青红皂白地抽了下来。衣服被打湿了,紧贴在身上,显出老娘儿们身体的轮廓,枯瘦若十二三岁的孩子。身也寒透,心也寒透,瑟瑟发抖。
大地上即刻遍布小溪流,到处是泥淖。车轮深陷,老娘儿们作了一番无益的努力后,便弃车牵马而走。泥浆溅满了马腿,老娘儿们的裤角撒开来,在脚底绞着。上了一面坡,转出一道弯,蓦然见一队人迎了来。一个个纹丝不挂,两条棍子样的细腿支着个偌大肚子,全是些五六岁的娃崽,啜泣着,手里捧着草帽蓑衣。老娘儿们怆然朝天道:“打住吧!娃崽一上世,灾荒就没断过。今年歪好,给娃崽留几升口粮 吧!”
雷声滚滚,无情地淹没了老人孩子的泣声。电光刺目,大地全为汪洋。悲风又呼啸起来,树木刚刚挺起,又被迫伏下。天不再为天,地不再为地,似乎天摧地裂,复归混沌了。
雷声在黄昏里消逝,雨声依然潇潇。潇潇雨声里,谁家炕头上,相拥瑟缩着一老一少。孩子的薄皮大肚子里,咕噜咕噜作响,不时就有一股苦菜味,从胃里泛上,冲出口来。老人目不转盯地望着窗外,一遍又一遍地祈求上苍:“打住吧,娃崽正长哩!”
五天后,这老人不住叹气摇头说:“娃崽命苦吔!”发髻都摇松了。又过了五天,老人头低垂下去,脸贴着孩子,表情木然如死人。偶尔孩子一动,才把她从木然中惊醒,但已然不敢望窗外。
十二天之后,云散日出,山洗了一样的清新、凄美。木棉迫不及待地舒开团扇一般的带毛叶子,绽开杯口大的粉红花朵。雉鸡呱呱叫着落于道旁,啄水蝎子,饱餐后正展开华丽的羽翼舞蹈,却被鹞鹰惊走,独留下些菊花形爪印在路上。草虫欢鸣不已。布谷鸟已然完成使命而北迁。只有村寨是死了,不见炊烟,无有喧哗。田里场上,了无人迹。老娘儿们不敢去看,不忍去看,亦不必去看。农家最悲惨的事情发生了。
终于,有娃崽出了村子,惊呼场上田里麦苗好绿,牵了马去放,晚上马腹胀而死。于是老娘儿们出来了,悲愤地哭倒在田边。
“植树大会战”中,王主任对能不够很满意,觉林场是固塬的牌子,这样的人放在那位置上,牌子会更亮。会战胜利结束后,那位省领导迟迟不到,王主任趁空便和胡向阳同志谈了话。免去姬长庚同志的林场场长,由胡向阳同志接任的通知已经打印,还没有宣布,那位省领导却突然在前呼后拥中,大驾光临固塬了。这一光临,使胡向阳同志的光辉前程,再一次受挫。
一行人的车,驶在通往林场的道路上时,只见路两边,满摆着出了芽的麦捆子。突然情况,王主任只急出了一身汗,一时没法处理。行了五里,依然只见前面满是出了芽的麦捆。省、县领导脸上已不是人色,王主任的脸更如死猪肝。
又行了几里,大路上出现了一群牵着孩子的老娘儿们,孩子个个骨瘦如柴。这些不顾死活的老人,拦住省领导的车,跪地哭告起了王主任的状。有老娘儿哭喊:“把姓王的上吊了吧,害人鬼!我们要老李回来!”我们的老百姓太容易知足了。李主任在固塬政绩平平,仅仅是没有折腾百姓,百姓就很怀念他。
省领导只向县领导甩了句:“怎么搞的?”便让掉转车回去了,到县上也没停。还用他再说什么呢?真是风云变幻无定,王主任即刻就卷起铺盖离开固塬,又回纺织厂当修理工了。
那位李主任听说固塬群众对他很有感情,甚感动,既在县里闲着,他便主动请求调回了固塬。然而他也无能使固塬百姓过安宁的日子,因为更轰轰烈烈的运动——“文化大革命”,在他回固塬不久就要到来了。
七嬷的娘家,孤家寡人似的耸立在中山村外的一片坪地里。正在田里收割的人被召集走后,老娘望着熟透的麦子,不敢空扎着手守在临产的儿媳身边,把五娘一个人丢在家里下地了。这日,大雷雨里,她挣扎着回到家,发现儿媳侧躺在炕上,一只手抱着个襁褓,一只手前伸着,已死去多时了。
雷声犹如一辆巨大的马车,轴子未上油,滚滚从屋顶辗过,又犹如无数树突然拦腰折断,惊心动魄。多年的老屋,震荡得灰尘纷扬。老娘肝胆俱裂,摊开手,跪坐在儿媳头边,身子摇晃不已,却哭不出声来。半天,那燥裂的嘴唇里,挣扎出一阵猫咪般的、嘎哑的哭声:“天哪,这叫我死了咋见张湾头的亲家呀么?”她也不看襁褓里是男是女,从 儿媳怀里搡了开来,一声声抱怨,“鬼,冤孽,娘都殁咧,你咋还活着?”向着儿媳,她把自家千数落,万抱怨。未了,这久经沧桑的老人,把一腔悲哀压在心底,烧了一锅热水,给儿媳洗了血身。到儿媳板箱取好些的衣服给她穿时,老娘 惊呆了,——板箱底里,一件硬硬的东西,被用红袱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又不像什么宝贝。她打开来一看,原来是孙女送的薄麦饼。这可怜的娘儿,舍不得吃,备着产后将补,不料身体太虚弱,产后力竭,那救命的东西,怎么也取不出来。老娘把饼子连包袱献在儿媳身边,一声凄长的悲哭,老眼昏黑了。
第二天一早,老娘哆哆嗦嗦立在大门口,望着雨地里马路上一声声叫:“那走路的人,可怜可怜我,给这家的老爷子捎个话吧!”叫了多少声,那人应也不应。老娘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是一株山毛榉树在风里抖动。终于,她觅得一个捎话人。姬家老爹一听到消息,心都碎了,不知是怎么走回家里的。捎话的人知道五娘与娘家不往来,并没有告诉她哥嫂。但是会战雨天也不歇,未免太受罪了,五娘的哥嫂,借奔丧,逃脱了这活罪。七嬷的大伯子,也要脱这活罪。恰恰七嬷知道消息后,伤心得死去活来,路也不知道走。大伯子竟请脱了假,牵马送七嬷去奔丧。
那下午的霹雳,像把天震裂开了许多口子,到处在渗漏。渗漏下来的水珠,在桐叶上积攒着,终于成了晶亮亮的一个大珠,突然吧嗒又落下去。马蹄子下也是吧嗒声,连大伯子的光脚踩在泥里也是吧嗒吧嗒的。鸟与虫俱沉默了,世界似乎就剩下了这吧嗒声。七嬷口里塞着绣边帕子,压抑着哭声,而身子在马上却难以控制,摇摇摆摆的。大伯子怕她冷不丁跌下来,一路提心,不敢快走。
七嬷像处在噩梦里,不知自己骑在马上,更不知大伯子在旁提心吊胆,心中只有死者。半路,一个念头升上心来:或许是五娘怕自己在雨地里干活把身子弄病了,才这么让人说。不这么说,工地上的头儿怎么会放自己走呢?一到娘家门口,五娘就会挺着大肚子,亲热地喊着“大姑娘来了”,迎出门来的。这么一想,她心头才轻松了些,也就对周围的一切有了感知,道:“哥,叫牲灵快些!你的鞋呢?”大伯子道:“在口袋里装着。一双新鞋,泥地里糟踏了可惜。”七嬷道:“穿上,快穿上!叫瓷片子玻璃渣子扎破了脚咋办?人要紧是鞋要紧?闲了,我十双八双给你做新鞋。快穿上!”
大伯子还不情愿,七嬷立逼着他穿上了鞋,才又赶路。
姬家一间没有檐墙的破屋下,两块旧门板上,停放着五娘的尸体,上面蒙着一床烂得露絮子的被子。五娘的哥嫂,先行到了姬家。五爹虽死了,敢怒敢恨的七嬷,他们也有些怕。好在七嬷还没到,他们连死者看也不看一眼,只气势汹汹跟老人们闹,责问老娘:“咋没饿死你这老货?”竟然要打她。打人是假,他们也真怕打了七嬷一来跟他们放不下,搬五娘的嫁妆是真。果然老爹老娘答应让搬时,他们就心平气和了。只是女人检点五娘的遗物时,又大惊小怪起来,说是少了一条麻麻布单子,一口板箱。老娘怆然说:“麻麻布单子,她送给大姑娘了。大姑娘也送了她东西,你们不是一 同打点上了么?那口板箱,拣了老五的骨头,总不能把老五从地下头刨出来,把骨头撒到地里,好还你们的板箱呀。这家里人都一个个殁了,还要东西做啥?里屋外屋,任亲家随便去拿!”
女人已把里屋外屋看遍了,实在没有可拿的东西,也就作罢。又怕七嬷来了拦住不放,女人先让汉子把东西搬了回去。她看到炕上的襁褓时,想起同村王瞎子家还存有一只母鸡。汉子一心要偷,就没寻到机会。那王瞎子的老婆是个半傻,生一个死一个,王瞎子一心想养人家的孩子,姬家反正连大人都饿死了,不如将孩子送给瞎子,人情上头,那只老母鸡也归张家了。于是骗老娘说王家如何锅里顿顿有黄米白面,孩子跟了瞎子如何有福气等等。老娘冷冷地说:“半废的人,娘儿心里又囫囵,哪里弄黄米白面去?”张家娘儿笑道:“这就是你老人家的不明事理处,正经废人,才当得五保户。国家月月给王家有救济哩,就跟拿工资的人一样,旱涝保收。”老娘拿不定主意,便跟老爹商量。老爹万念俱灰,道:“我把儿子儿媳们一个个送走了,临了没人给我顶 灵摔盆子咧。这日子过不成了,姬家绝门在我手里咧。抱走吧,快抱走吧!”
张家娘儿抱上襁褓就要走,只听大门外一声震天悲哭:“五娘,亲人哪,你咋不出来迎咱么?我来了哇,你的大侄女来了哇!”除张家娘儿外,人人脸上挂满泪。有几个村里的老娘儿也在这里帮忙料理丧事,对张家人早心怀不满,夹枪带棒道:“人家亲哥哥,哭也没哭一声就走了。她又不跟死了的人连血带骨,有啥好哭的?”张家娘儿专会欺负老弱,听了本要撒泼,又害怕七嬷,才只瞪了那老娘儿一眼。也因为害怕七嬷,不好马上就走,坐地干号起来。五娘在世,她已权当五娘死了,所以面对死者,丝毫无悲。只是为巴结七嬷,她才装起悲来。欺弱者,永远怕强者,只会逢迎巴结强者。
七嬷从大门看见张家娘儿穿着白丧服坐在房檐下,知道五娘之死是真,自己在路上生出的念头不过是一厢情愿。她害怕看见那个与自己亲密无间的女子一动不动,马也不敢下,只伏在马背上悲哭。村里的那几个老娘儿出去,扶她下马。大伯子把马拴在桩上,也用袖子擦着眼泪泣道:“顶呱呱个女子,才二十刚出头,咋这般薄命?”
七嬷一方帕子捂住眼睛,被老娘儿们扶着,倒错着一双大脚,颤颤地哭了进来。发髻蓬乱,还穿着那件红条绒衫子。到了门板旁,看着那个被下任她怎么哭叫也了无动静的人形,她心碎肠断,伏在门板上,紧紧搂住五娘道:“亲人哪,亲个当当的人哪,说好了日后你要让我永有个娘家回,你咋就把我丢下走咧?狠心的亲人哪!”老娘儿们拉起她来道:“你是下辈,还没行礼哩。”
七嬷在门板前的一张苇席上,毕恭毕敬跪了下去,额头紧贴着地,哭个抬不起头。老娘儿们搀起她来,转到门板后面,揭开被头。七嬷泪眼看五娘,她颜色犹生,失血的脸庞,愈发俏丽。只是她那一双清澈明亮、纯洁无瑕的眼睛,再也不睁开看自己了。七嬷疼怜地把脸贴住她的脸,又紧紧搂住大哭起来。老娘儿道:“看把眼泪滴你五娘脸上了。她活苦,别叫她死了也成天是个泪人儿。”强拉起七嬷来。
张家娘儿见她已尽礼数,该轮到注意自己了,便放尖了嗓门道:“妹子呀,没吃没喝的可怜妹子哇!”两家虽关系不好,但五娘毕竟是张家的骨肉,七嬷想,张家人当然心里要比自己难过。就忍住哭,拉着那娘儿的手说:“亲家心里放宽些!怪只怪我们家,没照顾好五娘,叫她受罪走了。”张家娘儿越发可尖了嗓门号道:“这肠子都断咧!”
七嬷听说,忍不住也大哭起来。哭着,看见了那娘儿怀里的襁褓。她原以为五娘难产而死,孩子并没生下来,此刻见还有孩子,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一下子没了哭声,几乎是从那娘儿怀里把孩子抢了过来。解开襁褓一看,是个男婴。她还从没见过这么弱的初生儿,显见得是胎里头失调养。婴儿头只有拳头那么大,小脸核桃壳似的满是皱纹,稀疏几根黄发上沾着厚厚的胎脂,有气无力,啼声如蚊子哼哼。她却一眼看出,这孩子将来一准会出落得绝顶英俊。武七嬷如获至宝,不知有多激动,抱着孩子又跪在苇席上,连连磕着头泣道:“五娘,你给这家把根苗留下咧。姬家的香火没有断!日后崽儿懂事了,我给他细细说你,领他到你坟上烧纸磕头,叫他永不敢忘你。好人,我没照看好你哇,姬家把你亏咧!”
家娘儿见她这样,站了起来,很后悔自己方才错了主意,该不等她来就早早溜走才是,这下只怕难用孩子换王瞎子那只母鸡了。
那武七嬷也不管旁边有男人,就解开衣襟,掏出肥大的奶子来,把奶头往婴儿嘴里塞。她的女儿已好几岁了,还没断奶,所以仍有奶水。婴儿不会吮,又吐了出来。张家娘儿在七嬷再次将奶头塞人婴儿嘴里时,道:“你是忙人,孩子就不用你管了,交给我吧!”七嬷当她见姬家遭丧,家事零乱,怕孩子受委屈,要带去照管几天,感激地道:“你有这心就行了。我五爹待你不好,他也死了,你就忘了吧!有这孩子,我们就跟张家是割不断的亲戚了。我是做娘的人,这世上再没有比孩子在我心里重的了。我不去工地,他们把我杀了不成?杀我,我也是抱着孩子去挨刀子。说句亲家不爱听的话,孩子这么弱,气跟游丝一样,我一天也不放心你照管。等他懂事了,我再带他来给舅舅妗子拜年。”
张家娘儿又想,家家都是汉子做主,姬家老爹一句话,这事应是一锤子敲定了,便讲出了孩子准备送人之事。话没说完,七嬷就跳了起来,啐进她口里道:“打嘴!我就说么,今个太阳从西边出来咧,活你都没想起这世上有个妹子,任她遭灾受难也不照望一眼,死了倒想起这世上有个妹子了,原来是安的这个好心!孩子的娘死了,我还没死。你们亲亲的娘舅妗子怕拖累,我这隔了层的大姐不怕。我遭这罪,我养!我五娘活着时,我在这家里说话是话,你们咋不到妹子家来多事?这不是你妹子的家,是我五娘的家。这家里男人不好惹,女人也敢豁出命来。滚,从姑奶奶的娘家滚出去! 想叫姑奶奶在头上拿刀子开天窗,你就呆在这家里多事!”张家娘儿吓得连连后退,却不肯就此善罢甘休,望着老爹怯声说:“亲家公,你孙女不明白,你老人家总有一句明白话 呀!”
老爹愧得低下头说:“实在是我拿的主意。这家没有孩子的活路,你又有孩子,带到武家,你作难哩。”七嬷道:“老爹,你老糊涂了?那王瞎子不是没养过人家的孩子,他那傻婆娘睡到半夜,把孩子压到身子底下,活活压死了。咱们家的孩子,送给他能算是活路?”老爹恍然大悟,头垂得 更低说:“那……我也不知该咋办了?你就做主吧!”
张家娘儿眼看快要到手的母鸡没了踪影,狗急跳墙了,对七嬷由害怕、逢迎转而恨之入骨,指着老爹跳起来说:“兔子能驾辕,还养马干什么?由出门的女子做主,姬家还要你有什么用?屙下的屎能回到肚子去?你这老货说出来的话不算话,还像个老爷子么?白长了一把胡子。”又向七嬷,“亲娘舅妗子咋咧?满山里的老爷子老娘儿们跟前打听去,谁的名声好?谁不说武清俊的老婆是母老虎?我倒疑心我们家姑娘不是洪死,是活生生叫你这刁姑子气死的。我们家姑娘活送进的你们家,我如今只向你们要活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腿打地,放开音量号道,“天哪,妹子,你死的不明不白呀!我不活咧!我今日死在姬家,也要出妹子那一肚子不明冤屈……”
七嬷身子都气得颤圆了。这娘儿明明是欺姬家没有青壮男丁,才敢如此放肆。当日五爹拿鞭子抽得她满地打滚时,她怎么一句响屁也不敢放?武七嬷岂能容忍她这么作践自己?正要发作,大伯子佯作说好道:“看看,孩子还没养,就有事了。这年头,吃食艰难,孩子有个一差半错,就没法子交代咧。老七家的,省了这份心,把他送给缺崽儿的人家吧,咱们家一二十个张口要吃饭的崽儿哩。”
武家有一二十个张口要吃饭的崽儿,却一个不多余,姬家只有这么一个,倒成多余人了?五娘之死,已把七嬷伤心疯了,张家娘儿,也把她气坏了。她把对张家娘儿的火,不假思索就移到了大伯子身上,不等他说完,早把孩子一只手抱了,腾出一只手变成巴掌,举了起来。大伯子吃一惊,登时勃然大怒,捏紧了拳头。小婶子打大伯子,山里自古未有的事。山里古风:“娘儿是马,要调教哩。舌头胡卷就上铁嚼环子,乱踢腾就拿鞭子往死的抽。”今日七嬷的巴掌只要打到大伯子脸上,他就敢把她打烂在地。老七回来,他还要责问:“‘老哥当爹’,我们粪里土里抠出来的钱供你上学进 城,你进了城就心里没我们了,一昧护持老婆,连老哥都敢让老婆打!”谅他老七也没话说,谅他姬家的老爷子老娘儿也没本事救她。全山上的老爷子老娘儿们,没一个会向这刁婆娘说话的。
张家娘儿幸灾乐祸了,冲起来跳脚拍屁股为大伯子呐喊助威:“惯得她还像个娘儿么?拿鞋把子照嘴打,把爪子给剁了。”老爹喘着粗气,摸上了一根椽杠子。他也疯了。是孙女的错也罢,他决不容忍有人当面打他的孙女。那几个老娘儿,忙强按下七嬷的巴掌,劝道:“瞧瞧,你们家这样,有人巴不得骑在你们头上拉屎哩。好姑娘,千万不敢逞强了!”老娘爬地抱住老爹的腿,哭叫:“打就打我吧,不敢打武家他大哥。他大哥,我给你磕头了。看在我们家如今在难中,饶了我的孙女吧!”
家族的不幸,生活的艰辛、重压,女人的难处……桩桩件件,千头万绪,今日早在七嬷心头化为炽热的岩浆,汹涌澎湃了。大伯子的拳头,更激起了她的血性,那岩浆就要成为火山喷发而出了。她将婴儿塞人一老娘儿怀里,血红了眼睛,正要朝大伯子低头撞去,婴儿一声无力的啼哭,将她愤极发昏的头脑惊醒了。那脆弱的小生命,需要她学会委屈自己,把咽不下去的咽下去。没有她,孩子怎么活?她跪着活人,也得活下去。然而,她武七嬷从来就不向人示弱,今日当众向人示弱,有多少不甘?她突然扑向死者,捶着床板一声声叫:“五娘,这就是你的灵堂么?摆不起祭桌,没得花 供、纸幡,连纸钱都烧不起,倒一灵堂的乌眼鸡。活着苦命,死了还不得安宁,亲人,你一生一死,就这么不值钱么?”
除大伯子、张家娘儿外,众人都哭了。大伯子见七嬷到底没敢打自己,松了一口气,收了拳头。回头一想,姬家遭了这难,武家就不愿收养姬家的孩子,自己也该等死人入土,弟媳心境松宽下来再说。死者尸骨未寒,自己就急着说这事,也难怪弟媳听了光火,于是向张家娘儿哼了一声说:“我这鞋,是兄弟媳妇给纳的,你倒吼天吼地,叫我拿鞋打兄弟媳妇。我跟兄弟媳妇,说不到一块,想不到一块,就是骂一场,打一顿,也不落人笑话,过后哥还是哥,兄弟媳妇还是兄弟媳妇。不像你们张家,跟妹子有啥情义?”
张家娘儿大失所望,恨恨道:“你这话,倒是我们没把死人放在心上了?”她一把扯起丧裙,又白哗哗抖落说,“你兄弟媳妇红褂褂、青裤裤、花花鞋,出嫁一般来哭灵堂,就是把死人放在心上了?说嘴现打嘴!”明明没有泪,她却一副忍泪含悲模样。大伯子冷笑道:“你要有情义,这村里一时找不见个青壮年人,你跟我,还有我兄弟媳妇,到地里给死人挖墓坑子吧。别的话先不说,人人入土要紧。”
张家娘儿在工地上累得要死,要不是到姬家发难财的诱惑,她回到家里早一头倒在炕上了。这阵听说要她去挖墓,着了慌,故作气冲冲地道:“‘人走情了’,我妹子脚一蹬,我们还算这家的什么亲戚?你们武家娶了姬家的女人,她还活着,你们还是亲戚,这个苦你下去吧!我才没那个心哩。”落荒而逃。
七嬷照着她的背影,一口接一口地啐着,跺脚道:“这就是娃崽的好妗子!呸,娃崽要逃个活命,路上要见了她这好人,还有那亲个当当的舅舅,敢唤一声,我先打肿了他的嘴,再揪着他上娘老子的坟上哭去!呸,呸!”她这才觉刚才对大伯子有些过分了,一时又拉不下脸来赔罪,道:“哥,这家里人心都乱了,丧事你安排吧!”大伯子道:“我只说跟着你出了工地,就把苦脱了。看来,这大苦还得我下。太亲家公在家里钉棺材,你跟我到地里去挖坟吧。”
五娘的坟,当然就挖在五爹的坟旁。地下的五爹,大约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么快,妻子就来和他相聚了。坟挖好后,怕七嬷看见刺心,大伯子先把七嬷打发回去,说自己要抽一袋烟。等七嬷走后,他把两个坟打通了一个小孔。当然是活人对死者的良好愿望:小两口日后可以隔着这孔,拉拉话儿。
照例,洪死的人,不得见天日。傍黑,待雨小些,一口白森森的薄棺,把五娘抬出了家门。棺材前端系着绳,七嬷和老爹用杠子抬着。后端只大伯子一人,搂在怀里抬着。几个老娘儿,扛着锨,提着马灯,互相搀扶着,走在旁边。走了不远,雨又下大了,棺材湿淋淋的,人脚底打着滑,马灯则在雨雾里闪烁不定。到了乱石岗,一阵吭唷之声,一阵钝器与顽石的撞击声,泥浆啾然,墓堆隆起。七嬷恭恭敬敬地跪在了泥地里。大伯子随七嬷,算是小辈,也跪了下去。别人都蹴着,怆然而哭。
七嬷没有哭。千思万虑,在煎熬着这娘儿。她已然为娃崽的来日担惊受怕了,怕他挨饿,怕他过不了天花一关,怕他长大了又因硬脖项而落祸……
人哭罢,便劝她回去。她应也不应,动也不动。老爹只得让别人先回去,他守着她。
空中雨云,由微薄而渐沉厚,夜也就由薄暗而黑沉,终于漆黑了。只有雨声潇潇,别无他声。然而,突然,不知何处,一声痛极呻吟般冗长、嘹亮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声音愈来愈不可名状,好像在半空里停留了一阵,才慢慢四散开去。天地复归雨声潇潇。但细一听远远的什么地方,还有这种声音在连续不断地响。近处林里的叫魂鸟,耐不住了,一会儿像人的笑声,一会儿像锯木声,一会儿又像老娘儿牙疼地在咝咝抽气。
爷孙俩充耳不闻。他们把最贵重的东西丢了,明知就在这乱石岗,却不能找回,恋恋不舍。久久,疏落的雨珠变为倾盆大雨。老爹才恳求道 :“大姑娘,看伤了身子,回吧!”她的呼吸声仿佛患了重感冒,依然不动。她心里太难受了,就想让这冰凉的雨水好好浇一浇。两个年轻人,就要永远丢在这荒野里了,她想多陪他们一会。记得他们新婚头一年,按理是她给他们拜年,他们却到武家给她拜年来了。五爹笑道:“要我们给你磕头么?”她只当他开玩笑,也笑道:“放屁!世事都叫你们颠倒了。只要你们当爹为娘的敢给侄女磕,我就受你们的头。”没想五爹竟一脸认真道:“我是在你怀里长大的。日子穷,没什么好东西拿来给你拜年,就给你磕个头吧!”说着跪在了她面前,五娘也跟着跪了下去。她慌的忙拉他们,拉不起来,就也跪在地上,一手搂着一个,把两个人的头搂在怀里,抽泣起来。除过老爹老娘,还有谁比得上他们对她的亲情深厚呢?她舍不得把他们丢在这荒山野峁里,与狐兔为伴。
天亮,老爹发现她松脱的发髻里,有了白丝,以前竟没留意到,似是这一夜白的。老人已然颤着嗓门说:“够咧!”她梦中惊醒似的,睁眼一看面前,是两隆土包。人死就这么轻易,那一双俊男丽女,就这么轻易地变成两隆土包了。她倒下身去,把脸贴在新坟泥土上,全身痉挛地起伏着,后颈骨忽高忽低,压抑在心里的悲哀,终于滔滔不绝地迸发出来:“亲人,你们就这么完了么?”
三尺深黄土,就千里万里隔开了她与亲人,永无见日。面对这两隆黄土,武七嬷活下去的欲望空前强烈。虽然死是如此轻易,活是如此不易。
她不知道,把姬家的孩子带进武家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自她下了花轿,一双有力的大脚踏进武家门,就以强烈的个性,超人的勤苦,对武家老老少少的爱心,在那个大家庭树立起了她为人的尊严,成了七个媳妇中,惟一没有被公公拿鞭子抽过的。然而,为了姬家的孩子,她此刻心理预先进入了最低状态。公公要拿鞭子抽,她就撩起脊背上的衣服。婆婆要数落,她就洗耳恭听。哪怕武家的孩子要她跪下,她万不得一也只有跪下了。从今往后,她不耻苟活。她忍住哭,站起道:“五爹、五娘,你们不在了,我还在。你们做不了的事,我还能做。我不死,你们的孩子就一准能长大成人!”
大伯子先回武家去了。天晴后,七嬷才抱着襁褓,顶着虐日,忐忑不安地往家里赶。紧闭的嘴唇,是黑紫色。娘家灾祸连连,她老像在打仗,神经绷得紧紧的。无时无刻,她都在奢望让自己松松泛泛活个人,可是她什么时候才能松泛下来呢?她能把这个孩子养大么?养大了又是个什么脾性呢?她喜欢五爹,铮铮一条硬汉,男人么!可是她希望孩子长大了,像井绳一样提起来一吊子,放下一摊子,是个没刚性的,那样平顺。她宁愿这孩子让自己不喜欢,也不愿他像他父亲一样,能把自己心疼死,却没个好结果。这不愿把孩子养成自己所喜爱的那种孩子,更添了她的痛苦和伤感。
田里那苦重、浓烈得窒息人的禾腐味,使她的鼻翼翕动不已,分明在哭。峰回路转,路进入了一条大狭谷,更为泥泞。少女时,她是多么无忧无虑,热情奔放啊!去采蘑菇时,体态丰盈的她,却像白唇鹿一样在溪水列石上敏捷地跳跃而过。而如今她因为心情沉重,一双大脚也沉重似铁,竟跃不过列石了,干脆就踩人没脚踝深的泥水里艰难地走着,一副挣命而行的样子。
幽谷溪水里,芦苇随风翻滚起伏,瑟然而响,响得大狭谷回荡起了一股神秘之气。七嬷的心,郁结成了一块冰,又沉甸甸似铁。一只鹞鹰,从谷顶翻飞而下,直人一棵柳树上的鸟巢里,利爪攫起还未生羽的小鸟,升人云霄。起初还听得见小鸟惊恐的吱叫声,终于那声音杳然,只有小鸟的父母悲哀绝望地嘎叫着,远远地追着鹞鹰。它们岂能追上那鸟中之虎?即使追上,又岂能敌过?就在它们远追鹞鹰之时,七嬷发现,柳树上的一条葛藤动了。原来并非葛藤,而是蛇,蠢蠢入鸟巢。于是就听到了剩余小鸟的惨叫声。七嬷神经质地弯着背,紧紧搂住了孩子。
大伯子在参加了五娘的葬礼后,内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也许是张家人的无情无义作为镜子,让他照见了自己为人自私的一面。也许是给五娘掘墓时,他觉人活一场不过一把土,争究来争究去没有意思。所以起初持坚决反对七嬷把姬家的孩子带进武家态度的他,后来竟悄然发生变化,对之觉无可无不可。七嬷在武家的几个已二十岁左右的侄子,心还没有受太多世俗的污染,从小又深受七嬷疼爱,坚决站在七嬷一边,但他们在这个大家庭中是小字辈,没有发言权。公婆和别的哥嫂,都持反对态度。婆婆在七嬷把孩子抱回家后,准备首先发难,跟她大闹一场。大伯子私下劝住了婆婆,道:“发个信,叫老七回来定夺吧!娘家出了那么大的祸事,老七家媳妇快疯了。你闹,她把掴子上到你脸上,我们不向你不好,向你揍她,又惹人笑话。万一揍出个事来,也吃不消。”婆婆才没有闹。
远在上海工作的武清俊,接信后赶了回来。到家门口时,除妻子外,举家迎了出来。这是一个多么了不得的场面啊,母亲向他跪了下去,哭诉家里日子艰难,今年的粮食又全瞎在了地里,哀求他别再为家庭添张口要吃的了。他见家人一个个破衣烂衫的,菜黄着脸,也心酸落泪,道:“没有那个孩子,日子也难。反正难,再难一难吧!孩子没了父母,祖父母又年迈,他不靠这年轻力壮的姐夫、姐姐,靠谁?要不养那个孩子,我一辈子良心也不会安的。”母亲抱住他的腿,仰头巴望着他,把鼻涕眼泪抹在他裤子上,依然哀求不已。他震怒了,一变斯文,吼道:“我只有一个女儿,他们个个一堆孩子,我就多一个孩子,也不是这家的拖累。要嫌拖累,好,把我们两口子分出去算了。”他的工资虽微不足道,当时在武家却是一宗大进项。几个大侄子击掌叫 好,父母哥嫂慑住了。半晌,大哥拉起母亲道:“老七说的是人话。人么!就这样了,是话不说咧。”
于是,七嬷的小堂弟,从此有了着落。
武七嬷听说丈夫回来了,便抱着孩子坐在自己屋里炕沿上。她不想乞求丈夫。把一个孩子抚养大,是多少年的事情,丈夫要心里不愿意,即便答应了自己,孩子日后也是会受难场的。到了她这个年纪,母性已跃居她感情的第一了。如果丈夫不情愿,她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丈夫,抱着孩子回娘家去,一心一意抚养孩子。她早已拿定了这个主意,所以静等事态的发展。当听到丈夫在外面说的话后,多少日子来她内心那窒息人的压抑、沉重感,一瞬间消失殆尽,她泪流了一脸。
丈夫进屋来了。七嬷更哽咽难言。武清俊见妻子发髻松垂,黝黑的脸庞上,爬上了许多细细的皱纹。想当初初嫁他时,她一袭水红长裙拖地,裙裾下隐约露出绣花鞋尖,光艳惊人。不想一个筋斗翻过,就老似自己的小娘了。贫困、多难,使她的美貌如昙花,瞬间凋衰。他心里更为酸楚,道:“你放心!别说是你兄弟,就是路上遇个扔了的孩子,咱们能忍心不管,让狼把他吃了么?”七嬷只会撩起衣襟擦眼泪。想起那些不幸的人,她都为自己的幸运不安了。她从来不低看自己,但还是觉有些不配他。单单他的英俊,饱学多识, 如果没有这美好的为人,她在他面前不但没有自卑感,而且 还看不起他。正是他美好的为人,才使他的英俊和饱学多识富有光彩,让她在他面前,有些诚惶诚恐了。够了!她不像别的“公家人”的老婆,自己也成了半个“公家人”,在家里和队里的活中,挑轻拣易的。在家里,轻重活她都抢着干不说,队里她也总是抢着干工分高的重活。她只需要他在精神上的支持,生活中的难处,她会自己解决的。
晚上,武清俊把自己省吃俭用攒的钱,一半交妻子,一半准备交父亲。往常回来,他只给妻子一小部分,大部分交父亲,大家庭日用大。这一次妻子有那个孩子要抚养,当然不能同往常。妻子却仍从自己的钱里拿出一些硬塞给他说:“还跟从前一样吧!这家里能容我兄弟,我就知足了。我到 你家,就把你的侄儿侄女当亲儿女一样心疼。他们也怪可怜的,也要钱花!”妻子的美貌已逝,但如花美质还在,武清俊由不住生出满腔缠绵来。
几天后,他又要离去了。临行,摊开手,从妻子怀里接过那孩子,亲了又亲,道:“是个漂亮小子。长大了,准跟我一样,娶个绝色女子。”一旁的家人望着他那白嫩的脸颊和七嬷粗糙的面庞,都给惹笑了。懂事的大侄子接过孩子在房里哄着。孩子还没出满月,轻易不敢出屋,怕受了风。
大哥赶着马车送他到镇上去搭车。别的家人送到村口就停住了步,父亲和妻子还跟在车后面相送。养出了这么个“状元”儿子,虽然还戴着“右派”帽子,但父亲不管这个,永远为儿子骄傲。老人家走在路中央,挺胸腆肚,脑后烟荷包忽闪忽闪不已,一副老太爷模样。虽然他摆脱不了农民的狭隘意识,但他为这愚昧的大山贡献出了一个知识分子,也应骄傲。妻子则倚车栏走在路边的香茅丛里,依然是展不开的眉头。武清俊知道,让那孩子留在武家,并不能抹去姬家的灾难给妻子心中的悲凉,更不能赶走妻子对那孩子未来的忧虑。妻子不过是一个女人,女人无论如何,终究属于人类软弱的那一群。然而,压在她脊背上的负荷未免太沉重了。他不能在身边替她分负,便寄希望于家人,讨好地顾盼父兄,向妻子说:“我不在家,好好孝顺父母!”妻子懂他的心意,点了点头。
出了大狭谷,父亲、妻子才止步。马车悠悠而行。他蓦然回首,见妻子上了路旁的土岗,站在没膝深的艾蒿里望着他。红衫青裤,蓝印花围裙,发髻圆正。他内心由不住又生出无尽缠绵依恋之意来。土岗变小,艾蒿成为一抹绿带,那亲切的人终于化为一点,倏忽不见了。他的心,于是寂寥起来。
每一次回乡,他都为乡亲们的贫穷而震惊、心酸。什么时候,才能少些“运动”,多抓一抓经济建设,至少让老百姓不饿肚子呢?
七嬷的祖母,在“文化大革命”中去世。个中原因,一言难尽。
五娘留下的那个男婴,胎里失调养,瘦弱得七嬷都不敢抱紧了,怕他憋过气去。三岁前,稍不当心,就伤风感冒。两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几次,大伯子把裹尸的苇席都准备好了,七嬷已经绝望地要背过气去,他却死而复生。这样熬过了二岁,他的身体一天天眼看着好了起来,后来连感冒也轻易不得,七嬷才松了一口气。
七嬷请祖父给他取了个很俗气的名字——发子。那几年,七嬷不知是怎么过来的。让她难以承受的事情,并不只是亲人的死亡。有一日,她又遭逢不测之事,心正绝望,突然看见草地里,野菊花丛后面,穿着精致的绛色条绒裤褂的发子,亲昵地唤着她,蹦了过来。裤褂式样新颖,胸前、领口还有贴绣。其实这就是七嬷的那件红绒琵琶衫,穿得不能再穿了,就染成了绛色,改剪成了这个样子。配上发子那精致的脸蛋,圣洁的神情,让人看了格外觉神清气爽。她忙跪了下去,摊开手,把那小命根揽人怀里,摩挲着,嗅着他头发中孩子独有的汗香,心疼地连绝望也忘了。
人生难免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逢令人绝望的不测。娇弱的孩子,总能变母亲的绝望而为希望。
发子六岁时,七嬷觉他长大了,不能再没黑没白地玩家家,得有一宗正经事干,便掏出五毛钱来,给他买了一只山羊羔子。他穿开裆裤的年月,也随之宣告结束。
乡下孩子玩具少,羊羔成了发子的活玩具,爱之如命,恨不能抱进被窝里一同睡觉。一年之后,羊一只变成三只,那只羊羔俨然做了母亲。七嬷称盐没钱,便带着发子到集上去卖那两只新生的羊羔。偏偏就卖了个好价钱,共得了一块五毛钱。七嬷用这钱称了五斤盐,给发子买了两个油糕,另外给公婆包了四个。回到家里,武家老两口自然把发子赞不绝口。这是发子有生以来,最骄傲的日子。从此后,他更爱护那只母山羊了,甚至小心眼里盘算着赶十七八,长大成人,这只羊卖羔的收人,就可以给他盖上房子,娶上媳妇了。
那时候,山里狼很多。七嬷叮嘱他:“‘鸡上架,狼叼娃’,放羊早些回来,看遇着了狼。”但她总是天黑才从地里回来,那时发子已在家了,也就没起过疑。其实发子为让羊把肚子吃得滚圆,总是在山凹野峁上磨蹭到估摸大人快收工了,才急忙赶回家。这天,他还带着一个小伙伴。太阳眼看快落山了,小伙伴怕黑,哭着要回去。他不肯,就给小伙伴在崖边摘起了酸枣。这东西核大肉薄味道又能酸掉人牙,但对农家孩子来说,却是美味珍馐。小伙伴真不哭了。
两个孩子,正在为发现了一株果子大的酸枣树高兴,忽听羊一声惨叫,抬头一看,两只狼已将羊拖出好远了。小伙伴啼哭着,就往娘儿们干活的谷子地里奔,裤子都掉到了脚面上,绊了一跤,爬起来提一把裤子,又撒腿奔跑。发子则不跑,捏紧小拳头,眼睛血红望着狼。原来是群狼。有几只狼,向他扑来。他才忙爬上了一边的大树。
七嬷听了那小孩的诉说,吓了个半死,和娘儿们拍着手,呐喊着,赶到大峡谷。见远远的,苇子荡边,红苕地里,狼群正在争食什么,却不见发子。她腿都软了,嗓门嘶哑地哭喊着,没命地往狼群那边扑。狼群全然不惧,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嗥叫。有狼还朝娘儿们龇了龇牙,几个娘儿便丢了魂,不敢再往前。狗闻到腥味,也赶来了,但一发现是群狼,就只敢跟在娘儿们屁股后边干汪汪。
就在这时,连连的一声嘣土铳响,车夫和一群汉子驰马突来,狼群才鼠窜而去。地上,留下一条拖了丈余长的羊肠子。发子眼里,家畜与人一样是有思想感情的,况且他在这羊身上花费了多少心思,寄托着多大希望,如今一并成空了。复仇的欲火,使他跃下树来,崴了脚也不知道疼,一拐一拐地往最后那只狼扑去。已是深秋了,他戴着小小的三耳狐皮帽,穿着马蹄形套袖的二毛毛小袄,一副小男子汉模样。那狼见一个小孩子,竟然来进攻自己,血性大发,掉转嘴角淋着羊血的头,也扑向了发子。
七嬷起初不见发子,又见地上剩了条肠子,已心疼得要死,忽见他从树上跳了下来,正高兴,却见他与狼相迎而上。小小的人儿,如何敌得过一条恶狼?她又离得远,欲救不能,一下子闭上了眼睛,是怕亲眼看见狼咬断他喉管,也不哭,也不喊,两腿再也撑不住了,瘫坐在地,抖成了一团。
狼到发子跟前,张开大口,朝他脖子咬去。蓦然,一匹马奔来,一个剽悍的身影扑下了马,一双骨节粗大的手,钳子一样卡住了狼脖子。狼与人在地上打着滚,滚倒了一片一片的艾蒿。荆棘挂破了人的衣服,艾蒿上留下了一撮撮的狼毛。汉子们围了过来,举着枪托,怕伤了人,不敢砸下。一只狗扑了上去,叼下一片人衣来。
终于,滚动停止,狼颓然,已被卡死了。汉子站了起来,是车夫,一面拍身上的土,一面喘大气。发子脸上绝无怯色,悲伤地望了望羊肠子,又愤恨地望着死狼。车夫叹道:“姬家又出来一个犟种了!”
七嬷睁开眼睛时,看见车夫搂着狼在打滚,发子还好好地站在那儿,以为是梦,半晌怔怔的。车夫站了起来,人叹:“好险!”她才如梦初醒,喜极而悲,放声大哭。拖着两条不听使唤的腿,爬了过去,跪起,扎煞着两手哭叫:“天哪,心肝,刚才把你万一殁了,叫我咋受得了么?”发子见姐姐吓成了这个样子,才后怕起来,哇的一声哭,扑人了姐姐怀里。
七嬷惊魂未定,摩挲着他,哭得噎住。想起他方才的不要命来,又满肚子的气,摊开巴掌,照他屁股乱打,骂:“我叫你不听话,长不大,不要命!你爹就这号脾气,如今他在哪儿呢?”想起死者,又不由伤心,哭叫,“五娘,你一走百了,留下这个孽种,叫我什么时候才能歇下心么?”发子一面伸手拭她脸上的泪,一面哭道:“再不敢了!”
当年五爹在她面前老就是这话,一不见她就把这话忘了。她越生气,又没头没脑乱打起来。车夫过来劝住她,也训诫发子说:“就金子丢了,也没命值钱。一只五毛钱的羊,能有金子贵?再莫敢不要命咧!”七嬷忙把额头重重在地上阔磕着说:“恩人,咱一辈子也谢不尽你的恩,地底下他爹娘有灵,也感你的情。没有你,我娘家今日可就断苗了。”车夫急得后退了几步说:“嬷子,你长我辈分哩,不敢给我下跪。”七嬷又要发子认他干爹。车夫道:“平常他称我哥,就错辈分了,称不起‘爹’。再说,认干亲礼节多,我怕烦。”不过从此后,发子对他特别亲。他没个孩子,也最疼发子。
七嬷前几年怕发子熬不过病,神经绷得紧紧的,才松泛了几年,这下又为他的个性把神经绷紧了——一个小孩子,就敢往狼跟前冲,等长成一彪形大汉了,他还有什么怕的呢?
她依然双腿稀软,膝头抖得像筛糠,站不起来。娘儿们扶起了她。车夫抱着发子上了马,马背上还搭着死狼,往村里赶去。几个娘儿架着七嬷跟在后面,头巾都落到了肩上。
薄暮余晖里,山黛草碧,天高地阔。
生活的舞台上,姬家的又一代男子,将要演出更为异彩纷呈、气象万端、悲壮而辉煌的活剧了。武七嬷延续姬家香火的奋斗,将最后失败,但败得英雄,虽败犹荣。(第二章完)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2:41:36
标题:
第三章 回 家
武清俊在事业上空蹉跎了多年,心灰意冷,转而一门心思扑在了妻儿身上。在上海工作,回到远在西北的固塬探亲,单来回路费,就花去了他一年的大半积蓄。首先是从钱上考虑,他设法调离了那个大都市,回到了闭塞落后的固塬,在中学任教。1979年,他的“右派”帽子被摘,随即就任固塬中学校长之职。
一个时代业已过去,一个时代不知不觉中已经横空出世。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繁荣、昌盛虽然还没有到来,但毕竟是要在这个时代到来的。处于这个时代的人,当然是幸运的,想有所作为,就能有所作为。
固塬父老,以武清俊为荣。本县到今,他是绝无仅有从清华出来的人,已然算鸿儒泰斗了。固塬在本县最穷,外乡镇人常笑话固塬人穷。父老为叫人家瞧得起自己,则常反唇相讥:“你们富,怎么供不出来个上清华的?”
武校长也是本县第一个被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其一就是家属户口农转非。七嬷把村里的几间草房一卖,带着孩子住进了镇中学,被安排在校务办干临时工,从此吃起商品粮来了。学生们张口闭口称她为姬老师。她起初不好意思,慢慢地就习惯了。
才五十岁左右的武七嬷,便过早衰老,已然成了老妪,苦皱满脸,头发稀疏且花白。老年人容易有的那些毛病,她也有了,比如看不惯。身为小媳妇时曾领导山里时尚的她,有一次看见一个女教师穿着连衣裙招摇而过,就忙闭住了眼睛,使劲摇起了头。姬发笑道:“姐,我觉那倒挺好看的。”老娘儿哼了一声道:“好看?那你也买件恋你裙穿穿,我出钱。反正世道阴阳不分了,男女穿的都一样。”姬发道:“是连衣裙。”七嬷啐道:“我哪知道是连的断的,露奶子的光屁股的?我只知道世道看不得了。”
姬发因为是寄养关系,还是农民户口。校长夫妇的女儿则也转成了商品粮户口。她地里活样样来得,缝补浆洗烧饭炒菜也心灵手巧,就是拥有那样一位父亲,读书却不开窍。成绩下来,不是二分五分,就是抱着个大鸡蛋去见慈父。女孩子家,羞得不行。初中一毕业,就死活闹着要校长给她找工作。她觉校长还有些面子,竟然要坐办公室。校长道:“我没面子,有面子也不看人脸。”找人给她在县纺织厂安排了个临时工。
校长的用意,是让她吃吃苦,说不定又想读书了,再回学校不迟。偏她从小在山里干重体力活惯了,纺纱车间一天来来回回穿梭有十几里路,根本不当回事。并且真要让她坐办公室,就得提笔。她一提起笔,就头疼,倒不如干这个工作自在。日子一久,竟喜爱上了这工作,还年年被评为先进,不几年就转了正。校长失望之余,无可奈何,只能由她了。
姬发则天生聪慧,思维敏捷。尤以分析推理能力见强,数学、物理常常单门在全级考试成绩拔尖。想像力也丰富,作文总被老师在课堂上阅读评点。就是生性不爱死板,死记硬背的知识,马马糊糊,似知又不确,如政治、外语、化学。总成绩只在全级落个中上。眼看就要高考了,他一心要跃出“龙门”,学习格外刻苦。校长夫妇似比他更心切,督促个也极辛苦。
姬发十来岁后,一觉起来,似乎就猛蹿一截。1983年,他十八岁时,个头已超过了一米八O。七嬷裁衣时还说:“正抽条子哩,留些余头。”
他脸庞秀美,眉峰微微隆起,大花眼睛,鼻梁高挺,神情肃穆时上唇中间那一条红线沟尤生动,笑时则嘴角一颗虎牙半露,极可爱。当初七嬷要抚养他时,校长一看是个漂亮孩子,就只恨不是自己亲生的,哪里还有二话?弟兄们越穷孩子越多,那一堆侄子在经济上也给校长造成了沉重的负担。“多生不如好养”,决定抚养姬发后,他也就和七嬷决定不再生养,以免委屈了孩子。
身为孤儿的姬发,从不知孤儿是什么滋味。相反,和所有“在外首干事人”的孩子一样,他从小比山里孩子衣着洋气,常有买的玩具、零食等等,倒让父母双全的山里孩子羡慕得不得了。他也常想,要是那一对没有多少文化的父母活着,肯定崽儿囡儿高高低低一大群,别说自己只能粗放式长大,就是长不大,早早死了,父母心疼归心疼,也不碍大局。校长夫妇受得了失去自己吗?只不过这不孝的想头,他不敢说出口罢了。后来转商品粮户口,校长夫妇本也要转他,没被批准。这多少伤了他的自尊心,不过很快就平复了。只要那一对可亲可爱的老人疼他,别的对他都是次要的。他在那些有父母的山里少年面前,依然有一种优越感。
学习上姬发虽总成绩不得拔尖,篮球场上,人头攒动里,他却是皇帝。白背心白短裤白球鞋,裸露的皮肤几乎与衣着一般白,头发眼珠则乌黑;双腿修长而微有些黄汗毛,胸脯上的肌肉鼓囊囊的;轻轻跃起,漂亮的一盖帽,掌声雷响。黄金般的青春,那个潇洒劲儿和健康之美,以及还没有真正涉身人世而透出的那一股子动人的清纯之气,令多少女同学怦然心跳。有两个女同学心跳最激烈,一个是同级的武春燕,一个是下级的姬秀珍。春燕情溢于言表,秀珍则不露声色。
姬发更明白自己的魅力,回望场边的校长夫妇,那颗珠贝般的虎牙在鲜嫩的口角一闪,笑了,粲然可亲。校长夫妇满是褶皱的脸上,放着幸福的光彩。
高考成绩终于揭晓,姬发名落孙山。固塬镇中几百个学生,每年只能考上十数八个,老夫妇并没有指望姬发一举就中榜。校长道:“干什么事情,都要持之以恒。二十三岁以前都可考,你才十八,再补习几年。只要塌下心来,非考上不可,我看你能考上。”七嬷也道:“是这话,不考上就不罢休。二十三还考不上,我有办法瞒你年龄,再补。”
姬发最是个没耐性的,凡事开始劲头十足,一遇打击就灰心丧气。高考不中,他便对自己上大学没了信心,苦笑道:“姐,饶了我吧!成天死记硬背那些学过了的东西,我害烦。这考大学跟过去的科举考八股没两样。我不当范进,老大了还考来考去的。我要参军。”
姬发搂着武七嬷的肩头坐在床沿上,校长坐在桌前的竹椅里。人总是羡慕自己所缺的。校长打量着姬发,想着他穿起军装来不知有多英武,笑道:“我这一辈子,连枪也不敢摸。你这身体、脾气,最好是当兵。我没意见。只要脖子上不光有脑袋,还有头脑,哪里都有学问。部队就是个大学堂。”七嬷白了他一眼,又拧了姬发一把道:“我把你个猴儿,尖尖屁股坐不住。我当日要能念书,非跟你姐夫一样上大学不可。可惜没你这福气!”姬发摇着她的肩头道:“吹开了!就是有人供你念书,你想上大学,就能上大学么?谁不想上大学?那是天之骄子,轻易当不上。我没那个命。参军我这么棒,这么帅,准是北京兵。说不定,还天天在天安门升国旗哩。你想了,就能从电视上看到我。”七嬷虎了脸道:“要再提这话,小心我把你的脑袋瓜子一把揪下来。不念书我许你,下煤窑、参军我不许。”姬发低头道:“你不许,我偷着报名走了,你把我拉回不成?”七嬷断喝:“你又不是我儿子,我没拉你回来的心。要走这阵就从我门里走出去,永别进我的门。”
七嬷在这上面态度是坚决的。早年她曾算过卦,算卦先生说姬发还是父辈那样的命,不早早消灾,就不得长久。七嬷一般是不信邪的,但要命的事情上宁肯信邪,便给了那算卦先生些钱,让为姬发消灾。只是那算卦先生还留有后话,说是这灾只能消十年,十年之后,还得再消。谁知十年到后,七嬷再去找那算卦先生,他已被汽车撞死,自己的灾都消不了,哪里还能顾到旁人?七嬷心里便七上八下的,夜夜临睡,不到姬发屋里,看着他好好地躺在床上,就无法安然歇息。有一次,姬发没给她打招呼,就在同学家过了一夜。七嬷等不回来,只当出事了,几乎没吓疯,整整找了一夜。从此姬发轻易不敢在外过夜,即便非在亲戚或同学家过夜不可,也无论如何事先要给七嬷打个招呼。七嬷想,姬发要有灾,除过病,就是炸石、下井、握枪、出远门。因此惟有上大学出远门她准许外,别的她死活不许。
姬发见七嬷动了火,忙站起来搓着手说:“我开个玩笑,姐就生气?要偷着走,我还会跟姐当面说么?什么有姐要紧?姐不同意,我就不参军了。”七嬷放下心来,拉他坐下,抚着他,才要说些安慰话,不想武校长又拍案而起。他想七嬷虽于姬发恩重,但不能把恩情变成权利,否则就自私了。原以为姬发也个性强烈,必坚持自己的主张,没想到他也把恩情当枷锁,锁住了自己,先软了嘴。既这样,就需要他挺身而出了,道:“今日我们不是在说玩话,是关乎你的前途命运大事。你的命运,只能由你决定,旁人谁也无权决定。就是亲娘老子爱你,也不能爱得太霸道了。你要参军,到时 只管去报名。”又语重心长道,“人生关键的一步,不能错。错了,日后就会步步错,很难扳过来的。到了部队,可以考军校,比考大学容易些,以你的成绩,还有把握。”
亏他想得出这一说。大人要反对孩子上学,就太没道理了。好,参军也是为上学,就从这上面将七嬷一军。
姬发只会低头拿手搓膝盖。同伴许多高中毕业,还没到过县城哩。他在上小学的时候,假期里校长就带他逛过附近的两个大都会——西安和兰州。校长一心要阔他胸臆。当兵即便考不上军校,山南海北走一走,开开心胸也好。姐夫的话,很令他感动。可是他还从没见过姐夫对姐姐这么声色俱厉过,又觉有些对不住姐姐,自己不敢说话,只看姐姐的反应。
能嫁上清华的,可知七嬷并非等闲女流。她并没有被将住,眼光逼着校长道:“亲娘老子都没权管他,我不过两世旁人,还敢管他吗?好,好事,我叫他当兵考军校去。他爹虽说是我的长辈,比我年纪小,当年差点没把我的心揪烂了。他上了军校,出来就是军官,打起仗来还要上战场,我这两世旁人心又重,又该为他没完没了揪心了。我一辈子没安生过,如今也老了,乐得清静活几年哩。走了好,走远远的,我眼不见心不烦。我不管,有权我也不管他。我为他父子俩,早受够了。”说着手捂住脸,失声哭了起来。
校长无视七嬷的哭闹,只望着姬发,神情坚决。既然理讲不通,他希望姬发只拿定自己的主意,不必再多说了。姬发果真起身,离开了他们的卧室。武七嬷也不哭了,上床拉开被子,蒙头躺下。
姬发到自己屋子,打开皮箱,拣了几套换洗衣服,装入背包,准备去林场祖父那里住几个月,等待征兵。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他和七嬷已经无法面对了。七嬷会成天虎着脸,不理他,甚至还会摆死人阵,连饭也不做,躺在床上不起来。如果那样,纵然有校长的支持,说不定他的决心也会动摇的。还是不见她好,等到征兵,一走了之,将来再说。
背上挎包,出房门时,他不由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房间。床上的布单,白净如雪。罩着绣花被罩的缎被,叠得整整齐齐的,上面放着一个松软的柳絮芯子大枕。窗台的瓶子里,插着几枝塑料花。靠窗的桌子上,摆着些书籍,流行歌曲磁带,一台收录两用机。墙壁上挂着一只装在网兜里的篮球,还有一把夏威夷吉他。他一时热心,让七嬷给他买了那把吉他,但是学了几天就烦了,至今还弹不出一个曲子,只挂在那里作摆设。多么温馨整洁的屋子,他真舍不得离开。硬扭过头,在客厅走到校长夫妇卧室门口,想给校长说一声。口张了几张,却没有说出来。怕七嬷听见,大闹起来。 还是不辞而别吧!
一转身,看见衣橱镜子里自己伟岸的身影,眼泪突然下来了。当初是穿开裆裤小崽儿时,他怎么不离开那女人呢?她辛辛苦苦,把自己拉扯成一条大汉了,有力气养活自己了,用不着她了,便说走就走,还有良心么?少年的一双无朋大脚,怎么也迈不出门去。他的决心动摇了,回身坐在了沙发上。茶几上有一盒烟,校长不抽烟,他也不会抽,是用来招待客人的。这时他抽出一根,点着吸起来,呛得几次咳嗽。去同学姬杨家玩时留宿,那破屋熏黑。姬杨也一条大汉了,却和祖父母、弟妹挤在一炕上。炕上只有苇席,连褥子也没有。几床被子,也烂得到处露絮子。他和他们挤在一 处,他们觉屈尊他了,很不好意思。他笑道:“挤着好,亲热。我一个人住间屋子,还怪觉冷静哩。”其实他心里,觉自己简直是固塬的白马王子了。姬杨有什么奢侈品呢?像他这样拥有收录机的少年,固塬是惟一无二的。客厅的那台黑白电视机,其实也是七嬷为他买的。七嬷不爱看电视,只爱和学校的女教师聊天,校长也只看看新闻。大部分时间,是他一人在看电视。
他怎忍违七嬷的心意呢?从小他就是孩子王,没少跟伙伴们打过架,但只要七嬷一声断喝,他就乖乖的了。他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和七嬷闹过,舍不得伤她心。于是少年把挎包放回自己屋子,又进入老夫妇卧室,向校长笑道:“咋说我姐对我的事没决定权?就是没这个权,我愿意把这个决定权送给她。”走到床边,俯身揭开被子,拿手擦着七嬷的眼泪问:“好大姐,肚子都鼓成气球了,可别爆了。你愿意叫我当兵考军校吗?我听你的。”这是个以退为进的法子。或者武七嬷会被感动,不再阻拦他当兵了。姬发到了最后,还心不甘。
武七嬷果被感动,又失声哭起来。姬发扶她坐起,拍着她的发髻道:“又不是小姑娘,咋这么爱哭鼻子?姐,你决定吧!”七嬷哭道:“就是你姐夫说的,我没决定权。我说的只是意见,你一辈子的事,你定吧!我还不是为你好?我就怕你有个三长两短。”她真会说话,已经替他决定了,却表面上让这个决定权仍属于他。校长冷笑道:“坐在房子里,也有个房倒屋塌砸死人的万一情况。怕这怕那的,孩子怎么活人?”姬发向校长苦笑道:“不说了,还是我自己决定吧,当兵就免了。”
校长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半晌无言。他不忘养育人的恩,的确可爱,只是不忘恩到没原则的地步,又让校长觉他可气了。
七嬷把头埋在姬发怀里哭道:“我也不知道,我是在害你,还是在为你哩。”姬发抚着她的背也哭道:“姐怎么能是在害我呢?”校长又转过头来,沉吟道:“一进入社会,就很难静下心了。十七八岁,不当兵,我的意见,你也不急于进入社会,再补习几年,或许还能考上大学。”七嬷也道:“你姐夫今日生我气,也生你气了。从长计议,你还是听了你姐夫的话好!”姬发死活也不肯再补习。不过姐夫把这话说几遍了,马上回绝,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似乎自己只听姐姐的话,不听他的话,便道:“我好好考虑几天再说。”校长道:“你不必为听我的话,违你的心。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 只要不是走邪路,姐夫都理解你。”
姐姐要像姐夫这么通情达理多好。姬发止不住又落下了泪。
祖母去世后,祖父便将中山家里用得着的东西搬到了云梦山林场,用不着的送了村里人,只剩下了几间空房。大门一上锁,便从此再没打开过。祖父不愿进去,怕想起被从家里冷冰冰地抬出去的孩子们伤心。姬家成了一座阴宅。村里人常说,姬家的那些死鬼,一到半夜就满院鬼哭狼嚎,其实是黄鼠狼狐狸在叫。七嬷无时无刻,不盼着那个家,又恢复生气。过了几天,姬发向校长夫妇说:“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想补习。我舍不得姐夫姐姐,只是我们家,也该有人烟了。我想回家!”
校长那天看他的神情,就知他考虑自己的话,只是为表示把自己的话当话了,并不真考虑,也必选择回家这条路。既没出自己的意料,校长也就没有特别反应。七嬷怔了怔,一下子泪流满脸,忙到客厅,让眼泪流了个痛快,才回到卧室说:“你一个回去,吃吃喝喝没人管,病病灾灾也没人知道。这么吧,再过几年,娶媳妇的时候,红红火火回去。眼下你天天推个车子,到街上买烟呀什么的,不图挣钱,只图有个干事。”姬发把头一扭道:“我不干。那是老娘儿们的干事,我一个大小伙子,嫌丢人。”七嬷又道:“前一向老爹来,说你万一考不上学,要再没事,就跟着他呆在林场,当 个护林员。”
人家把固塬云梦山林场叫“难民营”。护林员或是外地来的叫化子,或是被儿子儿媳嫌弃的老人。纵有几个少年,也是人长墙高了,还只能跟老人弟妹窝一炕,家里穷的没个单独住处,才去林场住守林小屋的。姬老人一月不过二十块钱工资,护林员只十来块,根本不够花,只能种些小荒地贴补。除过姬老人有一个好孙女,衣着还体面些,别的人衣不遮体,简直像野人。姬发哪肯把自己的一生安顿在那儿?再说姬老人一个大老爷子,一直不大关心姬发的生活,反正有七嬷,见了面,不是吹嘘从前多英雄,就是唠唠叨叨教训姬发要如何做人。姬发本对祖父感情不深,成年家又听他唠 叨,烦也烦死了。中山姬家村里有他和姬老人的四亩责任田,一直让村里人种着,收回来先侍弄着,再慢慢谋别的生路。反正一个人呆在家里,没人管束,自由自在,所以他一口就回绝了七嬷。
七嬷只得道:“也好,你先回去。姐给你踏摸,一年半载,娶个媳妇,就有人照管你了。”届临青春,爱的情焰,时不时就在姬发身心不点自燃,但是娶媳妇的事,他觉还很遥远。一年半载就在眼前,眼前就娶媳妇,他惶恐了,双颊嫣红,捻着手指,望着校长笑道:“听我姐姐,又牛不喝水强按头了。”校长也道:“才十八,就娶媳妇,只怕连结婚证也领不下。别叫我去求人,我不做违犯婚姻法的事情。”七嬷道:“校长架子大,我知道搬不动。不敢劳驾校长大人,我想办法吧!”姬发只得道:“我小着哩,不敢急着弄个媳妇把我拴住。好姐姐,让我自由自在几年吧!”七嬷啐道:“由你了?我不包办,媳妇得你称意的,婚可要早早结。过几年,生两个崽儿,姬家又人丁兴旺,我的这个心,就算歇下了。”
姬发常想,自己要和这夫妇俩不是寄养关系,而是收养关系多好,那么他就是商品粮户口,高中毕业,就可在县城或镇上安排个工作,不必回山里。既非回那莽莽野山不可,他对自己的未来就有些茫然,甚至有些悲观。大姐既然非要自己早婚,就早婚吧,反正迟早得结婚。话说回来,娶媳妇的一切花费,自有姐夫姐姐掏,又不用自己费什么,轻轻松松的,何乐而不为?便笑道:“小小年纪,就给人家弄个媳妇,怪难受的。多亏是20世纪80年代,要是解放前,尿裤子的那当儿,你早给我把媳妇弄上了。好,好,姐姐的话,敢不听?就娶媳妇。”七嬷道:“我还不是为你好?你剩娃 哥,如今五十大圆了,还穷熬光棍哩。”姬发道:“明白,姐姐就是好。”
老光棍武剩娃,成年赶着辆破车东来西往,贩些时鲜蔬菜赚生活。人家婚丧事上,他则领着一班乱弹艺人,吹吹打打唱唱,解解嘴馋。那年姬发险些叫狼吃了,亏了他搭救,所以他和这一家人关系密切。武七嬷把姬发回家当用的东西,置盘了一堆,便托人捎话给武剩娃,让他逢集的那一日下山来拉。所以选逢集,是还想给姬发买一头牛,她和校长都不会挑牲畜,让武剩娃顺便帮着挑买。
到了那日,武剩娃果真早早赶着破车来了。七嬷招待他吃了一顿羊肉泡,便到牛羊市上挑了头好犍牛买下,学校的老师们又帮着把东西搬上车,武七嬷便押着姬发,出固塬镇 向中山了。
校长只送到街口就止步。他一直对七嬷阻拦姬发参军不满,推说忙,不肯同他们上山。看着他心爱的孩子,离开镇中学这知识之门,神情凄恻缓缓向愚蛮的崇山而去的样子,他心里也一阵凄然。
姬老人说好这日要来安顿孙子的,可到时一片林子失了火,他忙着领人打火,就没有回来。
姬发纯真的大男孩时期已然结束,走上进入社会的人生之路了。他心情沉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日后必磕磕碰碰的,因为刚一起步,自己就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但洋装所裹的,是野拙与犟韧,小子并不甘,仍有太多的好梦。武七嬷则兴致颇高,一路向车夫唠叨着自己从前的艰难。如今说起那艰难,并非诉苦,而是在炫耀。千辛万苦把个孱弱崽儿拉扯成一彪大汉了,她大有干了一番壮举之感。嘿!
姬发屋子里的东西,除过床板外,连桌椅都搬上了车。另外是一些安家必须的东西,还有一只红漆皮脱落的大皮箱和一只纸箱。纸箱里装着电视机。校长夫妇怕他一个人在家里闷,无论如何也要给他带上,本来就是给他买的么。皮箱跟着校长从北京到上海到固塬,几十年了。校长也不是要送他个传家宝,里面装着书。老夫子把自己的书拣了一些姬发可看的,没处放,就放在了这箱子里,一再叮嘱:“闲了不妨硬着头皮看看。就是在山里,人也不能活个少知没识,鸡肠小肚的。”
马车上岗下坡,左折右弯,不知多久,七嬷不言了。车夫寂寞,便吼道:“唉哟,穿开裆裤的那阵儿,拉着娘的手儿,说了一遍又一遍儿,长大要当孝子儿。一穿上有裆裤儿,那女子的头巾角在面前一闪儿,魂就飞走了儿,哪里还记得老娘儿?唉哟,唉哟哟!”七嬷笑道:“只要他跟媳妇和美,忘了我也没什么。”姬发抱着她的一只胳臂撒娇道:“咋知道我有了媳妇就不是孝子?编排得太早了!”
车前突然闪出一块大坪来。坪那边有一条清溪。溪边多洋槐、白蜡条、柳树、柿树。坪这边则是一座黄土垒墙,绿树掩映的人家。墙内房上的灰瓦,满布瓦楞松。这就是姬家了。
车在大门前停下来。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紧锁着朽旧的铜钉大门。三人下车,七嬷从腰里摸出钥匙,无论如何也打不开锁。姬发就一石头砸了开来。姐弟合力,吱嘎一声推开了门,一股阴郁之气即刻夺门而出,人都打了个寒噤。院里灰蒿、苇草、野荞麦已半人高。受惊的野鸭子,嘎嘎叫着从深草里窜上了天。这里那里,是鼠穴兔窟。一条蛇垂在那棵枯死的梨树上。房屋破败。几只蝙蝠,在房檐下笨拙地飞来飞去。
三人踏倒野草,进入院里。姬发仰天而立。他的头发乌黑浓厚,像歌星那样从中间分开,梳得光光的,齐齐的垂在眉眼旁。脸蛋比山里的女子还白。雪白的T恤衫,筒在牛仔裤里。牛仔裤是大号的,仍然在臀部和大腿上绷得鼓圆。皮鞋黑亮。一般山里人的那种麻木、呆滞、无奈的神情,他脸上绝对没有。他的人,和这个家,极不谐调。他对这个家一点也没感情。一想到鲜亮的青春,将囚禁在这个破败的家里,他就只欲逃走,逃回镇中学那个窗明几净的家。
武七嬷则对这个家一往情深。曾几何时,这院里鸡鸭成群,狗吠牛哞,汉子赶着三套车出去了,娘儿抱着劈柴进来。汉子相约去围猎,娘儿团坐在炕头做针线。曾几何时,自己是这院里惟一的闺女,享受着所有人的宠爱。天真烂漫,不知忧虑。曾几何时,这一切消失了,消失成了这蒿草野鸭练蛇蝙蝠。自己的韶华也已逝去,鬓发如银了。老娘儿的心里,万千感触,波涌浪翻,突然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去,把额头紧紧贴住地,肩胛抽搐着,嗓门像数日未饮水,干涩难听地哭道:“祖宗,姬家的香火没断,我把根苗送回来咧!五爹啊,苦命的人,你知道么?你的发子,长成人咧!”
哭着,不住咚咚磕头。姬发搀起她来。擦净了眼泪,七嬷一一指给姬发说,这是三爹的屋子,这房子里原先住着四娘,这是她做姑娘时住的屋子。在一间好一些的屋子前面,七嬷推开门,望着里面的蛛网说:“打扫了,就住这里面吧!这是娶你娘的屋子,你就生在这炕上。”
姬发像是听她在说梦话。已往从前,这里的一切,似乎与他无关。他从车上取下一盘万头鞭来,在院里放了个噼噼啪啪震天价响。七嬷又泪流了一脸。
村里人听到鞭炮声,才知道姬发回来了,纷纷而来。最先赶到的,是他的三个中学同学——姬杨、姬槐、姬军。当初一上初中,他就从校长的花名册里查出姓姬的学生来,到他们的班里一一去认识。到底是自家宗族里的少年,大家一见面,就亲热如故。七嬷见他和娘家村里的孩子们亲亲热热的,自然高兴,隔些日子,就做上一顿好饭,让他把那三个叫来,解解嘴馋。三个人家里都穷,不上灶,背些馒头啃,再喝些开水。夏秋来时瓶子里还装菜,冬春就什么也没有了。只一床薄被,钻筒子睡。姬发房里冬天有炉子,暖暖和和的。他就把床加宽,让他们夜里跟自己睡。日久,那三个 便跟姬发“狗皮褥子没反正”,亲密无间,心心相印了。
三人来时都带着工具,一进门就铲草。姐弟俩也要干,姬杨和姬发最要好,拦住道:“反正我们是烂稀脏,别弄脏了你们的干净衣服。”姬发笑道:“‘山中打柴,河边脱鞋’从今往后,我和你们一样是泥腿杆子了。”姬杨也笑道:“可不是。今天是你最后一天当洋气人,就好好当吧!我们在学校,没少受大姑跟你照顾,正没机会报答哩,就让我们来干吧!”姐弟俩只得从命。
姬杨又从车上端下桌椅来,把桌子放倒,让姬发和车夫坐在桌框上,扶七嬷坐在椅子上,道:“村里的叔伯嬷子婶子来了,大姑教发子认认。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不知道称呼,跟长辈也白搭话,人家要说他傲哩。”七嬷笑道:“正是这话,你倒有心。”
果真村里的长辈,拿着些白面、绿豆、小米、鸡蛋、菜蔬,一个接一个来了。七嬷感动地道:“又不是入新庄,拿东西做什么?”固塬人把兄弟分家,乔迁新居者叫“入新庄”,亲邻都要送些日用的。女人们道:“孩子回来,比入新庄还大喜哩。”又感叹,“他爹娘在世,也把他养不得这么齐整。瞧他那个好身子骨!”七嬷眼角湿湿的,向姬发道:“这是三嬷,这是南沟沿婆婆,这是十嫂。”姬发一一亲热地问候。
姬杨的娘道:“日后发子就在我们家吃饭吧!”七嬷笑道:“见天日长的,不烦死嫂子了?”姬杨娘道:“杨子在你那儿吃吃住住的,你也不烦。种你们家的地多年了,也没要过一粒粮食。不过是多做两碗饭,有啥烦的?”七嬷道:“嫂子爱跟我们一个锅里搅稀稠,我就认下嫂子这门亲吧。这下节来年头,我都要回娘家村里转转,也给嫂子送送节。多年没回娘家送节了。嫂子的心,我们领了。还是让他自己做着吃吧,他会做饭,——也做不太久,我就给他赶着把媳妇娶进门了!”说的女人们都笑起来。七嬷听见一声喊:“撂瓦!”扭头一看,只见姬杨身手轻捷地从梯子爬上了房,蹲在房檐 口,正伸手接姬军扔上来的瓦,要补房子漏天窗的地方。
姬杨已二十岁了,个头虽只及姬发肩头,但也不低,至少有一米八O。从小参加体力劳动,膀大腰圆腿粗的。黑背心黑裤子,不知是几年前置的衣服,又短又窄,在身上捆个死紧,倒像穿着健美服。眉清目秀,红扑扑的脸蛋圆圆的,且有两个笑靥,不笑也似笑。七嬷看着,心疼道:“给杨子说个媳妇吧,好跟发子一块儿成亲。”姬杨娘叹道:“他跟发子不一样,还没到说这话的时候!”
村里的青年男女,都来帮忙。一双闺英闺秀——姬杨的两个妹妹,也来了。姐妹俩都很朴实,却朴而不俗,实而不拙。大妹秀珍,最是个婉约温柔的姑娘,眼眸乌黑,深若秋水。她给扫帚上绑了个长棍,在扫墙壁,落了一身的灰尘。二妹芳珍则端着个脸盆儿,拿抹布擦窗框、窗台、炕沿。电工从村里引了电线过来,给房子装上了电灯。黑白电视机在山外的农村已不稀罕,但在中山姬家村里,姬发所带回的,还是头一台。他便让电工给大门脑子上装了个插座,准备晚上把电视机放在门前让全村人看。姬杨听说,便回去让他父亲做放电视机的木架子。他父亲粗懂木活。他又扛了一根高高的木杆,绑上天线,栽在院里。
七嬷见厨房已收拾好,姬杨又给水缸里满挑下了水,便高挽衣袖,和面做晚饭。炊烟袅袅里,宣告这宅院的死气沉沉已成过去。
饭做好,院里却不见了一个村里人。七嬷向姬发道:“别人不叫,你把杨子叫过来吃顿饭吧!”姬发笑道:“吃顿饭,减轻不了他身上的负担。你难道不知道他是故意没考上大学的么?”
姬杨是尖子生,却落榜了。他的弟妹一个比一个小两岁,一个比一个低两级,个个是尖子生。大妹十七,明年就将参加高考。武校长弟兄七个,就他一个书念得好,所以一再称姬杨兄弟姐妹是固塬的奇事:“真真穷家出娇子!”心宽厚如天似地,最爱为孩子们遮风挡雨的武七嬷,方才和姬杨娘认亲,就是有心要接济那些孩子,不叫再出现姬杨这种能考上大学却不敢考上的情况,于是道:“我知道你跟杨子亲得像兄弟一样。放心,他妹妹只要考上,我包了。开学我就叫他的两个妹妹,住到你的房子里。”姬发自然高兴,道:“这话你事先要给他妹妹说开。杨子本来考上不去也行,就怕爹娘心里下不去,才故意没考上。不管怎样,先得叫他妹妹考上。”七嬷笑道:“我也想到这上头了,自然事先要给她们说开的。”
吃罢饭,武剩娃便赶着车送七嬷下山。姬发扶着车护栏,迈着大步子送了好几里。七嬷强笑道:“回去吧!十八了,该离娘母子咧。这逢五见十,镇上过集,姐给你准备着好饭哩。”小伙子“嗯”着,依然不停步。又过了好几道沟岔,七嬷又劝了好几遍,小伙子才在路边的车前草上站住,磕着脚,勉强笑着。七嬷也笑着。该说的话,已重复了多少遍,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然而无尽眷眷之情,依依之意,全在不言里。三套车在转弯处消失,姬发分明看见大姐眼角滚落下几颗硕大的泪珠来。小伙子也流泪了。
远处奇峰如天外飞来,近处山峦如万马奔腾向西。薄暮余晖里,苍天凝血。有鹭鸟一只,如银似雪,在天际孤独地奋追落日。
少年心血潮涌。雄伟奇特的山野,向他昭示着一个充满魅力的未来。虽然他违意又回到了山里,生活将重复普通山里汉子的生活,但他的生活将不只是重复已往现今普通山里汉子的生活,雄狮般的心性,必使他这一生,火海般异常惨烈。
少年口角噙着一朵山丹丹花,磕着响指回到家里。牛棚、牛槽都现成,就缺个铡刀。姬杨家有两把,小伙子已给朋友扛来一把,另外还扛来些农具。一只黑背狼狗,拴在院里。姬杨正手脚麻利地在墙角用砖砌狗窝。
狗亲热地向姬发摇着尾巴。人家送给姬发一个狗崽,校长不许在学校养狗,姬发只得转送了姬杨。过去每隔几星期,他就骑着校长的自行车,上山来引着“黑子”逛一逛,所以这狗和他很有感情。姬杨知道姬发爱狗,便物归原主了。
天还没黑,村里的孩子们就在门前吵嚷着,要看电视。姬发便把电视机在架子上放好,打开给他们看。天黑后,大人们从地里回来,门前人便挤得满满的,有人还架到树上看,静无人语。姬发悄把三位同窗好友拉进屋子,喝酒谈天。
酒是啤酒。除姬发外,三人都没喝过。姬杨喝了一口,就吐在地上,道:“什么酒?马尿。”姬发逼着他们硬喝完了几瓶啤酒。四人只觉身心放展,东歪西倒在炕上,一个枕着 一个的胳臂,一个又把腿搭在一个肚子上,海拉天扯起来。姬发的梦算是破了,姬杨的梦破得更惨,道:“你还有你大姐给你娶媳妇,我等到把弟妹们供完学,也就三十老几了,娶也只能娶离了婚的。我这人偏心高,宁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人家不要的。”姬发笑道:“不要悲观么,还有几个铁哥儿们呢。到时我们凑钱给你娶个大花姑娘。”姬杨道:“我可说开,你们一个破裤子,也不要送我。要帮我,就帮我供弟妹们上学。帮一分钱,我也感恩到死。‘士为知己者死’,真帮我供弟妹们都上完了学,你们需要人送死时,我连想也不想,就会替你们去送死的。在供弟妹们上完学之前,我不接受任何人对我本身的帮助。”姬发道:“你原来是这个心?怪道原先我大姐把我的衣服送你,也不甚旧,你就是不要。我还跟大姐说,你自尊心强,要送就送新的。我不要了的给你,伤你的自尊心哩。你是这个心,也就犯不上不要我们的旧衣服了。下午你蹲在房檐口,我看你那裤裆怪心悬的,只怕一用力绷开了,满院的大姑娘小媳妇,你羞个跳房自杀。既不伤你自尊心,我现有不喜欢穿的旧衣两套,你穿了吧!省万一什么时候丢羞露丑。”大家都笑了。姬杨笑道:“我说不要就不要。话说难听点,这叫感情储蓄。感情再好,也是有量的。我要了,我少了些储蓄。我舍不得。永 别提送我什么,我是绝对不要的。”姬发道:“你也太苦自家了。好吧!钱是硬头货,你别的弟妹,到时再说。秀珍上大学,下午我姐弟俩吃饭时已说到了。你知道,那一对老东西,一生的积攒就是昏花老眼和皱巴老脸,别的都是随手撒。副镇长刘东海,就是他们供上大学的。好在他们见月有工资。外甥女已成亲,我成亲能省下一分就一分。大姐说了,秀珍上大学,她全包。”姬杨翻身亲了姬发一下道:“真哥们!我要是个女孩,一准嫁你。”又亲了一下道,“这一下,是在你脸上代亲大姑。等她老人家上西天的时候,我们兄妹全为她披麻戴孝。她只有一个女儿,走的时候,一准孝子孝女一长串。多少人受过她的恩惠哩!这多年,一堆学生,把我们的家底早掏空了,时常连买盐的钱都没有,一家人正为大妹明年考上大学愁得要上吊哩!”
以心活人者,心需要人懂,所以爱人。有爱人之心者,总热情洋溢。姬杨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兴奋得泪水在眼睛里闪闪发光,躺不住了,干脆在脚地来回走起来。
姬发笑道:“可惜脑袋不能互换。要把杨子的脑袋换给我,上大学岂是难事?”姬杨也笑道:“那样的确好,我是你,你是我,一人上大学,两个人都上了。”姬槐拖长声道:“要是发子爱上一个女人,就只能进行精神恋了。要发生肉体关系,脑袋是他的这个,眼看着杨子的下身跟他心爱的女人发生关系,脑袋瓜非气炸不可。”姬发叫着:“我把你这个刁钻古怪!”扑过去打他。别的人则大笑。姬杨笑得最开心,脸上那鲜明的笑靥,如两颗甜柔迷人的花蕊,好似一个女孩子。
姬槐、姬军学习成绩都跟姬发差不多,两个人梦还不灭。姬军家里也难,供不起他上大学,但也不需要他负担家庭,所以他准备走当兵考军校这条路,不用花钱。姬槐家里条件好些,又是老小,一家人只巴望他能考上大学,他准备还去补习。
直到山里能收见的几个频道,都没节目了,村里人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电视机。姬发的三个同窗好友,也起身告辞。姬杨已从家里拿来草料,给他喂了牛。他把电视机抱进屋子,关了大门屋门,准备睡觉。直到这时,他才有心打量自己的新居。窗户糊着粉纸,但总不能给他那种吊着窗帘的玻璃窗的感觉。桌椅依旧放在窗前,窗台上摆着那插着几枝塑料花的酒瓶,桌上摆着些书、歌曲磁带,还放着那收录两用机,墙上还挂着篮球、吉他,但那虽然扫去了尘网却难除熏黑的墙壁,使这些摆设都不伦不类,失去了在镇中那个房间里的情调。布单再雪白,铺在土炕上,也让他看着不舒 服。草草洗了脚,他就脱衣上炕,拉灭灯躺下。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起初,外面黑漆漆静寂寂的,然而不久,墙外响起了黄鼠狼的凄叫。黄鼠狼的窝原在院内,白天已被毁了,它欲进来又不敢进来,因为有狗。狗则欲扑出去向黄鼠狼发威,又挣不脱铁绳,只会干号。风也吹得树叶哗啦哗啦响起来,一片凄惨之声。
姬发怀搂绵软的柳絮枕头侧躺于炕,油生一种落魄、凄凉、孤独感。
他的归来,并没有使这家恢复生气。
生气到底是什么呢?
生气是女人的气息。
有校长夫妇做后盾,姬家迎人入这气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一个可姬发意的女子了。呵,不知哪只小鹿,将要撞到这小子的枪口上!
跟着校长,姬发有早起跑步的习惯,从不睡懒觉。虽然一夜无眠,看看手表已六点了,他却一骨碌滚下炕,穿着白汗衫白短裤白球鞋,红着眼睛冲出门,在山路上跑了起来。
树叶油光鲜亮,山里的空气格外新鲜,天也格外蓝,少年不由精神焕发。路遇背着筐子捡粪的老爷子,他忙笑着点头喘气问:“早?”老爷子不知如何应答,只会说:“啊,啊,早得很哩,你就起来了?”心里却道,“这小子怪,早早起来不干活,倒蹭马步儿。”
少年把一股新气,带进了山村。
跑步回来,他见姬杨已在牛棚角落里放下了铡好的草,还有半化肥袋子精料,就给牛拌好喂上,也给狗拌了半盆子食端到跟前,然后洗脸、刷牙。
姬杨背着个大草筐推门进来了,道:“娘怕你做饭,叫我先来打个招呼,早饭无论如何,得到我们家去吃。”姬发擦了嘴,笑道:“我三下两除二,就把饭弄出来了。免了吧!”姬杨道:“你的手艺,我领教过,不敢恭维。我们家人是填饱肚子就知足了,天天招待你,也招待不起。为招待你这一顿,大妹昨下午跑了七八里,特到姥姥家去弄菜。大姑夫是固塬名人,你们能偏心我们家人,我们都觉在村里人面前怪有面子的。就这一顿,你也不给我们面子么?”姬发道:“这么说来,我就非吃去不可了。好吧!”
姬杨看他眼睛红红的,笑问:“咋?昨夜想大姑哭了一夜?”姬发吭地一笑道:“我就那么没出息?这家真是阴宅,一夜鬼哭狼嚎的,我一夜没睡着。不是怕,是听着有些惨。咦,你家里反正住处紧,晚上过来给我做伴,不正好么?”姬杨搔着头道:“我来,晚上怕也睡不着了。白天活多,我晚上得好好睡觉养精神哩。又没狼吃你,我不来。”
校长书架上的书,姬发基本没看过,姬杨却全看完了。不光有趣的小说,枯燥乏味的哲学、科学书籍,他也看个津津有味,简直是如饥似渴。校长难得和姬发阔论,却好跟姬杨高谈。姬杨在全年级成绩名列第一,深得校长珍爱。他在这师者长者尊者面前,也佝促,不附就,自己心里有什么感想,就说什么。有时一句话动了校长的心,便示意他坐在沙发上,把自己的好茶沏一杯奉上,然后开谈。师生俩常争个脸红脖子粗。姬发可从没受过校长这么尊贵的礼遇,只是很亲昵罢了。也不敢和校长那么争,校长一急,他就闷声不吭了。姬杨全不在乎这些,却越来越得校长好感。校长夫妇,原是准备助姬杨上大学的,谁知他没考上,只得把对他的好感,移到了他大妹身上。
校长的书里,姬杨最对路遥的作品感应,一说起路遥,他先要称一句“我们亲爱的路大哥”,然后才说正式的。他常说:“‘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这一辈子,要能和亲爱的路大哥交上朋友,就好了。”
路遥真太知道他们这些人了,后来在他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里,写到孙少平上高中时,穷得没个裤衩穿。固塬那时的山里孩子,就大多上高中没裤衩穿。家里的老人,也到死没裤衩穿。都这样,历来这样,也习惯了。可是姬杨这个固塬镇中八三届无与伦比的尖子生,因为知识的浸淫,已经不习惯了。他家有两个住处。父母带着小弟住一屋,祖父母、他、大妹、二妹、大弟住一屋。大弟跟他打对儿睡一个被窝,年轻人又睡相不好,这个扯被子那个又蹬被子,一觉醒来常发现光溜溜地晾在外面,两个妹妹在旁,心里真不好受。晚上脱衣,早上穿衣,也很难为情。昨晚他就准备提出跟姬发住的,只是后来姬发说到七嬷要供大妹上大学,他 就再没敢张口。
校长跟前,姬杨从来不在乎小事小节。那老夫子的涵养功夫早到家了,除过大是大非大原则上可招他讨厌外,他不把小事小节放在心上。可是姬发不一样,他没有校长那么好的涵养,历来在小事小节上,姬杨在姬发面前都很留意。原先在学校,自己虽衣衫褴褛但不脏,如今活干个一身臭脏,跟姬发住,他讨厌了自己就不好了。小现实,也是很复杂微妙的。七嬷比姬发的涵养,好不到哪里去。她是因为姬发跟自己关系密切,才对自己有好感的。自己与校长多么投机,那些学问上的事,她不感兴趣。如果姬发讨厌了自己,她也就讨厌了。她只无权干涉校长的公事,家事她是拥有决定权的,校长顶大只是提提反对意见而已。大妹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好感才决定资助的,若对自己讨厌了,随便都可以找个借口不资助大妹。因为这个事情,他对姬发倒诚惶诚恐起来。事物总是辩证的,太亲近,也就快要疏远了。为了保持他和姬发业已存在的亲近关系,最好还是拉开一定距离。所以他昨晚没有提出,今日姬发提出来,他也不假思索,就以自身的原因一口回绝了。
没想姬发早把他看个透,道:“你是怕我嫌你脏吧?没有的事。你学习那么好,我一直很崇拜你哩,又能吃苦。我不过是个二混子,上不来下不去,你不嫌我就好了。晚上你总洗洗脚吧?隔几天,咱们再到河里洗上一回澡,不就得了?放心,你大妹考上大学,我们帮你供她,那是铁钉钉下的。咱俩翻了脸,那个事也不变。”姬杨不好再回绝,只得答应,道:“也只能伴你到忙罢收秋。收了秋,我就要到武宜下煤矿去了。”姬发吃一惊,道:“挣钱的事儿多着哩,为什么非要下煤矿不可?”姬杨叹道:“你是家里的根本,缺不得。我么,家里有我不多,缺我不少。死了就死了呗,反正煤矿挣钱多。”
姬发无话可再说,穿上长裤,就和姬杨一块去给牛割草,回来便跟着姬杨去吃饭。姬杨的大妹秀珍,忙领着弟弟给他打洗脸水,在院里排桌椅。姬发洗罢脸,姬杨硬让他坐在祖父母旁边,算是上座了。秀珍领着弟妹排出饭莱来。菜装在塑料盆子里的也有,老海碗里的也有,碟子却少,他们家很少用到碟子。菜很丰盛,饭也特别可姬发的口,——这一家人都知道姬发爱吃什么。别的人都围坐在桌边吃饭,独秀珍系着围裙侍候。她呆在厨房里,从窗户看见谁的饭完了,便忙忙出来给添饭。
秀珍是个娴静美丽、仁心慧质的女子,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米七几的个头,极挺秀。瓜子儿脸上,泛着健康的红色。明目辉光闪闪,两排长睫毛也颤闪闪的。五六年前,她见到姬发,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只觉他是一个洋气的娃娃。过了不到三年,好像是在一天间,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姬发成为一个挺拔的大少年了,而且帅气逼人。为姬发外表所动的山里女子,不知多少,秀珍虽不能例外,但她天性看重做人。她宁愿嫁一个丑八怪但心好的男人,也不愿嫁一个花花公子。自从姬杨和姬发成为要好的朋友后,秀珍也就进入了姬发的生活圈。姬杨常带她到校长家里拣书看,七嬷也常做上好饭让他们兄妹几个换胃口。姬发来山里,虽然姬军姬槐家条件好一些,但他总吃住在姬杨家里,同一家人一块儿下地劳动。日子久了,秀珍发现他不只有一个好外表,还有一副好心肠。虽然书念得不是太好,但从小受姐夫的耳濡目染,身上自有一股书香气。秀珍无法自制地爱上了他,——姬发是她最理想的男人。他对她的吸引力,是语言说不清楚的。
在山里,这多年,姑表成亲,已经没有了,但是过去从没见过的同宗男女相爱成亲,却时不时就会出现。山里人嫁娶不出十里,即便异姓男女,若论起血缘关系,也常比同姓近。同姓正因为视作同宗,常常几十代也不会互相嫁娶的。姬杨家和姬发家正是如此,所以秀珍并不在乎她和姬发同姓,并且差了一辈。
令秀珍在乎的是,姬发虽不在她面前端叔辈的架子,但就像哥哥一样,对她只有亲昵和疼爱。她从来也没从他看自己的眼光里,发现一丝慕恋的意思。难道是因为两家经济条件的差异?衣着捉襟见肘的秀珍,对衣着时髦的姬发,是有深深的自卑感的。或者还因为是同姓。虽然这几年已出现了同姓成亲的事情,但人们总的来说,还是囿于传统习惯的。不过秀珍以为姬发只是没有考虑过她。如果一考虑,说不定就不会在乎这些原因了,而会觉她挺适合他的。
秀珍也如哥哥样,虽然是学习尖子,但不准备上大学。一个山里女孩子,能够高中毕业就很不错了。这么多弟妹,都有考上大学的希望,他害怕把哥哥压垮了,准备帮着哥哥供别的弟妹上大学。等到高中毕业回到村里,合适的时候,她想主动向姬发表白自己的感情。即便被拒绝,她也要表白,宁肯追求不到,不能不敢追求。
山里轻薄的后生,私下曾把山里的美丽女子,列了八枝花。秀珍就在这八枝花之列。不过她不是最美的那枝花。那枝最美的花,在前山姜家村里。然而在这八枝花里,她最有品位,因为惟有她将会成为大学生。
姬杨早就知道,大妹明年高考的时候,很有可能自动落榜。他一直很想跟大妹好好说说,但知道只要他张口一说,妹妹就准答应会好好考试。不过是嘴上答应,到时候还会落榜。没有经济实力,道理再多,也对妹妹没有说服力。昨晚姬发说七嬷准备供大妹后,他激动得都等不到第二天,一回去就把大妹叫到村外,告诉了她,说: “我不敢在家里说,怕万一到时大姑拿不出钱来,家里人反生她的气。大姑对咱们没有任何责任,拿不出来人家也不是不好。很有可能,大姑是会拿出钱来的。无论如何,你得先考上。想想,你要回来,哪里挣钱去?只会围着锅台转。怎么供弟妹上大学?只要大学出来,你就是高工资了,那时你才能帮上我。你答应我么?”
秀珍犹豫不决。姬杨很高兴。如果妹妹不假思索答应了,那她就是根本不考虑上大学,口是心非。这样好,是她在考虑了。姬杨便咬破指头。黑暗里看不清,他道:“你摸摸我手指。”秀珍一摸,忙问:“是血吧?咋流血了?”姬杨道:“哥为你咬破的。你摸着哥的血,向哥起誓,一定要考上大学。你到那时要胡弄哥,哥一辈子不再疼你。”秀珍扑入姬杨怀里,哭道:“哥,我答应你,我起誓。”姬杨紧紧搂着妹妹的头,也哭道:“等明年,哥就有一个女大学生妹妹了。那时候,哥走在人前,不知有多光耀。”
姬杨了却一大心事,回到家里,一躺到炕上,就呼呼入梦。秀珍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七嬷有这个心让她感念,姬发有这个心则让她既倾慕,又感念,由不得想人非非。谁都不能免俗。当她是一个纯粹的村姑时,有校长夫妇为后盾的姬发,可能自视比她高半等,而她要是个女大学生,他就得仰头看了。当然,别说女大学生,就是女博士、女局长、女县长,她心里对自己的感觉也是一个山里女子,跟那山里少年是平起平坐的。环境、地位的变化,只是为让姬发爱她,而无改于她对姬发的爱。况且,姬发现在就有心帮助这家人,将来成为这家的女婿,更愿意帮这家人了。这很要紧。等帮着哥哥让弟妹们都上完大学,她就要把哥哥接到城里,让他吃美美的,穿好好的,什么也不干,只自学。聪明不过的哥哥,最终一定能成为知识分子的。如果她爱的男人,不肯让她供弟妹,报答哥哥,她立刻就会觉这男人不可爱的。姬发不会是这种男人,她相信。但是她也相信,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像姬发这样的男人的。因为她准备自己一生在物质享受上马马糊糊,而让哥哥人活得美美的。除过姬发,谁愿意她 这样呢?
哥哥因为带弟妹,才迟上了几年学。从小,她对哥哥都是如父亲一样尊敬的感情,虽然哥哥只比她大三岁。
弟弟一个转身,扯得被子吱啦作响。秀珍知道,哥哥又被露在外面了。她怕哥哥着凉,爬起身,摸索着,又把被子给哥哥盖在身上。哥哥粗壮的胳臂,斜伸着,被子盖不着。她便轻轻抓着哥哥的手,把胳臂塞进被窝。哥哥的手,粗糙的像老树皮。秀珍不由心酸泪落。躺回被窝,听着哥哥均匀、有力的呼吸,她又很觉幸福。拥有这么一个哥哥,比什么都让她幸福。哥哥才是她的最爱。别的爱,必须服从于这个爱。她祝愿哥哥平顺,好给她时间,让她有报答的机会。
姬发、姬杨、姬槐、姬军四个人,忙里偷闲,闲里取闹,闹中有静,来来往往不断。不过是随兴而来,兴尽而去。说了傻话,做了傻事,互相一点也不在乎,尽得朋友之乐。
转眼已是1983年8月的中旬。自信“长风破浪会有时" 的姬槐,待一开学又要紧张地在无涯学海里搏击了。而收秋种麦告罢,姬杨也将要去武宜,两块石头夹着一块肉,为钱拼了。再往后,姬军说不定也将要参军,远走高飞。姬发想到自己很快在这山里将成为孤家寡人,未免伤感,便向那三个说:“趁着咱们还在一起,到老林子打一回猎去怎么样?”那三个都是贪玩少年,只想在那混沌苍茫里恣意狂欢,极度张扬生命活力,当然同意。(第三章完)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2:44:16
标题:
第四章 狩猎云梦山
人活到后半生,姬长庚为自己增添了一道壮观的生命风景线,足以让这农民老汉昂着头活人了。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初被毁的森林,还有再生能力。云梦山原始森林被毁后,姬长庚主动请缨,要求守护固塬所辖云梦山的林地。好在当时的固塬镇领导拍案叫好,真任命他为林场场长。姬家老爹走马下中山赴云梦山上任时,穿一身死人的寿衣。三爹打马在前,四爹催马在后。兄弟俩都披麻戴孝。三爹还高擎着一纸引魂幡。上面所写,不是“人成仙,魂升天”一类通常写的话,而是“宁叫我死,不叫树死”。父子仨,神情庄严肃穆,在云梦山周围的村寨整整转了一天。果然,姬老人以不要命的劲头,历二十余年,终于将云梦山固塬这一片,守护得郁闭成林了。如今更茂密。而周围乡镇所属的林地,虽也同样任命了场长,但因看管不力,长出一茬幼苗毁一茬,终于无幼苗出土了。连绵山丘上,干土层深达数米,偶有低矮不过几厘米的野草。因无森林涵养水源,那些乡镇地盘内曾经有过的几条小河,也永远消失。
伟大领袖发出“植树造林,绿化祖国”的号召后,云梦山周围各公社,年年人山人海造林,却除固塬外,年年仍是秃山连绵。而姬老人则几乎年年被评为公社、县、地区、省上的林业先进。固塬这片有两万余亩的林子,在本县是最大的一片绿色,在本地区也是少见的。这片绿色,也是历届公社领导的政绩,一有上级来就带着去看。对老人的护林工作,他们当然也是尽力支持的。
武清俊夫妇需用些木料,也是到别处去买。一则姬老人不肯给自己人卖木料,怕即便没沾便宜,也落个说不清。二则绿色已成了他的宗教,不到无奈,他是绝不砍树的,自己人当然就“没门”了。
在那个时代,政治高于一切,遭到了后来人的非议。而到了如今这个时代,经济如果高于一切,特别是破坏了环境,也必将遭到后人的非议。
改革开放之初,人们有些急功近利了。上级论下级的政绩,多以产值、税收等等硬数字来卡。林场没多大经济效益,姬老人这个场长也就没多少光彩了。自20世纪70年代末起,“门前冷落车马稀”,少有领导去云梦山,也没给老人发过一张奖状。
八十来岁的高龄老人,还当着场长,自有其外在和内在原因。一个外在原因,就是基层干部都愿到“能来钱”的水泥厂、煤矿等处去当头儿,没人愿去当那个穷“山大王”。另一个外在原因,则是像老劳模张秋香如今还受人尊重一样,姬老人虽没张秋香名气大,好歹也曾经是本县的一面旗帜,一些省、地的老领导还记着他,偶尔便问新县领导:“云梦山的那个姬老头儿,还好吗?”新县领导不知这个姬老头何许人,自然有机会就要问问固塬镇的领导。问来问去,固塬镇的领导便觉老头儿“上面有人”,也无心换他了。
姬老人死不怕,就怕人家嫌他老迈无用,罢了他的官儿。倒不是官瘾重,而是护这片林子几十年,他已经像母亲丢不下婴儿一样,再也丢不下了。二者,当这个场长,一月可拿二十来块钱工资,再种几亩地,就可养活自己了。他不愿伸手向孙女、孙女婿要钱,成他们的累赘。
人老病多,姬老人可以说是百病缠身。一到镇中学孙女那儿,他就哼哼唧唧的,这儿也不舒服,那儿也疼。孙女要带他去镇医院,他又不肯去。孙女只好把医生请来,给他看看,买些药。可一进镇政府的大门,他就健步如飞。偶尔开会,当着众人面,他还特意多吃两碗饭,以显示自己硬朗。人到了老年,就爱吹嘘,姬老人也不例外。林场他那黑洞洞的屋子最亮处,挂着一个大镜框,里面是他和当年的县领导 ——如今的省、地领导的合影。无论是什么人,一和他开谈,他就吹嘘某某省、地领导,当年在本县任职时,对他如何关心。虽然总让人耳烦,但久而久之,无形地加强着人们对他的那个感觉:“这老头儿上面有人!”
多亏在人们都急功近利的时候,有这个快死的老头子挺在山上不死,那片绿色才没有被急功近利了去。
为着那片绿色,老人成天在玩着战争游戏。蛮横山民,对上抗,对内打,对外则是偷。近在身边的云梦山林场,当然是他们偷的主要场所。他们乐偷不疲,可苦了姬老人。老人领着他的兵将们,唱空城计,打声东击西战,打围剿战,打突袭战,没完没了,成年累月。结果是偷者自然偷了些,但无损大局。
老人还在玩政治游戏。镇政府只有十几个正式编制,却养着五六十号子人马。不过是因人设事,事少人多,人浮于事。别的不说,单工资一项,一年就是一大笔支出。政府财政,年年赤字。水泥厂、煤矿等供不应求的时候,镇长就会大笔一挥,让人给姬老人送个镇长令来:组织人力,砍伐木材,卖掉后必须按某月某日,送多少万元到镇政府。
姬老人粗粗一估,至少得砍伐几千亩山林。两万亩山林,要这么砍,能砍几回?这比盗伐还厉害。没办法,乌纱帽要保,不敢生碰硬顶,他只能答应砍。于是大张旗鼓,好不容易组织了一点点人力,尽磨洋工,几十亩砍呀砍呀,总也砍不完。砍下的一点点木材,也总堆在那儿只显眼就是卖不掉。不过镇长家里,夫人却收到了十几袋子核桃,几根可做家具的好木头。都是夜里用林场的那辆旧手扶,人不知鬼不觉送去的。镇长知道了,又恼姬老人不得,只是三道圣旨五道圣旨地催要钱。林场方面,姬老人总是痛快答应,就是迟迟不见实际行动。或者有一天钱三喊六喝的送到了镇政 府,可惜只是区区小数。事情只得不了了之。批评姬老人是要挨的,检讨也是要作的。批评挨了不少,检讨作了不少,场长还是姬老人的场长。镇长包括夫人,特别是夫人,对姬老人没有恶感。
老人就这么圆滑、狡黠地保着自己的乌纱帽,也保着这片绿色。谁能有他对这片绿色感情深呢?老人常常望着那一望无际的生机而骄傲,因为这是他一手缔造的。老人又常常望着这片绿色而忧虑重重,因为年纪、身体告诉他,他已活不久了。他之后,这片绿色还能继续存在吗?当年十余万亩原始大森林,数个月被毁的景象,老人至今记忆犹新。造一片绿谈何容易?毁一片绿何等轻易!
老人之后,自有后来人。他的孙女武七嬷,生于森林,也将死于森林,——离开森林六十余年后,她将跨过一个个亲人的尸体,重返森林。
唉,毁这片绿色的人,应该好好问一问良心。这一家人,是为着谁,又为着什么呢?
云梦山林场,依然是固塬男子狩猎的好去处,但早已无有以狩猎养家小的了,狩猎的目的就是为狩猎。对少年们来说,去狩猎,等同于城里的少年们去迪斯科舞厅,仅仅是为放纵那过剩的激情。
发很小的时候,七嬷就给他颁布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不许摸枪!”他要是个女孩子,一辈子也不会违反这个规定的。可他是个男孩子。山里的男孩子,历来对枪最兴趣浓。姬发口头答应,阳奉阴违,小的时候,就跟着校长的侄子们,学会了放枪。
迁家到镇中学后,姬发假日里常借着去给校长的侄子或是同学帮忙为由,偷着去打猎。七嬷问及那些人,他们当然是要为姬发圆谎的。七嬷便道:“好,爱吃苦的孩子好!”因此从没阻拦过他。
姬发还用七嬷给他的零用钱,买了一杆土铳,让姬杨保管着。秀珍又给他精绣了两个散弹袋子。回到山里,他并没敢让姬杨拿过来。七嬷隔些日子就会来看他。一来就翻箱倒柜,把家收拾个遍。他怕万一让老婆子发现了震怒。
镇林场距中山有二十来里。这天中午,四位好友全副装束出发了。人说:“绸衫的老爷,烂布条子的猎人。”猎人的衣着,永远让人看着伤怀。伟岸英俊的姬发,穿着姬杨爹的一身破黑布衣,倒有一种不伦不类的趣味。两只精致的绣花袋子缚在腰里,一只装火药,一只装散弹。肩除挎枪外,还挎一只大袋,装猎物用。
四双大脚踩在干硬的路面上,如战鼓咚咚然而响。四条狗在人脚旁窜来窜去,激动地肚皮忽闪不已。
生人进入云梦山森林,会迷路走不出来的。数百万棵树向空中散发着浓浓的潮气,黄尘不起,天色碧蓝。
一片混交林里,千万只蝉在气势汹汹地鸣。一条被羊齿植物覆盖的时隐时现的羊肠曲径,穿过混交林,又通人一片桦林。桦林闪着白绸一般的柔光,弥漫着桦树特有的稠重辛味。林阴匝地,落叶直没脚踝。野葡萄藤绕茎攀枝向上,绿得要滴油。树上鸟儿在欢快地啁啾。然而时不时,就会有一声兽吼,给这神秘山莽平添一种恐怖气氛。
突然,一只正忙碌着的鹧鸪,警觉地伸长脖子,四下打量。棕色的项羽,有半刻静静的。终于咕一声,抖开黑白相杂的羽翼,直窜上天。有狗四条,出现在了这里。
一条黑狗,头部窄狭,身躯强壮,四肢细长,正大发兽性,一副噬血者的狰狞相。瘸着一条腿,抿着一只耳朵,不时嗅地下野兽留下的尿迹,又不时将自己的尿迹也印在石头或树身上。
这企图以尿迹占领世界的狂妄之徒,正是姬发的黑子。
姬家村里有一个小后生,人称二女子,走路大姑娘一样甩着手,捏着手指,扭着水蛇腰,开口娘娘腔。他剪一手好窗花,绣荷包更是绝活,就是听见鞭炮响便恨不得钻娘怀里,人家老远放铳枪他就捂耳朵,他自己放铳枪更是闻所未闻。这天他去里山看姨妈,回来怕赶天黑不得到家里,抄近路走在林中。脑袋拨浪鼓似的左看右看,自惊自怕,生怕林里扑出野兽来。“怕处有鬼”,他只顾看左右,不防前面突然一阵粗重的兽喘,一下子魂飞魄散,四肢发软,惊叫一声,跌坐在地。看清是狗,才没有死去,但仍心怵,一动不敢动。
狗也被他惊了,毛竖立,舌头血红地吊在外面,不吠,绿眼睛瞪着他,一眨不眨。
惊呼传到后面的猎人耳里,一声脆亮的呼哨,狗一眨眼间踪影全无。二女子才敢爬起来,猎人也出现了。
猎人中的姬发,嘴角噙着一茎野草,草顶尖一朵小红花,颤颤的。
二女子见是他们,放下心来,笑道:“发子哥那散弹袋子,金线配绿底,红边子,好鲜亮颜色。是没过门的嫂子做的么?谁家女子,这么心灵手巧?就狗不好,吃人一样!”
姬杨对这饶舌的后生很不满。他的必成女大学生的大妹,怎么能是山里愚顽姬发的没过门媳妇?自顾向前走了。
姬发舌头淘气地一鼓捣,小红花在脸前舞了一个大圈,慢慢落到地上最干净处,被他一脚踩烂,摘下铳枪说:“哥们,吓软了吧?硬棒些!软了女人谁爱?生身汉子,能叫畜牲欺负?有种,就一枪放掉它!”二女子嚅嚅道:“伤天害理的,咱也不敢放枪。”姬发胸襟处裸露的肌肉,似乎是紧收的弹簧,蓄积有无尽力量,只找机会爆发,鄙夷道:“你不敢,看老子!”一枪照二女子头上放去。人无不惊心。二女子软软坐地,已差不多死过去了。黑子却从前面噙过两只山鸡来。姬槐没有说话,姬军惊叹:“双料!”
姬发提起山鸡甩向二女子。二女子还没有活过来,不知道接,山鸡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脸落地。他这才有些活过来的意思,眼睛泛白,脸无血色。那飞扬跋扈的青年猎人嘲笑道:“你老子娘养你这个不敢放枪的种,怕没野味吃吧?提回去给她尝尝鲜。她该把你重生一回,生成个闺女算了。你这算什么?干脆把裤裆那东西一刀两断算咧。哪个娘儿要嫁了你,好没趣!”
姬杨突然转过身来,朝姬发吼:“臭美国佬,少在我面前欺负人,小心我揍你!看不惯就欺负,这世界还能有安宁的地方么?”姬槐拍手道:“骂得好,我没敢骂出口!”
姬发自嘲式地哈哈大笑一通,便哼着小曲儿,迈着富有弹性的步子往前赶去,冷不丁在草地上打了个旋子,旋回二女子身边,拉起他来,拍拍肩头,以示歉意。姬杨才笑了,二女子也最后活过来。姬发捡起山鸡,塞人二女子怀里,二女子抱着便走。姬杨又吼:“别要他的臭东西,打他脸上!”二女子回过身来,望了望姬杨,又看了看山鸡,有些不舍。姬杨断吼:“打!”二女子只得朝姬杨笑笑,把山鸡扔在地上走了。姬槐道:“真不争气,叫人欺负了还想要人的东西。” 姬发笑道:“争气人我不敢欺负,杨子我就不敢欺负。”姬杨冷笑道:“未必。我们日后长着哩,但愿!”
林莽深处,近是清明,远则笼裹着蓝色透明的雾。觉不到的风,时时把花粉送入人鼻孔。野花之多,使得香气的浓郁都成粘腻的了。偶有泉水从石头缝里涌出,咕咚咕咚欢快地响着。长脚花蚊,在草上嗡嗡嘤嘤。幽深处,暗无天日,蛇挂树枝。开阔处,碧色连天,蝎行草里。人不由身心解放,魂动魄摇。
无胆量不可狩猎,有胆量无力气不可狩猎,胆量、力气二者兼备,无智谋不可狩猎。猎人的智谋,不只用于野兽,还用于同伴。
同猎的人,只在危险时需要帮伙,更多的时候,是设法甩脱别人,以免上风被抢。
姬发很快就狡猾地甩脱了同伴。事实上,这些讲义气的汉子,人人都是这个永远不诉诸于众的心理,谁也不会抱怨谁,更不伤和气。倒是新手,外行,才缠住别人不放,落个人厌烦和瞧不起。不过他们似散非散,以枪声互报平安或紧急求救。枪声愈远,人愈得意,这证明他的甩脱十分成功,但枪声远到消失,人就恐惶起来——他已无法找到同伴了,处境孤立无援。猎人知道,这是十分危险的,死了连骨头也找不到。如今这片林子里虽不是当年原始森林时虎豹出没,但野猪较多,狼也偶见,并且如今的猎人不是以此为生计,只是消遣,猎技远远逊色于原先的猎人。
起初,姬发还可以听到同伴的枪声。凭枪声,他就可以知道打中了没有。他们全在放空。
姬发念书上不太出色,但动手能力极强,猎技在山里少年中,是出类拔萃的。他不大看得上山鸡一类,一心要猎黄羊什么的像样一些的猎物。黄羊似能感应到与他遭遇,必是死路一条,踪影全无。
一个荷猎枪、引猎狗的男子身影,从树林走人草地。那身影在神秘、高远的苍穹和富有力度、坚实的土地衬托下,充满诗意,似从地里长出来,头顶着天。
姬发不正是一个土生土长的西北汉子么?他有时既明智又宽宏大量,可亲之近之;有时却既愚昧又刻毒,叫人无法忍受。因为这样,他才是他。
他的人生,还充满着未知。或者会走向黑暗无边的深渊,或者会走向辉煌的极顶。
黄昏,他终于有了一个小小的机会。远远的一簇艾菊,略略一动。常打猎有经验但不十分老练的猎人,也会以为是风吹草动。连狗也没有觉察到什么。姬发那一双锐目,却透过艾菊枝叶的缝隙,发现了一点点猫狸的毛皮。才发现,早已扣动扳机。枪托“后坐”震动猛烈,肩像被人棍击似的剧疼。真真臭枪,他很少这样,猫狸只被打伤,惊慌奔命。这要是猛兽,就很危险了,会反扑过来的。铳枪是“前装药”,很麻烦,再装药放枪已来不及,姬发扔枪便追。滚荡下坡,闪过幼松林,又过灌木丛。在一土岗上,两块石头足有丈来远,一高一低。姬发猎鹰一样,纵身从高处的这块石头飞落在低处的那块石头上。用力之间,衫扣全绷掉落人草里,衣摆腾起,露出了极宽的雕花鞣皮带。猫狸眼看就被追上了,却一蹿,上了树。狗在树下狂吠着,绕着树打转,黔驴技穷。姬发却也蹿上树,偌大身躯,敏捷如猿,从这个树飘到那个树上。手一伸,就够着猫狸了,却听“啪”一声,猫狸落到了地下。人也紧随着落地,却站住不动了。猫狸已在没人深的狼草中,消失踪影。
姬发沮丧地踢了随后赶到的狗一脚,脚拐子一阵剧疼,原来是脚崴了。他就地坐下,脱下鞋,按传统方法自疗,很快便觉好了些。天色更晚。他和狗休整了一会儿,安顿好肚皮,又扛枪一拐一拐走在林里。
那放光玉轮,不知不觉横空出世,群星黯然。月光下,土岗、树,拖出一块一块黑影,狰狞如盘蜷着的蛇,如缩身屏息的豹,如张牙舞爪的狼。远处似有人在偷砍树,嘭嘭几声,又停半晌。细听又不是人在砍树,那不知是什么发出的声响。
草里,有蛇动的瑟瑟声。一只猫头鹰从近处树上蹿了起来,哇一声,惊动几只野鼠在他脚旁吱叫逃遁。
姬发觉今天狩猎从未有过的败兴,疲惫、机械地迈着步子,眼睛眯着,朦朦胧胧的似要睡去。狗却兴致勃勃,东蹿西嗅的。
突然,远处响起兽吼,似人睡着时打鼾,又似锯木的声音。姬发一下子睁大眼,疲惫感顿失,也不知脚疼了,屏声侧耳细听。
狗双耳耸立,望着人。
姬发起初以为是野猪,后来听清是狼。天不负他,终于可以血淋一身了。他向狗轻轻一嘘,人与狗悄手蹑脚来到最佳位置,摆好阵势。
吼声一步步临近,时像孩子嘤嘤,时又像钝刀割鞣皮一样,并不刺耳却令人难以忍受。月光之下,草地远处,先出现了两只尖竖的狼耳。倏忽一下,狼的全身闪出来了。狗已是待令冲刺姿势,铳枪口也瞄准了狼的顶门骨。
姬发小的时候,常见成群出没的狼,如今却几年没有见过了。好容易今夜遇见,也形只影单。那狼已嗅到了人和狗的气味,准确地判断出了所在,站住,瞪着这隐藏危险的地方。
狗紧张姿势保持太久了,身体微微战栗着。人还没有扣扳机。
狼明白自己的实力,并不主动攻击,似乎在等猎人发出攻击后,才拼死还击。猎人久无声响,狼不再等待,但也不退去,依然按照原来的方向,继续走起来。傲慢地朝天嗥着,步子不慌不忙。好一个西北狼,似乎置生死于度外,因而遇危险泰然自若。
铳枪口依然对准狼的顶门骨。狼在森林里,不是猫狸那种弱小动物,永处于隐蔽状态。姬发只要扣动扳机,绝不会是对猫狸那样枪臭。但他对准狼,只是怕狼万一主动攻击。狼没有攻击,他也就目送那孤独的行者从草地尽头消失,便收起了枪。狗也沮丧地放松下来。
校长夫妇待姬发虽如亲生,可姬发从不敢在他们面前像亲生的那样太随意任性,总有一些屈就、附和的意思。而这屈就、附和,分明是心理上的自我伤害。他是孤儿,心里有一道深深的伤痕。踽踽独行的狼,触动了他那根最易痛的心弦。他不忍伤害狼,如果说是同情它,不如说是自我怜惜、同情。他站起身,又觉疲惫不堪了,无心再打猎,更懒回去,便向林场场部走去,准备在祖父那儿睡上一大觉。
林里,时不时,就有那三个的枪声响起。姬发到了场部门口,便朝天放了一枪,告诉他们自己上祖父这儿了。果然那三个从枪响判断出他在场部,从不同方位,也陆续朝天放了三枪,告诉他“知道了”。
姬杨也遇到了那只狼。他不是出于姬发的那种自我同情,而是出于一个比较有知识的山里青年的理智,没有开枪。狼,不能再捕杀了。
天明,三人聚到了一处。姬杨打了几只山鸡、野兔。姬军打了一只大黄羊,得意洋洋。姬槐枪法拙劣,一无所获,不过他的人生拼搏在高考考场上,并不失意。姬杨送了他一只山鸡、一只野兔,他也不道谢,心安理得接受了。
姬老人自姬发回到家里,还没回去过。三人想,姬发此一去,老爷子准有一肚子让他安心过日子的话要唠叨,便没有去场部叫姬发,先回去了。
姬老人正领着些护林员去林里巡游。给姬发开场部大门的,是有些弱智的护林员猫蛋。姬发向猫蛋要了半脸盆热水,洗了脚,便倒在祖父炕上大睡。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祖父正在外间屋里咳嗽。姬发下炕到外间,见祖父已做好了饭,不过是搅了半锅糊糊,烤了几个馍。老人行运迟缓,一付随时都会栽倒的样子。姬发便笑道:“我回家了,你也回家吧。咱们爷孙俩在一起,好照看。”
老人道:“你那脾气,我还不知道?这阵高兴,把我叫回去,呆两天又不高兴了,只怕把我要推出门哩。我还是在这里混一天是一天吧。等不得动弹了,再说!”姬发道:“你把我说成什么人了!”洗过脸,便和祖父坐下吃饭。祖父道:“什么时候,派出所把你们的枪都收掉就好了。林里能有多少野兽?还经得住你们打?再说,万一把护林员当野兽打了,可咋办?”姬发笑道:“放心,我们又不是瞎子。”老人道:“再好的眼睛,也有看离了的时候。”姬发沉默不语。老人也沉默了一时,忽然表情跟庙里的神塑一样肃穆、庄严, 道:“这云梦山,是天宫张夫人的玉身哩。张夫人有一件百褶裙,绣着三百样鲜花、三百种鲜鸟、三百品鲜果、三百团鲜雾,费了整整三百年才绣成。刚穿到身上,就让王母给看上了,要她献给自家。张夫人是个倔性子,偏不献。气得王 母犯了老病,从秋天里蟠桃下来,一直咳嗽到春天上打碗儿 花开,都咳出了血。惊动了玉皇大帝,就命小神从张夫人身上扒下那件百褶裙来,献给了王母。王母一下子不咳了,大摆筵席,请了九九八十一路神仙。众神正行酒令取乐,一个小神来报:‘了不得!张夫人哭天哭地,连东海龙王爷都哭烦了,一个喷嚏打来,就把天喷了个窟窿。张夫人从那窟窿,给跳下去了。’众神围护着拄凤头玉杖的王母,来到窟窿边,朝下界一瞥,咱这地方,张夫人光着玉身躺着。王母从百宝髻上拔下金簪一划,玉身就化作了云梦山。云梦山原先的老林子,就是先人给张夫人的装裹,可惜后人又剥光了。老爹干了一桩大事,给张夫人又装裹上咧!”姬发鄙夷道:“不过一个小看林的,倒自我感觉怪伟大神圣的。有本事,当一个百万富翁来,我就服你。”
老人呵呵笑道:“老爹没那个心。你有那个心,就只管 富。老爹还能跟着你享富贵哩!”又话锋一转,教训了姬发一些“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道理。不过是老生常谈,姬发不爱听,只闷头吃饭。
老人早从教训孙子转到卖派自己从前的过五关斩六将上了,越卖派越来劲。姬发烦得要命,只欲逃离。却好一个护林员进来道:“冬子在南山凹看见了两个砍树的,叫我来喊人,他盯着。”老人一下子把五关六将丢脑后去了,连姬发也忘了个精光,胡子炸开,像打枪一样射出一口痰来,声震屋瓦道:“你跟猫蛋从沟里过去,我从山背过去堵住他们的后路。快!”一跃而起,早出了门。姬发只得追出喊:“老爹,我不等你,吃过饭就回去了。”老人头也不回道:“你回去吧!”脚底轻捷,全不像个八十来岁的人。正往前奔,却突然像狼一样急转身,跃上堰,没入林中不见了。
姬发忍不住吭地笑了。倒也好,老爷子干朽干朽的,似乎只要指头轻轻一弹,人就会垮作一堆灰,被风吹个四散一般,却因成天在这林子里奔来奔去的,精神不垮,劲头十足,分明还能活些年头。设若让他跟着自己呆在家里,唠叨个自己生烦不说,他先会闲个没精打采,病病歪歪,走起路来胳膊腿老是打架,那可就剩下等死的份儿了。呵!
吃过饭,他把锅里的面糊糊盛在碗里,洗了锅,又给锅底煨上火,把饭给祖父热在锅里,便挎枪引狗,踏上了归 程。
幽林里,光线黯淡,树冠下空气森然,树梢却挂着温暖的红光。突然会听见一声鸟叫,但看不见鸟在何处。出幽林,则见山峦被透明的淡蓝色蜃气所包裹,神奇如幻。脚旁草茎下,有兔子梅花形的蹄印和雉鸡布满密纹的菊花形爪印,溪水碧绿到了和草一个颜色,所不同的是闪着光。水葫芦、萍叶、芦苇,在溪水里晃荡;冰草、马齿苋,在溪岸招摇。空气透着一股子沁人心肺的草腥味。蜻蜓、水蚂蚱,四处飞动。野鸭子、水鸡子,咕咕噜噜叫着,追啄金龟子。偶尔空中一只燕子飞来,在水面上与自己的倒影轻轻一吻,又形影分离,各奔天地了。
突然,五六步远处,一只雄雉鸡,麻色羽冠,火红与闪光绿相杂的项毛,翅是鲜艳的玉碧色,翎毛有两根近一米长,几乎囊括了所有颜色,正在石头旁啄虫子。狗要扑过去,姬发弯腰一按狗头,把枪和挎包挂在它脖子上,明知活捕不着,却只想活活地把雉鸡捕着,养起来玩儿。轻手轻脚,眼看就到了雉鸡跟前,那雉鸡却突然飞起,并不飞走,又在五六步远处落下。姬发欲罢不能,不住追着。峰回路转,蓦然见这一处水更深更绿,有小鱼在水面喋咻。姬发便动了下水痛快一番的欲望,丢开雉鸡不再追,脱了衣服,用那雕花鞣皮带一扎,放在一簇茅草上。狗拖着枪和挎包过来,蹲在衣边。
因在路边,怕有女人突然出现,姬发没敢脱那三角裤头儿。踩着松软滑润的青泥,走到溪边,溪里便倒映出他那优美迷人的胴体来。双腿修长,肌肉发达,上身刚好成倒三角。他自然知道自己的胴体罕有的迷人,也引以为傲,自我欣赏着,愉悦非常。孩子气十足地捡起个石子,朝水面撇去。小时候,他能一连撇八九个水漂,但久不有这童趣了,此刻只撇出了三个。然后到一株老柿树旁,弹掉柿树虬节里的一条臭虫,矫健的身躯轻捷地爬上树,站在一条胳膊粗伸进溪上空的长枝上,嘘气,收腹,跃身,漂亮地翻转三百六十度,轻轻入水,未溅起一点水花。树枝忽闪忽闪晃动不 已,终于有一个水晶柿子掉入水里,溅起几点水花来。
好久,溪中间出现了一个旋涡,莲花蓬叶急速往涡里卷去。眨眼,涡凸,所有东西又往四边滑去。姬发露出了上半身,水珠淋淋沥沥往下滴个不住。
他以各种优美的姿势嬉游着,不时侧头一吐水。只有指甲盖那么顶点的鱼,毫无畏惧地在他身上蹭来蹭去,麻酥酥地惬意极了。
尽情后上岸,他展布开身子,松坦地躺在绿缎一样蓬软的草上晒水,像草上开了一朵人形的泛白黄花。
蓝天白云明朗朗的,溪水上下天光。蜻蜓在溪上空飘来翻去。不时有花媳妇虫儿,落在他身上。而微风吹来,草夹着湿气柔情蜜意轻拂着他。他舒服地闭上了眼睛。飒飒风声,唧唧虫鸣,呼呼林涛,瑟瑟草响,物我交融,他完全沉醉于大自然的魅力中。
生在环境恶劣的大西北,却有这么一个山川秀美的故乡,他觉自己太幸运了。人生正逢青春,最美不过。美好的青春里活在美好的自然中,让他觉活着太幸福了。无论如何,要对得起活着。他在心里呼唤:“爱我吧,一个美丽的女子!青春只有一次,逝去了不会再来。快快走入我的生活,尽情享受我的青春,也让我尽情享受你的青春吧!”(第四章完)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2:46:23
标题:
第五章 订 亲
同窗好友们朝夕相处多么美好,可惜已成追忆。姬军不久就当兵走了.姬槐备战高考,忙个跟姬发见了面,连坐下说一会儿话的工夫也没有。姬杨去了武宜,过年也没回来,——来信说过节还上班,可以挣双工资。人家各奔前程,姬发却百无聊赖。
如今种庄稼,收种忙个要死,闲来又闲个要死。姬杨的祖父母、父母,还养着一大群鸡、猪、羊,农闲也忙得团团转。姬发要不是山路拉运庄稼费力,连牛也懒养,哪里还肯养那些?农闲时,他在村里转悠来浪荡去,见不过是半片破瓮扣墙头的院子,草顶泥地的屋子,忙里忙外的大裆窄裉村妇和黑红脸膛的山男,追逐嬉戏地土人儿似的小布点孩子,牛马鸡猪,简直腻味透顶。花季年岁,大好时光,日日虚度,他却不知可惜。
他那庞大的身架,简直是男子汉的标本,却成天拿着个弹弓打麻雀玩儿。村里大一些的男孩,也早出晚归去上学,没功夫打弹弓,村邻看着他的样子,无不发笑。那时高干子弟、高知子弟这些词儿山里人也知道,他们并无恶意地嘲道:“吃粮不管纳粮事,花钱有那上过清华的供着,他万事不愁,可真是个高知子弟了。”
山里人总是拾城里人时髦的余唾,什么东西在城里已不时髦了,在山里反倒时髦起来。城里男孩时髦穿红衫,几乎同时,姬发也穿出来了,令村人侧目。有少年笑道:“发子,小心半路叫二流子把你当成个女孩,拖林子糟蹋了。”无聊的姬发,情趣也浅薄,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道:“拖林子倒成为难事了。我拿啥叫他干呀么?”
一日嘴馋,他竟偷了人家的老母鸡来吃,惹得那家的老娘儿横在他家大门口,骂了个天翻地覆。姬杨娘忙捉了自家一只鸡给了人家。七嬷知道,上山来又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还硬塞给姬杨娘两只鸡的钱。老太婆向姬杨娘道:“嫂子替我打寻着,看谁家有个可心的女孩儿,该给他娶个媳妇了,顶好娶一个比他年纪大的。跟前没个人管,他要闲荡成二流子,我死了怎么见他娘?”
1984年4月的一天,武七嬷提了二斤肉上山,饱了饺子,姐弟俩吃了。她又把家从里到外清扫了一遍,把姬发的脏衣服洗了,便教训了他一场。唠唠叨叨的,无非是要他做个正气人。姬发听得眉头都皱成了疙瘩,她才下山。
老娘儿沿着葱绿的庄稼地畔悠悠走到半路,正遇那后山闲荡汉武大,穿着城里已过时,山里还不时兴的大喇叭裤,迎面扫地而来,笑问:“七老娘,又朝拜娘家去了?"这武大自幼丧父离母,由老爹抚养成人。他老爹是后山的“村盖子”,无法无天,把个孙子也惯得腹无点墨,胸无大志,好吃懒做,最爱寻衅生事。七嬷一见他,不由动了那嫉恶如仇的老脾气,仗着她在武大面前是祖母的辈分,两手抱腹,命令道:“你给我站住!”
武大从没听过人以这种口气向他说话,吃一惊,站住了。七嬷奚落道:“你也留起了胡子?你三十出头还是四十大圆了?懒得连嘴边的那一茬子荒草也不割!呸,你再上些化肥,催他一催,就能放羊咧!你看你的鼻涕,那倒是好肥!我要是你老爹,不揪着你那一把,批几大耳光子,我就白活这岁数了。你老爹原来也不成器,真是‘虎生吃人的崽,鸡蛋孵不出天鹅来’,呸!”
扬长而去。爽利的言谈不说,老娘儿气昂昂走过,那一双大脚把路面只差没踩出一串窟窿来。肥硕高大的身材上,黑家织布裤褂肥裆大襟,飘飘而然。半辈风霜雪雨留在脸上,威风而又威严。好一个武七嬷,活透出西北娘儿的豪气和野性!
武大从没受过人的奚落,一时发懵,等反应过来,老娘儿早转过山弯不见了。他恼羞成怒,凶神恶煞骂:“母马,牙口生老,倒能磨牙!老子一嘴巴荒草,你这老母马还一脸犁沟哩!撒上种子,再拿化肥催一催,也能打不少粮食!噫唔!哼,臭老娘儿,发羊癫疯,不怕我敲下你的老牙?看我不给上一副铁嚼子,叫你去嚼舌!”
武七嬷没有想到,这武大此刻正要去姬家,他和姬发已成“哥们”了。
这几年,固塬“名人”辈出。上过清华的武校长成了名人,发了大财的成了名人,地痞流氓也成了名人。这武大和另两个地痞,号称“三大混世魔王”,在固塬无人不晓。他们常拿着刀子,替那些发了大财的人讨债,盗古墓,偷人家,拦路抢劫。有谁让他们看着不顺眼,就大打一场。好好的一个四川来的过路人,问武大路。他听不惯那个“啥子”口音,就把人家毒打一顿,然后指给路。指给的路,还是反方向。
姬发一则因自己是孤儿,没有近宗堂亲的兄弟可以倚傍,跟这些人做“哥们”是为不被人欺负。二则也因为精神极度空虚,厌倦山里人的传统活法,想发大财又苦于无路数,听武大说盗古墓可发财,手心便痒痒,欲跟着这些人一试。他当时的思想实在不敢恭维,曾向人道:“别信啥毬黄道黑道,也别讲啥毬义气德行。能屈能伸就是男子汉大丈夫,有钱就是爷!”
起先,校长夫妇并不知道。这日七嬷半路遇武大,回到学校后,校长的大侄子来看他们,顺口说:“几回在咱们村里遇到发叔,我叫他到我们家吃饭,他一回也没去。我只当他犯我什么病了。后来跟弟兄们说起,也都说没到他们家去。听说是在武大家喝酒了。武大什么人,发叔咋能跟那号人交往?我们虽说比他年纪大,可辈分小,不好说他。七娘见了,该把他好好说一说才是!”
校长夫妇吃一惊,但还有些不太相信。恰好隔了一天,姬杨爹来给秀珍送干粮,七嬷便问起这事。姬杨爹道:“真有这事,发子跟那些人拜了兄弟哩,三天两头在家里喝酒。喝醉了,就在村里乱骂人。看在老妹子面上,我有一回说了发子几句,还叫他打了一顿。我见他醉了,不跟他计较。本来我早就想跟你们说的,又怕你们生气,没敢说出口。想不到那孩子变得这么快。你们既然已知道,就赶紧管管吧,别叫跟着那些人出了事。”校长叹道:“不肯看书,没分辨是非的能力。那个年纪,又是走钢丝绳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跌下去了。”七嬷震怒,当时就逼着校长跟她上了山。
一见姬发,七嬷就照脸啐了一口,拉住要打。校长吼道:“不许撒野!好好跟孩子讲道理。”七嬷才松了手。校长道:“进屋说话吧!”先进了屋,坐在椅子上。姬发只得跟进屋,坐在炕沿上。七嬷不坐,两手抱腹立在脚地。校长把“近墨者黑”的道理讲了又讲,七嬷不时没头没脑插几句。姬发低着头,一声不吭。七嬷道:“日后不许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了。听着了么?”姬发不回答。校长又问了一句,姬发突然抬头喊:“我早不是刚出世得让女人兜在围裙里的孩子了,交什么人做什么事,不用你们管!”
七嬷一下子扑在他身上,揪他,拧他,哭道:“你大了,不要我们管了。当初在地上爬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呸,忘恩负义的东西!”姬发只轻轻一推,老娘儿就跌坐在地上。她愈怒,抱住他的腿,拿头撞着哭道:“反了,敢打我。你索性把我打死,就没人管你了。”
姬发抽出腿就要走开,只见校长一跃而起,追上他,啪啪就是两记清亮的耳光。这可是他长这么大,校长第一次打他。他捂住脸,吃惊地看着校长。校长声色俱厉道:“家跟国一样,温情脉脉不成,就得用法律。道理你听不进去,我就只有逼你了。你要还跟那些人来往,我就领着我的侄子们,把你打得摆在炕上,半月下不来。你跟我说,你还跟那些人来往不?”
姬发僵硬地蹲在了地上。校长喝道:“说话!”姬发哭道:“我还有什么说的呢?你养我了么,你是老子么,我敢不听你的话么?”七嬷扑过来捶着他的脊背叫:“我叫你嘴里不念心里佛,我叫你嘴软心硬!”姬发一动不动。校长在脚地踱了几来回步,仰天长叹一声,拉开七嬷道:“他毕竟是孩子,只长个子不长心。听了我们的话就行咧!过几年就好些了,‘树大自直’!”七嬷也就收住,反拿好话来哄姬发,像哄五六岁的孩子。校长也坐下给姬发讲道理,语重心长。姬发一句话不说。
老两口离去时,姬发连看也没看一眼,更没有送。走在山路上,校长忧心忡忡,道:“我怎么不会管孩子了?看他那样子,根本就没听进去。等到事来教训他,悔也晚了。”七嬷只会抹眼泪。
回到镇中,七嬷几夜没有睡好。这日她哄校长说要上中山看姬发,却回到后山,在武大家大闹了一场。从没人敢惹的武大爷孙俩,乖乖答应,此后不许姬发进他们家门,武大也再不进姬家门。爷孙俩若不知趣,敢拿着草棍儿戳这母老虎的鼻子,必吃眼前亏,因为七嬷是领着二十多个侄子气势汹汹闹来的。
到了姬发这个年纪,人都有强烈的摆脱父母管束的心理。姬发本只对七嬷把自己管得太紧有些怨,现在对校长也有些恨了。表面上他和“三大混世魔王”断绝了来往,背地里却仍是往来不断。“弦绷得太紧,就会断的”,校长夫妇虽不能放手不管,但又怕管得太严出了事,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好在不久“严打”中,“三大混世魔王”都被抓去判了刑,姬发也被传审了几次,因无罪证,才免了蹲狱之苦。到这时,他才稍懂一些校长夫妇的良苦用心了,但做人并没有很快发生根本转变,所以他仍不会平顺,命运将充满变数。
高考揭晓,秀珍一举中榜,姬槐则再度落榜了。那小伙子已架上了眼镜,暑假在村里跟人连一句话都没有。他决定还补习,下地时都背着书。
不久录取通知下来,秀珍被西北林学院录取。姬杨从信中得知,兴高采烈地从武宜赶了回来。大热的天,他还穿着一身矿上发的劳动布工作服。舍不得吃有营养的东西,人瘦多了。常年钻在地底下,少见阳光,脸上也没有红扑扑气,白得有些泛青。秀珍一见,就拉住哥哥的手哭了,道:“穿衣不讲究倒罢了,可要吃好。瞧你,跟个病人一样。”
家里供一堆学生,已无积攒。校长夫妇本来要全包秀珍上学的费用,姬杨不许。他的工资,除过伙食、路费花了些外,都为妹妹上大学攒着,只让校长夫妇补其不足。他私下还把校长夫妇给的钱在本子上记着,准备将来有能力时慢慢还。
在家的那几日,姬杨晚上仍跟姬发住着。近一年不见,两个小弟弟爱大哥爱得不行,晚上非跟他睡不可,而且非睡一头不可。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把他挤个紧紧的,他整夜连个转身也没法打。少年付出了,弟妹们也给他献上了最真挚的爱。世界上,没有比爱更珍贵的了。少年心里很充实,也很幸福。
姬杨要带秀珍去镇上买两身衣服,一只皮箱,秀珍不许。衣服她用母亲织的粗布给自己缝了两身,箱子则让父亲用家里的薄板打了一只,就是本色,连漆也不让漆。姬杨本来准备把妹妹一直送到学校,秀珍笑道:“这么一点东西,我从小干力气活,才不放在眼里哩。女大学生一个,也丢不了,再说还有学校的车在车站接。不用送,省下路费,哥多吃些有营养的饭菜。要让我再看到哥瘦了,我就不上这大学咧。什么有哥的身体要紧?”
这日,校长夫妇、姬杨、姬发在镇上送秀珍上长途公共汽车。两个小伙子把箱子、被褥装到车顶上,车就要走了。秀珍含泪笑道:“大姑、姑夫不说,哥哥和发叔千万不要以为我从今往后高你们一等了。我跟你们永远是平等的。”
当她的眼光一一扫过这些人时,姬杨的心咯噔了一下。她的话,她看姬发的眼光,已经让那聪明的哥哥发觉她爱上姬发了。姬杨并不认为妹妹嫁一个山里少年就不配,校长娶了一个山里女子,不是很好么?他就是不情愿妹妹嫁姬发。他很了解姬发,谁要跟了这臭小子,一辈子也别想安生。不过他又想,妹妹过去的生活圈只局限于这些人,姬发又那么风流潇洒,妹妹一时倾慕也是可谅解的。等她到了外面大世 界,比姬发有魅力的男子多的是,只怕妹妹就另有所倾慕了。即便妹妹真最终要嫁姬发,姬杨也没有干涉的心。他不是武七嬷,为姬发付出了就觉自己有一种权利。他是有文化的哥哥,爱妹妹,就得尊重妹妹的感情和意志。
爱,是一种学问。
姬发光彩照人。一款魅力无限的运动发型,米黄汗衫筒在藏青西裤里,白球鞋,大红的雕花鞣皮带。分明刻意修饰,却不是今日刻意修饰,历来他在衣着上就没有辜负自己的青春。虽然秀珍强调她和他依然是平等的,但他却觉她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比他高贵。正因为自卑作怪,他没有听出秀珍的言外之意,没有发觉那女大学生爱上了他。
姬发跟武大成了“哥们”,并没有改变秀珍对他的慕恋。武大从小就一身毛病,秀珍从没正眼瞧过他。姬发从小受校长影响,本质还是好的。纵然一时误人歧途,终究还要变过来的。她相信爱情的力量,相信自己就能叫他一生走正路。刚刚考上大学,她心里很乱,还没想好怎么向他表白。寒假回来的时候,她必须向他表白。否则他万一和一个山里女子订亲,就不好办了。如果他也爱自己,她准备大学一毕业就结婚。迟迟不结婚,他会心里老悬悬的,怕她甩了他。
司机按起了喇叭,催她上车。她已转身向车,却意犹未尽,又回过身道:“没有你们,我就走不出大山。我还没和人握过手,咱们握手告别吧!用力握。在外面,我还有很多事情无奈,需要你们继续给我力量。”
过去她和姬发见面,只是亲切地问候一声,连话也没认真说过,更别说碰手了。显然,她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是要和姬发亲近,拿别人做掩饰。姬杨明白装糊涂,别人则根本不明白。校长和人握手惯了,大大方方的。七嬷则很不自然。秀珍突然在七嬷脸上亲了一下,车上的人都笑了。七嬷打了一下她道:“疯丫头!”眼泪却下来了,叹,“你兄妹们,比我养的强。我不知有多心疼你们。你放心,总要叫你上完学的。”
到了姬发跟前,秀珍伸出手时,神情微有些羞涩。姬发把长臂一抡,猛用力一握她的手。她疼得差点叫出声来,心里却别有一股甜蜜滋味。最后是哥哥了。要不是她,去年的今日,哥哥就走向那神往已久的知识王国去了。她改变了哥哥的命运,让哥哥成了“煤黑子”。秀珍没有把自己的手交 给哥哥伸出的那一双粗糙大手,却勾住哥哥脖子,头偎在哥哥宽阔厚实的胸脯上,哭了起来。姬杨紧紧搂着妹妹,也哭了,道:“你是姬家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天之骄女。哥哥以你为荣哩!”秀珍哽咽个抬不起头。
司机又按响了喇叭。秀珍只得离开了这些亲爱的人,向车走去。一坐上座位,她又从车窗里泪眼看着他们。
公共车载着这个追求知识的山里姑娘,在远处消失了。姑娘人去心不去。
在秀珍离开固塬的同时,姬槐也进入了固塬镇中,三度备战高考。姬杨第二天则又去了武宜。
姬发种那四亩地,一年下来,收入与投资相抵,手里没落几个钱,还不够自己抽烟喝酒用。(武七嬷当初不许他抽烟,烟瘾是回到家里孤处时惯下的。)想着别的挣钱门路,自己都没能耐,自己都觉自己太没出息了。他对来日没了指望,成天只觉空落落的。孤独和苦闷,怎么也无法摆脱。于是他想:“人穷志短”,找个女人,胡乱混一辈子人算了!上高中的时候,姬发和武家村里的春燕,曾互有好感。但那春燕因为相对于一般山里女子文化程度高些,人便有太多的精神和物质上的渴欲。姬发已懒读书,又没本事挣来钱,此时便觉春燕作为妻子很不合适。“米面的夫妻”,他考虑这个问题很实际,把感情放在了次要位置,想找一个没有太念过书,在生活上知足常乐的女子。
武家村里嫁到前山姜家的一个女人,姬发随武家人称她为三姑。六岁那年,七嬷带姬发去逛集,遇着三姑带着她十岁的女儿。七嬷见那小姑娘水灵灵的,扎着一根小小乌油辫子,躲在三姑背后,再三叫不出来,便心疼地摸着姬发的头说:“三姑的女儿靓么?”姬发抱着七嬷的腿,只是笑,不说话。七嬷道:“等你们大了,把她娶到咱家,给你做媳妇吧!”姬发害羞了,抱着七嬷的腰,用头顶着她的肚子,把她顶得后退了好几步,引得两个娘儿大笑个不住。不过戏言,七嬷掉头就忘,姬发也早忘了个精光。
他随七嬷在武家村里的那多年,姜家姑娘常来外家小住,一年比一年动人。姬发却从没有娶她的想头。一则小,二则他崇拜姐夫,对身上文化气息浓的人特别有兴趣。姜家姑娘有个致命的缺陷,没上过学。
移居镇中学后,他就再没见过姜家姑娘,不过知道那姑娘已被后生戏称为山里八枝花之首,可想而知越发美了。可是直到现在,他很实际地考虑自己的婚姻问题时,仍没有想到姜家姑娘。自己没有多少文化,有些文化的女子做妻子,他怕有一天控制不住人家,但从小受校长的影响太深,没有文化的女子,又让他在心底里老大瞧个不起。
这日,中山的几个后生约姬发去打猎,还绕路去约前山的二春。二春的妹妹,即那山里的花魁。姬发知道,约二春是借口,饱一饱眼福,才是他们的真心。到了二春家,姑娘甩着直拖到大腿上的乌油长辫出来向哥哥送散弹袋子时,满院的火堆子。姬发也斜吊着大花眼睛瞟着那姑娘,觉眼前如有一颗炸弹爆了,惊心动魄,又如中了孙大圣的定身法,定在那儿半晌纹丝不动。果然名不虚传,几年不见,她已出落的美奂绝伦了。高挑身材,体格健美。鸭蛋儿脸,皮肤瓷器般光洁。神情沉重,柔而不媚,天然一种端庄风韵,正是那种能吃苦且感情专一的女子。向哥哥说话的声音,让人听来如春风拂面一般和暖。到底比姬发大几岁,那个成熟味儿,又让他有一种姐姐式的可依靠感。少年在心里道:“真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我也见过些漂亮女子,连她原先也见过,怎么我没想到今天见到的她,竟成了绝对的上上品人物?”
姑娘必然有许多缺陷,但少年一时看不到。连事先知道的她没上过学的缺陷,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当下姬发就暗定,姜家女子,非他莫属。
打猎回来,姬发便托前山一个女同学先探探姑娘的心。隔了一天,他就去见女同学。女同学说:“提起你,她就没好话。”姬发有些失望,强堆着笑脸问:“话咋说?”女同学道:“她说你跟着文化人长大,理应文气,倒横行霸道的。”姬发道:“我没拦路抢劫,也没杀人放火,空口白牙,凭什么说我霸道呢?”女同学道:“她说那日你去她家,她一眼就看出来了。”姬发叹道:“这么说,她倒是个眼里有水水的。” 原来不识字的姜家姑娘竟然和上过清华的武校长“英雄所见略同”。当初姬发在学校时,有一次七嬷夸起他的“乖”来,校长批驳道:“这阵说他乖还早,‘出水才见两腿泥’哩。我倒觉他有些刚愎自用。”七嬷不解,校长解释道:“就是为人霸道的意思么。”
感叹之余,姬发对那姑娘越钟情了。不是说“米怕筛, 女人怕缠”吗?他缠也要把那姑娘缠到手。
又一日,前山姜家通后山武家的碎石子马路上,一个大姑娘正轻捷地走着。身穿白底蓝条子琵琶衫,毛蓝布裤,臂挽个八宝竹篮子。不是别人,正是姜家那姑娘,要到武家去看姥姥。
远远的,一袭晕雾,呈猫眼石色,与那葱郁的槐林若即若离。极目而望,群山虽为万顷波涛,却不闻惊涛拍岸声。近处野花含羞带笑,馥郁之香扑鼻人肺。姑娘嘴角,挂着醉人的微笑,似乎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她在姜家是金枝玉叶,打一个哈欠,也天摇地动。“大姑小姑,是非满屋”,可谁也没听说过她仗着父母的势,在嫂嫂面前逞小姑子的威,姑嫂亲姐妹一样。嫂嫂坐月子,她煎红糖荷包蛋,洗尿布。侄儿满月,她给绣有肚兜。过岁时,她把娘送自己的两个银镯子给打成了项圈。哥哥出猎的绑腿、散弹袋子,无不是她的手工。爹刚把烟锅含在嘴里,她就把艾蒿火绳举到了烟锅边。娘爱闹心口疼,等不得呻吟,她的手就在轻轻地揉娘的心口了。里里外外的活计,她从没落个“孬”字。上姥姥家姥姥疼,走八姨家八姨爱,嫡里啷当亲的一家人,怎么会不宠她?
这几年她家的日子好过,娘隔三扯条单子,逢五是身衣服,忙着给她备嫁妆,只嫌嫁妆不丰厚。就是娘心不能做陪嫁,不然也就剜出来用红袱子包上装入那大红板箱了。山里人以为山里是苦海,有心爱的闺女,都以嫁到山外为解脱,姜家也不例外。只是肯娶山里姑娘的山外少年,总也难中人意,所以姑娘到今还没有个着落。
姜家姑娘一如武七嬷,是无名氏,没有大名。山里人往来,礼物是花馍。出嫁的闺女回娘家的花馍,是油馅子的。因此谁家生个囡儿,人便说:“好咧,这下有油馍吃咧!”这一说不要紧,山里闺女呢昵称油馍的,与城里女孩昵称姗姗、娜娜的,同样普遍。姜家姑娘在劫难逃,小名也叫油馍。
不觉的,姑娘就到了姬家坪地。大门洞开,冷冷静静的。村里那女孩一说姬发,姑娘就知道什么意思,这阵路过他家门前,心里未免有些慌乱。忽然,姑娘听到哪里有吭哧之声,四下一展望,就看见不远处的坡地上,一个青年汉子在刨地。光着上身,赤着大脚板,高挽着裤腿,骨骼粗大,筋肌健壮,阳光照射下皮带扣子亮晶晶的,正是姬发。庄户人崇尚勤苦,看见他在大汗淋漓地劳作,姑娘心里又对他略生了一丝好感。又忽然,一只雉鸡从路旁的羊蹄草丛里蹿到她面前。姑娘不防,吓一跳,“呀”一声。看清是雉鸡,才放下心来,又被雉鸡华丽的羽翼所吸引,停步盯看起来。
姬发被她的叫声惊动,丢了铁锹,大岔开两条长腿面她而立,愈显挺拔伟岸。姑娘竟有些动心,忙低头赶路。
少年看着姑娘,如看日出。
奇怪的是,姬发在这女子的心目中,可恶、讨厌的东西将越来越多,然而魅力却将越来越大。他竟招手唤起了她。姑娘是传统型女子,认为陌生男女随便招呼是不尊重。两人虽然从小就认识,但没说过话,姑娘就认为他还是陌生人。看他那意思,不单是招呼,还要说什么。说什么她自然明白。那话他不是托人向她说过了么?即便人没把话说清,他还要再说说,可以让他家老人和自己的爹娘去说,怎么能直接就向自己说呢?可见他是个轻薄后生。姑娘刚刚对他产生的好感,丧失殆尽了。又憎恶,又胆怯,又不肯让他看出自己的胆怯,把头挺起来,旁若无人地走着路。
初秋山里的空气,有一种似薄荷又似百合的清香。姬发穿上衬衫,却不结扣子,只将下摆拴了个蝶翅一样的结,踩着新翻起的松软如缎子堆的沃土,大步向路走来。柔软的腰腹、肚脐,在蝶结下忽隐忽现的。姑娘知道走不脱了,索性站住。姬发踏上土路,在她面前五六步远处站住了。她竭力控制着那因受惊吓而发软的膝头不颤抖,胸脯微微起伏着,红着脸,湿漉漉的眼睛如遇险的小鹿。
姬发那长圆形脸盘却不是粗线条的,剑眉之下,有一双黑白分明犹如润玉的大花眼,吊胆鼻下,则有一层细柔的刚刚生出的黄髭。望着姑娘,露出那颗逗人的虎牙来,粲然一笑。姑娘不为其所动,变了声调道:“咱就不认识你。有话,你跟咱爹娘说去!”
姬发道:“怎么不认识?我是光屁股小崽儿的时候,你就认识我了。就算咱俩是生的,煮一煮不熟了?”刚往她身边走了一步,只听一声咆哮:“站远些!”
“好!”姬发喝彩了。这正是居于独户人家最好的娘儿。那种八面玲珑的俏皮娘儿,很难在这独户中对他尽忠。他要的就是她的端庄威严不可侵犯。
随着那一声咆哮,姑娘的胆怯已然消失,大不了一死。她恢复正常声音,冷冷道:“大天白日,车马道上,我看你敢咋?你只有一个,咱的哥哥有两个哩。呸,放开路,咱就没话跟你说!”姬发不由打量着她,亭亭玉立,胸脯两座山峰神幻般奇美,天鹅般修长的脖颈泽似羊脂,洁如润玉,潮红丰满的颊上微有几点雀斑,嘴唇红宝石似的,秀目圆睁,饱含泪水。“色不迷人人自迷”,他目眩神迷了,如坠庐山十里云雾,半晌一笑道:“放路容易,看话咋说。”
他那放肆无忌的眼光,让姑娘恨不能拧他个面朝后;想想夺路走,他就急了,不如先拿话消磨着,等有过路人再夺路不迟,便低头道:“早先见过面,没说过话。咱是不跟生人说话的。”姬发见她换了口气,也换了口气道:“有趣!人长半墙高了,还怯生!好孩子,我听见了,你的心滚得咕咚咕咚响哩。咱俩就是生的,怕也快煮熟了。”他一步步将话推向主题。姑娘呼吸紧促,不肯再言。姬发终究还是个大男孩,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过他全然没有一般山里后生的憨厚木讷,潇洒出尘处也不是言语。他那精致的脸盘上,表情丰富动人,一摸脸道:“还没煮熟,我这里先熬滚烧了。好姑娘,你可知道,我在这空院冷房里,和尚道士一样为谁在熬吗?”说着忘情,朝前跨了一步。又听一声断喝:“远着些!”吓他一跳。姑娘冷若冰霜。他只得站住,磕着脚说:“我听说,你嫌我这个人霸道?我们村里的二女子,倒不霸道,柔得没滋没味的,你愿意嫁他么?一个霸道的家伙,要温柔起来,那才最有滋味哩。我是谁?无父无母孤儿一个,天底下的头一个可怜虫。我又是天底下头一条好汉,人不敢做的,我敢做。”说着从腰里抽出一把尖刀来,神情已然不再可亲,冷笑道:“我要人可怜,不然的话,我就会杀人。姑娘跟我是生的,这半天也该煮熟了。那就说话吧!”
姑娘勃然大怒,啐了一口道:“敢说这话,你不记得咱哥了?”姬发哼了一声说:“我活了十几岁,经事不多,胆子不小,就把这脑袋叫你哥提去,也才三斤八两。你两个哥的脑袋,合起来是七斤。姑娘算算账就明白,这个生意你有些不太合算吧?”
姑娘惊骇了,脸无血色,抖着嘴唇说:“杀了我也不进你家门。”姬发一阵狂笑。笑声戛止,他脸色死人样冰冷道:“好,你这娘儿英雄!你也看一看,我姬发是不是那种拿大话吓人的狗熊!”说着一刀划下,他胳膊便鲜血淋淋。当日姬杨咬破手指,是以自己的血逼妹妹最后决定上大学,是为别人。姬发今日叫自己流血,是要挟别人,是为自己。他动人的眼睛轻轻一眨,如两道火光从姑娘身上灼过,声音轻柔道:“我敢叫自己流血,还怕叫别人流血吗?走吧!两天后,老爷子老娘儿去你家求亲。”
姑娘心碎了,也不上外家,掉转头上了来路。槐树梢上那猫眼石色的晕雾成了灰色,不是雾变色,是姑娘泪眼凄迷。
不知走了多久,一声鸡啼,使姑娘的步子零乱了。前面就是家,而一旁是断肠崖。她宁肯走下断肠崖,而不肯把遭遇告诉家人。哥哥只要知道妹妹遭了姬发欺负,敢跟他白刀子入红刀子出的。她怎忍心呢?
姑娘闪人草地里,无力地依靠住一株老槐树,久久地望着红瓦房的家,又久久地望着鹞鹰翻飞的断肠崖。突然,她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溢了出来,身体缓缓地顺着树滑了下去,终于跪倒在地,撒开手,揪着草,歇斯底里哭起来。又一个鹞鹰,在断肠崖上,翻飞而下。断肠崖下,是无边的绚丽,无边的旷辽。姑娘缓缓站起来,拭尽泪痕,整好衣衫,挽着八宝篮子,从容踏进了家门。
娘第一个听到闺女熟悉亲切的脚步声,下炕趿鞋,迎出来道:“咋这工夫就回来了?”姑娘低着头,不使母亲看到自己的脸色,匆匆掀帘进自己屋里,在帘后说:“娘,咱身子不爽,不去姥姥家了。”
娘听说女儿病了,心慌意乱,便喊儿子套车,送女儿上医院。姑娘又在帘后道:“娘,咱是乏咧,你甭折腾咱."娘便在院里两手抱着肚子大骂老爷子,还有儿媳妇,说他们不体贴姑娘,累坏了她的油馍。一家子惶惶不安,跟着老娘儿进了姑娘屋里。姑娘已上炕了,脸朝里侧身躺着。娘站在地上摇着发髻子道:“油馍,你想吃啥饭,娘给你烧去。想吃鱼肉,也叫你二哥给你下河摸去。”姑娘道:“咱啥也不想,就想静静地躺一躺。”
娘忙领着一家人出了姑娘屋子,拴上门吊,打发孙子上村里去玩。公鸡啼了一声,也被赶出了门。
午饭姑娘没有吃。娘便向老爷子道:“怕真有病。她不上医院,你就套上车把他豁豁妗子接来吧!”后山的那个豁嘴娘儿,原先作为“赤脚医生”,在县医院培训过两年。二春嫌父亲手脚不麻利,自己套上车接来了豁豁。诊视了,豁豁笑道:“没啥病。让外甥女好好歇一歇,怕真是累坏了。”
姑娘下地总抢着干重活。二春当然也心疼妹妹,便提了篓子下河去摸鱼。
晚上大盘子的鲤鱼端进姑娘房里,姑娘仍没动筷子。娘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往大襟上抹,唉声叹气说:“油馍,你有个好歹,娘咋活呀么?”一夜没合眼,不时到女儿窗下去听,又到儿子窗下叮嘱,“睡警觉些!”
过了两天,老娘儿老爷子提着丰厚的礼物,出现在姜家门口。老爷子簇新棉绸衫子,黑布裤,是姬老人。老娘儿则石青的确良上身,绛色卡其裤,式样比城里女人衣服土一些,比山里娘儿的衣服则时新一些。这老娘儿便是武七嬷。大腹便便,如经年怀胎未生;花发已经稀疏了,却在脑后盘了碟大一个髻,其实真正的头发只有核桃那么一点,别的是白布。
怕有狗,七嬷喊了一声,没人应,便雷声大嗓吼:“人死毬咧!”这才听到里面人声:“来咧来咧!没死,也叫你这后山母老虎一吼,快吓死了。”一个白发老母,颤巍巍走出来。七嬷上去就拉住手,拍着笑道:“他三姑吔,你还没死?多年不见了。”三姑先毕恭毕敬地问候姬老人:“老爹身板还硬朗?”姬老人道:“冬日里就闹腿疼。你是九老汉的闺女吧?那年咱跟你爹进老林围豹子,你还是个囡儿,跳着出来送散弹袋子。咱还抱着用胡子扎你哩。这就算老了?”三姑叹:“真老咧,你孙女都老成嚼不烂的黄葱叶子咧。不敢想!”拉着七嬷的手,一面往屋里引,一面说,“活着还活着,死不下去!女儿没嫁,心事不了哩。”
进了屋里,三姑说着“坐,快坐”,大家便脱鞋上炕。三姑在姜老爷子下首,七嬷在姬老人下首。老爷子们蹴着,老娘儿们盘腿坐着。媳妇泡上酽茶,提出陈年老酒,大盘子大碗的端上柿饼和核桃。
三姑从儿媳手里接过那绣有开裂的颗粒丰硕的大石榴的烟荷包,又从老爷子手里接过玉嘴烟锅。勾一指烟末子,轻按于烟锅,半跪于炕,将烟荷包套于烟锅杆上,将烟锅举到姬老人面前说:“老爹,吃烟!”姬老人就三姑手里含住烟锅嘴。媳妇把艾蒿火绳递给三姑,三姑点着烟,姬老人吧嗒吧嗒地吸起来。烟雾缭绕里,人摇头晃脑,绣花烟荷包也在忽闪忽闪摇晃。
七嬷道:“多年没见过你家油馍儿了。咋不见她闪面?”三姑笑道:“身子不爽两天咧。”便向媳妇使了个眼色儿。媳妇出去不久,门帘打起,人眼前一亮。姑娘倚门框站着,紧扭着双手,低了头问候道:“来咧!”
姬老人点头呵呵而笑。七嬷连连夸着,要下炕拉住看个仔细,不料三姑却说:“去吧!看着了风。”姑娘求之不得,说声“好坐”,匆匆走了。那不是人在走动,那是一汪水在流动。
七嬷半天才回过神来,啧啧道:“闺女有下落了么?”三姑谦虚道:“没哩。唉,咱命不好,养了个傻不懂事的女儿,还没踏摸下个厚诚不嫌弃的人家哩。他七嬷走东上西的,敢是遇上个好人家了?”七嬷叹了口气说:“难为这父母心了!三姑也知道我,养了个崽儿,比自家生的还亲,这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也是傻里傻气的不懂事,咱也一心要找个厚诚的人家当亲家。打听了一年有余,前山后山,河西河东,就没个人家有三姑家好,才刚一见闺女,出落得一把子水葱样。咱有心高攀,就怕他三姑没心低就。早听人说,你家闺女莫是城里后生不嫁。咱有几句知心话说给他三姑:他三姑心高志大,城里也千好万好,就有一样——你二老有个头疼脑热,想闺女念骨肉的时候,隔山隔水的,捎个话也没顺路人。闺女受欺负,娘家也不通个消息。再说城里千好万好,也有刁滑不好的人家;山里千孬万孬,也有金凤凰,也藏龙卧虎。我劝他三姑,不如就把个心肝儿落脚山里,闺女也好照看二老爹娘,哥嫂也好护持弱妹子。我早说,再没有他三姑一家子通理了,又重情分,疼闺女,不是那种城里人掏得起钱就把骨肉往城里推的人家,人还不信哩!”
说完小心翼翼地审着姜家老两口的态度。他们一来,三姑就知道是说亲。山里老娘儿眼里;镇即城,或者要给女儿说个镇上人家,那也算女儿进城了。这阵一听是姬家,不免大失所望。听说了嫁进城的种种不是,才略微有些动心。及到最后听七嬷说人以为她嫁女儿进城是为钱,不免火从心起,朝地啐了一口说:“你这老货,人说咱爱钱,你就该上他一嘴巴子。咱肠子头掉下的一块肉,倒不如他外人知疼了?”七嬷见有些指望,乐得笑道:“真真这话!”
三姑想只要闺女乐意,那姬家倒不失是一门好亲事——后生白杨树一般人高马大,整齐好看不说,那校长两口子待他父母一般。校长在固塬也算个大官,听说跟县长是一级哩。因此那后生也算官宦人家的子弟,闺女不算下嫁。于是点头咂嘴说:“话是他七嬷的话,究竟咋样,还要看闺女的意思。不是咱家没家教,由着孩子,是新世事。他七嬷先坐着,等咱拷问闺女去。”七嬷见三姑心动了,以为事情成了八九,不禁大乐,端起酒杯就灌了一气。
三姑下炕来到女儿屋里,女儿一转身又面朝里了。三姑坐在炕沿上,八八八,九九九,把七嬷的话说了一遍。女儿默不作声。三姑就说:“怕你是害羞哩。娘再问一遍,你不说话,就是应了。”于是又问了一遍。女儿突然回过头来,满脸的泪,哭道:“你应了,就到这房里抬死人来!”
三姑惊骇莫名,过到那边说:“他七嬷的话合咱的心坎,你姬家也实实是一门好亲。唉,咱老咧,也不知道现而今的年轻人咋个想事,——闺女不乐意。”七嬷道:“你不会说话,让我去问。”门帘揭起,姑娘出现了,低着头说:“嬷子甭问,咱不配嫁姬家。”说完一扭身不见了
七嬷臊一鼻子灰,脸一沉说:“怕你家姑娘要嫁皇帝哩。”下炕就往外走。姬老人只得跟出来。姜家二老送着,一路赔罪。七嬷白了三姑一眼说:“你也太过谦了!赔个屁罪?是闺女要嫁人,还是你老不死的要嫁人?”
路上,七嬷仍气咻咻的,向姬老人道:“他们的女儿是一枝花,我们家的发子也不是丑蛤蟆。不是我偏疼,人人有眼睛,固塬哪个后生,有发子俊?他们家女儿斗大字不识一个,我还觉不配发子哩!”姬老人直接回了林场,七嬷则晃着大屁股回到了姬家。一见姬发,就破口大骂:“呸!爱得好么,爱蝎子尾巴上去了。撒泡尿照照你是谁?癞蛤蟆一个,你倒想吃天鹅肉!人家想学我这姬家的女儿,嫁个在外首干事的大学生哩。哼,比得上我当初么?我当初——”姬发忙笑道:“快别吹。一吹芳龄十八,你那嘴就信天游了。如今领群芳的,是人家姜家女儿,你这姬家女儿肥头大耳的,靠一边去吧。我是谁?就算我是癞哈蟆。人常说,‘鲜花插在牛粪上’,她非嫁我不可,除非她死了。”七嬷只当他又跟自己在调皮,也没琢磨这话,只道:“呸,我骂你癞蛤蟆,不过玩儿,你也就把你当牛粪了。哼,把大学生迷个死的姬大姑娘,兄弟能丑么? ‘离了张屠户,照样不吃带毛猪’,放心,姐非给你找个人种种女子不可。姬家的种子,从来不在薄地里种!”
姜家姑娘知道求亲不成,姬发必然硬下手。七嬷前脚走,她就拉了条纱巾包住那不成人色的脸,后脚出门。娘追出来问:“油馍,哪达去吔?”姑娘道:“地里转转。”娘道:“活泛活泛好!娘老了,说话着三不着两的,没个尺长寸短,刚说话,不知咋的就寒了油馍的心,油馍千万不敢跟娘计较。”
她一阵酸楚,后悔顶撞了娘,却不敢回头,不敢说什么,只低头往前走,生怕一回头,就会扑倒在娘脚下痛哭起来,那必然会引起一家子的骚动。那骚动也必将动摇她的决心。
路两边的姹紫嫣红,她视若未见。池水里那个楚楚倒影,她不以为是自己。跌跌撞撞,像醉酒。哆哆嗦嗦,像害有热病。姑娘处于异常激动的情感状态中。她要熄灭心中的灵焰,因此她走的是直通断肠崖的那条路。
就在这时,后山那孤老爷子武剩娃,在另一条路上出现了。还是那瘦马,还是那破车,还是那么伶仃。她在羊肠小路上,他在马路上。两条路并排着,近在咫尺,他却没有看见她,正怀抱鞭杆与酒瓶,歇斯底里“吼大颈”。这车夫正同姬杨一样,当年是山里后生中的尖儿,因穷而未娶。他此刻要把心中积滞已久的孤寂、哀怨、悲愤,连同五脏六腑一同吼出来似的,全身细胞都动了,上下打抖,左右战栗。所过之处,尘与鸟齐飞,人与马俱惊。惊马拖着破车,滚雷般地轰隆而去。车夫的吼声,却隔水穿林而来:
苦哪,苦莫苦过三山,苦瓜汁子里浸黄连,——凿石开山,人死无数,才苦出了这三分麦坪,九曲马路。
难吔,难莫难过三山,难河滩上发难水,——百步九折,高起低落,抬头云,低头涧,前看山连连,后看沟连连。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叹气有回声,回声也连连。回声连连,娘儿腮上,泪水就涟涟。三山路,难吔难。就孙行者,也难灰苦黄了毛公脸。
险呵,险莫险过三山,险崖上险石压顶,——林里狼嗥,草里蛇响,大天白日,抢道杀人……
苦哪难吔险呵——!好汉子,就出山闯荡,一去不回;俏娘儿,就跟了那过路人,远走高飞……
这高腔壮韵,冲入霄汉,在林莽里竭力振颤着,在沟壑里回荡不止。水生波,林起风。姑娘骇绝惊倒了。“不傻不丑,不嫁山里汉”,嫁出山,脱苦海,是每一个稍有姿色的山里姑娘的美梦。别的姑娘是因为山外世界相对于山里富裕的诱惑,而姜家姑娘还因为娘。
从儿子与女儿的容貌,就可知三姑当年也如花似玉,姜老爷子当年也是俊少年。人们都说他俩很般配,但三姑总觉那俊少年有些不对劲儿,当他家人来提亲时,一口回绝了。不想父亲中意那少年。三姑是父亲用鞭子逼着嫁给姜老爷子的。果然姜老爷子无知无识,不学无术,一不顺心,鸡毛蒜皮大个事,就把三姑揍个半死。他又仗着生得好,跟山里那些水性杨花的女人,明来暗往。三姑闹了几回,只能挨他的揍,后来就只好打掉牙咽肚里了,苦往过熬着。
大春十六岁,二春十四岁那年,姜老爷子又跟一个女人钻在了一起,夜夜不回家。三姑懒得跟他闹,拉着女儿回了娘家。
一天,大春二春侍候老爷子吃过晚饭,老爷子道:“你们看着门。爹今晚有事要到你姑姑家去,不回来了。”二春道:“天天晚到姑姑家去?我问过姑姑了,她说你轻易不去她家的。爹,你别跟那些女人来往了,好好跟娘过日子吧,我们都这么大了。”老爷子给了二春一巴掌道:“这么大了又怎么样?儿子还把老子管住了!”径自向外走去。
大春怒不可遏,忽然扑了上去,一脚把老爷子踢趴在地。二春跃上老爷子背,把他的手反拧过来。老爷子动弹不得,破口大骂。大春便脱下臭袜子,塞住了他的嘴。兄弟俩拿绳捆住老爷子手脚,把他抬到屋子脚地,关了大门,提了鞭子,褪下他的裤子,把屁股抽了个稀烂。一面抽,一面问:“再作践我娘不?再作践我娘不?”老爷子动不得骂不得,只会在喉咙里哼哼。
后来,大春抽出袜子来。老爷子刚张开口要骂,那二春早从厕所里铲了一锨屎在旁等着,照嘴一扔,老爷子满嘴满脸的屎,恶心的吐了个昏天黑地。二春道:“这下你知道啥叫恶心了吧?你比屎还恶心人。甭喊叫,一喊叫,邻家知道了,我们落个不孝的名,你也叫人笑话。”
大春给老爷子松了绑,二春端来一盆水。老爷子像狗一样,趴在脸盆上,喝了水,又吐出来,把嘴里弄净,又把脸洗了。二春笑道:“这下会你的相好女人去吧,回来了我们再这么收拾你。”老爷子恨得打又不敢打,骂又不敢骂,委委屈屈地爬上炕睡下了。下身烂个走不成,又羞不肯见人,半个月装病躺在炕上不下来。兄弟俩端饭端水,倒也格外孝顺。
三姑回来后,儿子们告诉了她。她心里感激儿子,嘴上却把他们臭骂了个死。儿子们一天比一天成彪形大汉了,三姑的腰也一天比一天挺得直了。老爷子从此再没钻过女人。不过在人前,他常没原由把儿子们骂个狗血喷头,——也只敢在人前骂,怕人背后又落个好受。
老爷子却从没骂过女儿。女儿对父亲过去也不满,但毕竟是父亲,她还是爱父亲的。只是这样一个父亲,让她从小对山里愚昧、野蛮的男人很厌恶,一心要嫁个外面世界的文明男子。而且,她不愿嫁英俊少年,那种人容易花花肠子。谁知她偏遇到姬发这么一个用刀子逼她的山里愚蛮,而且还很英俊。
姑娘心头,怨恨绝望的情感,汹涌积聚,终于堤垮水泻,一泻千里,爬将起来,往断肠崖直扑过去。纱巾挂在树枝上,翻飞不已。姑娘的乌油长辫在背上甩动着,留海高扬,裤角翻绞。断肠崖下,深涧谷底的森森寒气,扑面而来。蓦然,犹如瓦坛破碎似的,不成声音的呼喊传来。那是娘在喊:“油馍——吔,亲亲,肠子头哇!”这一喊猝不及防,姑娘双手摊开,跪扑向地,野性地哀号起来。
女儿终于下炕,娘起初还一阵高兴,但心头很快就涌起一排不祥之云:平常女儿身子不爽,还怕虚脱了,硬咽几口饭。这一次豁豁说没病,女儿咋一口饭不咽?姬家早不来提亲,晚不来提亲,咋在这女儿没病却身子不爽时来提亲?女儿迟不出门,早不出门,咋偏偏在这回绝姬家后出门?
老娘儿正在给马拌草,提着搅草棍追出门来,远远地就看见那树枝上随风飘动的红纱巾,一下子惊坐在地。女儿正顺着小路,没命往断肠崖扑去。娘扔了搅草棍,翻身起来,扎煞着手喊了一声,像个年轻人一样,飞也似的追赶着女儿。其实她不必追赶了,那一声喊,就把女儿赴身断肠崖的决心、勇气,彻底击得粉碎。她不忍哥哥为自己白刀子入红刀子出,岂忍娘为自己心碎?
眼看追到女儿身边了,白发老母突然显出老相来,哆哆嗦嗦,跄跄踉踉,倒错着脚迈不动步子,索性倒地,向女儿爬去。女儿早已面娘而坐,等娘过来,就像搂个小孩子样,一把将娘搂人怀里。娘俩相拥,放声大哭。娘把鼻涕、眼泪,满蹭在女儿衫襟上。女儿前垂的柔软光滑的长辫,拂着娘的脸。
娘气断声噎道:“娘苦熬苦煎,才把儿女拉扯个活到而今。而今你哥哥们娘交给了你嫂子,娘就为你活着。你要不活了,咱娘俩一搭里死吧!”姑娘脸贴着娘的脸,只会哭。娘问:“一准是姬家的小子逼过你?不怕,娘跟他拼命。”姑娘惊慌地摇着头说:“咱不认识他。”娘狐疑地问:“哪你咋就走这绝路么?”姑娘不言。娘道:“你知道,这几年,娘跟着你两个哥哥,才活得像个人。念娘大半辈子人鬼不像,叫娘多活几年人吧。答应娘,万万不敢走绝路,好么?”姑娘只得点了点头。
娘便站起来,然后搀起了女儿。娘俩搀扶着,往回走去。娘愈显老迈了,女儿则神色憔悴。
第二日正午,天空布满彤云。山峰犹如天外飞来,奇险怪绝,披着灿然的黄金之色。在险峰绝处,横出一片坪地来。几只蝴蝶,在坪里飞来飘去。一楚楚女子,鲜艳的红纱巾,鲜艳的红琵琶衫,正在弯腰摘绿豆角儿。这平地正是三姑家的。
姑娘神色愁惨,不时一声叹息。冷不防,把一棵绿豆树儿拔了下来。姑娘心疼地蹲下,刨了个坑,将绿豆树又栽上,明知不能活,不过是枉然,但这是庄稼女儿的心。庄稼女儿即便愁心如焚,也不敢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躺着品咂那愁滋味。
日刚西斜,姑娘站直了身子。身后响起汉子沉重的脚步声,该到来的到来了。姑娘咬着嘴唇,静静地等待着。
脚步声近了,终于在她面前停息。来者正是姬发。白衬衫掖在牛仔裤腰里。衫扣要扣着,似乎会被胸脯那坚实隆起的肌肉绷开,所以上面的两个扣子没有扣。宽宽的皮带上,斜挂着做工精美的鞣皮刀鞘。人新潮而野性,简直就是城里少年的那话: “酷毙了!”望着姑娘,那一双巧夺天工的眼睛,所射出来的光芒,狂热炽人。
姑娘闭上了眼睛。他往前走了几步,粗重的呼吸,都扑到了她脸上。其实他也很温柔,微笑问:“还是那话么?”姑娘睁开眼瞪着他,眼光冷冰冰的。他绝望了,神情冷峻,眼白充血,蹲下,启开那刀鞘小小的盖子,勾出那寒森森、光闪闪的利器,在手里玩弄了一会儿,便掘起了豆株。姑娘气急败坏地咆哮:“糟蹋庄稼不心疼,你是庄稼汉么?”姬发声音空洞道:“我遇到对手了,只好送你去睡棺材。不怕,你不空死。对手么,当然是两败俱伤。活不得跟你一起,死我陪你。”
这时,远远的,村口隐隐约约传来三姑的呼唤:“油馍,回来吔,吃饭咧!”姑娘望着那无比亲切,鸡鸣狗吠,炊烟袅袅的家,凄然道:“怕你是一见好看的闺女、媳妇,就使飞眼、打呼哨哩!”
她终于屈服了。姬发惊愕地扬起眉毛,突然扔掉刀子,站起来,望着她,竟然像女孩子那样羞涩地笑着。姑娘像被捅了一刀,软软跪坐在地,啜泣起来。姬发遇女人哭就心慌,脚尖一勾,刀子飞回手里,落荒而逃。
彤云如火如荼,又似血光。
姬发和姜家女子订婚了。等待他们的,是一个血色的爱情悲剧。屈服当然不会心甘,征服还将继续。野性的征服与反抗将无休无止。每一次征服既加深了恨,又增强了爱。于是,一对男女,将沉浸在纠缠不清的爱与恨里,难以安生。(第五章完)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2:48:24
标题:
第六章 成 家
姜老爷子自从遭儿子毒打之后,便虚有家长之名。大小家事,都由儿子们决定,他只有给儿子们点头称“好好好,是是是”的权利。如今大春已分出去另过了,但妹妹的婚事是家里的公事,他仍和二春商量着决定。
第二次求亲,姬老人因林场有事脱不开身,校长只得和七嬷去姜家。校长简直如给自己相亲,紧张地脸成了红萝卜。姜老爷子则像只红公鸡,雄赳赳的。不想姑娘轻易就答应了。校长放松了下来。七嬷则百感交织,潸然泪下。
接下来便是议“财礼钱”,校长笑道:“我不爱拐弯抹角。咱们两家人有话直说,不用请媒人。“三姑便下炕,喊来了两个儿子。校长道:“我也不爱讨价还价,你们说多少就多少。”
二春笑道:“那好,给一万吧!”校长吃一惊,强笑道:“一万是山里五六个姑娘的财礼钱,我可掏不出来。”二春道:“还说你不爱讨价还价哩,这不讨价还价了?我妹妹咋能跟别的姑娘比呢?她是山里一枝花么。一万没商量。”大春道:“小二别胡说八道,咱们是当亲,又不是卖妹妹。依我,一分钱不要,只要他们待承妹妹好就行。”二春道:“不行,无论如何得一万。”大春道:“一定要钱,让他们给一千算了。小二,你讲讲良心吧!妹妹咋没上成学?还不是为咱俩能上学?你这是在向妹妹要钱哩。他们背上债,妹妹过去了,还不是要还债?”二春道:“我知道咱俩欠着妹妹的,这一万是给妹妹要哩。”姜老爷子用青筋嶙嶙的手,捧着乱麻般的灰胡子,点头道:“是小二的话。钱要到手,我给你妹妹保管着。小心她拿到姬家,叫那小子哄了去。”三姑瞪了他一眼,挥着白粗布手帕道:“你就那么爱钱?老婆也能卖几个钱哩,你干脆跟女儿搭着卖了吧!好孩子,听娘说,你武老师养大发子就不容易了,咋能再向他给你妹妹要钱?还是你哥的话,一分钱不要。”
二春一撇嘴道:“他爱养那臭小子,关我妹妹屁事。”姜老爷子忙道:“是,是这话。钱要到手我看也不看一眼,全交给你娘。”二春又笑道:“钱先在武老师手里寄放四年。”老爷子道:“那不把金子放成铜,泥拖成水了么?”二春道:“武老师不是在供秀珍上大学么?妹妹一过到姬家,就是秀珍的婶娘了。这个好人,该让妹妹当。秀珍算是妹妹供上大学,那一万块财礼钱,由武老师经手,四年内分期付给秀珍。”
姜老爷子一下子扭过脸去,对着墙。别的人都笑了。七嬷骂道:“我把你个驴肏的,吓了我一头的汗。我一辈子还没见过一万块钱,哪里弄去?”二春坐在炕沿上,搂住校长肩头道:“我高中早毕业了几年,没赶上高考。要是我赶上了高考,也考上了大学,家也那么穷,说不定你们也要供我大学哩。”七嬷眼角湿湿地道:“真要那样,也真难说。这么招人心疼的孩子,我们咋忍心考上了大学上不成呢?”二春道:“好七嬷,当了亲,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我妹妹还比我招人心疼哩。他要待我妹妹不好,我非把他脖子扭断不可。只要他待我妹妹好,什么话不好说呢?他的日子,我也会帮他过的。”七嬷忙道:“放心。他要欺负你妹妹,我就打他个半死。他怕我!”
校长心里过意不去,要给两千块钱。兄弟俩坚决不收。
七嬷偷着给姜老爷子塞了二百块。老爷子心花怒放,道:“千万不敢叫那两个愣种知道了。”七嬷笑道:“放心。要叫 他们知道,不背着人给你。”老爷子露出那几颗难看的黑牙笑道:“好亲家母,你真是个大善人!”
副镇长刘东海,当初家穷个一到二三月份青黄不接,父母就领着孩子们出门去讨饭。东海酷爱读书。校长那时还是个平常教师,小学的费用都给他包了。到了初中,还让他跟自己一起上教师灶。东海没有铺盖,也是跟校长住着。高中毕业刚赶上1977年高考恢复,东海一举就考上了大学。走时的衣被,都是七嬷给缝的。几年大学的花费,也是校长供的。后来分到固塬镇政府,因为是惟一的大学生,只当了一年文书,就被提拔为副镇长了。自然,他跟校长夫妇关系密切,简直就像儿子一样。姬发不够结婚年龄,七嬷便去跟刘东海说。东海笑道:“嬷子叫我枉法,又不给我赃贪,就这 么空手来说,我可不管。”七嬷也笑道:“我倒肯给你送礼,就怕你不敢接。”
不过是玩笑,刘东海哪敢不帮这个忙?结婚证很快就领到了。两家定在腊月二十六成亲。
姬杨爹便让二女儿给姬杨发了一封信,要他无论如何赶在姬发成亲前回来,给人家帮帮忙,尽尽人情。姬杨接信后先是喜,那小子一成亲,他就不必为大妹担忧了。然而忧又从喜中来,还是为大妹担忧。十八九岁的大妹,正是爱得纯真浪漫的年纪,容易受那些爱情小说影响,万一一时想不通,出个事就不好了。他本来不在乎人情礼节,单姬发成亲,就不准备回去,还想在假日里挣双工资。忧虑大妹,才使他把挣钱放在第二位。
姬发的被褥有两床,衣服有五套,都半新。七嬷还要给他缝新的:“讲究个新气么!”姬发道:“我得了个好女子,就知足了。”死活不让缝。七嬷又在木器店给他买了个大立柜。姬发好说歹说,硬给人家把货退了。小伙子对秀珍满怀兄长式的疼爱,只怕校长夫妇花个手头紧了,给秀珍出手不爽。他又道:“客人不要拉扯太多,只请上剩娃哥、杨子一 家、外甥女就行了。”
这可是二十年来姬家的第一个大盛典,七嬷无论如何要办个红红火火,热热闹闹,道:“你要省,你心知肚明,客人不能省。我的那些侄子们,不请得行?”姬发道:“光他们,就几十号子人,置酒席得花多少钱?算了吧,省你日后跟姐夫天天吃咸菜。”任他怎么说,七嬷也不肯听。
腊月二十四,姬杨赶了回来,一见姬发就笑道:“你这号货色,怎么就交上狗屎运,把山上最美的一枝花摘到了手?真是好花插到了牛粪上。”姬发给了他一拳道:“还用你说?这话我自己早就说了!”
除过秀珍外,姬杨别的弟妹都放了寒假,连同家里别的人,都在给姬发帮忙,姬槐也在。姬杨是个最有眼色的,领着大弟、姬槐,上高爬低,给姬发的新房糊了顶棚,用白纸 粉了墙壁,在院里用帆布、席片搭了帐篷,又把小学校的条桌扛来,两个相拼,在棚下摆了席口。姬发心里正乱,许多活儿想不到,姬杨都替他想到做好了。姬发心里暗叹:“他要跟我是亲兄弟,该有多好!”
私下,姬杨又向姬槐说:“情义无价,咱们不必给发子送什么厚礼,他也不会怪咱们。你老大不小的,还向家里张口要钱上学,这种事就别再向家里人张口了。我买了一条毛巾被,写上你跟我的名字,就行咧。”姬槐觉他负担重,要认一半钱,姬杨怎么也不接。
腊月二十五,姜家为闺女“出花”。嫁妆摆在大院里,家织布床单三十六条,虎头枕十二对……十八床缎被一律白葛布里子。想想,山里许多人家,一大家子人就那么两床破被,这简直让人叹为观止了。观花的娘儿们无不咂着嘴唇道:“人家做闺女,咱也做过闺女。唉,咱的娘家……”
这一夜,按照风俗,姬发得有两个同族平辈已婚且儿女双全的青年陪他睡觉,俗称“压床”。姬发才不管这些讲究 哩。姬杨一回来,就跟过去一样,同他睡着。他又叫上姬槐。一有媳妇,他就不能跟朋友们这么亲热了。再说那跟他关系一般的后生,陪他睡,他也很觉别扭。
三人躺下。姬发跟姬杨打着对儿,姬槐则跟姬杨睡在一头,还把姬杨的胳臂给自己做枕头。可见这三位朋友之间也有亲疏,姬发和姬槐,都更喜欢姬杨一些。
高中的时候,姬杨以表里如一的美好,得到许多女同学的倾慕,他也暗恋着一个女同学。上次回来,那个女同学主动向他表白了爱情,愿意和他只领个结婚证,就在一起生活,愿意与他共同供弟妹们上学,愿意跟他过衣不遮体食不饱腹的生活到死,可是他冷冰冰地拒绝了。既爱那女孩,他就不忍她跟着自己受苦。这次回来,听说那女孩已跟着一个志愿兵走了。青春少年,谁不渴欲爱情?这几天,辛酸、凄苦、孤独,紧紧缠着他的心。下午,看看该做的活都做了他独自毫无目的的在山路上走了起来。路绝了,望着悬崖,想着日后抱残守缺的日子,大男子汉一个,他却像娘儿一样 伏地恸哭起来。
这三个朋友,同是高中生,却并不代表个人修养在同一层次上。即便是大学生,那个文化氛围很好,但只会啃课本,也未必能比得上有的高中生的个人修养。“功夫在课外”,姬杨对知识广泛的涉猎,使他有一种看不见说不清的动人处,也就难怪人见人爱了。
清醒的时候,姬杨只有对弟妹怀着好梦,睡着才有自己的好梦。此刻,他便闭眼欲睡。姬槐推了他一把道:“先别急着睡,咱俩今晚有任务哩,得教发子明晚怎么过。我可不懂。你年纪大,教他吧!”姬杨笑道:“年纪大,也童男子一个,知道屁。发子别的上头,我没有看起过。这在女人上,比我精灵。不用教,他会无师自通的。倒是,让他说说怎么勾上那么美个女子,咱俩好饱饱耳福。”
姬发蹬了他一脚道:“干了一天,还不困?梦里享福去吧,快睡!”姬槐笑道:“他勾女子那一手,惊天动地,听了你今晚别想再睡着了。”姬杨倒来了兴趣,逼问姬发。姬发只得道:“还不跟别人一样,我大姐跑烂了鞋,给我求得的这门亲事,有什么趣?”姬槐道:“你骗得了杨子,骗不了我。我知道二春的脾气,怕他杀了你,才没敢乱说。杨子也不是外人,我就说了吧!那天我回来背馍,猛看见你把人家女子拦在路上,还把自家胳膊划得血淋淋的,分明在逼人家。我忙躲到树后头去了。”姬发吓一跳,问:“谁跟你相跟着?”姬槐道:“还好,我一个。”他才放下心,道:“再不敢乱说了。”姬槐道:“要乱说,等不到今晚。从那往后,我都有些怕你了。”姬发道:“怕我什么?我又不是恶棍。”
姬杨道:“我俩都喜欢你,怎么好说你是恶棍呢?《红楼梦》中的凤姐,个性光彩夺目,挺招人喜欢的,但她确实是恶之花。花有雄性雌性之别,我们不好说你是恶棍,怪难听的,就说好听些,你呀,真是雄性的恶之花。‘色字头上一把刀’,小心,别叫这个社会,把你像大粪一样排除掉。”姬槐拍手道:“说得好。我早想说他,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姬发又在被窝里蹬了姬杨几脚道:“我的好日子里,少说丧气话。睡吧,我还得给明晚养精神呢。”
姬杨仍不肯罢休,道:“你没听人常说么,‘头茬茶不酽,到底不酽’?我不相信你娶了她,能真正幸福。说不定,还是你们悲剧的开始呢,逼不出好事来。我劝你,趁人还没 进门,结婚证换成离婚证,各自找两厢情愿的吧!”姬发道:“将来咋样,我不想。就是悲剧,我自作自受。我没有你高尚,也没姬槐非考学的志气,扶不上墙的死狗一个,不娶个绝色女子,这辈子还活什么味?我不会放手那女子的,别说 了!”姬杨叹道:“唉,姬发明晚要强奸一个好女子了!”姬 发翻身压住他,挥拳打着道:“再胡说,就从我这里滚!我从此没你这个朋友了。”姬杨架住他拳头道:“是朋友,该说的就得说。不敢说心里话,还算什么朋友?好,睡吧。我要说的,也说完了。‘明白人点到为止’,你不明白,我也没法子了。”三人这夜都没有睡好。
腊月二十六日一大早,盘髻仪式宣告了姜家姑娘少女时代的结束。二妗子和八姨,用一根红丝线绞干净她额前脖后的黄汗毛,然后打散她的乌油长辫,总合为为一个碟大圆 髻。她木木然,任人摆布。最后,套上闪缎红袄红裤,八姨端详了一会儿说:“是个清俊媳妇!”她吓一跳。乍觉得媳妇是另一群娘儿,却突然自己也成了人家媳妇,而且是最恨的那个男人的。难以接受这个现实,却必须面对、接受了,她的神情,由木然变为凄楚。
与此同时,姬家也装扮好了姬发。一套只洗过两水的将军呢制服,更衬出了他的英武。过了新年,他才二十岁,还是个大男孩,喜洋洋里又有些不知所措,一任武七嬷摆弄。
校长没有儿子,亲族、同事、朋友,视姬发成亲为校长给儿子成亲,都来贺喜。姬家人流如水。姬老人这日不能再不回来了。他还假公济私,让人把林场那辆旧手扶开了来,准备给孙子迎亲用。姬杨、姬槐,三下五除二,给手扶搭上了毡顶棚,铺上了席子,并在手扶头系上了红缎花。
夫妻婚后,难免磕碰。为使自己人占上风,这日男女双方,都要炫耀自己宗族的势力。伴姬发去迎亲的少年,把手扶挤得满满的。姬杨、姬槐自然不能例外,还有校长的许多侄子。副镇长刘东海也坐在手扶上。他以姬发的兄长自居。
姬发当然为有这样的官儿给自己壮势,很觉有面子。
早饭时分,手扶突突突驶进了三姑家的那一条巷里。巷里看热闹的人摩肩接踵。鞭炮声、唢呐声,响了起来。端端正正坐在炕上的姑娘,听着这声音如催命,用手捂住了脸。
大春、二春和姜老爷子闻声迎出。只见一个穿银灰干部制服的人,在车边犹犹疑疑的不敢往下跳。二春笑道:“看咱的亲家!”过去抱下了他。人哄地笑了。他是武校长,责无旁贷,领着这迎亲队伍。他的衣服并不宽大,人太瘦,才显得宽松飘逸。他也并非胆小,上了年纪,骨节子老闹疼,不敢随便跳。
校长上前握住姜老爷子手说:“亲家好哇!”姜老爷子抖着山羊胡子说:“有一句不中听的话,说到众人面前。亲家,亲亲热热是亲家,不亲不热是仇家。闺女这一交过去,咱还不放手。有个不好,咱这老脸就不好看了,不管你是书生武 生,当官的为民的。”校长摇着他的手说:“这才像父亲。放心!我这双手,握惯了笔把子,不过小时候也是个放羊娃,握过鞭把子。发子要欺负闺女,我就握着鞭把子,告诉他,‘姬家的女子,我巴巴结结娶上,老了还拍她马屁。姜家的女子,你不巴结,竟敢欺负。“长姊如母”,顺理成章,大姐夫也就是老子,你可以打老婆,老子也可以管教儿子。把裤子褪下来,先让老子照屁服蛋抽一顿再说!’”
姜老爷子见他书生而无呆气,为官而平易近人,甚觉可亲,大叫:“看酒!”婚礼上许多场合“看酒”,这是向天地献酒。二春端酒壶酒盅站在老爷子一边,东海则站在校长一边。姜老爷子一脸虔诚,校长则慌了手脚,趴在东海耳朵上悄声说:“你嬷子怎么没教我这礼数?”东海笑道:“教过咧,是你忘了。你只管看人家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吧!”校长还是怕人笑话,先声明:“我不懂礼数,这脑瓜也像漏斗,老娘们教的礼数一动就忘光了。错了别笑。”他按部就班,照 猫画虎,礼数倒没错,那个声明,倒把满脸庄严的姜老爷子惹笑了。礼数一完,车上的后生簇拥着新郎姬发,哗啦跳下车。姬发一点也不像刚才在家被大姐牵着祭告先人时的那个大男孩样了,落落大方,英俊潇洒。黑亮修美的眉毛,衬得一双多情眼更迷人。人啧叹:“那女子好福气,嫁了这么亲个嘟嘟的小女婿儿。”
新郎与新娘的两位兄长眼光相遇时,则不完全是友好,还有那种雄性野兽相遇时的威胁。姑娘那日情绪骤变,从此像换了个人似的,哥哥们虽问不出原由,但已对姬发有了狐疑。姬发也看出了他们的狐疑,故而眼光也如此。看热闹的人,拥拥挤挤要给新郎抹彩以讨喜。姬发被少年们围个水泄不通,早进了门。姬杨不管姬发,用自己的大身架子护着单薄的姬槐。姬槐的眼镜,要不是姬杨眼明手快,早被人挤掉地下踩碎了。
东海提着个大布袋,站在校长旁边。校长便从布袋里抓出一大把一大把的喜糖、分币、红枣来,撒个纷纷扬扬的像天在下雨。娘儿、娃崽们弯下腰,鸡啄米似的抢捡着。并不是喜欢糖、枣、硬币,山里人迷信,以为若给新郎抹上红,或捡到了这些东西,会有好运气。
姜家八姨是个脸如晒瘪的茄子,胸脯扁平,干瘦如猴子的老娘儿,裹腿几乎缠到了膝盖上。她那老姐姐舍不得闺女,没心管事,她成了姜家喜事的总操办,麻麻利利地跳来蹦去,大呼小叫。她手掌上早沾下了红汁子,可惜那伙后生屏风样将新郎围在席上,让她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碰,也无从下手。见校长笑眯眯进来,她老远便呼“亲家”。
校长从小跟他们弟兄姊妹玩大,忙亲亲热热答应,又问:“你好哇!”
八姨到他跟前,照脸一抹说:“好不好,就这一下子了。”校长一愣,用手一摸脸,一看是红,才笑道:“这要能给你带来好运气,我情愿你把我抹成个红公鸡。老成啥了,还是个捣蛋鬼女子。大概还学城里女孩减肥哩,越老越苗条了,腰不盈握。昨天我都没吃饭,肚子早控空了。快上饭! 我好吃他一个风卷残云。”人大笑。
校长另外坐在一个席口上,姜家几个老年人来陪席。八姨亲自端盘上菜。校长站起来说:“不劳亲家母了,让孩子端吧!”八姨笑道:“你这读书人,账算糊涂。咱是发子媳妇的姨,你是发子的姐夫,也该随他们叫咱姨。咱俩差着辈分哩,你还没大没小的对咱不恭敬!”她虽是调笑,却一下子把校长推回了现实,心想自己要有个儿子,这阵也该欢天喜地娶媳妇了,不禁有膝下空落之感,脸上的笑也不自然了,坐回座位。八姨是个会揣摸人心的娘儿,赶忙用生硬的甜嗓 音说:“说是姐夫,你比爹娘还亲哩。瞧瞧我那外甥女婿,不说眉眼的周正,说话透出的精灵,单他的穿着,也不亏是打你这从京城回来的人家出来的。人活一世,能有这么一个小子,就不是亲生,死也心安了。咱的小子倒是亲生的,二十多的人了,裤裆吊半腿,见了人只会嘿嘿笑,吸溜鼻涕。 你倒说说,亲生的能个咋?”校长内疚起来。好在方才那心理,只被这久经世故的老娘儿发觉了,要被姬发发觉,无父母的孩子,不知该有多寒心。以后可一定要小心,于是说:“说起这话来,我还对不住那孩子。年轻的时候,不知道疼孩子。一上年纪,知道疼孩子了,他又不是孩子。养他也不足道,那是人情良心。”
引魂面端了上来。校长那一碗,八姨故意放多了醋、辣子,还弄出些苦味来。校长不无感慨地笑道:“酸辣苦,这近二十年也吃了些。这一碗算是总结,日后跟着当儿媳的弟媳,一定吃的是甜头。”说着就吃下去了。唢呐、鞭炮又响起来,是催姑娘上路。两个伴娘扶姑娘下炕,来到爹娘屋里。爹娘和小侄子,坐在炕上,哥嫂们站在地下。她抱起小侄子,亲了又亲,再三说:“狗狗,别生分了姑姑!”
小侄子偎在她怀里,舍不得分开,嫂子硬抱了过去。她一手拉住一个嫂子说:“娘的头疼脑热,爹的冬暖夏凉,全托给嫂子们了。”娘忍不住泪水滚落。嫂子们流泪答应着。
她又向哥哥道:“到了人家,免不了有磕碰的。哥哥们知道了,千万别动火。哥哥们平顺,就是妹妹好。妹妹再没啥想头了。”
嫂子们递过烟荷包、烟锅,她手指抖抖地从荷包勾出烟末子来,按进烟锅,双手捧给爹,恭恭敬敬地说:“爹,女儿再不得天长日久侍候你老人家了!”爹嘴唇抖抖地含住。
她又接过艾蒿火绳,好容易点着。然后接过热汤,递给娘说:“闺女白养一场咧!”娘手抖了,汤溅了一炕,哭道:“闺女,要受了委屈,千万想开些!娘跟你爹,都老白了头,还动不动吹胡子瞪眼哩。”
姑娘一脸的戚然,跪倒在地,把额头紧紧地贴在这亲切的、埋着她胞衣的土上,唢呐、鞭炮声已三次催上路了。姑娘哭道:“咱走咧!”这一去,要过的将是她所不适应的生活,她愁煞,跪在地上硬不想起来。
两个哥哥早已忙着出去安排送亲队伍了。二人虽是“开门办学”那阵的高中毕业生,但在山里后生中,到底是开了心窍的,人活泛。都生得个高体宽,吃苦耐劳。眼下两家的日子,都已达到了传统日子的全盛。各人有一挂四套马车,木轮子一人高,动一动,轰然惊心。车辕用铁皮包裹。铁皮上錾有万福流云纹样,下垫红绒。旧社会山里的财主,也不 过就是这个排场。兄弟俩远没有知足,准备在一两年内,各人买一辆手扶拖拉机。但是送妹妹出嫁,等不到哥哥的手扶拖拉机了。就这么一个宝贝妹妹,他们不想让妹妹像人老几辈那样坐马车出嫁,从山外的朋友那里一下子就弄来了八辆 手扶拖拉机。九辆手扶拖拉机在村巷里一字排开,姬家接亲的那辆手扶拖拉机在最前头。第一辆和第二辆拉开了好大距离,中间是二十条彪形大汉,都是姑娘的堂兄弟,或骑在马上,或推着自行车。山路难行,家家都养着牲畜,但牲畜的主要作用如今是拉运庄稼,而不是代步,所以山里后生有许多不会骑马,只好骑自行车。
第一辆手扶是新娘坐的“花轿”。按风俗,爹要在花轿前骑马为女儿“踏路”,亲兄长则要在花轿两边骑马“傍轿”。二春却事先跟爹说好了,自己“踏路”,爹和哥哥“傍轿”。
伴娘扶起姑娘来。姑姨妗子们团团围住她,往外走去。爹、娘下炕跟出,小侄子哇哇啼哭起来。人团停住,是姑娘回头。嫂子将小侄子抱了过去,姑娘紧紧搂在怀里,眼泪止不住流到了孩子的脸上。孩子勾住她的脖子,越哭个不住气。嫂子好容易将孩子再接过去。人团缓缓移动到席桌边,校长便站起来向姜老爷子说:“天不早咧,我们上路了。”姜老爷子嘎哑着嗓门说:“吃好!”连围护新郎的那帮后生也站起来说: “吃好咧。你老人家甭舍不得闺女,迟早有这一天。”唢呐、鞭炮声,已在第四次催上路了。村巷里,人语喧哗。看热闹的人正在搜寻新娘间,那娘儿们的人团开了一道口子,露出花团锦簇的新娘。新娘回头,三姑老泪纵横地追上来。娘俩拉住手,都哭起来。八姨道:“回去吧!养女一场,迟早要分手。闺女是人家一口子!”
人团子强将娘俩分开。三姑一声长一声短哭着说:“‘跟着女子,流不完的眼泪水子’,哪个闺女不把娘的肠子揪断么?”围合的娘儿团子在花轿边分开,两个伴娘抱着“把轿”的一对童男童女先上了车,然后二春抱妹妹上了车。新娘被伴娘拉着,在大哭着唤娘。三姑更加动情,扑到车边哭个发疯。姜老爷子含泪劝道:“闺女又不是去了天边边,几步子的路,抬脚就回来哩,甭难过咧!”
唢呐、鞭炮声,第五次催起程。手扶冒着黑烟,轰隆隆响起来。迎亲的三国联军——姬、武、刘三姓男子,上了最后一辆手扶。二春却从最前面弯过马来,用鞭子指着姬发, 道:“你跟他们胡挤什么?下来,你是骑马‘跟轿’的。”姬发望着校长。校长笑道:“免了这个讲究吧,他不会骑马。”
二春便指着年纪最长的堂兄道:“你上手扶去,把自行车让给发子骑。”姬发叹道:“这下可要上气不接下气了。”二春冷笑道:“我们这么多弟兄,为你送媳妇骑车子上坡下坡都不怕累,你倒怕累了。”姬发道:“不怕,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怕。”便跳下了车。姬杨跟着跳下车道:“骑马就骑马。我是伴郎,伴你骑马。”接过一个少年的马缰,跃身上马,又拉上姬发来。姬发在后面抓着他的肩膀。姬杨催马跟到了花轿后面。他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劳动服,身体健壮,冬天又穿着很厚的毛衣,把粗糙的劳动服绷得紧紧的,剽悍而英俊,真有一股“西部牛仔”味。
车队动了。三姑追了几步,被几个女人死死架住。她叫着闺女,挣扎不已。新娘也被伴娘拉着,拍着车沿,叫着娘,哭成了个泪人儿。
二春策马领着这长长的队伍上了路。花轿上,两个伴娘盘腿坐在后面,新娘坐在中间,童男童女坐在前面。新娘微仰着头,半闭着眼,喉头哽动着,是在抽泣。姬发不敢看新娘的委屈样儿,把头埋在姬杨肩后。他后面新娘的众多堂兄弟,脸上都是不舍之意。在山里,堂兄弟姐妹间的感情,几乎和亲兄弟姐妹一样深。第二辆手扶上,放着板箱被褥床单等嫁妆。第三辆车上,缚着一群鸡鸭猪羊。姑娘在娘家喂着这些东西,听说姬家没有,一则她怕成天无所事事面对那恶少,二则她听着鸡鸭猪羊奏出的交响曲长大,没有这些精灵,她会寂寞的,于是便让哥哥缚了也给她带去。后六辆车 上,则满坐客人。
姜家姑娘,继续着她的人生历程。车队时而上,时而下,时而出现在松林,时而出现在溪边。松林里的锦鸡雉鸡,惊得从这个树梢飞上了那个树梢。这几日天气有些转暖,溪里冰融声轰然不绝,水都浸上了岸,恣肆奔腾,蔚然成河。一群乌鸦。毫无畏惧地落在队伍后面啄着什么,像路上散落了些黑色马粪,不时快乐地发出极刺耳的叫声。断坡上,是无尽枯艾蒿、灰蒿、臭蒿、蒺藜。“响铃铛”的枯蔓 像晒渔网一样搭在山毛榉树上,干果在感觉不到的风里微动着,发出细如蚊哼的声响。
空里些有微云,高傲、轻薄、索然无趣。 在这景色变换不定,却变不出冬日荒凉的山道上,一辆三套车正在滚滚下坡又上坡。马响鼻打得格外长,长长的水汽在马额前缭绕。车夫是武剩娃,车上载着一群乱弹艺人,要去姬家凑热闹。
姬家铜钉门前,枝节盘虬的百年老树下,破石碾边,人熙熙攘攘个狗都吓得不敢吠。娘儿们袖着手话家常。孩子们欢蹦乱跳,从汉子们胯下钻过,又搂住娘儿们肥硕的大腿。汉子们咂吧着旱烟锅,磕着因袜子破烂而冻得发麻的脚后跟,谈论着庄稼活计。然而人人心不在焉,不时翘首伸脖望从姬家到姜家的弯弯山路。山路上突然黄尘飞起,孩子们欢呼:“来咧!”
院里的人听到外面一声“来咧”,便十声八声地呼“来咧”,往外紧趋。厨房的娘儿们听到院里脚步声乱了,也乱喊“来咧来咧”。正在厨房忙活的武七嬷,也不解围裙,也不掸身上的柴灰,拖着一条黑头巾,扎煞着两手,三脚两步赶出。一辆三套车轰轰隆隆滚来,吱嘎停住,上面是一群东倒西歪的艺人。七嬷笑道:“我才说,不该去接新娘,该锣鼓鞭炮去接他剩娃哥。你还是发子的大恩人哩,他的大喜日子里,你咋到这阵才来?”车夫对人世早已心灰意冷,懒得礼节周全,竟没有搭理七嬷,自顾自卸车,把马拴在桩上。
众人面前,七嬷好不难堪,但她知道这车夫看似暴躁无礼,却最重情重义,并不介怀,引他们到席桌上,叫人铺菜上酒,安顿他们先慢慢吃喝。
弯弯山道上,再次黄尘飞起。姬家轰动了。门里门外,一片声喊“来咧”。鞭炮的轰鸣声震聋发聩。七嬷激动得胸脯高起低伏,解下围裙,掸了掸衣服,拖着头巾,晃动着肥 硕的屁股,冲出厨房,又突然折回来,对着缸里的水,照来照去,整着头发。姬杨娘笑道:“快接亲去吧!你倒成新娘子了,打扮个不够,没个臊!”七嬷啐了她一口说:“我哪在打扮?我看缸里有水没有,好叫熬酽茶。”说着和姬老人一人执了一个尘甩子,率领男女亲族,拥出门接亲。
弯弯山道上,那迎亲送亲队伍转入了山丘后面,尘烟俱无,些声不闻。姬家门前,亲戚们拥着姬家的老爷子老娘儿,手搭在眼眉上,巴望着。突然尘烟又起,是队伍弯出了山丘。姬家门前一阵骚动,人窃窃私语着。原来当时山人眼里,用手扶迎娶,如同城里人用“皇冠”小车一样排场隆重,况且还那么一长排手扶,真可谓在山里排场隆重空前了,所以人人惊叹。尘烟愈来愈浓,愈来逾近。近到跟前,却并无尘烟。最前头的二春,跨着枣红骏马,一路马不停蹄,人与马俱汗涔涔了。
武七嬷与人呼啦退后,亮开场子,是马踏上了姬家门前的硬土。马蹄咚咚,响鼻急促。那二春犹自加鞭,这骏马奋 蹄朝武七嬷踏去。人一声惊呼,马前蹄在武七嬷头顶腾空, 刨着,猛转身朝着突突来的手扶,稳稳落地,尾巴扫在武七 嬷脸上。
武七嬷已经吓得全身稀松,好容易醒过神来,正要破口大骂,却变骂为笑。她想起当年四爹也在自己出嫁时以此来吓武家婆婆。那婆婆当时后仰倒地,一条腿高高抬着,半天 动也不动,裤裆早湿漉漉了。这不过是为叫男家不可薄待女子,女家显示女子有倚恃而已。不想二春这一举,激怒了姬杨。他策马前来,抡着马缰朝二春冷笑道:“姓姜的,你真 英雄,英雄到老娘儿身上去了。姑嫂磕碰,古来就难免,日后大姑与婶娘有争纠,你再这么过分,我就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不信,你等着瞧!”
姬发也一脸愠色。七嬷忙道:“好孩子们,喜日子里,不敢打架。谁家哥哥不疼妹妹?可惜,我没有哥哥。”二春笑道:“没有哥哥,你可有个好侄子咧!”
原来二春因为那个花花肠子父亲,最讨厌姬发这种花花公子。心想当日求亲的,要是姬杨多好。他当初也穷得没裤子穿,所以不在乎姬杨穷,只在乎姬杨的为人:朴实本分, 通情达理,又不是那种少棱没角的,最有刚性。便道:“放心,这是最后一回,我再不欺负你大姑了。你大姑的为人,谁不知道?不过发子要小心,他欺负我妹妹,我就杀了他。”
姬杨笑道:“你杀了他,给他赔上你的命算了,我可不给他赔我的小命,只要你不欺负我大姑就行!”
手扶拖拉机,已在门前停了一长排,熄掉火。十几个壮汉,在车前站定,朝天齐放三眼枪。正在姬家上空飞动的山雀,霎时消遁。
迎亲的众少年跳下车,接过送亲的众少年的鞭子和马缰,把马拴一边,引人进院去坐席。姬老人与姜老爷子看过酒,有人便在第四辆车边放上条凳。校长端着酒壶酒盅,恭恭敬敬站在姬老人身边。人高喊:“亲家姥爷,亲家姑夫……”被喊者庄严踏凳下车。姬老人也神情庄严,就在这里,他送走了一个个女儿孙女儿,接来一个个媳妇孙媳妇。
每一个娘儿背后,都有一长串故事。每一个故事,都让老人想来感伤。至今与他同在的,嫁于武家的这个孙女和娶于姜家的这个孙媳,是绝无仅有的。他高寿八十多,而儿孙们却一个个眼睁睁夭折,高寿于他,实是大不幸。他颤颤地用尘甩子一甩客人衣服,从孙女婿手中接过酒盅递上说:“太亲家公来咧!”姥爷接住喝了个满胡子酒珠道:“肏毬的,一路黄尘!”
男客接完,便是神圣的接新娘了。七嬷的女儿端着酒壶酒盅,站在母亲身边。姬家对于七嬷的女儿只是一门亲戚,但对于七嬷则是神圣娘家,魂魄所寄,所以娘俩神情迥异。女儿好奇地东张西望着,母亲则一脸肃穆。
人高喊:“引新魂!”花轿上那个小男孩,抱着红公鸡站起来,怯生生的。姬杨抱下他。七嬷用尘甩子一甩鸡冠,以酒洒地,又给男孩塞了个红包。姬杨便把他抱往新房。人又 喊:“财神到!”花轿里那个女孩,抱着钱匣子,被伴娘扶了起来。她被这庄严气氛吓得早尿湿了裤子,只哭着往里挤。
八姨道:“这囡儿没出息,怕日后当新娘子,也吓得尿裤子 哩。”姜老爷子便笑道:“方才忘了,该让咱俩当童男童女来着。你胆子大,保这阵不吓得尿裤子。”八姨瞪了他一眼道:“你还童男哩,呸,别叫我当着新女婿面,说出你好听的来。”姜老爷子便只笑,不敢再说话。校长抱下那女孩,她越号啕大哭个不已。人三喊:“接新人!”两个伴娘,搀着新娘站了起来。
这是一个辉煌的瞬间,人人表情肃穆。
“十里不同天”,尽管这一方土与那一方土,这个民族与那个民族,婚俗迥异,但仪式之神圣,是共同的。这是人类对于繁殖的崇拜,是出于自身生生不灭的本能。
这神圣的仪式,震撼至深的莫过于新娘。她已然不再是离娘上路时的那样忧戚,但成为新娘的反常经历,难言之痛,也使她难以喜洋洋。此时她目光微淡,神情庄重动人, 俨然似神女。另一个心灵受到很大震撼的当然是姬发。事实上,当他五六岁对七嬷的怀抱不再恋恋不舍的时候,就开始踏上寻觅另一个女子的旅程了。十四五年来,风风雨雨,寻寻觅觅,漫漫长行终于到了终点站,他寻到了她。他成家了。他渴欲她把甜蜜、温馨带给他,带给姬家。唉,他到底成家了!
又是一排惊天动地的三眼枪声,接着唢呐声直冲霄汉。姬发磕了磕有些抖的脚,迈开两条长腿走到车前,伸出粗壮的胳臂来,手心都湿了,轻轻抱下了新娘。山里男女讲究 多,接触的机会少。他这是第一次拥一女子入怀,胸膛里那颗心如羯鼓劲擂,精致的脸盘上也血色潮涌,臊个都不敢看七嬷。
七嬷此刻心情也极复杂:新娘将接走她肩上对姬家的那副担子,是轻松,也是失落;同时她所钟爱的,牵肠挂肚的孩子,心已然被新娘占据,她又嫉妒。而当尘甩举起时,为人之母的那伟大的慈爱,压倒了所有心绪。曾几何时,她锄地将姬发负在背上,他舒服地咿咿呀呀着,尿湿了她的脊背。而今他已然长得自己才及他的胸脯高,知羞害臊了,聪明英俊,娶上了媳妇,她怎能不感到幸福呢?尘甩轻柔地在新娘身上拂着,拂去了她一路风尘。七嬷眼角潮湿,饱含深情地说:“闺女,到家咧!”
唢呐声里,七嬷跟着新郎新娘,踏着炮仗屑进了门,人也蜂拥进去。姬老人已端坐在祖宗像前。新郎放下新娘,两人并排而立。人高喊:“拜天地祖宗!”新夫妇在姬老人脚前跪磕下去。老人一手拉住一个,幸福得嘎哑着声音说:“行 咧!”一边八仙桌上,设有姬发爹娘的灵牌。人再喊:“拜爹娘!”姬发牵着新娘,径直来到校长夫妇面前,扑通跪下,连连磕头。老两口吓一跳,刚要说“错了”,却突然明白了姬发的心。校长那颗大似汪洋的父心里,排起了接天巨浪,指头轻轻一弹,似乎就会如纸破裂的干瘪脆弱的胸壁,如何经得起这么强烈的冲击?他跌坐在长凳上,心中的惊涛巨 浪,已然从眼角涌出,白皙的手指颤抖着,掏出手帕来拭着眼角,老娘儿似的絮絮叨叨说:“我有一同学叫张之源,位已经很高了。儿子五六个,连妻子也前后换了三任。最近 我从电视上看到他携第三任妻子出访,那妻子比他的大儿还小,至大不过二十几岁,一袭丝绒旗袍,高贵优雅。我不过是侥幸当上了这偏僻山区的校长,梳着马鞍子髻斗大字不识半个的妻子伴我至今,按传统观念也算绝后了。我听说了张之源那铺着进口地毯、纤尘不染的家里许多龌龊的故事,而我这土壁土炕之家,人情却是如此甘美。我虽穷酸卑微,也知足了。张之源虽出类拔萃,抛头露面之余,寻常居家之时,需要点人间真情的时候,未必能如愿以偿。如此说来,我这一生也不见得是失败人生。”
他回归乡土后,言谈并不“之乎者也”,也不呆涩,不然他就会失去与乡亲们的正常感情交流,然而这一席半文不土的话,却并不使乡亲们感到隔膜。感动最深的,当然是七嬷。她拖着沉重的身躯,扑倒在姬发爹娘的牌位前,号啕大哭:“小爹、婶娘,亲个当当的人,歇下心吧!咱跟你侄女婿,给发子把媳妇娶上咧!”
新娘又一次受到震动。以前在集上见到七嬷城里娘儿似的提着网篮买菜,校长则背着手踱方步,已然不同于在织机上前摇后晃的娘和没个稳重的爹,心中便对他们油生神秘、 陌生感。离娘上路时的忧戚,也有不知如何应付这一双准公婆的成分。经这一絮叨,一号啕,她发现他们情到真时,一如自己的爹娘,对他们的神秘、陌生感,荡然不存了。
姬发搀起七嬷,劝慰着。七嬷号啕并非因为悲戚,也就破啼为笑了。姬发又拉着新娘在车夫面前跪磕下去,起来,把自己的脸贴住车夫的脸说:“剩娃哥,还像小时候那样, 拿胡子扎扎我。没有你从狼口里救我,我哪有今日?”
恰在这时,秀珍拎着个提包,兴冲冲回来了。她已把向姬发如何表白爱情,在心里设计了几百遍。想来姬发听后, 一定有意思,保证吓一大跳,而且要以不配为由,拒绝她。秀珍准备在他心神不宁,认真思考上几天后,再跟他说。只要她不在乎两人在地位上的差别,“心诚则灵”,相信姬发最 终,会打消一切顾虑的。
到了姬发家门前,见人乱哄哄的,秀珍吃惊地问一个老娘儿:“发叔没出事吧?”老娘儿笑道:“大喜事,娶上媳妇咧!”秀珍如觉头顶响了个霹雳,脸色惨白,忙捏着提包低头向家走去。那老娘儿喊:“你一家子都在这儿帮忙哩,门锁着。”她也没听见。恰好姬杨出来叫客人坐席吃饭。老娘儿便向他道:“你那上大学的妹子回来咧!”
姬杨忙向家里赶去。只见秀珍搂着提包,缩着肩,正站在门口打抖。姬杨笑道:“山里比你们学校冷,衣服也不穿厚些。”脱下外衣给她披在身上,打开门。秀珍问:“发叔真结婚了么?”姬杨道:“坐炕上暖和暖和再说。”引妹妹到房里,让她上了炕。一摸炕,不太热,便要抱柴烧。秀珍哽咽道:“哥别忙乎了,我不冷。”
姬杨便在炕沿上坐了下来。秀珍哭出了声。这是她感情上的第一次大挫伤。家里别的人,她都不好给倾诉的。他们不会理解,还会大惊小怪,惹她烦。只哥哥有一个开放、包容的胸怀,能让她敞开心扉。从小,她遇委屈,就找哥哥,而不跟爹娘说。弟妹们都是哥哥抱大的,个个都让哥哥揩过屁股,她也不觉在哥哥面前有什么难为情的。谁知还没等她 张口,姬杨就道:“哥知道,你老早就迷上发子了。嘿,你的眼睛不藏事,望他就像探照灯。”
秀珍气得道:“我就迷他,迷个死,关你屁事。”姬杨忙笑道:“我说着玩儿哩,你就动真了!”秀珍正一肚子委屈没处发泄,便瞪了他一眼道:“这是玩儿的事吗?你还是人家的哥哥哩,早知道,怎么眼看着他成亲,不给他把话说开?”
姬杨沉默了半晌,才道:“我不愿他知道你爱他,不愿你嫁他。”秀珍不解地望着他。好一会儿,她冷笑道:“我还以为哥不同俗,心里没有等级差别呢。你也是农民,看不起他,就是看不起你自己。我是大学生,也是农民的女儿,要看不起农民,就是看不起爹娘、哥哥。我不敢忘本,我不是那号人。”
姬杨点了点头,道:“难怪妹妹考上了大学,本来就是个有头脑的。我没有看不起农民的意思。发子的问题,我当面跟他说了。背后说他坏话,不合我的性格。我不跟你说他什么,让时间来说话吧!你慢慢就会看到,他不是你想的那么好。”秀珍道:“这我知道。不就为跟武大交往的事吗?他一身的毛病,可他就是比别人有魅力,我就是爱他。他的毛病,别的女人不能真正改变,将来他不会平顺的。我相信,我正是你说的,有些头脑,能影响他,能叫他一辈子平顺。他娶了别人,我没法子不为他将来担忧。我就是爱他,到死都爱他。”
姬杨感动了,叹道:“这么说,天生你,就是在发子的橛子上拴的!你恨哥吧!哥应该早给他说开才是。看来,哥还是不懂你。”秀珍道:“我为什么要恨哥呢?谁我都不恨,这是天缘不凑巧。哥你放心,我也不会做出什么傻事的。自然界有风雷闪电,人生也难免一而再的打击。不管怎样,我都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否则,我就对不起把我拉扯成人的爹娘,下煤窑供我上学的哥哥。而且,既然发子爱的是别人,还成了亲,从今往后,我和他中间就隔着一堵不可逾越的墙了。我把对他的爱,只会埋在心里。不多说了,我们过他家去吧。我回来了,就该也给人家帮帮忙。”
姬杨忍不住流出了眼泪,想笑,却哭声道:“我就是怕妹妹想不通,万一出个事情,才回来的。想不到妹妹这么懂事。哥还有什么不愿意为妹妹付出的呢?哥就是为妹妹死了,也是笑着死的。”秀珍把头埋人哥哥怀里哭道:“哥大学都没上成,还没事人一样。哥心里怎能没事呢?哥放心,多大的打击,我都能挺住。可我没法子叫我心里不难过。我就想哭。也只有这么好的哥哥,才能叫我好好哭。哥,你也哭吧,把心里的难过都当着妹妹哭出来吧!”姬杨紧紧搂着妹妹道:“老天生给我们这么个条件,人想活得不一般些,太不容易了。哥昨天下午,一个人在山上都哭了。你哭吧,好好哭吧!哭够了,咱们再过去帮忙。”秀珍没有哭,只叹:“世上的事真难说!上大学这么不容易的机会我得了,喜欢的人以为唾手可得,却得不了。按说我跟发子比姜家女子 近,‘近水楼台先得月’,不想倒让她先得了。唉!”
从此后,在男女之爱上,秀珍心里有了盲点。
姬家的客人,正坐席吃饭。姬发那光嫩富于弹性热乎乎的脸,亲热地贴着车夫那满是苦皱的脸时,让他那冰冷的心也热乎了。同时,后生的敬爱,也使他不得不又看到现实的残酷。老到今个,本来也该有自己儿子的这一天,然而穷鬼却把他害个一无所有。难以压抑的辛酸,又升上心头,他一杯苦酒下肚,一摆手,艺人的胡琴响了,他也开口唱起来。
孤苦伶仃,吃硬的喝冷的,穿破的睡冰的,使他比实际年龄显老十几岁,口开时已不存一颗牙了,唱时直露风。辛酸压住了姬发给他的那一丝暖意。他嫉妒校长,甚至嫉妒姬发,所有娶了女人的男人都让他嫉妒。他也拼命诅咒嫁了人的女人,唱的是《烂婆娘》,说从前有个邋遢女人,头上虱子半斤,脚板子黑垢半寸,脚板子踩着鼻涕和面,虱子调着涎水炒菜。姜八姨坐在他旁边的桌上,扭过头鄙夷地说:“有老婆就不这般骂娘儿咧!”他胡子迸翘,眼睛裂睁,吓得八姨扭回头去和二妗子说起了别的,不敢看他。他又诉唱起庄稼汉的不易:
西来赶马,东去放蜂,
山里打猎,田里使地。
伐木拉网,采石赶场,
一样一桩,下苦行当。
马哟,生是靠腿,
庄稼汉活人哟,就卖的那一膘肉吔!
唉——吔,
好马腿溜长吔,
好庄稼汉,一膘肉吔!
他哭了。老泪从颊上的胡子,滴到了下巴上的胡子里。
姬发想自己既已成家,日后就不能老靠校长夫妇接济了。自己既无别的本事,就只有靠卖这一身好肉生活了。唉,说到底自己不过是一个庄稼汉,下苦人罢了。于是,他怜悯自己的同时,也对车夫满怀同情,满倾一杯酒,恭敬举给车夫说:“剩娃哥,你苦,咱瞧得见。你没娶上老婆,那是没法子的事。咱今个起,热热和和有一个家了,你要不嫌,就搬来跟咱过活吧!”
车夫又一次被他感动,把胡子向两边一分,饮下酒说:“咱一来浪荡惯了,过不惯有家室的日子;二来这一上年纪,脾气变得越古怪了,跟你们长处一起,会伤和气的。你有这心,咱就心里热烫咧!唉,咱要有你那样的姐夫、姐姐多好,就不活得像个死人了。好好孝顺老两口,疼你媳妇吧!”
姬发点了点头。车夫便向艺人们喊:“各位赏脸,咱顶疼的后生大喜日子里,吼就吼他一个挣死命。”艺人们笑道:“自然,放心!”八姨赶紧扭过头来,说车夫唱那从前财主瞌睡的当儿听的曲子,没劲,既疼发子,就唱些正经的。车夫咬牙骂了八姨一声“臭娘儿们”,将对已婚男女的嫉妒、仇恨和自身的辛酸,最后泄尽,打量着新夫妇,轻轻地,甜蜜地哼哼道:
哟嗨哪个妹子哟,
甭裹着脸蛋蛋咧,
——扎起你那头巾角吧!
见了哪方人,
你就说哪方话吧!
到了哪方土,
你就受哪方苦吧!
哟嗨哪个妹子哟,
甭裹着脸蛋蛋咧,
——扎起你那头巾角吧!
粉脸蛋不晒个透黑,
你呀,亲亲,
就不是咱庄稼院的好婆姨!
人乐了。厨房也排出了大菜。姬老人掂起筷子,让着姜姥爷道:“太亲家公,吃!吃了喝了,才落下了。人在世上,啥都不是自家的,就身子骨是自家的。把身子骨吃好!”姥爷虎视着菜盘,咽着涎水笑道:“这么多好菜,真把嘴务成菜园子咧。”
客人里有个老癞头,同长凳上的人嫌恶他那一头癞疮,屁股一直移到板凳梢上。老癞头装作不以为然,等到他最爱吃的核桃炸鱼上来,冷不防一抬屁股,板凳一翘,那人哧溜钻人桌底。同席的人扶的扶,笑的笑,等到想起鱼时,老癞头已扫荡了大半,剩下的还是鱼头鱼尾。
姬发夹了一筷子菜,送人车夫口中。车夫感激却吐到地上,向艺人们点头示意。艺人们会意,随他不谐调地唱起来。艺人娘儿害羞地嗓门既尖又亮,艺人汉子翘着下巴,嗓门宽而且沉。依然是苦字开头。众人一声“苦吔”,车夫那高亢发颤的嗓音便在姬家上空飘荡起来:
唉哟哟,
山里路弯吔,
山里路窄吔,
山里人苦吔。
艺人们张开油晃晃的嘴唇,群起而响应:“苦吔——!”
车夫趁别人唱时赶忙就姬发手里喝了一杯酒,拿大袖一抹那狮鬣般的胡子上的酒珠,也顾不得等别人声音落下来,就破开嗓门压住所有人的声音,惊心动魄地唱道:
唉哟哟,
山里的娘儿,
脑后头倒梳骆驼髻吔;
山里的汉子,
身板上反穿羊皮袄吔;
山里的活路,
少也比满山的蒿草多吔。
艺人们又是一声奔放的“苦吔”。
车夫嗓门嘶哑,脖子拉长,拳头攥得青筋虬起,嘴难看地最大限度歪张着,唱道:
过年咧,
苦日子到头咧,
娘儿们提出老酒咧,
尕娃子端出线辣子咧,
一家子团坐在热炕头咧。
艺人们痛快地叫声“唉哟哟”。
车夫声嘶力竭地唱道:
嘴唇子吸溜着咧,
心里着了火咧,
这日子算是啥味道吔?
艺人们拍着桌子乱哄哄嚷道:“辣吔!”
车夫似唱非唱道:“啐,毬的,错咧!”
艺人们又踢踏着脚,直震得油布帐篷哗啦哗啦作响,吼道:“苦吔!”
车夫声音又高亢发颤起来:
凭良心把话说吔,
这日子到底算啥味吔?
且进一步似唱非唱地提醒道:
酒也不是,
蜜也不是,
咸菜不像,
酸醋不像,
到底像啥吔?
艺人们似乎恍然大悟了,兴高采烈地刺耳呼啸:
汗味吔!
车夫似唱非唱,痛快淋漓:
骂咱汗臭的,
是畜牲!
嫌咱汗脏的,
是驴肏的!
干脆说起来:“金殿玉阶的皇帝佬,也靠咱刨土坷垃的庄稼人活!庄稼人,了不得吔!”
于是艺人们高吼:“吔——嗨!”
不加修饰,不打折扣地释放音量间,人生的重荷,人世的仇恨、提防、嫉妒、中伤,全被吼光了,抖落了,就留下了豪放,一泻千里的豪放。
最震慑莫过的,还是新娘。多少日子来,她把世事人生,想了万遍千回。世事人生,断断不是姬发刀逼她之前心目中那样十全十美了。她绝望之后,是无奈。无奈到今,转而不再无奈,不再绝望,但世事人生,并不因此恢复她从前心目里的十全十美。往日的美梦已然破灭,来日她将过的是流泪、流汗、流血的日子。自然,酸辣咸苦难免,但她觉的,只要自己不惜流汗,还会有甜味的。从今日姬发不忘校长夫妇和车夫的恩情上,她对姬发的认识,不再是刀逼她的那个冷酷无情的少年了。他内心有阴暗处,但也有阳光。
人人激动异常。
菜上完后,七嬷便率领本家的娘儿们在厨房里也吃起了酒,得意之下,还哼了小曲儿。席上大块吃肉,大杯喝酒,不久也醉了个一塌糊涂。童心不泯的武校长,一改往日的谦 虚和含蓄,淘气地向姬老人大肆卖弄上海话,一会儿又摇舌一变,讲起了标准的普通话。姬老人端坐着,捋拂长须,神态慈祥,似在恭听,其实一个字也未听进耳里。他本是个仙风道骨韵味十足的人,已然进入佛界仙境。孙女婿忽然命令道:“老泰山,干一杯!”姬老人微微一笑,撩起上唇的胡子就仰头干了一杯。多杯之后,姬老人仍稳如泰山,那固塬硕儒却颓然醉倒。
姜八姨头发一绺一绺散到了脸上,活跃如翠鸟,和隔桌的村长一会儿骂俏,一会儿说体己话。村长醉后,忘了平日很困难地端起的官架子,脑袋像风中的不倒翁,点个不住,沾满饭菜和酒珠的大胡子,则嘟噜嘟噜颤个不住。
东海今日在恩师和师母面前,更不敢端官架子,出出进进,端饭端菜端酒,格外殷勤。但别人并没忘他是官,且镇长在山里人心目中还是大官,因此都巴结地向他敬酒。乡里乡亲的,不喝似乎是不给人面子,他只得硬着头皮喝。他还不是那种酒肉穿肠过的官油子,没多大酒量,很快就喝醉了,这阵喊着“上菜上菜”,从厨房娘儿手里夺过一盘正喝的肉汤,摇摇摆摆,一路四溅着进入席口,放在了八姨肩上。正赶上村长说了一荤话,八姨羞了,一捂脸,盘子就叫人心疼地打碎在地。
有人钻到桌底下呕吐,有人则干脆站起来喝。帐篷下,满是些赛神仙。
那刘东海打碎了汤盘,像做了坏事的小孩子样,不敢到厨房去见师母,躲进了后院。偏新娘陪嫁来的鸡鸭猪羊和姬发的狼狗黑子拴在后院,他看着它们被束缚的样子怪心疼的,便一一解开。于是,那些家伙争先恐后,一哄而出。鸡飞到了桌子上,猪在桌下哼哧哼哧吞人呕吐的污秽,狗前爪搭在人胳膊上,舔盘子里的肉汤。
鸡啄着姜姥爷胡子上的饭渣儿。老人以为是孙子在揪,呵呵笑个头上的白羊肚手巾角急速闪动,如旧戏上的官儿抖翎子,踢了桌下的猪一脚说:“前山四老汉,呸,你也有脸 上席?没出息,才喝了几杯,就钻桌底下了,还哼哼唧唧哩!”又拍着狗脑袋说,“这娃崽,慢慢吃,没人跟你抢!脸咋毛乎乎的?年轻轻的就留大胡子,不学好!”
姥爷已没了一颗牙,说话时发出嗤嗤的漏气声,如大姑娘在害羞地笑。说罢,他夹了一块肥肉,塞人嘴里。肥肉在光牙床上滑来滑去,还是一块肥肉。姥爷便瞪着眼,扩充喉咙,喉头上下激烈抖动,把肥肉块囫囵咽了下去。然后把胡子捻人嘴里,有滋有味咂着,像婴儿吮奶。忽然,他觉头沉甸甸的,一时又感觉好像在家中自己的屋里,便打了一个哈欠道:“睡,上炕!”弯腰去脱鞋,不料那脚却像田鸡一样,蹦来跳去的,抓个不住。姥爷的手,只管跟脚捉着迷藏,涎水都流到了脚上。
村长终于钻到桌下搂着心口打起了滚。姜八姨也就趁此换了目标,和一位老乱弹艺人亲哥哥呀香妹妹呀对起了山歌情调。她拼命把声音往娇嗲嗲地捏,却总有老年人的那一种沙音不服驯地冒出来。突然她发现姜姥爷狼一样龇着牙在瞪她,这老女儿羞得一吐舌头,把满是皱纹的红脸对着墙角,咯咯只笑。
桌下早已醋性大发的村长,听着八姨的笑,就像耳朵里钻了一群苍蝇,响雷放炮似的吼:“笑!呸,就知道笑!”八姨则听着他那吼声,像刽子手的刀砍过来一样,一下子收住了笑,挺平了脸,紧紧闭住了眼睛。
正凶狠狠的姜姥爷,却张着血盆大口,纵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又道:“来,来!喝酒,喝酒!好酒,真好酒,下了毒药我也喝!”没好气的村长,一跃而起,泼了姜姥爷一脸酒水。
乡村喜宴,杯盘狼藉,浮生百相。客人醉得越厉害,主人越觉脸上有光。
姬发身为新郎,不敢一塌糊涂,竭力少喝酒,但仍微醉。他脸红亮,一把扯开衫子排扣,乜斜眼打量着新娘,满目含情。新娘躲闪回避不过他的眼光,便起身往厨房走去。
七嬷半醉里,感觉异常灵敏,老远就知道新娘进来了,忙把蓝印花围裙卷起来往腰里一塞,像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一 样扭着胖腰身迎了出来,拉住新娘的手说:“那一伙酒疯子,把咱的心肝吓坏了。快进来,咱娘儿们斯斯文文地吃。”新娘粲然一笑。这是她路遇姬发以来,第一次开口笑。果然动人无比,把个武七嬷乐得发昏,牵她进厨房,安顿坐在灶前的木墩子上,命令道:“秀珍,敬你婶娘一杯!”
秀珍正在案前剁熟肉,擦了擦手,端过一杯酒,叫着“婶娘”,恭敬递上。新娘心目中,考上大学,如同登上了天,所以秀珍已然是神圣、神秘、神气的了,赶紧接住,背过身子喝了,然后向她亲切一笑。秀珍也报之一笑。
姬发眼光跟着新娘进了厨房,猛看见厨房门口似有秀珍的身影一闪,忙赶了进来,见果真是她。衣着依然与山里姑娘无异,只是头发没结辫子,而散披在肩上,动身间,飘来拂去。知识的浸淫,使那双好看的眼里,似贮藏着无限秘密。姬发笑问:“大侄女几时回来的,我怎么不知道?”秀珍声含人难以觉察的幽怨道:“你眼里只有媳妇儿,再能看见谁?怎么闪电一样,这么快就为人丈夫了?我眼里,你才初长成人。”
姬发只不好意思地傻笑。七嬷道:“都二十了,不小 咧!”秀珍一笑说:“二十是虚岁,要按周岁,才十九。婶娘,你比他老成。我这个叔叔,从小跟着姑夫大姑,比起咱们来,他就像在蜜罐里泡大的一样。看着面善,淘起气来,也真可恶。你可别把他当混账,其实心跟他的长相一样,好着哩。就是混账,他也是个可爱的混账!”七嬷两手一拍道:“我正要给你婶娘说这话哩。自他回了家,我的管教话他就当成了耳旁风,成天肏神捣鬼,交些不三不四的人。他还是个没调教好的小马驹,娶上媳妇,就给他拴上笼头咧,我也 就歇下这心了。”
少年姬发的生命之河,在寒冰与烈火的情爱中,静默的上游成为过去了,奔腾澎湃的中游已然届临。(第六章完)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2:50:39
标题:
第七章 爱
年节前后,红白喜事最多。车夫武剩娃,几乎天天领着那班艺人给凑热闹,以赚几个零花钱。他能手擎两把唢呐,吹尽天下曲牌,肚子里的歌谣,则成千累万,涉揽世情 风俗,国事民疾,男女情爱,无不散发着乡村的五谷之香。
老早,姬杨就称他为“伟大的民间艺术家”了。见妹妹无事,姬杨放下心来,想在家的日子闲着也是白闲着,不如跟车夫挣几个钱去。别的不行,从小长在山里,山歌苦调他能吼一些,还会敲大鼓。于是在姬发成亲这日的席桌上,姬杨趁便跟车夫说了。车夫满口答应,道:“好孩子,别看你年纪小,行出的事来,我们一班人都敬。大忙帮不上,这点小事,哪有不帮的道理?唉,茶,也涩也苦,越浓越涩越苦。只是茶越苦涩,人喝了越有精神。人这一生,难免有苦涩的时候。会活人的人,跟喝茶一样,越苦涩,越有精神。你看我,牙都苦光了,还活个有滋有味,精精神神的。我有什么指望?你年轻,还有指望,不怕眼前的苦处。”姬杨点头道:“是这道理,我不怕。”
当天下午,姬杨就跟着那班艺人走了。半路,车夫似为 自己这吹鼓手的命运心有所动,从蓝印花褡裢里取出铜唢 呐,一曲吹罢,便运足气唱道:“呜呜,嘘嘘,苦焦!半茬麦,三合秋,手里没捏抓才跑这一路。呜呜,嘘嘘,喝端老碗,唱是雷吼。这人一生,酒老碗里晃过,唢呐声中了结。千辛万辣,辣不过这黄汤。千难万苦,苦到头难到顶,也是那一下场。呜呜,嘘嘘,苦焦!”
歌声黄钟大吕一般,扩张、震颤,磅礴苍劲,动地惊天,起时势如雷霆万钧,止时则如山摧。姬杨震撼,连连赞叹:“剩叔就是哨子硬!”想到自己为穷所苦的命运,少年同病相怜,深深同情起了这老爷子,拿指头轻轻地为他理着那鸡窝一般蓬乱的华发。
姬发终于娶到了山上最美的女子,今夜将销魂,幸福写了满脸。武七嬷除替姬发感到幸福外,脸上还写有问号:不知道姜家女子进了姬家门,姬家将家庭和美,还是将成为一个充满争吵的家庭。
女子在娘家时,既尊贵,又处于随从地位,万事不做主,因此人缘多好,轻易看不出有什么毛病;一做人媳妇,就主一半家事了,有什么毛病,自无法遮饰,因此家庭和美不和美,全看女子如何了。
老太婆不好让姜家女子一进门就料理家务,准备到年三十才下山。姬老人却一送走客人,就急着要坐手扶回林场去。春节前后,孩子们为放鞭炮,身上多装着火柴,有时干脆点荒坡玩儿,一不小心就会引起山林大火。到了这阵,护林员又多回家与亲人团聚去了,所以姬老人无论如何得守着,——年年他都在林场过年。大年初一,是本族下辈给上辈拜年的日子。姬发帮七嬷把给老人过年备的馒头、肉、菜一一搬上车,又把老人抱上去,笑道:“初一我们再来给老爹磕头。”姬老人忙道:“今日把头都磕了,初一不用再来。我满山要转哩,没工夫陪你们。”七嬷递上拐棍子、烟袋子 笑道:“瞧老爹,怕给压岁钱,慌成什么了。老爹初一先欠着,他们给我拜年的时候,我替你掏腰包。”老人道:“盼你替我掏腰包哩,我本来就是个小气鬼么。还有一怕,是怕那臭小子磕头把膝盖骨磕碎了,日后爬着走路。说好,免咧!”
夕阳西沉,姬家又热闹起来,是人来闹洞房。先来的是一群娃崽囡儿,不过是讨些喜糖油果子,嘁嘁喳喳一阵,就回钻热被窝去了。
然后娘儿们洗了锅喂了猪,哄睡了孩子,相约来取乐。
新娘面朝墙站在炕角,再叫不回头。娘儿们只得趣闹了一阵姬发,就散了。
七嬷这几日劳累不堪。新房隔壁的屋子,也收拾了。她送走娘儿们,便上炕歇息,还叫上秀珍和她妹妹芳珍给自己做伴。
外面,一张厚厚的黑色纱幕,遮住了上天洞观这个世界的眼睛。最后来闹洞房的,是一帮后生。他们正处在火红火红的年纪,难耐寂寞,好玩爱乐,而这深山野凹里,文化娱乐却一纸空白。于是他们在这闹洞房上,创造出了繁多的花样来,比如按电铃、蛇过套、扳枪机等等,难以详说,几乎是在恶作剧式取乐。新娘依然不苟言笑,立在炕角一动不动。他们便没命折腾姬发,一会儿用炕帚把子打脊背,一会儿又用锥子扎屁股。姬发故意惨声大叫,不住向新娘道:“好人,疼疼我吧!”新娘无动于衷。
那边七嬷听着姬发的惨叫,睡不住了,过来道:“好闺女,你不疼那臭小子,我可把心疼烂咧。看在我的老脸上,你别叫他们打他了吧!”新娘是尊七嬷的,只得转过身来。
后生们递给姬发一条绳,让玩蛇过套。姬发去拉新娘,她打了一下他的手,自己坐下。蛇过套就是把绳从新娘这条裤筒穿进去,又从那条裤筒拉出来。七嬷啐道:“我把你们这些驴肏的,就不能唱唱歌什么的,玩这个!人家闺女脸薄的跟粉纸一样,不是我这个泼皮,老脸皮厚,小心玩恼了。”抽身回了那边屋里。
姬发把绳头塞人新娘裤角,一个后生道:“把袖子抹起来,捉着蝇头往里送,小心蛇钻了窝。”新娘一下子站了起来,又把脸朝着墙角。后生们又打姬发,新娘绝不肯再配合。七嬷也不好过来再说,只躺在那边炕上骂。一个后生道:“干脆,把发子脱光,跟她捆在一起,看她还害羞不害羞。”新娘突然转过身来朝那后生怒吼:“滚!”
按讲究,新郎新娘在喜日子里无论别人怎样闹,都不能动怒。后生们怔了。姬发觉在伙伴们面前,脸上老大下不去,好在他知道新娘是怎么进这门的,只脸涨得通红,没有怎么样。
那后生冷笑道:“没想到,山上的头一枝花,是玫瑰花,好看是好看,就太扎手。发子,我看你今晚咋采花儿。别说滚,请我也不进这门了。”打了个呼哨,众后生全走了。姬发没有拦住,向新娘道:“你到今天还牛呢,哼!”
出去关了大门,进屋子时新娘已躺下了,用被子把身子裹得紧紧的。显然,他给她的屈辱,还压在她心头,她是不甘就此屈服的。姬发气得坐在椅子上,点着了根烟抽了起来。
墙上贴着大红喜字,脚地是大红板箱,炕上的大红闪缎被子,则映得女子的脸犹如红杏出墙。灯光柔和。姬发气早消了,身心里有一种甜蜜的渴欲在荡漾。烟没抽完就按灭,关了屋门,上炕拉开自己的被子,脱衣躺下,柔声说:“刚才你人前给我没脸,我不怪你。算你报复我过去的不好,行吗?从这阵开始,咱们没有怨恨,只有恩爱了。”女子不言。
姬发又道:“脱了睡吧!”女子仍不吭一声。姬发犹豫了一会,便伸手去抚她肩头。她打开他的手,悄声说:“不许动我。动我,我就喊了!”
姬发也怕隔壁的人听见了不好意思,特别是秀珍芳珍。况且山里有听房的风习,谁知刚才那些后生里头,有没有人并没出去,躲在什么地方,这阵正潜在窗下听呢。他咽了口涎水,也悄声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等大姐他们走了,这家里只剩咱俩,你喊我也不怕。逼都逼到这家里了,我就不信逼不从你。大不了,从这家里抬出去一双死人。”说完,啪地拉灭灯,背对着她睡了。
外面夜色浓厚,村寨隐形,林莽不显,一片静谧,然而新房里,静谧却徒有其表。姬发心里时灰暗郁闷,时焦躁焚灼,一夜没有睡着,新娘也一夜无眠。天不亮,新娘就下炕做起了家务,出进踮着脚尖走路,和七嬷说话声低低的,幽灵一般。姬发一直保持着早早起来跑步的习惯,这日第一次没有去跑步,天大亮了还钻在被窝。七嬷拧了拧他的耳朵道:“快起来!媳妇刚进门,该让人家觉着你是个勤快男子才是。”姬发道:“本来就是个懒虫么。她要嫌,离婚得了。”
七嬷啐道:“刚刚成亲,说什么话!”姬发用被子蒙住了头。
已经快吃早饭了,这日得送新娘“回门”,七嬷把姬发从被窝里揪了出来。校长的那辆旧自行车,送给了姬发。他草草洗了脸,便带着新娘去姜家,一路无话。少年觉自己什么也没得到,心空如海。空落里,他强烈地感到自己在这浮生人世,草芥不足以喻其微,泥土不足以喻其贱,不过是一个小可怜而已。
新娘一见母亲,又拉住手流不完的眼泪。姬发心情更为败坏。姜老爷子把他让到炕上,说不完的亲热话。他则感情冰封,爱理不理的。一吃过早饭,他就钻到二春炕上睡大觉去了。下午回到家里,又倒在了炕上。七嬷道:“咋没精打采的,敢是病了?”姬发便道:“受凉了。我有药,一会儿就喝,你忙去吧!”七嬷向新娘笑道:“他从小不是个好睡手,老半夜把被子蹬开。好闺女,你比他大,权当他是个弟弟,晚上给他拉拉被子吧!”姬发冷笑道:“我有你这么个姐姐哩,要那么多姐姐干吗?”
晚上,新娘和七嬷她们坐在那边炕上,也不多言,别人问一句,她才说一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秀珍已感觉到他们夫妻感情不睦,心头一喜。她不但不嫌姬发是个农民,就是离了婚的也不嫌。但是她被自己这念头吓一跳,怎么这么坏,人家刚结婚,就想着人家离婚的事!七嬷以为新娘是欲与郎君缠绵,又不好意思,故意来跟她们坐一坐,便只催她回新房去。新娘就是不走。夜已很深了。七嬷道:“我实在困得不行。你过去吧!你一走,我们好睡觉。”新娘无奈,只得下了炕,到了新房,她也不关门,只虚掩着,这无疑是给了姬发一个不好的信息。他恨得咬牙,等她上炕躺下,一 转身给了她个大脊背。然而一个陌生、神秘、美丽的女子就在身边,他怎能安宁?他需要她,迫切需要她,突然一转身去揭她的被子,不想新娘死死抓住不放。他又低声哀求,新娘只是无动于衷。人已以死追求到身边,却可近不可及,他恨得瞪了她半晌,从牙缝里道:“我×××只求你这一回。‘敬酒不吃吃罚酒’,等大姐她们走了,再看我的厉害。”
此后几天,二人更形同冰炭。山里姑娘做了新娘,心里热,人前却跟新郎一句话也不说,因此七嬷倒没看出什么异样。年三十下午,她要下山了。新娘怕她一走,姬发跟自己硬来,流泪道:“大姐不走了。把姐夫接来,咱们一起过年。”七嬷笑道:“不敢。你才是姬家正儿八经的人,我活是武家的人,死是武家的鬼。我们呆在姬家,你姐夫不成个上门女婿了?”
没有留住七嬷,新娘愁得坐卧不宁。傍晚,姬杨过来时,她正坐在炕沿上出神,一副愁苦可怜的样子。姬杨问:“发子呢?”新娘忙取了盒烟递给他,且回避着他的目光,绞 着手指道:“一送走大姐,就地里转去了。晚上叫你两个妹妹还过来睡吧!”姬杨笑道:“不了。大年三十的,挤一挤,我们要团团圆圆过个年。”他不惯抽烟,点烟的动作很笨拙,抽了一口,就呛得直咳嗽。新娘心目中,姬发简直是小流氓一个。他怎么和姬杨这种人成了好朋友,实在让她想不通。没想到姬杨似有看穿人心的本事,问:“婶娘说说,我这个人怎么样?”新娘低头道:“我不大知,听我二哥常夸你好。” 姬杨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跟发子是好朋友,婶娘可知,他肯定也不太坏。你们的事,我和姬槐知道,大约再没旁的人知道了,我们是好朋友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说不好婶娘别生气。发子有时把我也能气死,可回头想来,他又有许多叫我感动处。没有十全十美的人,谁要十全十美,谁就不是人。婶娘好好想想自己,难道样样都没说的么?说实话,有些比婶娘还强的女孩子,倒爱发子爱得要死要活哩。我看婶娘既嫁了他,不如将错就错,错里求对,好好爱他吧!说不定,日子一久,婶娘还觉他是个打着灯笼难寻的好小伙子哩。我跟婶娘,见面多,说话少,但婶娘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就包容包容他吧!”新娘只抹眼泪。姬杨道:“我找找他去,也好好跟他说说。”新娘并没有送他出门,只站了起来。
在一座土丘顶上,姬杨看见姬发正坐在石头上,似乎心事重重,叹了一口气,把头低下,又突然抬起,望着远方, 额发在微风里向后飘扬着。姬杨已到了他背后,他也不知道。姬杨便猛地在他肩上击了一掌,他才一惊,回头见是朋友,苦笑道:“这几天我本来就有些精神错乱,你可别把我吓成疯子了。”
往往,成年人总想和朋友保持一定的距离,不愿朋友太知道自己,但孩子总恨不得朋友钻到自己心里,完完全全知自己。姬发还有些孩子气,很想向朋友倾诉倾诉,便挪了挪屁股,让姬杨坐下。姬杨望着他诡秘一笑,又拿手抠着脸儿羞他,问:“怎么样?强奸未遂吧?”
姬发脸羞红,如不停流光的红油彩,起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冷笑道:“什么朋友?从今往后,咱们各走各的。”
姬杨忙拉他坐下,道:“我冷地里找了你半天,不就为跟你说说心里话么?那么一句话,你就生气,五大三粗个人,鸡肠小肚的,像个男子汉么?”姬发道:“你放开我。我不会想事,没有大肚量,莽夫一个,不敢跟你这高才生一处坐。”
姬杨站起来吼:“我叫你嘴犟!你就是没强奸人家女子,也强奸了人家的意志。凡有妹妹的,都该揍你!”一拳把姬发打倒在地。姬发扑起来,两手拼命卡住姬杨脖子,姬杨也两手死卡住他脖子。两人都憋不过气,姬发先松了手。姬杨抓住他的脖子一抡,抡倒在地,挥脚踢起来。姬发任他踢着,道:“对不起,我还手了。有三个人打我,我不应该还手,姐姐、姐夫和你。你跟我,算得上是‘多年好友成兄弟’了。”
姬杨倒不忍心踢了,坐在石头上喘粗气。姬发也起来,坐在他旁边,半晌道:“打小儿,我姐姐就打我,到这阵还打,打得没次数了,我虽然不还手,可心里从不服气,她打得没道理。”
“她怎么没道理?她没文化,心里的道理没法用语言表达出来而已。”
“‘君子动口不动手’,姐夫说打人是对人身权的侵犯, 从不愿打人,不过他就是打我,我也服气他。你打我,当然有你的道理。原谅,我刚才不该还手!”
姬杨把头扭向了一边。姬发继续道:“我不骗你,这几天我怎么也没把她怎么。那晚你一说‘强奸’两个字,我心里就不是味。自己的老婆,还要强奸,那成什么事了?我宁做杀人犯也不做强奸犯,省落个一身臊气死。可是,我怎么才能叫她爱我呢?”姬杨道:“人去不中留,婚姻是双方情愿的事,人家不愿意,就离婚吧!”姬发道:“你杀了我算了。不成,我不能就这么离婚。唉,我要有什么大本事就好了,可惜没有。这辈子,别想叫她爱我了。”说着竟哭起来;泪水流人嘴里,咸咸的,到最后都有了苦味。姬杨笑道:“一个哭鼻子小崽儿,就急着娶媳妇,呸!世上有几个轰轰烈烈的大本事男人呢?大家都平常,大多数男人都被女人爱 着。比如你,我就知道有很出色的女孩在心里爱着你,我不告诉你她是谁。”姬发破涕为笑,道:“真的吗?这么说,我这个没出息的窝囊废,还有人爱呢!不过我也不想知道她是谁,我只想叫我媳妇爱我。”
姬杨道:“叫她爱你不难,我有法子。”姬发忙摇着他的肩头道:“什么法子?”姬杨笑道:“怎么谢我?”姬发道:“你要我怎么谢,我就怎么谢。”姬杨收住笑说:“我只要你幸福,别无所求。你既把我当兄弟,我不知不为罪,知而不言便该杀,言而不尽也该死。听我好好说!你这么干净漂亮个少年,首先让人眼里喜爱,剩下就是要让人心里也喜爱了。‘事缓则圆’,让人心里喜爱得时间。你和人家女子说第一句话,就是逼人家,怎么能让人家心里喜爱呢?现在人家不把你当恶棍,也觉你做人恶劣。你要让人家觉赏心悦目,你就得好好做人,不求出色,只求人好。别急着要人家,你要耐不住,不妨跟她分住。反正你家里就你俩,外人眼里谁不把你们当夫妻?千万别再逼人家。无论是谁,忍耐都有个限度,一逼炸黄子,或是逼出人命来,就无法挽回了。感情是建立起来的,天天见面,说不定她对你慢慢就有感情了。刚才我跟她也说了一阵子话,她说要考验你两年。你还小,耐一耐,权当迟结婚两年吧!”
姬发道:“天哪,两年!我连二十天都耐不住。不要这缓兵之计,另想个法子吧!”姬杨打了一下他说:“我可再没法子了。你以她的幸福为幸福,才是真爱她。如果两年以后她还不爱你,你必须跟人家离婚,让人家去寻人家的幸福。”
姬发道:“又是离婚,我做不到!”姬杨站起来吼:“那你今晚就做强奸犯吧!不过你得知道,你只会招致人家一辈子恨你。你不给人家幸福,你也别想幸福!”说完就走。姬发忙跟了上去,笑道:“我试试看。你还说不难哩,难死我了! 唉,一个院子,只有一男一女,我可就只想跟她睡一处。今晚你过来,陪我睡外屋吧!”姬杨这才笑了,把着他的肩头,一面走一面说:“这才像人。今晚你跟人家把话说开,把关系处理顺吧!我呆在你家里,有许多话不好说。你不避我,人家有我就不好意思了。”姬发叹道:“唉,想不到平常活人,也这么难活!”姬杨哼了一声道:“怪谁呢?当初你自己不肯补习考大学么。这就是辩证法,越想容易,越不得容易!”
回到家里,天已黑尽,厨房的灯还亮着。姬发只当新娘在厨房里,进去却并不见人,只见灶膛尚冒着烟。他揭开锅一看,锅里热着两碗饺子,心里一热乎,暗道:“她不是对我没感情么。”便取了两双筷子,端着饺子进入新房,新娘已和衣躺下了。姬发笑道:“大过年的,睡那么早干吗?起来!咱俩吃些饭,好看电视。”新娘一声不语。姬发道:“你还跟我仇人样,我也不敢吃你做饭了,怕放着毒。”把碗筷放在板箱盖上,点着一支烟抽了,又想着话儿跟新娘说。
新娘闻若未闻。姬发没趣,便打开电视看联欢晚会,又怕影响新娘睡觉,关了要去别人家玩,却懒去。关了门,脱衣上炕睡下。睡又睡不着,便用胳膊半撑着身子面朝新娘笑道:“咱俩今晚好好说说话,行吗?”
新娘想着他今晚要跟自己强来了。谁能忍受别人强迫自己?她却得忍受,忍受一辈子。屈辱、痛苦里,她恨死了他,一扭身面朝墙躺着。姬发并无强要她的意思,反倒神情轻松,故意笑道:“嫁也嫁给小流氓了,怕是白怕,转过脸来吧!”伸手去扳她的脸,不想胳臂被她狠狠咬住了。姬发疼得惨叫一声,抽下胳臂一看,深深的牙印里,血直往外浸。他疯了,瞪着她吼:“狗!我叫你咬人。母狗,今晚非叫你知道,到底是你野,还是我野!”扑向新娘。新娘则殊 死抗拒。她从小参加劳动,体力惊人。两人大战了一个多小时,才告罢。姬发满身汗淋淋的,到处都是被新娘撕抓出的血道子。不过他毕竟是身强力壮的男人,最后把新娘手脚用衣服捆了个结结实实,一动不能动。新娘身上,却一点伤也没有,只衣服被剥得剩下了短裤和小衫。姬发冷笑道:“再凶么。怎么不凶了?”火辣的眼光一扫她那鳗鱼一般溜滑洁白的双腿,被小衫绷得紧紧的细腰肢和胸脯那两座浑圆的软峰,凝脂一般的脸庞,只觉目不暇接,气喘得越紧了。新娘凶狠地瞪着他。他避开新娘的眼光,拉过被子给她盖上,自己也盖上被子,点着一根烟,眯着眼睛抽了起来,以平息那洪水般的生命冲动。
新娘眼睛无神地望着屋顶棚。所有抗拒,都是为发泄她心头对他的恨。自从决定嫁他,她就屈从了。她没有指望逃过这一关。为着母亲在这人世有女儿,她早已准备好了行尸走肉一般,屈辱地活下去。姬发扔掉烟,从被窝里亮出健美硬朗的身躯,指头勾着裤头,要脱的样子,道:“臭娘们,这下你不从也得从了。”新娘心冷如冰,闭上眼睛,长串长 串的眼泪流了出来。
姬发忙钻回被窝,要伸手给她拭泪,又不敢,笑道“我吓你玩哩。不哭了,自己的老婆,咋能强奸?刚才我本来要跟你商量商量咱们日后咋相处,你一咬我,把我给咬急了。我不是太坏,你别那么太恨我。我给你一年时间。这一年里,我住那边屋里,咱俩只在外人面前像夫妻就行了。一年后,你要还讨厌、恨我,咱们好说好散,离婚吧。不过,我娶了你,就舍不得你走。要是这一年里你觉我还稍微过得去,就跟我做真夫妻吧!”说完穿上衣服,给新娘松了绑,夹着自己的被子下炕,却在门口站住了,道:“我都走不动了。把门关了吧!我这人自我控制能力差,别叫我又过来缠 你。”慢慢出去了。
新娘不敢相信是真的。好半晌,才相信了,无声而哭起来。真是柳暗花明,她的来日又有指望了。虽说一年后的离婚,必然给她的声誉造成不好的影响,但只要不像娘一样, 一辈子守着个不爱的男人,她就觉得大于失。一个从小饱受艰难的女子,她本来就没敢指望这一辈子平平顺顺,绕一个弯子就绕一个弯子吧。
她穿衣下炕关门时,想起那边的炕今晚没有烧,便到院里抱上柴,为姬发烧上炕。那屋里灯还亮着,门也大开。她又从新房抱了一床被子进了那屋,给姬发加盖上,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他。轻轻的一声泣,让新娘不由把眼光移向了他。他头枕胳臂仰躺着,泪流一脸,神情是那样纯真,泪珠是那样纯洁晶莹。新娘都有些疼他了,笑道:“忘了给你拿枕头。”他见新娘笑了,也笑了,道:“你莫不是有点儿喜欢我了吧?”新娘扭头出去,一会儿又进来,把枕头放在他头边道:“一年后咱俩好说好散。你自己说的,可别忘了!”姬发道:“我刚刚才说了,你先忘了。我再说一遍,你可听清楚,一年后,你要还恨我,咱们好说好散。”新娘笑道:“好说好散,我还恨你什么?我倒感恩你。你甭抱指望了。我心里想嫁的男人,要比我年纪大些,老实巴交的,笨笨的,丑丑的。你这么好看,又淘气聪明,不是我心里想嫁的男人。把你当个弟弟倒好,我又没弟弟。”姬发叹道:“我又不是没姐姐!我的姐姐待我如生母,谁做姐姐,在我心里也比不过她。我不稀罕别的姐姐了。男人又漂亮,又年轻,不更好么?谁不爱美?你一年后要是离开我,找个傻不唧唧的笨丑老汉,日子久了,就会想起我的。那时后悔,可就晚了。还是珍惜现在,珍惜已有的吧!”
新娘默然了一会道:“我不会后悔的。”姬发笑道:“还没到知道后悔的时候。好了,你睡去吧!”新娘道:“一年后放我走,你可要说到做到!”姬发又成了玩世不恭的神情,平板着脸道:“这我可说不好。我生来任性,喜怒无常,说话随便,管不住自己。”新娘无法不对他保持着警惕,也沉了脸,向外走去。姬发忙道:“放心。我开玩笑哩。一定说到做到。”新娘这才回头一笑道:“我弄了你一身伤。怕咬的那个口子最要紧,叫我看看。”姬发从被窝里拿出胳臂来,笑道:“你真毒!”新娘举着他的胳臂看了半晌问:“家里有药么?”姬发道:“要知道你今晚咬我,就预备下了。我又不会算卦,没备着。不要紧。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伤算什么?”
新娘掏出帕子来,给他仔细包扎住,道:“我睡去了。”姬发夹了夹眼说:“我这家是阴宅,一到夜深就闹鬼,你一个睡着,准会害怕的。”新娘扭头就走。姬发又道:“记着,把门关了。要不,半夜我真会过来缠你的。”新娘回头啐道:“缠,我再咬你一口。”姬发笑道:“咬十口都行,只要是爱得咬,不是让我强奸。”新娘吼:“再说难听的,我永不理你了。”姬发忙举着两手道:“不敢了。再胡说,你就照嘴打。”新娘笑道:“我懒打哩。”拉了拉皱了的床单,便出了门,又把门拉严实,才进了自己屋里。
姬发仔细听她关不关屋门。要不关,就说明她已爱上了自己,嘴上没说心里话,其实是在等自己又过去呢。女人总是这样,口口声声说恨,实实际际是爱,阳违阴奉。那边门闩动声响了起来,新娘把门关了。他叹了口气,心里骂着自己太天真,净想立竿见影的好事,拉灭灯睡了。因为暂时不抱指望,他这一夜睡得很塌实。
第二日早起,姬发又像平常一样,只穿着衬衣,去马路上跑了一会儿步,回来又在院里举着哑铃。正在后院喂猪的新娘,看着他那朝气勃勃的样子,心里道:“只要乖乖的,咱倒乐有这么清清朗朗的一个大弟弟!”
天蓝得透彻,蓝得饱满。有几朵白云,蓬蓬松松的,挂在半天。女子的心头,终于轻松、开朗了。
吃过早饭,姬发骑着自行车,带着新娘去林场朝山拜圣。酒什么的,那天已给老人带去了,新娘只怀里抱着一床缎被。陪嫁的被子那么多,放着也是白放着,她便挑了一床最厚的给老人盖。老人见了他们,嘴上说:“老远的路,跑这个腿做什么?”心里却特别高兴。姬发道:“撅着屁股给你磕头来咧!”却不真磕头。话没说上三句,老人就卖派起了自己从前的过五关斩六将。新娘坐在他身旁,恭敬地听着。姬发不耐烦,出去和猫蛋满场部大院让狗追着玩。
新娘打扫了老人屋子,精心做上午饭。爷孙仨围坐着吃过饭,姬老人又唠唠叨叨起了姬家的从前过去老早先。新娘一面给老人补衣,一面含笑应和着老人。姬发把头扭着看窗外。
回到家里时,天已快黑了,新娘忙着喂那些张口要吃的家伙。姬发道:“我来吧!有个事,想请你帮忙。年一过,杨子、姬槐就各忙各的去了,今晚我想跟他们坐坐。你能帮我做几个菜吗?”新娘笑道:“做菜就是了,别说帮忙的话!”
姬发道:“你又不跟我做真夫妻,我咋能不说两家话?”新娘沉了脸。姬发忙赔笑道:“混账,我又乱说话了。就这一回,日后乱说掌嘴!”新娘又笑了。姬发叹:“唉,近不得远不得,我×××左右难做人哇!”新娘扭头进厨房去洗菜。
等菜做好,姬发便请来那两位。新娘用方盘把菜端到炕上,又提来酒。姬杨辈分最小,姬发却让他坐在上首,自己和姬槐对坐,又让新娘坐在炕沿上,每人面前一个粗瓷茶杯。姬发一一倾上酒,举起来,先向新娘道:“外人面前, 咱俩是夫妻,他俩面前就不作这个假了。我称你一声姐姐吧!姐姐海量,这个混蛋弟弟对不住你的地方,请多包涵!”
姬槐愣了。姬杨笑向他说了缘故。他也举起杯,向新娘道:“这么说来,他是个可怜虫了。大姐就可怜可怜他,过去概不计较了。”新娘感动,忙站起道:“我不会喝酒。”姬杨道:“就喝一杯。”新娘笑道:“这一杯我喝。你们作保,不许他日后背信。”姬杨笑道:“他敢!有我呢。”
新娘举杯嘬了一口,辣得直皱眉。姬发道:“有杨子给你撑腰,我不敢再逼你,不想喝就算了。”新娘突然一饮而尽。姬发喝了声“痛快”,也一饮而尽。然后给两个杯子又倾上酒,举起杯子,向姬杨笑道:“在我心目中,你不是侄子,跟秀珍他们一样,是亲爱的大哥。感激大哥对我的关心!”姬杨道:“同喝,同喝!”三人饮尽。新娘道:“我也感念杨子,再喝一杯。”举杯饮尽。又提着酒瓶给三人杯子满上酒。
姬发举起杯子来,笑道:“山里孩子,五六岁就打柴割草,长到成人,也没穿过什么好衣服。坏事也是好事,一个个就能吃苦。杨子不说了,特殊情况。我相信,姬槐一定能考上大学。远方的姬军,也能考上军校。”向姬槐,“祝你们成功!”姬槐道:“谢谢!”三个又饮尽,然后随便吃菜、喝酒。姬发抿了抿嘴唇叹:“过去我在你们眼里是洋娃娃,‘三 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日后你们眼里,我就成一个大土包子了!”姬槐道:“别悲观,山里也有作为么。”姬发道:“能有什么作为?我就这样了。娶个媳妇,也看不起我,唉!”
姬杨道:“各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咱们今晚不说那些,说些高兴的。”一时谁也想不到高兴的话,便只闷喝酒。半晌,姬发笑道:“闷酒无趣,我唱一首歌吧!”姬槐忙道:“你梦里娶媳妇,落了场空欢喜,这阵心里正苦,别唱苦调,小心唱哭了。”姬发道:“苦调我不大来得,当然是流行歌。”于是轻柔、感伤地唱道:
我想驾一叶扁舟,
在蓝色的天底下,
蓝色的海面上,
自在漂游,
又怕被风浪卷走。
拍一拍土,
我想去远方走一走,
又怕心爱的女子,
被人占有。
太多的来日好梦,
又太怕失去现在,
到头来,只落个原地踏步。
夜深,三人醉了。姬发和姬杨搀扶着去上厕所。一会儿,姬发笑喊:“倒了倒了。”两人便像风吹弯了的树一样,往姬杨那边倒去。姬杨拼命撑着,姬发则拼命拉着,于是挺了起来。一会儿,姬杨又笑喊:“倒了倒了。”两人又是一番折腾。摇摇晃晃,嘻嘻哈哈,糊里糊涂,好不有趣。
姬杨和姬槐就留宿在这儿。姬杨醉了也不胡来,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呼呼大睡。姬发则大骂武七嬷,说她没有叫他参军,误了他一辈子:“猪,母猪,没脑子的母猪!”新娘厉 喝:“住嘴!谁你也敢骂。她比你娘还亲。再骂,我就照嘴打了。”姬发道:“好,好,你厉害,我怕你。”新娘道:“闭 着眼睛睡觉,不许说话。”姬发道:“你答应我,一年后不走,我就睡。”新娘见他醉了,自己怎么样他醒来也记不得,便点了点头。姬发真闭眼睡了。姬槐趴在姬发身上,吐了一 衣服。新娘给姬发擦净衣服,把姬槐拖顺,盖好被子,才回 房去睡。
初二,姬发脱了那满是酒污的将军呢制服,换上牛仔装,又戴上墨镜,要去姜家拜年。新娘则把红头巾在两鬓角一折,于是额头平贴,而转过身的时候,脑后却很明显地凸 出发髻那又圆又大的轮廓来,道:“不戴眼镜了,戴上像个二流子。”姬发笑道:“我是嫌风吹得眼睛疼,你说不戴就不 戴了。”摘了墨镜,骑车带着新娘到姜家。姜家人见女子有说有笑的,既诧异,又欢喜。二春对姬发的态度,也由冷淡变亲热了。
初三,二人和姬杨兄妹去给校长夫妇拜年。路上,姬发不断向新娘说着调皮话儿,新娘似怒非怒,似嗔不嗔,俨然 一对恩爱夫妻。秀珍看着,心里刺疼,又空落落的。几天前认为这对夫妻感情不谐,恐怕是她的错觉。连她都那么倾慕姬发,这个女子怎能对他无动于衷呢?她真想逃离他俩。姬杨当然知道妹妹的心,笑喝道:“关起家门,你俩再打情骂俏吧,少在人前现眼!”
在校长家吃过早饭,大家坐在客厅说话时,那姬发只会向新娘献好儿。姬杨怕妹妹不受用,便约姬发去打乒乓球。姬发也让新娘去看热闹,道:“我是固塬镇中八三届最棒的运动员,你也感受感受我的魅力吧!”
三人去后,七嬷因惦记东海老大未婚,和秀珍说了一会儿别的,便话题一转道:“东海跟你一样,是你姑夫最中意的学生。你要看他不错,我就给你俩撮合撮合。他年龄大是 大了你些,你姑夫也大我四岁哩,男人么。他跟你知根知底,也知道没钱上学的难处,娶了你,准会帮你兄弟妹子的。”校长忙道:“别听你大姑胡说八道,你才多大,别的事不要放在心上,一心一意念书。”七嬷道:“我怎么胡说八道了?她就年纪小,先跟东海放定,东海不会看着她家里有难不帮的。杨子肩上不轻些?”校长笑道:“你是不是舍不得掏钱帮她家了?可是我的钱,我说了算。”七嬷啐道:“我怎么 舍不得了?你帮了那么多学生,我哪一个说过一句不字?她是我娘家门里的侄女,我难道不如你疼她丁?只是咱们救急救不了穷,她的弟妹们一个个都要上大学,杨子又招我疼,我最不忍叫孩子钻煤洞子。钻几年就算了,难道叫他钻几十年不成?”校长道:“秀珍跟东海没有感情,难道就为东海帮她家,让秀珍嫁他么?”七嬷低头道:“话是你那么一说,只是我也说的是实话。”校长叹道:“太实话了!”
这些大实话,令秀珍心里很不好受。见校长怪七嬷,她忙笑道:“大姑也是好心。我要能帮哥哥减轻些负担,我心里也是高兴的。只是我不想嫁固塬的男人。不瞒你们,我心里爱过一个固塬的,这阵人家已经结婚了。我不想一辈子老见到他,嫁就嫁远些。”校长想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只有姬发成了亲,一个女大学生,难道爱上了那小子?他简直不可思议,又很感动,自己也是个不在乎地位差别的人。七嬷却想不到这么多,依然唠叨说又不常在固塬,不必怕那些。校长道:“这事你就免谈。东海是本乡人,秀珍不好说看不上他,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够了。孩子,你只管一心一意念书 吧!不光你,就是你的弟妹,老师有力量帮,也是义不容辞的。”秀珍站了起来,流泪道:“我给两位老师磕个头吧!我再没有法子感激你们了。”说着跪地,把额头在两位老人脚前,重重叩地。两人忙拉起她,也流下了泪。
初五,姬杨就去武宜了。妹妹秀珍那么懂事,让他大为放心。朋友姬发在他的努力下,和那女子关系处理得很好,也让他不再操心。他走时,心情很轻松。秀珍背着哥哥那个洗得发白的军用挎包,送了老远。姬杨再三劝阻,她才停步。姬杨笑道:“不要想别的,安心念书。”秀珍含泪点了点头。姬杨接过挎包,拍了拍妹妹漂亮的脸蛋,便迈着矫健的步子走了。
秀珍凝望着亲爱的哥哥那高大的背影,久久不动,不由心想:要是有专门给贫困学生的贷款就好了。以他们兄妹的聪明才智,学成之后,是不难还贷款的。可现在要贷款,就得用财产什么的来担保。他们家要有担保的财产,又要贷款作什么?唉,钱总是往有钱人的手里跑,越穷越没钱。她那天资聪颖的哥哥,生生让没钱害了。
春节过后,阳气渐升。姬家门前屋后的柿树、杨树还没有生气,然而冻土已经松动了,散发出地底那孕育生机的潮气。坡上的枯艾蒿、狼尾巴草,则在春风里骚动不安,发出索索声响。万物蠢蠢欲动,姬发也只觉精力过剩。给亲戚拜罢年,他便套上牛车,往地里拉粪。新娘头巾高扎在发髻上跟车。不知情的人,无不夸姬发娶了一个好媳妇。
看来,姬发的确能够超越自身。冲动如火苗只欲从柴垛里蹿出,他一天也不愿忍受这形式上的夫妻关系,可他不知是怎么偃息冲动,恢复平静的,一天天忍受下去了。忍受着这隐秘无形,灵与肉被割裂的痛苦,他脸上时不时就出现严峻的神情。
姬发碰都不敢碰新娘,却成天守着她,几乎连门也不串。偶尔遇见别的女子,他也目不斜视。
有女子里里外外操持,姬家的日子似乎很安定、舒适、 和谐。姬发的人,也由高而略瘦变得壮了。
流年似水,岁月如梭,转眼就到1985年的夏收了。“田里金黄,绣女下床”,庄户人处于总动员状态。
山里男女,不到六十岁,在田间都算壮劳力。五十来岁的武七嬷,自然不例外。姬发没回中山的时候,一到这阵, 她也要回后山去给侄子们帮忙,如今更闲不住。连多年不管家事的姬老人,今年也回来收麦。
开镰那日,天空炸晴。
老人去割近处的小块刀把子地。他一脚高一脚低走在路上,不住提着裤子,看见几个娃崽过来,忍不住哼哼:“娃崽,乖乖,听老爹寻根。咱的开山鼻祖,唤盘古,一把板斧三万斤,辟地破天……娃崽,乖乖,寻着根再问底。咱的底,盘古不知,老爹不知,问你自个去!你也不知,问你的娃崽去!”不想娃崽中有一个淘气的,偏大声问:“老爹,咱的娃崽在哪?”老人声噎。
七嬷和两个年轻人去割大田。姬发牵出牛,套好车。七嬷把家具、干粮、水坛放上车,自己也就坐到了车厢里。姬发则举身跃上车辕板,从鞭插抽出鞭子,朝家里喊:“懒娘儿,出嫁咋的?扭捏打扮有个停当么?”女子应着“来咧来咧”,紧步出门。鸡鸭猪狗羊她都一个个侍侯吃得饱饱的,就她顾不得吃,一上车,便摸出一块河滩捡的鹅卵石烤的薄椒饼啃将起来。
怕麦茬挂破好衣服,大家都衣着褴褛。女子是肩头、下摆打补丁的红条绒琵琶衫,破膝头毛蓝裤。丰满、健康的身躯,把衣服绷得紧紧的,透着青春的迷人魅力。双颊微丰、红润,目中秋水盈盈。发髻顶个绣花帕子,忽闪不已。打眼一看,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西北大嫂,极让人感觉亲切。
“女人美在头上,男人美在脚上”,姬发脚上是一双大号球 鞋。褴褛的衣服,在他似乎是刻意的追求。那肩上的破口子,似乎是一个精致的小装饰。口子上的布片随车颠摇摇颤 颤,健美、柔润的皮肤裸露了巴掌大那么一块。那是比黄金、碧玉还美好的颜色。只有心理变态,嗜财如命者,眼里黄金碧玉的颜色才比人健康的肤色美好。正常的人,最拍案叫绝的,是人自身的美,爱人也胜过其他一切。再者,一个神态大方自然的人,无论什么衣服,一上他身,就显得大方自然。而无论多好的衣服,穿在一个神态委琐的人身上,就似乎走型了,质料也似乎低劣了。三则,场合也要紧。在这 场合,对姬发,这是美。换个场合,换个人,就成为东施效颦了。
空气里弥漫着熟透了的庄稼的芬芳和清晨湿土的冽香。
见了人,大家亲热地寒暄着:
“八叔,熟了几亩?”
“就南凹那二亩。”
“今年好收成。”
“好收成!”
寒暄声若唱秦腔一样,尾音拖得悠长。汉子声调浑厚、苍劲,娘儿到底是娘儿,莺歌燕语似的,人听了柔情似水。
女子啃完两块饼子,又举着坛子喝起来。车颠得水溅了一身,她笑骂:“急得死去?呛死人咧!”姬发鞭鞘舞得欢快说:“反正死了人庄稼还要收。”说完朝天打了一通响呼哨。
喝罢,女子娇憨地抱着七嬷的一只胳臂,半躺在她怀里。老太婆疼爱地弹落女子头发上的一个花媳妇虫,在她身上摩挲不已。
到了狼窝子沟畔家里的大块承包田边,姬发跳下车,接下七嬷来,却不好接女子。女子把着车护栏溜了下来。七嬷迫不及待提镰进地,一马当先。姬发紧了紧鞣皮裤带,朝手心唾了一口,紧跟其后。女子的气力远远不可与姬发相提并论,又正来月例,却几乎与他在齐头并进。即便是金枝玉叶,玉肤雪肠,娇嫩的羊脂奶油捏就的人儿,在这满是石头的山里,就得心一横,把自家的身子骨当成没血不疼的 头。尘土落满了女子的乌油头发,汗珠落地有声,衣服湿贴,偶然站起,人像龙虾。七嬷不时劝女子歇一歇,她却怎么也不听。
日已西斜,三人前后肚皮几乎要贴住了。虚脱式的极度劳累,使他们看着干粮没一点食欲,只是一气一气地灌水。
坛子水尽了,女子就来到地头溪边,跪下,一手扶石头,一手撩起散落的鬓发,嘬着嘴唇喝。七嬷道:“油馍儿,那水喝不得,回喝去吧!”女子只是喝个不住。姬发吼:“热人受得了脏冷水么?甭喝了!”他不再看女子,只一头扎在地里拼命。尘土落在衣上,都成泥了。
事到如今,他在这女子面前,调皮依然,但轻骚、撩逗性的语言,则越来越少了。女子对他在生活上,关照无微不至。每隔些日子,她就步行几十里,到林场去给老人打扫屋子,缝补浆洗。地里的菜蔬,家里的鸡蛋,她也每隔些日子,就给校长夫妇送些去。校长夫妇给零花钱,她也不许姬发接,私下道:“能挣下就花,挣不下就把手抠紧些,不敢再向人家伸手了。就是亲爹娘,也不能养你一辈子。”乡邻则当面背后,无不对她赞不绝口。她来姬家不过几个月,而且小小年纪,却俨然德高望重了。德生威。既然二人不是真正的夫妻关系,姬发觉还向她说那撩逗话,是对她的亵渎、冒犯。在一种无意识,不自觉的情况下,他对她逐渐产生了敬重之心。
这年高考,姬槐终于考上了西北大学中文系。这对姬发无疑是强烈的刺激,少年陷入了欲改变现状,又无可奈何的苦闷里。他很后悔当初没有听校长要他补习的话,不然这阵,他也说不定走出这山莽了。
一天,他向女子说:“我在家里,人静心不静,想到外面去换换环境。”女子笑道:“嫌我烦了?”他忙道:“不是嫌你烦,就靠种这几亩地,能挣几个钱?我想去打工。”女子道:“倒是好事。你一走,也就没人天天烦我了。只是咱们在外面两眼墨黑,没有亲朋,你投靠谁去?”姬发扭头不看女子,道:“到武宜找杨子去,看能不能下煤窑。”女子吃一 惊,脸都拉长了,半晌道:“煤窑还是别下了,想些别的事干吧!我去求求我二哥,看他外面的朋友,能不能给你找个事儿。”姬发叹道:“人家都能下煤窑,我一个鸡嫌狗不爱的东西,命就多值钱?死了就死了呗。”女子瞪了他一眼道:“说什么话?我不许你去。”姬发冷笑道:“你算我的什么人也来管我?我跟姐夫都说了,他没同意,也没反对。大姐先别让知道。”女子道:“就算我管不上你,‘纸里包不住火’,大姐也是迟早要知道的。”姬发道:“知道了再说。她对我也太操心了,我可受不了!”女子咬了咬嘴唇,道:“你叫人怎么说呢?大姐待你好,倒好出罪了?照这话,我也不敢操心了。”姬发看了她一眼,又扭头看着别处道:“你还操心我?操心,就不成天嚷着一年后非走不可了。”
晚秋的一日,阴阳天气。车夫的那辆破车,载着姬发,远走他乡了。怕七嬷碰见,车夫准备绕街而走,直接送他到火车站。
女子踩着路边的矢车菊,步行相送。她着水红衫儿,青绿裤子,蓝印花围裙,桃红皮底底绒面鞋。一条野鸡红带穗子大幅头巾,斜披在肩上。乌油圆正的发髻一侧,那银簪子上粉红的丝缨子,不住忽闪,留海高扬。
山道弯弯,景色凄美。车轮咔嚓声里,辗轧到处,一股轻尘腾然而起,滑向路边刚出芽的麦坪,又被霞霭抹染得扑朔迷离。霞霭是惊心动魄的火红,远近山水迷蒙如蜃景。秋风飕飕,寒意凛冽。姬发掩了掩衫襟道:“我跟杨子老娘说好了,夜里陪你来住。记着,夜里拿大杠子把门顶紧!”女子点了点头,止住步。
姬发依依不舍,扭头看着车前方。车转弯时,他突然回过头来,眼里满含泪水。女子心里一颤。栖居核桃林里的山鹬一声破裂开来的凄鸣,车闪过山弯不见了,只给路上留下了一股子尘烟。女子一手扶着路边的山毛榉树,一手拽过头巾角,拭着眼睛。昨夜她一夜没有睡着,提心吊胆,怕他下煤窑子万一出了事故。刚才他回头时,她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她已喜欢上他了。要不,她心里就不会有那么撕心裂肺的颤抖。
几天后,七嬷要上山看姬发,校长只得小心翼翼告诉她。那感情强烈的老娘儿膝头一软,就跪倒在地,一下一下拍着地说:“你忘了他爹是咋死的吗?再说这几年,开矿的私人老板——连国家的一些矿——都只顾挣钱,死几十号上百号的人,他们也不在乎,只赔些钱了事。连国家管的人,也只管明罚款暗受贿。矿老板有钱塞眼子,哪怕死人?钻煤窑的穷孩子也是人啊,也是娘生娘养的啊!谁怜那些孩子呢?谁体贴那些为娘的呢?杨子不是我的孩子,钻煤窑我都担心得不行。你咋敢放我的孩子到那人不得见的地方去么?‘不是骨肉不心疼’,你哪在乎他死活呢?可怜我的发子,没爹少娘,谁真疼他呢?你杀了我,也比这发配他爽落!我不活咧!”爬过去,搂住校长腿,摇撼着,泪眼巴巴望着他的脸,号啕道,“你把我的心尖尖儿还给我吧!我一口饭一把屎,二十年苦熬,头发都剩几根根了,才把他拉扯成一条汉子。他是我的血变成的人。我这心里眼里,就装着他。你这糊涂没良心的爷们,一刀子把我这老命了结算咧!省得零碎剜我的心头肉。老爷子,他是我的命根,你把他还给我吧!”
校长原知她准发急,却没料急到如此,再三开导说:“我近来觉身体不如以前了,你也一身病,咱们再能照看孩子几年?孩子出外闯荡闯荡,不为坏事。咱们工资有限,日子捉襟见肘的。发子娶了媳妇,也就快做父亲了。肩上一有担子,他会瞻前顾后的,你放心吧!”七嬷哪里听得进去?道:“我宁愿他没出息,宁愿自家为他病死穷死,只要他好好的。”一声声向校长要人。
校长倒大为感动,想那些闯荡世界的汉子背后,都有牵肠挂肚的妻子或母亲。英雄一则为时势造就,一则也是娘儿们的眼泪浸淌出来的。娘儿们揪断肠子的哭声,才是最雄浑的人生乐章。世界上最大的力量,不是别个,正是这情感的力量。
七嬷要亲自上武宜把姬发寻回来。住在校长家的姬杨二妹、大弟,都不肯告诉她详细地址。这日,她困难地腆着大肚子,挺着蓬乱的核桃大马鞍子髻,上了山。风静天晴,她心里却阴云积沉,踯躅而行,一路抹眼角擤鼻涕。到了娘家门口,她却没有进去,先到姬杨家。姬杨的爹仍不肯告诉她详细地址。老娘儿这才气咻咻进了娘家门。女子当然知道她为何而来,未免有些惶悚,小心翼翼地问候着。七嬷不理, 径直进了屋子,一屁股坐在板箱盖子上。女子毕恭毕敬站在她面前。七嬷突然胳肘一弯,糙手揉着鼻头,大哭起来,声音嘶哑难听,道:“心肝,骨头肉,没娘的人儿,这世上,谁操心你啊?”女子也不由落泪。七嬷突然收住哭,瞪着女子问:
“发子走几天了?”
“七天。”
“我还活着么?”
女子无话可答。老娘儿勃然大怒,吼:“他都走七天了,你还不给我个音信。这么大的事也瞒我,我白养他了。我还活着,你就把我当死人,我也白疼你了。”痛责女子,恨她怨她,数落她“没能耐拴住汉子”。捶胸拍箱盖,说姬发要有好歹,她只向女子要人。女子一句也不敢顶嘴,只会哭。
七嬷越发号啕大哭起来。
女子在她脚前跪下,一面哭,一面拿袖子给她拭眼泪。七嬷忍住哭,道:“你大姐能嫁个大书生,就不是那没见识鸡肠小肚不懂道理的娘儿。老爹有五个儿子,人高武大,齐齐整整五条好汉,不是拿枪杆子,就是炸石下窑,哪一个是好终好了的?想起已往从前来,大姐心就揪疼。大姐是叫这姬家的七灾八难,给吓出病来了。前二年发子要当兵,我拦住了。他只要活蹦乱跳在我跟前,看得见摸得着,哪怕一辈子穷没出息,也比人人夸他好汉,我永不得见强。孩子,等你拉扯下儿儿女女,就知道我这心了。你不嫌他挣不来钱吧?”女子道:“我是穷过来的,哪嫌过他没钱?我劝不住 他。”七嬷道:“这就是了。刚才我心里一急,把你说重了。你甭怪我!”女子哭道:“我哪能怪你呢!”七嬷叫着“好孩 子”,把她的头搂在怀里,又哭起来。
下山时,七嬷一再叮嘱女子小心门户:“把菜刀压枕头底下,那大铲子放在炕头。夜里人叫门,千万甭开!”起步间,鞋不知怎么掉了。老太婆胖,弯腰困难。女子忙蹲下,帮她穿上了鞋。
姬家的一代老母,又走在了那弯弯山道上。脸上的皱纹挺硬而涩深,稀疏的眉毛尽力往一起攒着,痛心疾首地想念那离她而去的孩子,那亲人。眼前这熟悉的山山水水,不知什么时候抹上了土灰色不透明的雾气,脏蒙蒙的。二十年辛苦养大个孩子,说走就走,老娘儿心头从来没有如此空落过。空落得连这一方最亲切的山水,因为她最亲切的孩子不在,也觉空了,空到山根子水底子都快翻上来了。
老车夫的三套车,迎面滚滚而来。老娘儿心中眼里,全被孩子霸占住了,不知躲避,车夫狠劲地拽缰绳,拼命喊 “哦喔”,马才贴她身蹄子不安稳地站住。响鼻都打在她脸上。马翻起来的白嘴唇子边的津液,蹭到了她耳鬓。车夫吓了一身汗,吼道:“你这娘儿怪,寻马亲热。不要老命咧!”
七嬷眼神无光地一瞥他,肥硕的身子便困难地绕过马车,继 续往前走去,似乎不认识车夫,也似乎自己刚才就根本没有遇到过险情。这母性极为强烈的老娘儿,心里已没有自己了。车夫自然明白,朝着她的背影,苦心孤诣地吼道:
雀雏雏子起窝飞咧,
马驹驹子绊挡掉咧,
羊羔羔子离母去咧。
娘吔,
咱早不穿开裆裤咧,
你丢脱手吧!
七嬷闻若未闻。马驹远远地落在后面,啃路边的枯草。母马似那母亲一般,也有悬悬之心,眷眷回顾,突然仰着头“咴——咴”嘶唤起来。马驹抬起头,愣了一会,蓦地“咴 咴”应着,朝母马飞奔而去。为防它走远丢失而拴在脖子上的木棍子绊挡,不住磕碰前腿,发出哐哐的声响。奔了十几步,腿疼了,它只得迈着小步,慢慢走起来。七嬷大脑一片空白,视而不见。
那姬发因为年轻,尚感知不到身为老人的心,走后几个月,也没来一封信,七嬷愈为牵挂。天天一有空闲,七嬷就走到街口,站在谁家那悬崖般高耸陡立的黄土墙下,巴巴张望到双腿酸疼。远远地,每有班车过来,她的心就狂跳不已,等到车停人下,并不见朝思暮想的亲人,又心凉透顶。
日复一日,度日如年。切盼深思里,武七嬷对孩子的情感,已为陈酿了,至浓至甘至美。
她把姬发忘在她那里的一件背心,洗了三遍。天天做姬发最爱吃的饭,天天剩饭。剩饭总热在锅里,以备那孩子突然回来。一百次门被突然推开,一百次老娘儿欣喜回头,一百次大失所望,一百次进来的不是她眷念至切的那面孔,一百次不祥念头闪出,一百次撩起衣襟抹泪,一百次看见人家母子花好月圆地聚在一起,她惆怅唏嘘不已。
从刚会说话的小囡儿到白发斑斑的老娘儿,她从来口角伶俐,言语掷地有声。不料终于有这一天,她说话变得哕嗦无味起来。以前的七嬷,是不肯屈尊和她所瞧不起的人说话 的,可是她现在不只肯和那些人说话,而且忍受了那些人因为她的语言罗嗦无味所表示出的瞧不起。连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的小孩子,她也会给好吃的,让乖乖坐着,然后向其念叨一场她的发子这么大时如何如何。甚至于陌生人,只要有机会,她就不肯放过诉说。教育局长来固塬镇中视察,校长汇报工作迟了一步,那老娘儿早抢上去向皱着眉头的局长没完没了念叨起了她的发子,宣称:“不是咱偏心,再没有咱 的发子那么招人疼的孩子了!”在她一生说话最频繁的这一段时间内,话题却最单调——发子,发子,不是她肠子头掉来的却胜似她肠子头掉下来的发子。
她终于明白过来人家厌倦她说发子,可她不能自已。于是她来了一点狡黠,卖弄聪明,先俯就人家的话题,再话题一转,引向她的发子。比如张老师的爱人扯了一块布料,她便大夸特夸,夸得那女人眉飞色舞,她就趁机说:“发子要在家里,我也给他扯一块缝个裤子。你知道,我那小子最撑衣服。可怜,他一走就不……”那女人才知上当受骗,一下子拉长了黄脸,不屑搭讪。——一句搭讪话出来,就会打开这老娘儿的话匣子,累自己整上午俯首贴耳听她念叨那与己无关的人。自己的烦事都烦不过来,还烦人家的事。
武七嬷身为校长夫人,这些女人向来是趋奉的,今见这样,心刺疼,语无伦次。语无伦次中,又不由自主一再喃喃姬发的昵称。女人愈为鄙夷不屑,七嬷更为狼狈,却仍难以自持。
一老教师倚老背地打趣校长说:“乃伉俪摇身一变为祥林嫂了。”校长莞尔一笑说:“难得她情重如此,真是一个伟大母亲。人世太多麻木冷漠,一个最卑微的山里娘儿,拥有的却是最伟大的人间至情。二十年来,时时令我感动。这不过是孩子与她的离别,人生难料事多,孩子若真有不测,不敢设想。”莞尔一笑早已成唏嘘。
武七嬷因为一说话就念叨她的发子,一时成了众人恶之,很少有人愿意跟她说话,碰见都绕开走。她从未有过的孤独,开始一个人喃喃,进而转为长时间的木然枯坐。
一天,终于来知音了,——她的弟媳。七嬷拉她并肩坐在客厅长沙发上,拍着她的膝头,回忆姬发俏皮、可爱地露出虎牙一笑,滴溜溜的花眼睛,二十了还走路一蹦一跳,说:“人人都说他是我娇惯的,只我知道,他从小勤快,六七岁就养羊挣钱哩。”女子道:“这我知道,他在家,手脚就不闲。满做的眼色活儿,不用我说。”女子对姬发的点点滴滴都兴趣浓厚,听个津津有味,让七嬷把姬发的二十年人生回忆了个回肠荡气,着实过了把诉说瘾。这为人母亲者,对那女子感情更见深厚。
自从那一夜女子把姬发弄了满身伤,而姬发却以完好无损待她,并且答应一年后放她走后,她对他的感觉,便不那么太坏了。后来,她又发现他特别勤快,能吃苦,这最容易令她这种女子感动,她对他有好感了。如果仅仅如此倒罢了,他还刷牙、熨衣,闷了打开录音机,扭扭舞儿,唱唱流行歌,绝不同于“中间饱两头倒”的同伴,这对她这种古旧传统,没出过远门,没有文化的女子,无疑是一种神秘、新鲜的刺激。而且,他虽是一彪形大汉,却绝不少细致。细致而不拘泥,那是精致,或潇洒,不失为从外面世界归来的人负膝教养出来的。还有他那迷人的外表,总给她以隐隐的、无法抗拒的诱惑。她是想找一个丑一些的男人,可她内心深处,怎么也无法超脱人爱美的天性。以前他在家时,天天见面,她对他的这种感觉,还是潜意识的,尚不自知。他从她视线消失的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已爱上他了。这几个月,她无日无夜不思念他,只是不像七嬷那样放任和外露而已。
春节快到了,她必须在他春节回来时作出抉择。她舍不得离开他,又怕他是个花肠子,将来靠不住。她盼他回来,又怕他回来,不知该去还是该留,成日心情复杂,痛苦万分。
春节,姬发和姬杨都没有回来。女子既失落,又欣慰,因为他不回来,离婚的事,就可以继续拖下去了。
“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姬发有生以来,这是时间最长的一次离家出外。他当然思念七嬷,但更思念那女子。每看到班车在矿区停站时,他真想跨上去,飞驰回故乡。可是他不敢回去,怕面对那女子,怕面对离婚,纵然那女子虚为自己的妻子,也比切实不是自己的妻子强。然而他又不由常常要想,那女子说不定已离开姬家,在娘家等着他回来办离婚手绪呢。所以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天天心神不宁。
大年初一,姬杨还去上班,他则在宿舍睡大觉。辗转不眠,他便起身在矿区外的山头上乱走,蓦然一瞥故乡方向,想着心爱的女子无希望和他终成眷属,故乡一首名《走西口的人转回来》的小谣,便升上了心头:
水渣渣的眼窝就再看不清路,
乎乎的膝拐只想贴紧这黄土,
三十年河东转河西,
阎王爷差小鬼勾了咱一回又一回,
胡子都白咧,心都木咧,
不承料还能回到这方土地。
爹娘都殁咧,
那三间干打垒,
都成了人家的豆子地。
送咱走西口的二妹子,
就甭再提起!
眼窝窝的水渣渣子擦也擦不净,
膝头头一软就跪在爹娘坟头。
爹娘吔,
你的傻子那当儿不懂这离情,
说走就没了踪影。
没得给爹装一锅烟,
没听娘的一句句叮嘱。
只说春二三月里走西口,
数九腊月转回头。
不承料转回头,转回头,
乌油发后生成了白胡子老头。
那二妹子,小贱人哪,
吔——
想哭个死去活来咱没了声。
微风撩拨着少年柔软的乌发。少年身心里,那受压抑的青春活力,正骚动不安,渴欲尽释。那女子就在他的家里,那么真切,唉,爱却那么虚无飘渺。
满山春色,悄然褪去,又是流火季节。姬发仍片纸没有寄给家里,连校长都有些怪他了。
七嬷惦记姬发没带蚊帐,又愁瓜果吃坏了肚子,揣想他瘦了还是胖了,一夜一夜不眠。好容易囫囵打个盹,又被噩梦惊醒。梦里姬发遭遇天崩地塌,她则心摧肝裂。醒来才半夜,知道再也无法入眠了,便从箱底翻出姬发小时的衣服,一遍一遍地展看,在鼻子上嗅了又嗅。似乎这不知洗了多少次,隔了十数年的衣服上,还存有那孩子的汗味。人世上再没有一种气味,能比孩子的气味让母亲觉得亲切了。
她开始相信那些母亲想儿子想瞎了眼的传说,她的眼睛也不好使起来。脑子更不中用,丢三忘四,校长下班,她手忙脚乱,想起还没做饭,做饭又把洗衣粉当成碱面下入锅中。做着活计,她会突然变呆发傻成一尊雕像。那是她不是想起姬发小时,她负手看他用小木枪与小伙伴们打仗的情景,就是回忆起他扭麻花似的扭在她身上撒娇的样子。眼前的现实,她在精神上浑然超脱,而过去与姬发相依为命的岁月,却历历在目。真是“母子连心”,老娘儿的魂已被那少年牵走了,成天都是一副丧魂失魄样。
这天一大早,她就在学校门口巴望。巴望了不知多少次,出来进去的,眼看着天黑尽了,仍“不见游子还”。不甘心,又哆哆嗦嗦地要去街口。路遇张婶,那娘儿冷不丁告诉她,梅岭她亲戚家有个后生,才从武宜回来。说是煤窑子塌了,他刚好倒班,才免一难。七嬷揪心裂肺,暗暗叫苦:“发子,发子,心肝哪!”
当确知亲人已死时,人常常产生奇异的念头,坚决不相信亲人已死。而当亲人遇危险尚不知死活时,人则集中一念于“死”字上。七嬷此时,就是后一种心理:她二十年心血,已付诸汪洋了。
她视那孩子的生命,胜过自己的生命。自己死不足惜,那孩子死而自己尚活着,对她则是最残酷莫过的事情。顾不得告诉校长一声,她就黑灯瞎火往梅岭一步步赶 去。山路渐绝人迹,草木瑟瑟。丛林使山峦像一个个蓬松的黑团子。突然,似在眼前,又似很远,响起一阵“回来吧,回来吧,小亲亲”的哀唤,是谁家在为落水的娃崽招魂,经神秘的夜色渲染,黄鼠狼的凄嚎和山鹬的惨叫烘托,分外瘆人。然而七嬷情感强烈到了极限,大脑已沉人恍惚中,无有理智,并不知恐怖。石径上,她的疲倦、沉重的脚步声,惊醒了在幽暗处歇息的杜鹃。那曾有一个凄婉传说的鸟儿,为这夜行老妇也悲啼起来。
她近来脚腕子都在路口站肿了,关节病更见重,且长期寝食不安,体力衰竭,又拖着大肚子,赶路速度却奇迹般的赛过矫健后生。三十里路,沟沟壑壑,峁峁粱粱,她却不很长时间就到了。唉,她以血变的乳汁养育了那孩子,但那孩子不记得她乳汁的滋味。她把红润的容颜为那孩子熬得干皱,但那孩子不记得她曾有过红润的容颜。那孩子已发育为成熟男子了,永远最亲切地唤那成熟男子乳名的,是她。慈爱的武七嬷,生命已在衰竭,但那孩子会使她的生命突然又进入高峰期。
那家人刚刚歇下。七嬷一路都急不可耐,临到却怕知道消息。俗话说:“怕处有鬼。”老娘儿只坚信那消息是不幸的,知道后她承受不起。在门口站了不知多长时间,一再按发髻,擤鼻涕抹眼角,心咚咚然快撞破胸壁了,喃喃着叫天呼地,好容易鼓足勇气手抖着抓起门吊,碰了两下,也不很响,她就连门吊也抖得抓不住了。好在那后生还没有睡着,真切听见门外有人,便披衣出来。
七嬷膝头发软,靠着门框,竭力挺着不溜下去。已然哭了,结结巴巴,罗罗嗦嗦,问个不清。后生半天才明白,好笑道:“你这老嬷子,‘见风是雨’,‘井绳当蛇’。这也值得连夜来回赶六十里路?武宜地方大,煤窑子不少。下那个煤窑子的,就我一个固塬人。”这就是说,她的命根不在塌方的那煤窑里,老娘儿大喜过望。同时没有得到姬发一点点消息,又使她大为失望。尽管她的心还悬着,但总算没有出现心碎的惨景,情绪也有些正常了,歉疚地说:“就这事,孩子,搅你好睡了。‘七十二行,庄稼为强’,再不敢出外咧,看你爹娘操心。”说着往回转去。浩茫夜色,万般凝重,万般静寂。
回路上,她不再有来时的奇迹,露出年纪来。她年纪不是很老迈,精力耗竭,才使她显得老态龙钟。小腿腕子发酸作疼,骨节子像有无数针在刺。肿腿沉重似铁,笨重的身体只想扑倒在地下再也不起来。
遇一根树枝,她捡起拄着,一步半步地踉跄挪动。好容易转过山,还是山,拼死力爬过沟,又是沟。三十里路,似比三千里路还远。
她机械地走着。上坡时,身体佝偻在棍子上。棍子细长,上端在她头顶高高地摇来晃去,下端开裂,咔嚓有声,中端成弓,似随时会折断。她像半昏迷状态的病人,不得不倚仗这棍子撑持着不倒。她的大肚子因为受到身体佝偻的压迫,难受地拼命喘气,却总觉有气喘不出。下坡略微好些,她坐着一下一下地滑,所过路面如扫过一样,裤子都被石棱划破了。
在一面坡上,她坐在一块石头上换气,谁知一坐下去就再也挣扎不起了。她绝望地拍打着腿一声声哭问:“你死了么?死咋死个半截子?你连这上半截子一齐死了吧!老天,你让我死吧!死了罪就受到头咧。”
北方夏夜,透凉。她只穿着单衣,又被汗浸湿了,冰贴在身上,年纪一大又没火气,冷得牙齿咯咯地碰着。这一歇下来,过度疲倦的身体无处不作疼。老娘儿痛苦地呻吟道:“天爷,我个娘儿,一辈子啥洋罪都受咧,这一把年纪了,咋还叫我受这洋罪么?天爷慈悲,叫我痛痛快快地一死吧!”
久久,老娘儿终于木然了,一任疼痛寒冷折磨她那老躯。她的精神已经崩溃了。
四周阴森森的林莽,似藏着无边的黑暗。天上星斗冷漠地在闪烁。叫魂鸟刺耳的一哀鸣,划破静夜,但不见叫魂鸟,也再听不到第二声哀鸣。夜死过去了,趋于永恒的境界。
不知何时,茫茫夜色里,突然传来一阵少女的呼唤:大姑,大姑吔!”是芳珍的声音。比七嬷来时那招魂声还凄切。校长领着姬杨上中学的弟妹等几个学生寻来了。那老夫子已打寻了一夜,也走得双腿麻木,此刻饱含浓情地唤:“他娘,可怜的女人,你回来吧!”
老娘儿惊醒似的一震,一下子活了过来,用棍子抖抖地杵着地,嘴空张半天,才突然歇斯底里地号啕道:“闺女、老爷子,甭寻咧,叫我死了吧!报公安去,那孩子是逃犯,叫警察把他抓回来,拿麻绳子绑住,拿枪托子打死,拿拐棍子杵死!亲个当当的人哪,咱的血化奶育大的人哪,没良心的王八羔子,你把咱的心剜走了哇!”
这嘎哑的号啕,惊天动地,瘆人至极,学生们一个个神经紧绷,毛骨悚然。武校长已然泪涕并流,肝胆迸裂。芳珍飞奔而上,搂住七嬷,放声大哭道: “大姑,咱的亲大姑哇!”姬杨的大弟姬峰,领着四五个男生,把七嬷抬了起来。她不住拍打大肚子,拍打姬峰的头,一路号啕呼唤那远在外的骨肉亲人。身体抽搐,髻子散乱,白发零落,老眼昏黑。到家时,呼唤已无力了,但却像人临终时欲见亲人那样急切,且顽强地声音拖得很长呼唤:“发子,发子啊!好人,遇见我的发子了么?给捎句话儿,叫他回来吧!发子,我的发子啊!”这最亲切最真挚的呼唤,一声弱于一声,终于,老娘儿只干燥的嘴唇在机械地颤抖,无有声音,早已不省人事了。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2:52:53
标题:
[接上]第七章 爱
随着一声『富神爷爷到』,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2两黄金。
校长一面请医救治,一面拍加急电报给姬发。姬发接电报后心急如焚,先向校长拍电报告说平安,然后搭车就往回赶。路上,他心情复杂:妻子可与他同床异梦,母亲却永远 对他一片真心。这世界上,只有那个连正经名字也没有的老娘儿,对他厚地高天般深情;爱他恨他,与他同乐共悲,几乎把全部情感都给了他。他不辞而别,长久不归,对她也太无情无义了。然而,想着回去之后,就得面对离婚,他更惶惶然。
七嬷系老中医常说的“急火攻心,痰迷心窍”,稍经调治即苏醒了过来。也无甚大病,不过是夜深生凉,年老不敌寒气,有些感冒而已。劳心过度,身体却着实“亏”下来了,所以用药主要是滋补。
姬发媳妇至今对是否要成为真正的姬发媳妇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但她早已认定可敬可亲的七嬷是最理想的婆婆。闻知消息,她乱了方寸,丢下活计,把门户交托姬杨老娘,便忙忙赶下山。一路,都抹着眼泪。
七嬷接姬发的电报后,精神好转,见了她,笑吟吟的,说:“别哭,我的孩子!我哪有病?我是装的。不这么,你姐夫咋肯把那小子叫回来?那小子能丢下我倒罢了,刚进门的媳妇他也能丢下,天底下哪有这号男人?”不放心家里,硬逼着女子回去。
女子把校长和七嬷该洗的衣服洗了,做上饭,三人围坐着吃了,才上山。
七嬷斗大字不识一个,电报上的字却滚瓜烂熟。电报就放在枕边,她一想起就摩挲,似乎那不是冷冰冰的纸片,而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那“亲个当当的人”。这天,她觉着身上轻松些,便拥被坐床翻来覆去看那电报。突然,一双极富生命活力的大手,却像女人样十二分轻柔地捂住了她的双眼。她以为是那好爱没大没小开玩笑的女体育教师,央求松手。手没松开,倒有柔嫩光滑的脸蛋贴住了她那干涩的皱巴脸,笑说:“姐也认得字了?看姐夫给你写的情书不成?”切念的孩子轻柔的声音如雷贯耳,七嬷心花怒放,破口臭骂道:“呸,没人肝肺的贼种种子!我饥一顿饱一顿,有一顿没一顿,把你肠肥肚满地拉扯大,一大你就丢下我走了。你还知道回来哇?再迟回来几天,就赶上给这老娘儿发丧咧。”没骂完就大哭起来。姬发慌忙在床沿上坐下,拍着她的肩头劝:“好大姐,亲大姐,你的脸型,适宜笑不适宜哭。笑时就像老铁树开花,一哭可成猪八戒他老娘了。”七麽啐道:“你冻死饿死在外面,我心也就歇下了,回来做什 么?不是人种!‘好马还要好鞍配’,这身衣服买得好,鲜亮好看。”姬发笑道:“丢不下媳妇才回来了。她还在咱家么?”七嬷白了他一眼道:“她不在咱家,还上天去了?”姬发松了一口气,低头道:“不是说‘见多情易厌,见少情易变’吗?我当我大半年不着家,她早气得回娘家了。”七嬷拧了他一把道:“人家不是你,哼!”于是要姬发保证以后再不离她而去。姬发道:“实话给你说吧,这一出去,我才知道光棍难 熬,日后就是舍得离开你,也舍不得离开媳妇。”说是这么说,他心里没说出的话却是,“大姐,这几年我跟你顶过嘴,不听你的话,日后怕越难是你的乖弟弟了。不过你该知道,我时时刻刻都惦记着你,爱着你。”
七嬷笑道:“你媳妇好,把个野性子儿马给拴住了。”
姐弟俩说不尽的别后之情。姬发问吃什么药。老娘儿说:“你姐夫请的那些中医西医,一人一套,都白花钱。我比医生还会治病,药只要一样,一分钱不花,就难寻。”姬发站起来,一拍腿道:“瞧我这两条腿,有多长,哪里跑不到?不难寻。你说出药名来,我好跑腿寻去。”七嬷露出满口瓷实的白牙一笑,道:“孩子,坐下听我说!就是给你一万块钱,跑遍天下铺子,这药也寻不到。”姬发道:“我猜着了,一准是里山胡郎中给你开的药方。药引子不多要,只要一对儿生得齐齐整整有双眼皮的促蛛,也只能是一钱大的,不得多也不得少。”七嬷啐了一口道:“我才不信江湖骗子哩!”又晃着发髻道,“我信科学,我这药最科学。名儿千奇百怪,真真的,什么也不叫,就叫‘开心’。你这么大个人,就是这药。你一回来,我开心了,不愁病不好,还吃啥药?唉,想你小时,洗个脸也猫儿抓似的,只洗鼻子嘴,不想才几年,就这么一表人才了,又得了那么个媳妇儿,我咋能不看着开心?够了,我什么也不要了!”
姬发哑然失笑,弹了她一榧子道:“老顽皮一个!”七嬷孩子一样笑得咯咯的,身子一抖一抖,抖得关节疼,又装腔作势拼命呻吟。姬发眨了眨泉水一样亮晶晶的眼睛,说:“我有一手。”便让她伏在床上,轻柔地给她推拿起来。老娘儿舒服地哼哼着。一会儿,姬发问:“怎么样?”七嬷动了动,笑道:“真好咧!怕不根治。单为我这病,也不准你走远。”
姬发便说:“等姐夫退休了,你们回家里住,天天我给你推拿。”七嬷道:“啐!那当儿我嘴角老是涎水,床下老放着尿盆,老没记性,老得不行咧,偏你爱干净,不一把将我推沟里去才怪哩。”面孔动人,言词生动,似乎是姬家的传统。姬发一回来,七嬷语言无味的人生阶段便宣告终结,拉出来的话,分明是相声。
姬发又从内衣里掏出六百元钱来,笑道:“大姐拉扯我一场,头一回挣钱,虽没几个嘎嘣,也应交大姐。”七嬷一下子泪流一脸,哭声道:“有这个心就行了。回去交你媳妇吧!你们花钱的事多。”姬发不肯。七嬷只得收了一百元,道:“算是你交我了。剩下的你留着。芳珍过些日子要是考上大学,走时你给些钱吧!我们给的,是我们的。从大来说,是咱们的良心。从小来说,也有个私心。我跟你姐夫伴不到你老,杨子的兄弟妹子,个个将来有出息。他们难时,你帮帮他们,等你难住了,你又没旁的亲人,说不定他们会看着你的。好心不会白费的,孩子。你就帮帮那些穷孩子吧!”
姬发点了点头,把钱收起来,又拿出给七嬷买的营养品。七嬷嘴上说“不该乱花钱”,心里却乐不自胜,竟下地走了。颤巍巍的,脚底松软。姬发要搀,她坚决不许。外面天气又好,她便串东走西,向人展览姬发买的东西,设计勾出人的夸奖话来。她自己也“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个不已:“啧啧,你们就别笑话我在孩子身上死心眼了。这样的孩子,搁给谁,不疼个死?”
逗乐姐姐,姬发便去见姐夫。记得六岁时,姐夫曾郑重向他说:“你叫我姐夫,跟叫我武家老七、武清俊是一个意思。别叫‘姐夫’两个字,把你吓住了。我们是朋友。你的话有理,我听你的。我的话有理,你听我的。我们相当于父子关系,父子难相处,只有这样,我们长处才能和气。”他这一生真侥幸,遇到了一个多么通情达理的姐夫——父亲。
到了校长办公室,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件上衣向姐夫道:“你一辈子中山装,也该换换感觉了。我看外面的老头儿穿这衣服怪好看的,就给你买了一件。”那上衣是花格子的,袖子有裤腰宽,下摆之短,刚及裤腰。校长只看了一眼,就不屑再顾,教训了姬发一番不该这么长时间,给家里连信也不发一封等话。姬发出去后,他见办公室再无第二人,便脱下上衣,换上那件,对着墙上的镜子,左顾右盼起来,神采奕奕。
校长年轻上清华时,也是很浪漫的,好唱歌、跳舞。只是家穷,倒没穿过时兴衣服,至今这份心不死。当初姬发在学校时,放着录音机,在自己屋里扭摇滚。校长正在客厅看报,也不由自主跟着音乐晃脚尖。只是多年的磨难,让他给人的外在感觉似乎有些深沉。再说山乡人对他这个大知识分子有一种无言的要求,就是要他有一种端庄的风范。这也把他给框住了。姬发这是头一次给他买衣服,他难免有些沾沾自喜。穿着这种衣服,他也找到了新潮的感觉,忍不住摆了几下屁股。不料芳珍为武七嬷气不平,听说姬发回来了,要说他几句,便找了来。推门一看,那尊者长者,正在扭腰摆屁股,扫尽平日的威严肃穆,少女不由目瞪口呆。校长也大为尴尬,却笑道:“我也是从大学生过来的么。你考上大学就知道,大学生最新潮。我不深沉,累死了。”
出外一趟,姬发初知披张人皮不易,有些成熟了。因其有些成熟,反倒在这老夫妇膝下越像个大男孩子。撒娇装痴,把见过没见过的外面世事,连吹带编,一串串地抖搂出来逗老夫妇高兴,也是膝下承欢,尽人子之情的意思。七嬷笑个大肚皮急剧起伏,几乎绷断腰带,心疼地说:“我知道你是吹牛,难为你这小嘟嘟子嘴巴,吹得眉是眉,眼是眼,天花乱坠的,不由我不乐。到底是老姬家的后生!不是我胳肘往里拐,别人家的后生,就是让他把天下的世事见完,他也说不出个张道李胡子来,真真现世!原先说等你姐夫退休了,我们住养老院去。那当儿我老得眼袋子都快拖下巴上了,养老院又满眼老黄干了的家伙,一个个擤擤涕流涎水斜皮吊领趿拉着鞋把子的,我看着越只想一头碰死钻墓坑打硬挺子去了。孩子,这下说好,你姐夫退休了,我们还回家来 住。老的少的,热的亲的,团团圆圆多乐!你媳妇生个娃崽,那小小发子,越招我疼了。啧啧,一想起那小小人儿,我就乐个心口子疼。人活个生气,生气就是孩子。到那时,我们这老家伙扎在你们青嫩青嫩的一堆里,只活个不够,咯咯。”
姬发听她提起那女子,脸上便掠过一片阴云。他只想抬脚就回,可心里就是怯怯的,想见又怕见那女子。也是报舐犊之恩,他竭力不想那女子,陪老人住了几天。他的欢声笑语,淘气可爱,青春鲜嫩的脸颊,给校长夫妇暮年枯灰的生活,添了多少鲜艳的色彩。最后,还是七嬷硬把他赶了回去。
老娘儿一乐,病早好了,饭吃三碗。校长怕她撑伤了胃,劝道:“省些,留着防年景。”老娘儿啐道:“没吃你的肉,心疼啥?你养的发子,最有良心,年景也饿不着你。”
姬发太阳帽遮脸,墨镜罩眼,肩搭背包,忐忑不安地走在山路上。路边溪里的蛙鼓,单调而干燥。溪面铺着一层清雾,有一群鸭子在嬉水。悠悠山调,时时传来。少年听着,心酸软酸软的。
远远的,自家门前的柿子树扎煞着枝头,像要亲热地拥抱远道归来的小主人似的。走近一看,门前整齐地垛着好大一个圆锥形新麦秸垛。一只红公鸡,正领着几只花母鸡,在垛下刨食、嬉闹,悠闲而自在。那边有一片刚刚扬粉的玉米地。缠绵的微风把细小的玉米花粉从穗子上刮下来,送人少年的鼻孔中,香味粘腻。玉米茎上绕着豆角蔓。豆角像从枯萎的豆角花夹子里抽出的深绿色毛线。这边则有一小片新翻过的地,土色湿黑。炎炎烈日下,女子穿着豆绿裤子,灯黄琵琶衫,翠个生生的髻子上顶个斗笠,正背对马路在点种着什么。动作间,身段有一种流动之美。这山里最新潮的少年,却为那女子的古典之美目眩神迷,抱着背包在路边蹲了下去,贪婪地看个不已。
女子回身时,看见了他,愣住了。她脸庞收麦时晒得黝黑,那双眼睛依然像小鹿一般清亮灵活。姬发想起车夫在成亲那日唱的训世歌中“粉脸蛋不晒个透黑……就不是咱庄稼院的好婆姨”之言来,心里不知什么滋味,站起身,不再看她,而看着远方。汗衫下暴凸的胸肌,给人一种生命力太旺盛的逼迫。下井少见日光,脸纸白。脸蛋有些下陷,鼻梁越显挺直高耸。郁忧时的这少年,给女子一种高贵和不可近之感。他是那么绝顶英俊,又高中毕业,从小是个洋娃娃,让女子都觉自己不配他了。于是一刻,女子又觉得自己还是离开这个家好。找一个土里土气、没知少识的男人,省得将来被这洋气小子抛弃。于是她在衣摆上搓了搓手,坦然地笑道:“你呀,回来也鬼鬼祟祟跟贼一样,一声不吭,吓我一跳。”
姬发扭过头道:“我回来见你还在家,高兴地不知怎么说才好。”说着又扭过头去,竟抽起了鼻子。女子心里软乎乎的,忙进了门。姬发过了好一会儿,才进来。女子已把洗脸水放在院里,脸盆上搭着毛巾,她则在厨房生火做饭。姬发心里更是热乎酸甜,进了外屋,伏在炕上,脸埋在背包上痛痛地流了一通泪,才出来洗罢脸,进厨房帮女子拣菜。
女子怕他对自己太亲热,动摇自己的决心,故意淡淡的,跟他保持着一定距离。
姬发见她还是过去那样不冷不热的,心又凉了,半晌道:“我不在家,收麦可够你受的。”女子忍不住又泄露了天机,明明有一丝幽怨之意道:“你不回来么!还好,有大姐。 她雇了几个麦客。”
姬发非常敏感,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她内心的幽怨。女子对男子怀幽怨之情,不正是爱么?他心里一喜,忙掏出那五百元来道:“你收着吧!”女子站起,退了好几步。她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故意冷冰冰道:“交大姐吧!你回来了,咱们就把离婚手绪办了吧!说好一年,拖了一年半了。”姬发脸色沉了下来,慢慢把钱装入口袋。他不得不认为刚才是自己的错觉,道:“我迟回来了几个月,是要你多想一想。既然到这阵你还想走,说明你确实讨厌我。‘长痛不如短痛’,咱们快刀斩乱麻,下午就去办手绪吧。”
女子心里刀割似的一痛,险些流下泪来。姬发留心看着她的神情,却弄不清她到底什么心理。半晌,等情绪平静了些,女子道:“一年多都过来了,也不在乎早一两天。我把该带走的东西收拾收拾,大后天,咱们去办吧!”姬发见她态度坚决,最后绝望,声音空洞道:“随你。”
做好饭,姬发吃了几口,就撂下筷子道:“我不想吃了。”女子问:“不好吃?”姬发强笑道:“天底下,我顶爱吃大姐做的饭。后来你到我家,才知你比大姐还会做饭。我今天不饿,累了,想歇一歇。”便进外屋,胡乱躺在了炕上。
女子心里难受,也吃不下去,给他拉上门,背了个筐子,给牛割草去了。半下午,武大摸了进来。他头发和胡子老长,枯草一样乱蓬蓬的,笑如抽鼻涕,比姬发大好多岁,却称其为哥,道:“大半年没见了,怪想的。刚才看见嫂子在地里,就偷着进来了。”姬发二话不说,先给了他一拳,才笑道:“趁早把你这把胡子给老子剪了,饭渣还在上面挂着哩,要多恶心有多恶心!怕她什么?她又不是我大姐,才懒得为我跟你闹里。喝酒么?”武大道:“不喝了,见一见你我就走。让嫂子碰上了,总不太好。”姬发冷笑道:“她要愿管我,那才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哩。我想喝,你陪我吧!”于是提了酒,二人才院里石桌上对坐着喝了起来。
两人正“满上,满上”地大叫着,女子背着草筐进来了。一看是武大,登时青了脸,咚地把草筐往地上一扔,三脚两步过去,提起酒瓶,哗地就摔碎在院。二人都站了起来。她肯为姬发生气,说明还对他有情义,姬发不怒反喜。武大讪笑道:“我说不敢不敢,你非要喝不可,看惹嫂子生气了!”女子指着他怒吼:“滚,从这门里滚出去,死也别进这门!”
姬发笑道:“公然又是一个武七嬷。你去吧!这家只要有她在,你就死都别进这家门。”武大悻悻然而去。女子白了姬发一眼,甩手进了里屋,斜着身子坐在炕沿上,袖子掩面,哭了起来。姬发跟了进去,道:“你抬脚就要走了。我好我坏,今生跟你无关,你有什么好哭的?”女子哭道:“你跟我无关,我也不好说你。我只替你大姐伤心。辛辛苦苦,怎么养出这么个不争气的人来?”姬发道:“咱们这假夫妻不是做得很好么?只要你不走,像姐姐一样天天看着我,我准不学坏。”
女子忍不住又笑了,却狠命勾了他一眼,啐道:“少说这话!我听不惯,听着牙疼。我倒情愿做姐姐,没有叫你熬一辈子光棍的道理。”姬发忙道:“只要天天见到你,我愿一辈子熬光棍。你不走了,行吗?从此我人前背后,真叫你姐姐。”女子想他这一高兴,准有胃口吃饭了,便趁机端出饭来。果真,他吃得很香。
饭后,二人给牛铡上草,喂了那些张口要吃的东西,天也就黑了。女子道: “我给你做了身衣服,就剩纽子没钉。你试试可身不?”
“这么说,你不走了?”
“走就不许给你留个念心?”
“要走,就一样东西也别留。留不住人,留下东西,只会叫我看着不美。人我也一辈子不想再见了,见了也要绕开走。”
“就这么恨我?”
“爱之切,恨之深么!”
姬发说完,转身便回到外屋,又躺在了炕上。女子房里,久久没有动静。终于有了动静,却只是啪地拉灭了灯,并没有关房门。姬发的忍耐,几乎崩溃,但他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敢造次进女子屋。不过,女子这一举鼓舞了姬发。第二天一早,他就起来跑步,回来又在院里举了一阵哑铃,然后忙里忙外,风风火火,生机勃勃。女子好容易下定的决心,又动摇了。她竭力抗拒着这动摇。早饭后,她无话找话,尽向姬发说些别离之言。姬发霜打了般,又无精打采了。
傍晚,女子坐在里屋炕上做针线,心神不宁,时不时一叹气。姬发心头则满是离散的凄凉,便爬上门前的大树,闷看过路人。恰巧春燕骑着单车从树下路过,猛有树枝落到了她头上,举头一看是他,忙跳下车,轻佻地夹了夹长睫毛,笑道:“你这东西,娶了媳妇还不安分,爬高钻低的。几时回来的?这次你可真走得长远!”姬发笑道:“你想我了?”春燕红了脸,刚低下头,却又抬起头来道:“随你怎么说。”姬发道:“进去坐吧!我媳妇回娘家去了。”春燕道:“她在家,就不许我进去?”
姬发推着春燕的车子进门,把车靠在屋壁上,领她进外屋。春燕手里拎着个洋气的小提包,随便往炕上一撇,就坐在炕沿上问:“拿什么招待我呢?”姬发笑道:“我这里只有烟和酒。不知道今天碰见你,要不早预备下了。”春燕眼光火辣辣道:“有一样东西现成,只要你舍得。”姬发道:“现成的东西有什么舍不得的?”春燕道:“那好,亲我!”姬发一下子红了脸,扭头看着窗外。
这位武春燕,可以说是活泼得过火,美得过艳,属于山中稀见的那种进攻型的女子。她咄咄逼人的进攻,让姬发都有些招架不住,说不清是喜欢,还是讨厌,半晌无言。春燕叹道:“你没诚心招待我么!告诉你,再过几十天我就要出嫁了,嫁的是后沟刘二小。”姬发吃一惊,回头看着她道:“奇事,二小配你?他斗大字不识一个。”春燕道:“你媳妇也不一样么?你偏喜欢她。”
姬发故意大声道:“这看怎么说。当初头一眼见她,我是中了魔似的,喜欢得了不得。一结婚,可就觉她讨厌了。她呀,睡觉打鼾,咬牙子,说梦话,吃饭嘴唇子吧唧吧唧响。我说三,她偏听个四,成天尿不到一个尿壶,气得我只想踢她一脚。明个我就跟他离婚。这么吧,你也不跟二小结婚了,咱俩过吧。我看最咱俩相配!”春燕拍手大叫:“狗嘴里吐出象牙来了。只要你真跟她离婚,我巴不得哩。”姬发笑道:“真!”
女子突然出现在门口,瞪着姬发。春燕慌了,道:“嫂子在家,你倒说没在,害得我胡说八道。嫂子,别记气,我们说着玩哩。”女子看也不看她,只瞪着姬发。春燕冷笑道:“那么恨他!恨他就离了他,自有人不恨他。”一甩披肩发,提起小包来到院里,推过车子又道,“姬发,80年代的女人,至少该会骑车子。那女人会骑车子么?”跃身上车,把车铃捏得叮当作响,就从院里骑了出去。
女子肺都要气炸了。姬发冷冷地道:“你是要走的人,何苦还给我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女子吼:“我不许你跟别的女子亲香了?你们说体己知心话,干吗要捎带作践我?跟别的女子亲香,你就不能等到我走了么?”扭身进了里屋,躺在炕上,被子蒙头哭了起来。
姬发既然爱她,刺伤她的心,同时也就刺伤了自己的心。他跟了进去,坐在炕沿上,眼圈都红了,低头搓着腿面子道:“我心里难过,胡生事气你哩。我跟春燕小时在武家常玩,后来又是同学,要真好,不会娶你。其实你也不易,我也替你难过。放心,这是最后一回,我再也不会生出什么事来气你了。”
也许,是春燕对姬发毫无顾忌的爱慕,让女子更感觉到了姬发身为男子的魅力;也许,是春燕对女子的瞧不起,反刺激得她欲与之一争高低。她舍不得离开姬发了,更舍不得把姬发丢给春燕那种女人。于是,她坐起来,泪眼望着他。他也泪眼望着她。半晌,她神态儿矜持,脸儿光莹如玉,嗔愠里又含情道:“你几时能学成人么?老没个正形,尽拿些小孩子淘气来烦我。大活人一个,又不是死物什,眼前我管得住,背后我咋管得住。唉,反正我是个要走的人,你好你坏与我无关,懒操这个心了。试试那衣服吧!”姬发扭过头望着别处,恨恨道:“我说过,我不要你的念心。”起身向外走去,“你歇吧!我不扰你了。”
女子未语先红了脸,眼帘下垂,嚅嚅道:“要不,今晚你不用过去了。”姬发惊回头,喜得眉飞色舞,抓耳挠腮道:“你不走咧?”女子脸红烧红烧,咬了咬嘴唇,才道:“我不想枉跟你做这一场夫妻,就今晚。”姬发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冷笑道:“难道我娶你来,只做一夜夫妻,又送你走吗?你也犯不上,我也用不着。要走,就带着你的姑娘身走吧!”说完出了门。
女子喊:“回来!”姬发只在门外望着她。女子狡黠地一笑说:“你今晚要跟我住了,明个我真走。你不住倒不像个花肠子男人了。唉,就是我,斗大字不识一个,连车子也不会骑,只会缝衣做饭,日久天长,怕就讨你嫌了。”姬发走进屋来,紧张地道:“你不走了?我哪敢嫌你?只要你不嫌我就好了,我最没出息。”女子道:“‘人无完人’,我不在乎你没出息,只在乎你见了那些比我强的秋燕春燕,把我不再放在心上。”姬发急忙道:“不会的,绝不会。”女子便坚定地道:“那好,我不走了,今生从你。”
姬发眼光扑朔迷离,不敢相信她的话,但是她的神态让他相信了,突然眼光清纯如洗,身心中的冻土一风吹化,失声哭道:“到底有了这一天!真是好事多磨。我怕你走,怕死了!”女子又爱又怜,笑道:“快别哭了。一哭鼻子,我就不把你当大男人,只当小弟弟了。这下愿试那衣服了吧?”姬发两大把抹去眼泪,从炕头拿起上衣来穿在身上。是件黑卡其学生装,配着牛仔裤,使他显得清纯而又不失时髦。女子道:“刚好。”姬发笑道:“你又没量过我,怎么做得这么合身?”女子道:“我又比不得春燕,总共就这么点儿本事。”姬发给她个鬼脸道:“又来了!小心我给你好的。嘿,瞧你的眼眉儿!”女子眉毛像受惊的鸟儿翅膀,道:“我又不描眉,咋,看着不好?”姬发道:“不是不好看,是明明喜上眉梢了么!”女子气得噘着嘴不言。他笑道:“等着,我就来!”便端了个大木洗盆到隔壁屋里,又提了桶水,脱衣站在木盆里,举桶从头顶徐徐倾下,身上顿起飞瀑,灯光下,亮闪闪的,如一个披光戴彩的油画中人。全身骨节,都似舒服地在咯吧咔嚓作响,他痛快地打了个激灵。那种爽滑透凉感,如有玉在遍身摩挲。不是玉,少年觉直是女子的玉体。他忍不住无声而笑,门牙尽露,极整齐雪白。
归巢倦鸟,交项贴翅喁喁歇去。悍兽出穴,雄欢雌爱。姬发站在小屋脚地,以荡漾渴欲的眼光,一望端端正正坐在炕上的那女子。记得少小时,曾用泥捏出个家,与囡儿逛家家,却混沌不思自己该有个家。苦思冥想自己该有个家的时候,他回到了故居。故居却因无女人气息,而不成其家。他孤寂里,寻觅中,以死相求,终于将这个绝顶标致的女子,迎进了故居。如今故居,真正是家了!这老屋已往从前他独居索处时的冰冷,因为她而荡然无存。纵然这老屋一无所有,只要有她,老屋至少还拥有温馨。他情眼饿馋,无比亢奋,高仰起头,喉结抖颤,缓步向炕而去。
无所遮掩,少年人体美非凡。女子震动,又紧张、惊悸。屏住呼吸半晌,突然手掬住脸,无声而哭起来,自然是娇羞。空气里,弥漫着年轻男女的体香。
姬发半跪在炕上,面孔下俯,黑眼睛里放着热烈湿润的光芒,猛然掰开女子的手。女子身子往里缩着,脸若凝脂,红晕洋溢,眼珠乌黑。姬发把她的手按在心口上道:“你摸摸我的心,快跳出来了。”女子又抿嘴笑了。她的手缎子一般光滑,且柔软个似都在他手下化了,化得跟他黏在了一起。好半晌,他松了她的手,指头蛋儿像小虫虫子一样,在她脸蛋上蠕动着。她不由得浑身酥软,想躲开,身子却如中了魔法,动不得,喘着气,只律颤。姬发全身也喜颤,突然揽她于怀,拿脸蛋轻轻摩挲她这边脸蛋,过了一会儿,又摩挲那边……快乐和羞怯里,一对男女那冰清玉洁的躯体,结 合在了一起,老屋似摇摇欲坠。
美德不是无欲,无爱才是犯罪。姜家女子终于将自己和盘交出,皈依姬家男子了。
女子之动人,顽石也会融化。姬发销魂荡魄,似是梦幻,幸福得毛孔无一不舒展放松,在心里感喟:“咱这一辈子够咧!”
女子梦里,都盼一个野性的山里王子,大步走进自己温热的身心中。感受了这少年激情的狂风暴雨,她认为他就是那王子,也在心里叹道:“他要是个好庄稼汉,咱这一生一世就有了靠头咧!”
这一感一叹不要紧,从此苦重的人生,才比坦然安然的死亡对他们富于诱惑力。这一男一女,将舒卷出种种人生奇观来。世事人事,真难以捉摸!
日子过的别提有多温馨、惬意。一段时间里,姬发不忍看人眉头有一点点皱意,更不忍看人流泪,脸上心中,满写着快乐。
快乐的情绪,使他温和宽容。有一次,一个老爷子牵驴过路,冷不防驴踢了正晨跑的他一蹄子。他疼得在地上滚来滚去。老爷子只当他起来后非跟自己有一场好闹不可。不想他起来后,一条身躯伟岸的汉子,脸上却荡漾着娘儿一样温柔的微笑,又孩子似的天真无邪,拍着土道:“老爹,不走还愣啥?驴不懂事,能怪你?”说着没事人一样,一拐一拐地走了。
天是晶明的铝色,山则碧绿清新。风将花草香,一阵一阵地送入人鼻孔。老爷子望着少年健美的背影,醉如饮了美酒。
庄户人的日子单调如平铺直叙,但快乐的少年总能使这日子不断“出彩”。为讨女子欢喜,他总像兔子刚刚跃起,鹞鹰猛然冲下那样,捕捉着她的心意。一次他去打猎,赶晚提着两只雉鸡回来时,把汗衫缠在头上,额顶结做展翅欲飞的蝴蝶状,头顶插一根四五尺长,集尽世间所有颜色,碧翠光闪,华丽无比的雉鸡翎,抖颤颤的,见了女子,飞眉弄眼,多少挑逗话儿。那个殷勤讨好体贴入微的劲头,叫女子心里如鹅儿毛在撩,都想着万一有一日,他负了自己,对旁的女子也如此,气也就把她气死了。
她将到死醋意浓烈。如果她一点儿也不吃醋,任他随便,那她就把人味儿活成淡凉水了。然而醋意太浓,必使两情俱伤。(第七章完)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2:54:41
标题:
第八章 婚姻危机
黄土岗上,神秘而寂静的灌木丛里,突然哨声喊声大作,尘烟四起。一只鹿昂着首,奋飞四蹄而去。群犬狂狺,紧随其后。哨声喊声压过来,原来是山中一伙剽悍少年在围猎。为首的,正是姬发。格子布衬衫筒在西裤里,昂首而吼,如狮啸,不时有灌木在脚下被踩断,英姿勃发,平常而又神奇。
天晚,姬发身上带着一股青山绿水气味而回,听见大门内有娘儿的脚步声,故意变了个陌生声音问:
“家里有人么?”
“没有。”
姬发哈哈大笑,一脚踢开门,饧涩着眉眼说:“臭娘儿,你算啥呢?大约算这家里看门的小母狗吧?”娘儿也笑道:“我当是谁?呸,没个正经!”
饮食男女,夜来男子野性地翻卷着女子的焦处,女子温热地洇润着男子的渴处。曲意缠绵,销魂蚀骨里,只觉活着真美。夫妻俩相约,再怎么也要把人活成丑老婆烂老汉。
第二天,姬发没有像平常那样早早起来去跑步,困睡不起。他睡相历来不好,身子露在被外,却被角蒙着头。大叉开四肢仰躺的身子,肤色美若流金。太阳已半竿高了,光线由老式的雕纹花格窗户柔和地洒进来,他才打着哈欠,懒洋洋地穿衣,身上的肌肉一抖,如水波一样动荡着。小娘儿待他下炕洗嗽毕,恭恭敬敬捧着一个红漆方盘进屋,放在炕中间,亲切地说:“吃!”姬发蹴在炕上,学着她捏细嗓门,娇声娇气地说:“吃!”小娘儿笑骂着“死鬼”,坐在炕沿上,且吃且话家常。嘴被吃饭和说话占着,两人就用眼睛来笑,真是顾盼有情。
炕围是万字不到头黑边蓝底藻花贴墙纸,结婚时的那个大红“喜”字,还好好地贴在墙上。炕角叠得整整齐齐的缎被上,蒙着有大团大团线勾荷花的蒙被。炕上铺着家织的蓝底粗疙瘩布单子,四角用铜钱别在雪白的苇席缝子里。
姬发大大地陶醉于这居家的亲切情调中。
乾坤通顺,少男少女的眼光,让人看着刻骨铭心地晶澈。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里,单调的山里人生活,他们却一点也不觉乏味。整个世界,都在他们心目中神秘神妙神奇,光灿夺目了。
无论轻重活,姬发总抢着干,只觉心也灵,手也巧,干什么都得心应手。小娘儿则天天变着法儿做饭菜。姬发的脸蛋,又饱满、红润起来。
春燕结婚了。山里不兴男女同学礼尚往来,所以姬发没有参加她的婚礼。听说她作为新娘,那日竟喝醉了酒,大哭大闹,闹个亲戚不欢而散。好多日子,山里人都把这当笑话讲个津津有味。姬发当然知这与自己有一定关系,但也没放在心上。自己从没真正向她表示过爱慕,她一厢情愿,只能找苦吃,没有法子。
姬军终于考上了军校,但没有像姬槐考上大学那样,给姬发心理造成很大刺激。“人比人,气死人”,他不想跟人比了。
芳珍则很轻易就考上了大学。寄来录取通知书的,是她第一志愿所填的学校——陕西师范大学。姬杨虽然很想念妹妹,却舍不得花路费,没有回来送行,只把钱寄了回来。煤矿不景气,根本谈不上发奖金,工资也拖几个月才能发出来。大多数临时工都被辞退。不过美男子和美女子一样,容易有好运。他让人看上去赏心悦目,又极吃苦耐劳,所以被留了下来。小伙子省吃俭用,还常去卖血,寄回家的钱,是真真正正的“血汗钱”。当然,家里人不会知道这些。他给家里的信总是说自己“一切都好”,要弟妹们“安心念书,不要愁钱”。
芳珍走时,姬发夫妇送了她二百元钱。另外,她的铺盖,也全是小娘儿的嫁妆。
正如一首流行歌所言:“一个人的世界浩浩荡荡,两个人的世界碰碰撞撞。”这位小娘儿,当她心不在姬发身上时,视自己如在姬家做客。客人在主人面前,总是有所保留的,所展露出来的总是自己好的一面。当她的心终于落到姬发身上后,好的一面展露得更充分,但既已不视自己为客,而是这家的女主人,在自己的家里也不必有所保留,于是不自觉地也露出身上的毛病来。鸡毛蒜皮就大惊小怪,而真正的大事她却视而不见,漠然处之。不识字无法读书倒也罢了,电视也不看,一无所知,只会说张家长李家短、油盐米醋。姬发说山外的人怎么样怎么样,她却把他当成了个好说痴话的大男孩,动不动就嘲笑。也正因为把他当成了个大男孩,事无巨细,什么她都管,什么都得听她的。不听就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就要委屈、抱怨、发火……随着时日的变化,娘儿也变了。不过戴假面具的人才无变化,真人常变化。娘儿正是真人。
姬发在没有得到她的心时,近在眼前却不敢真正接近她,对她便幻想多于真实,如雾里看花,越看越美,越看越神秘。得到了她的心,接近并熟惯了她,迷雾也就一风吹散了,他看到了真实的她,不过一个平常的山里女人,如此而已。况且他生来落拓不羁,不爱受约束,被她什么都管着很不自在;既不得自由,与她天天守着又没有多少共同感兴趣的话可说,他便觉乏味和不可忍耐了;“见多自成丑,不待颜色衰”,她那让他着迷的外表,也渐渐失去了新鲜感。于是,他对她的热情,在持续降温。
生活从表面看,似乎杂乱无序,烟云无定,其实是有序的。几乎每一对夫妻,婚姻都有个危机期。姬发不到二十岁就结婚,“来之既速,去之则迅”,他必像那些早恋的少年一样,得不到时热得狂,得到后又冷得快。于是,这一对夫妻的婚姻危机期,早早地来临了。
小娘儿适应不了姬发的不切实际或者说浪漫,但他那另类另样的感觉,总给她新鲜和激情。他相对于她的有文化,使他在她心目中充满神秘。他既潇洒英俊,又是个刚男劲汉,让她离不了他,无限依恋他,渴盼他永远和她如烈火干柴,如胶似漆,难分难舍……总之,她对他感情越来越投入。因此她的日子,一会儿在天堂,一会儿在地狱。当他对她渴欲爱的感觉迟钝甚至厌烦的时候,她就跌人了地狱。而当他对她曲意温存的时候,她又进入了天堂。随着进入天堂的感觉渐少,进入地狱的感觉渐多,她恐惧、恼火了。她才二十刚过几年,他就厌烦她。“女人三十豆腐渣”,她三十岁 时,他才二十六,那时他不知更有多憎恶她哩。来日既让她觉不可靠,她便常无端吹毛求疵,毫无理由地发脾气,大吵大闹。他跟村里哪个年轻女人说过话,她更像侦探一样,设法打听出他们说的是什么话。如果是在逗趣,她便认定那女人在勾引自己的丈夫,见了面轻者夹枪带棒,指桑骂槐,重者干脆辱骂、厮打,甚至要跳崖上吊喝毒药,死给人家看。姬发本来这一段时间还是清白的,经她这么一捕风捉影,反倒有口难辩了。村里人对桃色新闻兴趣浓厚,一时说三道四,议论纷纷。年轻女人既怕她,又怕落个说不清,见了姬发故意不拿正眼看,更别说理了。无疑,这使姬发对她异常 恼恨、憎恶、疏远、冷淡。反过来,也加深了她的痛苦,报复他更过火。两个情人,几乎已成一对仇人了。姬发坚决要求离婚。她极怕失去他,又无计可施,绝望得要死。真是老天给了她一根救命的稻草,她突然呕吐不止,到医院一检查,是已怀孕三个月了。
对于姬家来说,没有比孩子更重要的了。离婚的事,姬发已闭口不提,而且变得宽容、忍耐起来,竟设法逗娘儿开心。据说孕妇情绪愉快,生的孩子便健康、聪明。
一个女人,要想在自己所爱的男人心目中位置牢固,不靠自身,而寄希望于给他养个白胖小子,是最不可靠的。然而,娘儿却以为自己这下有靠山了。
那个武春燕,一直都欲取而代这娘儿为姬发媳妇。
武春燕对姬发,可谓一往情深。可惜姬发仅视她为老同学而已,见面偶尔开开过火的玩笑,也是因为她本身锋芒毕露,从来没动过真情。春燕是在姬发娶了娘儿,无望之下,“破罐子破摔”,嫁了二小的。原先她想,这辈子不求爱情,嫁个无知又没脾气的“老好人”,做事男人管不住,可以放开手脚就行了。然而她如果是脸皱巴白发老大娘一个,也就和二小没爱情得过且过凑合下去作罢。如花似玉二十刚出头,少活还能活五十年,半个世纪之久,没有爱情,她怎能忍受呢?“相见容易相处难”,成天面对那个没有灵气,语言呆板,情感涩滞,乏味无聊,一副死也不兴奋神态的男人,她很快就厌恶得要命。她管不住自己,她就是爱姬发,就是想做那破铜钉大门里面的女主人,就是渴欲得到真正的爱情。于是,她“身在曹营心在汉”,一个心思给那姬发设造起情罗爱网来。
破铜钉大门里面的女主人,也正在给春燕制造着乘虚而人的机会。
为人,弄性使气,不如意事便常有,烦恼也便无尽。小娘儿有了身孕后,对姬发在小事上爱挑剔的毛病,更是变本加厉。她自己烦恼,姬发的忍耐也又一次快要崩溃了。
这日,姜老爷子来看女儿。姬发从地里回来,像没看见一样,端着狗食盆子到后院去喂狗,忽然,他意识到自己又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了。亡羊补牢,或者为时不晚,他赶忙出来,问候老爷子。老爷子倒没在乎,娘儿脸色却很难看。
吃过饭,送走了老爷子,娘儿便抄着围裙站在院当中吼:“我爹是叫化子,白吃你的饭来了,你给他横眉冷脸的?他巴巴结结的,背了一袋子黄米,老远送了来,女婿倒像个做大官的样,进了门问也懒问他一声。”姬发提着斧子正要去劈柴,忙笑道:“多大个事儿,你也上火。火气太大了!我不是问过他了么?就是没问,‘亲不见怪’,他是我丈人,也犯不上计较。”娘儿听他倒满嘴道理,越来气,道:“好,好,‘亲不见怪’!等你姐夫来了,我也给他拉着驴脸,理都不理,我看你高兴不高兴。”
也是姬发不该,想怎能把那花肠糟老头跟自己最尊重的姐夫扯在一起,冷笑道:“你爹能跟我姐夫放在一个秤星上吗?我姐夫一辈子对老婆忠贞不贰,你爹勾三钻四,害得你得了疑心病,成天对我疑神疑鬼,我都快叫你疑成精神病了。我就看不起你爹,老不正经!”
父亲的毛病正是娘儿心里最疼的一块疤,碰不得。姬发偏要碰,她又窘又急,急不择言,竟针锋相对,臭骂起了姬发的父亲,还有校长。姬发吼:“我爹早死了,我姐夫也没得罪过你,少作践他们!”娘儿也吼:“你得罪了我,就是他们得罪了我。你骂得我爹,我就骂不得你爹?你姐夫不养你,我就没有这一遭。他养下了你这臭男人,就是得罪下我了。”
姬发从牙缝里道:“天底下哪有这号胡拉筋乱扯皮,糨糊脑瓜的女人?醋坛子,泼妇!我当初把眼睛瞎了,哪来那么大的劲头要娶你?我这一生,谁也没敢在我面前骂过我姐夫半句。你胆敢再骂他,小心我不客气!”娘儿弯着腰道:“我爹不正经,你就正经了?我知道你厌我了,想另寻新欢。呸,‘请鬼容易送鬼难’!我就是醋坛子、泼妇,非缠下你不可。当我怕你了?天王老子我也敢骂。养出了你这号花肠臭小子,你姐夫正经个屁!假正经,准心里满是男盗女娼!”
姬发简直气疯了,忽然一抡手,飕一声,斧子直朝娘儿顶门骨飞去。多亏娘儿眼尖,头一闪,斧子擦耳落地。咚一声,干硬的地面被砸出寸把深的坑来。娘儿大惊失色,两手扎煞在胸前,不认识似的望了他半晌,才哆嗦着嘴唇说:“你下得了手。魔鬼!”转身进屋,坐在炕沿上,放声大哭。近来闹仗,都是姬发最后低声下气赔罪。今日他偏不“热脸去贴冷屁股”,镢头一扛,去了地里。
姬发只闷头走路,没看见春燕正骑自行车迎面荡悠悠而来。那娘儿一咬嘴唇,狠蹬脚踏,照直向他冲去。他发觉了,敏捷地一跃闪开。车子倒了,春燕没倒。她穿着山里女子还不兴穿的西装,越显得身段苗条,亭亭玉立。双目开合如闪电。脑后一个烫得松松的垂髻。眉弯弯的,分明修过。粉红的脸蛋,鲜红的薄嘴唇,也分明涂抹过什么,润润的,且香气扑鼻。姬发却不为其所动。此刻他讨厌所有的女人。难怪孔夫子说“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子只可当一朵花远观,不可走近。就像家里的那女人,一走近就成一坛烂柿子醋了。他很怀念成亲前的日子,家里没那个多事的婆娘, 自己想怎么就怎么,自由自在,自得其乐。春燕也不过跟那婆娘一个样子。于是他冷淡地说:“眼里没人哇?见鬼!”
春燕似笑非笑道:“我爱的人不爱我,感情受挫,相思成狂,‘气蒙眼’了。”小河流水一样略急促但娓娓动听的话声里,明明有一股叫人战栗的幽怨、悒郁味儿。姬发装腔作势地哈哈大笑,道:“白气!我就是不爱你这油腔滑调,你爱我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别再爱我了,老同学!‘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二小,你就学着爱他去吧!”
春燕肆无忌惮地从上到下打量着姬发:躯体高大壮实,线条优美。黑红粗大的喉结,轻轻滚动着。刚硬、紧绷、富于性感的嘴唇一角,是挑衅性的微笑。高高而端挺的鼻梁,是中亚人的特征。黑白分明,分外好看的眼睛,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光芒。这是她心目中最标准的男子汉。这男子汉的魅力,总使她无法自控。
春燕的眼光,让姬发心里怪怪的。回忆总使往日的时光,添一层美丽的光晕。但如果让他真回到往日光棍一个的生活里去,他必又会觉难以忍受。男人永远需要女人,这是生物的本能。家里的女人因琐碎屑小惹他烦恼的时候,这个跟家里的女人截然相反的女人,便给他一种阔大和爽快感。这感觉一冒出心头,他就竭力压抑着。他从没想过要换一个女人,于是忙道:“先走一步了。”迈开长腿转过山弯,却在山弯她看不见处,脚下踢踏出了一阵悦耳的声响。
春燕感觉出他对自己的防线有所松动,不失时机又发起了进攻,喊:“你倒马蹄刨起地来了!人不是马,凭什么要给自己上个套呢?马乏了,也松开套,让打个滚。你这小儿马,套入家的大辕几年了,就不能松松套吗?”说着便移步向山弯那边。姬发赶忙收紧防线,吼:“小母马,你驭住! 老子在撒尿哩。”他是在告诉春燕更是在警告自己,并且不无虚伪地道,“你说得漂亮。我家的娘儿,没你这样的口才、灵性。比你,她倒是笨马了。她那笨马、母马,为姬家拽边套,一年三百六十日下死劲拽。我这驾辕的儿马,倒松开套打起滚来,姬家的车不翻了?松套容易。松了套,我还有脸面对那一双养我的人吗?他们可是正派人。就是他们容得下我,我也无地自容。”春燕冷笑道:“厉害,又要顾家,又要做正派人!我敢说,大高中生姬发,没有上清华的那老夫子 的涵养,迟早会跟大文盲山婆驴嘴狗脸的,等着瞧。”说完一甩头发,上了自行车,荡悠悠离去。
回味着春燕的话,回想着自己刚才说的话,姬发觉那话要让自己再说一遍,准会把舌头咬疼的。
1987年夏收时,一种用手扶机带动的简单、小型的收割机,开进了山里。虽然还不能一下子把麦子变成颗粒,但姬家往年需要挥镰割两天的责任田,却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全放倒了。祖辈挥了几千年的镰刀,只在地角挥了几下,就弃而不用。机械一定程度解放了人力,这年夏收,姬发夫妇和来帮忙的七嬷,都觉比往年轻松得多。老太婆攒了一身的力气没使出多少,很不痛快,又去帮武家她的那些侄子们。
现实在迅速变化着。山中的时髦少年姬发,岂肯满足现状,翻版祖祖辈辈那几乎一成不变的命运?他渴欲人生多些现代情调,而这需要钱,需要富裕。开春的时候,他就和大春、二春搭帮到内蒙古去贩过马,落了个不赔不赚。后来在镇上开了个羊肉馆,不到一个月就关门大吉。收罢麦,他用自行车带着两纸箱成衣,逢集便去镇上摆地摊,也落了个两手空空。娘儿心里,除觉他花肠子、看不起自己娘家亲人外,如今又觉他还是个“倒灶子”。她是穷惯了的,容易知足,觉一心侍弄土地,能吃饱穿暖就可以了,犯不上去“瞎折腾”。姬发一赔再赔,她便成天唉声叹气,向人诉说跟着他“没指靠”。一有机会,她就向他说风凉话,冷嘲热讽。加上老是疑他跟谁家女人怎么了,晚上迟回来一会儿,就盘三问四,没完没了。姬发赔了钱心里就不好受,她又这个样子,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起先不理她,任她絮叨。然而老是絮叨,就不免叫他耳烦,忍不住给她几句。谁知一句会引出她几十句来,只好一打了之。打又招来一堆为她打抱不平的。姜家的人不说,校长夫妇也来教训他。他真是四面窝气。有一次,七嬷还打了他一顿。他气得简直想死。老太婆走的时候,又骂骂咧咧把他扯到没人处,却和颜悦色道:“不就赔了些钱吗?她也真是,没完没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活这一世,什么事不会遇上?难道不活了?好孩子,你还想做什么生意?姐给你钱。”姬发潸然泪下,道:“这阵没心情,过些时候再说。”
有一天,又开火了。姬发瞪着娘儿吼:“我才二十二,你非要我变成个走路也小心翼翼的娃娃老头不成?”娘儿也吼:“你是娃娃,我老了。我早就知道,你嫌我比你大。”姬发叹道:“说这个,又扯上了那个,真是驴唇不对马嘴!好了,好了,我跟你扯不清。要老这样,还是孩子不生了,咱们离婚吧!我也就不惹你生气了,你也就不惹我厌烦了,两好。”
娘儿哭道:“这话你到底又说出来了。我知道,半年没说,我肚子的崽没出来,这话在你心里憋得都快生出崽来了。‘年初一换新衣’,不离旧的,咋换新的?我叫你离,我叫你换!”挺着大肚子扑进放废物的房子,举着农药瓶子要喝。姬发更生气,又怕她一时赌气,真出了意外,不得不忍气吞声,给她做小赔罪。
一波虽息,阴晴不定的日子却无变,冷不防就是大风暴。
姬发烦够了,也累透了,在心里说:“我还想人活个心静气和,事干个地广天阔哩。跟了这么个老婆,别说干事了,我怎么活呀?”
娘儿自己,也感觉成天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个女人和姬发的组合就是这样,真处在苦难中,她最能负重,最能牺牲。但平平常常的日子,她却受不了,焦躁、忧愁、痛苦,成天感觉像自己正在受难。
春燕也如姬发,做个什么事二小都絮叨。但二小怕春燕,她一声厉喝,他就闭住了嘴。待春燕心静气和了,他又絮叨。春燕只是烦,并不像姬发那么动大气,事情想怎么做还怎么做。
就在姬发捣腾的同时,敢为人先的春燕,也在捣腾。屡败之后,她承包的一个砖窑,终于挣了万把元。当时在固塬,“万元户”就是大款。一下子,春燕成了众人瞩目的“款姐”了。她把自行车送给了还在上中学的弟弟,新买了一辆“嘉陵”轻骑。有事没事,常爱骑着从姬家门前风掣电驰而过,未免有些轻狂。正如春燕所说,姬发不是校长那种面对各种诱惑能沉得住气,甚至雷打不动的人,春燕让他早看个眼热,只想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好风光出众。
一日中午姬发赶着牛车,把门前积的粪送到了地里。他家的粪耙断了刺,借的是姬杨家的。还粪耙回来,路过村巷时,有几个老爷子正在北墙底下歇阴凉。身体机能的衰退,使得他们身上到处都不舒服,影响到心理,便觉什么都不顺眼,都不如他们年轻时好,牢骚满腹。又仗着年老,什么话都敢直说。一看见姬发,就大声讥笑起他不会过日子,连娘儿的箱底子钱都掏空来。姬发从口袋掏出一盒“红公主”烟,逐一递给老爷子,又掏出气体打火机,恭恭敬敬给点着,然后笑向一老爷子说:“五老爹,你坐过‘低塌塌’码?知道世上还有伏尔加、皇冠吗?可怜的老人家,人世活到七八十,活了个什么呢?你老人家挺硬些,把墓坑再空上十年。十年不到,这山路上,我姬发一准开着自己的小汽车,把你老人家的三套车甩得远远的。”
老爷子们哄然。那个五老爹拍着膝头喊:“呸,噙着铡刀吹哨子——捋大嘴哩!嘴上没毛,就会吹牛。小心把天吹出个窟窿来了!”姬发冷笑道:“嘴上有毛又怎么样呢?”
他认为胡子是一把草。胡子越长越草包。这些长胡子短胡子大胡子小胡子山羊胡子的老爷子们,久经世事,谨小慎微,循规蹈矩,瞻前顾后,得到一匹好马就是一生的丰功伟绩,平安活到七八十岁,自己过的什么日子自己都不知道。他姬发就要做这岩石环绕的贫困大山的反叛,就要把全新的生活方式带进山里,让这些心满意足捋胡子歇阴凉的老爷子们,知道知道世上还有另一种生活。只是忍了几忍,这话没有说出口。毕竟他们是长辈,他不好意思太奚落他们。
回到家里,只见二女子正两手抱腹,和娘儿对面站在院里,拉着长声说针头线脑。他径直取了家具,便往大门外走了。二女子一努嘴道:“嫂子瞧他,我这是进了他家门哩,他理也不理。”娘儿笑道:“他就那号德性!”姬发回头道:“我德性怎么了?我不敢理,母鸡我都不敢理,怕老婆吃醋。”娘儿气得朝他啐了一口。二女子摆着小腰道:“我大小伙子一个,跟嫂子这么亲热,你也只管吃醋么。”姬发吭地笑道:“你原来是大小伙子哇!我又不脱了你的裤子看,只看走手,还当你是个母的哩。”二女子嘴唇噘老高,似乎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娘儿指着姬发,说不出话,只笑。二女子道:“嫂子还笑哩!听你的男人,多会说话。”娘儿好容易忍住笑道:“多亏你不是个花姑娘。要不他跟你这么说话,咋怨得我吃醋呢?我跟男人这么说过话吗?他是不吃醋。他要吃醋倒好了,显见得心里有我。”姬发叹道:“世上最不懂道理的人,最会满嘴道理。懂道理的人,自己没道理,就承认自己没道理。不懂道理的人,心不过针尖大,一丝儿云就打雷下雨,翻过来倒过去,都是他有理。跟那号人,理就跟一堆乱麻一样,扯不清。”娘儿板下脸道:“这是在给我说话哩。”正要发作,姬发早出了门。
这个二女子,男人里面不见他的影儿,成天扎在女人堆里多嘴饶舌。一次惹出是非来,还让几个女人顶了牛头——反绑双手,头塞进裤裆,过后他仍不改老调。他和娘儿陈谷子烂芝麻说了一堆,似乎是无意间顺嘴说出,早起曾看见姬发和村里一个小媳妇打情骂俏了。难说他是居心不良,不知道这种人出于什么心理。说完他一走了事,姬发可有事了。
晚饭回来,他见娘儿还板着脸,便赔笑赔罪。娘儿不苟言笑。他刚端起碗,娘儿便冷冷地道:“吃着我的饭,跟旁的女人打嘴磨牙,怕我的饭吃着也没味儿。”姬发放下碗问:“又怎么了?”娘儿便气势汹汹地问起了罪。姬发没听几句,就皱着眉头道:“又是这个。有完没完?”娘儿捂着心口吼:“你当我是面揉的娘儿?我有完的一天哩。”姬发待要分辩,又觉说什么也是白说,干气没法子,只道:“给根针,你就当棒槌使。敬不得的东西!"便提上土枪,上云梦山老林子去打猎解烦。
娘儿正独自垂泪,放暑假回来的秀珍,过来串门。娘儿问:
“吃了吗?”
“没有。混你们的饭来了。”
“我们的饭正没人吃哩。人家说,我做的饭,好吃难克化。”
“刚刚吃过,说着玩哩。咋没人吃饭?婶娘哭什么?发叔又怎么了?”
娘儿拉秀珍在炕沿上坐下,擦了一把眼泪道:“大侄女是有知识的人,评评我们这理。人说‘姑嫂姑嫂,是是非非没完没了’,你大姑,倒没说过我一句不好,他倒成天说我是不讲理的婆娘。一见旁的女人他有说不完的俏皮话,一见我就虎起了脸。刚才我说了他几句,他饭也不吃,就赌气打猎去了。哼,饿死他,叫狼吃了他才好呢,省我多少心。”秀珍笑道:“可见真是‘最毒莫过妇人心’,不管怎样,你也犯不上盼他死呀。嫌他费心,离婚不就得了?”
娘儿也作笑道:“唉,真是‘笑话里套笑话,栽蒜收了一窝大西瓜’,当初他要跟我好好离,我不离,谁知落了个今日这样!当日都没离,今日我越不离,——辛辛苦苦过的这日子,丢给旁人,我才舍不得哩。”秀珍一撇嘴道:“过的什么日子啊?买了小汽车了?盖了小洋楼了?还是银行有十万八万存款了?把你家的蜂蜜给我化一碗来,我今晚好好评一评你们的理。”
娘儿真沏了一碗蜂蜜来。秀珍喝了一口便放下,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要我断你们的家事,是在难我哩。要说公平话,就得实话实说,管不得轻重。婶娘不许犯病!”娘儿道:“扯着喉咙骂,我也不犯病。我就敬重你哥和你!”
于是,朴实、厚诚的秀珍,向她心上人之妻道:“在我心目中,大姑不光是真与善的化身,她身上还有丰富的文化信息量。别以为她不识字,就没有文化。她最聪明不过,从生活这本书中学得了文化。她敢爱,敢恨,敢生,敢死,但很通达,不轻易去恨和死,恨和死必要有所值。所以她即便恨了,死了,恨和死也像血一样的凝重。她爱姑夫,则特别有大将风度——疑人不爱,爱人不疑。她这也是真正爱着一个人。婶娘呢,也不识字,也敢爱,敢恨,敢生,敢死。恕我不恭维,你的不识字是真愚昧,恨与死也太轻易了。恨与死,不是小事,太轻易人也就活得肤浅了。至于爱男人,你 更是小家女人气十足,疑神疑鬼,小题大做,没完没了。别说发叔,哪个男人都受不了。”娘儿早青了脸,扭头看着房门外。秀珍依然从容而言:“发叔要见了年轻漂亮的女人,看都不爱看,那他还算什么男人?准是个心理变态者,不适娶妻,只适当和尚。娶妻分明是自欺欺人,不会爱妻子,只不过是为家庭尽传宗接代的义务而已。发叔既如婶娘所说,说明他是真爱女人的。娶婶娘那么急切,说明他最爱的是婶娘。婶娘既不愿离婚,说明也是爱他的。爱而又疑他,倒是不真爱他了。不真爱他,他对你的爱能保持长久吗? ‘疑心生暗鬼’,你疑着疑着,鬼就来了,他准就投到别的女人怀 抱去了。你不可爱么,怎么叫他爱呢?”
娘儿心有所动,又不甘,回头看着秀珍,想找出什么话来驳她,却找不出来。秀珍道:“大姑不疑姑夫,别说姑夫是知识分子、校长,就是省长、总理,大姑也能驾驭他,到死也是他的老婆,是他惟一爱的女人。发子不过一个山里汉子,说到底也没多少文化,婶娘竟然驾驭不了他,而且已到失去他爱的边缘了。难道婶娘不该赶紧从自身找找问题吗?”娘儿低下了头。秀珍抓着她的手,恳切地道:“姑夫遇到了大姑,虽说风风雨雨,后方的阵脚却是固若金汤的。好婶娘,你就学学大姑吧!要真爱发叔,从今日这阵起,就别有一丝一毫疑他的心了。只要你永不疑,我敢保,他永都是你 的。”娘儿默然半晌,才道:“就算我疑心大不好,我也有我的好处。日子过的再穷,我也不嫌,我就嫌他爱捣腾。生意场上,精吃精,怪吃怪,他又没心计,哪是那场面上的料?这不,手头有几个小钱,也叫他捣腾精光了。我说说他,他也讨厌我。难道我把他说错了?”
秀珍笑了笑,道:“正说哩,你的小家女人气又出来了。婶娘已承认自家的疑心不好,说这话,还是没丢脱对发叔的疑心。”娘儿道:“这话跟疑心有啥关联?”秀珍道:“我就不相信,婶娘不知道‘赔本生意行家做’这话。发叔赔着赔着,就精了。他不是没心计,这婶娘心里也知道,嘴上故意说他傻。婶娘从心底里,还是怕他发财,怕他一有钱不要你。”
娘儿想反驳,脸都挣红了,却挣不出一句话来,只好哑口无言。秀珍又道:“发叔富不得,一富婶娘就要疑心。婶娘能受苦,似乎穷日子好过,跟发叔不可同享福,却可共患难。其实共患难也是虚假的。婶娘善良,富同情心,发叔在难中,当然对他会好的。可我敢肯定,这好久不了。难道他在难中,就不会有叫你疑心的事吗?那时你再和他怄气,就是给他雪上加霜了。你不除疑心病,跟他不得同享福,也不得共患难。别说发叔,无论哪个男人,最终都会对你心冷了的。婶娘要和发叔和美,不说富了,也不说难中,眼前就该不疑他。眼前无灾无难,平平常常,本身就是福。婶娘别庸人自扰了。抓住眼前,珍惜这个福吧!要不婶娘烦恼无尽,发叔也净是烦恼,烦恼积烦恼,日久就会积出个大烦恼来——两败俱伤,不欢而散。按说,为讨你高兴,我好好好,是是是,顺着你说就行了。说这些不好听的话,对我又有什么益处呢?可我不怕得罪你。你见不得我,咱们不来往罢了。苦口良药,该说的话我还得说,只要你夫妻俩好!”
这两个幼时同挎着篮篮拾野菜的女子,如今不光地位有了差别,言行举止,也迥然两样。秀珍为了心上人的幸福,向娘儿剖心亮肝,一直说到夜深,姬峰来喊,才告辞回家。人就是这么回事,自己看不见自己的后脑勺,自身的毛病自己常不知。别人指出来,也不容易承认,倒会对别人生出反感来。娘儿送秀珍出门很勉强。她的话让娘儿一肚子不美。不过,她的话句句入木三分,刺激得娘儿一夜没有好睡。思来想去,娘儿不得不承认,秀珍的话自有其道理,在心里说:“那臭小子,说不定不是一个三心二意的人。就算是,我没有把柄,也不敢乱说一气。好吧,我权当他不是,从此 不疑他了。”
可惜为时已晚,姬发这夜回家的时候,不该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
朦胧月光下,云梦山的莽林里,一个背影优美的女子,正在熏獾。獾不耐呛,从小洞口子探出尖尖的嘴来。一看见女子,忙缩了回去,不过还是呛得不行,很快又出来了滚圆的屁股。危险既不可避,它又不敢直面,便欲退将出来,以屁股面对。
女子凶狠、麻利地一铁钩下去,勾着獾屁股的肉,把它拉出来。恐惧万状的俘虏,惨叫着,拼命挣扎。钩子上的肉豁裂,獾正要逃命,一枪托从天劈下,獾脑浆迸出,仆地而绝。人抬起头,四目相视。执铁钩的是春燕,举枪托的则是姬发。两位夜猎人微喘着气,鼻尖汗珠闪动。风吹树摇,身上的月光斑点,也乱晃。
春燕惊喜莫名,眼光火辣辣地盯着姬发道:“我不知道是在勾獾,还是在勾人。咱们这是狭路相逢了。真是俗话说的,‘冤家路窄’,‘不是冤家不聚头’!”姬发如有一肚子毛毛虫,掉头就走,且走且道:“小冤家在家正等着门哩。你还是再勾一头獾吧,人怕上不了你的钩子。这辈子想拖着一条腿走路,你只管撩拨老子!”春燕纵声大笑,道:“大高中生,说撩拨,不如说性骚扰更准确些。我带着酒和牛肉,咱们以老同学的身份,吃喝着,聊聊天吧!保证不再骚扰你。”姬发没吃晚饭,肚子正饿得慌,回头笑道:“真是的,再没有你这么厚颜无耻的女人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两年多没吃过牛肉了。只要不骚扰我,为什么不解解馋呢?”便过去,踩灭春燕熏獾的火,“别把林子也引起火了。”春燕笑道:“到底是老护林员的后人,我可没想到,我只想把人引起 火。”姬发二话不说就走。春燕忙道:“失言,失言。再不胡说了。”
姬发才抱枪席草而坐,把垂在额前的长发抖到耳朵后面。春燕在他面前铺上一方丝巾,从背包里拿出酒瓶和一塑料袋切碎调好的牛肉,摆在丝巾上,然后在他对面坐下。姬发用牙咬开瓶盖。春燕道:“筷子只有一双,你喂我吧!”姬发白了她一眼道:“又来了。再说这种话,我可真走了。”春燕吐了吐舌头,轻轻自打了一下嘴巴道:“忘了,记一大过。再胡说罚酒。唉,你可真是个坐怀不乱的男人!”
姬发道:“坐怀不乱的那个古代男人,据说是同性恋者。正常的男人,根本就没有坐怀不乱的。”吃了几块牛肉,把筷子让给春燕,喝了一口酒又道,“所以这深山野凹里,半夜三更的,就一男一女,可千万别说往我怀里钻的话,——简直不像话。要不,我就坐不住了。既是老同学,咱们别的可说的话还很多么!”春燕把筷子让给他,也喝了一口酒道:“遵命!中国人是世界上最具多面性的人,最会压抑性,可连圣人也说,‘食、色,性也’,对压抑性不以为然。呵,你脸又板平了。好,咱们不言性!”
于是她回忆起了在固塬镇中那几年玫瑰色的时光,现实不大考虑,心怀太多不切实际的梦。她最美的梦,是当电影明星:“学校的文艺晚会上,我可没少出风头。嘿,你也真逗!还记得吗?有一次演《沙家浜》选场,我扮阿庆嫂,你扮老刁。你那两下子,把校长都笑得掉椅子下去了。”姬发眉飞色舞,说他最美的梦是当宇航员,乘飞船去火星探险。不过等中国有了宇宙飞船,他胡子恐怕都白了。次而求之的是参军,当空军,驾战斗机:“天高任我飞,那才痛快!”于是他们为往日的美梦,各喝了一口酒。春燕夹了一块牛肉,送入姬发口里,他竟忘了拒绝。
美梦,让他们轻松的似乎都飞起来了。然而梦在天上,遥不可及。现实却就在身边,超脱不了。他们的话题,很快 由轻松的美梦,转为沉重的现实。
对于他们来说,走出万仞群山,去外面大世界闯荡,除过没有多少前途的打工外,就是高考这条途径了。然而后一途径未免竞争残酷,几百个中学生就那么几个幸运者,二人根本无法跻身幸运者之列。于是他们惋惜起八三届的学生皇帝姬杨来。如果不是穷,他岂止是考上大学?说不定还是重点大学,将来还能成为研究生,博士……总之前途无量。一说起穷这个话题,他们的心情越沉重了。姬发叹道:“我是个怪人,有时候很自负,有时候又很自卑。考不上大学,做不成栋梁倒罢了,没想到挣几个小钱也没本事,做烧火柴还呛人。难道这一辈子,我就这么不好不坏地混下去了事吗?”春燕笑道:“生命就这一次,混就太可惜我们这生命了。求学问的路上不得辉煌,富裕路上还是能有所作为的。跌倒了再往起爬么!”
姬发苦笑道:“我跟你不一样。二小性子软,由着你。我媳妇可是个气性大的,凡事跟我硬上,我有些缠不过她。”春燕早就风闻他们夫妻不和,但还是头一次亲耳听到他对妻子的怨愤之言,未免暗喜,又有些幸灾乐祸,道:“二小不硬闹,可软闹哩,就怕我一富撇开他。”姬发道:“你嫁他就是胡闹,撇开很有可能。我不一样,娶她是认真的,富了也没二心,只想让她享福。”
春燕低头把一根草茎揪成一截一截的,半晌无言。姬发问:“我话说错了吗?”春燕仍不抬头,道:“你话没错,是我想不通。脾气不好的女人常聪明,愚蠢的女人多脾气好,可你媳妇既愚蠢又脾气不好,跟你想不到一块儿说不到一块儿,还防你跟防贼一样,你倒对她这么铁心?”姬发一时闷声不语,喝了几口酒,便只顾大口吃起了牛肉。
他自己也想不通,当初对那女子怎么一见面就迷个发疯,迷个死?春燕跟他老早就相识,有说不完的话儿,怎么就没有迷上她呢?或者是熟视无睹吧。春燕又道:“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总跟着一个理解和支持的女人。她不理解你,也难怪你连我这个女人也不如,弄什么败什么。”
这话令姬发内心深处颤动了。他不由设想,如果妻子是春燕,那他这阵日子说不定已过的令山里人羡慕不已了。日子倒在其次,平常相处,一定很愉快。他想唱歌,她会陪他唱;想跳舞,她会跟他一起跳;想胡说八道,她会比他还胡说八道得凶。而一遇实际问题,她则比那个女人有头脑多了,甚至比自己还强。那他今生还有什么可愁的呢?近来,和那个女人分道扬镳的念头,时不时就冒出脑海。有时,他简直是下定决心了。可用不了小半天,这决心就会动摇。此刻他又想,婚姻怎么能像做生意一样,不停追逐最有好处的呢?过几年,遇一个比春燕还强的女人,又离婚、结婚,岂 不是太玩世不恭了吗?对别人不负责任,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于是,他故意沉了脸说:“‘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这是个敏感话题,要是你一定要在这个话题上再四纠缠,我实难奉陪了。”
春燕笑道:“又犯错误了。该罚!”喝了一口酒,便拣轻松的话题来说。姬发和她那么容易共鸣,很快就兴高采烈起来。他们说最崇拜的歌星,最爱听的流行歌等等,信口开河。提到作家路遥及其作品时,春燕和姬杨一样,说来头头是道。自最好的朋友姬杨久不归家后,姬发还是头一次这样敞开心扉和人说话,只觉痛快淋漓。一半是因为酒,一半是因为遇到知音,姬发飘飘然了。“酒逢知己千杯少”,一瓶酒已喝完了,牛肉也吃完了,可是话却没有完,越说想说的话越多。姬发在春燕激情和语言大炮的轰击下,防线已在不知不觉中崩溃。当他终于意识到再这样呆下去,就有背叛那个女子的危险时,却没法使自己逃离危险。心里一百次提醒自己该回家了,身却不由心,始终未起身走开。
不知什么时候,春燕已靠在他怀里,轻柔地说:“我想,是你姐姐一字不识,却和你姐夫那么和美,无形中影响了你的心理,以为娶个不识字的女人,在你跟前很自卑,自然就不会挑剔你,日子也就过得和美了。你有你姐夫那样的修养吗?她有你姐姐那样的为人吗?你们都没有,注定你们必吵吵闹闹一生。她爱你,但不知怎样爱你。她无我有。我才能给你一生幸福。发子,好好想想吧!”姬发僵直地坐着,一动不动。
春燕臂挽着他的脖子,脸贴着他的脸,轻轻摩挲着说:“发子,如果我爱你而你不爱我,这世界上什么都对我没有意思。我不相信你一点点都不爱我。我做梦都梦见和你成夫妻哩。如果你跟她能离婚,我这一辈子为你什么代价都能付出。我不敢指望那样,我知道你的难处。唉,人生苦短,你能给我一点点爱,我也就知足了。爱我吧,发子!”姬发只觉电流充身,冲动激烈。半晌,他似从喉咙里道:“放开我吧,老同学!你没喝多少酒,就醉得胡说八道了。”
春燕恨恨道:“我没醉。醉也不是酒醉了,是叫你把我迷醉了。因为世上有个你,我的整个活人,都放荡如醉了。”姬发更冲动。几乎是拼了命,才压抑住这冲动,掰开她的手道:“我是有妇之夫,别胡说,也别胡来!人就是人么,别弄得我人鬼不像。不早咧,我该回家了。”站起,背枪扭头便走。
春燕也站了起来,泪落一脸,绝望地吼:“软蛋、混账,你不该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不该今晚跟我相遇。我恨你!”一阵万鸟齐鸣般的呼哨,在姬发身后,玉珠般地撒向夜空,又全滚入姬发心里。姬发因为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也恨透了春燕,一下子摘下枪,喉咙破裂似的吼:“荡妇,老子一枪放了你!”举枪回身,砰然一声,那春燕大叉开四肢,松松软软地倒了下去,倒在了那厚厚的、嫩嫩的草上,双目紧闭。
枪是朝春燕头顶斜放上天空的,春燕一命犹存。枪放出去的是恨,恨也是爱,爱如冰消雪融一般。姬发脑子一片空白,血涌向太阳穴,心撞着胸壁,呼吸沉重,身体微抖,仰头向天,大喉结一动,咽下口涎水,撩开长腿,走向如毯似的草地……
姬家小子,终于被武家女子拿下马了。
月亮在蓝天深处消失,夜幽静薄暗。露水打湿了男女的裸体。女子侧靠男子躺着,头枕着男子的胸脯。她疲倦而幸福,都有一种万物与我同归为一体感。
辉煌的日出,已经在云梦山东峰出现过了。绯云似一条条宽幅棉布,排空而过。霞霭给绯云镶上金边,给山峦装上金顶,更使溪水闪耀着刺目的血光。
獾穴边的铺地小草,犹如最上等的丝绒地毯。火红烂漫的百花,亭亭玉立或丛丛攒立于四周。不远处,野葛奇藤,绕树攀石,果子累垂犹如珊瑚豆子,鲜泽又犹如翡翠玛瑙且颜色参差。响铃铛从树虬成簇累打垂下,微风里轻轻摇头晃脑,似沉醉痴迷于山野异香。那碎脆的,人心如止水时才能听到的籽壳相撞声,又似古典式而有情趣的美人,在细吟。彩蝶于花枝轻舞,蜜蜂于花蕊留连。不防一小鸟窜过,倏忽踪影了无,一串啁啾却久久旋绕于半空。
俯视固塬千万年沧桑和姬发短暂人生的云梦山,其大背影不凡、广阔,其小景色也令人醉迷。
人去“草”空。怕人知觉,姬发让春燕先行,自己落后了好几里地。
春燕执着铁钩,背着獾,步子轻快。一路景色,再没有今天让她感到可爱了。不过,最爱的男子,给她的仅是“偷情”式的爱,并不能让她满足。她将不惜一切代价,继续进攻,直到彻底得到他。
姬发则步子沉重,一路叹着气。火红的太阳、霞霭,他都觉分外刺目。深深的负罪感,使他不知回家后如何面对妻子。既跟妻子关系不美,背叛她又感到痛苦,说明他还是爱妻子的。
狗跟在他后面,血红的舌头狂躁地吐出又吸人,吸人又吐出。
昨夜露重,草茎都被闪闪的露珠压弯了。一只雉鸡,从他身侧飞过,几乎贴着草,翅膀扇动笨拙,呼呼有声,显然是夜里被露水打湿了。
娘儿既认识到自己和姬发三天一大闹,两天一小闹,是闹不出好事来的,便把自己责怪了一夜,决心与姬发和美相处。早上起来,她眼圈都暗青了。对镜梳洗时,她把那乌蓬蓬长发,挽成一个极俏的凤尾髻,除过当中一个荷形有机玻璃发卡外,概无饰物。出了房门,天还黑早。开鸡窝门时,一只老鼠从懒懒出窝的鸡群中窜过。鸡一惊,拖长声咯咯起来。给牛拌二合草时,猪也哼哼着出圈了,在她脚底绊来绊去,她只好又给猪拌食。出出进进忙碌,不时一望大门。半早,一股山野之气终于扑入大门,旋即被大门内温馨的家居气氛所包围,是姬发回来了。娘儿围裙裹着手笑道:“瞧,眼泡子都肿了。水在锅里热着,替换的衣服在板箱盖子上。今个没啥大活路,你洗了换了撑饱了肚子,只管在炕上挺尸去吧!”
姬发一路都在想,娘儿昨天的气准还没消,进门后一定给他拉着脸;一夜未归,她说不定还要风言冷语地说他又寻花问柳去了。不想她竟如此,大出意料,深为感动,且更惭愧,那雪白小巧的虎牙露出,向娘儿讨好地一笑,又口干似的,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样子很像个纯真少年。娘儿看着,心里想:难怪秀珍说不美都是我疑出来的。瞧,我不疑了,立马眼里他就不像个乱钻女人的男人了。
她挺端的鼻梁,因泌汗而晶莹闪光。姿态身段,袅娜可爱。母羊在咩唤小羊,院里畜声鼎沸。姬发想起武七嬷送他回家时,这院里凄凉的情景,感慨道:“了不起,你统帅着千军万马哩!”
“就统不住你。”
娘儿无心说出句有心话来。
这话要在昨天说出,姬发必反唇相讥。此一时彼一时,今天他听来,心跳脸热,更觉无颜面对她,忙挑起水桶出了门。
“做贼心虚”,他心里真是“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的。怕露出破绽,他要在外面好好冷静冷静。到了溪边,放下水桶,他徘徊不已,手插在裤袋里又抽出,不住扯衫襟。不远处,就是后沟村子了。那春燕真是无处不在,也挑着两个水桶出村往溪边走来。姬发忙在一株歪脖皂角树下蹲了下去,拎了根纸烟,却没抽,恶狠狠地投入了水中。
春燕起初没发现他,见四下无人,就像个天真、淘气的扎羊角辫小姑娘似的,哼哼唱唱,蹦蹦跳跳的。姬发正焦躁,看着她那样子,竟忍不住上唇凸起,是舌头所顶。舌头急剧鼓捣着,上唇也抖颤不已,最后硬是忍俊不笑。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2:57:24
标题:
[接上]第八章 婚姻危机
随着一声『富神爷爷到』,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1两黄金。
春燕突然看见树下一个大男人,一下子变成一个正儿八百低眉顺眼的小媳妇了。等看清是姬发,自己先撑不住笑了,又活跃起来。她已换了猎獾的服装,一洗昨夜的巾帼英雄形象,花枝招展,百媚千娇。乌发才洗过,湿披于肩。扬腕之间,太阳底下,坤表晶光闪亮。
明明一个山地的摩登女郎!摩登而不失勤苦,勤苦又极精明。
姬发一见她这精力充沛、朝气勃勃的样子,不由又有些兴奋、冲动了。
春燕到了溪边,放下水桶,倚着水担站住,睥睨一眼姬发,便明白了他此刻的内心,嘲讽道:“哥们,脚踩两只船不好受吧?”姬发张口要说什么,她抢着道:“不用解释,越解释,越糊涂。患得患失,举棋不定,你还算大丈夫吗?要是我,跟她一刀两断,不就完了?”
姬发冷笑道:“说这话当然爽快,只消一动嘴。可惜事就是事,不是在说话。”说着吊了两桶水,挑起便走。春燕急道:“就这么走?”姬发道:“光天化日之下,不就这么走,还要我怎么走?”春燕红了脸道:“混蛋,说几句话再走不行吗?”
“昨晚说的够多了!”
“昨晚说的全是傻话,今天跟你说几句正经话。”
姬发只得放下水桶站住。春燕低头弄着衣襟道:
“你也知道,我嫁二小是以为他无知,对我就会像猎人忠实的狗一样,其实不然。我在墙壁上挂了一张西洋油画。西画中的人物,常常裸体。裸体一成艺术,就最圣洁不过了。谁知二小看见臊了个大脸红,喊,‘这把你娘的啥,都敢挂出来叫千人万人看。呸,不要脸!’我哪个眼睛,也没瞧上他。呸,井底蛤蟆没见过天,没一点文化情趣!你那个无知的老婆,对你也不会是怯顺的羔羊,一定什么都看不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是她跟你先有了裂痕,我才成了插足者。人都骂插足者无耻,是苍蝇,可有裂痕的夫妻也是坏蛋呀,却没有人骂!”
“又是傻话一通!”
姬发鼻子里哼着,心里却恍然大悟。春燕终于攻破了他的防线,一准是因她的“文化情趣”。从小生活在固塬最大的知识分子家里,纵然他淘气贪玩,不爱读书,但耳濡目染,潜心理是欣赏“文化情趣”的。不过他还是不肯承认家里的那个没有“文化情趣”的女人,在他心里已没有了地位,道:“作践二小没啥,附带那女人,你也太不仁义了。不管你怎么说她跟我有裂痕是坏蛋,男人叫你勾引上了,她其实也很可怜。”春燕幽幽道:“春燕是谁?玩男人把戏的一个女人。你媳妇是谁?标准一个弱女子。我与她较劲,对她是太残酷了。我先为她大哭一场,哭她可怜。她可怜,我也可怜。她热乎乎在你怀里的时候,我冷风里在你家墙根下转悠,恨不得拿铳枪放了她。我不会因为她可怜,就让自己可怜到死。总共一个心,讲良心,就违心,两全其美我办不到。她可怜,我同情她,可我还是要挖她的墙脚,倒她的锅灶。她是我心头的一颗钉子,不拔除,我就得老心痛。懂了吗?这就是春燕,春燕的心就是这。这心掏给你,你心不动,我落个头破血流,两手空空,也甘。成事,一半在天,一半在人,那也是我的命运。我小女人一个,尽的是大男人的力。我豁出去了!”
姬发不由不为她这话所动,看了她半晌。她衣着时髦,却像旧式农家妇女一样,高挽裤腿,光着脚丫来打水。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她便用水担钩子勾着桶到溪边吊水。青泥使她滚圆的小腿,显得更白皙,些有柔软的黄汗毛。弯身时,乌发瀑布似的落到胸前,直身时一甩,又旋飘向肩后。她最会保养皮肤,脸皮如玉琢般光滑。向他一笑,脸庞分明是一朵放开了的玉兰花。她不只有丰富的内涵,外表之美,并不在他的妻子之下。两个女子,美各有千秋。人们称他的妻子为固塬最美的女子,不过是她的美,更符合固塬人传统的审美习惯而已。
姬发捡起一块小石子,在水里撇出一串旋子来。他对妻子的愧疚之情,就这么轻易被春燕打消了。而此刻春燕根本就没有施展什么魅力,全是本性使然。昨夜她诚心要诱惑姬发时,才略略施展了一下魅力。姬发与妻子,从没有过昨夜的感觉。至于刚才她说的“文化情趣”,是他对她动心的原因之一。但他和真正的文化人,是有距离、隔膜的。比如秀珍,他历来就不敢在她面前信口开河,只说些家常话。扯远了扯大了,他就会露出自己的无知来。秀珍虽然对他很宽容,常俯就他,但总给他一种居高临下的压抑,让他要么畅谈放言的兴趣大减,要么干脆缄默。甚至,他害怕和秀珍单 独相处,一单独相处,她那无所不知有时简直咄咄逼人,让他几乎丧失思维能力。只有春燕这种女子,才可和他投合得天衣无缝。有那么一点文化情趣,却不必把兴趣全放在文化上;有那么一点“城味”,却是地道的乡里人;有那么一点大气魄,却是真正的平头小百姓。最要紧的,是要“有那么一点”。唉,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妻子要命的缺憾便是那么一点也没有。
春燕心里,并不认为她是在勾引姬发。她挣钱有两下子,勾引男人的本领,却从不想研究。她与姬发,心与心的距离太近,她只是主动把这两颗心沟通了。若说勾引,姬发媳妇的女性魅力,只在她之上,岂能轻易勾引成功?她觉姬家眼前因为是传统的生活方式,双方才没有发生太大的冲突。只要生活发生大的变化,两人就会无法谐调生活。比如面对一笔钱,姬发心里盘算的是买一辆摩托,娘儿则是另一个心思:“摩托有什么用?只会骑着风光。黄牛牙口老了,有买摩托的,不如买一头牛犊。”如果说双方最终并没有发生冲突,肯定是一方退让了。退让只是权宜之计,岂能永远?越退让,两颗心的距离越远。两颗心只有能想到一块儿,两个人才能真正做到一块儿,才能永远和气。因此姬发和那女人互相摆脱,是她春燕的幸福,也是他们的幸运,实为一大幸事。于是她踩着泥,让泥痒痒地从脚趾缝里迸上来道:“发子,凭咱俩的机变,哪里活不下去?‘老不离家是贵人,少不离家是废人’,把她撇开,咱俩远走高飞吧!”
姬发苦笑道:“你做事爽快,说话也掷地有声,我佩服你。人家还一路乞讨着到外面去闯大世界哩,我咋甘心在家里当混混子?可惜我上回走武宜,大姐老人家险牵肠挂肚死了。这一回这个走法,不真要她的老命了?我走出去,也会被她牵回来的。无可奈何,出外留家,咱俩走得到一块走不到一块,只能顺其自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挡得住挡不住,听天由命吧。”春燕叹道:“我喝迷魂汤了,怎么迷上你这么个没决断的男人?我敢作敢当,走到哪一生也不后悔。姬发,告诉你,反正我是个不一样的女子。我一夜给你的感觉,你媳妇一百年也无能给你。”说完水担上肩,身体富有韵律地摇摇而去。姬发觉得水担不该上这种女人的肩,这种女人肩上该挑另一种担子。正胡思乱想间,那春燕金声玉振般悦耳的歌喉,又把一首流行歌照他抛来:
默默地我问心,
与人不一样的我,
我的一切,
是污泥还是鲜花,
是梦幻还是真实,
是应得还是奢求?
我不知道。
心回答:
我只知道,
你不一般。
是的,在山上,她这种女子,绝无仅有。姬发咂舌道:“是不一般!”
他已无力从婚外恋的泥坑拔出了。
姬家小子和姜家女子组建不久的家庭,走向了破裂的边缘。
一连多日,娘儿百般委婉,姬发就是不冷不热的。娘儿在心里道:“看这日子过的!唉,对付着过呗!就是秀珍的话,他也弄小性子,我也弄小性子,弄得没法过日子了,就再不是弄小性子的事咧。还是我让着吧,谁要我比他大呢。”
这日早起,姬发洗嗽过,只穿着晨跑时的白汗衫白短裤白球鞋,就扛着家具往地里去了。娘儿本想喊住他说:“地里尘飞土动的,穿白铮铮的不怕脏了?”又没敢喊。这几日她一张口他就恼,不过是衣服,脏了她再洗,别为衣服又弄个人不痛快。
半早,二女子甩着手,扭着腰,碎步跑来,拖着尖细的长腔道:“嫂子还在忙活哩。你给谁在忙活呢?你在忙活,那一公一母倒在受活哩。”娘儿听他话里有话,变了神色,道:“什么一公一母?你人阴阳不分,话也阴阳怪气的。”二女子嘟着大姑娘才有的粉嫩嘴唇,哼了一声道:“还有哪一公一母?你的汉子和二小的娘儿呀!”娘儿脸像霜打了一样冰森,身子微抖,两手扎煞在胸前,啐道:“‘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你这死祸根,白手空口的,胡说什么?”
二女子拿捏起来,不害羞地学女子那样捂住脸,吃吃只笑。院里劈柴堆上,一群麻雀也凑热闹似的嘈杂乱叫。半晌,他才放开手道:“羞死人咧,真真说不出口。早起我家的花母鸡不见了,我想八成叫黄鼠狼夜来叼走了,就到野猫子沟去看。死娃崽常往野猫子沟扔,人轻易不走那儿,嫌晦气。都说猫子洞里有黄鼠狼,我就进去看有没有鸡毛。洞里阴森森的,我心里怯,脚底下便轻。冷不防看见两个精赤的人儿搂在一块,没把我吓死,咬住指头,才没喊出声来。细一看,是他俩。地上还铺着麦秸儿,可知他俩在那儿受活了不是一回两回了。好在他们事儿正忙,没看见我。要看见,你汉子的拳头,敢把我的脑袋砸飞花。我赶紧溜出,就跑来告诉嫂子。嫂子快去捉吧!迟了,他俩一散伙,你汉子顶着牛头也不认赃的。”他只顾说得高兴,不顾听者早巳气疯了。娘儿眼里满是发亮的泪水,哑着声道:“我是媒汉妁婆,鞭炮唢呐,轿子接骡马送,三亲六故左邻右舍当证,正儿八百进得这门的。操持家里家外,老人大姑子上,没一丝差半点错,而今又要为他家添后人了,没想到他这么不把我当人!” 顺手从石桌上活计笸篮里拿起剪刀,藏在袖子里,出门而去。二女子则溜之大吉。
到了猫子洞口,娘儿站住了。她不想看见那一双狗男女的样子,那是叫她在活受罪。她按了按发髻,颤声吼:“都给我滚出来!做的有脸好事,钻这人不到的地方干什么?堂堂正正的,叫万人知道呀!”洞里半晌没有声响。娘儿又心怀侥幸,或许那二女子是在胡说,他惯会无事生非。没有就好。她便弯下腰,准备进去看个究竟。这猫子洞并不深,只有一个出口。他们要在里面,是逃不了的。娘儿只盼里面空空无人。
不想洞里有了声响。娘儿惊骇,忙后退了几步,又神经质地按了按发髻。昏暗的洞里,出现了一个白影。不一会儿,姬发出来,笑道:“诈唬什么?我在里面解手哩。”娘儿见他连脖子都红了,头发蓬乱,汗衫反穿,不相信也不由不信。他不会作假。她愤恨、绝望、悲凉透顶,咬牙切齿道:“我说么,你今早地里去,也穿个这么白白亮亮的。你就是好看么!难怪有女人陪你在里面解手呢。她也太粗心了,咋不给你把衫子穿正?你成天抱怨我疑神疑鬼,你不是鬼,我能疑你么?鬼,我就叫她称愿,把你那窝给她腾下。”说话间,从袖子里抽出剪刀来,回身仰脖,举肘抬腕,剪刀扎入了喉管。眼犹半睁。半睁的泪眼里,天空那绯云空隙里泻出的霞霭,犹如血色瀑布。一片黑色,越来越大,终于铺天盖地,是她倒地闭眼,什么也看不见了。姬发惨呼:“亲人哪!”扑倒在了她身上。
消息传到前山,三姑气死了。大春、二春既牵心妹子不知死活,又不得不忙着救母亲。姜老爷子嘴里咬着钉子,正在院里修农具,啐出钉子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乱蹬着脚号道:“闺女,傻闺女,哪个男人不是花花肠子么?花就叫他花吧,你犯不上为他搭上命呀!女人要都像你,这世上女人早死绝了。你真傻子!你两个哥哥不把爹放在眼里,就你疼爹。你先爹走了,到爹病在床上不得动的那阵,谁给爹喂药端饭提屎盆子呀么?爹活不成咧,爹跟你来了。”爬起身,解下马,酒醉一样东摇西晃地骑上,便往姬家冲去。早有娘儿的族兄堂弟二十来条血性汉子,或骑马,或骑自行车,也往姬家气势汹汹扑去。
山里有宗族相护的传统。然而姬发家大门前,却不见族中男子,只站着一个弱女子,静等姜族人来。女子穿着仅用七块钱买的白色连衣裙;头发偏梳成一根,用白手绢扎着。不是别人,正是秀珍。
当初姬发迎娶姜家女子,并没有毁他在秀珍心目中的美好形象,然而他与春燕的不正当关系,却把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彻底毁了。那夜秀珍虽曾警告娘儿,她若疑心重重,会失去姬发的。但姑娘不过是矫枉过正,夸大其词,娘儿的淳朴善良应盖过她的多疑,总的为人还是美好的。姑娘不相信姬发放着妻子身上这些美好的东西不顾,而仅为她的小毛病,就唾弃她。可惜不相信的事情,却真的发生了。对心目中偶像失望的打击,使姑娘情绪极度败坏,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儿,她拼命不让其流出来。
山里人尽管同族常窝里咬,但一遇外族来犯,便同心协力,一致对外。宗族互保,是山里人的神圣职责。他们只论宗族的远与近,而不问惹事者的错与对。
知姜族人必来兴师问罪,事情一发生,姬族青壮年男子便自动持铳枪拿大棍,在姬发家门前严阵以待,并且还派人去后山飞报校长的那几十个侄子,求他们来助阵。姬发的大姐是他们的老婶母,况且姬发与他们虽不同族,但一同长大,情同手足,他们理应来帮助姬族人。姬、武、姜三族,因为世代通婚,情同一族。解放前,每有军阀或土匪来犯一族,其他两族便会倾巢出动,死力来救。也正因为世代通婚,三族又矛盾纠葛重重,常常为出嫁的女子而发生异族大混战。混战中死伤几个人,山人已习以为常。解放后,因为“阶级斗争”压倒一切,山人的宗族观念也受到了重压,一段时间内几乎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异族大混战,顶多只是女子的三五个至亲男子,把女子的丈夫拳打脚踢一阵了事。但这几年,“阶级斗争”的重压解除,宗族观念又抬起了头,混战时起。眼看一场毫无意义的流血冲突,又要发生了。视野相对已很开阔的女大学生秀珍,宗族观念便极淡泊。无论姬族也罢,姜族也好,在她心目中一样亲,都是乡亲。她不忍一个乡亲流血黄土。姜族男子到来后,姬族男子如果持枪握棍,怒目而视,无异于火上浇油,更会激起姜族男子的野性来。于是她挺身而出,费尽口舌,劝走了姬族男子。“柔能克刚”,姜族男子面对她一个弱女子,野性或者反不好发作,姬发那点可怜的财产,倒有可能保住。即便保不住,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人无伤损。不过她到底没经过这种场面,横立在姬发家门口,一脸紧张。
山道上,尘烟大起。不久,姜老爷子打头,众少年紧随,奔到了姬发家门前。老爷子脸如烧焦了的锅巴,少年们个个脸红脖子粗。勒住马,见门前只有一个女子,人无不惊讶。少年们一时不知所措。老爷子下马举鞭,哭叫:“闺女,爹来咧。你一肚子怨气,爹替你出。那臭小子敢捅烂子,爹比他还敢捅烂子。爹不痛快给他一刀,就举着鞭子,一声声地问着他,一下下地抽着他,抽个他身上没一处好肉,抽出他的下作黄子来,抽到你前脚走他后脚来,爹把家里的棺材孝敬给他,自家芦席一卷了结。”秀珍要说什么。老爷子哪容她说,只顾发泄自己的怒火悲伤:“我怕见油馍的尸体,我不敢进去了。姬长庚养的那个杂种骚根混苗硬棒子,你出来。来来来!你见一个爱一个,这里有母马,你也来爱吧!还有鞭子叫你爱个够哩。孩子们,揪出姬长庚的龟孙子来,拿鞭子抽死。把这个家给我砸个稀烂。我的油馍在这家里过不成,谁也过不成!臭小子,你变成新媳妇咧,咋扭捏个不敢出大门?做出了那号不要脸的事,你该羞!羞先人哩。是我,早羞得跳崖去了。”——似他前半世不曾做过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一般。——“驴肏的,你当我的油馍娘家没有人?孩子们,把他拉出来,活活打死。叫姬长庚绝门了。天哪,我的油馍不得好死,谁也别想好活!孩子们,咋还不动手?你们怕赔命?不怕,有我给他赔命哩。我先给他把命赔在这儿,你们就好动手!”没说完,早一头撞在墙上,头破血流。众人没防着他来这一下,一时来不及拦。他后退几步,又弯腰要撞,众人才扑过去。秀珍先抱住他哭道:“老爹,你听我好好说呀!”老爷子挣扎着,撕肝裂肺哭道:“我不活咧!正活人的闺女都殁了,我还活啥人味么?放开!我活不成 咧,活够咧!”
他这一闹,倒使姜族少年们阵脚大乱,都围着给他讲道理熄火泄气。道理没泄老爷子的气,先让他们的火熄了许多。就在这时,大春、二春救过了母亲,开着手扶车来了。老爷子向儿子吼:“你们也死了,咋这阵才来?往里打。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不过了,不活了。”秀珍哭道:“老爹、叔叔们,听我说几句话!”老爷子举着鞭子道:“有你说的什么话?你倒替那臭小子当看门狗。你没跟他背后有一腿,咋个会对他这么忠心?打,先把这个娼妇打死!”
秀珍又气又窘,脸通红。老爷子眼中冒火,不问三七二十一,抡鞭就抽秀珍。她双手护住那大桃子似挺硬的双乳,侧俯身,让鞭子落在背上。登时背上的衣服破裂,白嫩的皮肤破绽冒血。老爷子发疯似的左右抡着鞭子,且不干不净地骂着。她左右转着身子,忍疼不呻吟,也一声不求饶。二春对妹子最有情,最悲愤,秀珍也是人的妹子,他不由心疼;况且“冤有头,债有主”,事又与她无关,便喝住了老爷子,道:“秀珍放开路,让我们进去!听着,不许你们动姬发一指头,我来收拾,打他个残身断骨,我一个人吃官司,你们只砸东西。”老爷子道:“打残太便宜他了,要打就打死。你们只给我把他摁住,我把他往死的弄。”秀珍哭声道:“他人不在家。”老爷子吼:“‘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先把庙给砸了。”
少年们便一齐往里冲。秀珍突然从门里拿出一把镢头举起,狂吼:“谁踏进这门里,镢头就落谁脑袋上了。你们会疯,我也会疯。”少年们就是来见血的,并没有被吓住,但 一个女大学生失尽文雅,倒把他们给惊住了。秀珍却扔了镢头,跪地哭道:“我这条裙子,是刚刚特穿出来的。几天前我跟婶娘去赶集,婶娘非要给我买条裙子,我拦不住,才让买了这条便宜的。东西有价,情义无价,‘人心不同人心同’,我跟你们一样偏心婶娘。我一生不敢忘记,婶娘嫁姬家,没要财礼钱,二春叔让把这钱供我上大学。我怎敢不替二春叔设想呢?都八十年代了,二春叔还领着人野蛮,又叫我瞧不起。二春叔疼妹子是有情义,感情冲垮了理智,有情义就变成无情义了。婶娘还活着,我爹和发叔送医院去了。”
姜老爷子大惊,变了声道:“女儿还活着?大难不死,天大好事……我不敢信。哪有这样好事?”秀珍道:“婶娘真活着。她好过来,还要过这小日子。二春叔领人砸妹子的日子,还有情义吗?这边太老爹、姑夫、大姑,都是通情达理的,等婶娘好了,当着她面,大家痛痛快快教训发叔一顿,才出婶娘的气。这阵婶娘听不见看不见,闹还不是白闹?救人要紧,二春叔快下山去吧!镇医院要不行,就往县医院转。一定要闹,我一个姑娘家,也难拦住,你们就只管把婶娘汗摔八瓣过的这日子砸了吧,我不管了。”说完起身让开了门。少年却无一人进去,都看二春。
二春从挂在皮带上的刀鞘里勾出腰刀,扬手一飞,扎在了大门上,道:“待会儿,我外家肯定还要来闹。这刀子是舅舅送我的。他们来了,你就指着刀子跟他们说,我来过了。我都没砸这家,他们要砸,日后就别进我兄妹家的门。”又向族兄堂弟们说,“你们回忙各的去吧!我和哥哥,到医院去。只要妹子活着,还有什么事不好说呢?”老爷子忙道:“我也去。不亲眼看见女儿活着,我在家里怎么呆得住?”二春道:“也行。去了不准添乱。我跟哥哥心不在肝上,你倒跟娘越乱越添乱。”老爷子道:“不咧,只要女儿活着,发子还是女婿。哪个小儿马,不爱在苜蓿地里放青? ‘胳膊折了 在袖子里’,老丈人自然是遮掩女婿的。”大春便扶老爷子上了车,二春开着走了。众少年也就散回。
后沟只有七八户人家,势单力薄。姜族男子“哀兵必胜”,后沟人怕他们砸了姬发家,顺势过来砸二小家,早集了族中老少男子守在二小家门口,一面派人去打探姜、姬两族战况。得知姬族只派了一个女子应战,二小爹差点没吓死气疯,臭骂着姬族男子尽“孬种”,且把对春燕的怨恨恼怒收起,忙派人去向她娘家求助:“好也罢,歹也罢,这日子总是他女儿的日子!”
平静的武家山庄,在姬族派人来求助时,已一片混乱了。族人发生了莫大的分裂,校长族系、二春外家族系、春燕娘家族系,各招人马,慌张出村。春燕娘家男子去了后沟,另两族系则陆续赶往中山村里。得知姜、姬两军挂了“免战牌”,各自的盟军也就班师回营,解甲归田了。后沟春燕娘家的兵团驻扎不久,听说中山无战事,也便收兵拔营而去。最后,闹个沸反盈天的,倒是小小的后沟村子。
战争为财产而起,却以为“公理”而终。世俗舆论的“公理”,自然在姬发媳妇一方,春燕则是被讨伐的对象,众矢之的。
结婚一个月不到,二小家院中间就隔了一道界墙,春燕和公婆分了家。她和二小也成天牛头不对马嘴,没个好气。二小受不了,出外去打工,已好几个月没回来了。这天早起,她是以给牛割草的名义,和姬发幽会的。闹出了乱子,姬、姜、武、刘四族人来马去,乱纷纷一片,她倒没事人似的,只管在地里割草。
四族人散尘消,婆婆想起了那丧门星春燕,倒喜上心来。山里古俗,男人对女人不忠,不过是白璧微瑕,瑕不掩瑜,同族人并不在乎,常一笑了之。女人娘家族人来兴师问罪,同族人还起而保护那花心肠的男子。女人不贞,则了不得,娘家族人觉得她丢尽了自己的脸面,任婆家处置,不闻不问,真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早先婆家将这种女人或是点人灯,或是绑在大石上装入麻袋里沉入水中,或是卖妓院,或是绳这头拴在她脚上,绳那头拴在马上,汉子骑马满山奔,活活拖死。如今弄死人得偿命,婆家不敢再这么做了,但山高皇帝远,折磨折磨女人,一般无人追究。
恨透了春燕的婆婆,先盘腿坐在大门外木墩上叫板,拍腿打脸,痛哭流涕,要死不活,一声声道:“羞人咧,羞死人咧!”然后便教唆公公狠狠教训春燕一顿。公公本是个软面情人,又有些怕春燕,只要儿子的家产无损,他便不想多事。只是不有所表示,似乎是他放纵儿媳在偷汉,众人面前说不过去,加上婆婆的教唆,他便提了鞭子去地里打春燕。
春燕捆好草,弯腰背起,慢慢往回走着。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她其实很紧张。遇一块大石,她便把草捆靠在上面歇息,顺便整理整理纷乱的思绪。突然肩上挨了一鞭子。她抬头一看,是公公。老爷子还遵守“打人不打脸”的原则,又在她肩上抽了一下,抽得也不重,不过是做做样子,吼:“断我家龙脉,坏我家风水的娼妇、姘头,我叫你丢人现眼!”春燕站起,一把扯开衫襟,亮出雪白的胸脯,淫荡地笑着道:“你家本来就娶了个娼妇么。老叫驴,你要嫖也行,给!”向公公逼去。公公大惊失色,只顾后退,不防脚下一绊,跌坐在地,臊得不敢抬头,只喘粗气。春燕掩住衫子,哭道:“我是娼妇、姘头,你儿子是好男人。只知道三饱一倒,再就是要那个,要那个。他是好男人么?他是牲畜。我是个有情讲趣致的女人,要的是男人的温存。老爷子,你懂温存么?你只懂抡鞭子抽牛跟女人,再懂啥?”哭着却冷笑道,“我是娼妇,偏你们这号啥也不懂的男人想嫖没门。”公公黯淡无光的眼睛流着泪,叹:“你这是在害你哇!世事不是一个人的世事,我连老婆都管不住,还能管得住别人?我没心收拾你,你小心着别人。不出这号事,你挣了些钱,比人活得强,人就早眼红了,早想叫你活得不如人哩!出了这号事,你还是把尾巴夹住,少张狂为好!”悻悻而去。
公公既败阵,婆婆更火冒三丈,老脸黑煞,头上的几根白发竖起,眼珠从眼皮凸出,道:“我家掏银子钱买的她,由她的臊屁股往旁边翘不成?”便挥着干枯的拳头,用粗浑如男声的嗓音,满村一阵狂叫,纠集起族中的男子来,扑向春燕。春燕早就想到自己必挨几场打。姜族的人没有打她,已很庆幸了;本族人的打躲不过去,只好挺过去了。没想那婆婆竟喊:“剥下她的妖皮来!”处于集体疯狂状态下的族人,真蛮横地剥光了她的衣服。春燕羞耻至极,狂怒,抓破了婆婆的脸,咬下一个男人胳臂上的一块肉来。她的狂怒,更使那些人野性大发。有人赶来一辆马车。众人把她扔上车。两个男子,一个反扭着她双手,一个提着她头发,把她提站起来。婆婆坐在车尾,头发蓬乱,脸上的血横一道竖一道,像个小丑,拍着手,声嘶力竭喊:“来,快来看啊!她爱叫人这么看,都来看啊。想要她就要,她爱男人要。男人们,叫她趁愿吧!越多她越趁愿。把公狗、儿马也牵来。只要是公的,她就爱。她天生是个卖屌货!呸,狐狸精,臊羊尾巴!”
车在后沟村巷里转过来又转过去。全村轰动。男男女女齐出门来看,无不笑嘻嘻的。即便不野蛮,也满脸麻木。春燕异于山里娘儿的风流别致,早令那些蛮横男子们垂涎三尺,可惜她从不正眼瞧他们。此刻他们抓紧机会,贪婪、流欲的眼光,放肆地射在她优美的胴体上,一丝一毫也不放过,一点也不同情。春燕欲逃不得,欲哭无泪。也怪,她与姬发媳妇竟截然不同,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心里一丝轻生的念头也没有。她就是热爱生命、生活,为此她什么都能承受。她只是愤怒,怒不可遏,却无法发怒。极度痛苦里,她只愿自身变成一枚炸弹,把这些愚昧野蛮、庸俗无聊的人, 炸个粉身碎骨。她很可怜,却觉得这些人更可怜。他们以为她无耻,难道他们就不无耻吗?他们以为她是下三烂,难道他们就高尚吗?固塬的山高,然而山里人活人的层次却不高。文明,快些冲破大山的屏障,进人山里人的生活吧!
车在村巷来回转了许久,便在村外打谷场上停下。打谷场上,十几条汉子骑马举鞭,列为相对的两列。春燕被揪着头发拖下车,抛在这两列男子之间。她蜷坐于地,头抵着膝,腿夹得紧紧的;虽无力反抗,却也绝不示弱,一滴泪也不落,一声也不哭。
连离后沟村不远的中山村里的人,都来瞧热闹。人围个水泄不通。能够在这个小世界里骤起风暴时力挽狂澜的秀珍,舌退了来犯姬家的几路人马,便下山看姬发媳妇去了。教养出了一个又一个大学生的秀珍娘,听到消息后忙赶了来。家穷,她过去根本在人前说不起话,连狗也敢欺她。如今仗着是“状元”之母,她才挤到人前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你们有理说理,这么作践她,是犯法哩。快放了吧!”
春燕婆婆跳过去,往她脸上啐了一口道:“莫不成,你跟贼淫妇穿着一条裤子,她偷汉,你站岗放哨了?打,把这多嘴婆也打!”几个姬家娘儿忙拉走了她,道:“嫂子不多事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刘家的人惩治刘家的媳妇,也跟咱们姬家无关。”秀珍娘本来就有些气怯,也就不敢多说了。还有几个人想替春燕说说情,见“状元”的娘都吓住了,也闭口不言。众怒难犯!
看热闹的人,被喝退了五六步,亮开场子。那两列骑马男子里,有一大汉驰马到春燕身边,双手擎鞭把,抡圆鞭下死劲抽她一下,便驰入对面。对面行列里又有一大汉 驰向她,如是不已。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看热闹的人,只傻乎乎地笑。婆婆则狰狞地笑喊:“瞧那贼淫妇,有多受活,呸!”
有个小孩子吓哭了。年轻的母亲正笑着,忽然收了笑容,抱着孩子避了开去。
春燕起初咬紧牙关,一动不动。渐渐,她难以忍受了,发出低微的呻吟来,身体也在鞭子落下时痉挛着。突然,新鞭伤落在旧鞭伤上,疼痛刺心,她一声惨叫,上身挺起,露出下阴。众汉子大叫:“好,好么!”她忙手捂住下阴,又伏下了上身。众汉子亢奋,鞭下更不留情。她再一次展开身时,有汉子亢奋得流着涎水,都低声哼哼起来。终于,她顾不得羞耻了,身体展开再没有收起,只在地上随鞭子的落下机械地打着滚。精神也渐恍惚,最后昏厥了过去。
武春燕对这小世界无所保留地张开四肢,平躺于地。这小世界的残酷,也借她的赤裸裸,暴露个赤裸裸了。
女人们无不被这残酷野蛮震慑,为了表明自己不齿于做这种人,她们一个接一个,把唾沫吐在她身上。
那姬发媳妇并没有伤着要紧处。送到镇医院后,缝合了伤口,她还闹着要死要活。医生给她注射了镇静药,她才一无所知地躺在了病床上。校长夫妇闻讯赶来,听秀珍爹说了原委,气急败坏的七嬷,二话不说,就狠抽了姬发几大耳光。姬发扭身出了病房门。老太婆又追了出来,声音带着恼火唤:“发子,发子!”姬发只走不停。老太婆的声音凄凉、可怜起来:“发子,发子!"姬发停住了脚步。老太婆追上,死死抓住他的胳臂哭道:
“你走哪里去?难道也去死不成?你要死,先让我死了吧!”
“我才不那么傻呢。”
“这才像我的孩子。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要见人。只要人在,什么都会过去的。你媳妇可真是个傻子。人光是为自家活着吗?她不顾肚里的孩子,连爹娘也不顾,就太忘恩负义了。我养大你不易,你要一时钻了牛角尖,出个事儿,丢下我不说,难道连你那快出世的孩子也给我丢下不成?我老了,再养不大孩子咧。你要答应我,不做那种短见事!”
姬发点了点头,哭了起来。七嬷知道山里人撒起野来可怕,便把姬发藏了,自己与校长守着娘儿,等着姜家人来兴师问罪。
姜家一行三人到时,替姬发担着罪的校长夫妇,正对坐在病床边叹气,忙站了起来。姜老爷子一见女儿真活着,吓黑了的脸才有了红色,坐在床边抚着女儿,眼泪鼻涕,痛哭不已。校长叫来医生,向他们说了伤情。父子仨听说性命无妨,也就放下心来。兄弟俩一句都没责怪校长夫妇。倒是姜老爷子,不干不净骂了几句。可惜他是看儿子脸色活人的,二春一声断喝,他就破怒为笑,又做起和事佬来。
七嬷大为感动,向二春道:“好孩子,难得你这么心软。我养的那不要脸货,是该教训。我求你,给他几拳就行咧,不敢把他打残了。你有不好,人把你打残了,你娘咋受得了?可怜可怜我吧!”二春望着窗外,半晌又回头看了看七嬷那满头花发,才道:“这要看我妹子咋说。她心里窝的气,总是要出的。”七嬷知道娘儿其实是最爱姬发的,真要重打他,她会先不忍,便松了一口气。
姜家人的到来,竟波澜不惊,校长夫妇可真没料到。不久,三姑也被人送来了。娘儿醒过来后,经不住母亲哭劝,也就不再寻死了,只是委屈地不肯说一句话。
昏死后的春燕,被扔回了她家的小炕。消息传到武家,娘家的人竟无一来管,只道:“死了才好呢,把先人丢尽咧。”
七嬷得知,把娘儿丢给三姑和秀珍等,急回学校,叫上春燕的弟弟到家里说:“你姐姐是我眼皮底下长大的,我知道她。她不放在心上的人,一百个嫌弃她,她也不在乎。她最疼你,只要你不嫌弃她,她在这世上就有牵挂了。‘良言胜于金子’,这是十块钱,拿去到街上买些营养品,快去跟你姐姐说:同那二小混过下去,又有什么大不了呢?身边有个蠢人老说蠢话,就活不下去了吗?忍着得了,权当一个苍蝇在身边哼哼。忍不得,就干脆离开。哪里黄土不养人?丢脸不要紧,丢命要紧,反正不能死。姑嫂难处,我本要去,又怕发子媳妇知道了,跟我计较。你先去,我等着你的话。你姐姐要想不通,我也不管发子媳妇生气了,亲自上山去开导她。把你娘再叫上。你娘只是胆子小些,哪个娘不疼女儿?已经闹到这步了,还怕什么?叫你娘这些日子,天天守着你姐姐。快去,快去!”刚打发走了春燕弟弟,秀珍就赶了过来,道:“看护婶娘的人多,我还是回去吧!”望着七嬷只笑,似有什么话不好出口。七嬷一拍手道:“要钱不成?这有什么不好跟姑姑说的?”秀珍笑道:“大姑真是女孔明,料事如神!”老太婆道:“‘心诚则灵’。我在你身上心实,就把你摸透了。给自己花钱,你不是这个神气,准是给燕子花钱。对了,天热,你怕她的伤感染,要给买些药。我刚打发她兄弟去,倒忘了。快拿上钱去,快去!”
秀珍路近,先到了春燕家。后沟人见女大学生进了那下三烂的门,大为诧异、好奇,议论纷纷。春燕婆婆耐不住, 便进去看个究竟。那时春燕还昏迷不醒,秀珍已给她擦洗了身子,正在上药。老娘儿侧身靠在房门框上,冷笑着,向秀珍叫起板来:“大姑娘真是个大好人啊!好得太过分,就叫人不敢信了,像是自己也有什么丑,拿好遮掩哩。”秀珍想, 跟这号人论道理,只会越论越糊涂,不如以蛮吓蛮,便板着脸说:“你敢往我身上泼脏水?你今天战儿媳大获全胜,乘胜也跟我对阵来了!我不是你儿媳,本家不管。我是中山的宝贝女大学生!后沟有多少人,中山有多少人,你惹得起我吗?别叫我哭回中山去,说你欺负我了,你也跟儿媳一样,让人瞧热闹!”老娘儿真给吓住了,忙道:“我不过白来看看,就张嘴乱说,真该打嘴!一家子还没吃饭哩,我还是回 去做饭要紧。”落荒而逃。
不久,春燕母亲和弟弟赶到。秀珍还没进家门,便回去给家里人打招呼。母亲抱着伤痕累累的女儿哭了一场,又隔墙与春燕婆婆对骂起来。秀珍过来,才喝住了两亲家母。
春燕苏醒后,秀珍和她母亲、弟弟劝慰不尽。她惨笑道:“难得秀珍还看得起我!”
“我看得起你看不起你无关紧要,主要是你自己要看得起自己。”
“你们放心,我啥路都敢走,就是不走绝路。”
弟弟便回了学校,母亲则留下来照顾她。
真是久在鱼市,不知其臭。春燕事先已把山里人愚昧、野蛮设想到了她最不能容忍的地步,谁知所发生的远坏过了所设想的。她以为下手的无非是公婆和近族兄弟,谁知后沟平时和她说说笑笑的远族后生也下了手。而且是平时对她越有好感的后生,鞭抽越狠。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证明他们与她无染。“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既清清白白的,还怕什么呢?唉,他们怕世俗舆论,世俗舆论也让他们变可怕了!
春燕羞耻、痛苦到了极点,“物极必反”,反不知羞耻、 痛苦了。“树怕揭破皮,人怕揭破脸”,最可怕的事情既已发生,最大的痛苦既已忍受,偷偷摸摸,提心吊胆,不敢见人的事既已公开化,倒也好,她就不必再顾这个忌那个了,该怎样还怎样。坏事常变好事,姬发知道了她为他所受的罪,说不定会豁出来,她反堂堂正正成了他的女人。这遭遇,只会加重她在他心中的砝码。时间老人,总是在不断地颠倒着乾坤。等她成了姬家的女主人,天长日久,伤害过她的人,看不惯她的人,又会恢复对她的尊重的。她静等着事态的继续发展。
武春燕躺在炕上,身如火炙,心却变得轻松、豁朗了。
然而,事态并没有按她的意志继续发展。许多不确定因素,在不停改变着事态发展的方向。
多日之后,娘儿离开镇医院,回到了姜家。举家围着娘儿,在商议她的去从问题。
二春道:“依我,妹妹跟那臭小子好离好散吧,另找一个老实可靠的。你俩脾气不投,这事过去了,日后还会有事。妹妹又是个绝户脾气,我只怕有个三长两短。平顺第 一!”老爷子笑道:“老实不是可靠,老实是跟个死人样,女人没法跟他玩。我看发子好,跟我年轻时一样,人俊爽精灵。说离就离,你娘当初要离了我,另找个又丑又老实的男人,生下你们能这么又俊朗又聪明吗?花心不怕,旁的女人 跟他总是偷鸡摸狗,你妹子跟他总是正头夫妻。”
“只会念‘花心经’,老不知羞!就这还去人家闹,说人要胜人哩。”
“要说花心,我跟发子真谁不说谁。我是只当你妹子殁了,才恨不得宰了他。哪个男人不花心?你背地里怕也有相好的女人,只是你比我跟发子机灵,没人抓住把柄罢了。”
“这老东西,一世界的清水他都能用‘花心经’搅浑。咋叫人敬你哩?不是人敬的东西!”
“你儿子在跟前哩。你不敬爹,小心他也不敬你!”
娘儿道:“爹,你别把我哥当蒙羞布,扯来给你跟发子盖脸。我哥不是那号人!哥,你也敬爹些。爹总是生身养命的爹么!”老爷子啧啧道:“还是女儿知爹,难怪爹偏心你。‘遇官司说散,遇婚事说和’,爹最通情达理。听爹话:别再说离婚的话了,回去跟发子好好过日子吧!等有了儿子,养成大小伙子了,就跟你哥替你娘管我一样,发子不用旁人管,儿子一管一个准。”二春听了妹子的话,本不想再对父亲不客气,可是一听他的话,就忍不住了,道:“驴不知脸长!不是爹,我早一巴掌打过去了。你还通情达理?你通的情,我通不了。你达的理,我听了只想打,给那满是理的嘴塞猪屎。那就不是嘴,是上尻子,只会喷粪。好妹妹,你的日后,还是你定吧!”
娘儿在医院的时候,就已暗定了主意。她恨死了春燕。都说春燕是大本事,她无能,她不服气。那个男人最后属于谁,谁才真有本事。她倒要过过招,于是道:“要离婚,早离了,犯得上去死?我就是个不兴时的女人,死随便,离婚随便,活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老爷子痛叫“好”,道:“是个节烈女子!”
二春捡起炕边的鸡毛掸子,就朝父亲飞去。老爷子躲了个轻快,鸡毛掸子打在了身后的大春脸上。老爷子叫:“大春,打,给我把你兄弟打。他眼里还有爹和你这个当哥的吗?”大春瞪了他一眼道:“趁早闭住你那臭嘴,只听旁人说!”
二春道:“嘴里不知装进去多少粮食了,就是吐不出一 句人话来。好个屁!好,你怎么不节烈,发子怎么不节烈,单要女子节烈?不是我说你,妹妹,你也太有气性没心胸了。这都是当初家穷为哥哥念书,你没念书招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你还满脑子老戏土曲上做女人的那一套!人家城里的夫妻,和不来,就好说好量协议离婚哩。你倒把离婚比命还看得大!这一回万一要把小命丢了,吃亏的只是你,伤心的也只是这些连骨带肉的亲人。害不了别人个啥,发子照样娶个比你好的女人。让旁人不怕死去吧!我自己的妹妹,不怕活才好!”老爷子深以为许,点头道:“是你二哥的话,爹又胡说八道了。节烈好个屁!我女儿在人世活着,就是天大的好事。要是离了婚好活,就听你二哥的话,离了他,好好活你的吧!”二春笑道:“到底说人话了!”老爷子得意地说:“就这,你大哥还在后面戳我,不叫我说哩。”
娘儿落泪道:“你们别说话了!谁要你妹妹一个心眼死在他身上呢?我死也不离他家。”二春叹道:“你心死在了他身上,他对你没心,三天两头乱钻女人怎么办?要不,我把那臭小子揍一顿,不会揍残的,就像当初揍咱们这不长进的爹一样,说不定他就安分了。”老爷子一下子扭着头,噘着嘴,脖子上板筋抽老高,似一个不服驯又不敢反抗的半大孩子。娘儿道:“他不认揍哩。一揍,他心就扯平了,我不离 婚,他非闹着离不可。不揍,他心里还对我有些愧意。多亏哥没砸那家,要砸了,没准他跟那贱女人要远走高飞哩。得慢慢收拢他的心。哥,为着妹子,你就给他留些长头吧!”
老爷子道:“还是女儿会想事。当初你两个哥哥揍了我,至今我心里还窝着一块子哩。多亏是儿子,我打掉牙咽肚里了,要是你舅舅,我赌气也不跟你娘过这日子。好闺女,当年虽说家穷,可钱由着我花。如今富了,不缺吃喝穿戴,就是你哥只给你娘多余钱,不肯给我。他不揍我,我也钻不上女人了。没有钱干着急!”二春又气又可笑,白了父亲一眼道:“当初你要把钻野女人的钱省下,供妹妹上学,妹妹有今日么?哼,还张口闭口疼妹妹哩,疼个屁,‘没有家鬼,送不走家人’!既这样,我们也就不强逼妹妹了。等把孩子拉扯下,只怕就把那臭小子拉扯住了。就跟娘一样,孩子也 就把妹妹拉扯在这世上了。我们只要妹妹永在这世上!”
姬发和春燕当时既没有钻牛角尖儿,按他俩平常的性情,七嬷觉不会再出什么性命大事了。她只担忧姬发媳妇。
虽说在众人的劝解下,姬发媳妇不再寻死要活了,但事情还没有到结局。如果姬发执意要跟春燕过,谁知她会怎么样呢。反正七嬷明白,那娘儿是死活也丢不下姬发的。想来想去,老太婆觉得只能对症下药:逼姬发不许离婚;劝娘儿离婚。
两口子离婚还是过下去,都不是最重要的,对这老太婆来说,最重要的是结局双方都能接受。怕有个万一,校长夫妇让姬杨爹先照管着山中家里,而把姬发留在了他们身边。
事情怎样了局,他们也没有跟姬发说,让他先冷静冷静。
事发之前,姬发原已准备公开向娘儿提出离婚,不想娘儿不惜一死,他倒震惊了,不敢再把这话说出口。得知春燕为他蒙受了那么大的耻辱,他又对她怀着深深的负罪感。两个女子,他不知抉谁择何,成天茶饭不香,心乱如麻,像得了抑郁症。
这日,二春来到镇中,因不愿见姬发,让人把七嬷从家中叫出,同来到校长办公室,苦笑道:“没想到,事情倒落到我来求你们了。我妹子想回姬家,又拉不下脸。呆在娘 家,又怕事拖凉了,发子和春燕真走到一块儿。你们发子,到底对我妹子还有心没有?要有,就把她接回去,给她个台阶下吧!”七嬷道:“他要真对你妹子没心了,咱们扭也把他俩强扭不到一起。他要还有一点点心,今个仓促,后天就接人回家。你没打他,嬷子就谢你不尽了。你扮红脸,嬷子就扮黑脸吧!”二春叹道:“婚姻,婚姻,昏昏沉沉。谁能像你们老两口这么好呢?我爹和娘,还不是昏昏沉沉凑合到头了吗?后天一准来接人吧!我妹子的脾气,我拿她也没办法。”
校长也弄不清姬发到底是做人不负责任,还是对他媳妇真没了感情。这日吃过午饭,老夫子便道:“我没有逼你的意思,只是想问问这件事,你考虑怎么了结?”姬发道:“我不知道。”说着便要抽烟。七嬷打掉他手里的烟道:“小小年纪,就惯下了烟酒色的毛病。你姐夫一辈子抽过烟么?也没叫自家在人前抬不起头的毛病。趁早给我把这些毛病改了。还有什么要想的?把你媳妇接回家,好好过日子吧。想结婚就结婚,想离婚就离婚,把过日子当逛家家了?要说她疑心大,你没这毛病,她哪来那毛病?难道她疑错了?我咋不疑你姐夫?”校长道:“要抽就让他抽一根吧!”姬发望望这个, 又望望那个,抽烟也前怕狼后怕虎的,无所适从。
校长又道:“我不是完人,也一身毛病,别让孩子什么都效仿我。男人都我这个样子,这世界不太单调乏味了?发子的事情,还是让他决定吧。如果他确实对他媳妇没有感情了,还是离婚为好。发子,你先说你对她是不是没有感情了?”姬发沉重地低下头,搔着头发,半晌道:“我说不清。”
校长冷笑道:“说不清,就是对她还有感情了。”厉声道,“对她有感情,又和别的女人私通,你算怎么回事?”七嬷虽怕打出了事,但一听这话,气便不打一处来,吼:“打!你从来舍不得打他。你不打掉他的邪劲,人家会把他的邪筋抽了的。”
校长道:“别动不动就喊打,他成过街老鼠了?天大的事,他也是我们的孩子。说孩子又成年人了,有了人格、尊严,人前我都不忍重说他一句。这是私下,发子,我不得不跟你这么说话。你媳妇这一回要丢了命呢?春燕要受不了羞辱,寻了短见呢?你一辈子,手里有害的人命,能安生吗?我不是完人,你也不是完人,怎么能要求你媳妇没有一点毛病呢?待人宽,律己严,才能长处相安。你要容忍不了你媳妇的毛病,换十个女人,你也是散十回伙。既对你媳妇有感情,离婚这话就不要轻易说。这样吧,你去姜家,少不了挨骂,弄不好还要挨揍。我给老爹捎个话,我们老脸老面的去 接。你媳妇要不愿回去,再说离婚。”姬发仍不知如何是好,只低头一言不发。
两日后,姬老人、校长夫妇便去姜家接姬发媳妇。姬发则心事重重地回到了中山家中。望着完好无损的家,回想着他从武宜回来那段甜蜜的日子,少年落泪了。他想,如果那样的日子永不会再回来,娘儿对他只是猜忌重重,只是以怨恨来折磨他,那她今天最好不要回来。让她唾弃他吧,让“离婚”二字从她口里出来,他内心就能平衡些。
姜老爷子最怕女儿再进不了婆家门,那才是他觉丢脸的事,所以几夜没有睡好,眼泡像红透了的辣角。一见亲家提着重礼进了门,他就笑逐颜开,趿鞋小跑着迎了出去。八姨正在姜家,气得说:“我外甥女再没人要了,瞧他那低眉下眼样!”进了屋,姜老爷子亲热话说不完,八姨却森着脸。七嬷礼问了她一句,她也半答不答的。
二春私下去求校长夫妇的事,家里人并不知道。他故意礼节怠慢,不沏茶,也不递烟,好给妹妹扶扶脸。
三姑心里不是味,托病不见客。八姨便替姐姐狠狠数落了姬老人他们一顿管教不严之罪。七嬷准备当着娘儿,好好数落一场姬发,给她扶扶脸。但姬发不在跟前,老太婆便不肯回护娘儿。要不她越委屈,回去后仍会对姬发横挑鼻子竖挑眼,日子还是不好过。老太婆也要她问心有愧,于是认罪不低头,反派了娘儿一堆不是,竟道:“我看你们还是好离好散吧!这一回没出人命大事,回去你还对他疑个不完,下一回就难保不出人命大事了。”
娘儿恐惧。姜老爷子大怒,破口大骂起了七嬷。二春知七嬷的用意,喝住了父亲。娘儿只得哭道:“只要他这一回收了心,既往不咎,日后我也不疑他了。”
姜老爷子到底心虚,怕这姬家的当家婆“休”了女儿,怒也不敢太怒,且赶忙转怒为笑了,千亲家母不错万女儿有错,还一个劲替姬发开脱罪责,只催促女儿回姬家。武七嬷便一挥手说:“我姬家的门,不是谁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你女儿非还要进我家门不可,从今往后,什么话也不提,好好过日子。回吧!”
娘儿委委屈屈的,又不敢错过了这个台阶,放声大哭了一场,也就上了手扶。二春开车,姜老爷子、八姨、大春、嫂嫂们也上了车,送娘儿回家。姜老爷子一条白布拦腰系着黑裤衫,旱烟锅别在白布腰带上,绣着花的烟荷包,一路风流地摇荡不停。
姬家门前那大柿树已在望了。娘儿泪落连珠,心头涌上了多少不甘,多少无奈。姜老爷子劝道:“闺女,想开些。谁说自家正经,那是给鸡在戴按眼哩。是男人,谁不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总是发子的正经主家女人。他跟旁的女人,那是牙狗叫春哩。狗么,只要在外面把那一泡臊水子放了,尾巴往腿根一夹,就溜回家来咧。”八姨像吃了变味的菜,只觉恶心,啐了好几口,道:“你真是条狗,就改不了吃屎。可惜你这狗毬只会虚晃,老得不行咧,使不得了。”七嬷也哼了一声道:“世上哪有这号当爹的?他八姨,你干脆把你那花白头发也烫几个卷子,好叫你这心术不正的姐夫多瞧几眼。呸,老东西,嘴叫鬼掰住了,尽说鬼话!”
姜老爷子气哼哼的,提了提裤子,和两个老娘儿争长论短起来。二春也不回头看,只凭父亲的声音,抽下裤腰皮带一抡,“啪”的一声,带鞘正好打在姜老爷子嘴皮上。老爷子只顾吸溜嘴皮,任两个老娘儿怎么骂,他也不还口。
姬发正躺在炕上抽烟,听见大门外响起了手扶声,一下子坐了起来,五内鼎沸。娘儿还是回来了!既回来,他就得和她继续做夫妻。她没有真正失去他,春燕也没有真正得到他。他对娘儿的愧疚,因她的归来而扯平了。反之,对春燕则加倍感到愧疚,因为这等于给了春燕一个更大的伤害。他没有出迎,简直不愿面对这个现实。
不管怎么说,娘儿勤苦持家,对丈夫忠贞不贰,大节无错,姬发却失了大节。姜家人未当面指责姬发一句,七嬷却当面指责了娘儿,于情于理,都不公道。主家婆七嬷,这阵得唱唱黑脸,给给自家人些颜色了。一进门,她就在石桌上放了一条鞣皮长鞭,石桌旁放了一把椅子、一条长凳、几把小杌子。草草设上“公堂”,准备审判世代严正做人的姬家那反叛了。不过是做做过程,平平姜家人——特别是娘儿——的气。其实她很不情愿,觉得这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她倒愿意把娘儿接回来就了事,让小夫妻私下慢慢好去。不过那样这事的了结就说不过去,众人会觉她只偏心自己的孩子。
姜老爷子不用客气,摆出姜家主家人的谱儿,咳嗽两声,扯了扯衣襟,正襟危坐在椅子上。七嬷请八姨坐长凳,八姨忙让姬老人。姬老人道:“愧对亲家,不敢坐。”八姨又让校长。校长见老泰山不敢落座,也只好站着。八姨就坐了上去。七嬷又请大春他们坐小杌子。年轻人见姬老人、校长不坐,也只肯站着。七嬷便把娘儿按坐在长凳上。娘儿侧身伏在八姨怀里,泣了起来。八姨抚着她的头发,哄劝不已。坐在屋里炕沿上的姬发从门里瞥见,生出一种逆反心理来,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武七嬷穿整洁的银灰色大襟衫、黑裤。霜髻挽个端正得一丝不苟。白白的脸皮上,只有皱纹,不见老人斑。多日没有睡好,眼睛里布满血丝。两手抱腹,立在凳边,威风凛凛,喝道:“鬼,你给我滚出来!”
发两手插在裤袋里,嘴角叼着支烟走了出来,不看众人,只看大门。七嬷大怒,直瞅瞅瞪了他半晌,厉声道:“洋毬不睬的,嘴角角烟根根咂的,你是做了光宗耀祖的事了,在给这些人摆功劳不成?你看着我!”姬发并不看她。姜老爷子道:“你人老珠黄的,看什么意思?人家是在看大门前有没有二小的女人路过哩,她可是个小美人!”啐到校长面前道,“好个教书先生,教出了这种小子,好教,真好教!”
七嬷给娘儿个台阶下,还得姬发给她个台阶下,他这分明是不给七嬷台阶下了。老太婆气得只喘粗气。娘儿抬起头来哭道:“当着众人,大姐问问你兄弟,他那样待我,是我在这家里哪一处错了?我日后好知错改错。”姬发偏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听她说得可怜,不由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双目红肿,脸色蜡黄,脖子上还包着白纱布,可怜楚楚的,心有些动了,低下了头。
七嬷多少威也无心再发,只想赶快收场,叹了一口气道:“你媳妇我看还贤良。 ‘表壮不如里壮’,‘妻贤夫无横祸’,有她,我对你也放心些。再说论模样,天上掉下来的一般,你还不配哩。过去了的事,是话不提。你只当着我们,现场当面,给你媳妇跪下认个错儿,从此跟她一心一意过日子,我们也就饶过你了。”姬发动了几下牛仔裤裹得紧紧的腿,吐掉口里的那支烟,挺着头道:“等送你到地里去的时候,我再下跪吧!我这膝头,除过生我的,便只肯跪养我的。”
姜老爷子眨巴着猫眼讥嘲道:“啧啧,武家七嬷跟老灰狼一样,还威名在外哩。原来是个饭桶,连自家孩子都管不下。”八姨翻了他一眼说:“你吃臭鸡蛋了,嘴咋这么臭?”
七嬷身子团团乱颤,颤声道:“这么说,你对我还有情义?我的话,你都不听,还有什么情义?”姬发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道:“也别说我对你有情义,我最是个无情无义的。你当初不养我,让我饿死才好哩,这世上就少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了!”
七嬷干噎半晌,才哭道:“真是‘养男养罪,养女养泪’,我养你倒养成罪人了!好,好,你不给她跪,我这罪人给你下跪。”还没跪下去,二春早抢过一步拉住了。姬发冷笑道:“膝头在你腿上,爱跪只管跪,跪也白跪。少跟我来这一套,我不是吃屎长大的。”姜老爷子愤然离座,指着姬发,声色俱厉道:“你不是吃屎长大的,是吃这武家七嬷奶长大的。说人得胜人,我不胜人,一说人舌头就直打卷卷,只是我由不得要说你。你咋敢跟她这样说话?公正为德。天地良心,武家七嬷在这固塬一辈子,最有德性,最公正,难道她的话还有错了的么?”
七嬷抖着手提起皮鞭来道:“养你养出了罪,我今索性打死你,就把这罪债一了百了咧。”鞭子举到半空,却迟迟落不下来。姜老爷子道:“发子,快回话呀!老嫂,算咧算咧!”姬发只挺着头。二春道:“妹妹,回咱家吧!他连吃谁的奶都忘了,你在这家还能呆出个啥好终了来?”
七嬷闭上眼睛,狠了狠心,一鞭抽下,绝不偷力。姬发穿的是短袖汗衫,赤裸的胳臂上即刻起了一道紫痕。他疼得一抡胳臂吼:“我跟你记着。再抽,我就火了。”姜老爷子叹道:“从今看来,我的两个儿子,千不好万不好,跟他一比,还算是好儿子!哪里找不到个长胡子的?闺女,听你哥的话,回吧!他跟吃奶的人都记仇,还有什么情义?”
姬老人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雷声大嗓吼:“你敢点你大姐一指头,我先跟你拼了。打,打死了大家眼净耳净。”七嬷哭道:“我养他养成他的仇人了,他还要打我!我今个叫他报仇!”咬紧牙关,双手抱鞭,狠命抽下。姬发疼得皱眉呻吟了一声道:“轻点,看手疼。我记着数哩,两下了。”七嬷越气,道:“我叫你跟我记!”拼全力又抽了他一鞭。姬发瞪着她吼:“三下了。再打,就打出事来了。”
七嬷怎么打姬发,都在情理之中。姬发轻轻打一下七嬷,就成大逆不道了。为人子者,岂可打母亲?众人必看不过眼,七嬷也必极伤心。校长忙夺了七嬷手中的鞭子,拉到一边说:“别打了。真把他打出了事怎么办? ‘夫妻无隔夜仇’,把他媳妇接回来就是了,两口子私下自会和好的。你倒摆下这阵势,他抹不下脸,反越倔了。”七嬷早已悔摆这阵势,但悔也晚了,像自己挨了打似的无力地歪着脑袋,颓然跪在姬老人面前,搂住他的腿哭道:“我对不住祖宗,管教出一个不是人的东西来了。”姬老人落泪道:“从今你就把这份心歇下吧。我没有孙子。这家绝门了!我在山上,从今往后,就是个无牵无挂修行的道人了。”七嬷又跪爬过去,向姜老爷子磕着头说:“把你女儿带回去吧!我不该到你家去求亲,我把你的好女儿给害了。”
娘儿满肚子委屈,见七嬷这样,又老大不忍,忙离座跪地,搂住七嬷哭道:“娘,咱的亲娘,这不怪你,只怪咱的命不好。”七嬷听了,越伤心,放声大悲。除过姬发硬忍住不落泪外,众人都落下了泪。八姨见外甥女吞声忍气,不肯离那倔小子而去,这事总得有个收场;姬家人不好偏着姬发说话,姜家人没有向姬发兴师问罪就了不得了,没有再迁就他的道理;自己虽说算姜家那边人,但毕竟隔着一层,有些 “外人”的意思,正好出面圆场,便强笑道:“一家没在一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发子一时管不住自身,惹出了这烂子来,说到底,他才二十刚刚过了几天,还是个毛头孩子。谁年轻没个一差半错?不怕年轻人有错,就怕知错不改。我看他也有些悔了。得饶且饶,得过且过。只要他日后好,过去了的就算咧。家家夫妻,都是狗脸亲家,咬起来咬个不得开交,好了又好个如指甲缝里的肉一般。呼雷白雨一过去,又晴天亮日头了。叫小两口慢慢和气,咱们走吧!你拉一堆,我提一串,事就没完没了咧!”校长也道:“每个人,终其生,都在塑造自己的形象,或丑,或美。发子,如果你并不想把你塑造成一个丑陋的形象,无论怎么说,这一回,都是你形象自我塑造中的一大败笔。不管你们平常怎么闹别扭,她没有背叛你,是你背叛了她。她也没有嫌你,回来了。你在她面前死不低头认错,她仍不肯离你而去。谁是最在乎你的女人呢?就是她。人世炎凉,人世沧桑!想我‘老右’那阵,受够整,挨尽批,人眼里不如一堆屎,我老婆没有嫌弃过我。不管你成什么样子,都不嫌弃你的人,才心里最有你。况且,你是以死把她求进这家门的,可没有为春燕去死,心里最在乎的难道不是她吗?好了,我们不多说了。走吧!让发子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姬发表面上似乎仍无动于衷。
校长拉起七嬷,招呼了众人一声,大家便抬脚往外走去。娘儿跪地向校长夫妇磕了一个头哭道:“姐夫、姐姐,我心里你们跟爹娘一样亲。他不记你们的恩,我是姬门里的媳妇,替姬家不敢忘你们的恩。我本想等送你们到地里去的时候,披麻戴孝,三跪六磕。如今我先给你们把头磕了吧!他心里没有了我,我也就等不到那阵了。我死也不走,死也要死在这姬家!”说着连连磕头。校长忙回身拉住她道:“怎么这么想事?你要这么想事,我们怎么走?”姬发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泣声道:“走吧,你们走吧!我不会跟她离婚的。是我错了。我回心转意了。从今我见了春燕,正眼看也不看。难道还不成吗?”
出了门,七嬷让等一等她,便赶到秀珍家,叮嘱她父女俩没事常到那边看看,以防小两口又闹起来。回来二春搀她上车时,想她到家,准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宁,过不上两天,就会赶来看的,便道:“嬷子,少操些心吧!心都快操碎了。”七嬷坐上车,抹泪道:“孩子,你娘老了,看着她些吧!天底下的娘都一样:孩子小的时候,只说操心大了,给娶上媳妇,就歇下咧。没想到,娶上媳妇,越事多,越歇不下了。”二春眼角湿湿的道:“我顶爱的,是娘。"姜老爷子不嫉妒,反笑道:“爹和娘,我顶爱的也是娘。我跟发子一样,从小不听话,没少惹娘生气。唉,娘为我操心到死了!”
手扶轰鸣着开走了,七嬷不时回头望着那门前有柿子树的娘家。她觉夫妻感情不和的确是不幸,应当离婚。可感情很难说,她真不知道,自己把那小两口撮到一起,是他们的不幸,还是有幸,自己是做了坏事,还是做了好事。柿子树看不见了,她不由自主又望了一眼后沟方向。春燕知道姬发夫妻又走到一起,将要怎么样呢?老太婆也不知道春燕和姜家女子,哪个对姬发更合适。反正成全了这一个,就伤了那一个。唉,两个女子,她一个也不愿伤啊!
人生,咋有这么多尴尬?
春燕躺在炕上,一遍又一遍猜想着姬发得知她蒙奇耻大辱后,将会是什么心理,将会有什么行动:他一定牵心万分,说不定怕她想不通寻短见,半夜会翻墙进来看她的。稍能挣扎着下炕,她就把母亲逼了回去。母亲呆在这里,姬发万一来了反碍事。她独自躲在屋里,激情如涌,好梦编织不断。“舍不得娃,打不着狼”,她相信姬发会和那女人分手,和她生活到一起的。她今日的含垢忍辱,将给来日的幸福蒙上一层更动人的色彩。每当外面有声响,她就心跳剧烈,眼睛闪闪发光地望着房门,盼姬发突然推门而入。那小子进来后,肯定会露出虎牙来,负疚地向她微笑着;坐在炕沿上, 把她揽人散发着男子汉体香的怀里,听她诉苦,为她落泪。他的倾听、眼泪、抚慰,无疑是爱情的催化剂、强心针,让她不知有多激动。她怕就化在他怀里了。可是外面的声响一再,却总无那少年的身影出现。失望里,她便打开录音机,一遍又一遍地听着一首相思曲:
总是在呓语里,
才敢叫你的名字。
总是在梦里,
才敢好好看你。
啊,爱人,
虚无里你最真。
是否今生,
我能拥有你?
如果答案是让我的梦破碎,
就别给我答案;
让我只活在梦里,
将青春耗竭,
将美貌憔悴。
与姜家女子的婚姻,让姬发不得心静气和,没想到欲摆脱更使他不得心静气和。他身与心都累了,懒得离婚。然而,夜里躺在炕上,身边是姜家女子,脑海里却总是春燕的衣光鬓影,情趣盎然的面庞。两个女子,把这一个男子的心,割出了一道幽深的裂谷,谷里回荡着悲凉之气。
自那日七嬷他们离去后,娘儿便放弃了过去的恩恩怨怨,对姬发的生活照顾得极殷勤周到,说话也和颜悦色,柔声慢气的。他却感情麻木,非但不亲热,连一句认错的话也没有再向她说过。滴水穿石,只要他不闹离婚,不跟春燕来往,娘儿等待着时间来改变他。
众亲友放心不下,校长夫妇、姜家的人隔三岔五就来看望,姬杨家的人也常过来串门。姬发却疏远亲友,难得搭理谁,甚至对他们老来十分厌烦。他更不愿见村里人,疏懒松垮,成天大门不出,只闷在炕上睡觉。娘儿怕他闷出病来,催他到地里散散。催一次两次,他像没听见;催得多了,他便一副要光火的样子。娘儿只好闭口不言了。
一个娘家与春燕同宗的后沟娘儿,那日曾当着众人面朝春燕身上啐过,这日却趁着黄昏悄溜进春燕家,告诉了她村中的传言。传言当然是言过其实的,对春燕是幸灾乐祸的。据说武七嬷把娘儿接回姬家后,大发雌威。姬发吓得跪在姜、姬两家老人面前,只磕头认罪,发誓不跟他媳妇闹离婚了。果真两口子如今你疼我爱,和好如初了。
春燕惊骇莫名。她不相信,她不敢相信。她相信即便那样,姬发也是身不由己,情不由衷。她还要进攻。于是每日早起,她悄悄出门,在姬发到自家地里去必经的路旁小林子里,等着他。多日之后的一个早起,姬发终于扛着镬头,心不在焉地下地来了。春燕满怀热望,两腿软抖着出了林子,靠在路边的树身上,泪眼巴巴地望着他。可他目不斜视,径直往前走着。她只得轻轻叫了声“发子”。他的脊背,微微痉挛了几下,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
春燕对他的热望,破灭了。婆家族人对她的伤害,到这阵才让她最感痛楚。付出因没有得到,而变得毫无意义。因毫无意义,婆家族人给她心里的旧伤,在姬发今日给她的新伤刺激下,迸破了。她的心血,在汹涌澎湃着,只要把心之堤冲垮,冲过喉咙,冲出口来,怒涛滚滚地把这世界全卷成洪荒。她想撒野,像泼妇那样跳着把最粗最脏的话,朝姬发的背影骂过去。可是她太知道姬发了,女人狂放可以,野蛮他却敬而远之。她要以退为进。纵不能进,也要保持她在他心目中好的形象。于是幽幽道:“这么看来,你真正爱的女人,不是我。跟我有一遭,是你一时走人了误区。知道你不爱我,我心都碎了。我爱你!那天就是叫打死了,我也不悔。是我不自量力。谁叫我爱你呢?我没有法子不爱你,死也爱你!”
姬发反感家里的那女子没完没了怨怨怪怪,这女子却无怨无悔,只有无限幽情。他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想听她倾诉,想好好抚慰她受伤的心,想对她说:“对不起,你是爱错人了。×××姬发不过是一个任人踩的小蚂蚁,你在心里从今也一脚把他踩死吧!不要爱他了,他不值你爱。”春燕呼吸几乎停止。可是姬发没有回头,稍犹豫了一会儿便抬脚走了。既然不能给她爱,说什么都一钱不值。只要回头,就是又一次在伤害她。让她一次把心伤透吧!伤透了心,对他彻底冷了心,或者就不爱他了。对他无非分之爱,于她应是莫大好事。
到了自家地头,姬发像挨了一闷棍般,全身软绵绵地伏倒在地,欲哭无泪。春燕则一回到家里,就像冰山崩塌般倒在炕上,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一动不动。
到处遭人白眼的这山中世界,春燕呆着太难受了,得换个环境换个活法。她不忍让二小空有老婆,一纸书把他召了回来,要求和他离婚。二小还是很爱春燕的,哭死哭活不肯离。最后拗不过她,才办了离婚手续。春燕几乎把所有财产给了二小,让他另找一个看得起他的女人。
一个爽朗的初秋之夜,月亮刚刚上天,武春燕飘然而又悄然地出了后沟村子,无所留恋,头也不回。她穿戴的是平常在山里穿戴不出的衣饰:白纹绸长裙,项挂项链,耳垂耳坠,手提坤包。散发着特别好闻的桂花香味的秀发,用缀着米粒大珠子的络子网着。络子之大,秀发几乎不受束缚,飘逸地垂在背上。
到了姬发家门前,望着那尚亮着灯的院落,她留恋不忍离去了。于是步人草地,狷傲地站在一棵树下。月光袭身,女子美如玉树临风,又如嫦娥下月。
不知多久,空里出现了一片移动的紫云,像一只难看而巨大的蝙蝠,慢慢遮住了月亮。黑暗笼罩住了一切。就在这时,老车夫赶着那辆破马车,出现在了曲曲折折的山路上。马灯在车辕下忽闪忽闪的,只照亮了小小一片路面。路不平,车震荡向前,刚刚冲出一块子黑暗,又有一块子黑暗来围剿。车夫佝偻着背坐在辕板上,一往情深地吼着老掉牙的苦调儿:“哭也白哭咧,苦也白苦咧。两手空扎,两眼黑煞。留也没处留,走也没处走。死也死不得,活也活不得……鬼,眼睁睁,你把咱往火坑里推!”
苦调分明是老人的心声,曲折表达着老人一生难以向人道的幽情隐私。这一方天地,人人有美中不足,处处有美中不足!
姬发家院里的灯光,在吼声消失后,也消失了。幽静、安祥的气氛,笼罩着这小宅院。春燕想:风暴过后,总是出奇地平静,此刻姬发定与那女人恩爱有加了。想不到,以有本事著称山里的她,在这场情争中,竟是败出局者。世界之大,众生芸芸,谁是她可与之相悦、相知、相托的人呢?苍天可撼,人心难动!
无限失落里,武春燕上了路。走走停停,十几里山路,竟走了一夜。好在一路无人。
天向明时,路旁一个锁在黑暗里的山村被释放出来,有炊烟袅袅升起。那边陡壁上,小小一块地里,有汉子在扬鞭催牛耕作。车夫又回山了。马拉着破车,信步而行。他目中无人,举着唢呐,在吹一个节奏缓慢、悠长、凄凉、落寞的曲子。春燕的心境,那美丽的凄凉,随曲声扩散了开来,无边无际。唉,别了,炊烟绕梁,山歌晚唱!
她望着前方,另一个世界的新鲜感,便逐渐充盈了她的心。一首流行歌,也在她心际回荡起来:
家乡的梦,
既一脚踏破,
甩一甩头发,
就去远方。
远方天地辽阔,
的确给人以梦,
给人以幻想。
固塬镇近在眼前了,她把脊梁坚强地挺个笔直,步子也坚定有力起来。既然她做不了姬发人生交响曲的主旋律,做做小插曲也好,就这么曲终人散也罢。但只要是她所爱,有机会还要追求。一切她都不会认输,大不了从头再来。
早班车在镇街口停了下来。她匆匆上车,刚落座,有人把一沓钱塞在她手里,便急急下车。她追到车门口,车门便“咔”一声关住,车也开动了。武七嬷一面随车小跑着,一面隔着车窗朝她喊:“闺女,钱到外面会有用处的,拿着吧!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嬷子帮你在街上开个小店。”春燕潸然泪下。
她本来给自己出外留了一千来元。但就在走的前一天,母亲来看她。她不知道自己此一去,还能不能回来;若不能回来,母亲的养育之恩就报答不上了。于是,她给了母亲一千元,自己便剩了一百元不到。而武七嬷自把姜家女子接回姬家后,对不住春燕的心理便折磨得她坐卧不宁。主要是为让自己心安一些,她便倾其所有,又借了些债,凑够五千元,天天早起在这里等着。她知道春燕非走不可。五千元,对武七嬷是一笔巨款,对春燕也是一笔宝贵的启动金。她原想,败了,就死也不回固塬;成了,她还要回来,让爱她的人恨她的人都知道知道,既是光宗耀祖,也是洗洗抹在她脸上的黑。正是靠了这笔钱,武春燕还将回故里,将又一次在固塬成为引人注目的人物。
感谢辽阔的黄土高原,为人间托出了武七嬷这样一位伟大的母亲!
春燕去了。多少年,多少代,卑琐、庸俗、偏执、愚昧,附在山人灵魂里,时不时就发作。一发作起来,像麻风病一样可怕、可恶。春燕终于把这一切,连同她所爱的男子,抛在身后了。然而,她所爱的男子,却寸步难离这小世界,无法不始终直面这一切。
在大变革这巨大的、强有力的、万能的“导演”下,姬发的人生,将是艰难搏击的悲壮活剧。“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在向自身和这小世界的野蛮愚昧开战中,他的人生将亮点频频,将不断改变自己,将成为视野开阔的山里人,将得到许多许多,但同时也将失去许多许多,甚至最后连至贵的生命也将失去。(第八章完)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3:00:23
标题:
第九章 姬家又花发一枝
春燕的出走,让姬发媳妇最终释然了。然而,姬发却感到特别孤独、沉闷和无聊。
夫妻俩,久无战事。
庄稼人神圣、庄重的事多。一块木片子,说是祖宗牌位,汉子、娘儿们尊贵的额头,就在木片子前毫不迟疑地低下去,虔诚地低下去,一直低到紧紧贴住地。祖宗是神圣的,那是根。孩子更神圣,那是苗。以历史和现实的眼光来看,无有根就无有苗,祖宗应当是神圣的,数典忘祖自然可耻。但祖宗即便不是无能无为的平庸之辈,纵然英雄一世,功绩显赫,也已盖棺论定,老朽地下,“就那个样子了”。而脸蛋粉嫩、茫然不知人事的孩子,却“后生可畏”,不可知的未来,给家族多少希望。孩子神圣于祖宗,全在这“不可知”上。
既如此神圣,等不得孩子降临人世,家人便总是急不可耐地替他干起一桩大事业来,——取名。
姬发已经快成上辈子的人了。这家里的另一代人,在母亲腹中已不肯安居乐业,急着要见识见识外面的大世界,不住撞动着母亲的肚皮。
母亲为心肝在那小小世界的安居,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娘儿不久之前的俏丽踪影全无,全身浮肿,脸庞肿个都有了双下巴。衬出她优美身段的那些衣服,压进了箱底,而披挂上了姬发的特大号衣服。从脚趾到小腿都肿浑圆了,姬发的大鞋竟登不进去,不得不把鞋帮铰开,趿着。走路颤巍巍的,仿佛芳龄风华尽逝,已然成为年届七十的老妪了。挑吃拣喝,什么都没胃口,又为着那小人儿,不得不硬着头皮吃。
身为一家的女主人,她是歇不下的,挺着大肚子还要操劳家计,自然异常艰难辛苦。
小生命的即将临世,使她幸福无比。不过痛苦的妊娠反应,也有时让她憎恶那小家伙。
她把小家伙的人生,预先安排了又安排。单名字,她就苦心想了数百个。不过她想起武七嬷来,便没敢最后决定。为这神圣人物取名的殊荣,应该归那姬家的功勋女人。
武七嬷领得这神圣使命,乐不可支,上班时往校办主任的椅子上盘腿一坐,搜肠刮肚,细细斟酌起来。也不管校办主任在旁边皱着眉头走来走去,谁要他不给她安排办公桌办公椅来着?竟大展奇才,收获甚丰,得了长长一串名儿,忙得意洋洋跑校长办公室去给老头子念:“天龙、海龙、龙蛋、狗蛋、狗宝、牛胜、牛黄……”那传道授业解惑人没有听完,手里的书就撒落在地,几乎笑掉大牙,指着她,半晌才说:“你这是在数来宝哩!不如响霸王鞭一样,你干干脆脆,响响亮亮,就叫他鸡蛋、鸡巴算了。”这话不是他的口气,一说出来才觉拗口,忙前摇后晃着身子说,“离谱了,太离 谱了!要是女儿,也这么唤?即令男孩,要是个自尊心极强的,等成大小伙子,人这么唤,不把孩子唤臊了?不好,不雅。我知道庄稼人有给孩子取名驴粪狗蛋的讲究,咱们该知道这些贱名并不祛祟避邪,降福消祸,大可不必从俗。”七嬷心凉了半截。她一个斗大字不识的老娘儿,实无能登大雅之堂,从此扫尽了给孩子取名的兴致。
老两口怀念着当初负姬发于膝头逗弄的幸福,只盼孩子早早临世,好“俯首甘为孺子牛”。
算着临产,七嬷有心,校长也说:“发子懂什么?只知道跟他媳妇怄气。你索性上山住着去!”七嬷便抱着一大堆婴儿衣服、尿布、产妇用物上了山,夜夜几次起来,白天黑夜寸步不离,兢兢业业照顾孕妇。一夜,她摸摸索索起来时,不防绊了一跤。小两口吓慌了神,她倒乐了,扶着姬发呻吟爬起,一拍土说:“‘老母抱孙,兴得打滚’,我活该这一跤。跌一跤不要紧,生生跌出个好兆头来,你媳妇准生个顶门柱子!”她不过是未上世孩子的堂姑母,旁系还是远亲,却不自量,公然以直系祖母自居。
左等右等,天盼地盼,她心急小家伙偏让她白急,就是不肯出世见日头。半月之后,武七嬷把无可奈何于生产的姬发臭骂了一顿,悻悻然下山去料理校长的生活。谁知她前脚走,后脚娘儿便呻吟起腹痛来。她到家脚还没站定,就被姬发又接上了山。老娘儿此刻“病急乱投医”,竟十二分虔诚地迎神送鬼起来。
她在桌上设下“产娘娘”神位,炷上高香,知姬发不肯,自己趴下,磕头如捣蒜,许天大愿,祈求“产娘娘”保佑那母子二人平安。又逼姬发点了把明火“撵鬼”,从院最 深处墙角落里高照到大门外好远,一路鞭炮震响。她则跟在后面,一步一声:“咄,别处去!”
武七嬷饱经世故,反怯起场来,又派姬发把岳母接来壮胆。固塬讲究,娘家人等孩子“出三”,才可来看望。武七嬷也是个多面性人,正迷信,又不迷信了。
娘儿家天字第一怕,就是不孕。女儿这么顺当就为姬家“喜”上了,三姑要做姥娘的人,进姬家门觉脸上特别有光彩,小脚紧步,瘪胸脯高挺,一付雄赳赳模样。
姬发媳妇靠被子躺在炕上,些微呻吟着笑道:“打小问娘咱是哪里来的,娘说拿哨马子从河里捞的。这娃崽要能从河里捞,倒省受十月怀胎的苦了。”三姑在炕沿上盘着一腿侧身坐下,拉下别在肘下大襟钮绊上的粗布方帕揉着眼角说:“娘的乖乖,十月怀胎不好也好。甭说你是个人尖尖,你就是那瞎子、跛子、傻子,一样是娘的心尖尖。你是娘十月怀胎才得的呀!”
武七嬷当厨做红糖荷包蛋。历来对家事不放在心上的姬老人,也回来了,蹲在门前柿树下,一袋接一袋抽着烟,神圣恭候一个生灵的降临。他欢悦中,又夹着一丝感伤,愈感自己衰朽老迈——孙子都要做人父了啊!
半天,娘儿又像不生了。七嬷怕荷包蛋老了,便端给老爹吃。三姑出了女儿屋子,两条伶仃细腿叉开站在大门口, 两手插在大襟摆下。通身黑衣,就纽绊上那个方帕白花花地招摇,神气活现。姬老人忙礼问:“三闺女来咧!”
三姑仗着女儿当家,傲气横秋,不可一世,对姬老人也肆无忌惮,破口吼道:“还三闺女哩,老得使不得咧!太亲家公,你倒成产娘了,红糖荷包蛋地滋补身子。你干脆躺炕上去哼哼,叫我们老娘儿好给你接。咦嘻,这得曾孙,你老人家上上大喜哩。谁有你福气?连外玄孙都抱上咧!外的内的,男的女的,你真活成老祖宗了!这一茬,少不了闹你。我做小媳妇那当儿,最会打扮。我打扮你老人家,管保齐整俊样:抹你一脸大红,嘴唇上的胭脂擦个血红血红像吃了人。再把你孙媳妇的红头巾戴上,花袄袄穿上,绣花鞋也趿上,花不弄冬倒骑叫驴背上,就叫你孙女牵着。你孙女我也好打扮,就把那马尾巴编成大辫给装在头上,后头一看,乌油油活是个大姑娘,前头一看,嘿,一脸皱巴。不逼着你爷孙俩,人模鬼样把这山上的村村落落串遍,啧啧,——我不活咧!”
每一个处于社会微不足道一层的山里娘儿,数起身世,都感人肺腑,三姑也不例外,一生不遂意处难以道尽。每一个山里娘儿,生存能力都极强,不但能忍受物质的极度匮乏,而且精神上也最能忍辱负重,三姑当然也不例外。老娘儿心底当有多少难以言说处,但真正的西北娘儿,心灵负重最终还是压不倒固有的豪爽、乐观的。这位老娘儿,正是一位真正的西北娘儿。
三姑肚里,正有多少风趣滚瓜溜滑到了口边,突然,屋里女儿不成人声的惨叫,使这位母亲的那些风趣,再也不得出世了。她心疼得脸成死灰色,一面往里跌撞,一面抖声喃喃:“油馍,甭难过,娘在你跟前哩。娘就来,就来!”那方白帕,打着花子,飘落下地,她也不知捡。
姬老人抖索索地站起,将旱烟袋插在脑后,袖着手,挪动孙媳精心纳的猪头棉窝窝,蹒跚而去,又踉跄踅回。烟袋儿在脑后,不住空晃悠。
老人引颈而望,秋将尽,山坳里泛黄的芦苇,一气铺去十余里,黄色连天,气派气绝。坪地感觉不到风,山坳风却显然很大,无数羽尾样的芦苇穗子,歪下去,挺起来,挺起来,歪下去,发出低沉而又宽厚的声响,似千军万马开过。不,姬老人目中,不是开过,直是溃去,草木皆兵,风声鹤唳。
这目睹了人世小舞台姬家一幕幕活剧拉下又启开,一个个主角出场又退场的老祖宗,心中十二分为孙媳忧惧。姬家不出孬种,历代汉子,敢驾惊马飞车。坐上姬家三套车的娘儿,无不遭受剧颠烈震,从老人的祖母、母亲,到妻子、儿媳,断无例外。老人口中,最念念不忘的是老五两口子,为他们感伤不已,因为最那两口子不惊人。其余四儿四媳,他从不肯回忆,业经忆起,岂只感伤?岂是摧心?
老人站住,石头样呆立半天,突然举目朝天,虔诚祈祷:“天爷,再不敢殇人咧!”
七嬷正在厨房做新荷包蛋,被姬发媳妇的凄呼惊叫骇出奇迹来,鸡蛋磕破了碗沿子。她把鸡蛋和碗一扔,也奔进屋里。两位母亲跪在炕沿上,一个手空扎在胸前,一个手扶膝,不住安慰“都这样子”,神情坚强。然而背后,三姑小脚尖颤抖不已,武七嬷汗流浃背。她们虽是生过孩子的人,依然被震慑了。
娘儿经受着平生从未经过的巨大痛苦,剧烈翻转,一绺头发紧咬嘴角,手指抠炕,被席篾划出了淋漓鲜血,血汗不分。她已然是在与死神搏击,巨痛使她几乎昏迷,又从昏迷痛醒。母亲就在身边,她还一声紧接一声惨唤至亲的娘。乌鸦在屋顶哇一声叫,又远飞空冥。
至亲的是娘,至爱的是那少年。自春燕走后,他对她不冷不热的。她竭力讨好他,可他仍无动于衷。她怕他不再爱自己。此刻她多么希望,他能把她紧紧搂在那宽阔的怀里。只要他还爱她,什么痛苦对她都不算痛苦,她乐为他而苦。
娘儿痛苦的惨叫,冲击着姬发对她已冰封的感情。他胆黄子出窍,怀抱牛草,却绕过牛槽,扔进了鸡窝犹不觉,且拿棍子搅拌,直到鸡惊吓飞扑到他身上,才通身流着汗说:“娘的,痛快捅我一刀,省磨折个娘儿!”
姬发媳妇是那种生来能吃苦的山里娘儿,不知多久,痛苦稍减,便不愿让亲人跟着自己难受,强忍住不嘶喊。七嬷想起这炕上正是五娘洪死的地方,忧惧无以复加,出来就在院里所设的“产娘娘”神位前扑倒,磕头泣血道:“不顺当咧!产娘娘,神明,千万降下来,照看咱的亲人!”又“牛不喝水强按头”,命令姬发也拜神,眼睛凸出,似乎姬发敢抗命,她就要与他血拼。
至急之时,至亲之令,不信神鬼天地的姬发,也“不得已而为之”,扑通跪下那刚直双膝,弯下那铁铮铮硬脖梗,低下那高傲的额头,弯下低到点地。“杀人不过头点地”,他觉此刻杀他,也远胜这煎熬。
姬老人也踯躅进来,抖索跪地,把那皇帝般高贵的一族老祖宗的额头,磕至发青说:“上有天,下有地,天地公明。姬家从我老爹起,到我做了老爹,代代人良善,安分守贫,不敢造孽,孙子媳妇也是从好人家来的闺女。天地睁眼,公平良心待承这小庄户人家吧!小门低户,经不起大灾大难。二十来年前,我姬家险遭绝门,二十来年,才翻出生气来。天爷,放过吧!孙子媳妇嫩叶好花年纪,在这家操持里外,没半点差错,放过她吧!老天爷,你一准今个要这人家一条命,我这老命,没时没刻,只等你要哩。”老人祈求到瘫在地上恸哭起来。
屋里的娘儿,再度难以忍受痛苦,不成人声嘶吼起来。武七嬷心碎了,老迈笨硕的身躯,旋风一样卷进去,两手扎着不知所措,只会叫“亲个当当的人,咱的亲闺女”。
两位母亲又跪在炕沿上。武七嬷为人最刚烈,心却最慈软,已然不忍看炕上娘儿的万分痛苦状了,双手掬住脸,掬不住处,是深深的皱纹。这亲爱的为人母亲者,只这半天,皱纹就比平常深了许多。蓦地,娘儿一声咆哮,翻身扑向七嬷。七嬷不防,倒仰下炕。娘儿已痛苦地几无神智,却要下炕扶七嬷,又巨痛地滚人三姑怀里,将她双臂直深掐出血来。
七嬷身体笨重,炕又高,这一跌非同小可,墙塌一样惊心。姬发听见,慌得不行,规矩他不能进产房,只能在外面跺脚叹气,不住问。七嬷脑里轰地一下,眼前昏星金花齐闪。这老娘儿却以拼死毅力,几乎在一着地间,就奇迹般地扶着板箱爬了起来,趔趄几步,又扶着板箱盖子低头半晌,才觉眼前清亮了些。三姑、姬发还在问,她泪流满面说:“不咋。唉,可怜的,看把我的闺女难过成啥咧!”一绺白发,在她那被风吹起皮的皱巴额头上抖瑟着。外面姬发,也泪流满面。一条汉子,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脆弱过。
娘儿已不成人样。一会儿才觉稍安,一会儿巨痛复加,如此足足折腾了半上午,还绝无生下的希望。七嬷再也无跪在炕沿边看着娘儿的勇气了,身子缩在墙角旮旯的椅子上,抖成了一团子,魂魄出窍,不知所之。
还是三姑有头脑,向姬发说:“驮牛背上,送医院吧!”姬发才想起早该如此,刚抬起脚,娘儿又一声惨叫,把他震慑地都忘记了要去干什么,拍着窗棂喃喃说:“不要咧,不要咧,再不要娃崽咧!”三姑哭骂道:“死囚攮的,你咋不死去?牵的牛哩?”
姬发才醒过神来,刚举步,已然痛苦到极点的娘儿再一声惨叫,几乎不是人声,而像临死的人咽气。姬发腿软得举不动了,就在这时,一声婴孩啼哭,石破天惊。姬家又一代生灵,闯入人世了。
寻常百姓家的《春秋》,就是这样一页一页地谱写的。
武七嬷一下子活了过来,跌撞过去,表情神圣、肃穆,手抖着剪断婴儿脐带,“唉哟”一声,才觉从后脑勺顺椎骨到胫,火烧针刺般疼,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呻吟不已。
三姑一直跪在炕沿上,两腿麻木,略动了动,一股麻疼从腿直上升到颅顶,长出一口气,突然狂喜而哭,哭骂姬发:“驴肏的,当千刀万剐的,从头到脚,发疮流脓坏死的贼种种,咱好说歹说,发天大的愿地大的誓,要把个心尖活宝贝嫁进城里,不知你咋个肏神弄鬼,还把她留在这骑马八十里不见个店,一个老豁豁死了行医的就绝了种的野山狼窝子梁上,叫她遭这八辈子不遇的洋罪!要在城里,这阵早药水水子吊着,白大褂子护着,犯得上这死去活来吗?”
姬发全身松软,并贴于墙,两手掬住脸,泪水从指缝溢出。没有付出,生活将不酸无咸少甜,寡然淡味。也正因为娘儿的付出,姬发才恨自己当初对她不忠,也才后悔在她怀孕期间没有好好关照她。对妻子冰封了的感情,终于轰然一下,解冻了。他从未有过如此对妻子柔情似水,也从未有过如此之深地怀念母亲。母亲若活到此刻,他准是世上最好的孝子。可怜的母亲,他在她跟前,连一点人子之情,都尽不上。
从此,他对所有生过孩子的女人,都深怀敬爱之情。谁不是女人冒着去见阎王爷的危险,生上人世的呢?
他小小年纪,已然是父亲了。还需要老人们的慈爱,却自己也有了一份慈爱。孩子气中,又不失成熟男子的魅力。
他从未如此之深地爱亲人。这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哪一位不可亲可爱?
武七嬷的喊声,起初略带失望,但很快就成为欢天喜地了:“花骨朵!”姬发没有重男轻女思想,倒更喜欢女孩,一蹦三尺高,到大门外,撼着姬老人肩说:“老爹,一枝花,又个姬大姑娘!”一心要得个顶门杠子的姬老人,却不流露出失望,反说:“姑娘好,你大姐就比你好。老天有眼,她娘儿们平安!”
娘儿发髻散乱,湿贴在头上,精疲力竭,脸无血色,——脸庞反比先前更俏丽了。武七嬷小心翼翼把那块软乎乎的肉团子,捧到娘儿跟前。女婴是这少男少女人体美的最佳结晶,骨秀肌匀。娘儿看着,幸福得微微而笑。从此后,她上有老下有小,左右前后,有丈夫大姑子、里亲外戚,已然居于这家中心,一言一行,举足轻重。家庭的枷锁,千难万难,万碎千琐,她都将竭力往自己脖子上套,肩上挑。她会不由自主为亲人担忧、痛苦、高兴,无时不牺牲自己,衬托亲人。孩子,使娘儿升华为真正意义上的女人了。
一经拥有孩子,她才最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姬家人了,与姬家休戚相关,而那生她养她的姜家,不过是一门亲戚而已。正如一首民谣所唱:“一代代,一茬茬,一个个,娘儿家,梳起了圆正抓髻,你就是这土宅院里的正经主家;生下了娃崽囡儿,你就在这土宅院里八面威风……”她身下的棉垫,已被血浸透了好几个。对这家,她付出了血的代价。因此,在这家里,八面威风,是她的资格。
武七嬷端了红糖荷包蛋来,拿勺子喂娘儿。娘儿声音微弱地关切道:“怕跌伤了?”七嬷慈厚地笑道:“肉多,肉跌酸了,骨头倒没伤。好了,好了,你给咱姬家添下后人了。你是姬家的恩人,我们永世都报答不了你哩!”
娘儿歉疚地说:“囡儿不打紧,咱还生!”七嬷生气道:“囡儿就不是后人?谁敢嫌你生了个囡儿,我就提起巴掌打他个嘴肿。我不是姬家的囡儿?不是我说大话,没有我,能有姬家今天?”又流泪道,“你婆婆生发子殁了,就给我种下了一块心病。打你怀上,我就疑神疑鬼。这你平平安安的,我心一落下,也不敬神信鬼了。好闺女,我的肠子头儿,千万千万,你要永在我的眼前哇!”娘儿眼角也濡湿。没有经过生与死的考验,怎知道真情的宝贵?
“三日”,娘儿们纷纷来送红蛋红布头。姬发媳妇的八姨,那老风骚是少不了的。她的脸,糙如松树皮。头发用唾沫抿得光光的。核桃大霜髻上,别着一把鲜红的半月形木梳。黑大襟褂从上到下长及半腿,黑绑腿又从下到上绑及半腿。脚上一双小黑尖鞋儿,后帮子歪斜。臂上则挽着个八宝篮子,自然喜形于色。看过甥女甥孙女,三姑、七嬷便陪她坐在外屋炕头负暄。八姨上炕时,跪在炕沿上,脚尖一摇,小黑鞋就吧嗒吧嗒掉地。她毫不客气,正襟危坐炕中间,俨然女首长。娘儿们千言万语,话题都离不开孩子。八姨从窗户看见姬发在院里袖子高挽,粗壮的胳臂红红的,正给孩子 洗尿布。她是“姨丈母看甥女婿,越看越欢喜”,夸赞不已。七嬷自然听得心里美滋滋的,却虚伪地说:“傻乎乎的就当爹了,越叫我丢不下。”姬发让八姨不由想到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来,由儿子又想到儿媳妇。娶到家不几年,娃崽囡儿就拉下五个,家计难,活路忙,照看不过。囡儿头发都块结了,梳不开来,满是虱虮,娃崽大冬天还常穿着收破烂的也不肯要的单鞋,手背脚背,冻疮风于裂子更看不得,裂子都有娃儿嘴那么大。
七嬷心疼地说:“真真在糟蹋世事哩!生了养不好,不如不生。不是发子,我自家的娃崽也半墙高了。就因那多年日子烂穷,怕孩子受罪,没敢再生。我那里倒有几件孩子衣服,他亲家嬷子到镇上赶集的时候,顺便到我那里取一取。待会儿再翻一翻你外甥女的箱底,有用不着的衣服,不管新旧,你也拿去吧!这家里小孩子衣服缺,大人的衣服,他亲家嬷子,你给孩子披上,拦腰一拴,也暖和着哩。捱过冬天,夏天好混。”三姑笑道:“你这刁姑子,我女儿的家,你也当了?她的箱底子,你也敢翻来送人!”七嬷也笑道:“这话你骂迟了,当年我五娘的嫂子早骂过咧。五娘和发子媳妇不待我好,我敢在娘家这么理直气壮吗?”三姑叹道:“莫说她们好,是你的人活到了这个份上!当日你来我家求亲,邻家就说,‘那是母老虎,“人听人怕,有女不嫁。”’我不怕,我知道你的为人。”
“十日”,姬家热闹非凡。山里风俗,不可欺老。姬老人年迈,又辈分高,只可打趣,不可动真。武七嬷当厨造饭菜,闹她,饿了没东西填肚子也不好。可巧校长来了,什么都插不上手,闲个背着手踱里踱出,反碍人。三姑道:“瞧那亲家公,乐得要在地上打滚了!”便领着人,冷不防将校长扯住,倒绑在驴背上。校长莫名其妙,挣扎着问:“这什么讲究?亲家母,‘文化革命’早成历史了,你还当‘造反司令’?”三姑笑道:“许他能不够司令,就不许我司令?孩子们,听我司令,拿那些玩艺来。”于是众人七手八脚,把校长打扮了个花红柳绿。红滚身绸衫,绿花花裤,脑后拖着长辫,耳垂上晃荡着两个黄鸡爪子,脖子上戴着一条冷冰冰死蛇项圈。
三姑捏着白手帕角儿,正一甩一甩地鼓舞欢呼,为自己的杰作喝彩,不想众人又扯住了她,也绑将起来。三姑急得丧歪了破嗓门大叫:“错了错了,又不是我姜家得了后人,拴错我了。听我司令,我说拴谁就拴谁,拴太亲家翁!”正在看热闹的姬老人,就像小崽儿样,撒脚便跑了个没踪没影。
众人大笑。有人向三姑道:“你本来就是个错司令,又不是武家得了后人,你先司令着我们错拴了人。错也错了,拴也拴了,管他谁该拴谁不该拴,拴住谁就谁。”抓了一把锅底黑来,就抹在她鼻子底下道,“老乖乖,长胡子了!”又在下巴吊了个山羊尾巴,脑后别了个旱烟袋子。校长起初别扭,见竟有这结局,不免欢天喜地喊:“亲家母,请君人瓮哇!”三姑被倒按牛背上,左右不舒服,恼恨地说:“把他了的,真真‘人心隔肚皮’,这算计人的人,不防倒叫人给算计了。还是少些算计心吧!当初能不够司令那阵,把太亲家翁算计了个可怜,如今太亲家翁还是太亲家翁,他倒落下个啥好处呢?”校长怕这话送到能不够耳朵里惹是非,没敢接茬。
人群涌上路,走街串巷。一路鞭炮,到处都有娃崽欢呼雀跃,喊:“看那老爷子,还梳着髻子哩。”三姑从牛背上啐下来说:“放狗屁!谁是老爷子?看准,这是你娘的娘!”孩子们只笑。她又瞪了他们一眼说:“笑,就爱笑!老娘今日索性让你们把嘴笑豁皮,将来长大了跟媳妇亲嘴漏气泛泡沫子,哼!”
又串一村时,半路,驴上牛背,三姑晃荡着山羊尾巴假胡子向校长说:“亲家公,你那驴背瘦成了刀子,你也可怜巴巴的,屁股瘦成了锥子。这锥子插在刀子上,咯吱咯吱的,我先难受得要上吊。你当官为宦的人,坐太师沙发惯了,怕越不好受?”油头粉面的校长,则晃荡着脑后乌油油的马尾巴长辫子,一启朱唇说:“好受,好受‘太太’(西北方言,很的意思,校长不常用,这里用而且咬字很重,可想而知是在调皮)哩!真是田家乐,乐哉悠哉,还有点像西方的假面狂欢。好,好!人死的时间太多,人生的时间不多,让我们抓住人生,纵情狂欢吧!”
回来时,武七嬷已领着女儿、姬杨娘等,置好了席面。“无酒不成席”,酒拿瓦坛子盛。人无不醉作活神仙。姜姥爷翘着大胡子说:“咱过‘十日’那当儿……”常日,姥爷吹什么牛,姬发都当真有其事地不住点头,今日醉里则不必作假,讥问:“姥爷上世十天就记事了?”姥爷尴尬,道:“听咱姥爷说的。他老人家活到而今,有一百八十三岁了。咱顶喜欢钻在姥爷怀里揪他大胡子淘气。咱还喜欢掏雀雀、跳房房……”
老爷子的童心固然可爱,然而已对未来无望,只从回忆从前里来寻找快乐,又可悲。这可悲让姬发对自己正处在如花青春更感可贵,往日他也回忆,但更多的是憧憬未来。往日不可更改,未来却尽可发挥创造。于是他向那老寿星描绘起自己未来的几十年人生来,美妙绝伦,抱憾说:“可惜姥爷不得那样了!”姥爷就懊丧地钻进了桌底。
把厨的武七嬷,也酒酣耳热,骄傲地挺着宽胸脯向女儿说:“你太姥爹偏心我哩。”女儿好笑道:“那还用说,你替他把孙子拉扯大的么。”七嬷神秘地说:“不光是因这事。”女儿大惑不解道:“哪还因什么事?”
武七嬷意味深长地说:“这多年,我没跟你提过一字,提起来伤心,也怪不得你不知道。这方土神着哩,这姬家奇着哩!老爹有五个儿子,发子的爹哪能跟咱的爹比?顶咱的爹英雄,老爹也最偏心咱的爹。早以先,族法严,‘有儿不娶回回女,有女不作回回妻’,古来姓姬的不跟回回当亲家。偏不偏,咱爹就娶了个回回娘儿。老爹五个儿媳里,也顶咱的娘水灵。”女儿大为诧异,举头望母亲,银盆大脸,高鼻深目,神态活透着一股豪放、泼辣、能干劲儿,笑道:“怪道你人高马大,风风火火的,原来是个小回回!”
七嬷一晃肥硕的屁股说:“打小,仇人就这么骂咱小回回哩。前年三月,有俩回回娘儿过路,放羊娃崽跳着喊:‘猪,猪,生蛮子!’咱抡起巴掌,就把那娃儿抽倒在了地上。”
下午,客散,姬家就剩下了小男女和那新生命。姬发对妻子一腔柔情,却一时不知怎么表示,坐在炕沿上,抱起孩子,亲了又亲。娘儿分明感觉到他对自己往日的柔情已恢复,莫名的幸福感在心里涌动着,道:“一个丫头片子,有什么好疼的?‘母以子贵’,我生了个囡儿,你越不把我当人看了!”姬发笑道:“还恨着我哩。”娘儿一撇嘴说:“早恨够了!”姬发深情地望着她道:“我不是完人,也没多大本事,想达到的未必能达到,你一定要宽容我!”娘儿道:“不宽容,早走了。”姬发会心一笑,轻轻哼道:
爱够了没有?
爱够了就恨。
恨够了没有?
恨够了就爱。
爱你也撩动我心弦,
恨你也叫我心颤。
啊,爱人,爱与恨都动情,
最怕你对我,无动于衷。
娘儿泪水盈溢,接过孩子,低头掏出奶子来给吮。姬发抚着她的头发,柔声说:“这么好看个女人,叫油馍多难听。我给你取个名副其实的,叫姜姗姗,或姜娜娜,干脆就叫姜美丽吧!”娘儿笑啐了他一口,顾盼有情,脸色鲜艳。姬发只觉浑身燥热。
尽释前嫌后,夫妻俩恩爱有加。
姬发出出进进,都是醉迷的笑脸。成天对妻子都有说不完的话儿,言语调皮,富刚质的嗓门极动听。而劳动,最能加深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姬发带着那种因健康而惬意的疲惫,倦鸟归巢似的从田里回来时,娘儿对他的关照,总是无微不至。世上,没有比热爱劳动的人,让她更敬重的了。
品尝着爱情的甘露,娘儿日日都怡然自适。她为这个家庭,又一心一意操劳了。磨下的白面,大半她让姬发给姬老人送去了,少半留给姬发吃,她则天天吃黑面窝窝和野菜卷卷。她不大出门,也少与不了解的人来往,但她很重视亲戚间的走动。几乎是在她不懈的努力下,亲戚们已与姬家组成了一个完整和谐的大家庭。
她抛弃了自己的迷人处,面庞愈来愈粗糙,然而她的人,却愈来愈迷人了。
晦暗的日子已成过去,眼前一切都是明亮的。美丽的彩虹,总是出现在风雨过后。(第九章完)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3:02:23
标题:
第十章 终上云梦山
人生苦短,又是一年。
如一丛飘蓬一样的姬杨,1988年元旦这一天的下午,突然打着呼哨出现在姬发家院里。小伙子面色苍白,人瘦得都失形了。裤缝子开了后大约是自己缝上的,缝术很不高明,针脚大且不匀整,黑线外露,像顺着裤缝子爬了一串蚂蚁似的。他简直像一个饱经磨难、忧患的人。
夫妻俩看着,半晌无言。写在他们脸上的同情和关爱,令姬杨十分感动。他手搭在姬发肩上,使劲一抠,笑道:“怎么,我是个天外来客不成?看把你们惊的!”姬发眼睛湿湿的,使得那一双花眼睛异常美丽,笑道:“好几年没见,真没想到你会冷不防站在我们面前。几时回来的?”姬杨道:“刚刚回来,就过来看你们。一辈子不见,也不会忘记你们的。让我看看小妹妹,像不像我那可爱的老大姑。”姬发是个好结交的人,最欲与至情至美的人成至交。姬杨就是他的莫逆之交。他亲昵地搂着朋友的肩,边往屋里走边道:“女孩儿,像她就坏了,五大三粗的。”
姬杨从炕上抱起花花儿,仔细打量了打量,又看看姬发,道:“不像大姑。细眉小嘴的,倒像你。这几年,婶娘把你保养得不只英俊,简直是美丽了。你胡说什么?大姑那样的人,怎么能不美呢?我心目中,大姑永远是个美丽的老太太。”姬发咂巴着嘴唇道:“‘话说三遍不如一堆屎’,再说一遍,这美丽可就臭不可闻了。”姬杨笑道:“反正娘有多亲,大姑就有多亲。到镇上一下车,我自然是先要去看大姑的。在大姑房门前,我正跟一个老师打招呼,大姑就唤着‘我的孩子’,像坦克一样从房里开出来了。我心里当时不知有多酸,真想抱起大姑来打转转。我不容人说大姑不美。哪怕是你,她的兄弟,我也不愿从你嘴里听到一句她不美的话。她是我心目中的神圣,不可亵渎。”姬发道:“我的天,一个皱巴脸老太太,就让你倾倒成诗人了。好好好,我说你爱听的,她是绝代佳人,行了吗?”
姬杨轻轻摇着花花,又向姬发媳妇道:“婶娘,发子这两年还跟人打架吗?大咧,孩子都有了,该学乖些咧。”娘儿一撇嘴道:“他要能学乖,太阳就从西天出来了。上月初五在集上,我正看人家的猪崽,不防一回头,见狼窝子凹那脸上有麻点的牛根在朝我笑。我没好气地说,‘牛根,你老婆借我的那两升新豌豆种子,牛年马年还不成?’那汉子涎着脸说,‘你们家还在乎两升豌豆!’我说,‘我们咋咧?我们不偷不抢,一物一件都是明道上来的。你又不是和尚道士,家里又没人五脚不全,三灾八病,聋子傻子,该接济施舍。都是下苦人,借是借,送是送,借的就当还。’他倒急 了,一瞪牛眼说,‘嫂子,我才不求你施舍哩,你倒说了八车拉不完的废话!你男人该我二百块钱哩。’我气得一跺脚说,‘你还像个男人么?我们家不置地,不买牛,不做儿女亲家,平白咋就拉上了你的债?’那牛根眼睛滴溜儿一转,过来凑到我耳朵上说,‘牌账。不信问你汉子去!’我气了个半死。他要还不务正,把我卖了,也还不清那码子阴阳账哩。我只说跟了个男人,万事有靠头,不想是跟了个公鬼,万事抓瞎。”姬杨道:“做叔的,你就这号德性啊!”姬发不好意思地直搔脑袋。娘儿又笑道:“他胡子白了,也没你老成。你没病吧?脸色怪难看的。”姬发做了个鬼脸道:“瞧瞧,他大姑偏疼他,你这个做婶娘的也偏疼他。杨子,你婶娘可没这么疼过我。我就不信,他能比我好到哪里去!他有什么病?吃得不好,营养不良。快别只顾丢我的丑了,做几个菜来给他吃!她跟了我,就像喜儿进了黄世仁家一样,苦大仇深着哩,三天三夜也诉不完。”
娘儿嗔道:“你比黄世仁好不了多少!”忙系上围裙。姬杨道:“婶娘不用忙。本来我上午就回来了,大姑硬拉住不让走,割了二斤肉,包了水饺,逼着我把肚子吃滚圆,才放人。”姬发道:“怪道说‘拿了人家的手软,吃了人家的嘴软’,原来你嘴里吃了大姑的水饺,才满嘴大姑好,大姑美。兴你的嘴夸大姑,就不兴夸叔叔?叔叔穷头苦脸的,这里也没什么好的,现成的只有鸡蛋,就炒些鸡蛋吧!”
娘儿笑着去厨房忙活。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家里的菜只有白萝卜,切了一大海碗,另外便是半洋瓷脸盆炒鸡蛋。姬发进来,在洋瓷盆上插了几双筷子,便端了出去。娘儿端着海碗跟在后面。姬发又取出一瓶二锅头,两个茶杯,一同摆在炕上说:“因陋就简。”娘儿接过孩子,姬杨便脱鞋上了炕,笑道:“大冬天,我也最爱坐咱们的热炕头。”
拥有欢乐面孔、明朗气色的姬发,和面色苍白的朋友对坐在炕上,说不完的话。两人亲密无间,又久不见面,实在太高兴了。娘儿坐在炕沿上笑听着,不时催姬杨快吃,恨不能一顿就把他吃成个大胖子。
原来煤矿不景气,正式工都没活干,姬杨已经被辞退了。他准备去黄龙山区伐木头,过几天就走。姬发道:“快过年了。过了年再走不行吗?你家里人,还有我们,都想跟你多呆些日子。”姬杨叹道:“我也想和大家多呆些日子,太想了。唉,没有钱,还谈什么过节日?节日对我,跟平常一样!”
半晌,三人无话。还是娘儿先道:“你在外面,不说你家里人,我们也为你操着一份心。这几年叫栽苹果园,我们也不知道在乱什么,没顾得栽,过年春里准备栽二亩。你不如就在家里,栽几亩果园务弄。出外挣钱,不过是‘打一石吃九斗九’,落不下几个钱,坏了身子骨咋办?在家里,吃吃喝喝,总有你娘照看着。”姬杨苦笑道:“务果园倒是好事,可那起码得五年才能有收入,我要的是现钱。好在秀珍再半年就毕业了。她一挣工资,我就轻松些,那时再回来务果园不迟。我已跟爹说了,让他先把树苗栽上。你们也不用操心我的身体,我生来棒,不会太坏的。就是身体坏了,反 正年轻,等条件好了,再往棒的养么!”
吃罢,姬杨松了松裤带,靠墙坐着。姬发则倒在炕上,一臂弯在头下枕着,一手夹着根自卷的纸烟抽着,一腿在炕上盘曲,一腿吊在炕沿下。两个朋友谈笑人间,都感叹光阴似水流,自己一事无成。娘儿只打盹似的坐在炕头做针线。
夜深,姬杨才回家。几天后的一个早晨,他就在灰色的雾里,迈着仙鹤一样的步子消失在山路上。姬发还在久久地伫望着。
姬发在家里,说闲也忙,不过是忙些鸡零狗碎,只见人团团转,要说真做了什么事,又说不上来。日子过得太平常无奇了,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不满足感。
一晃,就到了春节。照例,初一夫妻去云梦山给祖父拜年。闲话间,老人说起镇政府给林场下达了栽五十亩苹果园的任务,可果园是个精细活儿,林场的十来个雇工,天天要巡林,防盗防火,一个人至少得走二十来里路,哪顾得上这个?另外雇工,林场也没钱给发工资。就这些人,也是工资拖几个月才发。镇政府又是硬任务,他正为这事犯愁哩。姬发动了心,眼光闪烁,笑问:“总有些优惠条件吧?”
“树苗是镇上给。不要树苗,按价给钱。五年免交税费。另外还有别的贴补,我忘性大,记不清了。”
“我正要栽果园哩,不如把这五十亩果园承包给我栽管,等正式挂果,一年给林场交些钱。林场不费什么完成了任务,将来又能有些收入,是个两全其美的事。”
姬老人捋着白须笑道:“林场两全其美了,就是你有一样不美。”姬发道:“林场哪怕十全其美也是副题,我一样不美就没正题了。老爹想事周全,快给我说,我咋不美?”老人故意一本正经道:“钻到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林场又净些男人,你要寻花问柳,找树精狐狸精去?五十亩果园也够忙人的,就有女子,你也怕没那个闲心了。你还够美么?”
娘儿哑然失笑。姬发红了脸,也强笑着。老爷子道:“跟着你这个骚孙子,我也不得好过。”于是诉说起了春燕的婆婆有一次路上遇着,如何跳着把他骂了一通,仔细地把老 娘儿那些不堪入耳的话,绘声绘色说了出来。姬发的脸早红得发紫了,窘急地跳起来,拍着手道:“好老爹,亲老爹,求你饶了我,别罗嗦了。刚刚还说你忘性大哩,这种话倒记得那么清。‘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你怎么尽拣人家有疤处戳?要这么说,我就不来了。”老人啐道:“男子汉大丈夫,说出来的话,能收得回去?”看着漂亮的小丈夫那个样子,娘儿怪觉可爱的,同时也对他没有把握。姬老人的戏言,正合了她的心。让他和她呆在这无人烟的地方,呆到脸上有了皱巴,也就不必怕他有外心了。于是她笑道:“老小老小,爷孙没大没小。老爹不过跟你玩玩,你急什么?好好 跟老爹商量商量这事吧!”
于是爷孙俩敲定了这事。只是姬老人觉公家的林场,孙子从祖父手里包地,有些不妥,让姬发直接和镇企业办签合同。企业办主任老原,是武校长的学生,姬发便狐假虎威,隔了几天,提了些礼物去给老原拜年,顺便说了这事。七嬷想姬发近在老人跟前,老人也好教管,老原来给校长拜年时,也提了提。过了正月十五,合同就签了。七嬷又担忧起来,一再叮嘱:“到了那地方,只务你的果园,不管林场的事。碰上有人砍树,就装没看见。老爹叫人打伤了,还是我掏的药费。又不是为自家,你要学老爹,我可不给你掏那号子药费。”姬发笑道:“我知道姐最抠,才不那么傻哩。有掏 药费的,姐不如掏出来给我买几棵树苗。”七嬷道:“正是这话。只要你好好过日子,我能掏出来的,都给你掏。”
承包的是云梦山盘龙凹的五十来亩梯田。最上一层梯田,靠五爹他们当年修的盘山路。云梦山早通了电,电线也顺盘山路靠旁架着。第二层梯田宽阔,可以做场地用,还有一排四孔土窑洞。姬发领人给窑洞中最好的两孔,接上电灯,装了门窗,盘了土炕,又在旁搭了个简易厨房,便把家里的门户交由姬杨老爹代为照管,赶着牛车上山了。
娘儿笼着红头巾,抱着花花坐在车厢内。她身边堆着许多日用杂物。姬杨一家及相好的村邻,都到路口来送。姬发有些伤感地回望着门前那枯干的牛蒡蔓缠绕的老柿子树,向—个少年笑道:“我上云梦山,套用一句官话,有着深远的历史意义和伟大的现实意义,至少咱们村的老娘儿不用再怕我偷老母鸡了。”众人笑了起来。
当地政府在栽苹果园一事上,给各村组有硬性任务。一则老百姓不知这东西能不能挣钱,二则周期太长,大家都穷,裹肚皮要紧,顾不得那么长远,虽然政策优惠,栽者却很少。有的人家,树都栽下两三年了,却挖掉种庄稼。这种情况,倒让姬发沾了个大便宜。他干脆让校长寻人贷了两千元,加上政府贴给的树苗钱,到处收买人家准备挖的树。这样下来,果园就可早几年挂果。
他赶着牛车到附近村里,为便宜几毛钱,跟人高声争吵,低声哀求,甩手要走,缠住不放,不厌其烦讨价还价。成交后,他又怕人家伤了根,亲自去挖树。里山村的支书能不够,当日带头务果园,如今又带头把已三年龄的果树卖给了姬发。姬发在他家地里挖树时,他则和几个老爷子蹴在村头抽着旱烟讥笑那小子犯愣发傻。忽然,能不够觉肚子有些下坠,忙老远跑到自家地里去拉。拉完屎,他坐地一溜,算是揩了屁股。姬发惊愕得不行,心想:“他连揩屁股都偷工减料,还会扎扎实实干出什么实事来?里山村有这么个致富带头人,大家伙不穷,倒成怪事了!”
雇不起工,娘儿把孩子缚在背上,在地里顶日挥镬挖坑栽树。几乎每个星期天,七嬷都步行二十来里,上山来帮娘儿。姬老人也抽空来带带花花,“含饴弄孙”。正逢天大旱,一老一少两个娘儿,从深沟小溪里背水浇树。老人抱着花花,站在窑前堰边看着弯腰驼背行在小路上的孙女孙媳妇,叹气不已。他的后人,没有一个不能吃苦的。
忙忙乱乱一个来月,五十亩地终于全栽上了。
栽罢树,他们又准备在树行子里种玉米。虽然影响树的生长,但秋后多少可有些收入。日用零花,果园要投资,现钱太缺了。
天不明,夫妻俩就打着哈欠起来了。姬发揉着眼睛,劈柴、挑水、喂牛,娘儿则烧好一天的饭,——不过是稀饭和馍夹辣子。春天自家种的菜还没下来,他们又无钱买菜,除过七嬷偶来带些菜外,他们便无菜可吃。校长夫妇也两手空空,天天吃咸菜,只是心疼小两口,才来买些菜。
饭罢,天微明了。娘儿便把花花缚上背,和姬发进了树行子,操锨翻地。几天下来,一到吃饭的时候,他们坐在地上,动也怕动。不过肚子刚一填饱,姬发就起身向锨走去。好梦在激动着他:不多算,一亩按产两千斤苹果算,五十亩就是十万斤。不敢想太好的价钱,一斤只要卖五毛钱,就得五万元。对于少年来说,五万元简直是个天文数字,他怎能不激动呢?他向娘儿津津乐道时,娘儿也很激动。发财倒在其次,她主要是因他激动而激动。丈夫苦她就苦,丈夫乐她就乐。
别人连几亩果园都不愿栽,姬发却一举就栽了五十亩。这一举,可谓是一有胆魄的豪举。哪个女人,喜欢畏头缩脑,烂泥糊不上墙的男人?他的豪举,自然使他的女人更另眼相看他了。再说,男人怕吃苦,吊儿浪荡,总让她这种女人鄙视和觉得不可靠。瞧他那卖力的样子,她心里还能有不塌实可靠的感觉吗?他那光滑红润的漂亮脸蛋,活儿干热时脱掉上衣,裸露出的健美躯体,也让她觉他可爱无比。他上刀山下火海,她也跟着他,不过有一个条件,他得爱她,只爱她。
一日早起,姬发穿衣时,娘儿也把手伸出被窝摸衣服,且打着哈欠叹:“困死了!”姬发忙道:“困你就再睡会儿。跟着我,叫你连个天明觉都睡不上。唉,跟谁都比跟我强!”娘儿一面穿衣,一面笑道:“跟着姐夫,你可算干部子弟了,我算什么?你都能受这苦,我还有什么受不了的?就怕你一有钱,把我撇在了脑后,又跟那些长翅膀的春燕秋燕胡钻乱飞。”姬发又恼又疼,照脸就亲了她一口说:“谁肯跟我钻这荒山野峁,啃干馍喝冷饭呢?你。过去我真荒唐,想起来就不好意思。你把我过去的不好忘了吧!”娘儿道:“我早忘了。只要你日后待我好,我永不记得你过去的不好。你要待我不好,我就什么都记起来了,过去日后,三眼一板,一总跟你算账,绝不含糊。”姬发拍手道:“唉呀,还是没忘。我怕你算总账,再不敢了。”娘儿笑道:“知道怕就好,早该知道!”
又是一个来月的苦干。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有时正午的太阳,似把整个天空都燃着了,夫妻俩则似火里的两捆枯草,却动个不已。他们淌的汗,不知能泼几大桶,总算把五十来亩地,一锨一锨地翻完了。种了玉米,便该给树施肥了。买化肥至少得两千元,娘儿去向两个哥借,碰了一鼻子灰。大春、二春觉姬发栽苹果园虽是好事,但一下子栽五十亩,便觉他贪多不化,不会有好结果,所以很不支持。
常给校长夫妇添烦难,姬发已不好意思去求他们了。可是他没混出个人样来,连妻哥都不相信他,还有谁会相信他呢?没有办法,只能靠姐夫和姐姐。这日,他便来到镇中。
校长夫妇说来可叹,倒是亲生女儿,自参加工作后,便没给过一分钱。姬杨的两个妹妹、姬发祖孙三代、武家的侄子们,后面跟着一大堆穷人,校长虽然挣着高工资,可一到手就所剩无几。老两口的日子,真是提着裤子摸不着腰。姬发张口一说要那么多的钱,校长就憋得脸红脖子粗,一身的冷汗。七嬷也面有难色,却道:“先别急,让我们想想向谁去借好。”
校长搔头挠耳,转里踱出,不知该向谁去借。能借的人,他都借过了。熟人因为敬他,都有些怕他。他张口,不好拒绝,可谁手头宽裕呢?今日借给他,明日他又来借,谁又没开银行,怎么会老有钱呢?他也叫钱借怕了,一提借钱就如临大敌。
姬发吞吞吐吐道:“要不,先把学校的钱拿些,我一倒过手就还。”校长忙摆手道:“胡说得要紧。多亏你不是这校长,要不为发财,不知挪用公款多少回了。挪用公款的人都是你这个心理,倒过手就还。”七嬷也说:“违法犯纪的事,别说你姐夫不会做,我也不让他做。他这多年稳稳当当的,不是没有人挑毛拣刺,是挑不上。别急,乖儿,姐会给你想出法子来弄到钱的。”
正愁间,门卫送来一份姬杨发来的电报,说他病了,要“姑夫”快去救他。姬杨离开学校后,就不称校长“老师”了,而只称“姑夫”。此刻校长看着“姑夫”两字,心里沉沉的。急难中,人常呼爹唤娘,小伙子向他呼救,可知他在小伙子心目中位置非同一般。他也觉责无旁贷,向七嬷道:“收拾收拾,我就走。”便向门外走去。
姐弟俩早慌了神。七嬷手忙脚乱地找提包,翻出门的衣服。姬发道:“我找二春去。买化肥他不借给我钱,只怕这事他还肯借。再跟杨子家里人说说,让也想办法。”七嬷道:“他家里人要有办法,他不把电报发给我们,说了白叫那一家子心慌。二春也不用去见,你姐夫就是到出纳处拿钱去了。到这地步,顾不上挪用公款不挪用公款的事咧!回头我借下钱,就把公款还了。你也去!我瞅见有上山的人,给你媳妇捎个话儿。到那里钱不够,赶紧给我发电报,我立马就把钱送来了。我能弄到钱!”老太婆是有把握的,只要她舍下脸向人哭一鼻子,可真有人会想办法给她弄钱的。在固塬,她这老脸,还算值钱着呢。
校长真从出纳处拿了两千元来。姬发笑道:“人命关天,钱就是命,谢天谢钱。没有钱,我还是杨子的什么朋友?你们也不配让他叫姑夫、姑姑。”于是背起提包,同校长按电报上的地址,奔姬杨而去。
原来黄龙山区有一个林场要采伐木头,把这活承包给了当地的私人。那人招了些雇工,干了几个月,也就交活了。姬杨就在这些雇工之列。同伙领了工资,便铺盖一卷,各奔东西。姬杨觉身上懒软懒软的,准备在守林小屋里歇一日再走。不想一觉起来,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了。不敢抬头就眼前金星乱冒,只得又躺下。不吃不喝睡了两天,身上冷一阵,热一阵,人也一时清醒,一时迷糊。这是一个废而不用的守林小屋,最近的护林人,也相距五六里,难得一来,谁也不知有个小伙子病倒在了这里。
迷糊中,姬杨一会儿觉得自己在家里逗引小弟妹,一会儿觉自己在镇中教室里听课,一会儿觉自己在煤矿坑道里挥汗如雨,就是不觉自己病倒在了这荒无人烟处。有一回,他又觉自己正在镇中操场打篮球,不防裤子破了,赶忙捏住跑到校长家。七嬷便让他脱了裤子钻在被窝里,戴上老花镜,坐在窗边椅上,一针一针地给他缝了起来,不时在华发上一抿针。他看着她那霜白的发髻,哭了。清醒后,还哭了好半晌。这个时候,他最想念那慈爱的老母。
小屋无窗,屋顶的茅草被风卷起,算是自开天窗。而一捆人高的枯草,则算是屋门。屋壁上的蛛网、落尘,一嘟噜一嘟噜地灰黄骇人。雇工们来时,在地上满铺干草为床。草堆上,是姬杨家祖传的那床被子,沉、破、硬、冷、黑,似一张锈铁片。雇工们一个个比姬杨还穷,从开冬一件滚筒棉袄,一条撵裆棉裤上身,到春天也没换洗过,满惹虱子。大家身挨身紧挤在这小屋里睡觉,虱子也给姬杨惹上了。他们一走,留在草里的虱子,更是大肆围攻起了小伙子。清醒时,他想着自己长到二十几岁,根本谈不上什么物质享受,今又沦落到这般境地,心里难以言说地凄苦,叹:“唉,我 为什么是我呢?老天不公!”
终于有一天,一个五十来岁的护林员发现了他,道:“孩子,你病得不轻。家在哪儿?该给家里发个电报,让把你送医院去了。”他请求那护林员给他弄点儿吃喝,说躺几天就扛过去了。历来他没得过大病,不过是小感冒什么的,都是扛过去的。不想这一回,越扛越重。生命中即使满含苦楚,他也觉生命是美丽的。他太热爱生命了,到今他还没顾得活自己的人哩,只是在把弟妹们往人路上送。等弟妹们都活得人模人样了,他才准备美美活一场自己的人。真的,如果是为可爱的弟妹们之活而死,他甘死。可这样死掉,有什么价值呢?他不能死,害怕死。于是那护林员又一次来送饭 时,他掏出些钱来道:“我爹娘没出过远门,怕摸不到这里。我姑夫倒是个走南闯北的人,就烦大叔给他发个电报吧!”
校长和姬发赶到辖这林场的镇上,雇了辆蹦蹦车上山。问路也难得遇见人,不知跑了多少冤枉路,才找见了姬杨住的小屋。四野荒芜,小屋孤零零的。两人看着,愣住了,心里不知有多酸楚。半晌,姬发抱开草捆子。一股难闻气味扑鼻而来,他拧着眉后退了好几步。校长也忙忙后退。老夫子可以大义凛然,平常生活中却最胆小,见状以为姬杨死在里面了。
姬发深吸了几口外面的清新空气,才屏住呼吸进去。草堆上,破被下,佝偻着一个团子,纹丝不动。被旁放着个破碗,碗边草上,是粒粒老鼠屎,碗里的饭中也有几粒。姬发呆呆站着,不敢揭被,怕看见心腹朋友成了一具僵尸。校长好半会听不见里面有动静,更确信姬杨是死了,仰天而叹:“孩子,姑夫来迟咧!”老泪纵横。慢慢蹭到门口,突然娘儿样扎煞着手跌撞进去,跪在枯草上,揭开被子,抖手一摸姬杨额头,烫得要命,又转悲为喜,回头嗔怪姬发道:“你×××发什么神经?能把我吓死。杨子活着哩!”
姬发惊喜,在旁蹲下,突然看见姬杨的被头、袄领,正有一群虱子在蠕动,连蓬乱的头发上都白花花结满虱虮子,黏湿的眼角都有那东西。他又拉撒不能自便,秽臭刺鼻。姬发胃里一股子东西直冲上来,大喉结几次哽动,才忍住了呕吐,惊喜一变而为惊悸了。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人就是姬杨。
姬杨是谁?聪明敏感,好学多识,知道另一种生活,并懂得生活,有丰富思想和情感的一壮美西北汉子。然而如此不俗的一个人,却人生步步为穷所困。姬发想起初见他时的情景,那时他正处在急速发育阶段,展腰宽臀,背如案板,可惜穿的衣服却似乎是好几年前的,又短又小,绷得紧紧的。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摆不脱穷魔,学业、事业无从谈起,且由于在吃穿住上的长期“勒啃”,一副好身板也坏了。
姬发彻底被贫穷所震慑。
校长也大为震动。难怪古人说:“饥不择食,寒不择衣,穷不择妻。”俗话又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诚如斯矣。
姬杨常常高烧到半昏迷状态,眼前老有幻觉。此刻他倒是清醒的,听到身边有人声,却仍以为是幻觉,懒得睁眼。校长轻轻唤:“孩子,姑夫来了。”姬杨微微一睁眼,眼睛血红、无光,旋即又闭上了。他看到身边有校长和姬发的影子,却仍以为是幻影。校长又亲切地唤,且摇着他。他又睁开眼时,才确知不是幻影,眼里有了光泽,眼皮颤闪,滚出两大颗泪珠来。姬发眼里也噙着泪。
姬杨声音里满含水分道:“怎么报答姑夫呢?老给你添烦。”校长心里一阵凄侧,抚着他满是虱虮的头发说:“姑夫要你报答什么?姑夫最怕年轻人倒下去。只要你健壮平顺,就是对姑夫最好的报答。有难,只管跟姑夫说。好,咱们去医院吧。”
春暖还寒。前几天刮了一场大风,天气又有些冷了。校长年纪一大没了火气,怕陕北的山区更冷,来竟穿着笨大的军用毛皮鞋,还带着黄军大衣。他便用大衣把姬杨一裹,姬发抱到蹦蹦车上,也不要那烂被子了,就往山下赶去。
到了镇上,怕医生掩鼻不肯近姬杨,他们先到私人旅馆要了一间房子,让房主把里面烘得暖暖的。姬发把姬杨的衣服脱下,拿到院里一把火烧了,向主人讨了一把剪子,剪掉了他的头发,又给草草洗了身子。校长拖着沉重的毛皮鞋,到街上买了一套内衣,一套毛衫裤,一套外衣来,给姬杨穿上。姬发端详着笑道:“这才像个人了!”
从来不关照自己的姬杨,此刻感动地只会流泪。
当地镇医院的医生,诊得姬杨是感冒引起的严重肺炎。校长知道这种病治好容易,丢小命也容易,虽然医生一再声明就在这里治不会误病,费用却很便宜,校长到底不太放心,当天就把姬杨弄到了黄龙县医院。安顿停当,想着那古道热肠的老太婆在家里一定惶惶不安,老夫子便给她发了个电报:“孩子感冒重了,不要紧,过几日就回。”
七嬷在家里,自然神不守舍,坐卧不宁,心里不住念叨:“天照应那孩子,那是个好孩子。”接到校长的电报后,才稍微安然了些。然而过了十几天,还不见回来,也再没得到什么消息,她又坐卧不宁了。她已借钱还了学校的公款,于是又借了两千元,准备亲自去黄龙。老太婆不认得字,出门摸不着路,恰好姬杨的大弟姬峰知道消息后,急得不行,姑侄俩便说好结伴而去。
这日收拾好行装,正准备出门,不想三人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姬峰叫了声“哥”,扑人姬杨怀里,哭了起来。七嬷见那姬杨头上光光的像个和尚,脸庞瘦削、病黄,又喜又悲,也哭了起来。姬杨忙松开弟弟,哭唤着“姑姑”,过来把头伏在了她怀里。七嬷一手搂着他的头,一手抚着他的背,心疼地哭道:“我的孩子,乖蛋蛋儿,叫你受牺惶咧!”
姬杨想着自己的诸多不如意,越哭越伤心。七嬷见他伤心,也大为伤心。众人都落下泪来。半晌,姬发劝住两人。七嬷拉着姬杨的手坐在沙发上,不住抚着道:“那么大个果园,发子两口反正忙不过来,好孩子,你就不出外挣钱去了,给他们帮帮忙吧!工资我见月给你现钱。”姬发笑道:“大姐怕我这乖蛋变成了坏蛋,坚决支持我上云梦山,为的是让老爹就近好管我。现在又要在我身边安排一个监管的了,加上我媳妇那女特务三天两头向她汇报,我想坏也难坏了。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身边满是她的耳目呀!”众人大笑。
姬杨擦了眼泪,微笑着道:“既是帮忙,又给工资,姑姑的话就不通了。这多年,姑姑给我家的钱不少,帮忙就帮忙,我不能要工资。只是我很为难,俗话说,‘好朋友自闯江山’,又说‘相见容易相处难’,我跟发子常呆一处,万一闹得不痛快,反不好了。”七嬷道:“他敢跟你闹不痛快,我就敢打他。李世民是英主,也多亏身边有个魏徵。有你在他身边,我对他也就少操一份心了。”
姬发一想这倒是好事,别的不说,有姬杨在身边,自己先不寂寞,忙道:“真是‘囟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说了你们别笑话,在学校的时候,杨子是学生皇帝,我就崇拜他得很,如今出了校门,老大不小了,我还崇拜他。他的话,我准听。好杨子,我是毛病一身,你就不能少跟我计较些么?反正我跟你呆在一块儿,打一个饱嗝也欢快,打架骂仗也其乐无穷,不会真闹得不痛快的。”校长也帮着劝道:“长相处,误会难免,不过你俩互知性情,‘知性者同乐’,我看你俩不会闹得互相猜忌、诽谤、仇视的,倒是一乐事。”
姬杨拗不过他们,只得答应。七嬷把借得的两千元,让姬发去买化肥,道:“我睁眼看姬家时,太老爹还在世,到今五代了,没一个不是穷死鬼,只盼你能成个富人!话说回来,你也不算太穷。这固塬,可怜人多着哩!”姬发笑道:“万变不离其宗,大姐永远看着世上的可怜人多。这么吧,我富了,送一笔钱给大姐,专让你帮那些可怜人。我知道,大姐乐善好施,帮人就乐。”老太婆道:“难道不是吗?帮着人度过了难,自然乐。说好了,一准给我。”校长也笑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用之也有方。从这话,就看出我们的发子还有些君子的味儿。”
姬杨先回到中山,和家里人呆了几天。来到云梦山时,姬发夫妇已为他收拾好了一孔窑洞。窑洞门前,一条裸露在地面的树根,有成人大腿那么粗,形似虬龙,正好供人困了时坐歇。姬杨走困了,就坐在这树根上,喝着娘儿端来的蜂蜜茶歇脚。时候正是五月,漫山遍野,槐花流蜜,香气醉人。绿树下,一排一排的蜂箱。成群的蜜蜂,嗡嗡叫着,飞来飞去,腿儿上满带黄色的花粉。骄阳艳艳,青天漫漫。仰头是山,山高千丈,俯瞰是水,水浅流低。水色山光,赏心悦目。姬杨忍不住夸道:“好地方!单凭这地方,我也愿跟你们常呆。”
校长夫妇无论怎么难,都把工资按月硬塞给姬杨。
秀珍毕业实习前,回了一趟家。自然到固塬一下车,先去看望校长夫妇。校长已向七嬷说了在那小屋看到姬杨时的情景,恰好他不在家里,七嬷一时动情,便向秀珍和盘倒了出来。校长回来,见秀珍眼睛哭得红红的,一问原因,便怪罪七嬷“太嘴快”。七嬷后悔不已,一副罪人样,只会给秀珍说宽心话,还做了好饭给她吃。见过姬峰,秀珍便要回中山了,七嬷一直送到街口。
心灵柔和的秀珍,陷入了深深的痛苦里,路遇熟人也不知礼问,只顾低头绞辫梢。自她记事起,哥哥就破衣烂裳的,不是母亲不肯给他缝新衣,有好布,他总让给妹妹们缝,说女孩子理应打扮的花儿一般,他是男孩,只要能遮羞,穿什么都行。长到二十老几了,家里还没有他单独住的房子,回来只能和弟妹们挤在一个炕上,或者到别人家去借宿。俗话说:“攒钱买马,借钱娶妻。”父母早就要给他借钱盖新房娶媳妇,可他说:“那样不如杀了我。大姑都为供我的弟妹们上学背了一屁股烂债,我好意思花钱盖房娶媳妇吗?供弟妹们上学要紧,别的不提。”
哥哥的活人是苦的,但是他给弟妹们的感觉却是甜的。哥哥不事打扮,可弟妹们心目中他的美好无与伦比。真的,他们遇上了一个人间最好的大哥。他从不板起面孔教训弟妹们,更别说打了,永远是那么亲切、诚恳。谁不开心,哥哥总有办法逗其开心。哪一个弟妹小时,没在哥哥的脖子上架过,没把哥哥的背当马骑过?哥哥对弟妹们只有付出,只有爱,虽然他不图回报,弟妹们暂时也无从回报,但至少得让哥哥娶妻生子,得让他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下半年,她将挣工资。哥哥肩上的担子,她得接过来。可是她的工资有限,弟弟姬峰下半年很有可能考上大学,她深感力不从心。这也是让她最苦恼的事情。
秀珍痛苦地想,她该嫁人了。她的所爱,已另有所属,嫁人对她是无益的,可“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于是,她想到了刘东海。
刘东海本来在固塬可以扶正,但他不喜欢在家门口呆,寻情眼钻门路,终于调入了县城,出任劳动人事局的副局长。在固塬当副镇长的时候,他只是个太平官,遇事好推诿,轻易不肯得罪人,似乎没有什么经济问题。到了劳动人事局后,他乡里的家盖起了两层楼,城里也买了地方。单他的工资,肯定办不到,钱分明来路不明。人也变了,眼里闪着冷光,嘴里吐着道理,话多意义少,官腔十足;对土里土气的乡亲,则傲气十足。不过,没有校长夫妇供他上大学,就没有他的今天,所以他对老两口仍然礼遇特殊,回固塬的时候,总要带着礼物去看望他们。七嬷见了他,还和过去一样亲。校长则对这位学生很失望,见了面脸上老是淡淡的,一副不耐烦的神气。
刘东海这年29岁。在官场,可算年轻有为了。但在情场,他却老大无为。农家女子,配他已不够等级。几个城里女子也和他谈过,最后都告吹。成长环境影响思维方式,那些城里女子,总跟他说不到一块儿想不到一块儿,互觉别扭,只好各走各的了。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早有一个女子占据了他的心,他已无法把别的女子放人心里了。
这个女子,便是出自乡土、随和朴实、出众美丽的秀珍。
他知道武七嬷在秀珍心里位置重要,当初曾求老太婆从中撮合。热心的老太婆费了一番唇舌,见秀珍无动于衷,便丢开不提了。东海却欲罢不能。去年,他出差时曾绕路来到秀珍学校,当面向她含蓄地表明了内心。秀珍很干脆,以 “正在上学,不考虑这事”,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又想给她留一点儿钱,秀珍这下语言很委婉,但态度坚决,拒绝接受。刘东海很灰心,但一直没有死心。
春意已尽,落花流水,倍添人的落寞。秀珍咬着红艳的嘴唇,双眉紧蹙,斜着身子走在山路上。虽然有意的那人已无望,但只要给她时间,说不定还能从人海里觅得一称心男子的。可惜穷让她无法从容信步人海,只能就此落脚了。泪珠,悄悄挂在了她那粉嫩的双腮上。
西天角起了一片黑云,不知不觉间就扩展到了整个天空。忽然一声震雷,余声隆隆。这是今年第一次响雷,然而却密云不雨,只是空气变得异常沉闷。秀珍索性走入路边的小树林里,坐地捂脸,痛哭了一场,便擦干眼泪,换上轻松的神情,向家而去。
第二天,秀珍又来到校长家。七嬷正在洗衣服,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有事,忙擦干手说:“坐下说话。大概学校去得拿些钱,家里没钱了?毕业的时候,你跟你的同学们总要送些礼物,照个相什么的,小意思儿,倒得花几百块钱。不愁,我的女儿。昨个你一回来,大姑就给你准备了五百块钱。”秀珍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道:“不是钱的事。”
七嬷再问,她却说不出口,只给老太婆洗衣服。校长夫妇的衬衣,补丁缀补丁。秀珍眼泪直往脸盆里滴。衣服全洗好晾在院里绳上,老太婆又催问得紧。她才说:“东海年纪不小了。我想一毕业,就跟他结婚。有些话,我跟他直说不好,想烦大姑替我跟他说一说。”
七嬷吃一惊,看着她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历尽磨难的老太婆,其实又很幸运。小时得到了许多长辈的疼爱,如今又得到了许多后辈的敬爱。最重要的,是几十年来,还有一个称心如意的男人,始终如一地爱着她。这如许多的爱,使她对人也满怀着爱。此刻老太婆按了按发髻说:“好闺女,不要垂头丧气,抬起头来活人!我只恨不能迟生几十年,跟你一样,上大学,干大事。我都能遇上你姑夫这么好的人,你那么争气,还愁遇不上个好男人不成?你们家的世事,将来要叫固塬人看得眼花缭乱哩。难也就难几年,我心里有数,会帮着你们把这难扛过去的。当日你不愿意那东海,到底读书人,比我有眼力,他如今可不变了?你姑夫都不太理他。我还和他拉扯着,是想着你姐妹俩毕了业,分工作我也没别的人求,只好求他了。要说他的为人,我如今也看不上眼。你一辈子的事,不敢胡乱凑合。听大姑话,这事就算了吧!”
秀珍道:“公是公,私是私,东海在公事上是有些叫人说不清,可他对他爹娘倒没啥说的,想来对老婆也不会太差。这事大姑要不肯跟他说,我只好自己跟他说去了。”七嬷极尽所能,也劝不转她。她简直对自己是铁石心肠了。无奈,老太婆沉吟良久,含泪道:“这可是把你一辈子毁了。我既拦不住你,让你跟他说去,还不如我老脸厚皮地跟他说去。聘礼钱是要的,你一个姑娘家,羞头羞脸的,又是大学生,咋好跟他开口?唉,傻子,跟你哥一样傻。世间不如意的事,常八九,难得有一二如意事。偏是些最叫人心疼的孩子,偏最不如意,唉!”
送走秀珍,七嬷挪挪这个,动动那个,唉声叹气,一下午都不知自己做了些什么。晚饭时,校长一进门,她就忙向老头子说了这事。校长道:“不可,万万不可。为钱作难,就难个眼前。丈夫不称意,就难一辈子了。这么吧,你先不要下县跟东海说去,明天叫小峰骑车上山,跟他哥说说。秀珍最听杨子的话,不定杨子能劝得通她。”七嬷道:“我看杨子也难。他们兄妹几个的脾性我们不是不知道,外柔内刚,最有主见,认准了的事,九牛也拉不转。话说回来,不走的路也走三遍哩,试试也好。快要考学了,小峰那孩子念书要紧,反正我是个老无用的,还是我上山吧!"校长道:“一来回,没有五十里路,也差不多了。”老太婆鄙夷道:“别说五十里,就是五百里,真有要紧事,我说走也就抬脚走了。我没有你那学问,除过跑跑腿,说说话,再能给那孩子做什么呢?”
天不明,老太婆就赶往云梦山。姬发他们早起洗罢脸,正坐在家里炕上吃饭,外面狗叫了起来。娘儿出门一看,笑道:“花花儿大姑来了。”姬发、姬杨忙下了炕。姬杨先趿着鞋迎出来问:“大姑来这么早,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七嬷忙打起笑脸来道:“叫事把你吓成啥了?没事,白来看看你们。快吃饭,我也走饿了。”姬杨搀她进窑,傍着她肩坐于炕上。娘儿盛了一碗饭端来,七嬷接住,却只催姬杨快吃。她怕把事情早早说出来,姬杨急得吃不下去了饭。
饭罢,从来言谈爽利的七嬷,竟有些结巴,好容易才说清来由。姬发笑道:“好啊,秀珍福大,要做官太太了。东海早有心,难得秀珍这阵也乐意。两下里情愿,有什么不好?”娘儿也说:“秀珍那样的人品学问,本来就不是平常命。”姬杨却神色大变,道:“都怪我这一病,她才急着要嫁人。她从来就不喜欢那个刘东海。我回去说说她。”七嬷道:“还是杨子最懂人!我在这里等着哩,说通说不通,都来给我个话儿。”姬杨骑了自行车,便忙忙往家赶去。
秀珍一看见哥哥那瘦削的脸庞,眼泪就在眼眶里直打转,好容易才忍住没让落下,强笑道:“一回来就说要去看哥,有些事,闹得到今还没去。听说哥病了一场?”姬杨愤愤道:“有些什么事我知道。你来!”秀珍乖顺地跟他到没人处。姬杨道:“哥身上的病能好,你要嫁了不喜欢的人,哥心里的病,一辈子也不得好。哥这多年苦自己,难道不就是为弟妹们幸福么?你要违心嫁了刘东海,哥就白苦了。”秀珍弯身采下一朵野花,一瓣一瓣地揪碎;两条乌黑的粗辫子,在胸前晃来晃去;微笑看着姬杨,声音平静而柔美,道:“谁说我不喜欢刘东海?哥,我都二十二了,自己的事,自己知道怎么办。我不是哥,为着弟妹,大学也不上。我的确是喜欢刘东海的!”
姬杨好说歹说,秀珍只一口咬定她是喜欢东海的。从来不忍向妹妹发火的姬杨,火了,阴沉着脸,恶狠狠地瞪着秀珍吼:“他是一头肥猪,贪吃的猪!我的妹妹,竟然要嫁那号东西。气死我了……怪我,都怪我!哥没出息,挣不来钱 ……”他蹲在地上,青筋暴起的手搂着头,痛楚地哭了起来。秀珍也不劝他,低着头,眼帘下垂,紧咬嘴唇,一言不发。这是无言的真爱。她爱哥哥,自己终于成了家里一个有用的人,能解脱哥哥肩上的重负了,她甚至有一种酸酸的幸福感……
兄妹身边坡地的草里,昆虫鸣叫不已。微风吹得草像绿缎子一样波浪起伏着,清香醉人。亭亭玉立于草里的秀珍,就像那凌波的仙子。
又一日,七嬷来到县城,在县政府大院劳动人事局所在的那层楼里,因不知刘东海在哪个办公室,随便推开一个门,只见一个小伙正坐在桌前看报。老太婆轻声笑问:“刘局长在吗?”小伙子眼皮也不抬反问:“你是谁?”
老太婆挺着胸脯冷笑道:“年轻轻的,不过坐个办公室,就跟坐了皇帝的宝座一样。要坐了大官,眼里还有人吗?我是刘东海他娘。”小伙子吓一跳,忙抬起眼皮,旋又垂了下去,道:“刘局长是大孝子,常接他娘来,我们都认得。什么都假冒,娘也假冒!”
七嬷闷声道:“少拿屁话臭我,只给我说,那野小子的办公室是哪个!”小伙子狡黠地看了她一会儿,见她这么牛气,怕真怠慢了局长的亲属,便起身出门。七嬷提了提肥大的裤子,跟在他后面。到一个办公室门口,小伙子敲开门道:“刘局长,有一个乡里老太太找你。”里面刘东海的声音道:“给说我不在。忙着哩!”小伙子道:“老太太说是你娘,可又不是你娘……”东海不耐烦地道:“我娘昨天才回去,今天不会来的。把门拉上!”
小伙子回头以讥笑的眼光望着七嬷,就要拉住门。早已满脸怒气的老太婆,一把搡开他,“哐”的一声推开门,两手抱腹,声如洪钟道:“畜生,孬种,官做大咧,我也不见了。看我不敢捶你!”刘东海一看见七嬷,就慌忙从桌后的椅子上站起,把椅子都撞倒了,大胖身子绕过桌子时又把文件什么的撞落下地,只听哗哩哗啦乱响。他笑得像个弥勒佛,紧步迎向七嬷,道:“我的娘,小声点儿好吗!”
小伙子吐了吐舌头,低声道:“真是局长他娘。”刘东海拉住七嬷,瞪了那小伙子一眼道:“怎么不说清?”小伙子忙向自己办公室溜去,且走且嘟囔:“你不容我说清么!真是,别人情妇多,他倒干净,老婆也没有,就是娘多!”副局长办公室还有几个人,见这老太婆来头不小,吃一惊,都轻手轻脚走开了。
刘东海把七嬷让到沙发上。老太婆不客气,盘腿而坐。刘东海觉不雅,关了门,递上茶笑道:“先喝茶消消气。‘不知者不为罪’,我不知是你老人家驾到了么。敢不见你,我就真成没良心的畜生了!你轻易不到我这里来,来准有事。多半是为谁调工作开后门来了。你的人,自然好说。偏你爱多管闲事,多半是为旁人。好师母,你是个一身正气,义薄云天的人,不会让我作难,为旁人开后门的,是吗?”老太婆啐道:“呸,又端起架子来了!再给我端架子,小心我揪住耳朵,把你的官架子连耳朵一齐揪下来。也少给我戴高帽子!我个头就够高的了,用不着拿帽子来冒高。我就一个女 儿,她又没跳槽的本事,用不着刘局长作难。我可不是爱管旁人的事是什么?当日我要不爱管刘家那个臭小子的闲事,今日刘大局长能接见我吗?我就爱管闲事,今日还管的是刘大局长的闲事。”
刘东海一愣,道:“我有什么事要你管?难道你有什么后台,要把我从局长升为县长不成?”七嬷笑道:“想得美!我倒有锅台,就是没后台。你托我几回了,真是‘贵人多忘事’。你跟秀珍的事,我见她正上学,没跟她说过。想来我在她跟前还有些面子,她是听我话的。再几个月她就毕业了,这一次回来,我跟她好好说了一场。她真给我面子,应了。”
刘东海忙弯腰捡落地的文件。手都有些抖了,捡到手的文件几次又落地。他简直是大喜过望了。七嬷则闭上了眼睛。她最爱痛快事,这件事却让她很不痛快。有人欢喜有人愁,她不知道自己是做了好事还是做了坏事。
半晌,老太婆睁开眼道:“她只有一个要求,毕业后想分到咱县林业局。算了,我一身正气,她又跟我是两世旁人,你就不作难给她开后门咧。”东海笑道:“你就别提我刚才的那些狗屁话了。我这脸肥厚肥厚的,都叫你提得要红成猴屁股了。这算什么开后门?又不是要一官半职,进林业局搞自己的专业,属正常分配。”七嬷摇着发髻道:“这么说,我那可怜的闺女儿,还是什么要求也没提了?她不提,我这当媒婆的,倒要提一个。杨子为供妹妹上大学,二十七了,还不敢娶媳妇。好容易把妹妹供了出来,他也该过人日子了。乡里娶媳妇,得聘礼钱。这个钱你得掏。你看着给吧!”东海连连点头道:“应该,应该。杨子的事,我知道。再说你跟我也非亲,跟秀珍也非故,都供我们上大学,我这就跟她家是至亲了,咋能眼看着她家的穷不帮呢?说给你也不怕笑话,秀珍真是把我的魂勾走了,倾家荡产我也在所不惜。五千元少不少?”
五千元的聘礼,在固塬已算是最高的了。七嬷却道:“不多,也就算了。眼见小峰又要上大学,你再多给,我也替她家接。成了亲,好好待我的侄女。你知道,我是后山有名的母老虎,你亏待她,小心我生吃了你。我敢在这劳动人事局当着你的下属面,撕住脸朝你嘴里啐,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活掏出来。”东海道:“我天王老子不怕,就怕师母,敢亏待秀珍吗?”七嬷笑道:“知道怕我就好。趁她在家,明个就把事定下吧!”东海当然求之不得。
计议停当,东海道:“今个你就住在我那儿,明早跟我坐单位的车回去。咱们先到街上吃些什么吧!”七嬷道:“‘说媒的,跑腿的,单为她那屌嘴的’,我这媒婆,不用你请吃。一顿花几十块钱,不如省下来,你给小峰买笔本。局长家我也不去,门难进,脸难看。我还是到女儿家混去吧!”东海笑道:“刚才我不知道是你老人家,说了个不见,你就记到死了?”七嬷道:“想外孙咧,好些日子没见了。”东海便让劳动人事局的小车送七嬷去她女儿处。搀老太婆上车时,她笑着自嘲道:“我倒真尊贵成局长他娘了!”然而一上车,想到了秀珍,她脸上的笑容便消失,变成了身为母亲者常有的那种忧虑神色。
第二天,天色阴沉。劳人局的小车把刘东海和七嬷送到固塬,又接来东海的父母、秀珍及其祖父母、父母。刘东海在街上最好的饭馆里,要了两桌酒菜。七嬷是媒人,自然少不了。东海也请校长作陪。校长一点也不给面子,竟毫无道理地拒绝了。东海肚量宽,并不计较,向七嬷道:“我恭敬不来,你一场臭骂,他就来了。”
七嬷笑道:“他是个怪人,不来由他。我跟这几位亲家都粗相,他文文雅雅的,来了倒叫我们跟着他活受罪。小峰那孩子,天天啃干馍。你把他叫来,让换换胃口吧!”真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刘副局长拖着胖身子,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又来到镇中。他既是本镇人又在本镇当过副镇长,熟人自然多,一路点头问候。进了姬峰他们班的教室,他一把拉住那少年就往外走,道:“好兄弟,跟哥吃饭走!”
姬峰眼睛肿得像没熟透的李子,是昨夜被子蒙着头哭了一夜。这聪明的少年,当然明白姐姐因何有这一举,心里不知有多难受。到了人看不见处,他挣脱东海的手,态度生硬,嘶哑着正在换的童声说:“我还要上课哩。只要你待我姐姐好,比叫我吃什么都好。”东海一愣,旋即宽容地笑了,道:“真是个倔脾气!好,我不强你。鼓足劲,一定要考上大学。我原来比你还穷,现在不是该有的都有了吗?你一定比我更出息。吃饭是小事,不去也罢。考上大学,一切费用姐夫全包了。”东海无意中把“哥”换成了“姐夫”,姬峰却听着特别刺心,转身便回了教室。
东海还要请镇政府的老同事。七嬷道:“能省就省,用钱的地方多着哩。”东海只得退了一桌酒菜。
两亲家虽然常见面,但今日非同寻常,都有些拘谨。七嬷只得打起精神来,说些场面话。东海把一沓崭新的钱交给七嬷道:“不用数,差不了。”七嬷道:“当面数清为好。”一数,笑道,“多了一千。多了就多了,越多越好。”递给姬杨爹,眼角湿湿的,“事这就算定了。”
姬杨爹摆着手,牙缝里像有沙子,吐字磕磕碰碰地道:“这不成卖闺女了么?我闺女是大学生,不能按乡里的女子来。”秀珍望了东海一眼,东海只傻里傻气的笑。她倒落落大方,也一笑,道:“爹就收下吧!日后咱们家缓过气来,东海有求,自然也会帮他的。”东海忙道:“从今日起,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说那话。”东海娘也道:“我们从难处过来,当日要不是武家七嬷看着我们的难处,东海这一辈子就完了。亲家,收下吧!你养大一个闺女,又供上大学,花钱不止几千。再说,你正在难处,底下几个孩子都争气,不敢因没钱误了孩子上学。你们家杨子,不误了?好亲家,不客气!”姬杨爹这才抖着手接住了钱。
秀珍这几天只想到这样可以解脱哥哥,并没多想东海,此刻见他满面春风,才想到自己既不爱他,这样便是对他莫大的伤害。由是便深感愧对他,又不好说什么,只一个劲往东海父母面前拣菜。
老两口如新郎新娘一般激动。东海娘脸如红萝卜,屁股在椅子上不住扭着说:“东海要娶个城里的洋女人,我就有了儿媳妇,没了儿子咧!真不知哪世修的福,儿媳妇是秀珍。知底知面的,模样儿百里挑一不说,为人也难得。下到地里能握锄头把,坐到桌前能提笔杆子,心眼儿又好……还叫我怎么说呢?刚刚东海来接我,我都不敢信。我哭了一鼻子。提着棍儿讨饭的当日,我咋敢想还有今天?别看我儿子是局长,我眼里,秀珍是下嫁了。呸,瞧你那又胖又丑的样子,简直是把一朵好花插牛粪上去了!”说着便抽抽搭搭起来。东海忙笑道:“我丑,还不是怪你的事。瞧你那长跟宽一个样,能生出漂亮儿子吗?爹,为着有一个漂亮儿子,你原先也不该娶我娘。”东海爹也幸福地在抹泪,忙捧着大胡子,潺潺流水似柔声细气,悦耳动听道:“唉,秀珍这样漂亮的女子,真是打着灯笼难找啊!儿子娶一个漂亮媳妇,孙子准漂亮,也就补了我娶你那丑娘,生了个丑儿子的过了!”
连秀珍一家,脸上也有了笑容。东海爹娘又眼泪汪汪,把秀珍的五辈祖宗夸了个遍:“个个勤苦,是大善人!”秀珍一家,简直都忘了秀珍并不爱东海,也尽拣好话给亲家说。最后,两亲家的会面,以表面上的皆大欢喜而散。
东海因为兴奋过度,几乎忘了招呼人吃。七嬷见盘里的菜还满满的,便用脸盆盛了,端回去给姬峰等几个住在她家的学生吃。
秀珍因第二天要返校,没有回中山,晚上就跟七嬷住着。第二天,下起了雨。潇潇小雨很快变成了淋淋大雨,固塬裹在了阴冷的雨雾里。七嬷打着雨伞,站在街头送秀珍搭车。老太婆道:“既已这样了,心里也别太难受。将来的事难说,说不定还是好事!”秀珍道:“过去能受了的不能受了的,我都受过来了,现在还有什么受不了的呢?大姑不必为我操心。就是我哥恐怕不好受。”七嬷道:“只要你能想开,大姑就放心了。过几天,大姑就上山去看你哥。”
车在雨雾里消失了。老母还站在街头,久久眷望着那孩子去处。
这年七月,秀珍大学毕业,如愿被分到了县林业局,不过是在林业派出所。县属林场没几棵树。本县境内最大的林场,就是云梦山林场,又属固塬镇政府所辖。林业局别的人只每天坐八小时机关,不过喝茶、看报、闲聊,甚至关了办公室门打牌,就派出所的人还下下林场,管管盗伐事件,算是与林业有关。秀珍虽学非所用,但也知足了。说真的,她这阵还不敢考虑什么事业,只想赶快挣钱顾家,当然很容易知足。
警服着身的她,秀丽中又平添了英武,可爱里又给人多了可靠的感觉。的确,她已代姬杨成了亲人的靠山了。不久,她就和刘东海在固塬举行了婚礼。
东海虽然是个副局长,但劳动人事局的副局长不缺逢迎巴结的人。那天,他家所在的山村小巷里,各种小车停得满满的。
前一天,刘局长三去固塬镇中,请校长参加他的婚礼。前两次,校长都摆手道:“我好肃静,怕热闹,不去也罢。”第三次,小小的中学校长竟然向刘大局长发起火来:“烦不烦?我说不去就不去,八抬大轿也请不去。我就这号人!”
东海向七嬷诉委屈说:“武老师不知为什么,后来跟我较起了劲?我想我没有忘他的恩情,从来对他毕恭毕敬的么!”七嬷不好直说,笑道:“他越老越成怪物了。他不知趣,你不会给他个没趣?”东海搔着胖脸笑道:“我不敢。”七嬷道:“那就别理他。”
东海借了二十辆摩托,族中兄弟骑着摆了长长一列去迎亲。然后是一长列大小汽车,好不风光。东海坐在车里,抚今追昔,百感交织,不禁泪下。
秀珍却没有要林业局的小车,也没有通知同事、同学、朋友来参加她的婚礼。老祖父赶着一辆搭有毡顶棚的马车送她上路。
在前踏路的,一般是新娘的父辈,所以队伍总是快马加鞭。秀珍却一定要姑母兼媒婆武七嬷为她领这队伍。那老母骑在小叫驴上,由姬杨牵着。姬杨依然消瘦、憔悴。怕把七嬷从驴上跌下来,或者是不忍妹妹早早进别人家门,他走得很慢。慢驴使得后面的马、摩托、大小汽车也干着急。队伍缓缓的,如送丧。
姬峰、姬小小各骑一匹红马,在两边为姐姐傍轿。后面便跟着东海的迎亲车辆,东海坐在头一辆车内。
姬发夫妇等秀珍的族人亲戚,也坐在男方的汽车里。姬发竟然代司机开着车。坐在这车里的人都紧张地一身汗,他却一副英姿勃勃的样子。
东海幸福而不安,红着脸,不时一瞅前面的轿车。轿车上,着大红婚服的秀珍,又与着警服时的情景不同,艳丽无比。她正襟危坐,没有激动,只有对将为人妻的恐惧,脸儿白白的。时候正是酷夏,她的心却处在寒冬里,冰冷冰冷。
姬杨没有再劝过秀珍,见面时眼光总是冰冷、严厉,一再声明不参加她的婚礼。然而婚期临近,他的态度软了下来,主动回来操办妹妹“出门”的事情。此刻,他的心如被蜂蜇了一般,疼痛难忍。
武七嬷银光闪闪的发髻边,簪着一朵红花。她见姬杨情绪恶劣,也愁眉不展的。而头一次坐小车的姬发媳妇,却如新娘一般两颊泛红,微鼓的嘴唇,带着甜蜜的微笑。这个队伍,就这么苦乐不均。
后面车声大作,有人从车窗探出头来喊:“快些,叫前面快些!”前面依然行进缓慢。小小恶声骂道:“急着死去?讨厌!”
小小不惯骑马,紧紧捉着缰绳,只看马头,不敢看前面,一脸紧张。轿车另一边的姬峰,倒抬头看着前方。不过前方什么也没看见,只想心事。
乐莫乐过“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然而哥哥没有了金榜题名的快乐,姐姐也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洞房花烛夜的幸福,姬峰觉自己必须两全其美,才对得起哥哥姐姐的牺牲。小子也真争气,这年竟然考上了清华大学,使校长在固塬不再是惟一无二的了,一时成了本地最大的新闻。
如果说酷热难耐的盛夏里为秀珍所举行的婚礼,让一家人满含辛酸,初秋如梦里清华大学给姬峰的录取通知书,则给家人带得了真正的欢乐,连带着校长夫妇、姬发夫妇也喜不自禁。生活节俭的校长,竟然掏钱让七嬷做了丰盛的酒菜,领着姬峰、姬小小在家里海喝山吃起来。老夫子大醉,醉里以为自己正当青春年少,竟哼起了流行曲:“我们是如此平凡,又是如此幸运,生在一个有为的时代,梦想不是幻想,只要默默努力,就能慢慢实现。”
姬发媳妇要把自己没用过的嫁妆缎被送姬峰一床,可惜没送出手。他的衣服被褥日用,姐姐秀珍给置办得齐齐全全的。生来连新衣服也没穿过几件的放羊娃,一下子成了时髦少年,心里可真不是个滋味。校长夫妇的钱这回也没送出手,有他的姐夫刘东海哩。姬杨家的艰辛与无奈,已宣告结束。
真是人事沧桑。姬发想到当年上中学时去姬杨家玩,姬杨娘给他做荷包蛋吃。他冷不防进了厨房,却发现还是小少年的姬峰,把蛋壳上残留的那顶点儿蛋白,小心翼翼地在火上烤熟,用舌头舔着吃,几让他心酸落泪。不想姬峰如今风华正茂,也春风得意,又让他羡慕的都有些嫉妒了。
人事也有些滑稽。婚礼上乐不可支的东海,看来婚后生活没有他婚前憧憬的那么幸福。姬峰走的那日,他借故忙,没有来送行。
姬杨、秀珍、小小、校长夫妇、姬发夫妇,在街口相送。上陕师大的芳珍,可以和姬峰同行到西安。姬发高中毕业回中山时,小小还光着屁股打猪草。如今他已是十六岁的大少年了,这学期上高二,依然住在校长家。
一个素质很高的长兄,对弟妹们的成长影响极大。姬峰跟着芳珍上车时,看见车窗玻璃依稀映出的脸庞,自己光润饱满,哥哥则如刀削斧凿,眼泪便夺眶而出,突然额角的乌发一摆,回身紧紧抱住哥哥说:“保重。只要哥身体好,这么多大学生弟妹,日后一定会让你享福的。”姬杨的眼泪一下子也流出来了,搂着弟弟说:“坏东西,看把你张狂的。哥等着那一天哩!”
话虽这么说,但自己的命运,还得自己来改变。弟妹们的爱戴,就是姬杨最大的幸福。弟妹们来日有所成,他自然骄傲,但不会坐享其成。
武七嬷那失去光泽的眼睛里,浊泪滚滚,道:“好,好!看着你们亲,我也亲。亲人,就要亲!”
姬峰又拉住秀珍姐的手,不知说什么好,只会流泪。秀珍抚着他的头发笑道:“家里什么事,都不要放在心里。机会难得,把心全腾出来,放在学习上。”姬峰重重地点了点头。
面对这样的哥哥姐姐,姬峰也意识到了自己作为哥哥的责任,走到小小跟前,一拍他肩膀说:“咱们兄弟姐妹,你是画句号的,必须把这个句号画圆满。”七嬷看着这兄弟姐妹五个,一个比一个叫她心疼,只恨他们不是她亲生的,笑道:“到啥地步是啥地步。小孩子家,不敢给压力太重了。别人家想出一个大学生也没那命,你们家出了多少?行咧!”姬峰坚决地说:“不行,他必须考上大学。‘死狗扶不上墙’,他不打好一个自我发展的基础,谁也不能真正意义上帮他。那年大哥没上大学回来,我就给自己说,一定要上大学,上就上最好的大学。这次报志愿,我只一个,清华,别无选择。‘有志者,事竟成’,我不是如愿以偿了么?‘行百里者半九十’,上了清华,也只是我的一个好开头,积蓄些经济力量,我还要争取到世界上最好的大学去留学,用我绝对的出色,来报效关爱我的人们。天生我人必有才,天生我才必有用!小小,你就没有这个自信么?”置身于年轻人茂盛的激情丛林,校长觉自己也年轻了,也满怀激情地笑道:“是英雄。英雄气长!”
小小浑身一振,点头说:“我或者不得像二哥出色,其实我老早就咬紧牙关要压好咱们兄弟姐妹的阵脚,做最出色的哩。即便最后不得如愿,我一定是尽了最大努力了,‘不以成败论英雄’么!”姬峰道:“这才好。‘我辈岂是蓬蒿人?’”打了一个响指,两手往牛仔裤兜一插,飘洒地上了车。姬杨仰天而笑,秀珍却哭了。七嬷也哭道:“死老头子,都是你把孩子们害的。峰儿,我的孩子,好容易考上大学,该松松劲咧。身子骨要紧!”
意气风发的姬峰,感染得姬发也冲动莫名。当然,山里汉子的命运对他已成定局,但盘山路上,难道就不能走出个大气人生吗?
转眼就到了收秋,姬发他们忙了个昏天黑地。因为玉米收后,还要赶着种小麦,怕误了节令,七嬷也上山来帮忙。她和娘儿掰棒子,姬杨气喘吁吁地往场子挑,姬发则擦岔开两腿,在挥镬挖玉米秆。两个男人,汗水都把背上的衣服浸出了一块一块的白斑,臭气熏人。两个女人身上也汗湿。玉米叶子在脸、脖子、手腕上划过,又经汗水一浸,痒疼痒疼的,怪不是滋味。叶子上的尘灰落在脸上,把他们弄得人眉鬼脸的。老太婆的白发,都成灰黄色的了。
劲气十足的秋风,把玉米叶子吹得哗啦哗啦作响。天空总笼罩着一层灰色薄雾。这个时候,最爱下连阴雨。要是不赶着把地腾出来,种下小麦,万一下起了连阴雨,种子就下不到地里了,所以他们晚上几乎只是打个盹儿,也不正经吃饭,只是啃干馍,喝凉水。
六七天功夫,总算把玉米棒子全收到了场里。七嬷和娘儿便从地里往外背玉米秆,姬发和姬杨则忙着犁地。
二春种完了自家的地,开着四轮也来帮忙。那时玉米秆已全背出地,七嬷便让娘儿用镬头挖难以使犁的地角,她把棒子用三刺铁叉摊开,让二春开着车往下碾玉米粒。老太婆腿都肿了,酸疼难忍,眼边围着一圈黑色,嘴唇干裂,却站在车扬起的尘雾中,挥着铁叉,不住哑着嗓门喊:“这里没碾到。坏小子,碾这里!”二春急得喊:“死老婆子,离远点儿,小心车撞着了。阎王老爷子一心要娶你哩!”
“呸!叫你爹弄个猪尾巴给你啃啃。不流涎水了,再教训老娘。”
正说着,车轮下一个玉米棒弹了起来,重重地打在了老太婆脸上。她歪着嘴,哼哼唧唧着,乖乖地站远处去了。
“瞧,阎王给你把聘礼都送来了。再不一边歇着去,发子就得用上好松木做个长条箱子,预备把你装在里面,用轿子抬着送去跟阎王入那黑洞房了。”
老太婆脸疼得说不成话,用手捂着,只拿那多日没睡好而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了二春一眼。
玉米粒碾下来了,又和碎玉米芯混在一起。老太婆是扬场把式,年轻人都没有她那个技术。可惜一万来斤玉米,堆得小山一般,老太婆一锨一锨扬完,胳膊肿得都举不起来。忙活了二十来天,人人身上脱了一层皮,总算把小麦种下了,玉米也卖了。固塬农民,很少种别的经济作物,因此粮多为患,难卖也卖不上价。姬发的玉米,还是七嬷求情让粮站的熟人买去的。价格就别提了,共得两千来元。姬发把整数拿出让七嬷还债,零头留下来日用。
冬日农闲,夫妻俩和姬杨为来春省些化肥,把周围林里的腐殖土,一锨一锨铲下来,用架子车拉到果园,满满铺了五十来亩。冻土生硬,铲时十分吃力。有一次姬发和姬杨洗澡时,骄傲地拍着胸脯说:“吃没吃苦,这就是证明。专业运动员,也难有我这么发达的肌肉。”
一晃,又到了1989年春天。该到施化肥的时候了,七嬷押着一四轮各种肥料送了上来,不久又送来了农药。钱自然是她厚着脸皮倒腾挪借的。有一次,老太婆苦笑道:“臭小子,赶快发财吧!我实实叫钱借够了。没想到,老来老来,我倒成借钱专家了!”
天气转暖。一些有四年龄的果树,枝头上开出几簇粉色的花儿来。姬发他们知道务果园就得梳花,但是看来看去,却一朵也舍不得梳。后来结下的果子,跟葡萄一样,一嘟噜一嘟噜的,一个个比鸽蛋大不了多少。
夏收时,又是一场好苦,甚于秋收。
操劳一生的武七嬷,自然歇不下,换上一身旧衣,头上顶个帕子,上山来了。衣服胳肘、腹前、膝头,打满补丁。她肚子大,蹲着割麦难受,便坐在地上往前挪着割。雄风不减当年,只有姬杨一人在她前面,姬发夫妇拉在后面了。
玉米只需把棒子运到场里,麦子割倒后,却连麦秸也要运到场里;为扬场使风,麦场又整在最高一层梯田里,坡路难行,劳动量十分之大。
大家给架子车套上牛,到地里装上麦子,姬杨架辕,娘儿和七嬷在后面推,姬发肩头套绳,弯腰在前面和牛并排拉,艰难向坡上而行。老太婆古铜色脸上皱纹里所落的尘土,已被汗水和成了细泥条,胖身子都弯成了大肉球,喘气如牛。酷热更使她汗流浃背,昏头昏脑,嗓子如着了火。
一次上大坡,姬发只顾用劲,不防被牛踩了脚。他怕一松劲,车退下坡压了后面的女人们,疼也不叫,只用力拽绳。好容易到了坡上坪地,他才龇着牙呻吟一声,一屁股坐在路旁,揉起了脚。姬杨忙歇下车,和女人们赶过来问:“怎么了?”姬发苦笑道:“枣刺儿扎了脚。”一跃而起,又去拉车。
打麦场上净是些技术性活儿。麦子往场里运得足够多了,七嬷便腾了出来,负责麦场的活计。
碧蓝的天空,飘着几朵镶了玫瑰色霞边的白云。铺满麦子的场地上,老牛拉着石滚子,闷声轰隆着。武七嬷霜髻松拖,黝黑而伤痕瘢瘢的手,一举着鞭子,一捉着缰绳,肿腿一拐一拐的,随着轮圆了的鞭子在空里的尖啸,是哑声的吆喝。
花花独自在麦场边捉虫子玩儿,滚了一身的土。老太婆不时扭头看着,且亲切地道:“乖乖儿,不敢到堰边上去,看掉下去了。”
姬发媳妇从娘家牵来一匹马,套在车里。一次车上来,姬发仰面大叉开四肢倒在被滚子碾得柔软的麦秸上,望着老太婆扎手扎脚的样儿,向娘儿笑道:
“漂亮的女人,都嫁进城里,在舞厅跳舞。像你和大姐这种丑八怪,就只好在这野山凹里跳舞了。”
“死鬼,累得要死,还有劲头打趣人。你漂亮,咋不跟个城里女人疯去?”
村里的责任田顾不过来,校长只好领着两个麦客去收打。
秋天苹果摘下来,有三百来斤,没一个商品果,也就没办法卖。给姬老人、校长夫妇、姬杨家各送了一半百斤,所剩无几,娘儿藏在缸里,花花闹时哄哄她。姬杨家栽的那二亩果园是幼苗,还得几年才能挂果。大中专学生不会被分配到农村,高中毕业的姜家兄弟,在山村算是文化程度最高的了,致富路上也总是先行者,栽的果园已初挂果,所以姬发没有给他家送,他们倒给校长夫妇送了些。校长夫妇人缘好,常有山里人给送瓜果、蔬菜、鸡蛋、绿豆、小米什么的。
1990年,果园到正式挂果的时候了。春,花开个如云似雪,人人也心花怒放。
姬杨做了几架三腿梯子,三人从早到晚,爬上爬下,忙着梳花。五十来亩果园,有多少花儿呀,每一朵花都得从手下过,人无不头晕眼花的。武七嬷一到星期天,也喜滋滋来梳花。一把年纪了,又那么胖,在梯子上爬上爬下,竟敏捷如猿。梯子颤颤抖抖,咯吱咯吱直响,害得姬发他们老为她捏着一把汗。
为看果园用,姬发又买了一条公狼狗,与黑子配对,生了一窝崽儿。花花没人照看,便成天钻在狗窝里跟狗崽玩,甚至饿了也爬在母狗肚皮上吮奶。姬发一次看见,心酸道:“好女儿,爹发了财,准叫你活的像个千金小姐!”
花梳罢,又是梳果,忙活个没完没了。有一次大热的天姬发打药中了毒,发热发冷,恶心呕吐,倒没什么危险,就是把武七嬷险些吓死。
这年高考揭晓,录取通知书是寄到固塬镇中的。那几天,校长像只等小鸡出壳的母鸡,耐心而不安地守在门房里。姬小小的通知书寄到,他一看,竟又是清华大学,老爷子都忘了自己是老爷子了,一蹦一跳到家,拉住老太婆就满地转起了圈。七嬷莫名其妙,挣脱他吼:“你疯了?”
校长笑道:“可不乐疯了。我把才气,没传给自己养的孩子,姬杨的弟妹在我这里住了几年,一个个都得了我的才气,小小又考上清华咧。”
“有这号事?天哪,一家子出了四个大学生,两个上清华,天底下哪有这号事?死老头子,别净往你脸上贴金。难道我就没功劳?”
“你是个母老虎。考大学又不是打架骂仗,母老虎有什么功劳?”
“我还是个老狐狸,调教出的孩子自然聪明。”
“你早老糊涂了。”
“你不光老糊涂了,还是个死书呆子。瞧瞧,瞧瞧,越看你越没灵气。”
“人家说,头发越稀,人越灵。瞧我,头发多稀!”
“瞧我,脑顶都秃了。别看我发髻大,那里面搀的是假发。”
“死老婆子,就知道喊!把我都喊傻了。”
“你是在说悄悄话吗?傻了,一对儿老傻子!”
校长借了辆自行车,带着老太婆到姬杨家去报喜。到了门口,老太婆像母鹅一样,迈着尊贵的步子走了进去。恰好兄妹五个都在家等消息。然而,首先从屋里奔迎出来的,是白发皓首的姬杨老爹,摊着两手喊:“喜鹊来了,喜鹊来了!”
校长支住车子,像麻雀一样蹦跳着,乱挥着手哇哇大喊:
“我的孩子,小小考上清华咧!”
“你这臭小子,没大没小……天哪,天哪,我活成人咧!”
“我真是日落西山了,说话都糊涂了呀!”
“不糊涂,不敢糊涂!”
“我叫你老人家孩子,还不是糊涂话吗?”
“你真糊涂了。我是说小小考上清华,可不敢是糊涂话呀!”
“那个不糊涂,绝对不糊涂!”
“哈哈哈哈!”
全家都涌到了院里,人人乐开了花,笑声震天。
这农家,物质贫困,精神可不贫困。
兄妹五个简直狂喜个忘乎所以,手拉着手,把校长夫妇围在中间,又喊又叫,又唱又跳。小小高高的个儿,却只发条子,显得像姑娘一样苗条,跳摆也像风吹柳枝一样好看,兴奋的嫩脸,则美如彩云。武七嬷望着他们,只是傻笑,不知所措,手都没处放。
忽然,姬杨趴在地上,向老夫妇重重地磕着头说:“今天这个特别日子里,容我按传统方式,向大姑、姑夫行个大礼。当年大姑要没有一句供秀珍上大学的话,秀珍就会跟我一样,自动落榜。秀珍挺不起来,别的弟妹也就蔫了。全仗大姑、姑夫的好心,我的弟妹们才有今日的这全面开花!”另四个也跟着大哥趴地磕头。连姬杨爹娘,也趴在了地上。校长夫妇手忙脚乱,一一往起拉他们。拉到小小时,老太婆突然一屁股坐地,激动、幸福地搂着他,叫着“我的乖乖宝贝儿”,号啕大哭。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3:04:47
标题:
[接上]第十章 终上云梦山
随着一声『玉皇大帝到』,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1两黄金。
武七嬷,是许多可怜孩子的人生港湾。她以自己的眷眷深情,在这些孩子心目中,树起了一座爱之丰碑。
芳珍七月份大学毕业时,刘东海本来把她安排在了县中,她却执意要回固塬镇中学。武校长早已感动了她。当初她在志愿表上填陕师大,就是准备还回这贫穷落后的故乡,像武校长那么为人做事。
农历八月十五,在乡里是大节,隆重仅次于春节。十四,姬发就打发姬杨回家和亲人团聚去了。这晚,娘儿把耀州斗盆端到厨房,足足和了二十斤面,然后立在案前,做了个缠龙缀花落百鸟的“大月饼”——俗称饽饽。里面更是千层五花八门,有核桃仁、桂圆、软枣、大枣、柿饼、桃干、果酱、花蜜……凡山中所产,应有尽有。一直忙到半夜,姬发已经二觉醒了,睡意浓浓地喊:“还不睡?”花花也哭了起来。她才熄掉灯,拖着疲倦、沉重的身子回窑。哄睡了花花,姬发笑道:“我也哄哄你吧,怪招人心疼的。”
十五一早,一家人喜气洋洋。娘儿随常打扮,父女却是新装。花花打红铃铛小髫辫,穿千针百线所缝制,如抽象派经典作品那样的百衲衣,两肘下垂着小小的金丝荷包,里面是不知如何得到的冰片等香料,防蛇咬的雄黄,足见她在这家里的尊贵。
花花戴的长命锁,是娘儿陪嫁的银饰打制。这里人即便穷得快讨饭了,女人还动不动就拿出一两件银饰来。据说苗人是远古部落争战中,从这里败走大迁徙到云岭一带的,与这里人的历史渊源相同。只是他们的生活环境更闭塞,更多地保留了先民的特性。苗人女儿的满身银饰,正是这里女儿先前的形象。
这里人,秘宝、家方传媳妇,银饰却外传女儿,女儿再传女儿。所以一件银饰,不知变过多少姓氏,走过多少地方。一件银饰,也就代表了人类的大融合。人类共为一家,本应相亲相爱,和衷共济。
姬发还养了几箱蜂。他戴着网帽,拿着摇筒,摇罢蜂蜜,便到场部接来了祖父。老人带着别人送他的一堆糕点,让姬发去给几个老年护林员去送,说:“你到底是小辈,尊尊老人,没有坏处。”姬发只得抱着花花去了。
七嬷的女儿武大姑娘,因为上班脱不开身,直到十五这天才抱着儿子来给外家送节。她没有七嬷那么刚烈,“路遇横行者”,也“得让步时就让步”,然而形容气派,到底是姬家骨血外传,面不施脂粉自白,人不事打扮自俏,心地也极善良,敦厚可亲,温柔谦恭,活着“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从不争高比低,争强好胜。人说:“你娘贴给姬家的,说到底是你的哇,你还没事人一样。舅舅又跟你娘不是一个爹娘生,世事不亲哩!”大姑娘倒说:“身外之物,给怎样,不给怎样?世事亲怎样,世事不亲怎样?舅舅的舅舅,世事亲,甥舅俩见了面,连问一声也不问哩。别说舅舅跟娘连着骨血,舅舅就是娘路上捡的,也是我的亲人。我要有,也贴给舅舅哩,只要舅舅好。天底下,没有比人情还贵重的东西!再说,我爹娘双全,还有几十个堂兄弟姐妹。舅舅可怜的,无爹无娘,就我娘一个堂姐,我娘不心疼他,谁还心疼他?”
娘儿眼泡微肿,眼白布有血丝,正抱着劈柴要到厨房去生火,狗叫了起来,回身一看,是大姑娘母子站在路边。她眉开眼笑,扔掉劈柴,迎了过去道:“莫怕,狗拴着哩。”大姑娘毕恭毕敬地唤着“舅妈”,又让孩子唤“舅婆”。虽是情理之中,应当如此,但娘儿比大姑娘小几岁,依然有些不好意思,抱起外孙来,又亲又摩挲,疼个不够。
戴着顶上有颗黑纽的府绸面子瓜皮小帽的姬老人,也出了窑洞,陪着大姑娘母子坐在外面葡萄架下说天。娘儿端出一盘梨、桃、石榴放在石桌上,便进厨房去造饭。
像姬家这么民主气氛浓厚的家庭,在固塬是少有的。娘儿一面忙活,一面夸外甥女命大,说:“有个崽儿就是好!”大姑娘高声笑道:“你还生二胎不成?我看把闺女待承好,也一样!我妈就比舅舅好。太外爷,你说对不?”姬老人抽出嘴里的烟锅说:“都好,都好!”大姑娘一撇嘴道:“太外爷不敢实话实说,‘稀泥抹光墙’,巴结舅舅、舅妈哩,怕不孝顺。”姬老人笑道:“你那舅舅的确不是个东西,你这妗子倒真寻不出个不是话说。”大姑娘喊:“舅妈你听听,越说他老人家越拍起你的马屁来了。”惹个一家人大笑。
据“乡土历史学家”们说,固塬原名周原,曾和岐山那边的周原争过一阵子谁是周人积聚力量东伐的根据地,争败了,便更名固塬。但周天子姓姬,所以这里的姬姓老人,仍然固执地认为,周人是从这里起而得天下的,姬老人也不例外。他眼前的事,一转眼就忘,已往从前的事,却历历在目。张口从前,闭口早以先。这阵抓紧机会,向外曾孙女讲起了远祖周武王伐商的传说,白胡子尖一翘一翘,白眉毛尖—扬一扬地道:“早以先的早以先,太老爹的太老爹就这么说:人喊马叫,黄风斗阵,周家大军,从中山咱家门前的山道上,东走了。前头走的是八百八十八匹大叫驴,顶顶肥的 驴上歪着钓鱼不用钩的姜家老太公;中间走的是八百八十八匹马,顶顶膘的马上骑着咱那赤手空拳打死熊瞎子的先人武王祖老爹;”嗦嗦站起,给玄外孙摘了一嘟撸马奶子葡萄又说,“后头走的是八百八十八头牛,顶顶犟的牛上驮着咱那养蚕好手武皇后祖老娘。祖老爹跟祖老娘的大事,是老太公保的大媒。老太公管出谋划策,武王老爹管领兵打仗,皇后老娘管押粮运草。老太公出了八百八十八个环环扣计,武王老爹打了八百八十八回连连胜仗,皇后老娘押了八百八十八石足成好粮,咱的先人,就得了老商家天下。咱老姬家的周朝天下,一共传了八百八十八年……”
大姑娘突然喊:“舅妈,快些来!”娘儿在内诧异地问:“咋咧?”大姑娘道:“太外爷涎水流了一前襟!”娘儿急忙拿了毛巾出来,扶着老人的头,先用小指勾出卷进嘴角的胡子,又轻轻拭掉涎水、鼻涕,给扣上松开的纽子。大姑娘看着,都为自己没有给老人擦拭有些不好意思。再怎么说舅妈跟老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自己却是老人的亲曾外孙女呀。
老人余意未尽,咳嗽了一声又说:“谁闯的天下有咱老姬家先人闯的天下久远?吔——八百八十八年哩!我年轻的那阵,最爱干净。老话而今说不起咧。唉,这人一老,想争气也争个不起!”要抽烟。娘儿接过玉嘴铜烟锅,从那绣着双龙戏珠图样的烟荷包里,勾出一指头烟末子来,轻轻按入烟锅,双手递上。老人吮住,娘儿又擦火柴点着。大姑娘赞叹道:“舅妈好老练!”娘儿不无得意地说:“几十年的功夫了。打小儿,咱就爱侍候爹吃烟。”
不久,姬发回来了。大姑娘站起,问候过,笑向儿子道:“瞧你舅爷,走过来那浪子步,小时比你还调皮捣蛋。他可没少挨过我揍!”姬发弹了外孙一榧子说:“听你妈说话,小辈揍长辈。你长大了,也揍你妈。”大姑娘接过花花,搂在怀里不住摩挲。姬发在石凳上坐下,从口袋里掏纸烟。大姑娘忙从皮包里取出一条猴烟递给他。姬发笑道:“这多年,我口袋里常连几块钱都掏不出来,叫你供烟供茶的。今年果子摘下来,我日子就好过了。你也不宽裕,日后来就来,不用一来必拿东西,自家人没讲究。”大姑娘道:“不过是我的一点心意。只怕你日后有钱了,抽的烟也牌子亮了,看不上我拿的。”姬发道:“哪敢?再有钱,敢在把我带大的人面前摆款儿么?”拆开一盒烟,夹出一根塞进外孙口里说:“汉子,来!”说话间用打火机点着了烟。大姑娘还没来得及 拦,那孩子已抽了一口,呛得直流泪,忙吐掉了。姬发拍着他的头,打量着他说:“长了。老祖宗的后人,又出了一条好汉!”
外孙要抱花花。姬发笑道:“那是你的姨,老辈子人哩。抱哭了是你小子不孝顺!”大姑娘把花花送进儿子怀里,一手护着道:“说他,你小时还不是我抱来抱去的?不知往我身上溺了多少回。”姬发不好意思地笑了,道:“要不咋怎么也在你面前端不起长辈的架子来。”那外孙把花花搂得太紧,花花喘不过气,真委屈地哭了。大姑娘赶忙抱回自己怀里哄着。
姬发嘴馋,说不让外甥女来拿东西,却打开她的皮包翻好吃的。不过是些给老人的甜软食品和孩子的小零食,另外大姑娘和娘儿身量相当,所以裁衣时一剪刀裁了两件,给娘儿也一件。姬发翻了出来,抖开说:“呵,你妗子就爱打扮个花不棱登的,骚扰我!”娘儿羞窘地在厨房门口一手挥着菜刀,一手掖着蓝印花围裙,嗓门沙哑地吼:“鬼,你死去吧!”众人大笑。姬发趁人不注意,骚情、讨好地向娘儿瞟一眼,娘儿毫不客气地还他一个白眼,朝地上啐了一口,抽身进去了。姬发咂了咂舌头说:“臭娘儿,烈火金刚起来了!”
当年来这里时,娘儿把先人相也带来了,供奉在窑里。吃饭时,夫妻俩先把大月饼抬进窑里供祖。姬发大大咧咧的,也不下跪。娘儿则跪地磕了三个头,虔诚地说:“先人,趁热吃吧!家穷,没的好东西供先人,先人甭怪。先人在天有灵,照看着老爹身子骨硬硬朗朗的,跟我们多过些年。嫁到外姓人家的骨血,也平平顺顺的。先人也照看着我们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年年有余。”姬发悄声说:“怪不怪?姬家这一百年死去的人,一个个活着的时候,连自家都照看不过来,死个惨兮兮的!死去倒神了,照看人不说,阎王怕他们不说,连玉皇大帝土地公公财神爷都怕起了他们,五谷六畜钱匣子都交给死人照看了。还是死了神气!”娘儿见他不敬先人,愤愤道:“看我不告老爹,叫捶你!”
姬老人难免有这样那样老年人的毛病,就是不拿过去的框框死套现在,即思想不老僵。再就是常年巡林,要从铺天盖地的林涛声里辨别出盗木贼的伐树声、逃走的脚步声,练就了异常敏锐的听觉,偏听见了姬发的悄悄话,大声道:“不告咧!真话。天地鬼神,老爹急得没法子,才信。啥阴骘报应?老爹一辈子积德行善,不亏人,天地鬼神就亏老爹。老爹辛苦养大的儿子们,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天地鬼神没给老爹留下一个来。孙子也不是天地鬼神给老爹留下的,是这大姑娘的娘给老爹死保下来的。天地鬼神算啥?人才是真的。死人一把土,活人才是真的。我就一气活到奔九十,活到孙辈的孙辈都有了,还想活些年头。这方土养人,我的身子骨硬朗,你们也好,我舍不得走。真身亲眼经看着这世事变了又变,有多乐。”说个一家乐。老人更乐,涎水鼻涕眼泪乐个齐流,道:“上不得场面了,惹人嫌。”大姑娘笑道:“谁嫌太外爷,小心舅舅的拳头。”掏出手帕,仔细给老人揩净。
夫妻俩用方盘将大月饼抬上石桌,姬发即归座。娘儿执刀切开,又迈着轻捷的脚步,出出进进厨房,将一碟一碟的菜布在大月饼周围。菜色味俱全,全是自产。有一碟线角辣子,是汉子们下酒用的。果然娘儿提出两瓶酒来。酒香凛冽。酒杯是粗瓷大碗。
娘儿排饭。姬发将外孙揽人怀里,高鼻尖轻轻摩挲着孩子又细又软的头发。也许这是那对他恩深如海的一双老人惟一的孙辈,姬发由来深深疼爱,只觉孩子的头发,散发着特有的让他备感亲切的香味。
娘儿先老后小,先客后主,分派停当,便拿着毛巾微躬身站在姬老人身后。老人道:“坐下来一同吃吧,又没外人。”大姑娘也笑道:“舅妈真是个老派女人。现在的年轻人,哪有像你这么做媳妇的?快坐下来。舅妈不坐,我这外甥女就像坐在火盆子上一样,咋坐得住?”娘儿只得从她怀里接过花花,在旁坐下。
老人说:“不拘礼,只要乐,难得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姬发举瓶倾酒于老人面前的碗里道:“人都说团圆乐,只要是文明人的活法,我觉孤孤单单在外也乐,就是外面的世界不好闯。”娘儿说:“咋不好闯?外头世界你没闯过?一头闯武宜煤窑子去了,险些没把我娘儿们操心死!”
姬发瞪了她一眼说:“哪壶不开提哪壶!给个麦秸,你就当拐棍拄。小心鞭子!”老人笑道:“你抽得她,我就抽得你。汉子打老婆天经地义,老爹揍孙子越没说的了。我也跟你姐夫学了两句文话,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娘儿斜了姬发一眼,一脸得意洋洋劲儿。姬发故意委屈地嘟囔:“谁家娘儿,像姬家的娘儿?老爹惯得她太不像样子了。孙女惯成了母老虎,小心把孙媳妇也惯成了母老虎!”
老人拖长声说:“山里娘儿,穷家小日子的,正如人说,‘放下面盆端洗盆,离了猪娃是鸡娃,一辈子活得像苦瓜。’不疼顾些,动不动就拳头鞭子,娘儿还活啥味?老爹是忤逆哩,打过老爹的爹。老爹的爹爱打老婆。老爹十七岁那年,媳妇过门了,老爹的爹又打老爹的娘。老爹的娘,自进这姬家门,大声说话也不敢,这一回大声哭道:‘我都熬到做婆婆了,媳妇面前,你还不给我留些脸面么?’媳妇儿也在旁帮着求饶,老爹的爹就是不听,抽得老爹的娘满地打滚。老爹大吼一声夺了鞭子,一折两截,扔大门外去了。老爹的爹又扑过来打老爹,老爹一搡,老爹的爹就坐在了地上,屁股青了好多天。老爹今年九十有二了,打那往后,七十来年里,姬家再没男人敢在老爹面前打娘儿。人说‘恶有恶报’,老爹忤逆一个,倒也好,落个儿孙孝顺!”大姑娘惊呼:“天哪,我就服气太外爷,嘴里老爹跟老爹的爹鼓捣一大串,硬不糊涂。那么大年纪了哇!”老人举碗向姬发:“喝,快喝,痛喝!”爷孙俩便同喝了个碗底朝天。
庄户人苦,庄户人想从苦中解脱,发现最解脱的办法是出一身大汗,于是就有了庄户人的出汗文化——令人望而生畏的酒就辣角,辣上加辣。姬发夹辣角入口,剧烈的辣感使舌头都卷起来,然后喉咙流火,最后胃都微微灼疼了。他吸溜着,额角渗出大汗珠来,痛快淋漓。姬老人也辣得在吸溜。姬发给老人和自己又倾上酒,却把自己的端到外孙嘴边说:“汉子世界,海量才英雄。来,一条好汉,喝!”孩子抿了抿,就赶紧吐了。姬发又将一只辣角送入孩子口中。孩子辣得眼泪都出来了,张着嘴要哭。姬发一拍他小小的肩头说:“是娘儿才尿水子多,才爱叫苦连天,好汉把眼泪往肚里流,牙咬碎也不哭。”孩子嘴张半晌,到底把哭声忍了回去。
姬发道:“真是‘爱叫的羊羔吃奶多’,娘儿爱叫苦,老爹就说娘儿苦,难道汉子不爱叫苦,就真不苦?”老人说:“都该体谅!庄稼人,都苦!”酒沉心热,老人兴起,用筷子轻轻敲着碗沿,仰头眯眼,把男音压抑成不谐调极刺耳的女音,掉牙的嘴里露着风唱道:
唉吔,咱的外头人,
你把苦受咋哩。
正月正过年哩,
你忙活着卷炮仗哩;
二月二龙抬头哩,
你紧活着拾掇使地哩;
三月三桃花开哩,
你远山远水赶羊回来哩;
五月五过端午哩,
你出汗成血赶场子哩。
唉吔——,亲人哪,
回来你裤缝爬满虮子哩!
娘儿不满地说:“苦也苦大半年了,好容易过节,人家昨个熬到半夜,不就图这阵子一家人欢欢喜喜么?老爹倒忆起百年苦愁来了!”老人醒悟,笑道:“是这话,该欢喜。人能活几天?我正觉年轻哩,一晃,就九十来岁的人了。天大的事,大不过一个‘死’字。人生在世,一晃,就两腿蹬直不见人了,愁不过来。莫愁!再苦,自家也要想开些,自家也要看着自家些。大节里,窑门上咋不贴副对联?”
娘儿道:“文绉绉的,谁会弄那个?”姬发笑道:“你也太看不起人了。文绉绉谁不会弄?”老人首先鄙夷地说:“你姐夫也没在你身上少花心血,你把字一个个全当成散弹丸子装铳枪眼子放了。念书就像我这老爷子嘴里嚼着一块母猪肉,只嚼个不烂,还文绉绉哩!白寒窗了十年。趁早打猎去吧!提两只野鸡回来,我爷孙们还能尝个鲜。”娘儿高兴道:“这下你没话说了吧?还是老爹会说话!”
姬发倒真较上了劲,道:“连老爹都把我当龟孙子!我就谄出副对联来,好叫你们服气。”区区语言游戏,姬发岂在话下?他不假思索,就子丑寅卯对道,“听着,上下联:说吃最好这菜。论喝还数那酒。”一面说,一面筷头点着辣角碟子和酒瓶。娘儿笑道:“这算啥?酸秀才,酸秀才,文绉绉是酸味,这菜这酒是辣味,不对味儿。”倒是大姑娘饶有兴致说:“别的不管,字面还对得上,就是平平淡淡没有神来之笔。”姬发奚落道:“呵,你看了几本你爹扔掉不要的书,能比我强多少,就张口神来之笔,闭口鬼去之语了?你干脆之乎者也起来,越对上酸味了!我咋不能呼神唤鬼?还没完哩。听,鬼使神差一句。横批:滋溜——吧叽吧叽。”别人都愣着,不知所云。只有大姑娘伏在娘儿背上,笑个不已。
大姑娘母子要下山了,姬家人送了好远。姬老人被后人们围随着。他年轻时,比姬发还个头猛,还剽悍潇洒。“英雄不说当年”,如今他筋骨肌肉萎缩干皱地像个半大孩子,不时提裤子,擤鼻涕。裤子是姬发旧的改制,前开衩纽子也记不得扣,姬发的旧红秋裤都露了出来。大姑娘忍不住笑道:“真真‘岁月催人老’,不服老不行,太外爷是老了!”娘儿说:“咱们老了,不定还不如老人哩!人都有个老。”说着便给老人揩鼻涕。姬发也蹲下来,给老人束紧裤带,扣好前开衩纽子,笑道:“老爹,你可要挺住哇!再过几年,我成了大款,带你到外面去见见大世界,你就不白活这么大年纪了。”
山里老爷子,人生艰难七八十年,终于成了三合院长者,外屋牛厩,披屋土炕,灶间与牛厩相通,粪臭烟熏,崽哭牛哞。他却在南墙下晒着太阳翘着胡子尖一声长“吔”,然后说:“还想咋么?好日子!”不过姬老人是例外,他这时也笑道:“屋漏天窗的小日子,经不起风雨。山里人,小有灾便成大难,老天仨月不落尿水子,就要为果腹愁断肠。老爹没留住儿子们,不就是这穷家小日子的罪过么?老爹是老了,眼睛还亮堂着哩,也不知道外头大世界的人是个啥活法,就想看看。”老人的孩子气,使他的孩子们越觉他可亲。
姬发少不更事,倒不觉什么。经历了亲人间太多的狂喜迎归和凄惨别离,姬老人对这种淡淡的相见和相别,很觉幸福。大姑娘劝了几次,他才领着小夫妻停步,眼看着那母子俩转过山弯不见了,还久久伫立。
天空闪耀着蓝光,大地则洒着金子般的阳光。路两边,怪树盘虬,奇花芬芳。
到了采摘果子的时候,姬发他们实在忙不过来,只得雇了十几个人。1990年那阵,苹果供不应求,而且价格看好,一斤红富士两块七,秦冠一块四。姬发的果园,正式挂果第一年,就收入三万余元。当时在固塬,年收入上万元的家庭,就算富户了。姬发一下子成了耀眼的富人,连姬杨都惊呼:“我为你喝彩!咱们山里人,能从穷窝子爬出来,太不容易了。”
1991年秋,苹果下树后,在地头堆成了山。客商纷纷而来。娘儿和七嬷也不下地了,烧水做饭,只管招待人。老太婆唠唠叨叨说:“山高路远的,客人能来咱们这里就好,不论生意成不成,都要叫客人吃饱。这也是咱家代代传下来的待客之道。”
姬杨领着几十个雇工,在地头论等分级。姬发则迎来送往,和客商舌枪唇剑,讨价还价,也算是初试锋芒。最后,卖得十万余元。固塬是穷山区,少年这就算是大款了。如果说姬杨的弟妹们考大学全面开花,招得了固塬人的羡慕和推崇,而这些为穷所困的山里人,对暴发起来的姬发,却没有敬意,倒是另眼相看个眼睛贼红。
姬发才不管人们在以什么眼光看自己,只管西服领带,春风得意。好朋友姬杨,当然不会眼红他,只会替他高兴,不过也曾私下警告道:“有钱是好事,你可别把好事变成了坏事。我知道你,容易烧得慌,说不定又要花心肠了,不保还要赌博吸毒。”姬发擂了他一拳道:“人家受了这么多年苦,刚刚熬出头,你就冷嘲热讽。我脖子上面不是分不来好坏的狗脑袋,用不着你教训。青春易逝,快给你找个花姑娘吧,钱有叔叔婶娘给你掏哩。”(第十章完)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3:06:19
标题:
第十一章 姬老人弃世
不名一文,人是钱的奴隶,成天奔波来,忙碌去,都受钱的役使,身不由己。那时姬发老幻想着钱赚一大把,落个自在身,按自己的心意,潇潇洒洒,快活一场。真有了钱,眼前道路无经纬,四顾皆茫然,他又不知走哪一条路,到什么地方去潇洒快活了,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满足感。其实无钱平常,有了钱也平常,“曙色未晓人尽望,及乎天亮也寻常。”
去年果子卖得的三万来元,清理他和校长夫妇欠人的债用去了一万多,果园投资又用去了一万多,所余不足一万。
对于真正有钱的人来说,这当然不足挂齿,但他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多钱呀?激动之余,又惴惴不安,捏在手里就是舍不得花。直到今年,又得了十来万,想想明年只会更多,他才把手松了开来。心里纵有许多浪漫,真要花钱,他却变得极为实际起来。许多农人,积一生力量来建房造屋,这是他们人生中莫大一事。姬发便跟妻子商量,趁着手里有钱,赶紧给家里盖一座小洋楼,免得手空了又干瞪眼。
“手头有钱,心里不慌”,娘儿的心态很平静,笑道:“你这人也太没良心,一有钱先想着了结自己一辈子的事。咱们又不急着回去,盖下谁住?果园年年有收入,迟盖几年又有什么大不了?人家韩信,饿肚子的时候洗衣的老婆子给了一顿饭,成了大将军就带满筐的金子去谢那老婆子。大姐、姐夫养你成人,好容易有了钱,该先想着报答他们才是。他们就那么一个女儿。外甥女一家三口,挤在小小一间宿舍里。里面灶具家具一摆,人进去插脚都难。我问过秀珍了,城里一个两层三间小楼四分大的院子,六万元足能买下。依我,先给外甥女买一院地方,他们住着也宽敞,老两口节假日想在城里住住,也有个地方。凡事理应先紧后慢,先有用后无用,把我们那眼前用不着的小楼放在后面慢慢盖,先紧着给外甥女买一院地方,我觉得好。”姬发不说话,微笑着,好看的花眼睛盯着她的脸,看个不停。娘儿低了头说:“这人怪了。人家把真心掏给你,你倒像是不信?”姬发道:“怎么不信?你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别提有多美。我看着,只想在你脸上亲一口。”娘儿啐道:“人家在正经跟你说哩,你倒不正经听!”
姬发道:“老两口养了我,可没养你。从来姑嫂、婆媳难相处,你跟大姐,既是姑嫂,又是婆媳,大姐脾气又不好,你怎么会对她这么有心?”娘儿道:“我顶平常,不是我有心,是大姐的心肠太好了。她的为人不平常,待我哪点像婆媳、姑嫂?分明跟亲娘一样。女儿咋会对娘没有心?”姬发道:“你既是这个心,正合我的心。钱也是你辛辛苦苦挣的,你要没这个心,我有心也不敢使出来。正好,我今个闲着,不如到县里去跟外甥女说说,让她挑个合适的地方,咱们好给她买下。”
娘儿取来一身黑色西服,让他换上。推自行车出门时,他又道:“这匹老驴,也该淘汰了。”娘儿笑道:“我早知道你想买辆摩托风光。想买什么就买吧,不要心疼钱。”姬发咂了咂嘴唇道:“我只心疼你。”娘儿追着要打,他早登车而去。风把乌黑的头发,吹得飘飘洒洒。
到了镇上,去校长家放车子时,七嬷问:“没事跑县里做什么?”姬发道:“山路,骑着车子费力,想买辆摩托骑。”老太婆瞪了他一眼道:“口袋里有几个臭钱就张狂,不知道自己是老几。”唠唠叨叨,训个没完。姬发知道给外甥女买地方的事,说了她肯定不同意,越要挨训,便准备先斩后奏。
外甥女一家见他来了,欢喜异常。孩子偎在他这个舅爷怀里,没胡子揪,就揪鼻子。外甥女做了几个菜,女婿则提来了啤酒,要与他一醉方休。姬发略喝了几杯道:“不敢醉了,你舅妈派我来有公干哩。”便说了买地方之事。外甥女一听,就坐在床沿上哭了起来。姬发问:“难道你不高兴?”外甥女哭道:“我是高兴哭的。虽说称舅舅,你在我怀里长大,我把你当弟弟疼。你能有如今,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日后路长,我有个难处,不求你求谁?地方就不买了。我们什么时候有了钱,自己买。”
姬发无论怎么说,大姑娘夫妇就是不肯让他买地方。妥协的结果,是让姬发把他们家的黑白电视机换成了彩电。
彩电一下子买了三台,另两台是给校长夫妇和姬发自己的,再就买了一辆“幸福125”摩托。回到固塬,姬发又挨了七嬷一顿臭骂。校长也说:“你有了彩电,把黑白电视机给我们就行了,不该花闲钱。”
果园新雇了两个长工,活路轻松了一些,姬发也有了闲情逸致。云梦山气象万千,他便买了台“松下”相机,乱拍一气。多日下来,就有了几个得意之作:一是姬老人站在朝天峰顶,捋着银须,眺望无边林海的样子。脚边柔弱的小花小草,满铺于地。翠绿的林海上空,飘着一层玫瑰色霞光。一只鹞鹰,正振翅出林向霞。老人那神情,活透出灵魂已与这片绿色熔铸在一起了。另一则是姬杨扮作护林员状,挎枪引狗,在林中警觉四望的样子。身边的几株桦树,也挺立如森林哨兵。虽说还称不上是艺术品,但这个爱好,无疑让姬发的为人,更多了些美的情愫。
这日上午,姬发提了老人最爱吃的饭,来到场部老人的屋子。老人怯冷,大秋天就在屋子中央生上了火炉子,正和几个护林员围炉一面揉搓自种的烟叶子,一面讲古。这一回讲的是周被秦灭,当年从固塬发兵东下的周武王那不争气的后人,又回到故乡的故事。老人溅着唾沫星子说:“前面是一千秦兵,红甲红马;后面是一千秦兵,白甲白马;中间是咱姬、姜、武三家那些丢了先人的货色。赧王没了赤金冠,头上胡乱挽了条丝巾;姜后没了凤头鞋,脚上胡乱登了双丝袜;武相没了玉佩,腰里胡乱缠了条丝带。看热闹的人,挤了一路,都说:‘这三家子的先人下山的那当儿,是布衣, 后人回来换成了丝的,没赔。”’抬头看见姬发,忙收总说,周朝久远,也只八百来年。自古到今,历朝各代,兴盛衰败,都有个运数,谁也没法子万年不败,唉!”
屋内烟叶子的辛辣味浓烈。一只误人的蝙蝠,寻不见出路,在墙壁上乱碰着,发出瘆人的刷刷声。尘土纷纷扬扬落下,都迷了姬发的眼睛。姬发打开了窗,赶走蝙蝠,把饭菜布在老人面前的木墩上,又递过毛巾,让老人擦了手,道:“还热着哩。趁热吃吧!”姬老人捋开嘴边的胡须,拿起筷子吃了几口,笑道:“好吃!你媳妇还知我的口味,菜也烂。日后不要送了。一来回得走五六里,你们都忙。"姬发叹了一口气,道:“这话我们说得都不爱说了,你老人家就是不听。住这么烂的房子,自己弄饭吃,叫我们心里怎么得下去?还是跟我们住一块吧!”老人道:“这多年看林子,把我脾气也弄古怪了,不爱让人侍候。自己管自己,心里舒坦。”姬发知多说也无用,只坐看他吃饭,一声不吭。甘愿孤苦活人的祖父,不知为什么,近来常给他一种不轻松感。
就在第二日,早饭后,经盘龙凹的土路上,林场的那辆手扶冒着黑烟停了下来。开车的小伙跳下车,站在路边唤着姬发。夫妻俩忙出了窑。小伙子道:“快上车到医院去,老人昨夜巡林掉杏树沟去了,这阵还不省人事。”
夫妻俩一下子懵了。半晌,娘儿扎煞着手,拖着稀软的腿,往手扶走去,边走边颤声哭:“亲人,咱的亲人哪!”姬发则变了声朝地里喊:“杨子,花花跟着你吗?”姬杨“嗯”了一声。姬发道:“照看好花花,我们下山了。”姬杨问:“出了什么事?”姬发顾不得回答,三脚两步奔到手扶跟前,只见祖父躺在一个护林员怀里,一动不动,衣服被荆棘挂得稀烂,脸上血肉模糊,白头发白胡子都被血染红了,忍不住哭道:“昨个我送饭去还好好的,今个咋就成了这样子?”护林员道:“昨夜出去,一夜没回来,我们就担心有事。今早大家去找,果真是掉沟里去了。”
姬发抱怨道:“一大把年纪了,叫跟我们呆一处,看门带孩子,就是不听么!”跃上车,抱老人于怀,酸泪汪汪唤,“老爹,我是你孙子。你醒醒,睁眼看看我呀!”老人了无反应。娘儿上了车,跪扶着老人尘血模糊的皱脸,放声大哭道:“老爹,可怜的人,你活了这么大年纪,几时享过清福么?我们不缺你挣的那几十块钱。等你好过来,我们死活也不要你当那个烂场长了。”花花听见母亲在哭,知道出了什么不好的事,也大哭起来。姬杨抱着花花飞赶到路上,手扶已转过山弯不见了。
大路上空,满罩绿枝绿叶。两边坡地上,则是簇簇丛丛的野菊花和累累如玛垴珠子的酸枣。和风徐徐,馥香扑鼻。森林如梦。
老人先被送到镇医院急救。校长夫妇闻讯,慌张赶来。校长见老人伤势严重,便到镇政府去要小车,准备送老人到县医院。老人渐渐有了意识,喃喃道:“呸,要叫我断子绝孙!你糟蹋林子,也会遭天罚的,子孙也不得好活。”七嬷听了,便认定老人并非失足掉进沟里,一定另有原因。
老人终于清醒了过来,睁眼环视着床前的亲人。七嬷忙哭问:“老爹咋就掉沟里去了?准是有人害你。成年捉贼,得罪的人太多,有人只恨你不死哩。”老人神情复杂,多少难言。姬发道:“大姐的嘴,想什么就说什么,不在肚里藏一点点。缺德没良心的人有,又不是偷金子抢大款,不过偷几棵树,谁会缺德没良心到害命的地步?”
望着涉世不深的孙子,老人的神情也单纯了许多。他并不想把事实说出来,以至于给孙子留下仇人。孙子不承认人情有至薄,世情有至恶,心中只有至爱,无有至恨,岂不更好?他含笑道:“真是的,你大姐就爱瞎猜。我老眼昏花的,脚底又不利落,黑天黑地山崖畔,叫草蔓儿一绊,自家掉沟里去了,怎么能赖别人?不敢胡说!这一回,跌得不轻,只怕再回不到云梦山了。唉,我一死,有谁能跟我一样,拼着命保那片林子呢?”姬发道:“老爹真是个老顽固,人都成这样子了,还丢不下那林子!那林子关我们姬家屁事。你这四十来年,只知道管那林子,什么时候管过自家?”老人声音微弱而沉重,道:“难怪你有怨!长这么大,我真没管过你。为这事,我心里一直觉亏了你大姐,也愧对你。”姬发忙笑道:“我说的是什么,你想的是什么?我哪里怨过你?我是说,从今往后,你就把那林子丢开,等好了,三日跟着我大姐,五日跟着我,什么心也不操,只享现成,逍逍遥遥活些年头。”老人百感交集,眼角竟泌出了浊泪,道:“老来,谁不愿享清福?只盼好了,只怕不得好了。‘亲孙子,真金子’,老爹虽没给你操过心,其实心里顶疼你。老爹身上,这阵只觉冷。你上来,抱抱老爹,叫老爹在你怀里暖和暖和,好么?”姬发一下子眼角挂满了晶莹的泪珠,上床盘腿而坐,尽量舒舒服服地抱老人于怀。七嬷,娘儿也泣不成声。娘儿抱了床被子来,盖在老人身上。
老人望着孙子红润饱满的脸颊,红噘噘的嘴唇,只觉可爱,道:“福寿难两全,就怕没福也没寿。老爹奔九十的人了,没福有寿,死也是到时候了,莫伤心。想老爹小的当儿,不知天高地厚,一心想当英雄,而今到头,窝囊废一个,真真可笑。生有五个儿子,个个有英雄气,可惜生不逢时,没一个真成英雄。孙女也天生一股英气,也生不逢时,如今也老迈无用了。如今英雄正逢时,让孙子给赶上了,就不知道孙子有没有英雄气。”姬发含泪笑问:“老爹真不知我?”老人道:“知是知一点,倒是个敢作敢为的。”姬发一摆那厚厚的乌发道:“最老爹知我!”伸出手来,老人也颤颤地伸出手来,爷孙一击手,笑个泪飞。
吴镇长虽来固塬已一年多了,校长却还与其没有过往来,所以先到文书屋里,说明了来意。文书从吴镇长办公室过来,不好意思地道:“武老师,您还是另借辆车吧!政府的车,镇长说他待会儿有事要用。”老夫子脸色铁青,二话不说,大步流星就走进了镇长办公室。镇长在桌后椅上摇着身子笑问:“这不是武老师吗?”校长盯着他的胖脸问:“你到底给不给车?”镇长道:“对不起,我的确有点小事儿。”校长一拍桌子,吼:“你还好意思说出口!你才有点小事儿,姬场长都快死了!车是公车,老人是因公负伤,你是什么事?你天天出门以车代步,老人四十来年为集体在林里走,总起来能绕地球走几圈,生死关头,就不能坐一回车吗?你到底给不给?姓吴的,你别惹恼了我这教书匠。我其实不好惹!”
校长雷霆大震,没有震动镇长,倒把隔壁的企业办主任老原震了过来。不知他向镇长耳语了些什么,镇长才冷笑道:“早就听说你这位中学校长很牛皮。要不是你老丈人因公负伤,你以为你牛皮,就能公车私用吗?”校长也冷笑道:“正是老丈人因公负伤,我才公车私用。我参加工作快四十年了,这是第一次公车私用,还是老丈人因公负伤。”
小车到镇医院,老人又昏迷了过去,姬发轻轻抱老人上了车。七嬷向娘儿道:“不是我说不吉利话,老爹脸上死色都上来了,凶多吉少。只盼没事,防个万一,你家去把该料理的,都料理料理。”娘儿含泪点头。
两天之后,活跃的环保老战士姬长庚,在县医院停止心跳。临到最后,老人像与好朋友告别一样,无力却分明很用力地一握孙子的手,脸上便出现了肃穆、庄严的神情,睁着眼睛,似有什么还丢不下。姬发一连哭求了三遍:“老爹,你合上眼睛吧!”老人才慢慢合上眼睛。
娘儿一回到中山家中,即请姬杨爹领族中几个男子去掘墓坑,又请姬杨娘等几个相好的女人,帮自己赶制寿衣、收拾院落、筛粮磨面。这日,大门外响起了汽车声。娘儿想老人要是有救,至少得在医院呆数十天,这么快就回来,说明已无救了,心里一阵哀楚,流泪与姬杨娘等迎出门。校长夫妇已下了车,娘儿不问,他们也不说,无言相对,都一脸悲戚。
镇政府的小车一把老人送到县医院就回来了,这车是林业局的。武大姑娘随车而来。秀珍因小车挤不下,搭班车而回,还没有到。乡俗,死也要死在家里。如果死在外面,尸体就不能进家门,所以姬老人仍挂着个输液瓶,表示还没有咽气。大姑娘提着输液瓶下了车,随后姬发抱着姬老人也下来了。娘儿忙赶上去抱住老人的腿,泣道:“老爹,你跟我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吗?我是咱姬家正宗的女人呀!祖宗、先人,你该跟我说上一句话呀!”
姬家人,这几天人人狼狈不堪。姬发一直没有合眼,眼泡红肿,眼白布满血丝。大约连脸也忘记洗,脸上满是泪痕,头发也蓬乱如鸡窝。娘儿则头发、衣服上,满落尘灰面灰。
进了屋子,姬发平放老人于炕,拔下输液针头。娘儿打开板箱,取出备好的寿衣来。大家七手八脚给老人穿上。在医院的时候,姐弟俩已为老人擦洗了身体,此时姬发便抱老人于炕沿,七嬷站地拿毛巾仔细地给老人擦着脸,娘儿则跪地给老人搓洗脚,剪脚趾甲、手指甲。然后,两个娘儿一边一个架住老人,校长跪在炕上扶住老人头,姬发执剪,给老人修剪了头发、胡子。老人闭眼睡去似的,安详地任由后人收拾打扮着自己。寿衣是花缎长袍短褂。收拾停当,戴上缎子瓜皮帽,老人像个清朝的遗老。
姬杨爹在那两间没有檐墙的厢房下,支好停尸床,铺上谷草。众人便移尸下炕上床,蒙缎被于尸体上。逝者离去时骑的纸马,娘儿已预先糊好了。姬发拖着疲倦沉重的身子,到大门外焚了纸马,然后提了个瓦盆放在停尸床前,跪地于瓦盆焚化纸钱,放声大哭。七嬷、娘儿、大姑娘坐在他后面地上,也以悲声告知世人:我们的亲人,抛下了人间万事,抛下了我们,走咧!
姬杨爹娘一一劝住。到七嬷时,只劝不住,姬杨爹哭道:“大妹子,你对得住姬家,对得住老人!”硬抱起了她。
姬杨爹骨骼粗大,肤色黝黑,高颧骨,高鼻梁,串脸胡。如大多终岁在这贫瘠的黄土地上辛勤劳作却收获甚微的西北汉子一样,他表情有些冷酷却心地温良。
姬发、七嬷穿上不收边的白粗布孝服,腰系麻绳,脚趿白布鞋,跪地向姬杨爹三叩首,托他主持丧事。两家既是通家之好,姬杨爹便觉义不容辞,只谦虚地说:“怕办不好,尽心吧!”姬发听七嬷说过,自大伯父到祖母,姬家故去的人,因为家穷,丧事都草草马糊,便说:“停丧七日。老爹在我手里,得从这家里风风光光地出去。”校长在旁不容分辩说:“老爹最见不得虚荣铺排。丧事从简,只准停三日。我说了算!”
他在岳丈家,凡事不爱做主,一旦做主,就一言九鼎。姬发虽不情愿,却不敢不依从。
族中有数十男女来帮忙。姬杨爹一一分派活路,或帮厨、或搭棚、或报丧、或接客、或收礼、或搀扶老年吊丧者等等。秀珍到镇上后,便约了芳珍,雇了辆蹦蹦车也赶来帮忙。二人在尸床边大哭罢,父亲就派她们去置办席面用料。娘儿没经过丧事,不知该采买些什么,七嬷口述,芳珍取笔纸记下,二人又坐蹦蹦车下山了。
大姑娘是外人,不必守灵。女主人因要操持内务,也不必守灵。守灵的只七嬷和姬发。男左女右,男跪女坐。孝子跪坐,都在草上。七嬷旁边,放几条长凳,供来吊丧的女人坐。不久姬杨也把花花带回来了。她是曾孙女,戴红孝,也坐在七嬷之内守灵。
族人纷纷前来吊丧。男人多独个而来,在床前苇席上磕三个头即罢。个别年轻人,不磕头,而鞠躬,默立。女人则是手捏帕子,或仨或伍,列队摇摇摆摆,跄跄踉踉,大哭入门,在条凳上坐下,又大哭不已。虽然声势浩大,但叫人总觉她们有装腔作势,来为丧家撑体面之嫌,倒不如那几个只鞠躬、默立的小伙子,叫人感觉严肃、自然一些。姬杨老娘专门在一旁劝女吊客止哭。
姬发逢男吊客来,便陪着磕头。七嬷则陪着女吊客们放声大悲。花花虽不懂事,但已知太老爹再也不会抱着她拿胡子扎了,也哭个不已。看着亲爱的姑姑伤心,又不忍,一面哭,一面跪着用小手给姑姑拭泪。吊客不断,姑侄俩直哭了个嗓门嘶哑。姬发趁一时没人,向七嬷道:“你歇去吧!整天哭,人咋受得了?”七嬷道:“不敢。客来吊丧,连我也不陪,就太不敬人了。客来得越多越好,显得老爹生前有威望,咱们在乡里也有德行。”
翌日早起,守灵一夜的七嬷和姬发,给老人擦罢脸,用锤敲铁铧七下,献饭,哀哭。众人劝住。门外大树上架的高音喇叭,便一遍一遍地播放起了哀乐。于是中山姬姓合族,沉浸在了悲哀的气氛之中。
门额吊着白孝布。门上贴着三方白烧纸。
门边墙上,贴着白纸对联。横批为:仁者爱山。上下联为:两袖清风德生威,半生寂寞苦成林。
门旁一侧,收礼棚的对联横批为:尽心而已。上下联则为:礼轻礼重只管来,情长情短全在心。
亲戚里,大姑娘的丈夫和儿子,带着大花圈,最先来奔丧。死者的女儿及侄女、外甥才送大花圈,姬老人无这种亲属。七嬷和大姑娘为使老人出门时风光一些,原来说好一人送一个。买一个大花圈起码得四十来元,校长嫌浪费,只许母女俩共送一个。
之后,姜、武两亲家的近族要亲,纷纷而来。老车夫领着十二口吹鼓手,坐马车也来了。吹吹打打里,姬家热闹起来。
因为偶有女人被夫家或老人被后人虐待而死之事,所以固塬丧俗里有一项,就是死者必须被可靠的亲属检查尸体之后方可人殓。“女靠娘家,男靠外家”,姬老人的外家,同辈已无人了,下辈只有一个表侄,约五十年没有来往过,虽然给报了丧,却迟迟不到。
眼看天已正午时分,还不见来,姬发便道:“不来就免。难道我死了,还要等我舅舅家来人不成?”七嬷啐道:“呸,甭拿你那狼心狗肺的舅舅跟旁人比。你也是舅舅,我死了,你难道也不去看一眼?当年太老娘在世的时候,两家跟你我来往一样亲,不会不来的,再等等。”终于,门外响起了马车声。七嬷道:“想是来了。”忙领着姬发迎出去。两个少年,正搀着一个白发老者下车。姬发不认得,七嬷一看,正是表叔。姐弟俩跪下,行大礼。老人拉起他们来说:“路上车轴坏了,就给来迟咧。”七嬷道:“我就说准有原因,不会不来的。”老人道:“小的时候,我就跟这小子一样,是姑婆的娘家独根苗儿。你有多疼他,姑婆就有多疼我。别说我还能动,就是不得动,爬也得爬来。”说着便流下了泪。姐弟俩感动地也流下了泪。
到灵床前,老人颤巍巍跪在席上,哭说死者当年如何把他架在脖子上,如何带他去打猎,哀叹:“你这一走,连着我们两家的那根血线,就真断咧!”七嬷和姬发在灵床边草上,哑声大哭。校长好容易劝起老人来,搀着揭开蒙被。老人看着尸体,默然垂泪半晌。
固塬乡俗,即便死者不是被虐待而死,靠山也会吹毛求疵,数落个没完没了。孝子得反反复复赔罪哭求,靠山才肯放话让入殓。若死者是媳妇,连公婆有时都得跪听死者靠山的训斥,哀求宽恕。要是嫌丢人,不请死者的靠山来就入殓,除过姬发和舅舅家那种关系外,万万使不得。乡邻会说三道四,认为死者死得不明不白。即便丢人,这个人也得丢,丢个光明磊落。
女婿孙女婿不在孝子之列,所以校长可免过这一关。于是七嬷带着大姑娘,姬发夫妇带着花花,跪地等表叔数落问罪。
老人转过身来,哭声说:“两家虽说多年没来往,姑婆的后人,我常打听哩。就说嫁到武家的这女子吧,谁不称好?死了的一世好人,活着的也个个好人。孩子们,我没有什么教训的,入殓吧!”照例,孝男孝女们伏地谦虚地哭说自己不好,感恩外家包容担待。不过姬老人始终要强,从没让自己成为后人的负担、拖累,因此他的后人抱怨自己不好并非谦虚,而是觉得他们的确在老人身上没有尽什么心。
吹鼓手奏哀乐。众家来亲,伏地大悲。七嬷起身,铺姬发媳妇给老人缝的绸被于棺底。姬发与族中男子,便轻抬姬老人入棺。表叔给姬老人口袋装上路上用的盘缠,然后蒙上他带来的绸被,次是七嬷的。武大姑娘的绸被,没有进棺,留下以“荫被后人”。
姬发特托姬杨从云梦山采来各种野花,此时满撒棺内,以让这心灵美好的老人,随花而去。哀乐止。众家来客停止哭声,坐席吃饭。有祖外家来客坐的一席,姬发端盘,七嬷布菜。
姬杨爹领人在棺前并放两张方桌,设下灵堂。灵堂后摆着姬老人及其父母、妻子、众儿子儿媳的遗照或画像,灵堂前则是一对纸糊的金童玉女。
姬发和七嬷侍候祖外家来客吃罢饭,仍凡事不闻不问,只哀守在灵堂旁。
校长早已让人给镇中的副校长捎了话去,不许送花圈,不许来人,并说芳珍是以私人身分来帮忙,应以请假计。副校长违心不过,仍带了一个大花圈,与几个校领导赶来吊问。校长大为光火,门也没让进,就让他们带着花圈又原路返回了。
秀珍知姬发好爱体面,自己掏腰包,却以林业派出所的名义,给老人买了一个大花圈。
姬发正为镇政府无一人来心里不平,企业办主任老原骑着摩托,带着一个扛大花圈的小伙子,吊丧来了。二人在灵堂前三鞠躬后,老原便弯腰拍了拍七嬷肩头说:“师母节哀!你也上年纪了,保重身子要紧。”七嬷口干唇焦道:“难得你还有心来!发子,招呼你原哥喝茶。”
姬发起身,领二人到席桌旁坐下,递烟沏茶。老原道:“书记、镇长不能来,派我代表他们。”姬发冷笑道:“哄傻子去吧!你不过出于跟我姐夫的师生情谊,假私济公罢了。我老爹最后几日,镇政府连个狗影子也不来照望一眼,未免有些过分了吧!别说他是因公负伤,就是老病,也是在任上呀。那几日,老爹嘴里没说,心里不知有多委屈哩。”
事实是,老原曾两次向吴镇长报告姬场长去世了。第一次,吴镇长闷声不吭。第二次,吴镇长便不耐烦地道:“他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此时听着姬发的抱怨,他不好背后说领导的坏话,只是笑。又有人来吊丧。姬发便叫来校长作陪,自己跪草去了。
午后两点,大门外鞭炮炸响。十二口吹鼓手,吹吹打打,列队出门。姬杨父子随其后,着常服,一提麦草笼,一端放着香、烧纸和印有“冥国银都”等字样纸钱的方盘。姬发最后哀哭出门,低头弯腰,一步一踉跄。
他们是要去接先逝的姬家众人之灵,回来一聚。别家丧事,穿白戴孝“接灵”的儿孙侄儿孙,总是摆一长串。看热闹的人,无不为姬老人身后零落而唏嘘。
山青水碧天蓝。路边的野草闲花,微香细生。
那些故去的亲人,姬老人和七嬷曾不厌其烦地给姬发讲过他们活生生时的情景,但姬发一直觉他们很虚幻。如今活生生的姬老人也不存了,那些亲人才在姬发的脑海里真实起来。
从姬老人的父母之坟起,按辈分长幼顺序,姬发一一伏地磕头。姬杨父子则跪地以麦草引烧纸钱。吹鼓手吹着《招魂曲》,半圆状围坟而立。
跪伏在七嬷父母坟前,姬发感触万千。姬家正如祖父所说,没有惊天动地的英雄,但祖父也应知,姬家却有太多的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大伯父和那回回大伯母即是。面对父母之坟,想着那正值如花青春的一对人儿,却倒入这地下永不得起来了,少年悲不自胜,伏地紧搂坟土,放声大哭道:“爹、娘,儿子有姐夫、姐姐疼爱,一点也没受可怜,就是爹娘太可怜了。爹、娘,跟儿子回家吧!娘,儿子接你来了。娘哇!”
凄惨的哭声里,姬发的身子剧烈抽动着,像要把那大身子抽成两截似的。老车夫想着旧事故人,吹不成唢呐了,也蹲地而哭。
正是因为有那姬家大爹和大娘动人的爱情,才有了武七嬷活泼的人生,热烈的人情;也正是因为有那铮铮硬汉五爹和温柔美丽的五娘的爱情,也才有了将要让人人称美的姬发的人生。
久久,姬杨父子架起了姬发。他满面尘垢,两眼无神。回路上,姬杨把方盘交于他。他倒扣在头上,抽泣不已。
听着“接灵”的唢呐声渐近,姬家门前鞭炮声又大起,是催娘儿们“迎灵”。于是姜家三姑、八姨,搀着白发苍苍的武七嬷悲哭出门,后面跟着也一身素白的姬发媳妇。固塬风俗,孝子绝不可有外姓,但孝女因为媳妇是外姓,无法绝对,干脆就大杂烩,要是人太少,外甥女外孙女也可充数,所以武大姑娘便跟在姬发媳妇后面。最后面,是秀珍牵着花花。武大姑娘和花花,只戴红孝布,都不穿白孝服,而着家常衣服。
出门上路,约走了二里来远,眼见“接灵”的队伍缓缓转出山弯,七嬷便颤巍巍在路侧跪下,后面的女人们也跟着跪下。从太老爹娘起,故去的亲人,无一不是七嬷亲自送到坟里的。再没有人,能比得上她与他们感情深了。想起他们来,她肝肠寸断,捶着地,哭个气断声咽。
“接灵”的队伍更近了。“生母不如养母亲”,姬发看见七嬷那伤心欲绝的样子,更难受,也哭个撕肝裂肺。众男女的哭声,此起彼伏。
两队相遇,男人停步。吹鼓手左右大幅度摇晃着身子,一个接一个地吹着曲牌,无非是《下河东》等悲壮凄凉之曲。三姑、八姨搀起七嬷来,别的女人也随之起身。两队并为一列,男前女后——女人无论多么辈高年迈,也得从在男人后面,这是规矩。
如果死者的儿孙及其媳妇特别孝顺,接下来死者的外家、女婿便要为其披红。鞭炮响起,校长拿着红缎被面刚要上前,姬族的一位长者却先他出了人群,把一条红缎被面系在七嬷身上说:“大姑娘,族里人都感念你,为咱族里保住了这一门。”族人向出了门的女子披红,这在固塬可是开天劈地头一回。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多少辛酸往事,涌上了七嬷心头。她哭个难以自持,又瘫跪在了地上。姬发回身跪地,紧紧搂七嬷于怀。姐弟俩,哭作了一团。校长也擦起了眼泪。
鞭炮再度响起。“亲不见怪”,校长觉得姬发是自己人,不必多此一举,只给他媳妇披了红。这种场合,理该突出他媳妇。娘儿长长的睫毛上满挂泪珠,哭道:“我不配。老爹没跟我享过一天清福。”校长道:“那是他老人家视林子如命,无心享清福,不怪你。”
人搀起七嬷和姬发,队伍开拔,缓缓进入大门。孝女散开,孝子将方盘置于桌上,在灵堂前苇席上三叩首,然后跪席不起,是要烟茶酒饭侍候恭接敬迎而归的先人之灵了。
唢呐曲变悲为欢,是《合家乐》。姬杨爹侧身站在姬发之内,灵桌之旁。姬杨拿起方盘,从里面端着一个水烟袋、一个烟荷包、一盒香烟、一匣火柴出来。姬发接过,高举于头顶之上。姬杨爹从盘里一一取出那些东西来,献于桌上先人像前。然后是茶三杯,酒三盅,白筷三双,饭菜就出来了。无非是面食蔬菜瓜果做出的花鸟虫鱼,亭台楼阁,山水人物,重美而不重味,都是姬发媳妇和族中娘儿们的手艺。
最后一道菜献上,娘儿出来,坐凳与姬发放声大悲,唢呐声由欢快转哀楚。人劝住,娘儿离去。门外大路上,七嬷那如滔滔流水的哭声便传了进来,是该孝女献饭了。
出门女子献给先人的饭菜,一般是在婆家做好,由女婿用担子挑来,摆在置于街巷的条桌上,供众人观赏之后,再抬入。七嬷没这个心,饭菜花供都是姬发媳妇代做代蒸的。大路上,放着四张条桌,上满摆各式花供饭菜,巧夺天工,精美绝伦。花馍上,还插着各色纸花。校长也入乡随俗,头戴白孝,与七嬷共立于桌后。姬发与吹鼓手列队而出,来迎 饭。队伍在饭桌旁一字排开,姬发磕头谢饭。然后姬杨与七个少年,两两抬桌而入。七嬷哀哭随后,校长跟在她后面,最后是迎饭队伍。到灵堂前,七嬷坐凳而哭,校长跪在苇席正中,姬发跪在苇席里侧。七嬷想起五娘来,声声哭道:“亲人哪,没吃上人饭的亲人哪,活活饿死了的亲人哪,我就是把天下的好饭都弄来,这心也使不上了哇!”姬发突然伏地大哭:“娘,娘啊,儿子孝顺不上你呀!”他现在十万八万斤粮食都能买来,可是于母亲又有何益呢?母亲就是一碗饭也吃不上,活活饿死了哇!
校长也泪流满脸。人将花供饭菜,一一递于校长,校长又一一递于姬杨爹。姬杨爹献在灵桌上。姬发哀哭着,再磕头谢饭。校长在苇席上,五叩首,洒酒于瓦盆,起身。姬发三磕头谢饭,也起身,到七嬷跟前,揽住她,又大哭起来。人劝住姐弟俩,献饭告罢。
娘儿领着族中女人,排出席面来,招待来客吃晚饭。虽然有酒,但因是丧事,无一来客酒醉出洋相,个个一脸肃然。
冥色四合,天上星光黯淡,姬家则灯火通明。孝男孝女们,哭声此起彼伏,是在“奠酒”。这一仪式里,有姑、舅、姨诸亲为姬发一家“搭白”一项。姬发没有这种亲戚,就免了。娘儿身上,则白布系得满满的。花花身上,也有七嬷等给系的三条白布。然后是众家来亲“奠酒”,为老人请吹曲牌。姬发对每一来亲,都要磕头致谢,不知磕了多少头,两腿稀软,膝盖酸疼。直闹到后半夜,方罢。花花虽是嫡系晚辈,但因年幼,便上炕歇息去了。七嬷、姬发,仍一跪一坐在灵堂旁草上,为老人守夜。
天微明,娘儿围裙里兜着一把新坟之土回来,抖于瓦盆里,鞭炮便从大门前向村中响去,是催族人起来送逝者上路。众家来亲在路边条桌上摆下纸斗、柜、钱、鞭炮等路祭,等待丧轿。
族人纷纷而来,一阵忙乱,起棺上轿。
七嬷两唇发干,一声恸哭:“亲人哪,咱留不住你咧!”众孝男孝女眼泪刷地下来了,放声大悲。天地为之动容。
送丧队伍上路了。吹鼓手吹着《送魂曲》,鞭炮声震耳欲聋。
姬族一白须白眉长者,在最前开路,手擎丈余长的引魂幡,上书:天不老地不荒人不死生死死生又入一重天地。惜此天地此云梦山不可无姬长庚今竟无!春蚕丝尽,蜡炬成灰,重造山河之志未竟,奈之若何?奈之若何!!!
姬杨爹端着花供盘子随其后。吹鼓手三排四列,又随其后。之后便是姬杨和两个少年,各举着一大花圈。再之后,便是孝男孝女。男左女右。男只有姬发一人,女也只有七嬷母女俩。老人的曾孙女花花,坐在轿上顶灵。娘儿因要领着族中女人在厨房忙活,哭看着老人上了路,即回。
十六位族中壮汉,抬着丧轿。丧轿两边,系着两条长麻绳,供男女孝子拉轿用。男女孝子,都趿着鞋,腰缠麻绳,手拄柴棍,头上的孝布,也不再拖垂,而是缠着。姬发头上,还顶着瓦盆。七嬷和大姑娘,拽绳在手。姬发一手要扶瓦盆,一手要拄柴棍,只得把绳头挽了个圈,套在肩上。
过祭桌时,众家亲戚焚纸斗、柜、钱,放鞭炮,然后校长和女婿一边一个,垂泪把轿扶灵,别的亲戚则默然随在轿后而行。亲戚之后,是若许扛锨的族人,散散乱乱,竟杂着七八个女人。在固塬,女人为死者之坟添土,还没有先例。
行三里不到,只见路中间正有一堆柴火,在熊熊燃烧。据说死者之魂,看着阳间的亲人,留恋不忍离去,然而一过火堆,死者之魂就进入了阴间,天地之隔,人鬼之别,再也看不见阳间的亲人了。长子或者长孙,要在火堆旁摔碎瓦盆,至于是何讲究,则不得而知。送丧队伍在火堆旁稍停,孝男孝女,众家来亲,悲声大放。三姑凄切地哭道:“太亲家公,自打咱的油馍过门,你就把她当亲孙女一样疼怜。这下咱的油馍,再也没老爹护袒咧!”
待跳跃的火苗小些,姬发摔碎了瓦盆,送丧的人便一个个从火上跃过。姬发和大姑娘,架着武七嬷过了火。几天来的过度劳累,老太婆已快撑不住了。
鼓乐暂息,众人的哭声也暂住,只有七嬷和姬发那压抑不住的哭声,还不时响起。有鸟不怯人,几乎贴人面飞过。空里鹞鹰飞得沉稳、迟滞,云雀则轻快、迅捷。远处,蜃雾里的树林,像炸弹刚爆炸,枝叶不分明,朦朦胧胧的一团又一团。近处,悬崖向路倾斜,已有了裂缝,却万年不倒。悬崖最绝处,有孤松倒挂。那边缓坡处,则是无数枝节盘虬的柿子树,互相交叉,纠缠不清。
山高水长,路时高时低。高时白云一伸手都够得着,低时则若坐井观天。最低处,是流水,银光闪闪。泉水边大石上,有野处山居的人家。烟霞在人家青紫色的茅屋上缭绕 着,闲散自在。
人家旁,小小的坪地里,谷子在迎风微微地颤抖。谷叶上,露珠徒然闪着光,像夜迫不得已离去时洒下的泪。谷穗则沉甸甸的,低垂如女子的留海,同时也是生命行将结束的标志,——果实将把它们累死。
逶迤的送丧队伍,尾刚出了这岗,头又隐入了那岗。时在半崖上,时又在一架飞桥上。景色愈行愈美。这方土地以其气象万千的景象,似乎在向那把生命献给万物的逝者姬长庚,表演着一出名为《万物颂》的大剧。
在白光泛泛,红霞四射的东方天际里,送丧队伍缓缓消失了。绿色卫士姬长庚老人,从此离开万彩交辉的人间,成为传说中的人物了。
没有几个固塬人,觉自己和子孙欠着老人永也还不清的一份恩情债。什么时候,固塬这个小世界,对姬长庚这种人的所作所为,才不再漠视甚至无视呢?
葬礼罢,客人云散。孝男孝女则要在家守到烧了“一七”纸,方可离开。姬发歇了一夜后,便挖了几棵翠柏,植在老人坟边。
生即意味着死,无可奈何,因此人人潜心理中,都存有悲剧意识。只是直面死亡,有人不能从这悲剧意识中超脱,有人却能。所谓英雄,就是能从这悲剧意识中超脱,凛然向死的人。要不怎么会有“慷慨悲歌”之说呢?姬老人最后几天,直面死亡,向孙子所言,尽为慷慨悲歌之言。
浅草平铺的高坡上,新植翠柏下,黄土坟前,雾漫漫里,姬发俯瞰着一片空旷宽敞的平野,久久伫立。蓝天高远,缕云成练,秋风劲峭。那有松柏之骨气却又极慈和的老人,曾以粗糙的大手,给过他多少疼怜爱抚。姬家的又一幕活剧,拉下了帷幕;又一篇关于人生的文章,画上了句号;人间又少了一位可亲可敬的老人;少年富于音韵的心,又多了一个休止符。他泪水潸然。想到另一位极有风骨却也最慈和的亲人,那斑白头发浑脱到几不胜挽的武七嬷,也老之将至,少年的心震颤了。
最轻易的是人死,势所必然的是人死,最残酷、严峻的是人死。最不易的是人生,最匆促的是人生,最珍贵的是人生。
人生这块最珍贵的宝石,少年断不肯将它湮没尘土,而要将它打碎串为粒粒光彩闪烁的项链。只要用心营造,人生就能精彩。
这西北汉子,怆然而挺立于千古高原上,静若松生空谷。死者长已矣,后不见来者,天地悠悠。
阔大辽远的西北,从来就是英雄史诗横空出世之地。
头顶一只雕,秃尾长翼,铁嘴金钩,力礴云天。訇然一鸣,声撼九皋,气吞万里,天地顿成恐怖之色。
一鸣惊人至毛骨悚然,那大鸟即不见于渺渺茫茫。鸣声尚在这千古一人耳畔,千古高原,千古苍天震荡,成千古一鸣。(第十一章完)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3:10:30
标题:
第十二章 更上一层楼
云梦山的镇山虎姬长庚一倒,盗贼便猖獗起来。大白天,林中这里那里,都可听见嘭嘭的伐木声。周围村里的男人,谁要不去砍树,便会被左邻右舍视为懒汉、没出息。连有些护林员,也和盗贼里应外合,趁机占便宜。盗伐事件,由小到大,渐渐失控。
林场的副场长,是吴镇长的表叔。他不过挂名领一份工资,几十天才来林场望一眼,常年只在家务果园。姬老人出事后,不得已,他在林场住了下来,但生怕得罪人招祸,即便遇见盗木贼,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他也私下叹:“乱黄子咧。不得了,不得了!”
照这样下去,不出几个月,云梦山就很有可能成为连绵秃山。不管怎么说,云梦山林场在本县是最有名的,在省林业厅也是挂得上号的。当年人民政权刚刚建立,出现大毁林事件不要紧,现在太平盛世,再出现那样的事件,固塬镇的几位主要领导,恐怕就要身败名裂了。他们不得不数次开会,研究决定谁来继任林场的场长。可是固塬的农村基层干部,责任心不强的他们不放心,有些责任心的又不愿上山。别的事情还可以,惟独要护住这片林,非拼出命来不行。不过是林子,谁愿意为其提着脑袋来负责任呢?
又一次会议上,企业办主任老原观色巧言,建议把林场拍卖给私人。说林场只有属于某人,这人才会尽心尽力,想方设法,保住林子。不管林场属于集体还是个人,只要满山绿色,镇政府都好向上面交代。虽然现在没有这方面的政策,但也没有不许拍卖的政策,所以拍卖也不违反什么政策,是在打擦边球。二则镇政府经费一直紧张,林场虽说属于集体,却从来没有给镇政府贡献过多少资金。当日有姬长庚软磨硬拦,镇政府无法随便砍伐,现在可以随便砍伐了,但大面积砍伐森林,又会造成恶劣影响,而且只要镇政府一动斧子,盗伐现象必愈演愈烈,最终滥伐的责任,还会全挂 在镇政府名上。只有拍卖给私人,镇政府才会得到一笔不小的资金。万一私人保不住林场,镇政府也不负主要责任。
这位不起眼的基层干部说他的建议时,两只小眼睛闪着的光,锐利而狡黠。他算是揣摸透了领导们的心。无论是集体还是个人,领导们对保住那片林子都持悲观态度,考虑的正是要“金蝉脱壳”,让自己别负这个主要责任的问题。别无上策,他们只好采用了老原的下策。于是领导们摇晃着开会常有的那种像刚睡醒似的脑袋,通过了这一会议决定,并决定让“点子稠,办法多”的老原,全权负责云梦山林场的拍卖事宜。
既有了找“替死鬼”的办法,吴镇长每天又是一副失眠的样子。因为心无挂碍,他总是彻夜不眠地打牌。
数天之后,镇政府大门口的墙上,便贴出了一份公告,详细说明了云梦山林场的面积、边界、拍卖底价、截止日期等。人争相围观。
这日姬发媳妇来镇上赶集,见政府门口围了一群人,不知何事,也凑了过去。只见墙上贴着一块字纸,她不认得字,就求一个老爷子给她念念,偏那老爷子也不认得字。有个小伙子,见她不事打扮,朴素纯洁,天然美丽,就献殷勤道:“嫂子,我给你念吧!”她一听,是镇政府要卖林场,由不得动了心。原来没有钱的日子不好过,如今有了钱,又成了她一块心病,只怕姬发让钱烧得寻花问柳,便想不如买上一片林子,把钱花光,就困住那小子了。照例,每来镇上,有事没事,她都要去朝拜七嬷。跟那老娘儿说了会闲话,她便提起镇上要拍卖林场一事,想探探老娘儿的态度。七嬷正言厉色道:“这事我知道。我正要问你,你们的钱,是你管着,还是那臭小子管着?”娘儿笑道:“他叫我管着。”七嬷这才露出了笑容,点头道:“这就好,那小子这山看着那山高,钱在他手里,就留不住。在你手里我放心。捏紧些,不敢乱花。回头在家里盖座小楼,就离了那是非之地,平平顺顺过日子。听我的话,千万别叫他买林子,买不出好事来。”娘儿见她和自己的想法相反,便不敢多说,只笑。
这两个娘儿,同为无知识的家庭主妇,对待丈夫却大不相同。小娘儿的丈夫就在跟前,日夜守着,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她却小心防范,生怕他有外心。老娘儿当年,丈夫在数千里之外,经年不见,纵有外心,她也不得而知,但却永不生疑,只心系丈夫的安危。倒也好,后者的丈夫历尽劫难却一直保持着一个好的心境,因为家里的女人给他保有着一个最后的温馨根据地,他也对她痴心一片;前者的丈夫却没来由烦恼痛苦,因此也就会没来由对她生出不满和敌意来。
姬发媳妇本来以为,七嬷谨小慎微,姬发却胆大包天,这事只要跟他一说,他准会高兴地蹦起来的。没想到回去一说,姬发竟无动于衷,道:“没事就闲着吧!‘心多麦不收’,有这么大一个果园,够咱们的了。再说天天撵贼,我可受不了。老爹撵了一辈子贼,保住了那么一大片林子,死落个无声无臭的,我犯得上像老爹那么傻吗?”家庭大事,自然是男人最后决定,况且买林子娘儿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别有用心,见姬发不乐意,就丢开不提了。老原的办公室倒热闹起来。有二十来位跟着苹果园挣了些钱的农民,欲买林子。他们每人只掏得出一两万元,当然只能买一小片。林场的拍 卖底价是50万,这些人的钱合起来也不够,所以那人选这一片,这人便选那一片,互不重叠,倒也落个互无竞争。
没有竞争,还算什么拍卖?老原只登记,让先别交钱。他还在等来个什么大户,好把林场八十万元一百万元卖出手呢。可惜,他左等右等,这种人就是“干呼万唤不出来”。
固塬那几个开煤矿办水泥厂的人,虽然资不顶债,却有办法挪腾出一大笔钱来。只是他们的钱投出去,首先讲究的是收效快。林场难管理不说,一棵树长成材起码得十数年,周期如此之长,他们可没那个耐心来等。
其间,姬发曾下过一次山,自然要去朝拜七嬷。老娘儿故意笑道:“没听说镇上要卖林场吗?天大好事,我都动心了。你那钱放着也是白放着,不如买上千儿八百亩,我帮你们守去。‘近水楼台先得月’,再怎么说,那林子也是老爹守到如今的,想他们也会给你便宜些。”姬发诧异地望着她,见她一本正经,道:“我当这世上就我一个傻瓜,原来还有一个比我傻的。把钱扔到那地方,跟扔到泥坑里一个样。你要高兴买,我送你几万块钱,不是稀罕那林子,是为买你一个高兴。”老娘儿这才打心里乐了,脸笑个如皱菊,抚着姬发漂亮明净的脸蛋道:“我还当你是傻子哩,真变聪明咧。我是怕你中了邪,买下了那林子,才故意这么说的。孩子,记住我的话,买林子,不光丢钱,说不定还要丢命哩。我死的时候,只要能看到你露着这白晶晶的小虎牙给我笑,我也就笑着死了。我可不愿再给娘家人送丧咧!”姬发笑道:“你年轻时还聪明,老来是又聪明又傻了。你瞧,我手心的血茧子还没长好呢。辛辛苦苦挣些钱,我怎么忍心白扔?我也不忍心拿死来叫你伤心。要死也要活个七十来岁,你一百多岁了,咱姐弟俩同时死,谁也不为谁伤心。”
七嬷不知有多乐,给姬发做饭时,把眉户《梁秋燕》唱段哼个不住。
那些欲买林子的小户农民既无竞争,便以为自己买定了。林场盗伐成风,让几个心急的在家里坐卧不宁,便上山去护自己选定的林子。不料有一人竟被盗贼毒打个奄奄一息,送到医院花了近万元,才保住小命,却成了终身残废。林子还没真正买到手,就落了个人财两损,众小户震惊,无一再愿买。
姬发媳妇又到镇上去时,如实向七嬷承认自己也曾有过买林子的念头,夹着长睫毛微笑道:“你不愿意,也不碍事,只要发子愿意,我准备背着你买。多亏他也不愿意,要不真买下了林子,这可不就把祸买下了么?”七嬷咬牙切齿叫了声“贼女子”,就狠狠给了她一通臭骂,却突然一笑道:“那个人残废了,也真可怜,只是这个事出得好。人不教训人事教训人,我怎么教训你们,也未必顶用。那发子我最知道,没个定性,好跟风,当时不愿意,招不住谁烧两把火,又热了,冷不防就会买下林子。连你都有背着我的念头,他越敢背着我干了。我也早想到了,这几天心里怪不塌实的。这个事出得好,你们这下知道买林子就是买祸了,不用我说。好,想来你们不会再背着我干咧。我放心了。”
拍卖截止日期眼看就到,老原处连过问的人也不见影儿。他可急了,这日干脆骑摩托车径奔盘龙凹。老远就看见盘龙凹土场上人影绰绰,沸反盈天,不知出了什么事。近前停下车,见姬发、姬杨只穿短裤,身上汗淋淋的,原来是在厚草上摔跤玩儿。娘儿、花花、两个雇工,在旁呐喊助威。娘儿笑着点了点头,便要引他进屋。老原道:“好不热闹!待会儿,我也看看热闹。”
姬杨这几年在这儿,身体巳恢复了元气,又成一条既健壮又英俊的青年汉子了。有东海夫妇,弟妹们已不需要他的钱。秀珍多次劝说,他已同意今年年底就不再在姬发这里干了,——秀珍在城里给他找了份工作。主要是呆在山里,很少有跟女孩子交往的机会,城里交往就广泛一些,更容易解决他的婚姻问题。他已经三十岁了,不光家人,姬发夫妇、校长夫妇都对他的终身大事很熬煎。
姬杨个头一米八几,姬发还比他高出一头。姬杨背宽腰圆,膀大腿粗,姬发的腰细了些,却恰到好处,腿也颀长,躯体线条更富韵律之美。两人已战了两个回合,各有一胜,这一回合是决胜负。此时扭扯到了草边,姬发眼看要把姬杨放倒了,却意识到这样倒下去,姬杨的后脑勺肯定会碰到草外硬土上,便松了力。姬杨趁机扑倒了他,用膝盖顶着他肚子笑道:“你输了。服不服?”姬发道:“不服。今天叫你占上风了,明天再来。”姬杨弹了他一榧子道:“明天还是你输。”姬发亲热而粗暴地给了他一拳道:“净让我在老婆面前丢脸!”
穿好衣服,姬杨便和两个雇工下地去干活,姬发则领着老原向窑洞走去。他长腿大步的,老原跟在后面,几乎是小跑着。
窑洞门前,堰畔上丛丛菊花,争奇斗艳,清香缕缕。三只带哨子的白鸽,在空中优美地飞翔着,还有两只在窑顶咕叫。窗台上的玻璃缸里,几条金鱼在游弋。老原叹道:“大兄弟的日子,到底过滋润了!”
在窑里沙发上坐下,姬发让了烟,娘儿沏来茶。老原只闷抽烟,不说话。姬发望了望这位不速之客,也若有所思地抽起了烟,额发半遮住了他的眼睛。半晌,他把头发向后撩了撩,笑道:“我知道你说不出口的话了。林场卖不出去,你进也难,退也难,一筹莫展,就找我这个傻瓜蛋来了。说不出口就别说!我挣这点钱不容易,我大姐也好不容易才为姬家保得一个命根,谁愿落人财两空?倒是我想烦你,镇上街面要有卖的地方,给我通个气儿。老爹说走一抬脚就不见了影,姐夫大姐也上了年纪,保不住哪一天就陪不上我了。趁着他们身体还好,我想在镇上弄个漂漂亮亮的小家,不务 这果园了,做点小生意。挣钱在其次,主要是想老老少少,乐乐呵呵地过小日子。”老原似什么也没听见,一连抽了三根烟,才开口道:“眼看着毁林,难道老人家去了,固塬有社会良心的人都死了吗?”姬发的眉毛弯了弯,轻轻一抖,又展开了,从鼻孔里嗤了一声道:“我还是头一次听人用‘社会良心’这个词。这个词好!社会良心,首先你们当官的应该有。我老爹一生一死,谁关心照顾过他呢?你们当官的先没有社会良心!我就有保这个林场的热心,也冷了。我没有社会良心。林场是我老爹出于社会良心,给社会的贡献,不是出于私心,给孙子留下的家产,我也没有责任管它。你今天要跟兄弟只是说林场,抽几根烟,就请便吧!”
老原生满雀斑的长脸上,神情肃然,咂了咂干燥的嘴唇道:“书记镇长都是走马灯笼,说走屁股一拍就走了。我可是固塬生固塬养的,不可能不爱家乡。出于对家乡的感情,你赶也赶不走我,要走还得等我把有关林场的话说完。这个林场,可是你老爹四十来年的心血啊,你难道连一点感情都没有?”
“孙子对老爹怎么会没有感情?可老爹和林子是两码事呀。老爹是可敬的老祖宗,林子算什么呢?”
“林子也是老祖宗。我不学无术,也知道先是林子从海洋登陆,然后才是动物登陆。况且你老爹比命还看重这林场,你作为他的后人,要对他真有感情,就应对这林子也有感情。我在会上提出把林场拍卖给私人,就想到的是你。你们家的男人,要上战场,准是英雄。林场只有交给这种人,才能保得住。”
姬发眯缝着眼冷笑道:“别跟我说大话。我不是愚公的子孙,不会那么愚的。”老原又脸色阴沉,只会抽烟,半晌无话。姬发闲陪无聊,便说:“难得来,吃了饭再走吧!”老原苦笑道:“又下逐客令了。话不说完,就赶不走我。你怎么像满腹怨气,只会围住锅台转的娘儿?好好听我说话。大话不说,就说小话吧!不错,你是个山里小农,可谁不知你是个洋性子人,好潇洒?你表面看似有些玩世不恭,可跟你交往过的人,谁不知你跟养你的那位说话如打雷放炮的武家老嬷嬷一样,最有温情?我就知道,你原先曾打算带老爹满世界走一走。可惜,这下不能了。不过你还有姐夫、姐姐、老婆女儿呀!难道你就不想带着他们苏州杭州,甚至德国美国走一走?有座漂亮的小洋楼你就满足了?就不想出门开着辆小汽车?可凭果园,大家如今一窝蜂务,不出三年,苹果就会比卖屎还难,那时你干什么呢?做小生意,你得先交学费,况且竞争激烈,你也未必能打下阵地来。开煤矿办水泥厂,你没门。你跟着苹果手头落个一二十万元,在固塬算是个富人了,可敢换个地方换个活法吗?话说回来,云梦山林场对于你,虽算不上人和,却是天时地利。老爹几十年的经验,你不学也知怎么个干法。云梦山有林两万余亩,一亩按五十棵树算,一棵树按五块钱算,这个林场也现值五百万。这还是最保守的估算,一棵树苗都卖两三块钱哩,林场现有价值再扩大五倍,也不夸张。况且森林是绿色银行,树在不停地生长。个人拥有期限是三十年。三十年里,这个林场的价值,不知要比现有的翻多少倍。既没有竞争,买者顶多只一次性掏五十万就一劳永逸了。所以谁肯买这个林场,谁就是有长远眼光的人。危险当然难免,眼前就出了那个事。没有危险,能轻易到你姬发手里吗?天上不会给你姬发掉下个肉包子来。出了那个事,对你倒是好事,越没人跟你争了。人都敢为的事,就像如今务果园一样,肯定没有多大前途。你手头落了些钱,就是当初务果园时,人都不敢为,你敢为的结果。‘无限风光在险峰’么!我就知道你敢为人所不敢为,才来找你的。”
容易激动的姬发,终于沉不住了,血液沸腾,又浓又长的睫毛颤动着,起身抓了一把谷子,到外面去喂那些鸽子。老原知道他动心了,长吸了口满是松香味的山里空气,又长出了口气,便闭上眼睛,头无力地靠在沙发背上。这一番谈话,他可真比干了一天重体力活还觉累。
过了一会儿,姬发却神情颓丧进来,说:“算了吧!我没那个福气。”老原一下子坐端身子,疑惑地望着他问:“又怎么了?”姬发急急忙忙地说:“一下子拿五十万,我可只有去抢银行了。”老原又懒洋洋似要打盹的样子,半闭着眼笑道:“这你就不用多虑了。只要你有心买,钱好办。我跟领导说说,从基金会贷。不过那个明摆的秘密想你是知道的,贷款至少得给领导、基金会的人花几万块钱。”姬发好看的眼睛闪着冰冷的光,哼了一声说:“知道归知道,可羊毛还得从羊身上拔,贷款在我头上就得我还。花不花,花又给谁花,花多少,我得掂量着办。别指望我跟那几个开煤矿、办水泥厂的家伙一个样,我受不了他们那种债台高筑的日子。”老原皱起了眉头,却暗藏着笑容,道:“他们还不是活得很潇洒吗?好啦,随你,你看着办!”
娘儿一面在窑门口拣菜,一面听着他们的谈话。她既不愿丈夫花心,又不愿遭逢不测,便用衣襟撩着菜进来说:“你找死啊!这么大的事,不跟姐夫、大姐商量,你就定了?”姬发一撇嘴说:“大姐那人,还容我跟她商量?只要一开口,她准发雷霆。”娘儿好在琐事上无理吵闹,在大事上人却很朴直,不善争辩,喃喃道:“大姐的心,咱们也得体谅。连命搭上了,咱们要林场又有什么意思?"老原忙道:“一开始,可能难些。只要稳住阵脚,日后就容易了。我是相信发子的。”姬发摘下墙上的土枪,胳膊筋肉隆起,一挥枪说:“我要弄不过那些无法无天的家伙,就不是姬长庚的孙子。算你有眼力!这么吧,买不买,明天我给你话。下去可不准乱说,小心传到我大姐耳里了。”老原走后,娘儿又劝阻。姬发只道:“男人的事,女人少搀和。”便不肯和她多说。
对于姬发的人生历程来说,这可是莫大一事。他在一种麻酥酥、无精打采、思想混乱的状态下,度过了这一天。第二天吃过早饭,他来到镇中学,直奔校长办公室。在个人感情上,他常向好友姬杨倾诉,但在命运大事上,他却总是向校长去说。毕竟,姬杨比起那老夫子来,少了些人生沧桑,显得太嫩了。
恰巧校长一人在。姬发吞吞吐吐半晌,才笑道:“姐夫,我有一个傻想头,就怕你不赞成。”校长道:“坐下说,坐下慢慢说。”姬发在他对面坐下,低头揪着指头道:“姐夫要不赞成,我就不干了。”校长道:“说说看。”
姬发“我”了一声,却说不出口,只望着校长笑。校长道:“有话就说呀!嗨呀,都为人父了,还看我这老家伙的眼色行事不成?”姬发瓮声瓮气道:“我大姐肯定不赞成。”校长道:“她不赞成你的事多,事事都听她的不成?倒是,你最听我的话。做人,不妨出格一些么。你认为对,就去做,不听我的话也行。我又不是圣贤,张口是理,什么都对。”
姬发用手指头在桌面上画着,像个小孩子样只是笑。校长用湿润的目光盯着他,也笑道:“五大三粗,一彪汉子了,在别人面前那么杀伐决断,在我面前就只会傻笑,呸!倒让我想起你爹,虽说是我的长辈,又天不怕地不怕的,在我跟前偏跟你一样,只会扭捏。难道我就那么可怕?”姬发一咬嘴唇,终于道:“不是你可怕,是我的想法没准会把你怕住。你让我把我的傻想法,细细说完。我已经成人了,大姐的话,当然不一定听。你要不乐意,我还是听你的话的。我历来服你。那年在考大学一事上,就怪我不听你的话,没有把握好人生关键的一步。姐夫,我想疯一次,来个二次创业。败了,大不了跟以前一样,回家种那几亩地。”于是便说了自己欲买云梦山林场的打算及买后的好处。
姬发的想法总让老夫子觉活泼而新鲜,也总让他觉有些不切实际。依照惯例,老夫子总要给年轻人先泼一泼凉水,板着脸道:“不能光想好处。一旦买下林场,你就坐在火山口上了。”姬发道:“里山那些人是欺软怕硬。他们怎么不敢欺负老爹?”校长叹了口气说:“说你长成人了,你还嫩很呢。老爹多少难处,咱们不知道罢了。他是个要强的老人家,哪肯把私下的难处说给咱们,让咱们为他操心?”姬发用指头轻轻弹着桌面道:“听拉拉鸪叫,就不种庄稼了?有刺激,活人才有劲头。我不爱四平八稳活着,更不爱像蜗牛一样,用壳子把自己闭塞起来活人。姐夫,就让我疯一回吧!老爹的遗像,我有时看着很慈祥,有时又看着威严不可逼视。我身上流着老爹的血液。谁要我是男人呢?是男人,就该给自己的人生,开辟出一个大战场来。”
校长默然半晌方道:“我不是阻拦你,是让你知其难,知其险而上。先不要让你大姐知道,小心给你搅黄了。好自为之!”姬发激动地把手在空里一抡,打了个响指说:“呵,我怎么有这么一个好姐夫?我就知道,我这一辈子怎么走,只要不走歪门邪道,姐夫都会尊重我,不会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我的。”校长叹道:“凭良心说,我不是个好姐夫。我要是个好姐夫,就会像你大姐样,对你买那林场,持坚决反对态度。话又说回来,我的确也不是那种以自己‘走过的桥比后生走过的路还多’,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以求稳怕变的心理讥笑后生‘冒’的老爷子。后生,就是冒的。不敢冒 风险,胆小怕事,前怕狼后怕虎,那是‘后生老人’,不然就是不伦不类,不男不女的‘后生娘儿’。后生可畏,但那样的后生,有什么可畏的?正是那种小脚女人式点点而行的后生该嗤之以鼻,而不是大步流星的冒后生。话似乎扯远了,其实还是为那林场。‘铁肩担道义’,老人之后,没有人肯保那林场,你作为老人的孙子,只有挺身而出了。不过说到底,我心里还是怪觉难受的,这明明是让你去跳火坑哇!”姬发把手指交叉起来放在桌上,笑道:“我没有姐夫说的那么伟大,不是前仆后继要保那林子,而是要赚大钱。既是为赚钱,我当然知进退,不会为钱搭上命的。姐夫不必难受。呵,这二十来年,我经的是人情,从今往后,我可要好好经一经世故了。做出的事情,有些可能会让姐夫不太高兴。不过我无论做了什么,怎么做,姐夫都要相信我。我还是崇尚姐夫的为人的,不会让自己太世故。姐夫的头发又长了,我给你理理吧!”
二人便步向校长家。校长的脚步声呱唧呱唧的,姬发却脚步声咚咚有力。七嬷一听见脚步声,就知姬发来了。她像个爱俏的姑娘一样,把头巾搭在肩上迎了出来,张口“肝儿”闭口“肉蛋蛋”地叫着。姬发笑道:“七尺大汉了,还这么叫,人听见了不笑死?”七嬷啐道:“爱笑由人去笑,反正各人的嘴长在各人头上,别人管不住。我的宝贝命根肉蛋蛋,我这么叫着亲,我偏爱这么叫。”
进了屋里,老太婆又取梨又化蜂糖水,问:“饭想吃什么,姐好给你做去?”姬发道:“随便。姐做什么饭,都合我胃口,从小吃惯了。”七嬷便扭着胖腰身进了厨房,却隔着门,大声向姬发问长问短,唠唠叨叨个没完。几天没见,她就像几辈子没见他一样。
还在姬发上中学的时候,为了省几毛钱理发费,校长的头发就由姬发来理。天长日久,校长竟养成了习惯,头发非得姬发理不可。有时候,他头发长了,姬发在山里忙,没功夫下来,七嬷催他到理发店去理,他硬是不去,拖着长长的头发,只等姬发来。连七嬷都好笑道:“理发店的女孩子那么靓,还比发子理得好,我又不吃醋,你怕什么?”老夫子窘急地道:“说什么话?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七嬷见他那么大年纪了,还脸通红,忍不住笑了个声震屋瓦。
校长和七嬷一样,心里姬发比自己的命还重要。最疼爱的孩子给他理发,小小的事情,却几乎是校长人生里一个极美的享受。姬发那年轻而柔软的手,熟练地舞动着,精心给校长洗了头,然后刮脸,按摩头上穴位,理发,修剪,最后吹了个一丝不苟的“背头”发型。校长闭着眼睛,任他摆弄,舒服地都快睡着了。发理罢,老夫子精神焕发,像年轻了十岁。
来见校长时,姬发一进镇中大门就赶紧下了摩托,而且把墨镜摘下装入了口袋,那样儿纯真地清澈见底。可午饭后去见老原时,他却把摩托一直骑到了老原房门口,也不摘墨镜就进了房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言多必失”,他话也不肯多说,只说拍卖截止日期的早八点,他来签合同。老原见他终于作出了决定,高兴地一拍他肩膀说:“还是老弟干脆!”说话间姬发已转身出去了。老原又追出去叮嘱:“你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千万别到时有变故。”姬发笑道:“到时再说。这是做生意,没有签合同,我说了一还说二,没有任何约束。”老原望着他骑摩托风驰电掣而去的背影,心里又七 上八下的,骂:“这臭小子,还是没个准!”
有人说,历五千年文明的华夏民族,“谋略文化”已极为高超。即便在没有几个人读过《孙子兵法》的穷乡僻壤里,人们也多谋善计,连真纯明净的大姑娘,辫子一甩,也会心生一计来。姬发在卖苹果时,就和客商玩过“谋略”游戏,现在买林场,自然难免要和镇政府的头头脑脑们玩一手了。
到了那一日,早七点半,昏昏欲睡的吴镇长急欲把手里那块烧红了的炭甩出去,就和文书、老原、基金会的负责人,在镇政府小会议室等着了。早八点,姬发没有按时到。又等了半个小时,还不见影。等人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况且还是些头头脑脑们等一个小农民。人人一肚子气,都拿老原当泄气筒子。老原只会点头哈腰,赔罪认错,一再说:“他一定来,准是家里有事绊住了。再等等,等等。”
吴镇长只得开玩笑打发时间,甚至告诉诸位县城什么地方有“三陪女”可玩。众人才快活了一些。然而都九点半了,还不见姬发来,众人又快活不起来了。吴镇长责问老原:“怎么搞的?说好了没有?”老原嚅嚅道:“说得好好的。他不是那种耍花腔的人,一定是有什么事。”
于是会议室成了对老原的批斗会场,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指责起了他。老原一副哭相,如坐针毡。好容易,头头脑脑们批累了,个个一言不发,只抽烟。会议室里烟雾腾腾,既呛人,又气闷得要命。
原来是姬发打听得仍无人和他竞争,故意迟到。直到十点半,他才慢腾腾进了门。老原如蒙大赦,嚷道:“我的小老祖宗,你到底来了。你再不来,我可要上吊了。”姬发目中无人似的看也不看众人一眼,甩下两句话:“五十万太贵。我不买了。”又扬长而去。
一个小小农民,竟然倨傲如此!吴镇长啪地一拍桌子,瞪了老原一眼,也拂袖而去。老原追了吴镇长几步,却又掉头追上姬发,强打着笑脸,鼓着三寸不烂之舌,说了多少“机会错过了就不会再来”一类的话。姬发不耐烦地一挥手说:“反正五十万我不要。别说机会,将来还不知怎么样呢,说不定是送死的机会。不降钱拉倒!”老原眼睁睁地看着他去了,拍着手说:“真×××,我这个媒人怎么做的?”只得回去跟吴镇长商量。吴镇长昨夜打了一夜的牌,既生姬发的气,又困得要命,腮帮子发青,红眼皮耷拉,咬定一个子儿也不降。
一连五天,姬发只在果园干活,闲了和姬杨他们说笑打闹,不闻不问不提林场拍卖之事。云梦山林场的护林员,则成了没王的蜂。那位副场长,怕毁林的责任最终落到自己头上,向镇政府提出了辞职,并且不等批准就撂下挑子回家了。镇政府只得派了一位副镇长,协同两位派出所干警,上山去控制局面。这位副镇长原是被里山人打点通了的,不过做做样子,其实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两位干警见领导如此,也乐得逍遥了。
第五天下午,老原又来到盘龙凹。娘儿站在窑洞门前堰边,扯着喉咙喊起了姬发。这是个雾天,脚下的果园灰白一片。云梦山诸峰,如从汹涌雾海里露出的岛屿一般。岛屿是以绿色为主的极为丰富的混合色彩。半晌,姬发才从雾海里钻了出来,衣服上满是土,两条长腿松松垮垮的。老原打起笑脸来道:“我算服你了。小小年纪,没想到这么能沉住气!”
姬发也不往窑里请,就大劈开腿站在门前,把手举在腹前翻弄着,眼里闪着耀人的光亮道:“我这一双手,又有力又灵巧,粗活细活,都难不倒我。别说一家老的小的,只那么几口人,就几十口,我也养得起。如今我的日子不就很好么?打破我这种生活,我还不情愿哩。”老原道:“你呀,小小年纪,就暮气沉沉,安于现状了。我是特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来的。”姬发心猛一跳,期待地一望老原,却故意又望着别处。
老原拖长声道:“镇长答应了,给你降两万。”姬发大失所望,明亮的眼光就像子弹一样射在老原身上,冷笑道:“忙得很,没工夫陪你。要是特特来说这话,就请回去吧!”扭身便要进地。老原又气又急,大喊:“臭小子,你×××再忙,也忙不到连说两句话的工夫都没有呀!说说,你肯出多少?”姬发头也不回道:“三十万。”
老原吓一跳,咂吧了好几下嘴唇,才道:“这么大一个林场,你三十万就想买?小子,五十万都太便宜你了。”姬发道:“别说我没有五十万,有也不会出。咱们一句话不提了,你找别人去吧!”真迈开长腿进了地。老原干骂了两声娘,垂头丧气而去了。一路,林子里那刺耳的砍伐声,让他心都碎了。
秋天的树林,气息温香。
云梦山周围各村的人,只盼着拍卖多拖些日子,可怜的老原则和他们相反,心急如焚。隔了一天,他又来到盘龙凹。姬发、姬杨正坐在沙发上说话。姬杨忙起身让座。姬发只在沙发上一挺身子,挪了挪屁股,算是礼让了。老原眼皮肿胀、沉重,用哀求的声音说:“好我的小老弟,行咧行咧,算你牛皮。快跟我下山签合同去吧!”姬发问:“降了多少?”老原坐下,巴结地给姬发递上烟,用打火机点着,说:“十万,了不得咧,四十万买一个大林场!我嘴皮子都快磨烂了。好老弟,别再趁云梦山之危,跟我拿捏咧!”
姬发鼻孔里嗤了一声说:“正因云梦山有危,别人连拿捏也不敢。说过三十万,就是三十万。这么吧,明天我来镇上一趟。你跟镇长说好,要这个数给我,他就跟基金会管事的人都等着。要不肯,就别等了。我下来一见你,就回山上。忙得很哩,没工夫闹这些闲事。”老原有些火了,站起来说:“你没工夫,我就有工夫?又不是为我自己,来来回回折腾,求爷爷告奶奶,我也够了。”姬发道:“那就算了。”老原又忙一团和气道:“说笑话呢。明天一准来,不许再拿捏。”姬发不置可否地一笑,也不送他。
第二日,姬发到镇政府时,吴镇长等有关人员已在小会议室里等着了。姬发笑道:“这么说,三十万可以成交了?”
老原起身迎到门口道:“三十万对上对下,我们都不好交代,——别人会觉我们像吃了黑食似的。昨天我们商量到半夜,决定再降两万。”三十八万元买个方圆数十里的林场,姬发已经很满意了,不过他还要讨价还价,故意扭身就走。老原死死拽住他吼:“臭小子,你他妈好好坐下说话。”又温和地道,“谈生意,谈谈么。”姬发也就顺水推舟归座,询问吴镇长的老家在哪儿,又问基金会主任家的果园怎么样。说着亲热话,就言归正传,唇枪舌剑起来。互相舌战了足有两个钟头,终于以三十五万元宣告成交。
老原拿出早已打印好的合同,姬发原先已看过,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于是笨拙地签字盖章。吴镇长也龙飞风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文书重重地按上了镇政府的大印。吴镇长含笑站起,把自己的椅子向后推了一下,以一种老到熟练的姿势,隔桌向姬发伸出手来。姬发慌忙站起,险些把自己的椅子撞翻,和吴镇长紧紧地握了握手,笑道:“还请日后多多关照!”吴镇长道:“理应,理应。”老原则在姬发腰里恶狠狠地捏了一把,笑道:“好了,这下可把我解脱了!”姬发疼得直皱眉头。
当场便要办从基金会贷款的手续,姬发突然从窗户看见镇长办公室门口坐着一群人,其中有—个花镜用绳子系在光脑袋上的老爷子。细一看,正是里山的村支书能不够。这个能不够为难了祖父一辈子,他有些敏感,便问:“‘老革命家’领人又闹什么革命来了?”老原道:“你也知道,那个能不够,死也不会安分,正领人给镇长静坐示威哩。你就别问了,他爱闹让他闹去吧!”
姬发那光亮的眼睛盯着老原道:“我有些放心不下,别是为林场在闹吧?”老原支支吾吾的。姬发越疑心,便晃了晃有些麻木的腿,走了出去,和能不够并排站在台阶上,斜目下看着他,递过一根烟笑问:“老爹,你的戏真多!这又是在唱哪一出戏啊?”能不够侧身仰头接住烟,抹着那被旱烟熏得白不白黄不黄的一小撮胡子道:“听说你要买林场?甜水沟、清凉山那一带千来亩林,是我们里山的,公告上划到了林场里。你可要小心,这片林子的钱千万不能交。一交,我们就不是跟镇上争地盘了,变成了跟你争。”姬发道:“净脱了裤子放屁!我老爹在世的时候,你怎么不说那片林子是里山村里的?当我不知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这阵趁乱起哄,浑水摸鱼罢了。”能不够露着黑黄的牙齿笑道:“悄悄话明说,集体财产,要得大家得。‘鸟有鸟道,兽有兽路’,你有钱掏钱得,我们没钱就这个法子得,共同致富么!”姬发从鼻子里一笑道:“你倒会说话,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好,我不交那片林子的钱就是。我买下的,可不许你胡使本事。不然的话,我非把你那肉葫芦从脖子上拧下来喂狗不可!”能不够忙道:“那个自然。”
姬发进去,便与基金会的人办了贷款手绪。只贷了二十万,他来拿了十万,钱交老原时,老原道:“还差五万呢。”正打哈欠的吴镇长,大张着嘴,瞅着姬发。
姬发笑道:“那五万,你们向能不够老爹要去吧!合同得改改。甜水沟、清凉山一带千余亩林,有争执,我不要了。”老原忙道:“云梦山林场的界限,镇企业办、县林业局,都存有底子。什么时候那一千来亩林属于过里山村里?那老东西明明是在胡搅蛮缠。”姬发激动地颤闪着花眼睛,如闪电,道:“我不管那些。你们必须把没有争执的林场交给我,否则让他们把那一千来亩林砍了,就别想让我交这五万块钱。”吴镇长一直对自己被这小子牵着鼻子走很窝气,事到这步,该他向自己摇尾巴了,便从座位上站起,英姿勃勃地在会议室走着,把皮鞋后跟踏得咚咚响,突然站住,眼光严厉地盯着姬发,声音冷冰冰地道:“合同既已签字,林场就属于你了,他们要砍了林,就是你护林不力的责任。他们还可以说有两千亩属于他们村的,难道还要镇政府再退你五万么?你现在不交这五万,就是违约,我们可以控告你。”
姬发饱满湿润的嘴唇发青,微微哆嗦着,以茫然的目光,打量着吴镇长。他的神态,的确表明他对自己怎么护林,漠不关心。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就这个样子了。林场一抛出手,他就万事大吉。姬发的目光,又落在老原身上,苦笑道:“我今天真不该来,鬼迷心窍了。这一来,才知道掉入了泥坑里,再也别想拔出来。‘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算什么呢?傻瓜蛋一个。我老爹护林就难,但这个大院子的人,还是一定程度支持他的。看来,我远要比老爹难,这个大院子的人,不支持我,还要与我作难。控告就控告吧!这一千来亩林的争执,是在我签字之前里山村里的人就提出来的。你们没有解决,签字时也没有事先告诉我,我不负这个责任。什么时候你们解决这个争执,我什么时候再根据情况交这部分钱。至于日后里山人还跟我有什么争执, 当然是我自己解决。只是眼前这个争执,你们休想脱了干系。你们可以告我,难道我就不可以告你们?大奸似忠,老原,你可真是滴水不漏啊!你对我姐夫、姐姐毕恭毕敬的,我还以为你真在为我呢,现在突然觉你是设了个陷阱,让我这不知世故的小年轻,糊里糊涂落进去了。唉,便宜不好沾,我真×××太聪明了,还以为这一笔交易下来,就成百万富翁哩!”老原早已张皇失措,哇哩哇啦地大叫道:“你疯了?吴镇长怎么会不支持你呢?那不过是你太冲了,他一时的气话。合同上明明白白写着,林场的所属权,还是镇政府,你不过是保护、开发、利用权。镇政府是跟你捆在一起的。镇政府要不支持你,林子真被毁了,谁也别想逃脱责任,包括我这个企业办主任。你把我想哪里去了?我要那样,还有什么脸见武老师和师母?别叫我啐到了你身上,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别人都不欢而散,独老原还留在会议室。待了一会儿,他像个说是道非的女人一样把嘴凑到姬发耳朵上悄声说:“刚才人多不便,我没法跟你好好说,你别生气。说句心里话,你不交这五万元是对的,不过以那种态度跟吴镇长说话就不对了。这么吧,你在宏园饭馆要一桌饭,缓和缓和你和吴镇长的紧张关系。回头再……”姬发一把推开他的脑袋,两道豪放的眉毛一耸说:“坐端说话!鬼鬼祟祟的,让人看见,倒像咱们在商量什么阴谋诡计。”老原拿报纸在他脸蛋上拍了一下,坐端身子,依然悄声说:“打开天窗说亮话,对于吴镇长那种人,发展不是硬道理,钱才是硬道理。你跟吴镇长再讲道理多也没道理,给钱就什么道理都有了。水泥厂厂长那些人为什么吃得开呢?吴镇长为什么那么不知疲倦在牌桌上忙呢?还不是那些人借牌桌在给他送钱么!据我所知,你老爹能一定程度得到镇政府的支持,私下也做过些小手脚。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不花钱不行。‘水至清则无鱼’么!回头我把吴镇长、基金会主任邀上,咱们打一阵子牌。你不多输,每人输给五千元就行了,我除外。我敢保,你那没交的五万元,吴镇长大笔一挥就勾销了。你没输反赢着哩。日后你就这么跟吴镇长拉扯着,不愁他不出面替你打击那些盗伐者。你让他撤能不够的职,也很容易。能不够不就是靠钱让领导包着他吗?老弟,你年轻无知,别提私底下有多黑哩!”
姬发看了老原半晌,笑道:“你对我姐夫、姐姐毕恭毕敬是假的了?”老原忙道:“胡说!我从心底里敬他们。”姬发—沉脸道:“那你为什么教我背叛他们呢?我是他们教养大的,可不愿让人指着脊背骂。我倒相信你没有坏心,可这事上,你利用我年轻无知,贪图便宜,明明把我诱到陷阱里去了。所以你要我送他们钱,不合我的为人不说,我也不敢再领教你的了。降了十几万,不是领导有意,是我争下的,我也没有必要感谢他们。本来,今天字签了,我是想请大家吃一顿,庆祝庆祝,现在也没这个心情了。我手头差不多已光光,林场一到手,就要给护林员开工资,还有别的种种费 用,不知钱要从哪儿来哩,我一分钱也不敢乱花。”眉宇神态,一股子逼人的倨傲气,“不光现在,今后我也不会用钱来买政府大院支持的。不是贪官,不给钱他也会支持。是贪官,给钱只会把他的胃口越吊越大,钱给少了,他就不满意,就会给我制造麻烦。贪官是喂不熟的狗!我已经走上了这条路,我就不怕。明天再说明天,要发生什么,就让它发生吧。我宁肯碰个头破血流,也要叫贪官在我这里‘英雄无用武之地’!”
校长清高人格对这少年长期的潜移默化,终于显示出来了。从此,他将走入越来越开阔的生活场景,也将用越来越开阔的眼光,关注和审视自己的所作所为。
下山时,他已经决定即便一分钱不降,今天他也要在合同上签字。的确,就是五十万买下这个林场,也是沾了个大便宜。当时他望着即要为自己所有的苍茫林海,骑在摩托上飘飘然如驾云乘雾。然而上山时,他却跟个没了魂的人一样,一路什么也视而不见。不知哪个缺德的家伙,给路中间扔了斗大一块石头。摩托突然撞在了上面,后轮子腾起,斜着倒了下去。轮子空转了一会,便熄了火。姬发则被甩下了坡。
路边的坡先是一段缓坡,然后便是悬崖百丈。缓坡上的草,有半人高。姬发从草里不可控制地向悬崖滚去。多亏崖边有一丛灌木,挡住了他。灌木丛被撞断了。他死死抓住了连地的灌木断茎,才停止了滚动。落在了柔软的草上,倒没受伤,就是疼痛难忍。他微微抽搐着身子,侧头一望,眼前深渊无底。一股寒气,透遍全身。他忙向上爬了一段,似乎透不过气来了,伏在草上,大张着嘴拼命地呼吸着空气。半晌,他肩胛骨剧烈抽搐着,发出了一阵狂笑,突然又变成了放声大哭。也只哭了两声,就止住了。他为自己那不成人样的笑和哭感到可怖,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静静地伏在那儿一动不动。
四周是一片死沉沉的寂静。
他确信自己没有疯后,便整理着那纷乱的思绪。什么都在他心目中,变得滑稽、荒唐、可笑起来。当年云梦山林场遭劫,大爹、大娘搭上了性命,可敬的老爹,在这洒着儿子、儿媳鲜血的土地上,苦守四十来年,终于又把这连绵山丘守望成一片葱绿,当有多可歌可泣,却落了个无人喝彩的结局,岂不滑稽、荒唐、可笑?今自己本为发财才买这片林子,却“人算不如天算”,十万血汗钱手里没暖热就不见了,还背了二十万的巨债,最终又能落个什么呢?看来跟老爹是一个样子。自己的人和事,岂不也是笑话?
基金会是二分一的高息,贷的那二十万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唉,他真是自寻烦恼,自找负担!
他满腔的热情,冷却了。如被衙门的老爷打了一百大板子,他只觉无比痛苦、沉重和失落。想到来日,他甚至有一种“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感觉。
一个过路的老娘儿在路边喊了起来:“出事了。快救人哪!”他这才一惊,忙爬起身上了路。因为情绪太激动,竟结结巴巴的,道:“命……命大,没事!”
检查摩托,并无大损,只是灯被撞坏了。要说是不幸,又是大幸,人没掉下崖去。痛快和痛苦,前面都是一样,要痛的。说不定这个林场,还会给他带来好处的。他又来了点精神,脸还煞白,却向那好心的老娘儿顽皮地挤了挤眼睛,踢了摩托一脚,伶牙俐齿地道:“铁骚货,你寻石头亲热,险些把哥们的命搭上。”
老娘儿笑了。姬发也向她一笑,跨上车,身子微微向前探着,踩动油门。于是车后飞起一道黄尘,不久便回到了盘龙凹。
娘儿见他一身土,忙问:“怎么了?”
“栽了!”
“叫你小心小心,你骑车总跟疯子一样。”
“栽一回就不疯了。‘吃一堑长一智’么!”
“字签了么?”
“签了。”
娘儿用尘甩给他甩净了身上的土。他便进了窑里,哭丧着脸坐在沙发上,闷吐各式烟圈、烟棍、烟球。烟棍打烟球,烟球投烟圈,烟圈套烟棍。忽然,一股细长的烟流袅袅而出,是他在长叹息。
娘儿进来见状问:“这又是怎么了?莫不成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姬发张了张口,却不知怎么向她说,只沙声道:“受刺激了!先别问,等我静下来后好好跟你说。”
姬杨从地里回来后,又问,姬发脸色阴郁道:“脑子很乱,一时说不清,晚上再跟你细说。下午我就不地里去了。”
往日的饭桌总是喧闹的,今日的午饭却吃得极沉闷。饭罢,姬杨领着雇工下地去了,姬发则倒在炕上蒙头大睡。
半下午,娘儿突然慌慌张张进来说:“大姐来了。气容不对。她怎么这么快就知道呢?反正纸里包不住火,她迟早要知道,非有一场凶发不可。不管她多凶,你千万别跟她顶嘴!”姬发慌忙下炕,道:“没听她话,就够她伤心的了,我怎么忍心顶她的嘴呢?放心,我就是个杀人犯,在母亲一般的大姐跟前,胡子白了也是个老乖乖儿。”
今天的那种上当受骗或者是中了人圈套的感觉,使他更爱武七嬷。那老娘儿骂他也好,打他也好,都是因为至诚的爱,从来不会别有用心。他这一次没有听她的话,真是一个大错。唉,也只有将错就错了!
夫妻俩恭敬迎出。只见那高个胖身的老太婆,袖子半挽,威风凛凛。姬发笑问了一声,不敢正眼看她,脸又变得煞白。武七嬷不理,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飘飘然的大裤角呼呼作响,大踏步走进了窑里,盘腿坐在沙发上,喘着气。姬发跟了进去,垂手站在一边。娘儿端了一盘苹果进来放在茶几上,姬发才敢在七嬷脚旁蹲下,从皮带上摘下腰刀,仔细削着苹果皮。
娘儿不自然地笑道:“大姐怕还没吃饭?我给你做去。”七嬷那粗浑的老年女声,带着铮铮的金属音,冷冷道:“吃不下去。够了!”
恨里饱含着爱。姬发因这爱对自己惹她生气很难受,听着她的话,如被抽了两鞭子,身子微微抖着。他想让孩子来缓和缓和气氛,便强作欢笑道:“花骨朵呢?成天喊着想大姑。大姑来了,她倒不见个踪影儿。”娘儿忙出去找花花。姬发削好苹果,插在刀尖上,举给七嬷,说:“生气也要吃。大姐,吃个苹果吧!”
他越这样,七嬷越疼他。越疼他,越怕失去他,越为他买了一次又一次给姬家带得灾祸的云梦山生气。不接苹果,扭着头,也不看他,愤怒地拧着眉毛。她越这样,姬发越对她爱自己的真诚感动,鼻子发酸,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娘儿领着花花进了窑里。花花叫着“大姑”,飞跑过来,一头扎入七嬷怀里,亲昵地磨来蹭去。老太婆疙疙瘩瘩,像鞋底一样硬的手,紧紧搂住孩子,用几乎和男子一样粗重有力的声音大哭道:“你爹把你丢给我咧。我拉扯了他,还要拉扯你哩。苦命的心肝,我的命根哪!”花花一愣,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至亲的大姑伤心,她就伤心,也哭了起来。
窗外的天空,是冷冷的蔚蓝色。老太婆银色的发髻,也 闪着冷光。娘儿害怕地向窗外张望着。老太婆的哭声听来真刺心。
姬发的长睫毛上挂着两排细碎的泪珠。几乎是跪在了老太婆跟前,强笑道:“大姐这是说什么话?怎么咒我死呢?”七嬷照脸啐了他一口,哭道:“是我咒你死么?是你在自找死。我爹为林子死了,老爹也为林子死了,你还放不开林子。你不是自找死是什么?”姬发道:“大爹我不太清楚,老爹我知道,你说是人害的他时,他训你尽瞎猜胡说。这家人的死你经得太多了,都成惊弓之鸟咧。”
娘儿站在他后面,用胳肘戳了戳他后脑勺道:“都是咱们不好,你别跟大姐顶嘴。”七嬷白了她一眼。她像躲避巴掌似的,往后一退,险些被地下花花的玩具绊倒。七嬷紧咬牙齿半晌,紫涨着脸道:“你倒会在我跟前卖乖献好。你好,他钱没掏出手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早早跟我说去?你的嘴叫针纳着?你的腿叫绳子捆着?这阵倒在我跟前充起好来了,呸!”
姬发用眼圈镶着亮晶晶泪珠的眼睛一看娘儿说:“迟早也得跟大姐好好说清楚呀。”又向七嬷,“我们这用姐夫的话来说,叫做善意的欺骗。还不是怕你老人家生气伤身子么!”七嬷怒冲冲道:“我不要你们的善意。够了,免了!”娘儿道:“好么!我说你别多说话别多说话,你偏要说,越说大姐越生气!”七嬷肥硕的屁股在沙发上一滚,冷笑道:“看把你贤良的,你原先不是也准备背着我买林子么? ‘单丝不成线’,这下你们夫唱妇和,做出来了!这是在招祸哩,你还落了个贤良的名声?呸,我把你个祸水子,妖精!”说着又哭了起来。
两口子深深地把头垂下,不敢再说什么。半晌,七嬷泣道:“老爹说不是人害的他,你就信以为真了?你不想想,老爹要说出了真话,你那脾气,能善罢甘休吗?老爹忍心叫孙子为他要死要活吗?我怎么才能叫你懂他老人家的心呢?里山那几个村里,早以先整村的男人都是刀客,杀人不眨眼,咱们家,偏又尽出些死不认输的烈性男人。‘两强相遇,必有一伤’,你在这云梦山,又是外来户,也没有通天的本事,‘强龙按不住地头蛇’,到头来,伤损的只会是你。再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明枪好挡,暗箭难防’,他们用毒药毒死你的鸡呀猫呀狗呀都是小事,万一花花在路上玩,被他们哄去害了呢?就是大人走路,他们躲在林里照脑瓜丢石头,你们防得了么?防了今日,防不了明日,你们要守林子,天长日久,必有一天要出事的。要是为了钱,多少钱能买回性命呢?说好听点,为干一番事业吧!你想想,老爹才去了几天,别人眼里就跟这世上没有过他一样。他干这一番事业,没落个身败名裂,还算好。只怕你们就未必,到头来,说不定还要落个臭不如一堆狗屎哩!”姬发抖动着睫毛讪笑道:“大姐可真会危言耸听。我知道,你恨不能把我含在嘴里,谁也不让碰,碰就拼老命。你要能少疼我些,对你也好,对我也好。”娘儿忙扯了扯他的头发。
七嬷抹了抹眼泪,叹了一口气道:“我也想不疼你些,自家省心,也不招你厌。可怜我姬家,落个独根单苗!你娘要留下两个小子,我在你身上操的心也就少一半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事为好。孩子,听了我的话,只务你的果园吧!”姬发道:“晚了。合同已签了,钱已交了,想转卖给人,也没人要。就是没人要,才到我手的。我们家没靠山大树,我又不肯逢迎巴结,好事不得到我手里。大姐,反正抽身退步晚了,就让我干下去吧!我就爱干别人不敢干的事,别人以为我干不了的事。有几个人看得起我?我就要让人不敢小看我!”
七嬷不认识似的打量着他。身上筋肉坚硬如生铁,长圆脸饱满光润,剑眉透着英气,花眼睑下的眼睛里,放着真纯又空灵的光芒。难道这就是当日吮自己奶水,冷不防就溺到自己身上的那小崽儿吗?就是他。可当日他对自己百依百顺,现在却不听自己的话了。其实现在的他更让自己疼爱。老太婆又叹道:“姬家的男人,个个又壮实又好看,又精悍又能吃苦,这就该够了,老天太偏心,还要他们个个爱逞英豪,走路也要趟出一股黄尘来,唉!太好,也就坏了。我跟着你姐夫,也知道圣人讲‘中庸之道’,不求比人差,也不求比人强。”理了理姬发垂及眉梢的一绺乌发,又抚着他脸蛋说,“孩子,抽身退步还不晚。我去求求你东海哥,让他跟书记镇长说说,把林场退回镇政府算了。你是个好孩子,要听姐话哩!”姬发微弯上身,任七嬷疼抚着,半晌方说:“镇领导只恨把林场扔不出去,怎么会收回呢?我今天还把镇长得罪下了,越不可能。我已骑虎难下,不必费那个心,也是白费心。”
七嬷又向娘儿说:“好闺女,我知道,只要发子平顺,多少钱你也不会心疼的。万不得一,那几十万元,权当扔了。林任由人乱砍滥伐去,你们好好务果园,慢慢还贷款。我老两口帮着你们还。”娘儿点了点头说:“钱是个啥,人最要紧。”
姬发笑道:“二分一的高息哩。凭咱们过小日子来还,利滚利,越还越多,还到死也还不完。”七嬷道:“好孩子,活人,龙门能跳,狗洞也可钻。只要你能活成个老爷子,一辈子背债就背债吧!”姬发一仰头说:“笑话!我绝不肯把人活成狗。我知道活人不轻松。要活人,我如今算是推着碌碡到了半坡,一松手就会被压烂。活狗倒轻松。可我宁肯烂活人,也不肯好活狗!”
七嬷突然跪在了地上,不成腔调地哀求:“小先人,我求你了,你千万听了我的话吧!"把白发苍苍的头伏在地上,满是皱纹的额不住磕着地。花花又吓哭了。姬发忙拉住七嬷的臂道:“别用这法子逼我,大姐!”娘儿跪了下去,泣道:“大姐,你快起来,好好说话。”七嬷哭道:“他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姬发强把她抱坐在沙发上道:“上一回,就怪你—闹,我没去参军。我要参军,会有今日这事吗?这一回,任你怎么说怎么闹,我认定了的事,决不改变。我要独立做人!”娘儿道:“好好跟大姐说话。”姬发斩钉截铁道:“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就这话!”
老太婆脸上的神色,聪明、机智、凶狠。她本来一肚子气,却想来想去,觉得发火不能解决问题,姬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于是讲了方法:先声夺人,然后讲道理,最后哀求。然而无一奏效。老太婆忍无可忍了,勃然大怒,跳了起来,抡起长满老茧的手,就给了姬发几大巴掌,“啪啪”声如劈柴一样干燥。她气喘吁吁道:“今日你怎么了?今日你还能人模人样扎在这世上,就是我当日没错。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林场,就不得好死!”姬发捂着脸,气得脖子上的筋都凸了起来,又不敢发怒,只道:“手不轻些!打这么重,手就不颤?这话也说得出口?太毒了!”
老太婆还要打,手却真颤起来,举在半空里,到底没有打下去。她的嘴角很痛苦地绷得紧紧的,半晌才道:“不是我的话毒,是非到这一地步不可。我不预先给你说清楚,才是我心毒呢。我再跟你说清楚,你要林场,就是不要我这个大姐了。我可不愿养了你,还得给你送丧。”姬发跪在地上搔着头,沙声道:“由你说吧。话怎么说,你也是苦口婆心,也改变不了你是我最敬、最亲的大姐这个事实。”娘儿则跪在他后面笑道:“到了这阵,你还油嘴滑舌的!大姐,再打他!把他像小时那样,脱了裤子打屁股。”姬发吭地笑了。
七嬷瞪了娘儿一眼,娘儿忙咬紧了嘴唇。七嬷逼问:“你还是不听我的话?”姬发道:“大姐,我认定的事,必做不可。不前忧,也不后悔!”七嬷站在他前面,挥着拳头吼:“狼才是你大姐!从此不许叫我大姐!”
姬家的男人,生就这种可死不可征服的脾气。她无可奈何了,颓然、疲倦地倒回沙发。到这时,她才感觉到,走了二十来里路,两腿酸疼。
夫妻俩不敢再吭声。半晌,七嬷抹泪道:“要知迟早是伤心,当日我就该伤心一场,任你被你那妗子抱去,是死是活由命去。够了,够了,永不许叫我大姐!我长你些岁数就是姐,这姐听起来中耳,算起来不便宜。好,好,从今往后,你甭上我的门。我也死不上这云梦山来了。‘眼不见心不烦’,我的兄弟,今日死了。我没兄弟咧!呸,呸,牙狗、羊羯子、狼崽子!”说完起身,大肚子若衣襟下有一个充满气的皮球在滚动着,出门而去。
夫妻俩跟出。看着她驼着背,脊背上如负着一座山走路的样子,娘儿老大不忍,道:“你真狠心,就让她窝一肚子气走了么?快追上她,给她赔赔罪呀!”再怎么说,姬发的肉躯是七嬷的奶变的,他怎么忍让她伤心呢?可他没有办法不让她伤心。他的心也如针刺,噙着泪道:“让她走吧!这阵在气头上,我无论怎么说话,她都要生气。等过些日子,她气小些了,我再给她回话赔罪去。兄弟还是兄弟,姐姐是没法子不为兄弟牵肠挂肚的。小的时候,我是个淘气王,她没有一天不刮拉我,可只要半天不见我的影儿,她就心慌意乱了。我呀,她是见不得离不得!她管不住她,还得认我这个兄弟。倒是,哪有姐姐任着脾气臭骂兄弟媳妇的道理?让你跟着我受委屈了!”娘儿哭道:“我有啥委屈的?她那个样子走了,我心里不知啥滋味。别说训了我几句,就是打一顿,只要能叫她稍微出出气,我心甘情愿。”姬发看着妻子,口不说话而眼说话,分明柔情似水。
迷宫一般的云梦山,大山抱小山,大谷套小谷,九沟十八岔。饱经风霜,受尽磨难的武七嬷行在山路上,如把襁褓中的婴儿丢了一般失魂落魄。风吹得空气里充斥着浊恶的激动。火燕子、黄雀,在路两边的林里追逐着,喋喋不休,一只鹰,则正在高远的云下劲飞。
过了当年能不够坐镇指挥修路而留名的指挥山,便是五爹被峭石压死的斩断山了。老太婆把沉重的身躯,伏在人移开大石,捡出五爹尸骨的地方,悲哭道:“亲人,你丢下你的孩子走了,叫我跟着受不完的罪!天哪,天底下的人家多得是,你咋叫我生为姬家的闺女么?人家的娘家是靠山,我的娘家是苦汁子海。大事小事,见天有想不到的事。我身上能有多少血?早让娘家熬干了。天哪,你饶了我吧!”
往事悠悠,历历在目。(第十二章完)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3:12:15
标题:
第十三章 森林之敌
随着一声『富神爷爷到』,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1两黄金。
姬发签罢合同离开镇政府后,能不够便缠住了吴镇长,硬要镇政府发个文,声明那千余亩林属于里山村。吴镇长被姬发耽误了大半天没去打牌,正心急如焚,厌烦地说:“林场卖给私人了,那部分钱没交,是他欠镇政府的。至于那部分林怎么处置,镇政府不管,你找他去好了。”
能不够敢于和吴镇长硬缠,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他摆的是“老支书”的谱,其实不然,干部腐败和治安不好,是当时固塬最令百姓不满的两大社会问题。“老革命家”能不够,也照腐不误。国家多年来给里山人的扶贫款,能不够只将极少一部分给了与他亲近的山民,也不过是装装门面,罩罩人眼。大部分被他私吞和用来拉关系了。可惜坐吃山空,他好吃懒做,即便私吞了扶贫款,家里依然穷得要命。不过他拉关系还是殷勤的,拉来扯去,便给自己上上下下的编织出一个关系网来。靠着这个关系网,他不但保住了自己的小小乌纱帽,还在固塬这小世界里一定程度有恃无恐起来。
听吴镇长如是说,能不够大乐。他要钻的正是镇政府不管,姬发又以为自己没买那片林这个空子。于是撤了静坐示威的兵马,到饭馆去犒劳,当然用的是村里的“提留款”。固塬人本来就好酒,里山人又极穷,难得有这享受,一个个酩酊大醉,洋相百出。有的抠着喉咙乱吐,有的躺在桌底下哼哼。李拐子正卖弄他如何勾引胡兴来的老婆,额头上就冒出一个核桃大的青包来,是胡兴来堂弟打的。胡兴来正为堂弟喝彩,却眼睛一瞪,怪罪堂弟使了他的牛不给料。于是兄弟俩公牛似的吼叫着吵起来,终于大打出手。
能不够还好些,脸如紫猪肝,打着响亮的酒嗝,喝住胡兴来兄弟俩,拉起躺在地上的一个人来,却又倒下去了一个。他气咻咻道:“真是一伙混吃等死,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难道叫我当书记的服侍你们不成?去外面开会,人家还把我让在车前排坐着哩。不跟着你们丢人了,我先回去咧。”出了饭馆,正遇见武剩娃赶着破马车行来,便问:“老伙计,这是给哪里送货呀?”车夫也不知在哪里喝了酒,醉眼朦胧道:“就给你们里山的老四。老古董,你还没倒下去呀?你那老对头,我们已吹吹打打送到地里了,就等着做你的生意哩。”能不够笑道:“一时半刻,还做不上我的生意。胡说什么呀?谁是我的老对头?‘好不如巧’,正巧,我坐个便车。”便爬上了车。
进入山路,行人渐少,马车便飞也似奔起来。能不够在车厢里,忽而倒向这边,忽而又歪向那边。突然,有东西掉下了车。能不够忙喊车夫停下,自己滚爬下去,跌跌撞撞捡回了东西。车又狂奔飞驰起来。能不够被颠晃地酒性大作,不知身是吾身,已然超脱形骸。冷不防,他四脚八叉掉下了车,却大喊:“快停下!东西又掉了,东西又掉了。”
车夫借酒装醉,他越喊,车越快。能不够道:“不停就算了。反正掉下车的是东西,不是人!”车夫大胡子飘拂,也笑骂:“真不是人!”那能不够在路上滚了满身的土,墓坑爬出个人似的,哼哼着唱道:“唉哟,四月到,五月好,穷汉夜来把腿伸开了。把他的,好还不好,虼蚤蚊子又来咬!”
车夫顺路丢下能不够不捎,到斩断山遇见正伏地悲哭的七嬷,却忙停住车,搀老太婆上去,也不给人送东西了,掉转车头,把老太婆送回了镇中,而且和校长一直劝慰老太婆到半夜。当晚,校长就让车夫歇在姬发原先住的那个屋子里,还把自己几套半新的衣服,送给他换洗用。
这个万花筒式复杂多样的人间,自有真情,也难免无情。云梦山周围各村的人,正在无情地毁着那片绿色。
山民的愚昧、贫穷,是森林之大敌。
当年随解放军南下的云梦山、里山子弟,作战极英勇,有几个还成了闻名的英雄。能不够也是随解放军南下的里山子弟之一。全国解放后,这些里山子弟多转业到地方工作。为适应新的形势,他们大多积极参加了政府举办的各种形式的成人教育。有了一定的文化知识后,工作也多半很出色,有一个还成了省领导。
能不够起初被安排在本县公安局工作,后来不知出了什么错,被开除回乡了。那些在外面事情干得越来越大的同乡战友,回来探亲时,见他衣服如满身挂着的破穗子,糠菜果腹,日子过得一包烂,有些心酸。念他在战场上曾出生入死过,便给地方领导说情,让他当了个农村基层干部,多少有些额外收入。后来同乡战友虽这个升了那个又降了,好在人多,总有人掌着一定权力,能不够也就总有人在背后撑腰。加上他对钻营的窍门也渐渐通了,因此一直到现在,还当着里山的村支书。
十岁之前,能不够和山里平常的孩子无两样,打猪草、放牛、帮大人干些田间地头的零碎活儿,腿也勤,手也快,没少挨父亲的打,也没少得母亲的疼。十岁之后,他渐生了出人头地之心,觉在这穷山苦沟里干死干活,也不过是个小蚂蚁,有谁看得起?整天吊儿浪荡,好逸恶劳。父亲也不敢打他了,不然会挨他的打。母亲也不太疼他了,已对他很失望。长成个青年,上了战场,倒拼死拼活,因为这条路上有希望拼出个大前程来。可惜命运捉弄他,人家步步高升,他却回到了原地。虽说一直当着个小支书,但总有一种凤落鸡窝感,因此牢骚满腹。
小支书当得太久,能不够便形成了许多癖好,如抛头露面癖、开会癖、训人癖、摆功癖、唠叨癖、牢骚癖等等。当然,最牢骚癖不可救药。看见比自己风光的人,他就不由要想起自己的委屈,就嫉妒人家。而且这嫉妒的强弱程度,和距离成反比。本省以外的风光人物,他不但不嫉妒,还崇拜,比如陈永贵。本省以内固塬之外的,他虽嫉妒,但不那么强烈,比如张秋香。固塬之内的,他特别嫉妒。而与里山为邻的云梦山林场场长姬长庚,他则最嫉妒。
姬老人在革命战争年代,顶多也不过是抬过担架,赶着大马车往前方送过衣被粮食,功劳怎么能和他能不够相比?然而,20世纪70年代,他却以这片绿色,在本地风光一时。改革开放后,老人光彩黯然了,但能不够以一个乡土政治家的眼光,认为这片绿色再过些年头,还会把主管者推为红人的。至于里山村的支书这个角色,则不会有什么起色。所以多年来,他一直处心积虑,欲取而代之姬老人。
好容易姬老人死了,能不够不失时机多方钻营。但这片绿色既关系着领导们的乌纱帽问题,他的钻营便注定要失败,因为没有人相信他能保住这片绿色。于是,姬发以钱成了第二位云梦山林场的场长。能不够本来就对有钱人极为嫉妒,因此对姬发嫉妒得要命。偏狭的嫉妒,是可以把人折磨疯狂的。能不够已经发疯了,只盼林子在姬发手中毁个精光,让那小子落个身败名裂。
里山各村的人,解放前穷得当土匪,以至于造反,解放后还是穷。穷根就是里山各村的耕地坡度大,产粮有限,并且越种肥土越流失严重,越不产粮。要再遇上旱、涝,白干不说,还要倒贴。政府虽年年都给他们发救济钱物,但一则落到他们手里的有限,二则也救不了穷根。无望之下,他们穷出了名,懒也出了名,种地马马糊糊,眼睛只瞅着云梦山林场的树。
历代被称为本县后花园的云梦山,解放初森林被集体毁掉后,经姬老人等的精心管护又郁闭成林。“一山万人吃,没钱就砍树”,于是林场周围各村的懒散汉子勤快了起来,白天睡觉,晚上偷树。一根椽卖十块八块,可买好几十斤粮哩!姬老人只得领着护林员与他们打游击,成天处于临战状态。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固塬来了一个叫张云龙的公社主任,姬老人就是在他手里成为大红人的。他和那农民老汉是上下级兼朋友关系,离任后还多次上云梦山看望过姬老人。两个各方面都大不相同的人,却同有着深重的忧患意识,而对脆弱的生态环境最为忧虑。为减轻姬老人护林的压力,张云龙很有魄力地把深入林区的云梦山大队七个自然村(包括姬发舅舅家的那个村)所有住户,全分散迁移安插到了山外平地上的村子里。从此之后,姬老人主要的作战对象,便是以能不够为首的里山大队几个自然村的毁林者。
好在林场是集体的,姬老人有镇政府在一定程度上做后盾,那些盗伐者还不敢太放肆。然而,自姬老人弃世到林场拍卖这一个月来时间里,里山人趁乱已砍光了他们所谓有争执的甜水沟、清凉山一带千余亩林,并且向姬发已交了钱、连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又提出有争执要求的地界推进了。他们互不偷砍私有的树,也不偷砍邻村的,只偷砍云梦山林场的。因为云梦山林场既是集体的,也就是大家的,人人有份。多年来,他们已偷砍惯了,已视云梦山林场为他们的势力范围。姬发以钱将云梦山林场据为已有,就是侵入了他们的势力范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们要让那小子 可来之,而不得安之。里山各村,除过支书能不够没上过盗伐现场外,几乎男女老少,都上了。抡不动斧子的老娘儿,坐也得坐在现场。“天塌砸众人”,“法不制众”,要出了问题,都有问题,也就都没有问题了。
“真人不露面,露面不真人”,能不够虽没上场,却在背后紧敲锣,急叫板,惟恐这场戏冷场。
里山各村人一疯,远近各村人便闻“疯”而动。盗伐的人,越来越多,越多越疯狂。别的与林场接界的行政村,一直都在观望里山村的无理要求将有何结果。见他们说那一千余亩林是他们的,砍伐竟无人阻拦,也纷纷效尤。这个村里提出一千亩的所属权要求,那个就提出两千亩。而且一提出,就男女老少上阵,砍了起来。当年闹革命的时候,穷山民们拿着刀枪棍棒,蜂拥向财主家的壮观情景,总让能不够回忆起来心醉。“乱世出英雄”,他不爱天下太平,总喜欢世事处在大风暴里。
绿色汹涌的云梦山林场告危。姬发买下这个林场,事实上等同临危受命。或者说,盗伐者给了他一个狞厉的欢迎仪式。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姬家又一条汉子,要为这片森林,猝然倒下了。
“姬发”这个名字,不是校长给取的,而是姬老人所取。老人一生为穷所困,给孙子取这样一个名字,大约是庄户人那种希望“发财发家”的小意思,但却铸出了一个历史的巧合,那气吞天下的周武王,正好姓姬名发。
半个世纪前,这里的人前仆后继,曾进行过波澜壮阔的社会革命。半个世纪后,这里的人又要前仆后继,进行波澜壮阔的生态革命了。姬家的悲剧,是这场革命的序幕。
可笑、可气、可叹的是,当年曾参加过社会革命的人,在这场生态革命中,有的因其致命的缺陷,反成了敌人。(第十三章完)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3:14:23
标题:
第十四章 枪声震消了砍树声
随着一声『玉皇大帝到』,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1两黄金。
老英雄姬长庚的孙儿孙女皆英雄。
护与毁云梦山绿色之战,姬长庚老人带进了孙子姬发,还将使孙女武七嬷卷入。年轻的姬发,人生将因之如朝霞般火红灿烂。武七嬷的人生,也将因之落个夕阳最红。
姬发走马上任云梦山林场的场长了。
星期天,校长背着手,信步到盘龙凹,拱手笑道:“贺喜恭喜,你小子当了场长!”娘儿忙去做饭,姬发沏上茶道:“我知道,你贺礼没有,准有一堆妙言。”校长喝了一口茶说:“妙言也没有,不妙之言倒有一堆。场长在这小地方,也算‘官僚’了。据我的体会,要做一个标准的官僚,有八项需注意:(1)衣着不要太时髦,最好中山装;(2)走路不要太快,最好八字步;(3)务必写好姓名,以免签字时落人小瞧;(4)务必海喝山吃,以使肠肥肚满,大腹便便……”姬发抢着说:“(5)别活了。”校长道:“正是这个‘活’字。你现在走上了这么一个活人关头:好,于国于家有益;歹,死生难保。千万,千万,要认真对待!”老夫子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姬发一笑了之。
姬长庚老人风中火里苦守云梦山绿色四十年的活剧,落下帷幕时静悄悄无人喝彩,姬发守护这片绿色的活剧启幕时,也是静悄悄的。没有举行各级领导参加的什么仪式,对外也不称场长,更没有印制一堆精美名片四处散发,只不过是他的住处盘龙凹变成了新场部,除过务果园外,他又多了一项事干而已。
固塬人茶余饭后,能讲出一串姬老人雇护林员闹出笑话的故事。比如一个故事就讲,有一年他上集时遇到一个讨饭的,看着怪可怜的,便让孙女给拿上衣被,带到山上去看林。不想这讨饭的竟是逃犯,公安局来捕人,连姬老人也以包庇罪戴铐押上了车。武七嬷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车到镇街口,老太婆跪地求情。公安局的人问: “她是你的什么人?”老人道:“孙女儿。”公安局的人想他的孙女都头发花白了,他怎么能不老糊涂?于是就放了他。如此种种,可知姬老人雇护林员带有一定的慈善性质,——多是些穷光棍苦孤老。姬发全部让他们卷铺盖走人,另雇了二十余名精壮男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连武大也被姬发请上了山。
娘儿多年来执意不许武大进门,校长夫妇又耳提面命,姬发已渐与那二流子疏淡了。现在请了他来,不过是准备借他的恶名,以恶治恶,先把盗伐者的嚣张气焰压下去,然后就多给些钱,礼送他下山。姬发也知道,这东西是个三角砖头,搁到哪儿哪儿不平,日久必生事惹非,所以一来就警告他:不许伤人,更不许弄出人命来。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姬发所雇护林员的工资,是姬老人时的数倍。面对盗伐者的全面进攻,姬发决定先从里山各村下手。“擒贼先擒王”,只要这股盗伐大军退了,别的村里的乌合之军或散兵游勇们,会不攻自退。他采用的是先礼后兵之策。
招兵买马停当,虚张声势一番,他便让娘儿从板箱里取出一条良友烟,一瓶凤酒,一斤青茶来,装于背包里,挂在项上,骑摩托到里山胡家村去见能不够。对于这个能不够,他过去并不像七嬷那么憎恨,只是觉他的为人有些不美。直到祖父去世,他“接灵”时面对父亲之坟,才对那老爷子有了些恨意。真是“冤家路窄”,事到如今竟要去巴结那家伙,他心里不知有多别扭。
死守着水土流失严重的山坡地,胡家村人多穷得叮当响。于是便好闲,闲而又生闷。闷得慌,就瞎寻热闹。往日村巷充满嘈杂,今日却静不见人影,只有几只鸡在南墙底下悠然地晒着太阳。姬发想起那高风亮节、铮铮硬汉的祖父来,在心里笑叹:“把老山神调走了,这些小妖们一下子就全出了窝!”
他还没有来过“老革命者”胡向阳的家,不知门,却无人可问,只骑着车在村巷里慢行。终于发现一家柴门半启,他便下车走了进去。院里到处扔着破鞋烂袜子,稀乱肮脏。一老爷子,披着件已成土色的破军大衣,戴着顶满是油垢的黑帽子,正懒洋洋地坐在土窑前的杌子上看报纸,老花镜一直溜到了鼻尖上。听见脚步声,老爷子抬起头来,歪眉小眼的,神态卑琐,正是能不够。
最爱呼朋唤友的姬发,呼的是衣虽破却神清气爽之朋,唤的是位虽卑却气宇轩昂之友,最怕跟能不够这种人交往,此时竭力压抑着厌恶,笑容可掬地礼问了一声。能不够没有答,只从眼镜上面盯着背包看。平常睁不大的三角眼,睁个老圆,像破杏。以他多年处事的经验,早就料到姬发得有这么一着。
姬发在他旁边蹲下,掏出礼物,就放在地上说:“不成敬意。‘远亲不如近邻’,日后我们算是邻居了。天下玉皇大帝的庙少,土地爷的庙多,‘强龙按不住地头蛇’,你是本方土地,还求多多关照。”能不够一手伸进衣服里搔着痒,一手在空里划拉着,面带假惺惺的微笑说:“臭小子,年纪不大,鬼心眼不小。照你说的话,我还是党的干部?我成封建官僚加黑社会的头头了。现在不讲阶级敌人了,过去我从没叫‘地富反坏右’拉拢腐蚀过。快把东西拿回去,我最见不得这号事!”推让一番,他便擤了把鼻涕抹到烂鞋帮子上,问姬发来有何事。姬发说明了来意,能不够母羊撇了羔似的一阵刺耳大笑,脏乱胡子中间的尖嘴,向姬发凑了凑。一股久不刷牙的酸味臭气,便直喷姬发鼻孔。小伙子翕了翕鼻翼,皱起了眉头,却仍强笑着。能不够亲热地一拍姬发的胳膊拐儿说:“我是支书么,不用你说也会制止本村人毁林的。再说,我们既是邻居,‘兔子也不吃窝边草’哩!”又挪了挪杌子,几乎把尖嘴凑到了姬发脸上。小伙子厌恶至极,不由主朝一边偏着头。
能不够犹不自觉,眼里闪着幽灵般的阴冷的光,声音干涩说:“唉,我也是作难哩。自打分了队,都各自为政了,谁还听我的?固塬谁有我懂得多?不说毛主席号召植树造林,俗话也说‘黄帝植柏,世代荫凉’哩。你老爹一去世,我就开过群众大会,明令禁止盗伐林木,可屡禁不止呀。野山凹里的人,都是刁民,不懂人话。回头我再开个会,只怕还是屁用不顶。没人听党话了!”发耐着性子听他感叹了半天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类的屁话,自己又说了多少好话,请他一定帮助刹住盗伐之风。能不够直到袖着手,摇着鹅步把他送出门,也只是答应尽力而已。
谁会在云梦山力挽狂澜呢?
骑车慢行在山路上的姬发,心里空落落的。
风静云散。天上一碧如洗,地上荒草迷离。一只松鼠,在山坡上跑来窜去的,是在为过冬贮藏食物。
两日过去了,盗伐如故。森林一日之内,就可被蚕食百余亩。能不够既指望不上,就只有靠自己了。姬发不敢再按兵不动,于是领着十几个护林员,出现在了里山人大面积砍伐处。姬杨不离其左右。两人各扛着一杆土铳。娘儿放心不下,也跟了来。
里山人因无知而无所畏也无所谓,只等着他出面,好给他一个下马威。
秋意已尽,北风刮得紧,森林惊涛汹涌。老紫藤蛇一样缠绕在树上。石头边,藤蔓下,则有一股清清的、细细的水,在啾啾地流。然而水流不远,乱七八糟的砍树声,就掩住了水流声。满地树桩。姬发按捺着一肚子火,见人就唤大伯婶子,哀求苦劝不已。娘儿在心里叹:“我们把人活成啥了?花钱买了个林场,倒像欠了众人的!”
树倒巢翻,双双对对的鸟儿,在空里盘旋哀鸣。
一个老娘儿看着姬发低声下气的,心软了,喊:“砍多少是个够?不敢太贪,见好就收吧!”老娘儿的丈夫胡老八,正在一边抽旱烟,突然把旱烟锅在鞋底一磕,老鹰抓小鸡一样扑了过来,抓住老娘儿的小小发髻一抡,就把她抡倒在地,踢了一脚吼:“这是妇道人家说话的地方吗?老妖怪,越老越怪了!”老娘儿仰面躺在地上,不敢动,也不敢吭声。
姬发忙搀起她来,又跪下,向她磕了一个头说:“难得你老人家还说公道!谢了。”姬杨背过脸不忍看。娘儿流下泪来。
姬发又举着老爹当初常用做向人喊话的小喇叭,站在高处,不厌其烦地向人讲着道理。胡老八耳朵前面嘴角后面那一条条青筋,虬起又陷下,预备吃人似的嚼咽着津液,突然往外努着充血的白眼珠吼:“臭小子,完了没完?完了就看 我们的。”便打了一个长呼哨。于是在“啊——啊”,“呜——呜”的喊声里,里山人像从地底冒出来一样,足有八百来人向姬发集拢过来。有的人还响亮地擤着鼻涕。老爷子们当年做刀客和参加游击队与国军的战斗时,大多手底下都死过几个人,历来胆大包天,所以他们站在前面。紧随老爷子的,是些半吊子二杆子青壮。最前面的那个,自然是胡老八。他翘着白胡子尖喊道:“里山人打土豪那阵,你们中山人到哪里去了?你的那个大爹,只会引个回回在这林子里信天游。云梦山是里山人流血丢命,从土豪手里夺下来,交给共产党的。共产党不要了,也该先分给里山人才是。你凭什么得这山?凭你有钱么?当日的土豪有钱,一家才得几千亩林,你倒得了几万亩。钱太多了,钱就变成催命鬼了。你是新土豪,大土豪!我们里山人,最会收拾土豪。趁早滚吧!别等着挨我们的收拾!”一咬牙槽,耳根又青筋暴起。
姬发血涌上了脸,脸红如苹果,呼呼喘着气,上前一步,要和胡老八辩理。娘儿知道他此刻说话必很冲,无异于向炸药堆里扔火把,忙拦住他赔笑说:“八老爹,我们跟土豪不一样。土豪是霸占的山林,我们可是用血汗钱买的。”胡老八啐道:“姬家的男人死绝了?大庭广众,叫个臭娘儿来多嘴!要是我老婆,早鞋底子打嘴上去了。爱说话跟你男人说,他要不想死,就跟逃难一样,赶快收拾了从这云梦山逃下去吧!”娘儿又气又怯,怯声说:“留点口德吧!八老爹,你白胡子白头发的,咒人死,咋叫人敬?”只听一声喊:“敬个屁,揍那老砍头的一顿!”
原来是头发和胡子连成一片,只鼻头和额头不生毛草,凶神恶煞一般的武大。到了这阵,他觉该自己显威风了。胡老八倒有些怯了,道:“怎么‘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武家大小子,咱们顶好还是井水不犯河水!”武大把歪戴了不知多少年的卷沿军帽往脑后一掀,捋袖捏拳,吼:“犯你姥姥!嫂子,瞧我怎么把那老小子的脑袋给你滚冬瓜!”像狼一样龇着牙,朝胡老八扑去。胡老八一面退一面喊:“打!娘的,他这是‘老虎口里拔牙,太岁头上动土’来了。打!”里山人齐呼声“打”,迎着武大扑上。
姬发怕出事,正要喝住武大。不想恶名远扬的武大,竟是个大炮稀松,见扑来的人那么多,早脸成了砖红色,头上冷汗直冒,拔腿就逃。逃了十几步,又回头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等我一个一个收拾你们!”说完再没有回头。护林员们早就心里退堂鼓响个震天,这时不知谁喊:“武大都跑了,我们还等死不成?”众人便一哄而逃,慌不择路。
姬发身边,只剩下了姬杨和娘儿。里山人愈发得意,拿着镬头、斧头、砍刀等气势汹汹地围住了三人。孩子们也怪觉好玩的,又跳又喊又拍手,又捡起石子掷打他们。三人贴背而立,互以身体为遮挡。姬发额头上,早被石子打出了一个青疱。胡老八的老婆喊:“等着吃亏不成?亲个蛋蛋儿,快逃呀!”胡老八瞪了她一眼,狞笑道:“小子,知好歹,还给你留一条滚开的路!”一挥手,人围便亮出一道缺口来。
不远处,正有一只杜鹃在哀啼,似乎是姬老人化作了那传说中啼血的鸟。远山则雾涌岚起,吞吐万象,神秘莫测。
逃,姬发一时间曾动了这个念头。不呆不傻,堂堂一表,被乱人打残或弄死,岂不太可惜了?然而逃,这些人就会得意忘形,无法无天,林场就完了,他的辛苦钱也就完了。他此时倒不太在乎钱,也不太懂这林场的价值,只是从古以来,列祖列宗那侠肝义胆在起效用。临阵脱逃,还有什么男子汉的尊严?是男子汉,就应活得凛凛然,铮铮响,狭路相逢,绝不让路。是男子汉,就应以生命来捍卫尊严,宁肯站着死,绝不跪着活。于是他摘下土铳狂吼:“不要命的,只管来,来!”姬杨也狂怒,举枪破吼:“谁要死,老子陪谁死!”两个男人狮啸般的吼声里,娘儿失却了羞涩,没有了胆怯,迎风而立。
里山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所措。
并不是说这些里山人就是恶人,而是他们为人丑恶的一面积聚爆发出来了。姬发和妻子、朋友,虽然无意识,却事实上是在勇敢地和恶者较量了。当然,他们还带着各人自身的缺陷,力量也是微不足道的。
以三人对八百,他们相当孤立。这是一场个体向群体的挑战,力量对比悬殊。
一分钟,又一分钟,双方沉默、僵持、对峙着。姬发内心,时而动摇,时而坚定。这种矛盾抉择,使他十分痛苦。里山人也动摇不定。十几分钟后,那个胡老八,仗着人多势众,终于打破这种难以忍受的沉默,挥着砍刀,驴鸣般声嘶力竭喊:“上!那小子不下云梦山,就乱人打死。当年姬长庚的大小子叫乱人打死,公安局把谁怎么了?不会枪毙几百号子人的。上!”众人便一步步向三人逼来。
娘儿动摇了,突然喊:“不逼了,我们走。放开叫你们砍!把林砍光了,我看你们还砍什么?难道又回到从前,当刀客砍人头不成?”回身抓住姬发的枪,怕拉扯间走火伤人,把枪口举向空里,哭道:“亲人,不要林子了,咱们回家吧!你能丢下我,难道能丢下孩子不成?大姐的恩,你还没报哩。什么有命值钱?多少钱能给孩子买回爹,给老人买回孩子呢?亲人,你不看重你的命,为着上有老下有小,你也不能把命丢在这里哇!”姬发又动摇了。对他来说,尊严固然比生命重,但情更比尊严重。他死了,妻子可以另嫁人,孩子自会长大,然而养育他的老人怎么办呢?他怎舍得武七嬷白发人为乌发人悲呢?由不得仰天一声长叹。娘儿趁机夺了他的枪,又抓住姬杨的枪哭说:“大侄子,快把枪给我!你还没娶媳妇哩。男人都沉不住气,万一你打死了人,一辈子就完了!”
姬发今日要活不成,姬杨就只好“舍命陪君子”了。不过生命是如此美好,他更愿意与朋友都活在人间,相映成辉。既然姬发已把枪交给了娘儿,他也就交了。于是,娘儿一手抱着两杆枪,另一手牵着姬发说:“当初千错万错,就错在了没听大姐的话。不敢再犟了,听话,回吧!云梦山咱是外来户,中山是咱的根,有近亲好邻,不受欺负。”姬杨也牵着他一手说:“婶娘的话没错,回咱中山吧!”姬发极不情愿地跟着两人,向里山人亮出的那道缺口慢慢走去。
里山人得胜了,哄然而笑,又指着三人的脊背冷嘲热讽。一个女人啐了一口说:“瞧他,跟个摘了头巾的娘儿一样。”胡老八更阴阳怪气地说:“乖乖儿,一条大汉了,还叫媳妇儿牵着。这媳妇,快把手帕当尿布垫到你男人裤裆吧!瞧他那没出息样儿,多半吓得尿裤子上了。你倒美,嫁了个小乖乖蛋儿男人,指东不敢往西,怪听话的。呸,‘女大男,恶心死’!”
“是可忍,孰不可忍?”姬发甩开两人的手,就从娘儿怀里夺枪。娘儿死抱住不放,道:“他们爱胡说,你偏不往心里去,他们的话还不是叫风吹去了?快走吧!”姬杨也扯住他说:“发子,忍了吧!我娶个寡妇也不在乎人说,何况婶娘只比你大几岁!”姬发夺枪不下,便眼光逼着胡老八,道:“别说我老婆比我只大几岁,就是大几十岁,我照样爱她。我爱什么样的老婆,关你屁事!”
胡老八回望众人,舌头咂吧个如炒豆子,突然打枪一般朝天啐了一口,笑道:“‘爱’不‘爱’的,说得出口!他说不害羞,我听都害羞了。呸,呸!”姬发从腰里抽出尖刀,吼:“就凭你老东西这得意猖狂样,我偏不走。谁要砍树,先砍了我的脑袋。”姬杨和娘儿拉他,他脚如钉在了地上,纹丝不动。无奈,姬杨只得也抽出尖刀吼:“谁敢动发子一指头,我有本事把他的脑袋做尿壶,不信等着瞧。”
里山人怔了,一片肃然。半晌,胡老八又用尖得人身上起鸡皮疙瘩的嗓门喊:“怕事不惹事,惹事不怕事’,撑那臭小子一顿,打死他!姬长庚欺负了咱们一辈子,好不容易见阎王去了,孙子又来欺负咱们。乱脚把他踩人土里。打死他,姬家的犟种,就绝了。”于是那道缺口围合,众人步步逼来,距三人只剩十来步远了。
困兽犹斗,何况是人?娘儿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勇气,突然弃一枪于地,举一枪对准胡老八脑门,嘴唇像老鹰撕吃猎物那样有力地动着,吼:“×××,谁敢往前再走一步,我先放了谁!听着,姬长庚的儿孙个个犟种,跟了他们的女人敢碰硬。当年那回回,活与男人同活,死与男人同死。今日你们要弄死我的男人,我先不活了!”众人又惊住了。姬发、姬杨也惊看着娘儿。
胡老八觉她不过是拿大话吓人而已,不相信一个小娘儿会英雄起来,便拍着脑袋喊:“放呀,朝这里放呀!呸,‘蜀中无大将,寥化做先锋’,臭娘儿,野鸭子一个,偏扎天鹅势!老子当年,枪林弹雨里打过游击,怕你那鸟枪了?”喊着便朝前走了一步。看来非放那老东西一枪不可了。真要放枪,娘儿倒吓得两腿稀软,抖个不已,连连小步后退。这一退不要紧,里山人大笑,就像兔子越逃窜,猎狗越来精神一样,他们疯了,疯扑向三人。
发疯的里山人,也把娘儿逼疯了。她把枪口往下一压,一勾扳机,轰然一声,烟火中,散弹出膛。霎时,胡老八两条裤腿稀烂,很快便被血浸得湿溜溜的。
旁边的几个人,裤腿也被散弹丸子扫了许多破洞。那个刚才骂姬发是“摘了头巾的娘儿”的女人,因为胆大,也站在前面。枪响时,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撩起衣襟捂住脸,不敢看,只等枪再响,不成人声哭道:“天哪,我不得活咧!饶了我吧,我还有吃奶的崽儿哩。”
前面的人后退不迭,后面的人却还在往前涌。好几个人被挤倒了,一双双大脚在身上踩来踏去,踩踏地他们喊爹叫娘,惨叫不已。终于,倒地的爬起,前涌的止步,众人一时噤若寒蝉。姬发则肌肉紧绷,硬如骨头。
近处一株椿树,东歪西扭,不成其材,方免被砍。上面几只鸟,受惊嘎叫着窜起,在空里盘旋了一会儿,便不知去向了。那边一株柿子树,也因不成材方存。一只松鼠,正在上面摘柿子,也受惊弃果,吱叫着急急逃人地穴。很快又从地穴探出头来,打量着这些不可思议的人们。
胡老八只当自己死了,立在那儿,像鱼一样张着没牙的嘴,翻着白眼儿,定格半晌。突然双腿麻木起来,很快剧疼难忍,他才知自己还活着,脸无血色,屎尿齐下,泪涕并流,扑通倒地,如个撒娇的孩子一样滚来滚去,哭叫:“天哪,我完了。臭娘儿,你真下得了手哇!疼死我了。天哪,快送我去医院!我活不成咧!”
枪响犹如一道闪电从空而过,震荡、惊颤着姬发的灵魂。这个女人,他最熟悉又最陌生,穷极变化,气象万千。而此刻的这个女人,最有一种冷丽味儿。他不知有多爱她,又对她满怀敬畏,一时泪水盈目。
姬家的这少年,将使姜家的那女子生命越来越精彩。
武七嬷的父母被众多暴徒所打死,娘儿屡听人说过。此刻她觉那已成幽灵的姬家汉子娘儿的惨叫凄唤,还在这山里回荡。她怎忍心爱的少年,又落那一下场?怎忍亲爱的武七嬷,又一次伏在不成人样的亲人身上,哭得死去活来?来不及装药,她把这枪丢在地上,捡起那枪,两只火焰般的黑眼睛直视着众人,决绝地道:“世上梁山泊的好汉少了,太长恶人的气焰。没法子,我一个娘儿家,也得充充好汉。我说不活了,就不活了。那一枪是叫你们知道,我的话是真是假。‘打墙也是动土’,反正开了那一枪,再开这一枪,就非叫人脑袋开花不可。我看谁还敢在我跟前,再把蛮不讲理当做有本事!”
那只松鼠吱一声,头缩人穴中,再也不敢往出探了。
从疯狂中醒了过来的里山人,惊骇莫名。谁也不敢再向前挪一步,有人还直往别人的背后钻。姬家娘儿则威风凛凛,吼声如雷:“×××,一个个等着让老娘给脑袋开花不成?滚!谁在最后蹭,这一枪就送给谁!”那些方才一点也不怜惜别人的生命者,自己的生命遇到危险时,却败兵似的争先恐后,落荒而逃。胡老八也连滚带爬逃起来,因落在了最后,怕得要命,哭喊:“那臭娘儿疯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丢下我,我就完了。四邻八舍好亲人们,别把我丢下呀!老婆子,看在几十年的夫妻情上,救救我呀!”他老婆这才叫住两个青年,过去抬起了他。那老娘儿捡起胡老八扔在地上的砍刀,跟在后面,愤愤道:“你不是最会欺负人么?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你到底遇上不好欺负的了。总是你‘呸’我,这下该轮我‘呸’你了。呸,现世现报,活该!她的枪子儿有眼睛,专打欺负人的人。我不欺负人,就走在最后面,枪子也不往我身上钻。”胡老八哀叹:“丢死人了!一辈子没丢过这人,叫个臭娘儿欺负了。我把先人的脸都丢了!”
两个青年抬着胡老八赶上了人群,八百多屁股,紧急晃动着,很快消失。只有胡老八的老婆,拐着一双小脚,走个不紧不慢,好半晌才消失。三人面前,终于空空如也。
娘儿收枪回望丈夫,嘴唇上露着笑意,道:“还好,总算没死人! ‘一打三分低’,这一下,我的刁歪名,是落定了,——要叫众人下眼看了!”姬发突然伸开长臂,一臂挽妻子项,一臂挽朋友项,三人紧紧贴住脸,放声大哭起来。
危难时,死相守的,只有妻子和朋友。姬发心里对二人的感情,从未有过如此之美。
娘儿离开盘龙凹时,硬把花花锁在了家里。等三人回来,可怜的孩子已趴在门上哭睡着了。娘儿流泪抱起孩子,坐在炕沿上,两个男人坐在沙发上,心乱如麻,足有一个钟头谁也没说话。还是姬杨打破了沉默说:“我到县里去见一见秀珍,看这事咋办。婶娘或者是正当防卫,不负法律责任。”姬发点头说:“当然要讨个说法,不能坐等死。到了镇上,别跟老太婆说,小心吓着了她。”姬杨道:“这我想到了,不用你叮嘱。大姑家我连去都不去,摩托放在同学家就完了。”
送走姬杨,姬发还没有从余悸中脱出,且越想越后怕,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娘儿倒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把花花交给姬发抱着,就忙着去做晚饭。
护林员们对自己临阵脱逃很觉羞愧,不好马上来见姬发,或回到了自己的守林小屋,或在林中巡游。武大则没脸在云梦山呆了,不辞而别。
姬发媳妇开枪震退里山人的消息,不胫而走。别村盗树的,没有听到枪声,却悄悄然而退。林中响了多日的砍树声突然不闻,又是一片虫鸣鸟叫。
娘儿端过小方桌,摆在沙发前脚地上,布上饭菜,笑道:“我都不愁,你一个大男子汉,有什么好愁的?地裂补地,天塌顶天。还没到地裂天塌的地步,眼前顶身体要紧,少抽些烟,多吃些饭吧!”姬发道:“我吃不下去。”娘儿给一碗里夹上各样菜,举给他说:“人没弄死你,难道你饿死你不成?就吃一碗。要不,我喂你了。乖乖,饭喷香,快吃吧!”一面说,一面往他嘴里喂,惹得花花咯咯大笑。姬发只得接住碗,强吃了起来。
娘儿洗刷罢,天已黑严。往常这阵,大人们闲了下来,说说笑笑,好不热闹。没有小伙伴玩的花花,大人们忙时,自然寂寞,只有到了这阵最高兴,逗闹不停,迟迟不肯睡觉。今晚姬杨不在,姬发又闷闷不乐,花花大为扫兴,钻进被窝,很快就睡着了。
娘儿还在忙活。姬发道:“活没有干完的时候,歇吧!”随时,警车都可能鸣叫着来把她拘走。她很沉着、冷静地做着离开丈夫、女儿的准备,收拾着该收拾的东西,道:“睡还早,闲着又心慌。花花的换洗衣服,在那个红箱子里,你和杨子的在这个黑箱子里。天冷了,记着早晚加衣。”
姬发想着花钱雇了二十几条大汉来护林,到紧要关头,却不如一个看家婆,忍不住抽泣起来。娘儿过去,拍着他的肩头说:“我真嫁了个小男人。瞧,又哭鼻子了。”姬发干脆把头伏在她肘弯里大声哭起来,说:“我真不该买林场。我把一个娘儿,也拉上了战场。”娘儿一手揽着他的头,一手抚着他的背说:“没有后悔药吃。走到哪里,就说哪里话吧!好了,好了,莫哭!”
想着自以为聪明绝顶,趾高气扬的,三十万就买了个大林场,其实是个大笨蛋,把自己陷入了泥沼,姬发愈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把头伏在娘儿怀里,哭个难言。她差几个月就三十岁了,他则只有二十六岁。三十岁在乡人心里是个界限,青年时期永远成了过去,而他还是个青年。青年总是很冒失的,她多舍不得离他而去,多想永在旁规劝他,危难时又挺身而出啊!唉,她多想和心爱的男人,生死相依啊!
娘儿的爱抚,是那么温暖惬意。纵然发生了不美之事,因为她,姬发还是觉人间无限美好。娘儿柔声说:“不定就像杨子说的那样,我没有罪。万一有罪,判个几年,你等着我。要判个几十年,就别等我了。你还年轻,我不忍心把你误成了老头儿。”姬发举起头,看着她秀丽圣洁的脸庞,只觉爱情两个字,极厚重,轻薄不得。半晌,他才动了动饱满翘起的红嘴唇,声音宽而厚地道:“过去我太傻了,不懂爱你。初爱你的时候,是你的漂亮叫我心跳。现在不一样了,你白了头发,皱纹一脸,还是一样能叫我心跳。判多少年,我都等你!你为我命都能豁出,我等你到头发白又算什么呢?”娘儿眼里噙着泪水,笑道:“傻子,有这个心我就知足了,不敢误你。你先睡,让我再收拾收拾。”说着,离开了姬发,却又回眸一笑,说不尽的百媚千娇。姬发激情澎湃,呼吸急促,站起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好了就这一夜,不好,一会儿人就分两处了。别收拾了,把这时间给我吧!”娘儿道:“一时自然能给你,日后你可怎么办呢?”道:“你把日后,也在这一时里给了我吧!”几步上前,拥娘儿于怀,百般爱抚。久久,他轻轻脱下她的衣服,平摆于炕。她忙拉着被子道:“快盖住!我老了,看不得。”
为人的美好,使她那曲线柔和、白雪般洁白的身躯,此刻在姬发眼里,更为美妙。他抓住她的手说:“不老。谁说你老,我就跟谁火。”娘儿感动地叹道:“我是老了,难为你不嫌弃!”他也脱下衣服后,那丰润、壮美的身躯,极动人心魄。男女“相看两不厌”!渐渐,他的躯体在她眼里,成了模糊的白色,是她泪眼充盈。她干脆闭上眼睛,感觉着他充满柔韧弹性的胳膊腿,感觉着他扑面的粗重呼吸。看不见里,她却对他产生了无比丰富美好的联想。他太生机勃勃了!她知道,此刻他对她的爱,最疯狂贪婪,热烈真纯,因此彼刻她即便面对死亡,也是幸福的。难以言说的快感里,她不知所之,只会微笑。
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姬杨来到镇上,没有赶上最后一辆下县城的班车,只得让开饭馆的同学拦了辆拉煤的卡车,凑合着坐在车厢煤堆上。一路车快风大,到县城下车,他已成个黑人了,如街头风景一般,惹得行人看个不住。他却不自知,只匆匆赶路。
汽车驰过,街道上黄尘、破报纸、烂塑料袋、瓜子皮乱飞。远处工厂的烟囱,黑烟滚滚,空气里一股稠重的油烟味。近处楼里,则有机器在轰鸣,嘈杂刺耳。刚出森林,衣上还沾着青苔的姬杨,觉这乡里人神往的县城,一点也不美,反让人怪觉烦躁、恶心的。
赶到林业派出所,不巧妹妹和妹夫出外旅行去了,据说请了二十天假。姬杨跌足长叹,看看天已快黑了,只得又赶到武大姑娘单位。还是不巧,大姑娘回固塬给太外爷烧纸去了。好在她丈夫没去,忙给姬杨打来水洗了脸,又从单位灶上打来晚饭让他吃了。夜里,姬杨便和大姑娘丈夫挤宿着。两人盘算来盘算去,都不知如何是好。姬杨叹道:“小工人、小农民,我们真小!”(第十四章完)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3:17:12
标题:
第十五章 姬发媳妇被拘
夜柔如水。土窑土炕上,娘儿揽娇小可爱的女儿于怀,头枕情意绵绵的丈夫那粗壮的胳膊,分外感到柔和、温馨,只愿长夜不明。
良宵苦短,不期天又明了。娘儿只得起身,忙着烧好早饭。一家三口围坐吃罢,花花便到外面跟狗玩去了,娘儿向愁锁双眉的姬发道:“昨夜今白,老爹烧‘五七’纸。昨个惊天动地的,都忘了。今个我一人去吧!只怕今个公安局的人就要来捉我了,你让他们来中山吧!在这里,花花看见不好。”姬发叹了一口气道:“我也没心去给老爹烧纸。好吧,你一人去。”
窗外绿油油的树叶,在风里不安地闪动着。葛藤一直缠绕到了树梢,开着淡紫色的小花,把黄蜂和玉蝴蝶也引上了树梢。远处山峰上,雾气迷蒙。娘儿走向窗户去做什么,背影袅娜。姬发真想从背后轻揽住她的腰,吻她那粉红色软乎乎的耳垂子……
夫妻依恋难舍。娘儿狠了狠心,臂上挎着个包袱出门。花花看见,追上要跟去。娘儿蹲下,搂住女儿,强笑道:“跟爹乖乖呆着,娘到集上给你买些好吃的去,一会儿就回来。花花大了,该懂事咧!日后不敢老是贪玩,给你爹帮忙做些零碎活儿,啊!”花花不听,跺脚哭着,非要跟她去不可,姬发过来,强抱住了女儿。娘儿起身而去,一面走一面拭泪。花花厮打着姬发,哭喊着只要娘。姬发眼里泪光闪闪 道:“你娘一会儿就回来。听话!爹给你用筛子扣雀儿玩吧!”
路边坡上,一只母羊带着只弱小的羔羊,正在吃草。羔羊受了松鼠的惊吓,“咩咩”叫着,跑过去紧紧贴住母羊的肚皮,一动也不敢动。母羊停住吃草,回头舔着羔羊,喉咙发出“咩咩”的叫声,羔羊才安然下来。娘儿走在路上,望着那一对羊母子,想着将无母亲知疼着热的女儿,眼泪只擦不净。
先一天,武七嬷就领着女儿回到了中山姬家,吃饭自然扰的是姬杨娘。姬发媳妇开枪伤人的事,还没有传到前后中山,所以母女俩尚不知道,这日吃过早饭,便坐在院里说着闲话儿,等夫妻俩来了好同去坟地烧纸。武七嬷黑棉线头巾像帽子一样有棱有角地包在头上,额上还露出一抹白色,原来下面还有一条白纱布头巾,口口声声,都在抱怨姬发。娘儿进了门,她才住口,却依然森着脸。
大姑娘忙起身礼问:“舅妈吃了?”娘儿先向七嬷笑着问:“大姐几时来的?”七嬷不答,只把盖住耳朵的头巾角往后掀了掀。娘儿这才向大姑娘答道:“吃了。”大姑娘拿过一把小杌子来,娘儿在七嬷旁边坐下,从包袱里掏出一捆鞋来说:“大姐、姐夫嫌买的鞋底子滑,又不可脚,历来爱穿我做的布鞋。瞧,我又给你们做下十来双了。”
七嬷扭头不看。娘儿尴尬,望着大姑娘只笑。大姑娘便拿起一只鞋来,取出里面的鞋垫笑道:“花子扎这么好,别叫我全偷走了。”娘儿道:“喜欢就拿,鞋垫多好几双哩。”大姑娘叹道:“瞧我妈那猪头眉眼,舅妈倒跟我妈一点也不计较!如今别说兄弟媳妇,就是儿子媳妇,也没几个把婆婆放在眼里的!”七嬷瞪了她一眼,仍不说话。
娘儿笑道:“我才不白对谁好哩。是你妈在我这兄弟媳妇身上心太重,‘以心换心’,我敢不对她好吗?也难怪她不高兴,我们没有听她的话,买下了林场那个烂摊子。”大姑娘一撇嘴道:“舅妈就会替我妈护短。我的妈,我不知道?最爱多管闲事,哪里都少了不她。一大把年纪了,该万事不放在心上才好。‘人比人,都一理’,她像咱这么大,什么事拿不起放不下?你跟舅舅倒老长不大,事事得她说了算。我看怪她!”娘儿打了她一下说:“你呀,跟你舅舅一样,不体谅老人。不是事事,只有一事,你妈把我们管得紧,就是平安大事。难道她错了?”
七嬷听着不由心疼,待要理她,又抹不下脸来。大姑娘问:“舅舅咋没来?”娘儿支吾道:“忙,今个抽不开身。”七嬷又火从心起,站起道:“他连祖宗都不放在心里,哪还在乎我这个大姐?从今往后,我再不为娘家操心了。”说着便穿孝服,要到坟地去。娘儿忙帮她,她打开了娘儿的手。
七嬷、娘儿穿白戴孝。大姑娘是曾孙女,照俗是不穿白的,仍着常服。没有男丁,武七嬷只得端着放有纸钱、花供的方盘。到了老人坟前,依礼女子只可在坟侧坐地而哭,男子方可在坟正前方端跪。两个小娘儿好依礼,七嬷难依,她要献花供,化纸钱。
纸钱化罢,哭声大起。这或者是最后一次到坟前来哭老人了,所以娘儿极悲伤。七嬷则声声怨姬发,句句念老人,—再哭道:“没有了老爹,谁再替我管教那贼种种子呀么?”大姑娘好容易劝住了娘儿。两人却怎么也劝不住七嬷,只得强架起她上了回路。七嬷一面走,一面还大哭不止。
正走着,后面响起尖啸的警车声。娘儿明白要来的已来了,心慌意乱的。大姑娘急拉母亲避到路边。警车在三个女人身边停住,跳下两个警察来,一个问:“谁是姜油馍?”七嬷一下子没了哭声,燥干的脸皮都成了铁青色。大姑娘也神色大变。娘儿拢了拢头发,静了静神说:“我就是。”那个警察便掏出拘捕证来,另一个咔哒一声,就给她上了铐。武家母女怔得张口结舌。
娘儿回头苦笑道:“花花交托给大姐咧。亲人,咱的亲娘,你不怪我,——我拿枪把人伤了。”七嬷终于醒过神来,上前打了娘儿一嘴巴,喝道:“眼看三十岁的人了,这话也是胡说的?趁早给我闭住你那臭嘴!好人,我这油馍儿最胆小,我凶了她也吓得不行,咋会拿枪伤人?一准是抓错了。”娘儿哭道:“没错,大姐,是我开的枪。”
七嬷想了想说:“我明白了,一准是发子伤了人,你给他顶包。好闺女,这个包太大了,你顶不起。他做得出,就该当得起。你好好说,到底是谁开的枪?”娘儿在七嬷脚边跪下说:“里山有几百号子人看着,的确是我开的枪。大姐、姐夫疼爱我多年,我孝顺不上两位老人家咧!”便伏地重重地磕起了头。七嬷忙也跪地,紧紧搂住娘儿,仰着头说:“我不放她。你们要抓就抓我吧!我的孩子做了错事,是我管教不好的罪,该我去坐牢。”
娘儿脸黄如霜打了的叶子,道:“大姐,有这情,没这理,你替不了我的。”掰开七嬷的手,站了起来。七嬷趴在地上,又搂住娘儿脚脖子不放,哭道:“我的油馍儿,是个最良善的孩子。好人,发发慈悲,放了她吧!”娘儿用戴铐的双手捂住脸,失声大哭。只有在这些亲人心目中,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女人,才是至关重要的。女儿最可爱,丈夫最动人,而母亲最神圣。她不知有多敬重爱戴这位白发老母!
警察强行分开了七嬷与娘儿,并把七嬷交大姑娘紧紧搂着,便押娘儿上了车。娘儿泪眼从车窗望着七嬷,无声而泣。七嬷挣脱女儿,跌倒在地,爬行向车,哭叫:“命拴在苦桩上的油馍儿,我的心肝哇!”
娘儿不忍看七嬷,掉头望路边闪着暗淡白光的桦林,又越过桦林,望那连绵起伏的黛灰色群山。就在那群山深处,她可爱的女儿,大概还不知母亲一去难回,正在窑旁的土场上,飞来飞去捉蝴蝶。而那动人的男子,则多半坐在窑里沙发上,拧着眉头,一声不吭……唉,她多舍不得离开他们啊!
车留下一股带汽油味的黄尘,飞驰而去。天空,森严而明澈。
武七嬷软绵绵地伏在地上,哭个有气无力。大姑娘搀起母亲,摇摇晃晃回到姬家。七嬷道:“我发誓死也不上云梦山,可我的心叫娘家人揪住了,由不得自己。你舅妈开枪伤人,跟歹徒不一样,必是不得已。我亲自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骑车子到家里,告知你爹,再到县里见一见秀珍,大家好定夺怎么办。”
大姑娘即刻就骑车子下了中山,七嬷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坐着姬杨爹赶的牛车,颠簸着向云梦山而去。唉:
流不尽的眼泪如黄河,
只为这看不尽的黄土坡。
恨死了这黄土高坡,
抛不下丢不脱的还是这黄土高坡。
公安局的人当然是先到盘龙凹的,所以姬发已知娘儿被拘走了。姬杨不知如何,娘儿又不知将要怎么样,里山人会不会来兴师问罪,他心绪烦乱,脑袋昏烧。怕里山人使坏,也不敢让花花到外面去逛。听到外面有人声,他弹簧一样从沙发上跃起,摘下墙上的土枪,出门一看,见是大姐,才松了一口气。又思老太婆说他买云梦山要出事,果不出她所料,还没过几天就出了事。这下她得了理,自然饶不过他。准是臭骂、数落他来了。他一头的烦恼,真有些厌烦、反感这老太婆,却不敢不恭敬,回身把枪放在门后,抱着花花迎了过去,轻唤了一声“姐”,便不再吭声。
真正疼爱孩子的母亲,是不会给孩子雪上加霜的。要不然,怎么会把母爱称为人类最伟大、无私的爱呢?姬发得意的时候,七嬷不妨给他泼泼凉水,然而他不如意的时候,她怎舍得还讥讽、数落他呢?老太婆觑着他额头的青包半晌,伸手抚着,滴泪道:“到底咋回事?莫不成,跟那些偷树贼打起来了?这是叫镐把子打的?脑袋上,打重了,可咋办呢?”姬发道:“不是镐把子,小孩拿石子儿打的,不要紧。”
七嬷又拉住他的手说:“我的孩子,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别急。你媳妇的事,‘车到山前必有路’,会有法子的。”姬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出来。
姬杨爹跟着他们进了窑里,细细询问了事情的原委,又安慰了姬发一番,便回去了。七嬷则系上围裙,进厨房给姬发去做午饭。
大姑娘见了父亲,只会说“舅妈叫公安局抓走了”,别的一问三不知。校长把什么最坏的事都想到了,包括姬发已被人打死,心急如火,让一个教师骑着摩托带着他,飞速赶到盘龙凹,见姬发好好的,才略微放下心来。姬发见了校长,如得了主心骨,忙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校长道:“法律代表着正义与公正。我虽不太懂法律,但觉你说的要是事实,你媳妇就没有罪。你们护林,他们毁林,你们先是正义的。他们要把你们往死的弄,难道你们就等死不成?必然要进行防卫。法院如果判你媳妇有罪,就不公正。那样,我就辞去这校长,专门打官司,上诉中院,不行再上诉高院。我还要让查岳祖父的真正死因。老人家沉冤海底,我不闹腾,是为孩子们平安,既然孩子们还是出了事,我就不怕了,拼着老命,也要把事闹大,讨个说法。镇政府的有关干部,我也要告玩忽职守罪。出了群体毁林事件,他们不闻不问,不觉羞愧,反心安理得。作为固塬这方土地的儿子,我不能容忍有这号跟灶火爷一样,光吃供供不管事的地方官,非拉下马几个不可。”七嬷听见,扎着面手过来说:“多少年来,多少事上,咱们都把头缩在盖子下面装王八。发子媳妇要没个公正说法,咱们就得把头伸出来了,——一古脑儿把老底子全揭出来!”
校长刚走,姜家兄弟俩又闻讯赶来了。还没坐定,七嬷武家的侄子又来了一大群,把窑里挤得满满的。这个踩了那个的脚,那个的唾沫星子又飞到了这个脸上。吵嚷声,几可把窑顶震塌。一个侄子盖过众人的声音喊:“三山比里山人多一半。三姓世世通婚,不沾亲也带故。他们能起众,咱们就不能起众?二春回前山,发子回中山,我们回后山,招人拉马去。三姓人马合一处,直扑里山,见东西就砸,见人就打,闹他一个鸡飞蛋打,人仰马翻,看看到底是谁人多势众!”众侄子叫好,个个横着一身极发达的肌肉,准备大打一场。
七嬷扭着肥硕的身躯,好容易挤到那个喊声最响亮的侄子身边,照脸就啐了一口,横眉立眼,凶狠狠地道:“野小子,吃了撑的,就会打架!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咱们有理说理,打什么?法庭上,你七爹自会讲理的,你们少给我惹事!来这么多人,喝水也没这么多杯子,别说吃饭了。都给我滚回去!谁要再提打架,小心我用擀面杖捣烂他的臭嘴。一屋子男人的汗臭味,我都快熏憋过气去了。滚!猴儿臊,兔崽子们,我耳朵都快叫你们吵聋了。滚!”三吆两喝,一通臭骂,侄子们便云散而去。二春叹道:“我们这些乡棒子,除过打架,就不知该咋办了。”七嬷望了望他那黑亮的瞳孔,又看看他那放在大腿面子上黝黑的大手,心疼地道:“好孩子,你也别为你妹子太焦心。这一回,你妹子要让冤了,你武老师自会闹出个眉眼来不可。别看他平 常四平八稳的,真动了火,天也敢捅出一个窟窿来!”二春让哥哥回去了,自己怕胡老八的三亲六故来寻事,留了下来。外面一有风吹草动,他的手就把腰里的刀柄握得紧紧的。
“朝有烈臣朝不衰,家有倔子家不败”,但这不衰不败的背后,总是烈臣倔子的个人不幸。出了这事,七嬷对姬发的安危更忧心忡忡,知道像上次那么发狠,对这个“倔子”是无效的,便婉言劝姬发丢下林场,回家平平顺顺过小日子。二春在旁,也帮着她不住好言相劝。
姬发一言不发。抽身退步岂不容易?可身为男子汉,一副缩头乌龟样,旁人不说,就说眼前劝他的大姐、妻哥,也在心里会瞧不起他的,他自己更会瞧不起自己。多少人在等着看他的笑话哩,哼!他绝不让他们得意。不,他绝不轻言放弃。
妹妹、妹夫不在,姬杨在县城便没了指靠,第二天一早准备打道回府时,突然想到了同学姬军和姬槐。姬军毕业后,分配到兰州一个军工单位工作,自在这事上无能为力。姬槐分到了邻县一个小工厂,因为常在报上发文章,很有才华,现在被借调到省报《社会大视角》专栏任编辑了。想来他这种工作,交游广泛,说不定会有什么门路的。管他有没有门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先见见他,碰碰运气再说。于是姬杨便拦了辆过路的长途车,赶往省城。
一下车,面对车如流水人如潮的街道,姬杨简直晕头转向了。他出了大街钻小巷,问了不知多少人,才找到了省报社。门卫见他头发脏乱,衣满尘垢,还有几道破口子,又没带身份证,便不肯放他进去。他嘶哑着嗓门,苦苦哀求:“我跟姬槐是乡党,行行好,让我见见他吧!我找他有急事。”门卫板着脸,无动于衷。
一个中年男子从里面出来,听见他说姬槐长姬槐短的,又见他那可怜样,动了恻隐之心,道:“我和姬槐是一个办公室的。你来得不巧,他出去采访了,不过晚上一定回来。住处就在附近。我带你去认认门吧!”姬杨忙说:“多谢!”那人领着他进人一所民宅,指着一个房门说:“姬槐就住在这儿,晚上你来找他。以后出门,可别忘了带身份证。还有,最好换一身稍像样的衣服。有些人,就是敬衣不敬人。”姬杨又连连道谢。那人去后,他便在房门口坐了下来。不知为什么,心头突然涌出了一股酸涩感来,真想大哭一场。
多年各走各的路,不常见面,姬槐的地位高了,还会念旧情,帮发子的忙吗?姬杨心里又直打鼓。要是他见了自己,待理不理的,端着架子,可就糟了,忘带身份证,旅馆也住不成,自己就得在街头冻上一夜了。
姬杨一会儿想这个,一会儿想那个,心烦意乱的。眼看天已黄昏,仍不见姬槐回来,他肚子饿得咕咕作响,便出去吃了两碗面条,又回来在门口坐等。晚上十一点左右,他两手搂着小腿,头枕在并拢的膝盖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就在这时,一个清瘦精干、戴金丝边眼镜、黑西装笔挺、肘下夹着公文包的青年,站在他面前,望着他怔了半晌,才眼角湿湿地道:“呵,是杨子!”姬杨睁开眼皮,一下子跳起来道:“槐儿,可把你等回来了。”
姬槐紧紧抓住他的手,关切地问:“你成这个样子,出什么事了?快给我说。你也太多灾多难了!”姬杨见他这么关切,才不再惴惴不安了,也不绕弯子讲方法了,坦直地说:“我没什么,是发子媳妇出了事。她拿枪伤了人。”姬槐吃一惊,道:“她那么善良个人,怎么会开枪伤人呢?得了,我明白。一定是发子又勾引上什么女人,她恨上心来,不是向发子,就是向那个女人开了枪。”
“这回可跟那号事没一点关系,打伤的是里山胡老八。一言难尽,咱们进屋慢慢说。”
“干脆你先跟我到外面吃些饭,回来再说。”
“吃了。”
“吃了再吃。我还不清楚你?吃饭穿衣,历来凑合。”
“真吃不下。心里有事,也没胃口。”
“那好,先说事。”
姬槐单身来闯省城,妻子和女儿还在那个县办小厂,所以只租了很小一间民房。里面除过桌椅床电视机皮箱外,别无所有,倒很整洁。衣服又脏又破的姬杨,进了房子,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安顿自己是好。姬槐伸手抓住他肩膀按坐在床沿上,笑道:“摆上沙发,房子就没站脚的地方了,我没要。凑合着坐吧!”
沏上茶,递接间,两位同窗好友的手,也表明着他们生活道路的差别。姬槐的一双手,纤细白皙。姬杨的一双手,则粗壮黝黑,手背上还有几块青瘢,是被森林里那种叫鬼蛾的食肉蛾咬的。
约略问了一下事情原委,姬槐便道:“你一个人坐会儿。不早了,怕同事歇下,我先去见见同事,把手头的事情托给他们。明天一早,咱俩就回固塬。”姬杨深为感动,说:“你真痛快!我还怕你不记旧情呢。”姬槐拍了一下他的脊背说:“怎么会呢?想起上中学时住在校长家里,老两口和发子对咱们的关照,我心里就热乎乎的。后来要不是校长鼓励我补习考大学,这阵我说不定还在中山的野峁上黑水汗流抡镢把哩。好,我去去就来。”姬杨也起身道:“瞧我脏的。附近有澡堂么?”姬槐笑道:“光屁股那阵就在一起,我倒嫌你脏了不成?不过也好,这一天多你够紧张焦虑的,洗洗澡,可以 放松放松情绪。”便引姬杨到街上一家正在营业的浴池里,抢着付了钱,才离去。
姬杨洗罢澡回到他的住处,他已在坐等了。桌子上摆满了菜碟,地上放着一箱啤酒。他已启开了两瓶放在桌上。姬杨道:“你呀,把我一当客,我就不自在了。不客气,随随便便的多好!”姬槐道:“太晚了。要不我在外面好好请你一顿。‘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么!”
人在变,事在变,两位朋友美好的友谊没有变。姬杨在桌边椅上坐下,一面喝酒吃菜,一面向姬槐说了自姬老人弃世后,云梦山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姬槐静静地听着,偶尔没有听明白,才问一句。最后,他笑道:“我们为什么要用寻气眼钻门路去求公正呢?嫂子只要是正当防卫,到开庭审理的时候,我请个好律师就行了。倒是群体毁林的事情,虽然眼前可能被嫂子的那一枪震慑住,但如果没有进一步的措施,很快就会死灰复燃。那片林子来之不易,群体来毁,毁岂不易?单靠发子个人的力量,是难保住那片林子的。明天我回去,主要是看能不能调集起别的力量来,从根本上制止 群体毁林。我在外面,老爹过世也不知道。要知道,我再忙,也要赶回去参加葬礼。林场就是战场,老人为恢复云梦山的原生态,可以说是作战到死的。在渭北,像咱们家乡那样山清水秀的地方,并不多见。正是那片林子,为家乡的小溪小泉小湖泊涵养着水源。那片林子,也是咱们县境内最大的一座空气净化工厂。老人的功德,自有青山绿水蓝天作证。我得在报上发篇文章,纪念纪念老人。况且要绿化山川,首先得提高人们脑中的含‘绿’量,我早应写这种文章了。就是明天回去,看能不能帮上发子些忙,说到底,也不是帮发子忙的问题,而是我的责任。保护森林,人人有责。谁要不呼吸空气,要见鬼去,就别保护森林,甚至毁森林吧,哼!”
姬槐的话,像梳子一样,把姬杨毛乱的心梳平顺了。歇下后,一觉睡到天大亮,睁眼一看,姬槐已准备好了早饭。他睡意缠绵地哼哼着,揉着眼睛从被窝抽出身,却不见了自己的衣服,床边放着一套崭新的西装。姬槐笑道:“丈母娘送的。太大,我撑不起来。自己不喜欢的东西送人,伤人自尊心。别人不敢送,送你倒不怕,你也准合身。穿了吧!”姬杨道:“这几年在外面,你把嘴皮子也练油了。送我衣服,倒像我给了你什么好处似的。”
“怕你不穿么。破破烂烂一身,我跟你走在一块儿,多丢人。快穿上!你的衣服,干脆给我留下。看看衣服上那家乡的土,想想你的处境,对我是一种刺激,做事会更努力的。”
“说得多好听!当我不知道你的心?还不是怕我回去又把这破衣服穿在身上,你干脆要下扔垃圾篓子去。山里到处是荆棘,还是穿着我这一身吧。你给的,我出门好穿。”
两人草草吃了些,就去搭车,下午便赶到了固塬。姬杨骑摩托带着姬槐赶往云梦山。
深秋的山风,冰冷。姬槐一路把头埋在姬杨脊背上。姬杨则像打枪瞄准似的,一路眯着眼睛。路两边叶子已开始凋落的山林,透着萧瑟之气。一团团土黄色的云,几乎垂到了树梢上。
山弯半坡的坪地上,有一个小山村,房屋矮小简陋,让人看着有一种莫名的凄凉感。转弯时,姬杨怕弯那边有人,按响了喇叭。一群正在路旁林里落叶上刨虫子的雉鸡,呱呱叫着飞上了天。
听见外面摩托声响,七嬷;姬发、二春慌忙迎出。三人因为失眠,都眼皮红肿。姬杨笑道:“看,我把谁搬来了。”姬槐一面笨拙地下车,一面忙着问候七嬷。七嬷上前拉住他哭了起来,道:“你倒没有忘我们。我们家咋出了这号事?好兄弟,这可咋办呀么?”姬槐亲切地拍着她那筋节盘虬的手背说:“我也是个小人物,没有通天的本事,不过嫂子既无罪,肯定会被释放的。大姐放心!”姬杨在旁也道:“他这么说,婶娘准无罪。他不是随便说话的人。”七嬷心里才塌实了些。姬槐又和姬发、二春亲热地问候过,大家便进了窑里。七嬷打来水,让他俩洗了,就忙着去做饭。
花花怯生,躲在舅舅身边,偷看着姬槐。姬槐从皮包掏出一袋水果糖来笑道:“专给你买的。快叫叔叔!”花花受不了糖衣炮弹的攻击,用悦耳流畅的童音,连叫了两声“叔叔”。姬槐心疼地拉过她来,抱在怀里,照着那漂亮的小脸蛋就是一阵猛亲,然后剥了糖纸,喂人她口中。花花舒服地躺在他大腿上,把糖嚼得吧唧吧唧作响,浓密睫毛下的花眼睛,满含着笑。
说了一会儿话,姬槐便从皮包里掏出相机,让姬发领着来到遭浩劫的清凉山一带。只见坡如瘌痢头一般,到处是光秃秃流着黏液的断桩,满地残枝。枯草被人脚踩得东倒西歪,落叶则被人踩得稀烂。山谷的小溪,在低声呜咽。夕阳余晖黯淡。
姬槐从各个角度拍下了森林被毁的情景,不住痛心地叹息。
晚饭后,花花见大人们无心跟她玩,便哭着要娘。七嬷只得抱她上炕,拍着说:“乖乖,睡吧!睡一觉醒来,你娘就回来了。”
姬杨和二春坐在炕沿上,姬发和姬槐坐在沙发上。姬杨不时起身,给姬槐杯子里添水。
瘦弱的姬槐,声音却不失北方男子的厚沉有力,道:“上个月,东北一个村长领着村民毁林四百余亩,中央电视台一播出,村长就被绳之以法,镇长也被撤职,县主要领导还受了处分。相信里山人群体毁林事件,只要我在省报上一捅出,就会引起省领导和社会各方的关注。那个自能又妒贤嫉能的能不够老爹,支书当得也太时间长了,该歇下咧。主要毁林者,送几个去坐牢吧,‘杀一儆百’。”七嬷正侧躺在炕上搂花花睡觉,忙坐起来,掖了掖被角说:“孩子,我听着你这话不好。你嫂子要坐牢,咱们也就豁出去了,把事弄个天大。她要没罪,我看就得过且过吧!老爹当年守林,里山有几个小伙叫派出所拘去了,他还说情让放了人呢。里山的人,得罪不起。要送几个去坐牢,他们家的人,不跟咱们成仇人了?再说老能不够,还有吴镇长,谁知道他们背后都有些什么关系呢?你要把他们拉下马,他们自然要明精暗鬼齐出手跟你斗了。你在外面,‘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家里人在固塬,他们欺负你家里人咋办呢?你也时常回来,他们揍你个半死咋办呢?好孩子,固塬小天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动不如一静,冤仇宜解不宜结。”姬槐道:“大姐,要怕事,我就不干这个事。我挨过揍。就因报道一个私营企业制假,被老板派人在街上揍了个头破血流呢。”七嬷道:“你不怕,我们还怕连累了你呀!”姬发一直不多说话,这时也道:“大姐说的没错。只要你嫂子能回来,就得过且过吧。事情要弄大了,不说可能连累你,我也未必能安宁。里山要 有几个人被送去坐牢,他们家的人能让我安宁吗?得找个大家都好的法子。”
姬杨笑道:“这就是中国人解决问题的法子,得过且过。不过,做事做人,不管怎么退让,都要保住底线。不哼不哈,地方领导就会乐得袖手旁观。里山人没个害怕的,三天两头,一群一伙,明日张胆地来毁林,把咱们逼急了,说不定还会真打死人哩。那时不一定就没有罪,说不定还是死罪。就是没有罪,手底下死过一个人,一辈子心里也不是滋味。我想还是让姬槐把他刚才的想法明日照实跟能不够、吴镇长说说,敲山震虎。他们要是怕丢乌纱帽,肯定就急了。连婶娘,他们要有能力的话,也会让不审就放人的。要审,里山人毁林的事情,尽人皆知,咱们不想把事情弄大,事情也自然大了。他们难道不怕?”姬发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说:“这个法子好,对他们也好,对咱们也好。只要我媳妇能没声没响回来,他们日后不毁林,我宁肯不了了之。”
姬槐想了想,只得也说:“好,就这么办吧!话说回来,保护这片绿色,并不是你败我胜的角逐,而是要齐心合力。咱们跟他们,官司打赢了,心却更远了,并不真利于这片绿色的保护。”七嬷又道:“槐儿明个最好别见能不够,只见吴镇长,吴镇长自会跟他说的。那老东西不识相,本来是为他好,他倒以为咱们的人赶着见他,是怕他,越张狂了。他就怕上头。”姬杨一拍手道:“大姑真是人老话也老,这话说得老到。我的话还没完哩。‘棋走三着’,刚才说的是第一着。第二着,是姬槐回去上班,咱们按兵不动,看他们有什么动静,相机行事。第三着,他们要是满不在乎,也按兵不动,那咱们迫不得已,就只好闹个人仰马翻,大家不得安宁了。”众人都笑道:“好,好个‘棋走三着’,就这么着。”
七嬷见小伙子们有说不完的话,便下炕进厨,炒了几个菜来,让他们喝酒畅谈。他们的话题一扯远,她就没了兴趣,打开电视,看午夜电影。昨夜没合眼,看着看着,就头垂在胸脯上,睡着了。姬槐回头看见,摇醒她说:“大姐,爱情片我们看着也不羞,嘿,你老脸厚皮的,倒羞得低着头,闭着眼,不敢看。上炕睡吧,看着了凉。你们昨夜都没有睡好,休息吧!”于是二春到姬杨窑里去歇,姬槐就和七嬷、姬发歇在这窑里。
又一日吃过早饭,姬杨骑摩托带姬槐到镇上。他在中学二妹宿舍等着,姬槐则进了镇政府大院,去闹这固塬的天宫。有八十多个工作人员的固塬镇政府,却静不见人影。原来自土地承包到户后,工作人员多无工作可干,上下班来打个照面,就各自忙私事去了。
吴镇长办公室的门倒开着,里面却也空无人。姬槐不客气,没有坐沙发,而坐在办公桌前吴镇长常坐的转椅上,看起了报纸。与这位家乡的父母官如何说话,他考虑了多遍。的确,固塬镇政府拍卖林场给私人,据他所知,截至目前在本省尚无第二例。如果镇政府善始善终的话,这应该是一件好事。谁要给家乡办了好事,他绝对要以自己的方式表示感激的,必在省报上给镇领导发篇歌功颂德的文章。但这个吴镇长,却实在让他不敢恭维,拍卖林场只不过是推卸毁林的责任而已,此外在姬老人去世后,便没有采取任何制止盗伐的措施。对这种人,说话还有什么可客气的?
好一会儿,文书才揉着睡意惺忪的眼睛进来问:“找谁?”姬槐道:“既坐在这里,找谁还用问。”掏出记者证递给文书。固塬小地方,省报记者可算是大记者了,难得来 的。文书忙赔上笑脸,要沏茶。姬槐摆手道:“免了。吴镇长呢?”文书道:“刚刚出去。好像是到街上去买香烟。我给你找找去。”
其实吴镇长昨天就出去了。固塬第二水泥厂厂长在镇街上有一所豪华住宅,吴镇长就在那里通宵达旦搓麻将。文书为防万一上头有人来,故意开着门,用来做镇长刚刚还在办公室的借口。姬槐又等了好大工夫,吴镇长才晃着大肚皮,几乎一路小跑赶回来,肿眼皮耷拉,似乎半睡不醒,道:“久等了,不好意思。该预先来个电话,我好派车去接你。文书已安排饭去了。吃了饭再采访。”姬槐屁股不离座,只把转椅转向他,摇着上身道:“采访什么好呢?”昏昏欲睡的吴镇长,竭力赶着倦意,笑道:“水泥二厂就很好。过会儿,厂长便要陪你吃饭,饭桌上好说话。”
姬槐慢声细气道:“不知道固塬事迹最典型的是水泥二厂的厂长,我还以为是林场的姬场长哩。我是昨天到的,已经上云梦山采访过了。”吴镇长一怔,半晌沉了脸道:“他才走马上任几天,有什么可采访的?林也护不住,老婆还开枪伤人,让公安局抓走了,又有什么好采访的?”姬槐拍案而起,厉声道:“林护不住,你就没有责任吗?你是方圆三十里的固塬镇之长,还是方方三尺的牌桌之长?姬发辛苦,为护林夜夜不眠,你也辛苦,搓牌夜夜不眠!他老婆叫公安局抓走了正好,审理案件的时候,我跟踪报道,云梦山大规模毁林事件,就尽人皆知了。我是中山人,家乡的官,要不拉屎只占茅坑,不客气,就请他卷铺盖滚蛋!十天后我再回来,还是不见你先上云梦山,要是问题仍不能令我满意,咱们就等着瞧吧!”吴镇长也火了,道:“吓唬谁呢?记者又怎 么了?中山还出了个省报记者,我怎么没听说过?该不是骗子吧?”姬槐道:“随你怎么想!”拂袖而去。
恰巧老原闲极无聊在镇中找人聊时遇见了姬杨,听说后忙赶了过来,和从吴镇长办公室出来的姬槐撞了个正着。老原笑道:“这不是姬槐老弟吗?多年不见了。快到我房里坐坐!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姬槐道:“还说呢。你这个企业办大主任,让林场成了那个样子,还嘻嘻哈哈无所谓。哼,我非叫你有所谓不可!”头也不回地走了。
镇长青着脸问:“他真是省报记者?”老原道:“还是编辑哩。”他并没有看到中央电视台那个毁林四百余亩镇长就被撤职的节目,只不过是听姬杨略说了说,却一口咬定是自己亲眼看到的,且添盐加醋渲染了一番,道:“他跟姬发还是堂兄弟哩,钱是笼络不住他的。只有想办法让公安局把姬发媳妇放了,方可求个无事。要不闹起来,连我也完了。”
姬槐回省城时,特意在县城下车,找见了愁眉苦脸到处奔走的校长,让他只管回去安心教书,不必多虑。四天之后,两辆小车来到盘龙凹,从第一辆小车跳下一个公安人员,第二辆小车跳下的则是吴镇长和能不够。能不够向迎出来的姬发亲热地喊着什么,像钝刀割韧皮,又像求配的公猫叫,人听着不寒而栗。姬发看也不看他。
进入窑里,姬发自坐于一张沙发上,那位公安人员则坐于另一张上。吴镇长和能不够只得坐在炕沿上。七嬷忙着要沏水,被姬杨和二春拦住了。三人便隔墙听他们怎么说。
姬发自点了一根烟抽着,只把烟盒推到那公安人员面前。吴镇长笑道:“到你门上了,这恐怕不是待客之道吧!”姬发冷笑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大概是来者先不敬我之故吧。”吴镇长道:“巴巴的赶到你这儿来,怎么能说是不敬你呢?”姬发道:“大镇长屈驾光临,个中缘故,我心知肚明。这位是……”吴镇长便介绍说那个公安人员是公安局专管民事调解的,姓张。
姬发不认识姓张的,或者人家与吴镇长、能不够不是一伙,所以对姓张的还是讲了些礼貌的。不想姓张的一开口就吓唬了姬发一通,然后说姬发媳妇的事情,已由刑事案件转为民事案件,受害者要求两万元的赔偿。他认为,这并不过分。来者都是一丘之貉!姬发斜眼而看姓张的,眼里闪着鄙夷不屑的光,冷冷地道:“谁是受害者?我们没有害人。要审就审吧,我一分钱不给。无论是刑事还是民事,这个官司我都不能输。要不,还会出现千军万马毁林的场面。”吴镇长和能不够帮着那姓张的,一会儿威吓,一会儿说好话,且把钱降到了一万,姬发就是不肯,道:“这要是给钱就能了的事,我哪在乎钱?我姐姐、姐夫常资助里山的穷孩子上学。他们的确穷,别的什么时候以别的途径,只要我有,别说一万,十万我也给。这件事上,钱就免谈了。我一分钱也不能给。一给钱,就等于我输了,他们要不嚣张起来才怪呢。”
无奈,吴镇长、能不够先一步走了。那个姓张的趁无人,便说:“不给他们也可以,给我五千块钱,不用打官司,明天我保把人给你送回来。”他的厚颜无耻,让姬发大为吃惊,半边嘴唇紧闭,半边嘴唇笑着,半晌无话。偷听墙根的七嬷忙进来,拉姬发出去说:“要打官司,没听人说那也是‘吃了原告吃被告’吗?左右是损财,不如不打官司,让人快快回来。钱又不是给的里山人,给又人不知鬼不觉,不丢人。”姬发要妻子回来心切,只得掏出钥匙来说:“钱在那个黑箱子里,要给你给。那种东西,我懒亲手给。”
第二天,武七嬷起了个绝早,牵着花花的手,到大路口去翘盼巴望娘儿归来。天色朦胧不明,路上了无人影,连鸟雀也踪迹全无。渐渐地,天色开朗了,鸟叫声也稀稀落落响起来。终于鸟语喧哗,是太阳破地而出。十来只麻雀,跳跳蹦蹦,在姑侄俩不远处的草里觅着食。突然,一个娘儿远远走来。武七嬷手搭凉棚望着,那娘儿身段姿势极似姬发媳妇。老太婆笑道:“许是你娘。”花花兴奋起来,拍手大叫。然而那娘儿走近后,姑侄俩又失望了。显然是谁家媳妇赶早出门,穿着新衣,抱着红包袱。久久,又过来了一个骑车子的男人。车后座的筐子里,有猪崽在哼哼。然后,大路上就 了不见个人了。
上午,云雾烟霞烘托映衬下,群山丛林色彩艳丽。而盘龙凹上空飘飘悠悠的一块白云,极似女人那丰满洁白的胸脯。
姬发、姬杨因二春家里活忙,今天见过妹妹就要回去了,什么也不干,只在窑里陪着他拣高兴的话说。另外,大家心里也不塌实,不知道那姓张的拿了钱,会不会把娘儿保回来,无心做什么。
花花这些天从大人的神色谈话里,已感知母亲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小小的心灵里,满是担忧。听说母亲今天要回来,自然比谁都高兴。七嬷便一次又一次带她到路口去巴望,腿都站酸了。
姑侄俩又一次在路口巴望不见人影,怅然回到窑里。武七嬷愁云满脸,道:“那姓张的该不是个骗子吧?”花花指头咬在嘴里,眼里满噙着泪。突然,外面响起了汽车的鸣笛声。花花飞也似扑了出去。正在下车的娘儿,一看见女儿,腿都抖了。花花早扑到了跟前。娘儿跪地搂住她,哽咽道:“只当再照看不上我的小花朵了,想不到这么快就回来咧!”
武七嬷脸上已然云散日出,皱纹舒放如花开,笑唤着 “我的油馍儿”,也拖着肥硕的身躯地动山摇般从窑里扑了出来。娘儿忙松了花花,弯着腰,摊着手,向老太婆迎去。老太婆把娘儿的头紧紧搂在怀里,喜极生悲,哭道:“可怜的闺女,叫你受委屈了。”娘儿哭道:“糊里糊涂的,有罪没罪,也没个说法,就放了。”七嬷又转哭为笑,拭着娘儿的眼泪道:“不管那么多,人回来就好。回来就是说法,没有罪。那日你要不开枪,真不敢往下想!你把发子给我救下咧,到死我都感念不尽你哩。”三个男人站在旁边,眼睛发热,只会傻笑。
因大量使用农药,山外村里,已很难见到喜鹊了。此时盘龙凹土场边的树枝上,却有几只喜鹊在欢叫跳跃。
十天之后,姬槐风尘仆仆又上了云梦山。盘龙凹的男女,齐迎了出来。姬发用手掌在他的瘦肩上砍了一下,表示感激。七嬷举着尘甩,仔仔细细地为他甩打衣服上的尘土。进入窑里,七嬷、姬槐坐沙发上,姬发、姬杨坐小杌上。娘儿端来了大盘的柿饼、核桃仁子,沏上了滚滚的蜂蜜茶。窑里弥漫着果香、蜜香和浓浓的人情味。
姬槐得知姓张的拿了五千块钱,大怒,道:“你们也太沉不住气了。我找他们的局长说说去。岂有此理!”七嬷忙道:“算了,算了。你就是把钱讨回来,人又得罪下了。不怕阎王怕小鬼,那姓张的日后又给发子生事,你老跟他没完没了不成?能叫钱受损,不叫人受损。发子媳妇没吃一点亏,轻易就回来了,我们该知足咧!”
姬发特意提枪到林里打了只雉鸡,来招待好友姬槐。七嬷道:“多好看个鸟儿。打死它,你也不手软!”姬发笑道:“没看是个公的吗?要是个小嫩母雉,脸上又像我老婆一样擦着香脂儿,我一准打它时手稀软。”气得娘儿兜头给了他一顿臭骂。姬发道:“美人儿,老鸦一样叫着骂人,多不好,温柔一些吧!”众人大笑。七嬷笑道:“她要给胡老八也温柔一些,这阵还有你的小命吗?厉害好。我在固塬,就是个出了名的厉害女人!”
姬发把雉肉切得纸薄,用筷子扎了一片,在滚油锅里一蘸,又在旁边的调料盘里一蘸,连筷子递给了姬槐。姬槐咬了一小口,肉酥得要化了似的,便几大口吃完,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另一根筷子上的肉,咽着口水,鼻翼翕动着,贪婪地吸着油炸肉的焦香。娘儿看着他这个文化人的不雅相,忍不住笑了,又赶紧咬住下嘴唇,依然忍俊不禁,几颗雪白的门牙露在外面。七嬷笑道:“好孩子,不急,没人跟你争吃,我们常吃他弄的这肉。你爱吃,全是你的。”
姬槐不好意思起来,嘴唇油闪闪地动着说:“我什么都好,就是吃相不好。‘君子谋道,小人谋食’,这正说明我是个谋道的君子哩。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不谦虚,绝不信这话。”姬发忙道:“我也不信。这一回,我算软服你了。‘知识就是力量’,悔当初我没好好念书!”
隔日,送走姬槐,姬发便到胡家村,找见胡老八的老婆,给了五百元,道:“我念的是你老人家慈善,不是向你家老头子低头来了。这钱你不要让他知道了,免他得意。”老娘儿道:“他还得意哩,悔死了。哼,这一辈子,他就没听过我一句话!”
(第十五章完)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3:21:58
标题:
第十六章 秀珍与东海分居
刘东海没有和秀珍结婚以前,在县城就有了一座两层三间小四合院。从买地皮、基建到装修,共花了十来万元。乳色瓷砖护墙。客厅和卧室里式样新颖的吊灯、壁灯、地灯,泻着淡绿、黄、炽白三色柔和的光线。落地石英钟隔时发出一阵悦耳的电子音乐声。深色的玻璃马赛克地板,光可鉴人。放羊娃出身的他,小时穷得常没裤子穿,这虽然不算多么豪华,但对他来说,应是挺可以了,可他并不满足,恨不能把自己的小家造成宫殿。
生活细节上,他也讲究了起来。客来他家,若不在门口的棕毯上擦擦鞋底,就大大咧咧进屋,他会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板上的鞋印直到客去。下次那人要再提出上他家,他会惶恐地如同人家提着刀子讨他的脑袋一般。他最怕人随地吐痰,偏老家在乡里,总有亲戚族人来,为此他把大多数亲戚族人都得罪下了。固塬老乡眼里,他的官不小,人却不怎么样。连恩师武校长,也对他不以为然。
虽说不是金屋,却藏起了娇,刘东海终于娶上了最称意的女子姬秀珍。人人都夸她国色天香,大方温柔。有一阵子,他简直觉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然而天长日久,他终于承认,妻子国色天香不假,大方也是真,而对他的温柔,却分明不是出于感情,而是出于理智。秀珍在他苦心营造的这个舒适的家里,似乎一点也不惬意。洗刷做饭清扫,总是忙个不停,绝对是一个尽职的保姆,却不像女主人。在这个家里,她没有自己的意志。哪怕只是一个小摆设,他怎么摆着,她永远不按自己的喜好换个摆法。最是她离家时的脚步让东海不能忍受,那简直是逃离。然而日复一日,他忍受着这不能忍受。对别人不太宽容的东海,却对秀珍像兄长对小妹那样宽容。谁要他比她大七岁呢?毕竟,两人虽同生固塬,但结婚之前,交往很少。他也知道她跟自己结婚的原因,——为了供弟妹上学。至于感情,几乎是他的一厢情愿。得给她对自己产生感情的时间。
秀珍对姬发的爱,巳渗入了血液,巳情浓得化不开。任日月穿梭,她也丝毫没有对东海产生感情。
好容易衣食无忧,她却幻想着要没有考上大学多好。虽然作为村姑的她,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却能天天和姬发见面,也就不会坐失向他表白爱情的机会。唉,时光不会倒流,纵然她甘愿抛弃到手的一切,却不能改变他已是别人丈夫的事实……最想得到的,已永远得不到了!
同床的是刘东海,她心中想的却是姬发。跟一个丝毫没有感情的男人过着夫妻生活,她也在忍受着不能忍受。粉琢玉雕般的脸庞,总是那么憔悴苍白。她的心声是不能向人道的,痛苦是不能表现出来的,甚至越压抑,越痛苦,越要用强颜欢笑来压抑痛苦……
渐渐地,东海快受不了了。他不是开会就是出差,尽力和她一天两头不碰面。时不时,就一个人闷酒喝个烂醉。有一次,他不醉装醉,尽其所能,用污言秽语辱骂秀珍。秀珍只是避到客厅沙发上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句也不指责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要是秀珍能指责他几句,抱怨他一场多好,那至少说明她还对他有一点恨感,他们夫妻生活还有风有浪。深爱的夫妻最珍惜平静,反之平静则最可怕。她对他什么感情也没有,他在她眼里如行尸走肉,刘东海再也无法忍受了。痛苦、烦闷、失落里,他开始从别的女人身上寻找起了感情。或者说,他是想借别的女人,来刺激秀珍,在他们生活中掀起风浪,让她爱他,不成干脆让她恨他。
风声不断传人秀珍耳里,她却平静如故。
就在姬发与镇政府签订买云梦山林场合同的前一天,秀珍从外地出差回来,已是晚上十点了,打开卧室门一看,东海正和一个女人躺在床上。她像错进了人家夫妻卧室的门一样不好意思,连连说着“对不起”,慌忙退出,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满脸通红。好容易意识到是别的女人躺在自己的男人身边自己的床上,她竟没有愤恨,而是满心的愧疚和自责。
要是东海真爱那女人就好了,自己将让位于她。无论是对东海还是对自己,那将都是一种解脱。
那个女人惊恐离去后,东海裹着睡衣来到客厅,笑道:“我这个人,能吃、能睡、能笑。一次跟人撞了车,人家骂了个狗血喷头,我就笑着,直笑到他骂得没了劲儿。你心里有气,就骂吧。骂不解气,干脆就打。我保证只笑。我这一辈子当不了宰相,可生就一个宰相肚子。”然后静等秀珍发作。秀珍却只是把身子往沙发角缩了缩,低头不住搓手。东海沉了脸,拍着沙发靠背吼:“你怎么不生气呢?你为什么不一副怨妇模样呢?男人爬在别的女人肚皮上,老婆连嫉妒也不嫉妒,竟然‘也无风雨也无晴’,平静如死水,有这样的老婆吗?咄咄怪事!”
秀珍举起头来问: “你爱她吗?”东海气急败坏地喊:“不爱,不爱,我只爱我的老婆。”秀珍又低下了头,半晌才道:“我知道你只爱我,事情到这一步,全怪我不好。自从结婚,我在单位是上班,在家里也是上班,从来没有想办法加深咱们的感情。日后我尽力有所改变。说实话,能不能最终加深咱们的感情,我还没有把握。眼下,咱们先把这件事情冲淡、忘掉吧。要不,咱们出去旅行一次,好吗?”东海感动得耳热心酸,说:“难得你有这心。明天咱们就请假,准备准备,后天就走。到哪里去呢?”秀珍道:“你想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东海又火了,冷笑道:“难道我是暴 君,你对我这么诚惶诚恐,百依百顺的?你越依顺,我越感觉冰冷。”秀珍只得道:“我爱绿色。南方绿绿的,咱们就去南方吧!”东海叹了一口气道:“这还像话!我给你的弟妹们花了钱,纯粹是因为爱你。你没有欠我的债,要不反成了我的负担。在我面前,你应该有你的意志。”
第三天,夫妻俩就出行了。南京、苏州、杭州、上海、长沙、广州等,到的地方不少,可两人情趣不投,偏又要给对方乐趣以迎合,到的地方越多,越累得不行。东海常想:我们怎么就不得率真、自然呢?作假,太不好受了。越作假,我越兴味索然。秀珍也常想:同行的要是姬发多好。他可满脑子灵气,一出言就机智风趣。瞧这一位,呆头呆脑,笨嘴笨舌的,好风景也辜负了,真是大煞风景。
到广州时,两人简直要垮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东海话也怕说一句。秀珍那困难的强笑,也装不出来了。于是,两人陷入了难堪的沉默。可谁也不肯道破机关——说出自己已受不了来。
虽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秀珍过去并不特别对东海的形象吹毛求疵。经了这一出行,她连他那平庸的五官,臃肿的肢体,都讨厌透顶,总不由自主想,伴自己远游的,要是那容貌出众、身姿优美的姬发,不知该有多惬意。然而越这样想,她对东海的负罪感就越强烈。他们夫妻俩真正的背叛者,是她。因为她从心里,一开始就背叛了东海。
即便在佳丽如云的大都市,秀珍的容貌也是出类拔萃的,行人回头不已。东海对自己的形象很有自知之明。在西北那个小县城里,他和秀珍走在街上,倒没有自卑感。一个年轻的副局长,当然配得上一个美人。可是小县的副局长在都市算老几呢?又有谁知道他是副局长呢?因此他自卑感强烈,简直是在活受罪。他本来不大抽烟,这一次出行,却烟抽个不住。到广州后在街上找旅馆时,一个少年回头看了秀珍五次还在回头,他被自卑感折磨得又想抽烟。一摸口袋,烟没有了,便让秀珍等着,他到附近的商店去买。南方的城市,多不像北方那么街道东西南北笔直规则,又人多楼高,北方人置身其中,有一种很强烈的迷乱压抑感。况且东海还 心不在焉,进商店也没留意秀珍身边有何建筑物,出来竟向秀珍所在的相反方向走去。边走边左顾右盼找秀珍,找了好久也不见,才慌了,越慌越糊涂,越走得离秀珍远。直找了足一个钟头,他终于急中生智,不找了,打的到火车站去等。
秀珍左等右等不见东海来,又不敢去找他,怕一挪地方,与他错过了,更不好找。心里不住嘀咕:“这人傻了,买一盒烟,咋用了这么大工夫?不成是遭小偷了?偷了就偷了,不过是钱,我还怪你不成?要不就是跟小偷搏斗,受伤了……”站得腿发麻,便把皮包放在地上,坐在皮包上。又怕坐着他看不见,赶紧站起来,抱怨,“大学毕业,又是副局长,常出门,无论遇什么事,都该有头脑处理,至少该先来见见我。这样没声没息,不见踪影,叫我等到什么时候为止吗?"足等了两个多钟头,实在放心不下,才到近处去找。人流如注,如同大海捞针,哪里找得着?她只得又回到原地去等。等得不耐烦,再去找。就这样等等找找,找找等等,又提心吊胆,又委屈烦乱,折腾了四个多钟头,最后与东海不谋而合,上了火车站。在出口处,只听一声“可等到你了”,秀珍回头,见正是东海。两人相视,几乎哭起来。半晌,东海先表情僵硬地笑了,用自嘲的口吻说:
“开天辟地,这是头一回咱俩‘心有灵犀一点通’!”
“对不起,是我害得你一路不愉快。”
“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秀珍真想登上返程,结束这次旅行。东海也是这个心,只是说不出口而已。口头上,两人都不愿承认这次旅行的失 败。
真是天知人意,找到旅馆付钱时,东海又发觉皮包不知什么时候丢了。整钱都装在皮包里,他身上只有十几块零钱,秀珍身上钱也不多。原先打算逛过广州之后,还要去深圳,这下只有打道回府了。两人哭笑不得,返身到火车站,买了两张直达西安的火车票后,秀珍身上也只剩下了十几块钱。一路,都不敢随意吃喝。好容易熬到西安,两人的钱凑一处,买了两张到县城的汽车票,就剩了五毛钱。东海半开玩笑半含深意道:“豁出去了,不过日子咧!"买了一个雪糕,互相推让,倒也恩爱,各咬了几口。
两人之间,水涨补堤,然而堤已补到不能再补的地步,最后崩溃,已在所难免了。分手的决心,东海已暗暗下定。
秀珍似知他的心思,眼光游移躲闪,不敢直视他。狼狈到家,他们身心疲惫至极,洗也不洗,就倒在了床上。半晌,东海看了看秀珍,咂了咂嘴唇,叹道:“一看你的神情,我就冻得要死!”秀珍也重重地叹了口气,背过身睡着。
东海突然起身,到客厅拿过那个高级织锦缎面影集来,坐在沙发上抽着烟翻看着。每翻到有秀珍的地方,他就把抽红的烟头恶狠狠地按在她那漂亮的脸庞上。一股淡淡的焦味,飘荡而起。按到最后一页,他合上影集,回到卧室,抖动着冰硬的嘴唇说:“你不爱我,就别装爱。你累,我也累,到最后只会演变成敌视。趁好好的,咱们好离好散吧!”
既然是不正常的夫妻关系,却以正常的夫妻关系来维持,本身就不正常。但是结束这种关系,秀珍又良心大为不安,道:“这么吧,咱们分居。要是过上三年,我还对你没感情,咱们就只好离婚了。要是其间我能够对你产生感情,你还愿意接受我,咱们就往下过吧!”东海冰硬的嘴唇变得有些温柔了,道:“只怕是多此一举,我们走到一起还是累。
也好,如果我们还能轻轻松松地走到一起,就是扔了这乌纱帽,回家种田,我也是幸福的。”
秀珍虽然看不上东海的做官为人,但在对自己的感情这一方面,却很感动。毕竟,被感动,不等于有感情。第二天,两人就友好地挥手告别了。秀珍住进了林业局她的办公室。
刘东海的作风问题,林业派出所的人都知道。秀珍的人缘又好,同事们早就为她愤愤不平了,对她这一举自然表示同情和支持。个中底细,秀珍难以向人道,但她又很想向人倾诉倾诉。只有哥哥姬杨,最理解她。于是她又请了两天假,准备回去跟哥哥好好说一说。并且同事告诉她哥哥曾来找过她,肯定是家里有什么事,无论如何,她也得回去一趟。
她连姬发买山都不知道。到了固塬,在镇中见了妹妹才得知。没想到,姬发买了山,还发生了那么多事。联想到自己这几十天所发生的事情,她不由感叹:“这个世界,变化也太快了!”又见过了校长夫妇,说了些亲热的闲话便上了云梦山。怕给姬发他们添烦,只字没说自己的事,只安慰了姬发夫妇一番,就回到中山家里呆了一天,便到单位上班去了。
姬发与镇政府互不通声气,却不谋而合,对外界把里山人群体毁林的事情严严地捂住了。于是能不够大张旗鼓,把清凉山一带那一千来亩“有争议”的林地,拍卖给了本村人。胡老八“因公负伤”,白送给了二百亩以示安抚。老爷子拖着两条腿活人,即便得了这个便宜,也未必划得来。镇政府和姬发,也没得到什么便宜。这一场争执,赢家是能不够。拍卖林地所得的钱,多半装入了他的口袋。
人情世故,复杂微妙。吴镇长在把姬发媳妇不经审理弄回来一事上,曾私下给人花过钱。这钱从能不够口袋里掏出来一些,但那时能不够还没卖林地,掏出来的有限,主要是吴镇长掏的腰包,因此他有一种吃哑巴亏的感觉。姬发买林他姓吴的没得利,里山人砍林自得益,他两不相沾,为什么要让他掏腰包呢?要不是姬槐的出现,他也不会卷入,所以对姬槐满肚子的怨怪。姬槐那次回来,曾心平气和地去跟吴镇长恳谈。吴镇长既怪罪他又不敢得罪,但不冷也不热。倒是姬槐,为着镇政府日后至少不为难姬发,跟上次态度截然不同,甚至都有些低三下四,讨好地说愿为吴镇长在省报发一篇歌功颂德的文章。吴镇长叫姬槐拿住了,却有一个姬发在他手下,他也知道自己拿住了姬槐,所以就给姬槐开了一 个条件:“写文章好,有胜于无。只是你那个堂哥姬发,最好不要张扬。他才接管林场几天,能有什么好写的事?倒闹得四乡八寨不安。安定团结第一,写他只会让固塬不安定团结因素的制造者,尾巴翘得越高。请大记者不要助纣为虐!”
毁林者无事,护林者倒在这位镇长心目中成了不安定团结因素。姬槐真想再次拍案而起,与他理论一番,但想想姬发毕竟在他手下,“小不忍则大乱”,才强忍了,只道:“不打击毁林者,就是在打击护林者。我必要声援护林者。不过吴镇长请放心,我尽力只字不提里山人群体毁林事件,非要提不可,也是一带而过。”
仕途要一帆风顺,当然需要吹鼓手。吴镇长和姬槐互相让步又讨价还价,最后握手言欢了。此后,吴镇长便留意起了省报。过了一个礼拜,省报上发了一篇姬槐的文章,题为《留下一道风景而去》,是有关姬老人事迹的,顺便也提到了姬发,就是一字不提吴镇长。吴镇长闭门思过,觉得光跟姬槐亲亲热热,甚至请他几顿饭,都不解决问题。问题还得从姬发身上来解决。只有改善自己和姬发的关系,才能赚得姬槐让自己的大名在省报上出现,人家毕竟是堂兄弟么。再说,要凭做出切实的政绩引起上级关注并最终升迁,自己是光着身子系腰带,能有什么政绩?只有靠别人吹了。于是他屈尊去了一趟盘龙凹,申明镇政府将全力支持姬发,是姬发 护林的后盾。离开盘龙凹,立马就去了胡家村,狠狠敲了老支书能不够一顿,要他日后管好自己的手下,少惹麻烦,不然就撤他的职。
“职业革命家”能不够,听到撤职就跟要他的脑袋一样心慌,忙趿着破鞋控身而立,点头道:“日后我们跟姬发,管保‘井水不犯河水’。”那神态,像是吴镇长此刻蹲着屙屎,他也会趴在地上给吴镇长舔屁股。吴镇长倒笑了,忍不住给了部下几句“国骂”——一口咬定与能不够的母亲发生过关系。既为“国骂”,能不够也就大公无私,毫不介怀。
吴镇长也不为这莫须有的伤风败俗羞惭,反骂得心平气和,捏着能不够老婆端出的红枣儿,喝了半碗老酒,打着酒嗝登车而去。
姬槐第三次回固塬之后,终于在省报上以赞美的口气,报道了固塬镇政府拍卖云梦山林场的事情,文中屡提到吴镇长的大名。此文引起了省委书记的关注,批示省政策研究室和林业厅“研究一下此事”。县几位主要领导及吴镇长等,陪同省上来人数上云梦山。一阵风过后,结论是既没有肯定但也不否定,不了了之。不管怎样,这个无人关注的偏僻小镇的镇长,总算在上级领导的视野里出现了出现,吴镇长还是比较满意的。
有一次,一列小车鱼贯停在盘龙凹土场时,恰巧被过路的能不够遇见。出迎的姬发,被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大大小小一群领导围着,向土窑走去,能不够怔站在路边,脸色紫青。这位总想在领导面前露脸的“革命家”,别提有多嫉妒。
同时也给他造成了莫大的精神压力,害怕里山人毁林事件一旦露馅,他吃不了兜着走。让别人不得安宁的人,总使得自己也难以安宁。
云梦山林场,一时间太平了下来。
不知不觉,就进入了冬季。一日早起,姬发醒来,觉窑内有一种奇怪的亮光,穿衣下炕,掀起窗帘一看,哟,下雪了,林里净是玉树琼花。此刻敲开冰钓鱼,别具风味。他便匆匆洗了脸,吃罢早饭,肩扛钓竿,手提篾铒坛,往桃花溪走去。下坡时,还舒臂滑了一段。雪住云薄,风静山寂。那棵弯脖老柳树上掉下一块雪来,些声也无,叫他觉得这世界好空阔苍茫。突然,远处有—只野兔,在雪地里艰难地窜着,雪几乎将它陷没。一条狗正追着它,凶狠狠的,爪下雪粉四进。姬发看住了,深深体味到一个“活’’字的分量。
姬发又无心悠然钓鱼了,丢下钓具,走上了一条黄鼠狼都不敢走的险路。突然,脚底一滑,一块石头咕咚滚下悬崖。多亏他及时抓住了旁边的一株山毛榉,要不小命可就轻易呜呼哀哉了。
无限风光在险峰!
来年春暖花开,姬槐又领着省电视台的马永生、武晓茹等朋友,给云梦山林场拍了个专题片,在省电视台《写真》栏目播了出来。内容虽涉及了护林难的问题,但提到周围山民盗伐时没有具体内容,只着重强调了山民的贫穷是盗伐屡禁不止的根本原因。“一石激起千层浪”,之后一些报社及本县宣传部的记者,纷纷前来采访报道。由于姬发的叮嘱,他们都在所发表的文章里反复提及周围山民的贫穷,终于引起了县委书记的关注,有一天领着扶贫办主任等来到云梦山,在姬发处没停留多久,就到周围各村去走访,深为山民的贫穷所震惊。里山村很快得到了一笔扶贫款。但一半落到了山民手里,一半则被能不够挥霍及巴结了镇政府等那些他用得着的人物。本县行政村不知其数,县委书记不可能每个村都走访。云梦山林场引起了领导的关注,周围各村同时也进入了他们的视野。毁这个林场者,反跟着这个林场在得着好处。
县委书记之后,林业局、公安局等县各部局的领导,虚应形势,纷纷到云梦山走了走。不过是表面的重视而实际的不重视,语言上的关切而行动上的不关切。吴镇长或陪上级领导,或自己单独,也多次上过云梦山,永远向姬发说着那些没有错却没有用的话。姬发竟错以为让吴镇长解决那一千来亩有争执林地的时机已成熟——林已被砍了,地也被卖了,他只能请求吴镇长变更合同,把三十五万变成三十万,以免镇领导换届后,新来者不认旧账,又起合同纠纷。
一日,吴镇长来盘龙凹时,姬发正好打了两只野兔,便让娘儿做了兔肉美饭,又炒了几个菜,提出酒来,算是设宴招待。微醉,谈得热乎,姬发便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吴镇长没有一口回绝,但也没有答应,“王顾左右而言他”。诉苦说他虽是工农兵大学生,却好歹也有个大学文凭,70年代初就在公社当文书,兢兢业业干了十几年,到公社成为乡镇,还是文书。起初他傻,后来聪明了。人说:“一万叫一叫,两万给平调,三万才上调。”这话并非无稽之谈,当官就是权钱交易。他一咬牙,集多年积攒,寻气眼,钻门路,买了个副镇长。有了一点权,就能给人家些好处。按利益共沾,好处共享原则,人家当然分给了他些好处。这样他手头就更大方一些,又花了四万元,买得了这个固塬镇的镇长。权大了,得到的好处当然更多了。“水至清则无鱼”,社会要发展,有些腐败风气是必然的,也是必须的。人都是自私的,不为得好处,当官做什么?他也不亏给他好处的人。他手中的权在别人手中变成钱,别人总是得大头,他得小头。就比如说这个林场,国家有许多优惠政策,他借之可以白送给林场许多钱,反正是国家的,他得些,也并不亏姬发,反是姬发沾大便宜了。
话虽不无道理,姬发却无跟着吴镇长沾什么大便宜之心。不说吴镇长的话不过是纸上谈兵,日后未必能落到实处,就是能落到实处,“便宜不是好沾的”,万一有了什么 事,他落个不清白,就划不来了。他只想让把遗留问题解决了,落一个无后顾之忧就行。吴镇长的一番道理,让他明白在这个人手里,遗留问题是无法正常解决的,只能“看人行事”,按这个人的方式来。于是起身到厨房,让娘儿取了两千块钱装在口袋里。归座后,他试探着问吴镇长给自己办这事得多少钱。吴镇长摆手道:“钱什么?谈钱就不是朋友了。”却含含糊糊,说至少也得三万块。姬发一下子心凉了。他既没得到林又不拥有地,提出的也是正当要求,白丢两千元已是狠咬牙了,三万就太岂有此理!再说“钱难挣,屎难吃”,三万元他岂是容易得的?看来,这个问题在吴镇长手里,只好束之高阁了。于是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起了闷酒,懒多说话。
吴镇长暗骂:“一毛不拔!”已没了兴致,起身告辞。姬发的挽留,如两国总统会晤之后的分别,纯粹程式,不过虚礼,神态绝不谦恭。至于“闲了再来”,哈哈大笑,不过哄鬼而已。从此两人的关系,又不冷不热起来。除过陪同上级来人,吴镇长非得驾临姬发那儿不可外,轻易不肯屈驾。姬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轻易不踏入吴镇长办公室。
姬发的问题,当事双方协商解决不了,本该通过法律途径来解决,而最终没有这么解决,一是缘于他的法律观念淡薄,二是法制尚不健全,执法尚不力,打一场官司,费时费钱费力,姬发对通过这一途径解决问题,缺乏信心。
镇派出所倒和姬发的关系密切起来。所长闲了,常领着人到林里转转。自然是秀珍私下做了些工作。她也常带着林业派出所的同事来玩。说是玩,其实是帮姬发护林。穿警服的在云梦山林场来来往往,无疑给盗伐者形成一种精神压力。虽仍有人盗树,但不敢明目张胆,一遇护林员就逃之夭夭。姬老人时那种护林者与盗伐者猫捉老鼠式没完没了打游击的局面,又出现了,——云梦山林场即便出现太平局面,永远也只是大太平、小不安的局面。
真应了“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句俗话,随着云梦山林场知名度的提高,检查、收费、摊派、罚款者接踵而至,姬发应接不暇,又添了新的烦恼。
姬杨年后没有去县城打工,依然在深山老林里当野人。姬发知道他是丢不下自己。就像细雨润物静无声一样,不觉间,姬杨已成了姬发生活中重要一人。姬发乐意向他说随便什么,因为他从心底里对姬发的随便什么都关注。说真的,姬发也舍不得他离开,但又老大不忍,道:“别说你家里人,就是我们一家,看着你老大未婚,心里也不是味。秀珍给你找的事又不太苦,还是去吧!”姬杨笑道:“素质不高的女孩,我看不上。素质高的,谁看得上一个年纪老大的打工汉?这么吧,等你事情顺了,花些钱,送我去哪所大学进修进修。只要有才华,年纪倒不是问题,说不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还会看上我哩。”姬发吭地笑了,道:“这有何难?为什么要等?事情什么时候能顺?怎么算个顺?不要等了。我现在就从基金会给你贷款去。五万元足了吧?”姬杨道:“贷的我不要。你手头有了余钱,我才肯要。”姬发道:“哪年哪月我才能有余钱呢?等胡子白了,你就是才华横溢,人家刚毕业的女大学生也不会跟你的。”姬杨道:“至少等两年,咱们再说这事吧。”姬发笑道:“两年之后,无论我手头有没有余钱,只要我给你,你就得接,说好了!”姬杨点了点头。姬发又道:“你不在我这里呆,我照样到时给你钱。山里什么都不方便,生活又单调乏味,你还是去城里吧,好好活几年。”姬杨道:“要是前多年,你跟婶娘驴嘴狗脸的,成天闹,我可不跟你们一处呆。如今你俩恩恩爱爱的,我看着美气,舍不得离开你们。”姬发鼻头有些发酸,拍了拍他肩道:“真朋友!其实我也舍不得你走。就是觉得老把你霸在我身边,未免太自私了。”姬杨道:“什么自私不自私的,与你在一处,我高兴么!”
两个朋友,若有一天谁没有见到谁,心里就会有一种怪怪的空落感。
当初过小日子,姬发手头拮据,东挪挪,西借借,倒也好混。如今买上林场,可不好混了。单护林员一个月工资就得五千来元,加上别的花费,开支巨大,谁有这么多钱供他挪借?校长夫妇虽然人活腾能借来些钱,姬发却不忍让老两口再为他费心。从妻哥处借了一万来块钱,两个月就没了一个子儿,他们也紧,不好再借。别的亲戚都很穷,他很快就陷入了经济恐慌之中。
固塬偏僻落后,难得有外商来投资或做生意。好容易来几个,也被宰跑了。宰不上外人,就宰本地大户。没有人相信姬发两手空空,方方面面都把刀子伸向他,宰不到肉就怀恨在心,一有机会就整他个摸不着头脑。云梦山出了名,连一些新闻记者也来坑蒙拐骗。难怪姬槐早就告诫姬发小心提防,这种人也鱼龙混杂。姬发真是穷于应付,叫苦连天。
在精神上,女性总是比男性更能忍受艰难。姬发因手头光光而叫苦连天,娘儿却一点也不在意。没菜吃了,她就挖野菜。没钱买洗衣粉,她就用皂角。有一点钱,她先给急需的雇工发工资。有一夜,夫妻相对,姬发叹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咱们已是到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地步了,难得你倒不怨我!”娘儿笑道:“小时候,外家过事设宴摆席,娘领我去吃汤水解馋。好汤水,洋芋块白菜片红白萝卜疙瘩熬的一锅烂是菜,红苕面压的饸烙是饭,硬个如钢丝。就这,咱还馋得不行。如今跟你,平常日子也大米白面的,有啥好怨的?”姬发抚着她滚圆的肩头说:“咬牙苦熬吧!咱们当初小穷,后来就小富。如今欠着几十万元贷款,还欠着护林员的工资,是大穷,说不定又要大富了。就是不能大富,只要熬到林场转卖,把本钱捞回来,身上不再背债,日子也就好过了。我不会让你老熬穷受苦的。”娘儿道:“自打买了这山,你对我比先前越好了,我觉就很福气,穷富我不在乎。俗话说得好,‘富忧穷乐’。穷我不怕,只要乐和。”姬发听言,不知说什么好,只紧紧地揽她在怀里。
自家人好混,有客来,娘儿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急得没个抓挖,只得满心的歉意,用野菜山产,布上一桌小吃来。不想来客不觉寒酸,反觉别具风味,无不满意而去。有一次,县政协主席领着五个委员来视察,望着娘儿布上桌的小吃馋得不行,竟让吴镇长白在镇上的饭馆里备了一桌盛宴。后来吴镇长每有城里尊贵的客人来,便领着游山林,吃姬发媳妇做的小吃,都成例了。夫妻俩因陋就简,不费什么,可都不是闲人,很不情愿给镇政府当义务招待员,又不好不给镇长个面子,无可奈何,只不过背后抱怨两句作罢。
吴镇长也还体贴人,知道他们在经济上已山穷水尽,领客来时常自带酒。有一回,他领着十几个县城来人喝得酩酊大醉,姬发夫妇再三劝他们留下,他们却硬说没醉,非走不可。上了大轿车,有人把脸奇形怪状地贴在窗玻璃上向娘儿唱道:“再见吧,妈妈!”娘儿又过去劝司机,司机不听,把车开入了麦田。好容易从麦田出来,又挂断了路边的一棵小山楂树。酒鬼们快活地尖声怪叫:“妙,妙啊!再见吧,亲爱的妈妈!”夫妻俩心悬悬的,只怕出事。那司机倒驾驶水平高超,没有把一车快活汉送入阎罗殿,却送入了镇上的屠宰场。屠宰场的大师傅挥着血刃骂:“该杀的货,你们的命不值钱,人家的命还值钱!撞了人咋办?”
怕给校长夫妇增添精神负担,姬发在钱上无论有多犯愁,却从不向两位老人诉说。这日,他到镇上有事,顺便去朝拜大姐。七嬷道:“‘老虎下山,云飞气动’,怪道早起满 天云,原来是我的兄弟下山了。就把你忙成了这个样子?灰头土脸的,也不收拾。”姬发笑道:“姐倒闲,收拾得干干净净。虽说姐已不漂亮,倒还飘洒着哩。要不要我给你买些香脂香粉,把脸装修装修?稍一装修,姐就成老来俏了。”七嬷啐了他一口道:“我老了,香脂搽得再多,也只腻不光。你年轻正风光,骑摩托多抢眼,咋骑了个烂车子?”姬发吞吞吐吐说:“王村那个护林员家里有事,我让他骑去了。”七嬷又白了他一眼,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来说:“我早老成精了,你哄得过鬼,哄不过精。前天姜海的二小子在街上加油,我看那摩托像你的,一问,才知你卖给他了。还说你一百块钱买了他的旧车子哩。没钱咋早不跟我说?我要钱生崽不成?这几年,我跟你姐夫攒了五千来块钱,你先拿去花吧!”
姬发眼角湿湿的,不肯接,在客厅沙发上坐下说:“我有了钱给你,你怎么都不要。你的钱,我也不要。”七嬷拧了拧他的耳朵说:“胡说八道。我跟你,还分什么你的我的?你不是我的孩子?我真没钱,不向你要向谁要?我跟你姐夫见月有工资,要钱也没用。我们有钱白放着,倒眼看着自家的孩子为钱犯愁不成?拿去!要不,我可动火了。”姬发还 是不肯接。七嬷硬塞人他口袋,笑道:“我早就算计着,这一辈子,不花你的钱是不花,花就花个美。等你发了大财,我丝绒旗袍一穿,跟你姐夫逛美国去。到时可不准你舍不得花钱!”姬发忍不住也笑了,道:“还臭美哩!你那腰身,还穿旗袍?女人怀孕的当儿,穿的那大腰裙子,你穿着美吧!”
七嬷咯咯笑着,拿来姬槐他们回来时孝敬她的东西,摆了一茶几,逼姬发吃,坐在他旁边,抚着他头发道:“说到怀孕,我早想问你了,你媳妇这好几年了,咋没有开怀?该不是计划着吧?”姬发红了脸,低头说:“那几年忙死忙活的,花花都顾不得管,成天跟狗在一处,哪敢再生孩子?如今又忙,经济又紧,缓几年再说。反正只能再生一胎,迟十年我们也还年轻着哩。”七嬷又抓住他一手抚爱着,拖长声说:“我的乖乖儿,咋尽说傻话?穷人家,就不生孩子了?我要你们明年就生。这一回,准生个崽儿。一想到我的小小发子,就能把我心疼死。我养孩子最精心,瞧你身子骨多结实。我也最会教孩子,教出的孩子真正可爱,你就是明证。生吧!我给你们教养,不用你们操一点心儿。我不上班了,你姐夫那么高的工资,委屈不了孩子。”姬发吃了满嘴角的酥屑,拿了一块酥塞入老太婆口里说:“‘靠侄子,上榆树’,跟着我,你享过什么福呢?还要养我的孩子!免了吧。别一辈子,尽活的是旁人,好好为自己活几年吧!”
七嬷咽下酥,立起两眼,瞪着他说:“这么说,你不给我生了?我就爱孩子。要不给我生,我见了你就闹,哼!”姬发笑道:“好,好,生。像母猪生猪娃一样,一连生十几 个,看你怎么养!”老太婆笑道:“天哪,满地的孩子,那不把我乐死才怪哩。养得过,养得了。好孩子,只管生吧!”
走时,七嬷把那些糕点,满满装了一背包,让姬发给花花带上,依依不舍送到校门口。姬发骑在车子上,长腿撑着地说:“姐,我走了。”老太婆道:“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一大,就把我丢脑背后去了。”姬发一笑说:“三天两头来,还说我忘了你!放心,过不了几天就来。早早备上好吃的!”登车而去。好远,还感觉得到老太婆射在他背上的目光。唉,谁亲,也亲不过母亲!孩子们的佛,就是母亲!(第十六章完)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3:24:13
标题:
第十七章 姬发过上了歌舞升平的日子
随着一声『观音娘娘到』,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2两黄金。
东海送走秀珍后,把自己锁在家里,痛苦地反省了好几天。走出家门,他变了一个人似的,对别的女人目不斜视,也不喝酒了,出外或搭公共车,或骑自行车,轻易不坐 单位的小车,朴朴实实地做着人,兢兢业业地做着事。校长对固塬镇中的尖子生,进入社会后仍十分关注。东海的变化,自然让他刮目相看。此后东海来,他不再漠然,总是热情地迎入送出。
真是“婚姻不幸事业幸”,就在1992年,饱满的叶芽报告春天姗姗来到的消息时,东海升任县组织部部长,不久秀珍也被任命为县林业派出所所长了。
东海的高升,秀珍并不知底细,也不关心,她当这个所长,可多亏东海的一把力。前任调走后,她虽然是所里惟一有大学文凭的,但别的人都比她资历老,她也看不上“跑官买官”那一套,所以根本就没有想到所长会轮到自己的头上。这个世界很大,这个世界又很小,想见面的人,只恨见面的机会太少,不想见面的人,却总是不期而遇。秀珍见到东海就尴尬,所以很不愿见到他,可同在一个只有几万人口的小县城,总想不到就会碰见。有一次,两人又在街道上打了个照面。秀珍只得打起笑脸问:“吃了吗?”东海道:“还没吃。想来你也没吃。咱们到附近小饭馆随便吃些什么吧!我有话要问你。放心,不是咱俩之间的事情。”
秀珍只得跟着他进了一个小饭馆。东海叫上秀珍最爱吃的饭菜,问:“你又年轻,又有知识,为什么不争取当你们所的所长呢?”秀珍笑道:“怎么争取?况且对我来说,也无可无不可。”东海严肃地说:“我就为的这事。不光发子,县里各林场的负责人在护林上都心有余力不足,你们所里的人倒成日无所事事。我想你当了所长,林业派出所就会变个样子。你有这才干!只要你愿意,私下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秀珍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说:“让你这么操心,真过意不去,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要是以前,我刚到派出所几年,倒不想争官做,免得同事们眼红。太老爹去世后,如果林业派出所出面管一管,云梦山林场就不会那么乱。这主要是所长的责任心问题。我想我当了所长,会很负责的。如果有可能,我当仁不让。”东海脸上掠过一丝阴影,苦笑道:“我知道你愿意,也知道你是为云梦山林场,更是为姬发。‘大智若愚,大真似伪’,表面看,你对姬发一点那个心也没有,可是我早知道有。我不是成全你。我还没有那么大量!唉,我也是为了云梦山林场。谁不爱故乡的山水?”秀珍把头垂得更低,道:“对不起。”东海道:“你又来了。其实你跟我一样不幸,所爱的人爱的不是自己。好好吃饭,身体要紧。这个现实,我俩先都别面对。”于是不久,秀珍就被任命为所长了。
秀珍出任所长后,所里的作风大变。每个人都专管几个乡镇,定时下去走走。所里办公经费紧张,近处的骑自行车下乡,远处的只有搭车。下乡一多,报销车票又成了问题。她不得不厚着脸皮去为难东海,给派出所要了一辆旧车。
云梦山林场既在本县最大,当然是重点。每隔五天,就有三个林警会在山上出现,以致山里人误以为姬发处常住着林警,盗伐时更为心虚。秀珍还让人制作了一块醒目的上写“林业报警站”的大牌子,树在盘龙凹路边,以进一步威慑盗伐者。
早在1991年冬,秀珍就为解脱姬发的经济危机,四处奔走,跑有关林业方面的低息贷款了。嘴唇能磨破,低声下气点头哈腰的自己都觉不再是自己,却没有什么成效。要不是为姬发,而是为自己,她宁肯不贷款。现在她虽有了林业派出所所长的头衔,但似乎没有效用,倒是东海的组织部部长有些效用,可惜她和东海的分居已闹得满城风雨,人家不太看重她这个部长夫人了。无奈,她便时常拉东海一同去跑。还好,东海从没拒绝过她。直跑到1992年4月,才贷到五十万。
款迟迟不得下来,是因为秀珍不肯按本地风气左右上下用钱打点。按这风气,贷一笔款,至少得三分之一送人。秀珍哪里舍得?实在不得已,她只肯请人一桌饭或送人几百元礼品。于是人家就拖,她只得马拉松式地跑,不断请客送礼,算下来,也花了约两万元。给姬发交代时,她很不好意思。姬发道:“要不是东海哥的大面子,怕还要多花几万元哩。我跟他没有交往,他可不是给我面子,还不是因为你。”秀珍笑道:“他提起我,心里便不知啥味儿,才不给我面子哩。他是给的大姑、姑夫的面子。你不用感激我,也不用感激他,感激两位老人家吧!是他们的德行给你积的。”姬发道:“这我知道。不光他,连你、你哥、槐儿帮我,也是两位老人家积的。护这片林子,两位老人家虽没像我一样冲锋陷阵,可用他们的德行,在后面给我压着阵脚哩。”
款到手时,银行先行扣掉了三年的利息。姬发还过镇基金会二十万元贷款的本息后,只剩下十八万多一点。秀珍对他的安危最关心:“别的事情,没有办法就面对客观现实,‘但愿人长久’。”建议他花了一万余元买了台移动电话机,以便有事好及时与外界联系。
姬发做梦也想开小车,再则万一有人重病或受伤,有车也能及时送到山外医院。他又花了约三万元,让秀珍给他买了一辆县建材厂“退休”的“仪征”牌客货两用车。开枪、开车,是林警必备的技能,秀珍亲自开着车来给姬发送。一到盘龙凹,她就跳下车拍着手说:“云梦山真是一个天然的试车场。试车场需要的大卵石路、长波路、坑洼路、石板路、错位搓板路、扭曲路、短波路等等——”姬发抢着道:“别急着等等,还有华姿露、杏仁露、玫瑰露、玛丽露等等连我也说不出个名堂的吃的搽的洗的露哩。”众人大笑。秀珍乌色光亮的眉毛一弯,笑道:“言而总之,在云梦山的路上行车放高速,别有一番令人眼花缭乱,一派飞动,难以招架的飘然滋味儿。”
车体是红色。姬发抚着车,眼角都有些湿了,道:“想不到,真有这么一天,我可用不套马的洋大车张狂了。别笑话,‘人不张狂枉少年’,张狂是少年的本色!”
剩下的钱,姬发要姬杨去上大学。姬杨道:“‘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丽。’这不是余钱,是贷款,三年后没的给人还,又要发愁了。咱们用这钱搞些经济 林吧,有了收入,还了贷款,然后再说我上大学的事。”于是姬发让秀珍代从杨凌买了数万元的核桃苗,栽了几百亩。从此,日子过的有为而无争,又有一群围绕着他转的人,少年的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满足。
姬杨的弟妹,都拥有最难得最高贵的品质,——既才华横溢,又淳朴自然,还从善如流。七月,姬峰大学毕业。本来被分到了一中央机关工作,他却放弃了,而去了一个中外合资的高科技企业。一则学有所用,二则收入颇丰。第一个月工资,他除留过生活费外,所余全部寄给了武七嬷,让以她的名义,资助固塬镇中的贫困生。校长念姬峰的来信时,武七嬷正襟危坐。听着听着,她激动地手捂住了心口。末了,她撩起衣襟擦着眼泪说:“天哪,信没写给你,特特地写给了我!信皮子上,还正正经经称我‘武姬氏’!我这一辈子,张这么称李那么呼,谁正正经经称呼过我的名字呢?咋怨得我爱孩子们?我的好乖儿,不知叫我有多心疼!说句公道,他比咱们的发子好。你给写个回信,刚出校门,用钱的地方多,要他日后别寄钱了,有心就好。叫他记着我的话,凭本事挣钱,越多越好,不义之财,一分也不能得。”
姬杨家的日子,一年比一年殷实。知识经济时代,巳提前进入这个山里人家。
姬小小已上大二了。生上世时,父母因养活不过曾准备将他送人,大哥姬杨哭闹着硬没让送成。直到上中学,他还穿的是哥哥们小的不能再穿的破旧衣服,甚至穿姐姐们的破粗布花格子衫裤。那个时候,他在同学们面前不知有多难为情。真是今非昔比,如今他的衣着打扮,可以说在那个城乡精粹少男少女云集的大学,也是极时髦张扬的。兄弟姐妹五个,他最幸运,将会有一个最能充分追求和展示自我的人生。
小小的生活,丰富多彩,浪漫有致,是居于深山野林里的姬杨难以设想的。姬杨和姬小小,真是一代人,两种生活,同太阳同月亮同天地不同世界。
暑假,姬杨听人说小小回来了,正在地里干活,就丢下家具,向姬发打了个招呼,便回了家。“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骨和肉,至亲最密。姬杨刚到家门口,小小就飞跑出来道:“哥,我闻都闻见你回来了。你身上的气息,我最熟悉。”姬杨望着弟弟,比自己还高,但瘦高瘦高的。不过胸脯那两块厚凸的肌肉,说明并不瘦弱。他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弟弟身上,但更希望弟弟健康。大哥突然伸出双手,把小弟像举杠铃一样,举向空中,放下后悄声说:“不要让你二哥他们知道了,大哥最偏心你,因为你是大哥留下来的。大哥早就知道,你不是这个家多余的人。这个家,没有多余人!”兄弟俩都流下了泪。
进了屋,小小向大哥说了姬峰的情况,笑道:“放心吧,哥,你不会白为弟妹们牺牲的。我们都很努力,一定会成为你的骄傲的。”姬杨眼泪又流下来了,道:“我已经为弟妹们个个出色,很觉得骄傲了。不要说我的牺牲,要不是大姑,我能怎么样呢?回来看过大姑了吗?”小小道:“当然一到镇 上就去看她老人家。怎么会从大姑家门前绕着走呢? ‘万事开头难’,我们家的变化,要说开头,是她老人家给我们开的头。”
别的儿子都在外面,这个家就算是姬杨的了。父亲总觉是过去的烂包日子害得姬杨老大未婚,新盖了几间瓦房,院里务花种草,花园一般。房内粉白,靠壁摆着时新的组合柜,炕沿也是用瓷砖砌的。炕上被褥崭新。几床被子,都是缎被面,雪白的平布里子。夜幕铺地,兄弟俩躺在炕上,抚今追昔,感慨万千,拉不完的话儿。
“小的时候,一床破被,弟兄们东拉西扯的,都盖不严。说也怪,我和二哥在北京回忆起来,倒有一种美好温馨感。世上的弟兄,多是共患难容易,同享福难。大哥,咱们不能日子一好过,就矛盾百出,要亲密无间到最后。”
“这要看你们。比起你们,大哥算是底层人了,只要你们不嫌弃大哥。”
“大哥千万不敢在弟弟面前自卑。除过长辈,在我们家里,大哥在我们心目中永远是高高在上的。”
“我现在明白大姑一生为什么会乐于付出了。付出不等于失去,反是得到,能得到大家的爱,能得到一种内心的幸福感。”
“二哥说,他能在北京给你找到事,问你愿不愿意去打工。咱弟兄们在一起,互相也好照顾。”
“那敢情好,只是我暂时还不想出外。”
“人生匆匆,少年掉头就老。亲情不能代替爱情,哥老呆在荒无人烟处,自然遇到合适女孩的机会就极少。我劝大哥,还是早早出外吧,有这么多弟妹给你铺出外的路哩。哥极聪明,山妹不适合你,你的幸福在山外。”
“总觉几天前,我们的小小还穿着开裆裤,不想说话这么老气。真快,我们的小小,已经成熟了!岁月催人老,我也成个半老头了!唉,真快!”
第二天,姬发开着“仪征”车,也来看望小小。反正暑假有四十来天,小小正想去游山玩水,便跟着他们上了云梦山。
娘儿早听姬杨说过小小爱吃油炸面果子,一来就给做了端上桌。小小吃了几个,笑道:“五六岁时,娘带我去赶集,买了一个油炸面果子给我吃,是蜂蜜和的枣泥馅子。那味儿,至今再没吃到过第二回。在北京,二哥带我也吃过西餐,也吃过日本料理,就没有那油炸面果子好吃。今日婶娘做的这个,味也没有那个好。”姬杨道:“那当儿穷,一年到头也没啥好吃的,嘴馋,才觉好吃。今日婶娘做的这个,用料只会比那当儿的好,你嘴不馋了,才觉不好吃。”小小笑道:“我想还因为那时我小,味感最强,所以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吃到那么好吃的东西了。童心不泯,才会对人世有最强烈的感觉,就是这个道理。谁能保持童心不泯,谁就最能享受生命。”姬杨道:“这话有理,但不全面。只有身体最好,又童心不泯,才最能享受生命。以前我给你们的话是好好念书,要争气。现在你们个个争气,我又怕你们太争气反伤了身体,老想向你们说,饱饱吃,美美睡,身体要紧。”
山里娃姬小小,在北京呆了几年,大变样了。姬发夫妇看着眼也新,听着耳也鲜,喜爱得不行,一留就是十来天。娘儿天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姬发则陪着他打猎、钓鱼,想着法儿让他开心。小小的交际舞跳得极潇洒,非要教姬发跳舞不可。正好姬发也贪玩,十几天下来,据小小说,他的舞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已胜过自己了。
由于姬槐的努力,舆论已给姬发形成了一种无形的保护伞。秀珍还想让他的保护伞再多一些,曾给争取过县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等头衔,均告失败。当然还是想借东海之力,可惜东海不积极,说:“我给说说,不成就拉倒。那是花钱的事情。只要没人为难他,何苦花钱?”
秀珍不甘心。县团委书记胡致国,和她是农林学院的上下级同学。她又想通过胡致国,争取县团委将姬发评为“十佳青年”。到这时候她才知道,私下果真有每人必须交五千元的条件。看来东海的话是对的,她也就没这心了。
胡致国在学校时,就迷上了秀珍这位漂亮的“学姐”。她与东海分居后,他便向她发起了猛烈的进攻,没事也要向她献殷勤。“十佳青年”因钱之事,没给秀珍出上力,他便 有心通过其他事情来弥补。这年十月,姬发终于借胡致国之力,被“评”为本县“优秀青年企业家”了。
发奖大会的前一天下午,姬发到县政府招待所报到。既然是些企业家,便常去舞厅酒吧。仪程安排是此日晚上在“今宵乐”舞厅跳舞,第二天开会。
秀珍原来为和警服相配,曾把头发剪得很短。偏东海不喜欢短发女人,她只得又把头发留长,挽作个髻儿。此日晚饭后,她脱了警服,换上一袭藕荷色长裙。打开发髻,用绢花在脑后扎住,披垂于背。只一边耳朵上,戴着个大如鸽卵的晶莹润泽的玉耳坠。她极少这样打扮,是要去见姬发了,“女为悦己者容”。更确切地说,是为“己悦者容”,因为她害的是单相思。来到招待所姬发房间,只见那小子正双臂大张,两条长腿垂在床外,趴睡在床上。睡也没个睡相!秀珍不由动了淘气,伏在他耳边一声尖叫。他身子一痉挛,然后绷紧如弹簧,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就站在了地上,见是秀珍,才揉着眼睛笑道:“吓我一大跳!”又瞧着她那一身俏丽的打扮,打了一个响指道,“我的这个侄女,‘浓妆淡抹总相宜’。怎么这么不巧?你今天不爱武装爱红妆,我倒武装起来了。”
秀珍一瞧,原来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当然没有肩章什么的。皮鞋锃亮。乌蓬蓬的头发,半垂在额前。刚健硬朗而又透着秀美,气韵奔放而又气宇轩昂。秀珍笑道:“爱慕虚荣当然不好,但只要心地朴实无华,年轻人么,不妨打扮得漂漂亮亮,甚至古里古怪,荒诞不经。衣着是文化,文化当然多元最好。你呀,生来的衣服架子!穿起西服来,就像个有风度的企业家。夹克牛仔裤,又像个吊儿浪荡的时髦少年。这军装一身,倒让人觉是个信得过靠得住的男人了。”姬发倒了一杯水给她道:“别尽拣好听的说,你只说‘丑人多作怪’就完了。叔叔又不打你。”
“行了吧,只比我大一岁,倒老在我面前端长辈的架子。哪来的?爱穿军装,怎么不跟我要?”
“要麻烦你,就大麻烦。军装些些小事,可有可无,就不麻烦你了。姬军回来探亲,跟他赖的。没参军,穿穿军装,也算过过军人瘾。”
秀珍想起,她初对姬发动心,就缘之于衣服。那时农家孩子多着粗布衣服,用皂角洗。姬发跟着姬杨到她家来时,却常穿着化纤料子衣服,衣服上总散着淡淡的肥皂香。现在虽习以为常,当时她却有一种异样感。姬发见她怔怔的,笑问:“又想起什么了?”秀珍脸一红,忙端着杯子坐在床沿上道:“真是莫名其妙,我竟有点感物伤怀。这一段时间,山上没有再出什么事么?”平淡的话,却总是至切的关怀。这样一个既聪明,又有风度,情感善良美好的女子,当初却因为穷而嫁给了自己所不喜欢的人,姬发不由有些心酸,坐在沙发上道:“有人偷树,有地方着火,不过都是小偷小摸小着火,没什么要紧的。”秀珍道:“那就好。现在虽有《森林法》,但主要是原则性的,缺乏具体的可操作性,无法有效制裁那些破坏者,护林当然要难些。况且现有的林业方面的优惠政策,也主要是针对的职工拿国家工资的国营林场,私营林场是新事,政策还跟不上,你在经济上出现困难,甚至林场成了不良资产,是正常现象。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关法律、政策将会越来越有利于你,主要是必须挺住。特别是安全,千万小心。没有比生命更珍贵的了!”姬发不知说什么好,叹了一口气,点着烟抽了起来。
秀珍觉方才的话未免严肃、沉重了些,忙道:“能够在生活中找到好心境的人,就是在精神上割除了癌瘤。来了就找找乐,晚上咱们跳舞吧!反正你已跟小小学会了。”姬发 笑道:“我那两下子,私下活动活动筋骨还将就,上台面可就丢大人了。再说,这副山里野人模样,在那地方,也有碍观瞻。”秀珍道:“有我呢,怕什么?踩了我的脚,保证不喊疼。”
她周身跳动着给人无限希望与活力的亮色,让姬发不由不动兴,一拍大腿说:“成。我是‘企业家’了么,至少该感受感受舞厅到底是什么感觉,跳不跳再说。这么吧,一会儿‘今宵乐’见。我还要到外甥女家去去,有些事。”秀珍道:“快去快来。知道地方吗?”姬发道:“这么小个县城,一问就知。没有两个‘今宵乐’舞厅吧?”秀珍道:“倒是,只有一个。好找得很,就在正街。”两人便出了招待所。姬发要步行去外甥女家,秀珍硬给他拦了辆出租车。车走时,姬发隔着窗玻璃,虎牙露出,向她一笑,煞是动人。那标致而细腻的脸盘上,满写着灵性和情趣。秀珍都忘了还之一笑,只呆呆立着。
华灯初上,“今宵乐”舞厅的玻璃大门,缓缓旋转着。门壁五色灯闪烁不定,明明灭灭。小夜曲从门里荡漾而出,一缕缕,一丝丝,四散开去。红男绿女们出出进进,络绎不绝,笑语喧哗。
秀珍正和县团委书记胡致国闲坐在舞厅幽室里聊天。胡致国身着质料考究、质感柔软的咖啡色西服,衬衫颜色更深,系银白领带,脸皮保养得雪白,神态与衣着一样优雅。秀珍则不时一望旋转门,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是姬发迟迟不到。
很晚,姬发才来到“今宵乐”门前。头一次进这种场合,因觉神秘,他都有些忐忑不安了。镇静了一会儿,才走上台阶,进入大门。一穿白装戴红领结的漂亮男服务员看过门票后,点头一笑说:“谢谢光临!”如此礼遇,姬发很觉受用,含笑略一点头。便有两位穿紫色旗袍的美丽女郎,款款迎来,余音绕梁道:“先生,欢迎光顾。这边请!”姬发跟着两位女服务员往里走时,那种受用的感觉,已经一变而为诚惶诚恐了。玩泥巴的小时,怎么会想到自己还有今天?今天的世界还有这种生活?自己还能受到这样贵宾式的礼遇?人生人世,真是不可思议!
舞厅里面,有小小一方舞池。舞池四周,则有小巧玲珑四五间幽室。池顶并四角,有旋转彩灯,如梦似幻。幽室灯光只一色淡淡的紫蓝。各幽室以月亮门藕断丝连。所有幽室向舞池半遮半敞。幽室里布置优雅,有花团锦簇的盆景、彩屏、丝幛绒幕。丝绒垫套的沙发略低,玻璃茶几更矮。有一种松柏、百合的香味,在幽室飘袅。
坐在沙发上,嘬着饮料,可以观赏旋转门进来的俊男妙女亮相,也可观赏舞池的倩影双双,但别的幽室却神秘不可观。
姬发只觉眼花缭乱。此时乐池管弦高奏,一男歌手长发飘飘,舞姿翩翩,正在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姬发听着这歌词,此情此景里,深有感触。
秀珍等得心焦,双眉紧锁。胡致国问:“你不是有什么心事吧?”秀珍道:“我的心事可多哩,多得连我也不知道这阵我有什么心事。”正说着,突然看见姬发走了进来,一下 子喜笑颜开,连蹦带跳地迎过去道:“我还怕你不来了哩。你要不来,‘今宵乐’今霄可对我一点乐趣也没有。”姬发笑道:“外甥女婿不让来,拉住非叫我跟他喝一夜酒不可。说了多少话,好容易才脱身。”
秀珍引他进入幽室,介绍给胡致国后,见他鼻翼泌出了细细的汗珠,便掏出手帕递给他笑道:“又舍不得掏钱雇出租车?”姬发胡乱擦了几把道:“反正我腿长,走路不费啥。”秀珍点了“粒粒橙”饮料,亲自捧给他。胡致国望着姬发那出类拔萃的相貌,特别是那狂野的黑眼睛,又见秀珍对他百般关照,早巳生了嫉妒之心。姬发却觉得很惬意、熨帖。
一声悠扬的小号,舞曲开始了。弦乐声里,裙角飞动,一对对舞伴旋转出幽室,缓缓聚向舞池。胡致国见秀珍有跟姬发跳的意思,便邀了另一女子,一路舞下池去。姬发却只看着舞者笑晃脚尖。秀珍道:“这里的游戏规则是男士邀请女士。你不懂,咱们就不拘规则了,我请你。”姬发道:“你这个叔叔真上不得台面,怯阵得不行。你还是跟别人跳吧,让我瞧瞧怎么样。我还没见过你跳舞哩。”恰好一男子来邀秀珍,她只得微笑说声“失陪”,与那男子下了舞池。
舞池笼罩着氤氲之气。
秀珍舞姿舞风俱佳,胜似闲庭信步。
姬发头一次上姬杨家,衣着破烂的秀珍,拘谨、羞怯,总在屋里做着什么,非得过他面前时,总是一闪而过。想来既可笑,又可爱。那时她明明崇拜他,可如今她变得如此奔放舒展,标致雅致,都让他有些崇拜了。当然,可笑也罢,崇拜也罢,她一样可爱。她永远在变,但永远不变可爱。
舞曲缓缓而起,徐徐而止。大家回到幽室,略作休整,第二支舞曲又起,是《蓝色的多瑙河》。胡致国仍与别人组对。姬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支曲子,音乐之美的震撼和冲 击,让他旁若无人,指头轻磕沙发扶手,看也不看秀珍。秀珍只得手搭一男子肩下了舞池,裙裾下的鞋尖如两个雀儿在跳跃。
久久,《蓝色的多瑙河》在不知不觉里,又换成了别的曲子。
光源从不同方向射出,随乐曲变幻着色彩。一会儿舞池似下彩雪,红男绿女们身上斑斓夺目。一会儿又似丽天晴日,彩虹高挂。突然间月光朦胧,眨眼又成了烛照幽微。音乐也低下去,随着暗下去的灯光低下去。戛然而止,昏天黑地。蓦然打击乐器破裂开来,灯光骤亮。音乐转急,舞池人影散乱,波涌浪翻,万花迸溅。姬发的身心,早已随之置于激情的丛林里。音乐渐渐徐缓。舞池的双双对对,如微波轻漾,又似无风花落,飘飘扬扬,不知何往。乐声终于不闻,也不知何时,舞池已空落无人。
人在幽室座位上呷饮料,负喧。
姬发醉迷不已,跃跃欲试,偏第三曲,胡致国没有跟旁人跳,只坐在秀珍身旁呷饮料。姬发从他的眼光,已感知他对秀珍很倾慕。他眉清目秀的,倒也配秀珍。姬发和秀珍的家人一样,对她与东海的婚姻不幸很同情,希望她能与东海分手,找一个她真爱的男人。此刻见胡致国欲邀秀珍,便装作自己对跳舞不感兴趣的样子,又一次拒绝了她。曲已奏多 时,胡致国终于绝对王子派头向秀珍一躬身说:“夫人,请!”秀珍向姬发道:“瞧他多贫嘴!我只爱听家乡人喊我秀秀、秀珍。”姬发微微一笑。那两人舞入池里花红柳绿中。果然是佳配,一池的男女,全成了他俩的陪衬,似众星拱月。二人则似蝶飘鸟飞,又似鱼儿穿水,于团团舞者里迂回穿梭,如入无人之境,美不胜收。恰恰此一曲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一个女人,戴着高度近视镜,身粗如麻袋,一直无人相约,干坐不住,看见姬发也落落寡合,便凑过来约他。姬发拒绝后,她不肯善罢甘休,道:“舞场拒绝人,最不礼貌。”竟死皮赖脸,动手硬拉起来。姬发觉不雅,忙道:“拉拉扯扯算怎么回事?别拉,我跟你跳就是了。我不愿跳,是跳得不好,怕扫人兴。”胖女人笑道:“没关系。我也不大会跳,咱俩倒谁不笑话谁。”姬发便与她下了池。胖女人岂是不大会跳?她根本就没有乐感,别说进入音乐意境,连鼓点都踩不上,只记着死走步子。姬发扫兴,也只会陪着她天涯海角地死走。
胖女人死走步子还出错,一错就慌,踩了姬发的脚不说,还撞了人,连眼镜都撞落掉地。她跪地摸找眼镜时,舞池哗然。姬发倒忍着难堪,蹲下帮她找着了眼镜。她却羞恼了,一把抢过眼镜,胡乱戴上,大声斥责道:“会跳不会跳?不会跳跑这地方来干什么?”而且毫无礼貌地上舞池出旋转门,一去不回头了。
要是一个男人,姬发非横在旋转门口,当众一通老拳揍他个落花流水,再奚落他一个无地自容。“好男不跟女斗”,一个女人,只好由她去了。众目睽睽之下,他忍羞含辱,回到幽室落座,抽起了烟。这×××鬼地方,真不是他来的,无聊透顶。他的自尊心,大受挫伤。
缕缕丝丝的灯光,落于他身,淡蓝淡蓝的。男梁女祝,终于一死化蝶。尾曲里,胡致国拥着秀珍,泛波涌浪飘到姬发身边,笑道:“别不好意思。这场合,乡下来的一般都在观礼席上。你敢走下舞池,就很不错了。”姬发捏灭烟,站起,两手插入裤袋,笑容逼人高傲,走了几步,突然回头,俯视座位上的胡致国,声音不高却极有力量,道:“原来城里人比乡下人的全部优越处,城里人的伟大和有水平以及不浅薄处,就在于能歌善舞。胡大书记生为人的最高价值,就是舞姿潇洒。不易,难得,佩服!”
秀珍没料到他竟能如此不愠不火口齿伶俐,不禁称快道:“致国,小吃一惊吧?谁的老祖宗不是从森林里走出来的?我也是农民的女儿。本来,我听你鄙薄乡下人的话,就 准备着敬上几句。他既已敬上,我也就不必痛打落水狗了。好,痛快!”胡致国无言以对,只自嘲地笑了笑。
乐曲又开奏了。胡致国的轻蔑,反刺激得姬发状态达到了最佳。当胡致国向秀珍伸出手说了声“请”后,姬发却没有他那么恭敬,而是漫不经心地道:“秀珍,愿奉陪你这乡巴佬叔叔跳一曲吗?”他一呼就应。秀珍甚至有些受宠若惊,看也不看那摆着王子派头的胡致国,笑道:“我正要说你雅坐无趣哩。不过来玩玩么,别管跳得好跳不好,只管高兴。”姬发道:“叔叔至于那么笨么?别学城里人,狗眼看人低。”却向胡致国笑道,“贻笑大方了!”于是揽住秀珍腰,才出步,那身与神,便向人恣肆推销着生命之美,已是满座皆惊,及至下池,一片喝彩声。姬发虽来历不明,却有人知胡致国倾慕秀珍,便大声道:“他真是鹤立鸡群,只要稍稍施展魅力,致国就一败涂地了!我先为致国悲痛欲绝。”说是悲痛欲绝,却大笑不止。
光线旋转着,明明灭灭,丝丝缕缕,闪闪烁烁,赤橙黄绿青蓝紫。音乐充斥着角角落落,喧嚣热闹。彩光下,音乐里,酣舞时,被激情的海洋所淹没的姬发,那健美的身段,无处不是音乐、画面,无处不是压抑不住的活力。时而标准动作,时而又自由随意。奇怪的是,他随意的动作,秀珍竟能感应,很巧妙地配合。两人一会儿轻盈如鸟羽翻飘,一会儿又奔放如惊马疾电。飞旋时,秀珍的裙裾展开来,从上到下,成一惟妙惟肖的倒挂金钟,或似牵牛花倒放。而那纤细的小腿,玲珑的双足,正如花蕊。她从大学起到现在,参加过的舞会也不算少了,与多少男子组过对,无一回有与这山里汉子的此种感觉,惊诧莫名,如痴如醉,简直似羽化成仙了。不期扎头发的绢巾突然掉落,她也不顾不捡,一任头发如一股黑色瀑布般飞迸散开,闪着油亮的光,飘旋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不时轻拂姬发富于弹性且精致的脸庞。姬发不避不闪。他那长及眼眉的额发,也跳动摇摆不已。
别的舞者,索性退至四周,腾开场地让他俩尽情而舞。人人看得忘情。舞池中,那一对男女,翩若惊鸿,势若惊涛。人正眼花缭乱时,惊鸿杳然不知所终,惊涛已然波平浪息。曲已绝响,二人回到了幽室。秀珍神采飞扬,兴犹未阑,裙裾遮拥住了姬发双膝。姬发的呼吸轻而微急,温柔地扑在她耳廓粉腮上。
灯光亮如白昼。乐队虽稍息,但仍有细细的、款款的乐声,不知从哪儿流进这小世界,缭绕袅娜。缭绕袅娜的,还有女人化妆品所散发出的淡雅香气。
秀珍在座位上呷着饮料,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望着姬发。不称意的婚姻,城市的钢筋丛林,使她这多年都麻木了。然而走近这少年,就能给她激情。
姬发捻着杯子低头道:“来要带上你婶娘就好了。让那老古董,也感受感受现代人的生活气息。城里真乐!打听着,要有人愿买林场,千万告诉我。转卖了,我好带着老婆 女儿进城过活。”秀珍道:“婶娘要不愿意进城呢?”姬发道:“你别笑话,我无心改变她,也不强求她。她要不想进城,在镇上买个地方也可以。她连镇上也不愿呆,我们就回中山老家。时髦女子当然动人,她那种淡淡妆,天然样,更动我心。而且我对她有一种气质美如兰的感觉。平平淡淡也是真,我愿和她过平平淡淡、远离尘嚣的生活。”
秀珍半晌无言,只低头弄裙带。心里是对自己的苦楚,对姬发媳妇的羡慕。如果能掉换的话,她愿意放弃自己苦苦追求到的一切,送给那女人,而做一个土里土气的山里娘儿。一切比起这男人的爱,是那么微不足道。她本来就“生小出野里”,爱那野山,要是能拥有着这男人的爱又放浪形骸于那山水间,导养神气,渲和情志,今生她还有何求呢?没有了,别无所求。
胡致国一直在旁闷坐抽烟,这时便姿势极为老到做作地往精致的烟灰缸里弹着烟灰道:“听说你们云梦山野兽特多,不过最令人畏惧的不是野兽,而是一种小小家兽。”姬发笑道:“狗吧?山里狗不常见人,所以凶。”胡致国摇头晃脑道:“山里狗凶是凶,但最可怕的不是狗。”姬发道:“我一时想不来,倒要领教了!”胡致国笑道:“虱子。山里人最不讲卫生。”
姬发脸色青到有些发紫,笑里带嘲道:“你以为你是没有虱子喝血,才这么白肥白肥的吧?我以为凡肥而白者,多生活于猪栏。山里人不是懒讲卫生,不过穷而已。你当然不缺换洗衣服,十几岁的时候不会赤身裸体,遇生人以手遮羞,可是他们却如此惨不忍睹。他们有虱子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你这号人谈虱色变。可见你这号人,比虱子还卑微。”胡致国窘迫,汗淹前庭,搔头不已。秀珍又一次拍案叫绝,笑道:“再说下去,他就无地自容了。他已经向你搔首弄姿了!”
姬发既已心理平衡,话是随口而出,说出来却觉未免过分了。不管怎么说,他是秀珍的同学,说不定将来还是秀珍的丈夫,看在秀珍面上,也应对他友好一些,而不该“二牛抬杠”。于是歉疚地一笑说:“说话不是写文章,要打腹稿,落纸还要反复修改后才拿出来,常常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难免有错。方才的狂言放语得罪你了,请多包涵!”胡致国无可奈何,只能故作大度地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灯光几次变换,是提醒人又要狂舞了。有少女从手提包里掏出妆盒,匀着丰唇。突然乐声大作,灯光幽幻,舞池中早已花团锦簇。姬发道:“你跟致国跳吧!我歇歇。别叫我把风头出尽了。”秀珍笑道:“他不缺女伴。你难得出山,又不认识人,还是我‘舍命陪君子’吧!”胡致国只好也谦让着。姬发无奈,又揽住了秀珍的腰。秀珍跹跹举步,下了舞池,饰带飘摇。
音乐甚慢。二人从容而舞,且说着话儿。音乐终于转急。舞池堆起鲤鱼斑,空里飞舞彩云片,是灯光闪烁。鲤鱼打挺,云阵涌动,是红男绿女们在狂舞。姬发和秀珍不再说什么,却以丰富的身体语言,在表明着各自的风流潇洒,别致有趣。偶一时,二人在池中远远分开,隔多少人,眨眼,却旋转飞绕穿梭,组在一起。彩灯照耀下,姬发的流线发型,极美。
久久,灯光大亮,舞者又在幽室呷饮料歇息了。舞池中,一位女歌手,正且舞且唱着一首让秀珍心里些微作疼的歌:
长河好改,长城好修,长相知难求。不因天堑银河,不是小人作祟,不意里,错铸就。魂魄如虹已散,空做一场比翼梦。长河好改,长城好修,长相知难求。
好一个“不意里,错铸就”!歌正是秀珍难言之隐。回想对这少年爱之历程,她真有一种“人生如歌”之叹。
别说她和东海分居,即便离婚,也毫无意义。她不会做什么第三者,从而伤害那个善良的女人。漫说她的为人,做不出那种事,即便做得出,也未必得的到。因为这少年深爱着的,是那个女人。
明知无望,秀珍却痴心不改。她与他,生死难共,荣辱可同。
姬发内心简单,从舞厅回到招待所,倒头就睡着了。秀珍内心却没有他那么简单,一夜不成眠。早起对镜,只见眼圈黑肿。
回家前,姬发让秀珍陪着,特意给妻子买了一对蓝田玉镯,说:“裙子什么的,她穿不出来。给那老古董,就买这古董玩意儿最合适。她跟了我,还没给她买过什么像样的东西哩。”秀珍笑道:“你最时髦,她最老派,偏偏你俩倒能合得来。有趣!”姬发道:“缘分吧!当初几次险些闹分手,不想如今棒打不散了。你和东海到底怎么回事?”秀珍道:“一言难尽,不说也罢。”姬发道:“既然走到一起,就不要轻易说离婚。说不定,时间会弥合裂痕的。我跟你婶娘,就是这样。两口子的事,外人不好多说,叔叔只能说这些。你喜欢什么,叔叔也给你花些钱。”秀珍顽皮地道:“别的我不缺,给我买个喜欢的丈夫吧!”姬发道:“别叫叔叔刮你鼻子。别的都好买,就这个难买!”
秀珍送他到了车站,他才从包里掏出一双布鞋道:“我都不好意思给你。那老土冒,来时一定让我把这个给你拿上,也想把你打扮得土里土气的。”秀珍忙接过一看,是一双有扣带的黑平绒方口鞋,式样极大方,里面还有一双精绣的鞋垫,喜欢得了不得,道:“有钱哪里买这样的做工去?我永远不敢忘上学时婶娘送我的被褥衣物。值钱有限,情义无价!”(第十七章完)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3:26:42
标题:
第十八章 饮恨云梦山
随着一声『财神爷爷到』,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2两黄金。
有些人,面对枪口而不惧,却怕给生头癣的孩子梳头,更怕长期守护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
谁要说长期守护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是小事一桩,那这人的脖子上长的简直是猪脑袋。要是人脑袋,他即便没有遇到这种情况,也会想到:得不时翻转病人的身子,要不他一个姿势躺在那儿,准身子酸疼难以忍受;得不时用温开水浸润病人干焦的嘴唇;得不时给病人喂流食,要不他肠胃老空着,本身的分泌物就会刺激得肠胃出血;得侍候病人拉撒。仅这些,就会使守护者寝食不安了。病人当然还受着病痛的折磨,得不断请医用药,减轻或解除他的痛苦。减轻就不容易,解除更难。守护者绞尽脑汁,还是得面对呻吟叫苦的病者,他之焦灼烦躁,就不用说了。而守护森林,正跟长期守护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是一个样子。
姬槐、秀珍等只能帮助姬发解决一些燃眉之急的大问题,而细小的、潜伏于深层的问题,只能由姬发没完没了地去面对,至亲好友是爱莫能助的。这些问题,累积出来,仍是大问题。
生存需要,是人类最基本的需要。生存意识,是人类最基本的意识。不必太埋怨山里人麻木、愚顽,没有环保意识或者说环保意识淡漠。连温饱都常成问题的山里人,怎么能一下子就把环保意识塞人他们的头脑?他们顾不了那么多,为了得到好处,蛮不讲理,胡搅蛮缠,不断给姬发的护林制造着麻烦。双方冲突时起。
放羊人常把羊群赶入林里,有一次竟赶入了新栽的核桃园里,小半下午就毁了几十亩幼苗。姬发心疼得不行,向放羊人反复讲道理,令护林员一看见就赶紧把羊群轰出去,可是眨眼不见,羊群又进了林。没有办法,姬发只得硬着头皮得罪起了放羊人,让护林员把羊群扣起来,必须交了罚款才能领走。放羊人怀恨在心。一次,姬发媳妇抱着花花走在路上,平白无故被一位放羊人的老婆拦住臭骂了一顿,还声言要在姬发脸上拿刀子刻出个“钱”字来:“好叫人人都知道他爱钱不要脸!”至于盗伐者,抓住了好话满口,指天发誓绝不再干,放了依然如故。姬发也不得不以罚款来惩治,要不然就扭送派出所让教训。如此一来,怨家更多。谁愿意树敌?姬发对这种事情简直烦透顶了,可一时哪里找既不损人又不损林的两全皆好之策去?
狼狗接连莫名其妙被人毒死,最后只剩下了老狗黑子。姬发只得白天晚上,都把它拴在放杂物的窑里。花花也不敢独自一个出门去玩,连妻子和姬杨,姬发都一再叮嘱,走在路上小个心儿,提防遭暗算。
有一天,娘儿不在,姬杨也和护林员到林里巡游去了。姬发见花花在窑里闷得慌,便带她到窑背大路边上,掐野菊花玩儿。一辆牛车,吱嘎吱嘎来到父女俩身边,只听“哦”的一声,车停了下来。姬发抬头一看,只见车上坐着胡家村的老寡妇和她的三个儿子,都用憎恨的眼光望着他。
胡寡妇的三个儿子盗树被护林员抓住了五回,姬发放了五回,念寡妇养儿不易,至今三个儿子还是穷光棍,不忍罚款,只好说歹说,要他们另想法子挣钱,别砍树了。第六回,护林员把三个小子抓住后,姬发才狠下心,要罚他们二百块钱。寡妇在盘龙凹哭死哭活,吼天震地,“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地跟姬发大闹起来。姬发也动了怒,便打电话让镇派出所的人来,把三个小子带走了。今日寡妇从娘家凑了五百块钱,才把儿子们从派出所领了回来,自然一肚子火。一见姬发,她眼睛都红了,脸煞白,恶毒地笑道:“瞧有钱的人,活得有多自在!”
姬发想解释,又觉得跟这种人什么样的解释都是多余的,便垂着两只大手而立,毫无表情地沉默着。寡妇又道:“花了五百。你腰粗,‘饱汉不知饿汉饥’,五百在你身上是拔了根汗毛,我们可是一年的血汗钱啊!”
花花吓坏了,头埋在姬发腿上不敢看那几个气势汹汹的人。姬发到底年轻气盛,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冷笑道:“都眼红我腰粗!我难道是偷腰粗的?这林子是我偷到手的?一样是血汗钱买的!这阵看着我腰粗,当初我在地里汗摔八瓣死下苦的时候,你们怎么没有看着呢?”寡妇正要找茬出气,喊:“孩子们,看着他跟你们头发白了的老娘犟嘴不成?他是你们的嫩爹?”一个小子便吼:“欠揍。打!”说话间他们已跃下车,扑向姬发。
姬发推开花花,飞脚踢倒了一个。寡妇心疼儿子了,抡圆长鞭,向他抽来。他跃身一闪,闪过了鞭子,却被那倒下的小子一个绊脚绊倒在地。那小子爬起来,用膝盖按住他肚子,抡拳就打。另两个则挥脚乱踢。寡妇举着鞭子只空抡,是怕抽了儿子。
姬发扭动抽搐着长躯,却咬牙忍痛不肯惨叫。知挣扎不起来,还手只会招致更凶狠的报复,便绝无反抗之意,只用两手护着脑袋。山里汉子拳脚上的力量是可怕的,万一被打成脑震荡,弄下后遗症,呆呆傻傻,疯疯癫癫的,他这一辈子不就完了?女儿有那么个父亲,这一辈子也难活好。
看着至爱的父亲遭毒打,花花已忘了恐惧,突然喊着“别打我爹”,疯狂地扑了过来。一个小子抬脚就把她踢倒在地。姬发狂吼:“打我的女儿,就干脆把我打死,要不我非宰了你们一家四口不可!”
寡妇深懂父母在孩子身上的心,真怕姬发因女儿而发狠,忙道:“小二,‘冤有头债有主’,打小孩子干什么?她招得住你那一脚吗?”
花花搂住疼痛难忍的肚子,在地上滚了几滚,又哭喊着爬起来,扑向姬发。寡妇下车抓住了她。她又撕又咬,挣扎不巳。寡妇拍了她两下说:“跟你那大姑一个样,长大了又是母老虎。”
血泥糊了姬发一脸,上衣扣子被扯了开来,裸露的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好大工夫,寡妇才喝住儿子们,冷笑道:“钻那武七嬷怀里吃奶去吧!跟我们里山人斗,你还嫩着哩。”扬长而去。
寡妇一松手,花花就扑向父亲,用小小的身体来替父亲遮挡那些人的拳脚。姬发一下子泪流满脸,忙坐起来,紧紧搂女儿于怀中。要是在女儿看不见处被人狠打就好了。女孩子儿心最纤弱,玻璃样易碎,他多不愿意让女儿目睹这种事情啊!
花花只会以放声大哭,来表达对父亲深深的同情和爱。
姬发再三叮嘱花花不要给母亲说,可是娘儿晚上回来,花花却哇的一声哭了,向母亲说了姬发挨打的事。姬发忙故作轻松地笑道:“听她胡说,我们是打着玩儿哩。”娘儿揭起他的衣服,只见身上青一道紫一道的,道:“玩能玩成这样?”
一夜,娘儿都唉声叹气,翻来覆去不得入睡,心里道:吃亏受罪,我都能忍,就忍不下亲人叫欺负。要就这么忍了,几时是个头嘛?都觉我们好欺负,我们还能活吗?
姬发这夜也没睡好,第二天早起便懒睡不起。娘儿起来,红肿着眼睛,一脸蛮横神情,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就扛着土铳,气冲冲往胡家村而去。没到村口,先朝村上空放了一枪。胡家村人闻枪声都出门来看,又赶紧奔回去关了大门,——她下得了手,胡家村人早领教过她了。娘儿一进村,又朝天放了一枪,披头散发而吼:“我不活咧!够了。”声音之凄厉刺耳,令人心惊胆战。一个小孩子吓哭了,大人忙捂住他的嘴。整个 胡家村,都鸦雀无声。
到了寡妇家门前,娘儿用抢托把大门打得山响,哭一阵,骂一阵,跳着脚从寡妇一直骂到他们家的三代老祖宗,村言泼语,什么最难听的话都出来了,一一叫着三个小子的名字吼:“没本事挣钱就偷,就拿不要命来整。没本事不要命的他娘在这儿哩。来,来,小子们,出来!让娘给你们教教不要命。”寡妇的儿子们忍不住,要出去应战,被寡妇喝住了:“你们是要命还是要出气?我这一辈子,受苦守寡,就为你们。你们要出 气,先把我的命要了,再出去。”
娘儿真如“河东狮吼”,直吼骂到早饭时分,寡妇家也无人出来应战。回想当年在娘家,她不过是白鸽一样清纯怯弱的女子,如今跟了那男子,却成了连小孩子哭闹,大人都用她来吓唬的女人,生活——特别是爱情——真在不断地改变着人。
姬杨和两个护林员赶来,硬拖娘儿回去。娘儿挣扎着,朝寡妇家上空连放三枪,破吼:“进姬家门的娘儿,没一个好活的。我就没打算活做个老太婆。谁要有两条命,就只管欺负我男人!”才被姬杨他们架了回去,一路哽咽不已。
七嬷得讯,赶上山,既责姬发,又怪娘儿:“不该逞强!”自己却顺脚赶到胡家村,两手叉腰,吼了个天摇地动。回去后,病了一场,几天没吃饭。
山民盗伐,已积久成习。两个女人一通臭骂,岂可改变?甚至没有任何影响。
想想城市街道上抓小偷吧,有几个人敢挺身而出?姬发他们,却不得不天天“撵贼”。盗伐者不敢说“极恶”,也是“穷凶”,姬发他们遭辱骂、殴打,自然就如家常便饭了。
一次,姬发有事从胡家村经过,人家竟放出群狗来。他大声喊着人,急退到墙角。无一人出来拦狗。一狗扑上,照准他大腿咬了一口,衣片与肉块齐下,血流如注。他“嗷嗷”惨叫着,抽出腰刀,刺向狗喉。那狗带着刀,在地上打了几滚,便口吐血水绝命。又有数狗扑上。他飞脚把一狗踢出丈余远,又长声破吼着,双手死死掐住一狗脖子。众狗同时扑上,乱咬不已。一老娘儿不忍,喊着“别闹出人命来”,才出门将众狗喝了回去。他也松开了掐着脖子的那只狗。那狗像面条一样,软软落地,眼球凸出,舌头外伸,已没气了。又一次,他遇一个砍树的老爷子,正想和颜悦色相劝,不想做贼的先怒了,道:“我叫你嘿儿嘿儿笑!”挥起砍刀,残忍地在他肩上连砍数刀……
人人都知姬家男女不好惹,殊不知他们为人做事总以宽大忍让为怀。发生这种事情,姬发没有一次报案,怕把谁送进监狱,其家里的日子没法过,也给自己结下了死仇。然而他自己却屡被人告,曾四次被镇派出所拘留,两次被铐进了公安局。要不是东海、秀珍、姬槐他们到处奔走,为他讨得了公道,不定他已被以什么罪名,关在监狱里了。
肉体受着摧残,精神背着重负,使得他常常在心里道:背了债,还受罪,我这是图个啥呀?我真是傻子,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姬家跟着云梦山,武七嬷跟着姬家,真是苦海无边。姬发不得安生,老太婆也就没有好日子过。她连晚上睡觉,都有太多的噩梦。噩梦醒来,她不知无声哭过多少回。唉,发子要还是个小孩,她就会像老母鸡一样,一遇危险,便把他护在翅膀底下。可是他如今人大事大,她只会围着锅台转,能有多大个翅膀,怎护得住他?不过跟着干着急罢了。她有一种不祥之感:这样下去,非出大祸不可。
她的感觉没有错,云梦山使得姬家散发出了将要接连死人的气息。
弦绷得太紧了,肯定是要断的,断处也肯定是最脆弱处。对于家庭来说,最脆弱处当然是孩子。
姬发好武装,掌上明珠花花小不点时,常被他剪个小子头,穿一身小军装,再挎上小刀儿枪儿武装起来。不过女孩终究是女孩,那小兵腼腼腆腆的,让姬发愈觉有趣可爱。
稍大,花花终被还女儿装,或扎个马尾辫,或头顶卡个有机玻璃卡,头发纷披于后。天生漂亮,任怎么打扮都相宜。一次,姬发骄傲地拍着女儿向七嬷笑道:“瞧,我们姬家出了个绝代佳人!”不想七嬷竟火冒三丈,啐了他一口道:“绝什么代?姬家从花花这一代起,代代人丁兴旺。你念过书,该比我知道,倾国绝代,原本不是什么好话。”
三四岁上,花花说话就乖巧有趣。一次秀珍给她买了好多东西来,逗她玩了一会儿,便坐在窑里沙发上听姬发诉说烦恼。那姬发正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护林人是在红尘外逍遥哩!”只见花花穿得毛茸茸的像个刚出壳的小鸡,一手拿着棒棒糖,一手拿着糖豆,蹦了进来,奶声奶气地要秀珍下次来一定给她买只唐老鸭,要活的还要熟的,要能跟她玩还能让她吃鸭翅。秀珍哑然失笑。姬发连烦恼都忘了,刮拉了一下她的小巧鼻尖,笑道:“小娘儿们,倒会提无理要求。出逛去吧!连唐老鸭的外婆,你秀珍姐都能给你买得来。”
花花正往外蹦跳着,却突然回身说:“不要外婆!外婆是瘪嘴。”姬发望着她那粉琢玉雕般蛋圆的脸儿,亲个嘟嘟的心形小嘴唇儿,水不漉漉的花眼睛儿,忍不住纵声大笑,心温柔慈软。
父母对孩子爱之深,是远超过别的至亲的,姬发自不例外。武七嬷希望姬发有个男孩,好为姬家传宗接代,姬发却对传宗接代之说不以为然。无论男孩女孩,在他心目中都一样可爱。女孩柔弱单薄的样儿,反使他心中充盈着保护欲,陡增力量。
花花稍一懂事,就不再向大人要好吃的好玩的了,却非常爱美。自己的小衣服,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自己给自己梳头洗脸。头发上总是另式别样地戴个什么或卡个什么。说话嗓音柔和悦耳,动作敏捷优美。如今她六岁了,似乎已明白人最美的东西是品质,喜爱和敬重勤苦、善良的人,也以自己的勤苦、善良来博得周围人的喜爱和敬重。从早到晚,蝴蝶一样在盘龙凹飘来飞去,干着诸如关鸡窝门、抱劈柴、拉风箱、喂狗、扫地、拣菜等零碎活儿。
一天,娘儿不知什么事急急去了姜家,早饭也没顾得做。姬发和姬杨从地里回来,却见案上摆着几碟小菜,锅里是喷香的绿豆米汤,馍架子上是热腾腾的蒸馍。花花腰里系着母亲的围裙,端了一盆洗脸水过来放在他们面前,然后又把毛巾搭在盆沿上,便手抱围裙而立,笑眼望着两个大男人,俨然一位小家庭主妇。人没有锅台高,她大概是站在板凳上下米的。怕焦锅,她说不定还是跪在锅台上,拿着比她胳臂还长的铁勺子不时搅锅的。四岁时,她帮母亲干活,曾不小心让开水烫伤,受了好几十天罪。这要掉进锅里,旁边又没大人,别说烫伤受罪,只怕连小命也会丢掉。两个大男人心疼得不行,却不称赞,反训斥起来。花花受了委屈,小嘴唇一噘,眼里泪水汪汪,快要哭了。姬发又忙一弯腰,把她夹在臂弯里抱了起来。坐在他臂弯的女儿,身若无重,更让他心疼。他在女儿小脸蛋上亲个如打机关枪,变大声训斥为柔声叮嘱,再三叮嘱她日后不要干这种活了,这种活不是小孩子干的。花花又含泪而笑了。
姬发一次次受辱遭打后,都能以委曲求全来不了了之,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有这么一个女儿。人家要出气,就拿他这个七尺大汉来出吧,省得迁怒于娇弱的女儿。
云梦山带给姬发的太多不如意,也让花花白纸般的心灵,染上了一层忧郁的暗色。每当他去森林巡游时,她总用那种忧郁的眼光送他出门。一次,目送他出门时,她忍不住道:“爹,我想跟着你。”姬发笑问:“干吗要跟着爹?”花花哇地哭了,捏着小拳头道:“人家打你,我好帮你打他们。”姬发鼻头一阵发酸,道:“难得我的花花儿有这个心。爹咋舍得让你一个小女孩打架?跟你娘呆在家里吧,爹会好好回来的。”花花不甘,又道:“爹,咱们回中山老家吧!这里人把你打死,我就没爹了。回到中山老家,就没人打你了。”姬发心里暖呼呼的,道:“胡说!打死人是要偿命的,谁打死爹,他不要命了?小小人儿,不敢乱想。”花花泣道:“我就想回去,一天也不想在这云梦山呆。”姬发蹲下,亲了亲她说:“过几年,爹把本钱捞回来,就回中山。中山姓姬的人,的确跟咱们一团和气。”起身要走时,花花号啕大哭,扯住他不让走,道:“我不要钱,只要爹。”姬发硬丢下女儿出了门,脸上滚淌着两串长长的泪水。
一夜,花花惨叫着醒了过来,不住打哆嗦,通身是汗。两口子忙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花花哭道:“做梦了,梦见人在拿刀子追着杀爹爹。”姬发心一缩,紧紧搂她于怀道:“成天想些什么,都带到梦里去了!不敢再胡思乱想,弄下病怎么办?”花花两手吊着他粗壮的脖子道:“爹爹,咱们回中山吧!我死也不想在这云梦山呆。”姬发道:“多大个人儿,咋说出了这种话来?不说捞钱,爹还背了一身债哩。只要还完了债,咱们就回去。爹也一天不想在这云梦山呆。”花花道:“咱们先回去。我不要好衣服,也不要好吃的,天天拾蘑菇卖,攒下钱,爹好还债。”姬发抚着她道:“爹背的债大着哩。你能花几个钱,又能挣几个钱?”
花花那与她的年纪极不谐调的内心之沉重、痛苦,从几乎觉察不到的一声叹息,透露了出来。姬发震动,忙找了个轻松话题,问:“明年上学,你是住在舅舅家,还是姑姑家?”花花不假思索道:“住姑姑家。”娘儿轻轻拧了一下她笑道:“死丫头片子,偏心眼儿。我不信舅舅就不如姑姑疼你。”花花从姬发怀里探出头来说:“舅舅家没有大书架子。”娘儿心花怒放,把她从姬发怀里拔出来,搂入自己怀里说:“姥爷跟姑夫,娘跟秀珍姐,同是人,上没上过学,上没上大学,人就大不同了。我的宝贝,你这么爱书,将来一准能考上大学。天哪,我快要养出个女大学生了!”
二春来时,娘儿得意洋洋把花花的话告诉了他。那做舅舅的大叫着“气死我了”,却不真生气,反更疼外甥女。姬发去学校,少不了要向校长夫妇卖派女儿。老两口心里乐开了花。七嬷只会叫:“肝儿尖,跟我一个心性。”校长则羞姬发:“我养的不像我,没养的倒像我!”姬发脸皮厚,任他怎么说也不羞。他又亲自上街,早早给花花买上了书包、文具等。可惜,命运注定,老夫子的美意要成空了。
自从姬发赶着牛车,载着妻小上了云梦山,就把女儿送入了孤独。独家独户,独自一个,花花所度过的日子,满是寂寞难耐。她渴望小伙伴不可得,渴望大人更多更深地走入她的内心,也不能如愿。大人们主要关心的,是她的物质需求,而不知一个小小孩子还会有强烈的精神渴求。
姬发有委屈向人诉时,多忘了避开花花。于是他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印在她心里,都激起了她内心剧烈而复杂的感情波动和思想活动。可是姬发他们却以为她除过恋父母外,别的感情还淡漠;除过想好吃好玩的外,别的思想还粗疏,仍只管在她面前信口开河。那些与姬发结了怨的人,见了花花也眼中白多黑少。花花便像替父亲负罪一样,在那些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而姬发每次遭打受辱,对心灵脆弱的花花之伤害,甚于姬发本人。凡此种种,大人世界的炎凉也使生性敏感的花花,小小的心灵里,早早地就有了太多的莫名悲凉。
悲凉莫名,她便不知如何发泄,常常只会久久发愣出神。好几次,她竟顺嘴说出“活着没意思”之类的话来。姬发听了,虽大为吃惊,斥责她“就会说死去的话”,却并没有感觉到她对人世已濒于绝望,当然就不会介意了。父亲尚如此,可知这世界上的大人们,对她在感情、思想上,有多么冰冷。于是在一次森林失火中,她终于出事了。
盗与火,是森林之大敌。火尤为可怕。即便群体盗伐,毁几百亩林也需好几天,而火烧毁几百亩林,只在旦夕间。要遇上天气干燥,又起大风,星星之火,都有使整个云梦山森林在旦夕之间化为乌有的危险。因此自姬老人到姬发,不厌其烦,天天都在念防火经。特别是到了冬天,姬发他们一遇放羊、砍柴、过路人,就成了说嘴疯,反反复复叮嘱,不敢在林里生火取暖,不敢抽烟。这些人却多不以为然。放羊、砍柴人,一不见 护林员,就在石头背风处生堆火,席地而坐,眯着眼扎着手,烤暖和惬意了,便一拍屁股走人,任火自灭。火不灭引燃了林草,他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知道了也没事人一样。过路人则喷云吐雾罢,或将旱烟锅在树枝上敲得火星四溅,或将烟头随手扔入枯草里,便大摇大摆而去,一去不回头。
姬发不得不让护林员对这些人实施跟踪。护林员倒耐烦,这些人却不耐烦。脾气好的,嘲笑护林员“小题大做”;脾气不好的,就臭骂:“谁请你这个警卫来着?屙个屎也不离左右。莫不是怕老子勾走了你娘?再跟,小心挨揍!”
朝天峰是云梦山的最高峰。峰顶护林小屋边的老榆树上,桂着一口用来报火警的大铁钟。这个山头的护林员,不必巡游,只在峰顶守望。如发现火情,便用铁锤奋敲大钟。钟声悠扬嘹亮,护林员们却最怕听见。水火无情,那分明是召唤他们去拼命的声音。一听见钟声,各山头的护林员便站在高处,观望火情所在,然后操着各种灭火工具向其奔去。身先士卒的,当年是姬老人,如今是姬发。当年姬老人,曾在附近各村约有几十个年轻力壮的灭火员,年终一总给每人百八十元钱。一次不来,则扣三元。为防这些人欲挣钱而故意纵火,并不以灭火次数算收入。如今姬发依然和这些人有约,但多次起火,这些人都“跌倒油瓶子不扶”,隔山观火,无一到来,甚至还幸灾乐祸。
1992年冬天,山火不断。有的系小儿拿着火柴玩所引起,有的则系放羊砍柴过路者的麻木不仁所导致,也有对姬发怀怨者的故意纵火,防不胜防。姬发领着护林员们,三天两头在火海里摸爬滚打,神经无时无刻不高度紧张,连晚上睡觉都不敢脱衣,风力灭火器就像军人的枪一样老放在头边。觉也只能睡半夜觉。护林员是挣工资的,夜里该班时常常偷懒睡觉,他不亲自去林里巡游,心里便不塌实。好在姬杨与他同心,可替他半夜。
这夜说好姬发前半夜、姬杨后半夜去林里巡游。约近半夜,姬杨刚刚起身下炕,朝天峰的钟声响了起来。他扛起灭火器就冲出窑,正往回走的姬发也掉头直扑现场。花花已熟睡。娘儿掩上窑门,走到高处一看,松树凹一带,上罩乌云,下明亮一片。她往回走了几步,突然转身也往松树凹奔去。松树油性大,易燃,附近山民又采取不合作态度,单护林员,人手自然不足。多一人是一人。
灭火者不到二十人。几个老弱护林员,用小火烧着树木稀少处,然后扑灭,形成隔离带,以阻挡火势蔓延。姬发、姬杨领着十来个彪形大汉,用灭火器等扑大火,这也是最危险的活儿。娘儿则和几个护林员跟在其后,用衣服、树枝扑打余火。
火海里,松枝的爆裂声,如枪声连连。浓烟冲天,烟里又有万千火星落天向地,如放焰火。大火四围,无数条火舌狂舞乱窜,一窜就数丈远。姬发等灭大火的人,一个相距一个有几十米远,互相难以看清。姬发一面端着灭火器向大火狠扫,一面凭感觉来感觉着两边人的情况。要是有人被火舌卷入火海,小命就难保。他什么都负得起,就负不起别人为自己的事情付出生命的代价。
浓烟呛得他不住咳嗽。不时有火星落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如火针扎般疼痛。灼人的气浪,更使他呼吸如有火流穿肺入心,极为困难、痛苦。突然,一条火舌呼啸着窜向他右方的一个护林员。凭感觉,他感觉到那个护林员没有逃,而吓呆了。他一扔灭火器,飞奔过去,果见那个护林员望着只有数尺远的火舌,呆站不动。他怒吼:“等死啊?”拽住护林员就逃。火舌几乎贴住他们屁股在窜。不防那个护林员脚下一绊,连姬发也拖倒在地。火舌从他们上面扫过,只听有头发、皮肤被烧焦的咝咝声响起。人在火里,无法呼吸,几被窒息,而高温又使他们几乎丧失意识。那个护林员也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姬发意识却高度清醒。他不愧为当年固塬镇中百米赛跑最棒的运动员,说时迟,那时快,屏住呼吸,扛起那护林员,箭一般蹿出火海。好在前面已是隔离带,火舌停止了前窜,只在原地上下飞舞,烈焰有数丈之高。他们身上的衣服,也有无数小火苗在跳跃。 姬发大喘着气,放下护林员,道:“快,脱衣服!”那个护林员如梦初醒,忙脱下全身的衣服。姬发也三下两除二,脱了衣服。
娘儿、姬杨惊呼惨唤着赶了过来,见他们已脱离危险.才长出一口气。姬杨望着熊熊火海道:“落到那里头救也难救。就是我们敢冒险进去,满眼是火,一刻又不能停,怎么找你们?多亏发子身手快,要不你们今天可完了。”娘儿忍不住放声大哭。那个护林员也后怕至极,瘫坐于地哭了起来。
姬发当然后怕,但自己和别人的生命都还完好,他更感骄傲。火光下,那双花眼睛,晶亮动人。身上的无数红焦点,反衬得别处的皮肤更光洁瓷实。生命,总是在创造出奇迹后,愈显优美动人。
姬杨脱下自己的外衣,姬发接过缠在腰里。脊背和脚上有很大的焦伤,姬发却不知疼,臭骂一声,夺过一个护林员的灭火器,又扛着向大火狠扫起来。
火进人退,人进火退。多亏火情发现及时,这夜又无大风,人火大战到下夜两点,火势终被控制。人步步而进,火步步而退。下夜三点多,人们正睡梦深沉的时候,护林员们将火扑灭了。姬杨和两个护林员留守着那数百亩焦枯,以防死灰复燃,别的人则各回住处。
姬发上了回路,才觉浑身不舒服:脊背和脚疼痛难忍,鼻孔嗓子烧疼干痒,没穿衣服又直发冷。他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盘龙凹。娘儿跟在他后面,也一路小跑。刚进窑门,他就哑着嗓门喊:“快弄些水来!林子火灭了,嗓子倒起火了。”娘儿忙去倒水。他则在炕头翻找衣服穿,忽然瞥见炕上没有花花,神色大变,道:“孩子呢?”
娘儿听见,顾不得倒水,扎着两手进来一看,也大惊失色,道:“脱了衣服睡觉的,不见衣服,多半是醒来不见咱们,找去了。”姬发瞪着她吼:“你是干什么吃的?谁叫你打火去了?我叮嘱了再叮嘱,守着孩子,别事不管,小心人家使坏,你耳朵叫驴毛塞住了?孩子要紧,还是林子要紧?”娘儿道:“好先人,有脾气先留着,找着孩子再给我发吧!夜半三更的,小心狼。”姬发忙找了一套衣服胡乱穿上,便拿着手电一拐一拐出窑。娘儿跟出。且走且焦急地喊着“花花”,喊声嘶哑难听。
走不多远,就见林中闪出一个小小身影来,停在了路中间。月光不明,娘儿没有看清,问:“是花花吗?”姬发眼尖,道:“不是她是谁?你倒胆大了,三更半夜浪世事!”赶过去就踢了两脚。娘儿忙上前拦住他,喝道:“蹄子都烂子,还踢女儿!她招得住你踢吗?”自己却看着花花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儿,又心疼,又气恼,高一声低一声地数落起来,花花一声不吭。
回到盘龙凹,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又数落了好一阵子,花花还是一言不发,爬上炕,脱衣钻人被窝。两口子也已精疲力竭,稍洗了洗,便躺下歇息。
花花满肚子委屈,并没有真睡着。父亲常被人打得满身是血回来,她都看怕了。怕父亲有一天会被人打死,也已成了她的心病。往常她夜里醒来,至少有母亲在身边,今夜却不见一人。她便想多半是父亲出了事,母亲救去了。身单力薄的她,也只想在紧要关头救父亲。本来她夜里独自连窑门也不敢出,今夜却因救父心切,斗胆走向了野外。找了不知多久,心惊胆战的,还冷得要命,不想父母不知她的心,一见面又是打又是骂。自上云梦山后累积出的不良情绪,终于总爆发了。父母不问三七二十一就连打带骂,平常对她的爱还能是真的吗?大人的世界争斗无完,冰冷无情,活成大人又有什么意思?活不如死!她要以死,来报复父母,报复大人的世界。
于是趁父母熟睡,她悄悄穿衣下炕,打着手电到放杂物的窑里,找见一瓶剧毒农药,抖手启开瓶盖。刺鼻的气味,使她扭过头去,连连咳嗽。平时有病,父母哄她喝药时,药只在口里苦,到肚里就没事了。她想这药也一样,根本就没想到还要忍受巨大的痛苦。突然一仰头,紧口喝了小半瓶,药味刺激得她直想吐,才扔了瓶子。口里,喉咙里,肚子里有一种灼烧感,很不好受。她眼里噙着泪,一只胳臂向前拐着搂腹,一只向侧微翘,走路时不摆动,慢慢地离开了盘龙凹。
月光转明;似水银洒地,清清冷冷。花花沿路走到近处落魂谷时,腹部便由灼烧变为剧痛了。父母要是又找了来,一定更凶。她不愿被父母找见,钻入林中,双手搂腹而蹲,大喘着气;突然蜷着身子倒地,又展开身子疯狂滚爬挣扎起来;嘴唇都咬烂了,却不肯哭叫一声。
武七嬷之后的又一代姬家女子,经过了焦虑与痛苦,怀着冲天的诅咒,仰望苍穹而亡。
娘儿一觉醒来,不见花花,忙推醒姬发。姬发冷笑道:“她才六岁,就跟我们玩起了出走游戏。现在的孩子,我算怕了!”娘儿又气又恼,道:“谁的爹娘不打谁几下,骂谁几句。小小年纪脾气就这么大,将来大了谁还敢管她?”
两人出了窑,只喊无应,越找心越悬,越觉不对头。在岔路口,两人分了路。遇见护林小屋,又喊起护林员来同找。
冷气扑面,如铁刷子在刷。荒山野外,冻也把女儿冻坏了。夫妻俩早已不怨怪女儿,只有满心的担忧。
“花花,花花儿,回来呀!”急切而深情的凄唤,在黑森森的山林里此起彼伏。夫妻俩只盼女儿那稚嫩、柔细的应声,会突然响起,然而回应他们的,总是猫头鹰刺耳的惨叫。
正独自在林间小路上走着的娘儿,突见一只狼迎面而来。她知道,遇狼最好别动,便静静地站在了那儿。待狼离去后,她两腿怵软,步子不稳,却像被风吹着一样行走飞快。狼遇大人不敢贸然进犯,遇孩子可就不客气了。她慌不择路,几次跌倒,手被荆棘、冰草划得血淋淋的,不住在心里念:“老天,饶了我的花花吧!花花,花花啊!”
姬杨得知后,也慌了神,满山寻找。一次次回到盘龙凹,都空不见人。天微明,他和娘儿终于在盘龙凹土场上相遇。双方几乎同时问:“找见了吗?”又望着对方的脸色,希望变为失望,半晌无言。
出事了,一定出事了。
娘儿野人似的,散乱的头发半遮着脸,脸上头发上满是土垢草屑。姬杨深为同情,道:“婶娘就呆在家里吧!花花肯定是黑天瞎地的迷了路。这阵天一亮,说不定就回来了。家里没人,小心她又出去找。”娘儿困难地点了点头,突然跪地,乱发也垂地,连连磕着头哭道:“大侄子,亲人,千万替咱要找到孩子哇!”姬杨慌忙搀起她道:“婶娘别怕,不过是一场虚惊,孩子会找到的。”
天大亮,姬杨在林里遇见了姬发。他有气无力的,被两个护林员搀着。姬杨被他那绝望的神情吓坏了,不敢再直视他的脸。
林间羊肠小路上,这里那里是干皱的百里香和野兔子梅花形的蹄印。空气里,则缭绕着一丝一丝的干草香。突然,近处林里响了一枪。不久,两个城里模样的青年出林上路。一个提杆枪,一个提只身上有褐色斑点的狸子。重伤的狸子,徒然无力地划着爪子,似乎临死还抱着逃脱厄运的希望。
姬发犹如那狸子,明明已绝望,却硬让自己抱着一线可怜的希望,喃喃道:“花花这阵多半已在家里了。没在家里,也多半去了她大姑那儿,要不就是去了她舅舅家。”姬杨连连点头道:“肯定是的。准在她大姑那儿。她舅舅敢把你怎么样?她要找准找的是能给她撑腰的。这下你可少不了挨老太婆一顿臭骂了。”姬发惨笑道:“只要女儿在那儿,挨老太婆一顿臭骂有什么大不了?”说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天,只要让他找见活着的女儿,他立刻在这云梦山认输,什么也不要了,偃旗息鼓,退回中山!天,让他四肢残缺,瞎了眼睛歪了鼻子也无可无不可,只求让他的女儿完好无损!
到了落魂谷边,姬杨从草丛中发现了花花的一只小鞋。姬发牙关紧咬,两腿软抖。姬杨道:“你坐在石头上歇歇,我们去找吧!”姬发哪里肯?凄惨地喊着“花花,花花儿”,不顾一切冲下缓坡,几次跌倒又爬起。姬杨跟在后面,不住哭喊:“慢些。好发子,慢些!”
落在最后的那个护林员忽然大叫:“花花!花花在这儿哩。”姬杨回身奔了过来。姬发听见,两腿又软了,被护林员架了过来,只见花花平躺在一片滚倒的草上,双目微睁,樱桃颗似的嘴唇上微有些血痂。
姬杨不看姬发,而望着空蒙迷茫的远处说:“花花完了。”姬发哭而无声,动而无力,觉自己已被抽去了筋肉,吸掉了精髓,只剩下了空皮囊,最是胸腔,都空得要透了。好半晌,他才捶着头哭出声来:“花花,你咋这么心硬么?我老大不小了,你大姑还打我,我敢怎么她呢?我只轻轻踢了你几下,你就死给我看么?花花,你难道不知我连打你都是心疼吗?你太心硬了哇!”
岂是花花心太硬?正是她心太软,才承受不了大人世界的种种不美而把如花生命如此抛弃。
事物的变化,都有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老早,大人世界就在不知不觉中给花花灌毒药了。到此夜姬发夫妇打骂她,她喝农药,只不过是把无形的事情变成了有形的事情而已。
孩子的天地小,父母就是孩子的天地。姬发夫妇难,花花又敏感,便过早地感觉到了父母之难。她又不知成体生命,特别是拥有青春和爱情时,生命是如何奥妙动人,只知道长大成人后,活着将如父母般难。因此姬发夫妇之难,没有难倒姬发夫妇,却把花花给难倒了。孩子做了大人的牺牲品。
花花以死,强迫大人们记住:
祥和的氛围,可以在不知不觉中化除灾祸。而不祥和的氛围,则会在不知不觉中孕育出灾祸来。
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神童,所谓神童完全是大人的包装制造。因此孩子不懂事无可非议,可非议的是大人的不懂事。大人的愚昧,到了一定时候,简直就是邪恶。
人世难免黑暗。孩子缺乏正确成熟的判断力,作为大人,应尽量让他们少知道或不知道那些不美的事情,不要让大人的阴影遮住了孩子的心。对孩子,大人除过物质关怀外,还需精神上的呵护。
姬杨如有万箭穿心,眼泪长串大珠而落。想不到,这么小的孩子,竟有巨大而曲微的委屈。当时要有人跟她谈谈心,让她把委屈吐出来,再好好安慰安慰多好。他怎么就留下来看火呢?要是他和姬发夫妇同回盘龙凹,肯定会安慰花花的。花花只要伏在他怀里哇哇大哭一场,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可怜的花花,死也没有诉出一句委屈,得到半句安慰!
面对花花的尸体,强大刺激之下,姬杨才做如此之想。当时他要真在场,也不会相信一个小孩子灵魂深处会有大痛苦的,即便给花花以安慰,也是肤浅粗糙的。该发生的,此夜不发生,彼夜就会发生,夜里不发生,白天就会发生。事后诸葛亮顶什么用呢?花花不需要了,迟了!
姬杨轻轻合上花花的眼睛,抱了起来,慢慢向回走去。两个护林员架着姬发跟在后面。那青年父亲,像个久卧病床的老人,几乎不会迈步,拖拉而行。初升的太阳,忽被一片薄云所遮,终于又破云而出。一只秃鹫,在人头顶侧身盘旋着,绝无声息,似鬼影憧憧。
到了盘龙凹土场,娘儿扑了过来,却扎煞着手不敢动花花,只望着姬杨。姬杨咽声道:“不行了。”娘儿五官可怕地扭曲,身子歪斜,两手举起,半晌一动不动。空气似凝固了。突然,她两手重重一拍大腿,惊人一声惨叫:“天哪,苦哇!”便如酒醉一般,摇摇晃晃倒地,不省人事。
众人手忙脚乱,把她抬上“仪征”小车。姬杨开车到镇医院,安顿好了,便让跟车来的护林员去报知姜家,自己先到邮电所,给秀珍打了个电话,要她转告武大姑娘,然后来到镇中,见了芳珍,兄妹俩流泪哀叹了一会儿,才来到校长办公室。校长震惊,手中的书落于地,瘫靠在椅背上,白净多皱的脸上满是泪,半晌才道:“怎么会出这种事呢?迟早你大姑会知道的,躲不过的事就不躲了,告诉她吧!”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七嬷只要走出房门,就会无意识望望云梦山方向。昨夜出来,她望见云梦山上空有些亮光,便疑是林子失火了。早让事惊怕了的老太婆,一夜不曾睡着,不住骂姬发:“害人精,鬼,你叫我头疼到几时才甘心么?”
吃过早饭,她依然心乱如麻,什么都懒做,便躺在了床上。还好,睡着了,却梦见花花走了进来,一脸肃然道:“大姑,咱们姬家,天生要绝户的。你别为姬家操心了,操碎心也无用。”小小年纪说出这话来,老太婆既吃惊,又心疼,伸手去抱她,却抱了个空,醒来方知是梦。老太婆起身坐在床沿上,正想此梦是吉兆还是凶报,就听见外面响起了几个人的脚步声。她能分辨出几个最熟悉心疼的孩子的脚步声,分明是姬杨来了。她喃喃道:“别是山上又有事!”小跑到门口,便呆住了,只见姬杨脸灰黑,头发焦乱,林子失火已无疑。又见几个人脸上明明是悲戚神情,一定死了人。莫不成发子叫烧死了?她微启口,却不敢问出声,眼睛发直。
姬杨、芳珍忙搀她坐在客厅沙发上。她抓住姬杨的手,终于哭问:“你发叔好好的,是吗?你是个老实孩子,不敢哄我。”姬杨吞吞吐吐,说不出口。校长只得道:“你听了,可千万要撑住。发子最爱你,还得你去安慰他哩。”七嬷松了一口气,道:“这么说来,只是林子被烧了,发子没事。他也太把那林子看得重了。只要人好,万事都好!”
校长竭力以平静的声音道:“花花儿喝农药死了。”七嬷一 下子两眼昏黑,闭上了眼。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喝农药?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要不就是耳朵有了问题。可是睁开眼,三人的确就在眼前,明明听见校长又在说:“发子媳妇正在医院, 发子也跟疯子一样。我们要也挺不住,不越乱了?你历来遇事比我强。要不是你,我早了断满头烦恼丝,躲什么见不到人的地方清静去了。是你把我帮过来的,你也一准能帮两个孩子渡过这一难关!”
七嬷不信也得信了,泪水如泉,淌个不住,问:“平白无故,花花儿怎么会喝农药?”姬杨道:“发子打了她几下。”七嬷泣道:“打了几下,她能不要小命?云梦山叫姬家的大人有苦难言,也叫孩子苦死说不出!”心如刀剜,叫着“我的肉儿肝”,放声大哭。兄妹俩哭劝着。半晌,校长道:“哭也无益,哭不活花花。收住哭,咱们还是到医院去看看花花的娘吧!”
苦难,既无法回避,就不能被压倒,而要勇敢地承当起来。这样的活人,才会有一种崇高感。人生忧虑重重、苦难重重的武七嬷,此刻就给人这样一种感觉。她强忍住哭,拢了拢白发,起身出门,神情坚毅。
到了镇医院,七嬷见病床边挂着输液瓶,床上娘儿满脸尘灰,双眼紧闭,一动不动,不由满心疼怜,泪水盈目。见有医生走了进来,七嬷忙问:“要紧不要紧?要紧就送县医院。‘医者父母心’,你要说实话,不敢误了我的闺女。”医生道:“就是精神上刺激太大,身体倒不要紧。”七嬷道:“为娘的人,怎不心碎?”让芳珍打了水来,她坐在床边,拿手巾给娘儿仔细擦着脸,滴泪道:“做小姑娘时,我就见了心疼,又憨厚,又灵秀。不想命苦,进了我姬家门,成日这个事那个事的,受了多少牺惶!”又问姬杨,“给亲家说去的人,你叮嘱过了吗?不敢叫亲家母知道了。”姬杨忙说:“叮嘱过了。”
校长掏出钥匙和二百块钱来向芳珍说:“你到街上买几套小女孩子衣裳,几个小玩具,一床小毯子去。我给花花儿买的书包文具在你大姑箱子里,也给带上。她爱我那一架子书,你再从书架上拿两本书装在书包里。难得那孩子爱书,可惜我无福负膝教读,只能这样表我这做姑夫的一片心了。”芳珍含泪点头而去。
等芳珍抱着一堆东西过来后,七嬷便抚着娘儿脸说:“芳珍儿先伴着你,我把孩子送到地里,就来。”车一上云梦山,七嬷喉咙里便堵得慌。待到盘龙凹,她已泣不成声。
四五个护林员,正或蹲或站在窑门口,看见小车停在土场上,都迎了过来,说着“慢些,慢些”,七手八脚把校长和七嬷搀下车来。往常,花花会亲昵地笑喊着“大姑”,飞迎过来,扑入七嬷怀里撒娇,今日却了无她的形影,七嬷肝肠欲断,哭问: “发子怎么样了?”护林员道:“守着花花,给水不喝,给烟不抽,也不许我们在他跟前呆。”七嬷大哭道:“我的宝贝儿,可怜的孩子啊!”
校长先哭着进了窑。姬发正坐在炕沿上看着平躺在炕上的女儿,眼中无神。当校长伸手要去抱花花时,姬发突然一副六亲不认的凶样,吼:“不许动,不许动我的女儿!”校长的手触电似的缩了回去,呆住了。
原来花花稍微一动,就会口鼻出血。不过当姬杨搀着颤巍巍的武七嬷进来时,像是有一股强烈的感情冲力在起作用,不独校长等让到了一边,连姬发也让到了一边。姬家的上代女子抖伏在下代女子尸体上,内心悲涛汹涌,不成人声哭道:“我的肝儿,你不知道大姑有多疼你。大姑是旧世道人,只差没有裹小脚,哪能读书学文化?你逢了个好时候,大姑只盼你将来有大学问,干大事情,一了大姑的心愿,谁料你没有将来了。我的心肝,你那么爱大姑,到你要命的当儿,大姑在哪儿呢?大姑连救你也不救,你爱大姑还有什么用呢?你白爱大姑了!我总也保不住娘家根苗,愧对先人啊!”众人听着,无不 伤心落泪。姬发的哭声则极为刺耳。
七嬷听见,便强忍住了哭,道:“杨子,把花花抱你窑里去,别让我的发子看着受罪了。”姬杨过去抱时,姬发红眼圆睁,哭吼:“滚,都给我滚出去!我要独自静静地陪着我女儿!”拳打脚踢,不许姬杨近前。
七嬷趁他不防,抱起花花递给了姬杨。姬发扑夺间,撞着了七嬷。七嬷摇摇欲倒,他又急回身扶七嬷。七嬷没有倒地,他却收不住,重重倒地,头磕在了砖棱上。七嬷忙坐地抚着他的头哭道:“非分开不可。花花已不是这世间的人了,你还是这世间的人。你看这人成鬼,有多容易。是人,就不敢不好好活。心放宽展些,我的孩子!”姬发坐起,捶着七嬷,声嘶力竭道:“你都把我养成人了,我咋把孩子养不成人吗?我不配做爹。没本事养大孩子,我就不该生孩子来着。”
失去了孩子,父亲变得脆弱了。而脆弱的孩子,则使老母更为强毅。武七嬷两把抹掉姬发脸上的泪,瞪着他,厉声道:“胡说!你为她抓屎挖尿六年,她一点心也没有为你尽,就丢下你走了,怪也只能怪她。‘是儿不走,走不是儿’,命中注定她不是你的女儿。好孩子,想开些,得学会自己给自己开脱。你们这么年轻,再生一个还不容易?”姬发恨恨地喊:“再生一百个也不是花花,我只要花花呀!”头伏在七嬷怀里,放声大哭。死了的不可能再生,他又没有直系血亲了。堂姐武七嬷是他最亲的人,他需要她的爱。
七嬷紧紧搂住他,也放声大哭,半晌才忍住哭道:“是亲人,谁跟花花都不了难舍!我的心都叫花花疼烂了,你只要花花不要命,就是叫我也活不成了。好孩子,你那么心疼你的孩子,就知我有多心疼你。求你叫我再活几年吧!”姬发这才好了些,似自言自语,又似在向七嬷说:“千悔万悔,我悔不该买这云梦山!”
云梦山,峰峦叠嶂,林木森森,云卷云翻。云下藏凶险,林里隐杀机。为这山,姬家多少人已长眠于地下,如今花花又将埋于地下,尚存者也难料将如何,万般忧虑,涌上武七嬷心头,哀叹:“姬家人无愧于天地良心,为什么要这么多灾多难呢?地不公,天不明!”
姬杨把花花抱放在自己窑里炕上,让一个护林员守着,便领着别的护林员去掘墓坑。怕姬发夫妇日后找见伤心,墓坑掘在偏远隐避处。
那个到前山报丧的护林员,没敢进姜家门,只告诉了在苹果园剪树的二春。二春一下子把树剪甩出老远,又乱踢着树下的枝条吼:“就他们姬家事多!我妹子咋嫁了姬家?我外甥女咋姓姬?姬家不吉,姜家跟着倒八辈子霉了!”忍泪回到家里,没敢向父母说实话,只说要到县城去买播种机,叫上大春,开手扶赶到镇医院。娘儿仍不省人事。两人在至疼的妹妹身边流了一会儿泪,见有芳珍守着,又上了云梦山。
校长迎上。二春哭问:“孩子呢?”校长指了指姬杨的窑。大春先进窑,却看见炕上漂亮可爱的外甥女一动不动,便不敢再看,扭头向墙而哭。二春进去,抖手抚着外甥女,突然脸贴她的脸,痛心疾首大哭:“这就是花花么?我的花儿一样的外甥女,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久久,校长劝住了兄弟俩。进了姬发窑里,姜家兄弟与姬家姐弟,只以泪相对,无话可说。大春心里对姬发满怀同情,二春则除同情外还有不美:“他能么,他凶么!能占山为王,凶到了女儿头上。落个什么呢?他自作自受,还让我们跟着难受!”
姬发处常备有治烧伤的药——獾油。七嬷给他洗了身子,在伤处仔细搽上了药。脚上的伤较重,还用布包着。然后,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黑衣服。老太婆便盘腿坐于炕头,让姬发枕自己腿而睡,不住轻抚着说:“命根,肉儿肝,睡吧。睡一觉醒来,就好些了。”校长只会搂头闷坐。
秀珍和武大姑娘,坐着辆出租车赶来。一路,二人默然无语。“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既没眼见,她们便尽往好处想:姬杨电话里所言可能是一场误会。
到得盘龙凹,在姬杨窑里明明白白看到花花的尸体,她们才叫着“妹妹”,恸哭起来。哭罢,来到姬发窑里,那姬发视二人如未见。大姑娘的眼泪又被勾出来了,怕引姬发伤心,忙到外面去哭。秀珍见姬发的花眼睛泪晶晶的,微有几处烧伤的脸苍白如纸,经黑衣一衬,愈显标致,不由生出多少怜情爱意来。七嬷可以随便抚慰他,她却只能含而不露,又有些妒羡,含泪向校长说:“出租车我还没让走,怕有事要用。不如我到医院请个护士来,给发叔打些镇静药。身体要紧!”
姬发像小孩子样挥着手哭喊:“不打针,我不要镇静。”七嬷忙哭说:“不打。谁也别提打针!有姐在这儿,谁敢给你打针?好孩子,好好睡一会儿吧!”校长叹了口气说:“打了镇静药,能镇静一时,镇静不了他一生。他这个伤太大了,今生也不得好,只好带伤活人了。姬家男女,原个个伤痕累累,他姐就是,他也逃不过。好在他身体壮实,不会垮,大可不必。”
秀珍听着这话,心里更不是滋味。打发走了出租车回来,觉得窑中冰冷,一看炕炉早灭了,忙生着。想想姬发和哥哥们大概还没吃早饭,便和大姑娘到厨房,升火做上了饭菜。大姑娘把饭菜放入篮子里,用围裙盖了,又提上热水瓶,给姬杨他们去送。秀珍则把饭菜装入一个方盘,捧人窑里。姬发不吃,谁劝向谁发火。校长夫妇也吃不下去。
遭事的人家,什么都顾不得了。鸡还在窝里咯咯乱叫。拴在放杂物窑里的老狗黑子,肚子饿得板夹了似的,哀鸣不已。秀珍便放鸡、喂狗,忙来忙去,默默地做着那些非做不可的活儿。
大姑娘回来,秀珍又和她给花花梳洗了,换上校长带来的新衣。经过姐姐们打扮的花花,更为美丽,甚至都有些冷艳了。
花花让校长伤心,姬发让校长心疼。这个丢不下,那个又放心不下。老夫子坐立不宁,手足无措,看着别人干什么都无心帮,成了盘龙凹的一个多余人。
下午,姬杨他们掘好墓坑回来时,遇见几个过路的老娘儿。其中一个经多见广又饶舌的老娘儿,停住脚,拖着夸张的长声道:“这姬家的小子,你年轻不知事,听我老人家说:‘小孩子恋爹娘,魂常回家,闹得家里鸡飞狗不安。’早先殇了孩子,是要剁了脚才埋的。”姬杨白了她一眼道:“等你们家殇了孩子,再剁脚不迟,我们家的孩子就免了。”老娘儿愤愤道:“我好心说话,你咋咒我?”姬杨多少尖利如刀锋的话到了口边,却看着她那跟祖母一样饱经辛酸沧桑的皱脸,硬忍了回去,只哑着嗓门道:“我听不惯你那好心话。那是人话吗?”丢下气急败坏、破口大骂的老娘儿,掉头而去。
姬发枕七嬷腿躺在炕上,虽然一动不动,一句话不说,内心却难以平静。一会儿,他渴望过那边窑里守着女儿的尸体。一会儿,他又急欲把那尸体埋掉。女儿已成尸体,就在家里,他简直没法忍受,头痛欲裂,快要疯了。他也真想冲人旷野,狂吼大叫,疯个死去活来。
经过了一次次亲人死的武七嬷,并不在意自己,只怕姬发受不了有个意外,不住地爱抚着他,不停地柔声说:“孩子,我的孩子,二十来年,我的心血都花在了你身上。你就是我的命,我不能没有你。为着我,想开些吧!”
听见姬杨他们回来了,七嬷便下炕出窑,让姬杨把娘儿放衣物的板箱抱了出来,拣出衣物,向大姑娘道:“拿一双筷子,一个馍来!”大姑娘依言拿了来。姬杨又拿来校长带的玩具书包等。七嬷在箱底铺上小毯,二春抱来花花放在毯上。七嬷看着侄女,哭叹:“真是‘同人不同命’,同是姬家的女孩儿,我就这么福大命长,你就这么没福薄命。唉,要能把我的命分给你二十年,让你得个如意女婿,甜甜蜜蜜,恩恩爱爱几年,你就 不枉来这人世一趟了!”把玩具书包放在花花头边,馍和筷子放在手边,泣道,“大姑不迷信,只是活疼不上你了,还想死疼疼你。这是备你路上吃阴间玩的。老天慈悲,让我的花花儿人死魂在,常到我家来看看我!”
姬杨合上箱盖。七嬷向正坐在树根凳上默然神伤的校长道:“还是给孩子写个引魂儿的纸旗子吧!”校长毫无道理地喊:“我不写!我没心写。写有何用?哪有魂?”七嬷颓然。要是有魂多好,姑侄俩白日不得见,黑夜还能见,醒着不得见,梦里还能见。可惜没魂,一死就了,即便梦里见也不是真见。她什么也不想为花花做了,做什么都没有意思。
姬杨却为了慰七嬷之心,裁了个白纸条,没有毛笔,也没有墨汁,就用指头蘸着蓝墨水写了“来也云淡,去也风轻,定是仙子,乍来又仙去”一行字,系在竹棍上,交给大春,然后道:“花花,我们送你走咧!”
大春抽泣着,举引魂幡在前。姬杨和一护林员抬着板箱随后。二春搀着校长,秀珍和大姑娘架着七嬷又随后。七嬷情不自禁,放声大悲:“五爹五娘啊,你们的孙女儿来咧!我死了咋有脸见你们呢?我保不住她啊!亲人哪,天哪!”
姬发听着那撕肝裂肺的悲声,纸白的脸变为乌青,一骨碌下炕追出,哭喊:“不许埋我的女儿。放下!我要守着她,天天见到她。把女儿给我放下!”众人愈发悲戚。两个护林员扔掉铁锨,过去紧紧搂住了他。他挣不脱,跺脚哀求:“让我看看 吧!大姐,你让我看看女儿,只看一眼!”七嬷忍住哭,有些犹豫。姬杨硬着心肠道:“他看了只会不舍,走,快走!”姬发急切地哭叫:“大姐,好大姐,发发慈悲吧!”七嬷回头,泪眼看着他。秀珍等强架着七嬷,快步出盘龙凹进入了林间小路。盘龙凹姬发一声惨吼,便再也不闻其声了。七嬷步态踉跄,仰头向天,只会叫苦。
谁家几个孩子,正在坡上摘那干皱的酸枣吃,不时发出银铃般欢快的笑声。“亲也亲不过姑舅”,七嬷、大春、二春此时看着封有自家孩子的板箱,听着人家孩子的笑声,更为哀伤、 凄惶。
山谷里阴风怒号,空气干冷。路边时见枯藤老树。群鸦从空里掠过,叫声刺耳。
到了墓坑边,姬杨和二春跳下去,把板箱放入墓窑里。大春掏出在镇上买的鞭炮纸钱,正要划火柴,只听校长断喝:“不许点火!这一灾,生生是叫林子失火引出来的。永不许在这里放炮烧纸钱!”大春吓住了,举着引魂幡,木木然而立。
护林员抱来石头,姬杨接住,递给二春。二春砌墓窑口,一石一石,砌得极仔细、稳实。
武七嬷苦愁着脸坐于石头上,望着云梦山群峰,不知在想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有想。
六年前,她欢天喜地接花花来人世时,哪知有今日的悲伤?今日的悲伤,叫她都不敢想当年的欢天喜地。
二春砌最后一块石头时,从小孔望着装有外甥女的板箱,不忍封严,放声大哭。众人的悲伤被他所引爆,都放声大哭。姬杨只得拉开二春,自己砌住那个小孔。二人上坑,护林员操锨往坑里下起了土。七嬷伏地向坑爬着,嘎哑难听地哭道:“天哪,你叫我这老骨头死,胜叫我活看鲜嫩的孩子死呀!天哪,老天爷哪,我姬家在这云梦山,有多少不明哇!”
秀珍、大姑娘且哭且拉住七嬷。七嬷软跪在地,头歪在肩上,五官痛苦地撮在了一起,哭得气断声噎。姬杨忙跪搂住她大哭道:“姑姑,你别伤心了!我受不了你伤心。好姑姑,你伤心,我们越伤心。”大春、二春也跪过来哭劝七嬷。没有劝住七嬷,他们却只哭不止。
良久,护林员才劝起了姬、姜、武三姓至亲,向回走去。校长且走且泣道:“把个小花骨朵儿,轻易就叫老鹰抓走了。唉,没了,没了!有那股不要命的劲头,将来什么事干不成?可惜把那劲头用在跟自己过不去上了!”
就在这日,距盘龙凹不远的胡家村里,笑语喧哗,鼓乐喧天,是村人在凑钱唱大戏修福佑他们的山神庙。“革命家”能不够,以前对迷信活动是严厉打击的,现在却骂了句“分外胡闹”,便睁眼不看,官而不管了:“唉,想咋就咋,想上天都由你,政策活了么!”
福佑人们的,不是子虚乌有的山神,而是绿色。要说有山神,就是实实在在的护绿人。
葬罢花花,姜家兄弟牵挂着妹妹,当时就下了山。七嬷也要去,二春不许,道:“你只管发子,你也要紧。”七嬷便委派大姑娘代表自己,去镇医院照顾娘儿。学校事务繁忙,校长劝慰了姬发几句,也坐二春的手扶拖拉机走了。秀珍想七嬷心不在肝上,姬发他们的生活,得有一个女人照顾,便留了下来。她做好晚饭,端到窑里,无一人动筷。姬发几乎意志崩溃,一时哭一时自言自语,恨自己,怨花花,没个安宁。七嬷劝一阵哭一阵,也跟着没个安宁。姬杨倒有些饿了,又不好意思在那茶饭不思的姐弟俩面前吃,便躲到厨房草草吃了些。
秀珍收拾罢,和姬杨坐在炕头,帮着七嬷劝慰姬发,一夜无眠。
这阵对姬发说什么都是废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心里只装着女儿。
他悔面对躺在草地上的女儿时,自己什么也不会想,什么也没有做。当时他该想到,女儿可能是假死,是休克。他应对女儿采取按摩心脏部位和人工呼吸等急救措施来着。他又悔不该让当天就埋女儿。山里一个老爷子,死后两天又复活了。多放几天,说不定女儿自会复活。
说不定,女儿已在地下复活,出了板箱,可墓窑子一片漆黑,她不知出口方向,会不会向相反的方向刨去呢?即便不会,她人小力弱,怎么刨得出来呢?
他曾在什么报纸上看到过印度有个做瑜珈的人,被埋在地下一个礼拜后,刨出来还活着。即便女儿没有在地下自行复活,刨出来说不定还能救活呢。即便救不活,做个石棺,里面尽装上盐,女儿埋在盐里,说不定千年不腐。死人复活到那时说不定已成可能,女儿岂不就有一个完全的人生了吗?
让女儿复活的欲望强烈至极,使他的想象也极奇特丰富。明明不切实际,他却觉切实可行。天还没亮,他就闹着要去找女儿的坟,要把女儿刨出来。一天两夜无眠不吃,他竟力量大得出奇,连姬杨都难以拦住他,只得把他和七嬷锁在窑里。他大为光火,见东西就砸,又拼力撼窑门。七嬷去拦,他把七嬷都推倒在地。谁阻止他去救女儿,谁就是他的敌人。秀珍只得去叫护林员。等几个护林员赶来时,他已撼倒了窑门,把姬杨打翻在地,不顾一切向林中冲去。护林员追了好远,才捉住他。七嬷提着一条麻绳赶来,哭道:“绑住他,给我把他绑住!他疯了。”
护林员死死绑住他,抬回窑里。他失去了自由,又气又急,不住喊:“放我去救女儿!你们不放我,就是在害我的女儿的命。刽子手,杀人犯,放了我!只要让我救活女儿,要头也刀一挥送给你们。快放了我!”
惨叫凄喊,人听了人心碎,鬼听了鬼发愁。然而此时,胡家村那边,却还有鼓乐声隐隐传来。原来是能不够借村民请来的戏班,给自己贺六十大寿。他的生日在夏天,得知姬发的女儿暴亡,才决定提前贺寿。老爷子在心里说:“姬长庚和我对着干了一生,落了个没子少孙,我倒儿孙满堂,凭什么不他悲我乐?孔明硬是气死了周瑜,我也气气姬长庚的孙儿孙女。”
七嬷听着弟弟骇人的叫喊,又听着胡家村那边传来的欢快的鼓乐声,果真心里不只是难受,——如打翻了五味瓶,什么味都有。
看看实在不行,姬杨便开车从镇上请来医生,强行给姬发注射了镇静药。几天来劳累无眠,姬杨都快散架了,送医生回去时,手脚简直已不再听大脑指挥,撞死了路上的一头牛,车也险些翻下崖去。医生吓个半死,死活不再坐他的车,步行下了山。牛主则跟他大闹起来。他不愿给七嬷和姬发心里添事,回到中山向父亲要了几千元,赔给了牛主。
姬发睡了一觉醒来,不再叫喊,而沉默无语。
花花之死,最伤心的人是母亲。娘儿苏醒后,比姬发更悲伤凄惨,痛不欲生。怀孕十月,分娩时忍受了巨大的痛苦,一口奶一口饭好不容易把个肉疙瘩养成了聪明伶俐的小姑娘,说没有就没有了,她怎能接受?然而又不得不面对铁的事实。一时里,人世一切,对她都如浮物杂质,不留眼底。回到盘龙凹,她没有了往日的勤恳和热情,什么也懒得做,遇人也不理。无精打采,寡言少语。常呆在无人处,久久坐着,失神的双眼, 一片茫然。泡在对女儿的哀思里,人一天比一天憔悴。
窑壁挂着花花的皮筋,窗台放着花花的鸡毛毽子,杂物窑有花花的小锄,垃圾堆有花花扔了的坏发卡……盘龙凹似处处都有花花的影子,却处处不见花花的人。悲伤便如蛇麻草缠树一样,随着时日的推移,将一对落难夫妻的心越缠越紧。他们吃饭如咽苦药,睡觉如躺针毡,无人时不知搂头大哭过多少次。
人与事,事与情,不变是不可能的,难料难说。姬发心中,有多少悔不该。果园的收入,本可使—家人过上优裕平顺的生活,他当初却鬼迷心窍,买下了云梦山林场。如今失去女儿,把世上所有的银行都归他拥有,也一文不值,何谈这个在钱上并没有给他带得什么好处的小林场?唉,都怪他不知足,才落了个鸡飞蛋打,人财两损。娘儿心中,也有太多的懊悔。当初她要不是怕姬发手头有了钱花心,有意要在这难得见到女人的深山野凹里呆,肯定会阻止姬发买林场的。七嬷阻止不住,她和姬发过的是一个日子,要执意阻止,姬发就得三思而行,说不定就会缩手不买的。如果那样,花花也就不会有这一遭。唉,她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啊!
夫妻俩,自怨自艾不尽。
秀珍又陪了娘儿几天,才去上班。七嬷仍陪着夫妻俩。亲族朋友,纷纷来探望慰问。姬发这时最需要孤独,总急不可耐地等待每一个打扰他的人走开,几乎不跟来人说一句话。七嬷只得硬着头皮与人论天气,说庄稼,绝口不提花花。来人也小心翼翼,不多言花花。言也轻描淡写,怕引得至亲伤心。
那姜八姨见夫妻俩恍恍惚惚的,认定是丢了魂,便抱了红公鸡到林里去“招魂”。—只公鸡一阵惨唤,岂能让夫妻俩恢复正常心态?正如古诗云:“我有迷魂招不得。”
为情所活者,必为情所累。七嬷明知夫妻俩不耐烦,却不厌其烦比例子,讲道理,开导他们。既思念失去的孩子,又为眼前的孩子忧虑无限,她头上仅有的几丝黑发,永远消失。几天后,她脸都失了型。姬杨怕她垮了,硬把她送下了山。
仁慈的老母,一进镇中的家门,就浑身稀软,晕倒在地。然而只隔了一天,她又提着一罐鸡汤,迈着发颤的两腿往云 梦山而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放射着柔和而牵念的光芒。死了人,哪怕是死了至亲的人,也要吃饭,还要吃好。正因为死了孩子,老母越要让活着的孩子爱惜生命,好好活人。俗话所言“可怜天下父母心”,一点不假。
护林员不肯说出花花的葬地,夫妻俩便怆然在云梦山的高坡低谷里,野树荒蒿中寻找。娘儿始终没有找到,姬发有一天终于找到了。只见坟上那引魂幡,还在微风里忽闪。四围枯草没膝。附近林里,冷不防就会发出几声叫魂鸟的惨叫,惊心动魄。
他脚伤未愈,拄棍而立,急促地吞吸着渭北冬季那寒冷、干燥的空气,悲从中起,血往头涌,突然弃棍伏长躯于小坟,深沉痛烈的内心自责,使他哭不出声来。若不是还有一点点理智在起作用,他真会刨开小坟,刨出女儿来。
年轻的父亲,柔肠百折,柔肠寸断。
花蕾初绽就凋谢,谁有他的女儿悲剧之大呢?
独自呆在这悍兽猛禽出没处,不再拥有日月星辰春夏秋冬骨肉亲人,只拥有三尺阴暗潮湿冰冷和满腹无明。他的女儿,生也孤单,死也孤单!
久久,万般眷恋难舍,他却不得不狠心舍女儿而去。从失去爱女的那天起,姬发就跌入了人生最黑暗的日子里。几十天来,他怎么也从脑海里赶不走女儿活生生时的情景。夜里总是迷迷糊糊的,无法真正入睡。不能拥有了,才最想拥有。这天他从坟地回来已很晚,脱衣躺入被窝,似睡非睡,说醒不醒。突然,有轻轻地拍窑门声响起。他睁开眼,自己分明醒着,还是听到有拍门声,忙坐起来,拉亮灯问:“杨子,又抓到偷树的了吗?”门外响起女儿娇嫩柔细的声音:“爹爹,是我回来了。”
娘儿也没睡着,吃惊地问:“你怎么了?”他没听见娘儿的话,狂喜无比,心跳如鼓响,泪水都流到了脖子上。多半是女儿在地下复活,撞开板箱,刨出土坑,回来了。世间常有意想不到的事,奇迹终于发生了,女儿还活着!他不敢相信,又问:“不会是花花吧?”门外女儿焦急地道:“冻坏我了。快开门呀,爹爹!”
天哪,是女儿,真活着!只要活着,从今往后,他无论怎么难,都不叫女儿知道;无论怎么忙,都要抽出整段时间属于女儿,爱她,懂她,让她支配他。父亲应是那坚硬的核桃壳,而孩子应是那护在壳里的嫩仁儿,他现在会做父亲了,也懂孩子了。
娘儿又问:“你到底怎么了?”他拳头一砸脑门,说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哭,喊道:“花花回来了,花花回来了!”衣服也不穿,两条长腿如弹簧般一蹦,就下了炕。娘儿又惊又怕,颤声道:“你疯了,天这么冷,你一丝不挂就往出走!”他早急脚慌手过去打开了门。外面空不见人。月已落,银河当空,夜色朦胧,乌啼声声。
他哭叫:“花花,花花儿,快进来呀!”娘儿扑下炕,爬过去抱住他的腿摇晃着道:“花花的爹,你醒醒呀!做梦了吧?瞧冻成啥了?快回被窝!”
他已有些失望,但又不愿失望,神情很怪地笑道:“不是梦,我明明听见花花叫我了。多半在跟我藏着玩。那死丫头片子,真是个淘气鬼。我找找去!”便要出门。娘儿死抱往他的腿不放,哭道:“发子,你疯了!花花不会回来,她真死了。你是男人,得带着你的女人把这一难熬过去才是,怎么能先挺不住疯了呢?”
姬发宁愿体体面面地死,也不愿疯疯癫癫地活。八成是产生了幻觉,他被自己吓了一大跳,打了个哆嗦。想娘儿大概也被自己吓坏了,忙低头柔声说:“花花是真死了。谁也没有叫死人复活的本事。咱们不能再为她折磨自个了。”关了门,拉起娘儿,回炕躺下,盖严被子,道,“从明个起,咱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干活,就不老想她了,也能吃下去饭,睡得着觉了。要不,无论我还是你成疯子,都是在给咱们添灾。事到如今,我别无所求,只求平顺。咱们不能再有灾难了。”娘儿点了点头,偎在他怀里,抚着他,如饥似渴道:“单干活,怎么能真忘了她?我要孩子!有了孩子,我才能丢开她。”
女儿的死亡,是不可更改的、最残酷的现实。设想让女儿死而复生,是徒劳妄想,枉费心机。姬发认了。女儿的死亡,也使他更懂得了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缺憾,更多了一些平常心。以前武七嬷念念不忘传宗接代,他却不太在意,花花几乎是在纯粹的冲动中被带到人世的,此后便觉孩子是累,做爱总用避孕套。现在他终于觉没有孩子就没有姬家的世事,姬家的血脉不能断在他手里,必须有传承者。他也极欲在另一个孩子身上,补偿对花花的爱。于是他没有戴避孕套,就和妻子做爱了。毕竟女儿尸骨未寒,他们做爱像罪人。
夫妻俩默默舐着心灵的伤口,强行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从第二天起,又胼手胝足,劳作不已。他们特别怀念那几年只务果园,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劳动无比沉重而内心却无限充实的生活。唉,逝去了的生活与人,只可在追忆里再现了。
虽然他们竭力不想女儿,可无法不使女儿在梦里时时出现。身为父母,谁能把女儿从心中抹去呢?只有等他们的心随身倒人土,化作泥,无有形影了,女儿才能从他们的心中消失。
无数次,姬发泪吞肚里,无语问天:都说为匪作歹皇天不佑,我先人没有为匪,我也没有作歹,女儿却为什么不得好死呢?是我错?是人错?是天错?(第十八章完)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3:30:31
标题:
第十九章 坐拥书城
随着一声『玉皇大帝到』,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1两黄金。
自买下云梦山林场后,与姬发作对的人那么多,使他对周围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信任感。女儿之死,更使他的心胸狭窄。一段时间里,他只相信自己伤心流泪是真的,顶多也只相信至亲好友流泪有一点儿真伤心,无关痛痒的人流泪,他觉是做给他看的。而与他作对的人,他则想他们该称心如意,奔走相告了。由是他看人的眼光,极为冰冷,甚至有些敌视。
众家亲戚,却不管他如何冷漠无情,三天两头这个走那个又来的。尤是七嬷,那两条胖腿上云梦山最为勤快。校长不如老伴,隔上一两个星期,才迈着那只怕踩死蚂蚁的步子,上山来呆上一天;做些小杂活,唠唠叨叨,没完没了讲做人做事的大小道理。姬发当然不会敌视养育自己的人,但老夫子唠叨不休,还是让他脸上满是反感的神色。老夫子不管他的脸色,只管讲,硬往他耳朵里灌。时间总会使人内心的伤痛有所愈合、减轻的。渐渐,姬发内心有些平静了。惨痛的打击,使他对人生世事也多了些思索,觉得老夫子的唠叨,自有其道理。老夫子上山来要闷声不吭,他反有些不好受。其实老夫子的唠叨,听起来如潺潺流水,最沁人肺腑。
1993年清明节,又到了祭奠亡灵的时候。无病人偏好呻吟,伤心人最怕伤心。姬发没有回中山给先人扫墓,而女儿之坟,去了那么一次,就再也不敢去了。这一天,盘龙凹反一片欢声笑语。校长夫妇早早就来了,然后姬杨那两个如水灵灵的鲜花一般的妹妹也来了。他们像是这家从未发生过什么伤心事一样,热烈地谈论着谁都不感兴趣的话题,或是不住拿谁打趣逗乐儿。校长还酸兴大发,挥笔写了一副索然无味的对联,自己却很得意,贴在窑门口炫耀。横批为:惜红爱绿。上下联为:花香鸟语正阳春,水色山光真丽景。
秀珍来还带着酒。对酒当歌,对景当歌。校长几杯酒下肚,竟如七嬷笑骂的那样“张牙舞爪”地唱了一首老歌——“群山托起了英雄”。
因清明上坟人化纸钱,容易引起山火。饭后,姬杨便和秀珍到林里巡游去了。七嬷与芳珍坐在炕头,和娘儿东拉西扯。校长和姬发对坐在沙发上,笑问:“那年我给你的一箱子书,多半没看?”姬发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太爱看书。倒从中山老家带到这里来了,在那个放杂物的窑里。”校长道:“还是忙里偷闲,看看书吧!一者,读书跟茶余饭后跳舞、唱歌一样,也是一种娱乐、享受。最是烦闷时,读书可美美清洗大脑里的琐杂。二者,世间物质有限,人生在世,物欲应节制一些,多一些精神追求。身体发肤之美,为父母所授,不可自我改变,而灵魂之美,则可自己改造,读书则有助于把自己的灵魂改造得更美。三者,好好认识社会,单靠个人经历,就太有限了,得借助于多少人多少事的总结——书本。有此三者,何乐而不为?”姬发连连点头称是。
一伙人走后,姬发便搬出那个落满灰尘的皮箱来打开一看,校长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装得很仔细、严密,还好,书没有受潮发霉。姬杨惊道:“这箱子里原来是书呀!怎么不早说?我还当是你两口子的什么宝贝,动也不敢动。不看书,我就觉得脑瓜里似乎只有小脑,只能指挥吃喝拉撒,变成了无机体而已。相形之下,一看书,我才觉脑瓜里还有大脑,还能思想了。好,好!”拣了几本,就看起来。
姬杨翻书的技巧,绝对高超。照他那技巧,书被翻一百遍,也会完好如新的。他自己有好书,很怕人借。不是怕 “刘备借荆州”,而是怕笨蛋——有人竟笨到蘸唾沫翻书。是些文、史、哲经典,古今中外都有。姬发拿了一本,看了几页,就觉味同嚼蜡,扔开了。
过了几天,下起连阴雨来。道路泥泞难行,少有人进山出山。各山头的护林员,也难得到盘龙凹来。姬杨得了机会,从早到晚钻在自己窑里展卷卧读,谁也不理。娘儿戴着黑丝线织的满头罩络子,也只坐在炕头做针线,手指舞动优美,不时在鬓角上一洗针,一句话不说。外面连鸟叫声也没有,只有雨落在树叶上的沙沙声。姬发闲极无聊,闷得发慌,一次次到门口,只瞅天不晴,便胡乱拿起一本书,来打发时间。看着看着,就入了味,眼睛涩疼,不时掩卷而思。灾难,可使人麻木不仁,也可使人活化心灵。姬发当属于后者。在失去女儿之前,他还受着物欲的强烈诱惑,做人未免浮躁,就是硬着头皮看书,也不能理解其字里行间的深刻含义。失去了女儿,物欲对他的诱惑力大大减弱,于是他能静下心来想一想了。他原有的对社会和人的认识,不能胜任这思想,有许多人和事想不开。在读书中,与那些有博深学识和思想的伟人交流感应里,久久想不开的某一人或事,终于有一种迷雾洞穿、茅塞顿开感。于是他明白了自己其实原来很浅薄。
好书,让他爱不释手了。
真正的男子汉,不一定就得个儿高大,肌肉发达,脸老绷着,而应拥有一种内在博大的品质,应对人生有较高层次的觉悟。
校长以前总是用宽容、屈尊的态度跟姬发说话,并不是因为他年长和比姬发地位高些,而是因为姬发对社会人生的认识、思考太少、太浅,不过语言生动有趣一些罢了。渐渐地,他终于以平起平坐的朋友态度和姬发说话了。两人相对,既说生活琐碎,又论社会人生。因为说生活琐碎,论社会人生便不觉枯燥乏味。因为论社会人生,说生活琐碎,也常被提升到更高的层次来观照。两人只觉很投机,当然也很兴奋,校长甚至有一种很幸福感。自己最疼爱的孩子,能够跟自己纵横高谈,他怎能不感到幸福呢?
姬杨对朋友的每一点变化都是关注的,自然也很高兴,一次在旁笑指姬发说:“这人悟了。难得!多少人,到死也不悟哩!”校长道:“你能认为他悟了,你一定比他先悟了?未必。我就不敢说悟了,他离悟更差得远着哩。”又向姬发笑道,“要你读书,不是要你僵读书,死读书,言行让那些先贤大哲的思想框住。那就成书呆子了。人一成书呆子,读书就产生了负面效应,读书还不如不读书。读书,当然是求索知识,但更重要的是提高判断是与非的能力,拥有更正确一些的思维方法,学会更好地控制自我,发挥自我。先贤大哲的话,是针对彼一时彼一地的社会和人的。社会在矛盾运动之中,人则千差万别复杂多样,此一时此一地的社会和人,彼一时彼一地先贤大哲的话,就套不上了,硬套真理也会套成谬论,只可借用那些先贤大哲比较正确的思维方法。读书,也不单是读书本,人间无处不有书。每一个人,哪怕一字不识,身上都有无尽人类文明的积淀,都是一本读不完的好书。比如你大姐,我一辈子都在读她这本书,受她影响不小。要这样读书,即便没有书架,活人也有一种坐拥书城的感觉,觉身边时时有书,处处有书。读书,也不要拿有用无用来论。有什么实际用处更好,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但可提升自己的做人,让自己身上多些人格和真理的魅力,岂不也好?这样书就读活了,人也就成真正的读书人了。你们俩,先天优越,都有运动员的体魄,要再有一身书卷气,空灵散发,就更光彩四溢了!”
说完笑吟吟地看着姬发。姬发穿烟灰色西服,系棕红色领带,握书倚案而立,眼里闪着熠熠的辉光。校长得意地在心里道:“好孩子,你不知道,我一生最得意的事情,就是养育了你。别说什么亲生,你就是我的传承。有你,我死可瞑目了!”
一席话,姬发听来如醍醐灌顶,心悦诚服,叹:“‘朝闻道,夕死可矣’!过去我觉自己什么都知道,现在才明白自己腹如竹笋,空空如也,并不真知‘道’。‘知道’两字,原来是不可随便说的。”
此后,他更嗜书如命。亲手打造了一个式样别致的书架,托秀珍姐弟给他搜求购买了各种好书,特别是林业方面的书,把书架摆得满满的。白天巡林去的时候,脖子上挂着个装有书的包,累了就散散淡淡地坐于石上,看着书。树身靠着一猎枪,脚边蜷一狼狗,分明是个别具一格的读书人。
不光有好书他就看,对周围的人,他也以一种读书的眼光来看,——看到别人的缺点,便想想自己是不是也有。有则改之,无则引以为戒。看到别人长处,则如饥似渴学之。美好的人及其事,对他真如读一部好书一样,赏心悦目,陶醉不已。
这位身处山野的青年,却一定程度进入校长所说的“坐拥书城”的做人境界了。
爱情,这神秘的生命舞蹈,总令舞者如醉,观者如痴。身上散发着书香的姬发,更让秀珍和娘儿着迷。只是秀珍仍含而不露,娘儿则对姬发柔情百种,又诚惶诚恐,只怕自己不配姬发,求他教自己也认认字,好读书。姬发为人师表倒很耐心,可惜家事繁杂,娘儿认字真如猴子掰包谷,好容易认下几个,又很快忘了。她沮丧地笑道:“算了。等过几年,日子顺了,我专腾出时间来念书。读书明智,我可不愿当一辈子傻子,叫人瞧不起。”姬发道:“胡说,大姐一辈子睁眼瞎,姐夫瞧不起过她吗?我敢跟姐夫比?怎么会瞧不起你?”
小两口的爱情生活,越来越动人。除过秀珍心里酸酸的外,别的至亲好友都为他们感到幸福。
娘儿突然间看到酸食就嘴馋,一闻见油腥味就恶心,原来是怀孕了。
姬发既欢喜,又心酸。花花是他永远的心病。与孩子有关的任何事,都会使他的病处受到刺激,而隐隐作疼。七嬷听说,兴奋得眼泪汪汪。这个一心要使姬家人丁兴旺起来的女人,又士气大振,赶上山,千叮嘱万叮嘱娘儿,不敢干重活。
个人、家庭、家族,在生活的舞台上,都不会上演纯粹的悲剧或喜剧,而是悲喜剧。姬家就是这样,大悲刚过去,大喜又降临,而喜中却又平添新忧。
1993年5月,吴镇长调离,继任者姓陈。
继任者到来,固塬的老板们按惯例都得去朝拜,当然少不了见面礼(最好是现金,各人量力而行,不过少也不能少到一万以下)。水泥厂厂长、煤矿矿长们常来云梦山玩,也
曾就这事提醒过姬发,道:“做人不可太缺心眼了。”姬发嗤之以鼻,说:“心眼可缺,不可缺德。你们爱怎么做是你们的事,反正我不做共产党干部的腐蚀剂。”
陈镇长一次和企业办主任老原拉闲话时,似乎无意识地道:“云梦山林场的姬场长,倒牛气冲天。我到固塬这么些天了,他也不来认识认识。”老原忙说:“他跟别人不一样,陈镇长得谅解。”陈镇长笑问:“怎么讲?”老原道:“林场说是企业又不是企业,没有什么大的收入。姬发上次买菜,还向我借了五块钱哩。再说,他才殇了女儿,无心跟人往来。第三,不单是你,他跟吴镇长关系就很平常,像是不善社交。”陈镇长点头道:“原来这样!”心里却说,“我就不信,那小子无求于我。至于穷到那地步吗?小农民就那号德性,没钱偏显阔,有钱倒装穷。”
说姬发穷,不只陈镇长,固塬大多数人不会相信。
自买下林场后,姬发还没有从中得到一分钱的收入,事倒接二连三,出个没完没了。人有多少精力?既浪费在了那些事情上,他管护果园便显得力不从心,苹果品种也老化了,市场价格又一降再降,加之果园被森林所包围,虫害严重,一年下来,收入几乎不够投资。“坐吃山空”,秀珍求人看脸给贷的那笔款所余钱,姬发手头捏得紧紧的,也只剩下不到五百元,给护林员发一个月工资还差得远。眼看又到发工资的时候了,姬发只愁到时怎么面对护林员。恰巧一日,秀珍来了。姬发便道:“我想砍些木头。办砍伐证得几千元,你看这笔钱不掏能行吗?唉,有这么大个林场,我倒端着金钵在讨饭。”秀珍笑道:“想你正愁钱,我正是为这个来的。办个证么,我也不赞成让人掏那么多钱,但这是惯例。你要办证,就不能因为我是所长不掏钱。我来是跟你说,证不办,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林业局的同事们万一谁知道了,看我的情面,也不会怎么样。只是你绝对不许大面积砍伐,间伐一些。有人买,就伐。买多少,伐多少。不要堆在那里卖,太显眼了。够花便止。”姬发点头“嗯”着。娘儿笑道:“我们欠秀珍的情分,怎么还呢?下辈子我生做个男人,娶秀珍,要不就让发子下辈子娶。”姬发啐道:“呸,那不越亏秀珍了?人家是大学生。八辈子,都是咱俩配,瓷锤一对!”
好几片槐林的确太稠密,间伐一些,更有利于别的树木生长。林场既属姬发,他也不愿滥伐。是伐矿柱。伐上一些,姬发就赶紧打电话让煤矿来车拉走。才卖了不到两千 元,还不够支付护林员一个月的工资,事情就出来了。
一天,地区林业局卫局长领着几个人,驱车来到本县,直奔县林业局何局长办公室,问:“有人举报云梦山林场姬场长,在你们局某些人的支持下,无证采伐木头,有这回事吗?”
何局长吃一惊,又莫名其妙,道:“支持他护林我们是全力以赴,但这种事我首先不可能支持。有证没证,我这一向忙,还不知道,或者是个误会。老王你先招呼卫局长喝 茶,让我去问问秀珍。”卫局长道:“打电话叫这里来问吧。”
何局长只得打电话叫来秀珍。秀珍见来者不善,也慌了,整了整警服道:“只伐几千元的货,场长本来要办手续的。我想林场又不是工厂,老有收入,况且只那么点钱,交 钱办手续,化不来,就没让办。场长没有责任,责任全在我身上。”卫局长搔着秃顶冷笑道:“你替那位场长想的还挺周到的啊!听说,你跟他是亲戚?”何局长忙向秀珍使眼色。她想卫局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举报者已向他说了真情了,隐瞒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便坦然道:“他是我的族叔。”
卫局长一拍桌子,厉声道:“身为所长,大义保亲,你未免太义气了!你的责任再说。那个场长,作为护林者毁林,就该罚他个倾家荡产,还要交公安部门追究刑事责任。先去云梦山看看!”于是众人簇拥着卫局长出了何局长办公室。秀珍落在最后面,想给姬发打个电话让赶快遮掩现场。
卫局长似乎意识到了,突然回头向她说:“你也走,跟我坐一个车。”秀珍无奈,只得上了卫局长的车,一路忐忑不安。自己要被怎么处理都无所谓,就怕姬发倒霉。他已够倒霉的了!
姬发正领着几十个雇工在离盘龙凹不远处的一片槐林里砍伐。他也怕出了问题连累人家秀珍,捏着一把汗。不想一排小车就停在了路边。从车上跳下的人,他不认识的居多,知道事情不妙了,灰了脸。何局长苦笑道:“撞了个正着。你怎么搞的?”
卫局长当即就令同来的地区林警给姬发上了铐子,问:“知道这是违法吗?”姬发没有回答。他当然知道,追究起来还不得了,被铐着的双手,微微发抖,仰头叹道:“没想到,我拿多年血汗钱买了个林场,就落了这么个下场,——损财还丢人!悔不该当初没听大姐的话。我真是把屎吃了。这下完了,一辈子都完了!”
卫局长冷笑道:“知法犯法,胆大包天,是背后有侄女做靠山吧?”姬发一听秀珍真被扯上了,急得脖子上青筋暴起,连连说:“这不关侄女的事。她一点也不知道。我根本 就没向她打过招呼。”卫局长哼道:“人家早巳承认了。你们叔侄俩,倒会互相包庇。包庇也是罪!”回头一看,却不见秀珍,忙问:“她人呢?我就知道她心里有鬼。”
秀珍见卫局长不问三七二十一就要把姬发铐走,他这下惨了不说,传出去,附近各村的人又会嚣张气焰起来,护林很可能又失控。情急里,他想起在林学院时有一位姓张的教授,现在出任省林业厅的副厅长,当初她可是这位教授的得意门生。于是忙溜到盘龙凹,向娘儿要下移动电话机,简要给张厅长说明了情况,请求帮助,几乎哭道:“别人有了钱搞企业,享受的是什么呀!他搞林业,有钱人倒成没钱人了。个人管护小林场看来是大方向。要这样,谁还愿干这号事?”张厅长多年从教,为官是歪打正着,不会四平八稳坐官,小不点的事就坐不住了,道:“林是不该砍,但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也不行呀。应该给这些人相应的政策。政策也不能一时就下来,先解决他的问题要紧。我即刻就和卫局长联系!”
秀珍自毕业后就没有和张教授再见过面,电话号码还是从同学处得到的。当时要这个电话号码,就因为姬发事一个接一个,为防万一急用。不到迫不得已,她也没有勇气给张教授打电话。打了电话,她心里也不塌实,人家现居高位,未必再把她这个学生放在心上,更何况姬发……
她绞着手,回到砍伐现场。卫局长用狐疑的眼光望着她。她望着何局长说:“这几天肚子不太好,到那边方便去了。”
卫局长挥手下令:“带走!”林警押姬发上了一车,众人也各上其车。姬杨和雇工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娘儿听着秀珍打电话,早吓得脸色焦黄。秀珍走时安慰了她几句什么话,她也没听见。好半晌才醒过神来,慌慌张张赶到这里,扑倒在姬发所坐的车头上,哭天抢地道:“亲人哪,你咋遇了这么个粗笨女人,没法子救你呀!放了我的亲人。要坐牢,我替他去坐牢。不许抓我的亲人!亲人哪——!”
就在这时,卫局长的手机响了,是省林业厅张副厅长打来的,说砍林不多,及时制止,教育教育,下不为例就行了。卫局长“哦”了几声,关掉手机,看着秀珍说:“看来 正如举报人所说,你们很牛皮。这么一会儿,就惊动了张厅长。人先放了,但事没有了结,回去研究研究再说。”秀珍抠着手指头说:“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我叔叔有太多人不知的难处,还请卫局长谅解。”
姬发被打开铐子,放下车。夫妻俩深情地望着秀珍坐的那辆车。秀珍轻轻向他们点了点头,一排车便鱼贯而去。
姬发让雇工散了,便坐等事情最后的结局。娘儿提心吊胆的,又不住安慰姬发,说:“你又没杀人,就坐了牢,能判几年?十年八年也是一晃就过。山让收了也好,早够了。我回中山家里等着你。穷日子好过!"姬发紧紧握住她的手说:“这我信。真要这样,大姐也不会让你太受穷的。我是作自受,人家秀珍,又为自己个什么?万一让开除了公 职,一辈子不毁了?”娘儿也忧道:“秀珍到这一地步,实在不容易。小时候,她比我还苦。要毁了她的前程,我们怎么对得住人家呢?”
秀珍对卫局长“研究研究再说”的话,也捉摸不透,不知事情到此为止呢,还是又要折腾。张教授是不好再烦了,想来想去,只有东海可商议。她很不愿意见东海,见了面总是尴尬、痛苦,但咬了咬牙,还是约见了东海。东海认为最好把这事彻底抹光。他不知怎么和一位地委副书记关系密切,视其为靠山。二人便驱车到地委,请求那位副书记出面向卫局长说话,私下又花了些钱,卫局长对这事的“研究”,才算是没有“再说”了。
如果是为自己,秀珍宁愿被开除公职,也不愿这么做,可是为姬发,她做了。她一次次在姬发并不知且永远也不会知详情下,为他做着她所不愿做的事情。
数日之后,秀珍又赶到了山上。真是宾至如归,娘儿执手牵袖,把她迎入窑里,别提有多亲热。秀珍是特地来告诉夫妻俩事已了结,好让他们放下心来着,笑道:“都怪我,没有把事情弄好,让叔叔婶娘受了一场惊。林就不敢再砍了,钱的问题,我另外想办法。”笑时,牙白鲜,唇红鲜,眼光则清鲜。夫妇俩松了一口气。娘儿疼爱地抚着她头发,落泪说:“有你,我们真是上头有天了!”秀珍道:“婶娘说这话,就把我当外人了。自己人,只盼你们日子能过得顺当一些。看着你们好,我心里就舒服。过去了的事就过去了,日后还会有想不到的事,‘天无绝人之路’,挺一挺也会过去的。忘了是谁说的, ‘壮丽的失败后面,就跟着辉煌的胜利。’况且你们只是遇到些大大小小的挫折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失败。”
姬发问事情怎么了结时,秀珍一字不提花过钱,只笑道:“‘背靠大树好歇凉’么,是东海帮的忙。他那人,有求必应。”姬发便道:“人谁身上没有缺点?听叔叔的话,要看到东海的长处。”秀珍低下头说:“我欠东海的太多,一想起心里就不安。叔叔说的道理我也知道,可是我做不到。”姬发命令道:“试着做吧!为了你自己的幸福,你也应该珍惜东海对你的爱。依我看,没有第二个男人有东海对你那么好了。”娘儿道:“其实她已试着做了,反倒伤了东海的心。恩情债,不是做夫妻就能还了的。”
秀珍没想到娘儿这么懂自己,忍不住哭了起来。这个女人爱姬发,她也爱这个女人,因为姬发爱这个女人,她只能爱他所爱。她没有一点夺人之爱的心,只想默默地为这两个相爱的男女付出。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只要他们幸福,她也是幸福的。娘儿也哭了。夫妻俩早已明白秀珍对姬发害着单相思,只是从不说出口而已。说也怪,娘儿竟一点也不嫉妒。秀珍各方面都比她优越,她也不觉秀珍对她形成了威胁。这全因为秀珍为人的美好,她因此极爱秀珍。姬发不忍看两个女人因自己而抹眼泪,出至外面,自己却忍不住抹了好大一把眼泪。秀珍对他的爱情是真挚、深厚的,他虽对秀珍无相应的感情,但叔侄之情,朋友之谊,也是真挚、深厚的。他和秀珍之间,依然存有天大一个“情”字。
三人之间,本来是很复杂的感情,却弄得如此简单、纯洁、美好。
复杂的可变简单,简单的却常被弄复杂。姬发的日子,无风也三尺浪,事情接连不断。他从没有真正告过一次人,但“恶人先告状”,“喊打的便是贼”,自己却屡被人告。不过理解和支持他的人,还是与日俱增。他自己也觉得腰杆越来越挺得硬了。
吴镇长调离,姬发心里曾暗喜,或者新来的领导会对自己态度大变,也说不定。“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甚至抱希望于新领导,把遗留问题给他一个了结。然而一天,镇文书送来了陈镇长一个口头通知:限姬发三天之内,将所欠五万元交镇政府。否则,镇政府将把他连窝端下云梦山。
显然,连窝将他端下云梦山是假,让他流些油出些水才是真。
姬发明白。
他失望之余,火冒三丈,当即下山到陈镇长办公室,微喘着气,竭力使自己镇静一些。此前陈镇长是见过姬发几次面的,应该认识,却坐在办公桌前头也不抬问:“哪一位?”姬发道:“陈镇长‘贵人多忘事’,真要不记得我就好了。护林人姬发!”陈镇长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你的事吗,哦……”姬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拖腔,扶着桌角道:“陈镇长是不知情况呢,还是有意与我过不去?如果是不知情况,听我给你详说。如果是有意与我过不去,我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陈镇长在椅上摇着上身道:“你这是以什么态度说话?何谈与你过不去?情况我也知道。你没交清款,就是违约。镇政府即可宣布合同作废,收回林场,并处以罚款。”
从一进门,姬发就想揍陈镇长一顿,倒不为要说的事情,而是因为那老小子不把他姬发放在眼里。他那个态度,反使姬发更为不卑不亢,冷笑一声,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 上,直视着那位道:“话既这么说,陈镇长所知情况,要不属实,就是并不真知。镇政府当时并没有把林场全交给我,我为什么要把钱全交给镇政府呢?我姬发,不是山里的二 愣。吴镇长虽走了,老原还是企业办主任。况且这事也可问一问吴镇长,只要他不胡说八道,本身就是人证。要连窝端,吴镇长他们早把我端下山了,等不到陈镇长。陈镇长执意要把我端下山,被逼无奈,我只好状告镇政府没有把林场全交给我也是违约,要求赔偿更多的损失,包括精神损失赔偿。我正愁林场不得出手哩!捞回本来,或者还能赚些,把那块烧红的炭扔回原主手里,对我岂不更好?”
陈镇长真没把姬发放在眼里。一个凭务苹果园发财的山里后生,保准没见过什么世面,言语木讷,三威两吓就缴械了。没想到唇枪舌剑几个回合,他就不得不另眼相看姬发了。那小子咄咄逼人,言语到位,思维周密,他已成了守势,道:“告随你告。镇政府即便有责任,也是前任镇长的责任,与我无关。”
姬发掏出烟盒,弹出一根烟来夹在手指间礼让陈镇长:“抽?”镇长摆手道:“戒了。不客气!”姬发就叼在自己嘴里,抽了几口便按灭,嘴角挂着一抹笑道:“话说到告,其 实还是客气。我只是想让陈镇长别把我当做绵羊,可以任人宰割。陈镇长还自以为是,我只好不客气了。难道你以为你能推脱责任吗?我这就写一个材料,一式两份复印出来,送一份给您,向尊敬的陈镇长反映里山村强占云梦山林场千余亩林的情况,要求您尽快处理。我很笨,以我笨想,吴镇长走了,但固塬镇政府没有走。镇政府不是私营企业,企业主将企业卖了另一位,似乎原企业主欠人款什么的不可向新企业主讨要。只要固塬镇人民政府是共产党的,换汤不换药,换十个镇长,遗留问题也应解决,否则就是失职。您要仍置之不理,我状告镇政府,恐怕您也就有了不可推脱的责任。如果有可能,我还要让媒体曝光。到那时候,看谁裤裆的东西,能见得天日?”
陈镇长终于明白,这个山里后生,的确不同寻常,难以对付,既恼火,又泄气,道:“你告吧,我奉陪就是了。”姬发站起来,两手插在裤袋里,神情冷峻,声音坚决道:“我本无心买林场,是原主任三番五次缠我,才买下的。‘请神容易送神难’,既买下了,要我从云梦山十八盘路上走下来,不那么容易。等你连窝端我的时候,我必把你送上法庭,讨一个公道说法。民告官,倒挺有意思的,咱们就玩一玩这戏法吧,看到底鹿死谁手!”
离开镇政府后,姬发真让校长代笔写了一个材料,一式两份。一份自留,一份让文书转呈陈镇长。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陈镇长连窝端他下山之事再也不见下文,但也决不动手理吴镇长留下的那一堆乱麻。云梦山自姬老人手里时就是固塬的一个招牌,上级有人来视察本镇工作,时不时就提出要上云梦山看看。“进人门,看人脸”,陈镇长既要陪上级去云梦山游玩,就不得不给姬发赔笑脸,甚至拉近乎。于是,表面上,两人相安无事了。不过,在心里,陈镇长这个土皇帝,却怎么也不能容忍自己的几十里小王国有反叛,道:“猫捉老鼠,也要放一把。小子别得意,我只不过是放了你一把而已。”姬发则是真正欲与陈镇长相安无事。只要不给他寻事添烦,就算是帮他了,谢天谢地!每当上级来人询问他有什么难处时,他从不肯诉难说苦。实话不敢实说,否则就会引起地方领导敏感,又会生出意想不到的事来。他只会说形势一片大好,歌舞升平之类的大话套话虚话。
干部监督机制如果不力,即便惩处了几个无能腐败者,即便出现了几个清廉有为者,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随着时间的继续推移,姬发的旧问题没有解决,新的问题又一个一个出来了。依然是解决了的少,而“冷冻”起来的多。
越是棘手的问题,越是容易被“冷冻”起来。这些久拖不决的问题,分明是在遗留着后患,酝酿着悲剧。(第十九章完)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3:33:08
标题:
第二十章 人言可畏
武春燕似乎已被固塬人遗忘了。不过她那“癫狂中有战栗,堕落中有灵性”的活人,注定还会引起人们的关注。
果然,她就是活的与人不一样,已成女大款,带着对姬家小子的未了之情,又荣归故里了。
没人知道她这多年在什么地方,凭什么发的财,到底有多少钱。她在外面的酸甜苦辣,难以为人道,连亲人也不肯给说。固塬的闲人们猜想纷纷。有人诡秘地道:“女人吗, 还能凭啥发财?凭的就那个吗!她本来就那个德性,生的又怪馋人的。”说者嘿嘿,听者哈哈,闲人大乐。
春燕在镇临街处买了二十亩地皮,前面是九间宽三层办公楼,后面是果库,大门口挂着个“固塬果业公司”的牌子。雇工有数十名,还有一辆转手“桑塔纳”。出门自己开 车,身边总有随从。她使得客商蜂拥而至。这几年,固塬人的苹果,不但价格一降再降,许多还卖不出去,人吃不完,只得喂猪,甚至眼看着烂掉。客商多了,虽然价格仍没有上 扬,但人们总算能把苹果全部出手了。而核桃、柿饼等果品,则一时成了紧俏货。
苹果价上不去,主要是品种和质量的问题,多中则要求好。春燕成立了“固塬苹果协会”,自任主席。请来专家授 课,指导改良品种,传授管理技术。果农虽然听讲踊跃,但 实际操作者极少,多持观望态度。他们总是这样,让人家先干,好了再跟着干,不好免瞎折腾。她的协会主席也徒有虚名,没有几个人听她的,大家各行其是。几千年来农民都是无组织生产,惯了。“人民公社”那阵,搞组织生产,不是搞了个一窝糟吗?
越是愚昧落后的地方,越难以有公平交易。客商一多,固塬人便群起宰客。政府方面这费那费的,把手伸得老长,农民也伸出了自己又黑又糙的手——客商的车从他们村边地 畔过去,也无理纠缠,要过路钱,等等。把客商吓跑了,就是把春燕的财源吓跑了,她不得不既和地方领导周旋,又和村民交涉,几乎穷于应付。
好在她善于辞令,巧于周旋,又舍得吃小亏,倒也应付得八面玲珑。一时里,她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前脚送走特富阶层——八方来客,后脚又迎入特权阶层——固塬的头面人物,风头出尽。武春燕在固塬已然炙手可热了。
母亲常随着春燕。娘家同宗的人,甚至二小同宗的人,不时来蹭光。春燕对过去的事绝口不提,倒帮衬他们些钱。
母亲不满,说那些人:“春燕还是那个春燕。我的女儿我最知道,当初她就不坏。如今她放个屁,你们也嗅来嗅去夸好闻。当初她嫩花一朵,你们倒恨不得一脚把她踩个稀巴烂。难道她不是被你们踩过来的?就是如今,你们当面说花夸朵,背后准还在说她臭不可闻。我没听到,也想得到。”
女儿一有钱,母亲先变了脸,自我高贵得亲戚族人不敢轻易接近。她备受侧目冷落,含垢忍辱一生,却不在乎,就是不能忘怀那些人当初给女儿的耻辱。
春燕的归来,引起了姬家人内心的强烈震动。娘儿虽怕姬发尴尬,只字不提,却可谓高度敏感,严重关注,时时提防着他们旧情复萌。武七嬷也心弦紧绷。她才不怕伤姬发的面子哩,一再警告:“打你媳妇进了咱家门,我在你身上省了多少心。她可是山里娘儿的顶尖!天地良心,你要在外面勾款姐搭富婆,甭说你媳妇不容,我老婆子先跟你惹不下!”
有一次,七嬷又说这话时,姬发只坐在沙发上笑搔头。老太婆道:
“乖孩子,我的宝贝蛋蛋儿,过几年,我看你要成秃子了。”
“你只会信口开河。好好的,我咋会成秃子?”
“心在两个女人身上,这个女人嫌你偏心那个,揪下你一撮头发来,那个女人又嫌你偏心这个,也揪下一撮来。揪来揪去,用不了几年,我的乖乖,你准就成秃子了。”
姬发跳起来,捏住她嘴唇道:“看我不把你捏成鸭子嘴,只会呱呱呱,叫你再信口开河!真是个又刁歪,又古怪的老婆子,气得人没办法。”
春燕到头来,还是对姬发无恨,而仍觉他最可爱。所以重回固塬,就是为了走近姬发。落魄她不会归来,归来就是天真地想用富有来诱惑姬发。然而今日的姬发已今非昔比,虽然缺钱,但钱已很难打动他的心了。时间,也已无情地把春燕从他心里抹去了。只不过春燕当初是因他出走的,如果落魄而归,他可能会良心不安,私下会给她一定的周济帮助。既如此,他倒松了一口气,闻如未闻,见如不见了。
春燕回来不久,就备了厚礼去见武七嬷,还掏出两万元道:“人无贵贱之分,只有好坏之别。好人理应受到好报。没有嬷子给的五千元,我就没有今日。这是嬷子应得的。” 七嬷死活不接,春燕无论如何要给,以至于泣求。无奈,七嬷道:“这么吧,有几个孩子上大学钱紧,你给他们每人寄几千,就算给我了。”
“又是供人家的孩子上学。嬷子开着银行不成?也好,我以嬷子的名义寄给他们。”
“这么着,不成我图人家孩子将来报答了?你落款只写‘固塬,姐姐和娘’就是。”
“哪有姐姐在前的?该是‘娘和姐姐’。”
“随你怎么着,只要那些孩子念书不愁钱就好。”
七嬷沏上茶,拉春燕坐下,抚着她道:“发子是我的孩子,他对不住你,就是我对不住你。只是过去的事已过去了,旧话不提,你回来就好!他们两口子如今美美满满的, 好闺女,你要真尊嬷子,就看在嬷子面上,不扰他们了,好吗?”春燕低了头笑道:“正是嬷子的话,他们两口子不提,咱娘儿俩多年不见,拉拉咱们的话吧!”
数万人口的固塬镇,能够成为公众注目之焦点,即公众人物的,不过数十人而已。这数十人里,如姬发、武春燕一类,属新生代。新生代的公众人物,常在众人意想不到时突然光芒耀目,但许多很快就会黯然失色。而如能不够、武校长等一类的老牌公众人物,则是由沧桑之变淘汰存留下来的,光芒并不耀目,却总让人注目。
固塬镇中自武清俊出任校长后,向全国重点大学输送的学生,数量仅次于县中。上级屡有意任命他为县教育局长,但他始终不肯下教学第一线,屡屡谢绝了。从出任校长至今,他都代着毕业班的数学课。他的人格、才学,让同事及本地社会各层,都觉这个校长非他莫属。至于能不够,如果他有做人原则的话,可以说是与校长截然相反,背道而驰。在固塬,他也没有校长那么好的口碑。但过去他是里山的支书,现在更是支书、村长一肩挑。“习惯成自然”,时间太长了,人们也就习惯了,觉得里山村的“头”似乎也非他莫属。于是,他就像外面裹着蜡质的粪便一样,漂漂游游在时代洪流的表面,怎么也沉不下去。
时代进步不可抗拒,里山村这多年必然有所变化,但因为有能不够这么一个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山大王”,别村人在致富路上的速度若用骏马飞奔来比方的话,里山村的人则如老牛一般,是在慢慢磨蹭。
里山村的人把主要精力用在了什么地方呢?他们的精神状况又如何呢?当年政府引导农民栽苹果园的时候,他们由于被过去那种大糊弄,一窝蜂,最后落个瞎折腾整怕了,加之能不够也对这种事不积极,很少有人家栽苹果园,栽者很快也挖掉了。等到人家跟着苹果园发了大财,他们才慌起来,慌忙栽下苹果园,然而待他们的果树挂了果,苹果又不值钱了。务苹果园需要的是高投入,有的人家没赚几个,有的人家干脆就是赔本。继续务下去,只会越赔越多,许多人家又把果树砍了。那几年到处喊“卖粮难”,平原地方的人种粮食作物也没多少收入,山区人广种薄收,更没有什么效益。于是里山村的人灰心丧气,觉天不怪地不怪,只怪父母把他们生在了这荒山野峁上,穷命定了。既无希望,他们就抓现成。农事忙罢,汉子们似乎变成了昼伏夜出的猫头鹰,白天睡觉,晚上偷树。他们也知道偷不是好事,可好事既遇不到他们头上,他们也就不讲羞耻了。要是让护林员撞着了,贼比人还凶。至于他们的娘儿们,饭罢则聚在谁家炕头,做着针线说东道西,惹是生非。山越深,娘儿们的口音越杂。深山里的男子在本地娶妻难,便掏大钱去更僻远更贫穷的地方去买。有的娘儿,甚至是被人贩子贩来的。炕头上南腔北调,好不有趣。二嬷家的那只麻麻母鸡,常在金芝家跳窝,二嬷心怀不满。在炕头听金芝说玉秀和谁家的汉子怎么怎么了,下了炕,出了门,二嬷见了玉秀,一脸神秘,说“金芝骂你的话不敢提”,却长舌一卷,添盐加醋,说个不休。直说得玉秀火冒三丈,扭着屁股去寻金芝,金芝又死不肯承认,来寻二嬷,要打二嬷的屌嘴。二嬷便提起麻麻母鸡及一些陈谷子烂芝麻,把二百年前的仓底都翻出来,牵涉出的娘儿们不胜其数,于是已然酿出一个大事件来,千头万绪,乱麻一般鼓捣不清。全村人都兴奋了:孩子们欢蹦乱跳,娘儿们号着骂着撕着咬着混战着,连各家的狗都加入了战斗。人不住气地喊:“快,拿凉水来,泼开!”但战罢不久,交战各方又会聚在谁家炕头,亲热地说是道非。
里山村民,难得有人生进入大境界者。闭塞、愚昧使他们心胸狭隘,对稍出格的人便看不惯。贫穷又使他们有闲,成日说三道四。固塬的那些公众人物,正好成了他们消闲熬穷的主要话题。关于那些公众人物无中生有,极有中伤力的话,从这里向固塬全界不停休地扩散着。里山各村,简直可以说是谣言公司,而能不够老爹,则是这个公司的总经理。
有人的人生,是向事业挑战的人生。有人的人生,则是向他人挑战的人生。战胜他人,或者干脆说搞垮他人,这种人便似乎觉自己的人生价值得到了体现,似乎活人有为了。越是在社会上有影响的人,搞得他身败名裂,这种人越感到满足。
能不够老爹即属于后一种人,且达到了积重难返、积习难改的地步。他欲战胜的人,并不一定和他有前嫌宿怨,而仅仅是为了证明他有本事,是个能行人,不可小觑。里山村白占了云梦山林场千余亩林地,能不够老爹还是觉自己与姬发在明争上失败了,于是转而欲在暗斗上取胜。谁也没有想到,能不够老爹的一篇好文章,就从春燕回归,引起姬发媳妇的高度紧张和敏感切入了,——他要让对手“后院起火”。这一招可真够厉害,终致姬发媳妇于死地,让固塬的万紫千红,少了一种颜色。
在他这个总经理的一手策划下,谣言公司里山村,不断制造、扩散着姬发与春燕余情未了的绯闻。一时流言蜚语纷纷扬扬,有声有色,却查无实据。“明枪好挡,暗箭难防”,对姬发来说,可谓“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姬发一想起和春燕过去的事,身上就如有无数蚂蚁在乱爬,既有悔恨,又有对两个女人的负疚,怎么也不是个滋味。春燕曾屡次向他打过电话,他每一听是她的声音,就二话不说关了手机。有一次,他去赶集,那春燕秀发披肩,银灰西服西裙,手拎一小巧鹿皮提包,迎面走来。真是今非昔比,气度雍容。好在她还没有发现姬发,姬发忙避入人群里。还有一次,姬发实在没法避过,那春燕发现了他,手提包不拎着,搭在肩上,时装模特似的扭动着楚腰直向他走来。脸庞油画般鲜亮,神情极柔和、迷幻。姬发窘迫异常,看看周围没有熟人,便悄声郑重告诉她:“过去的事,悔也无奈。白娘子是蛇还要做人,我怎能不好好做人呢?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姬发了,对你兴味索然。这种事,也不能跟做生意一样,脚踩八只船,眼观六路货。从今往后,咱俩多见面,少说话。我不能让老婆发生误会,我们是患难夫妻!”不等春燕说话,他就转身走了。此后再见面,两人真无一句话。
娘儿既不如春燕那么会做,又不如秀珍那么会想,平常一个女人,从谣言之雾里超脱的能力,自然很有限。初听到时,她断然不信,还把向她传播者狠狠臭骂了一顿,极力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语言,来袒护姬发。然而假话说的人多了,听来就跟真的一样,谣言汹涌,不断冲击着娘儿的耳鼓。这个人说姬发跟春燕这么了,那个人又说姬发跟春燕那么了,由不得人不信。唉——
上了武关下潼关,
哥哥过得了关,
妹妹过不了关。
过了信河是信阳,
信不信由你。
娘儿内心的堤防,终于被传言的洪流,冲开了缺口,信而又疑,疑而又信里,勾出了一肚子的陈酸老醋。姬发回来迟了,她便疑他跟春燕约会过,一夜未归,更疑他跟春燕到什么地方疯去了。他人生得俊,历来打扮得别致,她也吹毛求疵,左看右看不顺眼,在心里恨骂:“女儿都殁了,还那么好打扮,什么事也没有一样,像人吗?”宁愿他整天苦相愁样,蓬头垢面,丑八怪一个,女人见了就避得远远的。
其实姬发真那样,她看着却未必舒服,谁不爱美?
她本来就是一个心事很重的女人,一件小不美的事,她很久都放不下,一句不中听的话,她在心里都要几十遍地掂来掂去,且对姬发一直有种解不开的爱恨情结,既如此,那恨感又在心里抬头了。一跟姬发说话,就不由带上了刺儿。出来进去森着脸,来人便诉苦。七嬷来盘龙凹,见状道:“你多半听到什么闲话了?想当初,我跟你姐夫,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他白白净净文文雅雅的,我土得掉渣子张口就粗话,哪有你俩相配?我怎能不疑?怎能不怕?人家也不知说了多少闲话。疑又有什么用?怕又有什么用?听了闲话白生烦。我不疑不怕不听人闲话了,只一个心扑在他身上,以心换心。要换不来他的心,他跟着我活受罪,我情愿跟他离,只要他好。我放得开,他倒丢不脱了。到头来,人家的闲话还不是叫风吹走了吗?我跟他,白头偕老了。他们教师常说‘性格决定命运’,我不信。人脾气千种百样的,命好命坏,全看会不会想事。想头长的,自然好。孩子,疑归疑,你应越待你男人好。那样,他就有外心,也不好意思了,终到底,他还是你的。有一回,他们教师闲扯前唐后汉,讲无为之治,还讲什么相对辩证。我倒笑了。我拴你姐夫,本事最老到,——不用本事。不用本事,自是大本事。好孩子,你就学学我这大本事女人吧!准把男人的心,手到擒拿。”娘儿以为她说这话是偏心自己的弟弟,不但听不进去,还拉长了脸。七嬷也就不好再说了。
台风的中心,总是最平静的,虽然谣言汹涌,却没人敢直接传入姬发耳里。对于妻子的冰冷和横挑鼻子竖挑眼,他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外面的事就够他烦恼的,回来又得不到妻子温柔体贴,他也一肚子怨气。
20世纪90年代初,固塬这个小世界,弥漫着一股虚浮攀比之风。跟着苹果园挣了几个钱的农民,互相比起阔来。房屋、摆设比阔,亲戚间送礼比谁出手阔,红白喜事更是大操大办比阔,连给死者修坟也比阔。其实许多人是打肿脸充胖子,阔得底子虚了下来,于是便引出了许多社会问题。首先是治安变得很不好,杀人、抢劫案连起,有一家竟全家被杀。云梦山那片绿色的保护,看似单纯,实际是和种种因素有联系、制约、影响的。攀比之风,使盗伐现象更为严重。云梦山处于人口相对稠密的关中,周围绕林的村子,合起来有两千多口人。这些人一手头紧,最砍树钱来路捷,所以哪怕只一小部分人来偷砍树,姬发也疲于奔命了。最近他也手头极紧,不得不辞退了一半护林员,更是说不出的苦。这使他很难心平气和地来理解妻子,甚至情绪很坏,动不动就向妻子发火。妻子更不理解他,且本就对他窝一肚子气,常常针尖对麦芒,闹个不可收拾。夫妻间,误会日多,积怨日深。
中山姬姓那个阴差阳错人——二女子,姨夫就是能不够。这日午后,一阵微雨,便云消雨歇。草倒水漉漉的,路则刚刚打湿,林间百鸟齐鸣。二女子去里山看过姨娘回家,正甩着手走在林间小路上,突见前面一女人,臂挽竹篮,低低梳着髻子,髻上卡一个凤形有机玻璃卡子。二女子瞧她那端庄持重走路的姿势,便知是姬发媳妇,笑道:“嫂子,好些日子没见过你了,怪想的。”
娘儿回过身来,见是他,笑道:“是二兄弟呀!你几时能变得真像个男人么!”二女子叹道:“我就这个样子,我也爱这个样子。世上多些我这个样子的男人,你们就安心多 了,省得汉子叫女人勾。可惜,你们家的发子,不是我这个样子。嫂子这是去做什么?”娘儿道:“捡些地软。”
两人站在路边,说了一会儿中山村里东家老人身体不好西家儿媳又不孝敬老人的话,二女子便神秘地问:“嫂子,你家怕不缺钱吧?”娘儿笑道:“怎么,说下媳妇了,要借钱使?二兄弟,不怕你笑话,二三百块钱借给你,嫂子还拿得出手,多了就实在没有了。我们过的日子,‘外明不知里暗’,说给人不信,不过是驴粪蛋外面光罢了。”二女子一撇嘴说:“我倒不借钱使。我只是听人说,你家还缺钱,真有些信不过。嫂子都说没钱,可见人说的不假。我把话说出来,嫂子别火,有身子的人,看伤了胎气。唉,‘好人难多’,嫂子这么好个人,就是苦好受,福难享,要叫闪到半路地了。人都说,春燕有钱缺事,你男人有林缺钱,他们要搞强强联合,成两口子哩,就愁没法子跟你离婚。唉,这林场可是你拼了命守到如今的,‘驴打的江山马来坐’,那春燕倒想得臭美!你男人也是,只会这山看着那山高!”
二女子说得高兴,手舞足蹈的。娘儿渐呼吸紧促,突然断喝:“住嘴!别叫我照嘴扇你,长舌妇!”二女子一下子耷头缩肩,嚅嚅道:“我是替嫂子说话哩。”娘儿冷笑道:“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少在我跟前给发子念葬经!你什么人我不知道?痒痒的只想瞧我跟发子的热闹。发子勾了一个又一个,你眼红了?有本事你也勾去么!碎嘴婆,没血色的东西,男不男女不女的,只怕勾也没女子跟。勾母猪去吧!背后说人这话,不害牙碜?趁早把你那屌嘴夹得紧紧的,小心叫发子知道了,打烂了你。”二女子还要说什么,娘儿挥着篮子吼:“滚!”二女子气得红嘴唇嘟老高,扭腰转身,迈着碎步,急急而去。娘儿扔了篮子,稀软地坐在地上。她的命,怎么就跟八月开的苦艾花一样苦呢?
她欲哭无泪,只愤恨地死命揪着手指头。天生春燕和她,为什么是两种人呢?春燕高中毕业,走南闯北,能说会道,她有什么长处呢?她感到极度的脆弱和空虚。这场角 逐,她觉自己注定是要败北的。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久久,她站了起来,也不去捡地软了,转身回到盘龙凹。
镇政府不知什么款子要向企业摊派,早起老原把姬发叫去了。姬发不愿认自己那一份,跟人吵了一架,回来青着脸,也没发现娘儿神色不对,理也不理她,只坐在沙发上闷抽烟。此刻他即便不能笑嘻嘻的,只要能把自己遇到的事向娘儿说几句,娘儿很可能就是另外一种心理。他什么也不说,不知真情的娘儿,还以为他心里眼里真没有了自己,自卑到了极点,反满肚子怨气。“忍劳容易忍怨难”,她剑拔弩张,掼盆子摔碗,指桑骂槐起来。姬发也正窝了一肚子无名火没处发,吼:“烦不烦?外面人家给我气受,回来你又给我气受,我成气箱了?”起身便开车要走。娘儿在火头上,也没细想他的话,追了过去,声音哆嗦着道:“先别走!话说清楚了再走!”
姬发抓着车门把手说:“早饭吃的是火药不成?秀珍说帮我借一笔钱,叫我这几天抽空到县里去一下,这事你也知道,还说清楚什么?”娘儿哼了一声说:“你要真是去找秀珍弄钱,清汤利水的,还有什么好说的?别拉秀珍,看脏了人家女孩儿的好名!只怕是另找女人弄钱去。她有的是钱!不像我,泥抹个婆娘,呆鹅笨鸭子一个,只会在家里转圈子,没本事到外面去弄钱。”姬发从牙缝里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娘儿捏着拳,弯着腰,哭吼:“你跟春燕的事,万人都知,万人都说,就我不知罢了。你还装正经!我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了?凉房底下摇扇子了?死鬼,你要下河东我就跟着你下河东,你要走西口我就跟着你走西口,苦死苦活到而今,就落了这么个好结果啊?我弄不来钱,我是清清白白的。她弄得来钱,是给多少男人卖身弄得的脏钱、臭钱。你倒好,爱钱不要脸,大男人一个,给个烂女人卖身挣钱!你下县去吧,她在大宾馆里等着你,现卖现给钱!呸,拿四乡八邻的唾沫星子洗脸去吧!呸,疥蛤蟆跳屎里,你不嫌恶心我还嫌恶心!”
姬发血涌上了脸,脸通红,呼哧呼哧喘着气,突然啪地给了她一巴掌,还要打时,手举在半空里,却打不下去,直发抖。娘儿愣了,半晌才道:“你下得了手!好,好!”
她本来要跟他拼命,要让他往死的打自己,可想了想又觉没意思。这一巴掌,最后让她冷了心。她只恶狠狠地瞪着他。
姬发收回了巴掌,道:“你想想,你刚才都胡说了些什么。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怪道这些天眉眼不对,原来是疑心病又犯了。都到今天了,你还信不过我?谁说我跟春燕那么了?真是瞎狗得住了稀屎。难道要我咬破指头对天起誓,你才信得过我?”他这么说话,娘儿又生出一线希望来。即便他和春燕是那么回事,娘儿也怕他承认,并且希望他坚决否认。他既不承认,就该坚决否认来着。为什么不能咬破指头对天起誓呢?只要他肯起誓,她就信。她等着他柔声说一句:“我心里只有你。”一句话,就化干戈为玉帛了。她本想把话头往这方面引,然而刚挨了打,她还不甘服软,依然很冲地道:“还起誓?犯不上。我不看演戏。你戏演的也够多了!”
姬发本来后悔打了她,正要拿好话来安慰,听她这么一说,又火从心起,道:“哼,我在演戏!好,我是在演戏!你倒好,醋吃个和肝润胃,叫我跟着吃气,吃个肚子疼!爱 疑只管疑,说有就是有。嘴是扁的,舌头是软的,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无话可说,说也说不清。”他就是不肯坚决否认,“无风不起浪”,那么人家说的那些话,她就无法不由怀疑变为肯定了。她像狗一样对他忠诚,他的情感和肉体,只能绝对专属于她,否则,她就和他水火不容!于是,她从发髻上抽下银簪子来,啪地折断,狠狠地扔于地道:“这日子过不成了!”
仇恨和嫉妒,是人性的两大弱点。他又背叛了她。一时,娘儿内心交织的失望、痛楚、伤感,变成了纯粹的恨。世上再没有比他更让她憎恶、愤恨的人了。够了,够了!
姬发冷笑道:“怎么,像上回一样,你又要自杀?”他的确担心她那样。娘儿裂了他一眼,声音冰冷说:“那太便宜你了,我才不会呢。”姬发些微放下心来,又问:“那就是要杀我了?”娘儿两手交叉抱腹,脸成土色,咬牙恶毒地说:“我会报复你的,等着!”姬发愤然道:“好吧!我叫你报复,我等着你报复。”跃上车,砰地关了车门,打车而去。
车行在盘山路上,姬发心里乱糟糟的。想想秀珍,为自己东挪西借钱,有几次借的钱不能及时还,人家在办公室里曾跟她闹得不可开交。这还是他听林业派出所老车说的,秀珍见了他总是一副轻松的样子,分明怕他知道了烦恼。一样是女人,秀珍多会体贴人。他也知道妻子是个深居简出的女人,没门路去弄钱,可他也从没有怪过她呀。她弄不来钱罢了,为什么要在钱这事上,把自己说的一钱不值呢?为着这个林场,来自方方面面的烦恼,简直把他烦透了,家本是个安乐窝,可她还要闹窝里烦。上回要不是她疑神疑鬼,也不会把自己疑到春燕身上去。虽说是自己的错,可谁愿意跟着个成天烦的老婆呢?上回的教训她不吸取,几经灾难她还不懂事,叫他怎么办呢?
负债累累,这个云梦山林场,到最后还不知是不是他的。曾经拥有的女儿,没有了,自己也冒着生命危险,如履薄冰,她是看在眼里的,为什么就不体谅呢?失去了女儿,难道他还要再承受失去老婆的打击吗?没有好结果,干事业、过日子又有什么意思呢?不如抛开一切,当和尚去算了。
越想越烦,越想越心灰意冷。只顾想,忘了看方向,车突然向路边的悬崖冲去。好在他惊醒了,忙打车掉头。车身往下一闪,分明是有轮子悬空了,突然又往上一腾,是悬空的轮子滚回了路面。他惊了一身冷汗,停车于路,头伏在方向盘上,失声哭了起来。
他的起落酸苦有谁知呢?也无人可说,只能独自心碎。
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擦掉了脸上的泪水。冷静了一些,想到要去当和尚,他心里竟空落落的,还是丢不下那个女人。秀珍再好,也代替不了他的荆妻。想想妻子也不容易,跟着他担惊受怕的,还跟着他被拘到了公安局、失去了女儿,再怎么说,两人也是患难夫妻。对患难与共的妻子的感情,不是她说了些伤害他的话,就会烟消云散,成为乌有的。刚才他也太冲动了,应该好好跟她解释解释才对。他踩着油门,要掉头回盘龙凹时,又想到马上就回去说不定还是一场大吵,不如先下县城去,让她冷静冷静,回来再说为好。于是,他又开车向山下而去。怕心情不好弄出什么事故来,一路车行很缓。
看着车走远了,娘儿掬住脸,跌跌撞撞回到窑里,坐在炕沿上,失声哭了起来。像上回那样自寻短见的事,她再也做不出来了。正是那一回死,让她知道了生命对自己,对亲人的珍贵。不说对自己,单对亲人,至亲的爹娘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两个哥哥只有她这么一个能把心疼碎的妹妹,为他们,她也得活下去。她只想先回娘家,然后跟姬发离婚而巳。
好容易忍住哭,她打开板箱,把日常替换的衣服打了个包袱,想了想,却又塞回了板箱。她知道,这里的一切,有一半是属于她的,但她不会要,更不会争。她要的是姬发完完全全属于她。人既不属于她,东西属于她又有什么意思?况且如果把这里的东西带回娘家,睹物思人,因人恨物,只会让她心里老是不美。
徘徊半晌,犹豫良久,她才出窑掩门,走上了大路。然而没走多远,她又想起正在林里巡游的姬杨,午饭时空着肚子回来,冰锅冷灶的,老大不忍。杨子是个大好人,得给他做下最后一顿饭,于是她又折了回去。
在厨房,她围裙也忘记系,几次把火烧灭,饭不知是怎么做好的。待姬杨回来,她把饭菜摆上桌,又盛了一碗面汤端来,不自然地笑道:“看烧嘴。凉一凉再喝。”姬杨道:“等等发子,一块儿吃。”娘儿平淡地说:“他有事下县城找秀珍去了。”姬杨不知情,也就没多问,只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又不知有什么事。上午两个护林员背着铺盖 走了,说是人家传话给他们,再当发子的狗,就揍断他们的腿,他们怕了。”
娘儿在炕沿边坐下,强笑道:“人家说你是发子一条好狗的话,我都听到好多回了。你就不怕挨揍?发子又能给你什么好处呢?到时候还不是脑袋一掉,就把你忘精光了。你要走也走吧,该想想自家了。”姬杨低头道:“揍又不是没挨过,就那么回事。人家丢下发子走了,我也走,我还算他的什么朋友?至于好处,将来他忘了我就忘了吧,过去他早给我了,——救过我的命。你们赶我走我也不走,我舍不得发子跟婶娘。”娘儿几乎掉泪,道:“真想不通,他就有多好,你、姬槐、秀珍这些人,对他这么忠心!”
她很想把委屈向姬杨诉一诉:那姬发,其实不够人!为他辛苦受罪,到头来不会得到好报。比如有一回在地里她累死累活的,不知为什么犯了他一句话,他就用鞭子在她大腿上抽了好几道青痕;比如那年她好不容易养肥了一头猪,他卖得钱不为家里称油买盐,却在牌桌上输光了……
姬杨似感觉到她有心事,抬头微笑问:“婶娘,你脸色好怕人,没有什么事吧?”多少话到了口边,她又咽回了肚里。姬杨最会劝人,她怕他动摇了她的决心,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空洞地说:“牙疼,昨晚没睡好。”
姬杨见她一边脸有些青肿,真以为她在闹牙疼,便没再问。吃过饭,他又到林里巡游去了。娘儿脑袋歪在肩膀上,终于走上了盘龙凹半坡的大路。远山的绿顶上,野鹤闲云,悠然自得。回首而望,盘龙凹土场上,公鸡正领着几只母鸡信步,自由自在。她想起鸡蛋还没收,一下子泪如泉涌。怎么就有这么多丢不下抛不开呢?“当断不断,必有后乱”,当年初进姬家门,就因为这也丢不下,那也抛不开,才招致了后来的多少不美。这一回,再也不能患得患失了。于是她撩起衣襟擦了擦眼泪,咬牙横心,挺起头,一步一步走远了盘龙凹。
就说么,
还有老人们给咱把理评;
就说么,
还有娘家哥替咱把腰撑;
就说么,
天底下的汉子没死净。
红儿马,毡顶棚,
载着个花团团的人儿上路程。
唉吔——把你个负心的鬼……
亲爹热娘,
你丢了人的闺女回来咧!
在山里人眼里,如今离婚的女子,等同于古时被夫家休回,是很耻辱的事情,娘家人也跟着没脸见人。不知道她进了那个生她养她的家门,跪地哭求爹娘收留的时候,两位老人将有多震惊。让两位白发老人不得安然,她也恨透了姬发。姬发给了她致命的伤害,她不甘心,强烈的报复欲望在心中升腾着。突然,胎儿很舒服地撞了一下她的肚皮。姬家不正是缺传宗接代的吗?她断然决定打胎。只有这个报复,最狠最恶。于是她抄小路来到李家村的接生婆李四嬷家里,掏出十块钱递给了那害红眼的老婆子。
老婆子道:“那年人家女人险些死在我这屋里,多年没人找我了,我也不敢了。”娘儿道:“放心!我命大着哩,几回进鬼门关又回来了,不得死。”干脆又掏出五十块钱给了老婆子。老婆子见钱眼开,便让她躺在肮脏的土炕上,关了屋门。折腾来折腾去,也把胎儿弄不下来。老婆子慌了,手抖脚抖,颠三倒四,丢东忘西的,不住用血手揉红眼。娘儿身子不住扭动着,却不肯嘶喊呻唤,怕邻居听见了。老婆子怕人知道她重操旧业,娘儿也怕人知道了大惊小怪。当年生花花,痛苦也不能与其相比。这是娘儿一生中受到的最大的肉体痛苦。她嘴唇咬个血淋淋的,发髻散开来,汗贴在脖子、脸上,偶尔用非人的声音哀求:“嬷子,亲娘,你手下轻些,我受不了咧!”四嬷怯得说:“那年出了事,我就怕干这个了。要不是我孤老婆子一个,有出没进,今日绝不会接你钱的。钱退给你算了,今日手底下怪晦气的,还是让孩子足月生下来吧!”娘儿恨恨道:“打下来!我死也不给他生孩子!”
老婆子铁丝钩子都用上了,还骑在她肚子上拼命挤压,到天黑,终天把胎儿弄下来了。娘儿举着昏沉沉的头,爬起来一看,胎儿已成形,竟是个男孩。她的母性,忽然苏醒了,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极蠢的事情。她其实是爱这孩子的。胎儿每撞肚皮时,她就幸福得心跳。为怕流产,她不知吃了多少山里娘儿制的保胎土药。她常掰指头算这孩子石破天惊一声啼哭落地下世的一天,可孩子落地了,却没有了啼哭声……
纵然是姬发的孩子,也没有理由让孩子以命替父亲背过顶罪呀。是她害了孩子,是母亲害了孩子!她上难对天,下愧对地,更对不住孩子,又陷入深深的精神痛苦之中,忍不住捂脸哭了起来。
四嬷厌烦道:“我就不愿打,你非要打。打下来了,你又舍不得。悔也晚了,快些收拾走吧!别叫你男人找上门来,那可有我受的了。最是你那个大姑子,谁有她厉害?我 可怕她。千万不敢给她说是我打的胎。”娘儿道:“我只说是我弄下来的,不会连累嬷子。看把你的炕弄得多脏,让我给你洗洗,再把胎儿埋了。”
四嬷见她下身血流不止,只怕她昏倒或死在自己家里,自己脱不了干系,连连摆手说:“这些事有我哩,你快走!先等一会儿,让我出去看看外面有人没人,别叫人撞见了。”说着便出了门。娘儿挣扎下炕,弄了一桶水来,正擦洗苇席上的血,四嬷进来说:“正没人。快走!出了村,别走大路,从村背后的小路走。千万别撞着人!我一个苦老婆子,要叫人知道了,别说外人,你男人、大姑子、娘家人,就叫我没法活了。”娘儿于心不忍,忙道:“我自作自受,不会给人说嬷子的,嬷子只管放心。”
出了四嬷家,硬撑着走在村后小路上,下身仍只是流血。欲呕吐,却吐不出。娘儿恐怖了,本能地想家——有至疼极爱她的双慈和手足的娘家,于是便向前山方向走着。
云片像饱吸墨汁的棉花,抹黑了星空。白日里满山的花红叶绿,已深沉不辨。娘儿弯着腰,捂着下腹,喘着气,轻轻呻吟着。血流入方口鞋里,脚在鞋里打着滑。她愈发恐怖,小跑起来。剧烈的运动,使下身崩开似的流起了血。裤腿湿沉沉的,在脚面绞来绞去。只觉头晕目眩,力不可支。从这里抄近路到前山,至少也有二十来里,看来是无法回到娘家了,于是她又转身从林中小路向盘龙凹快步走去,心里—遍一遍唤:“杨子,亲人,我不行咧!等不回来我,你就快出来找呀!”
头已然沉重如一块巨石,歪压在一边肩上。双腿无力而发颤,步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慢。终于,她像个老太婆样,东倒西歪的,踉跄几步,扶住这棵树大喘气,趔趄几步,又扶住那棵树歇一歇。在一块石头边,她实在撑不住,便坐了下去,想缓过气来再走。谁知一坐下去就垮了,再也无法挣起。难道死亡真已临头?刚买下林场时,胡老八他们要把姬发往死的弄,她为保男人,死也就死了。可现在这种死法,算怎么回事呢?太不值了。她恐怖至极,手抠着石头缝子,竭力不使自己溜下去。
突然,有脚步声响起。她费力地举起头,只见不远处,一个肩上扛着棵树的人影,正朝她所在处走来。她遇盗树贼了。这种平日让她最憎恶的人,此刻却觉格外亲切。生的希望,蓦然升上心头,她扎煞着手哭喊:“善人哪,咱不行咧,救咱一命吧!”
没想到是个胆子极小的贼,一听见人喊声,就像耗子遇见了猫,丧魂失魄,并没有听清喊的是什么,就一扔树,撒腿逃了一个无踪无影。她颓然。朦胧夜色里,天低沉,山峥嵘,树枝扭曲得可怕。偶尔响起猫头鹰“呼——啊,呼——啊”的凄号声,拖得极长,尾音颤颤的。
三十刚过,生命正当全盛的时候,她怎么舍得死呢?纵然过去发生过许多不美的事情,只要活着,还会有许多美好的事情到来,她不能死。于是,她溜下石头爬行起来。嫌羊肠小路绕得太远,她就从深草里爬过。荆棘挂破了皮肉,也不觉疼。不时就有小兽,闻声从草里惊逃。
昏了过去,醒来又爬。不知多久,盘龙凹终于近了。眼前,出现了一片山里人家租种林场的谷子地。只要爬过谷子地,上了大路,就容易被人发现。然而,农妇对庄稼那种神圣的感情,使她舍不得压坏谷苗,从地边绕过。就是这一绕,使她最终没有爬上大路,而在离大路四十来步远,力尽气微,手空抠着地,身子痉挛着,一寸也爬不动了。难道她真就这样完了吗?
直到要死了,她才恍然大悟:“众口成灾”,都是那些爱说闲话的人害了她。姬发并没有对她恩断情绝。
“小人不欲成人之美”,世上许多造成严重恶果的话,或是说者闲极无聊,有口无心,人云亦云,或是妒恨某人,惟恐其不身败名裂,鸡蛋也寻缝儿下蛆,有意颠倒黑白,无中生有,混淆是非,造谣诽谤。面对死亡的娘儿,终于把一切看透了,相信如今的姬发,身心只属于自己一个女人,绝不会做出那种事来。恨他的人,只恨他内窝子不乱,她倒好,正中了那种人的下怀,给他添乱不说,还害了自己。唉,她真是傻到家了!
武七嬷那日来说的话,才是肺腑之言,才是真正为她好。老人多么公正宽厚,跟娘一样亲,可是她却以为老人偏心,到走也没给老人好脸色。她多想跟老人还有一次活见面的机会呀!板着脸跟老人诀别,她心里怎么也下不去。
她更想和姬发还有一次活见面的机会,把前嫌尽释,然后死在那最爱的男人怀里。
他是天底下最可恶的混蛋,竟然用刀子把她逼进了姬家门,一开始就伤透了她的心。他又是天底下最可爱的混蛋,结婚大半年竟然还是童男子,让她可以离姬家而去却怎么也舍不得。他总是给她激情,又让她激怒,正当她与他恩爱如蜜的时候,他却背叛了她。然而风暴过后,两人的恩爱,却更加甜蜜。她恨他也回肠荡气,爱他也回肠荡气,为他寻过死,也为他拼过命。恨说到底,还是爱。如果不爱他,还恨他干什么?他的可爱处,真是说也说不尽。体形漂亮,又别提有多结实。自她进了门,从没见他着凉在炕上躺过,更别说得什么大病了。干活舍得吃苦,一身的粗味野劲。粗野里又有无尽的温柔体贴,风趣可爱,最是笑时虎牙一露,可爱死人。笑声从不拖泥带水,爽爽朗朗,痛痛快快的。说话声音则抑扬顿挫如音乐,常把“人”音发成“印”音,有些咬 舌,却格外动听。总是活力充盈,不停休地在进取,因此免不了碰壁和受挫,当然也就免不了暂时的颓丧、感伤、悲观。就像美人的缺陷也可爱一样,暂时的颓丧、感伤、悲 观,在他也是魅力,依然迷人。似乎这一切,还不是迷得她以命来爱他的真正魅力所在。他的真正魅力到底是什么呢?她弄不清楚。反正他是她所遇到的男子中,最有魅力的。要不,固塬最出类拔萃的女子秀珍,怎么会甘为他过抱残守缺的生活呢?
这个小世界最有魅力的男人,最爱的是她。当日他以死相求的,不是春燕,而是她,后来虽因春燕曾背叛过她,但最终弃的还是春燕,而不是她。秀珍对他的爱,他更是了无回应。她算得上是这小世界最侥幸、最幸福的女人了,可她不知珍惜,百般挑剔,动不动就用要死要活来折磨他,也折磨着自己。如今怎样呢?她一死,幸福就随生命化为乌有了,后悔也毫无用处,晚了!唉,晚了,一切都完了。她将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身影了。她在心里道:“发子,亲人,我要死了,快来吧!死的当儿,我最怕让爹娘看见,最想让你伴着。发子,亲人,我想亲口对你说,顶得我心的人,是你。跟着你,我没白活!”
一阵山风,像鞭子一样在空里旋舞起来,发出哨子一样脆亮的声响。树梢摇摇摆摆,把正在上面蹲着打瞌睡的几只山鸡都摇摆醒了,呱呱叫着飞上了天。
渴盼最想的那人,却无有可能出现。想不到几句斗嘴,竟成诀别之言,娘儿魂欲断。眼前渐由模糊变漆黑,又昏了过去。
姬发一路都在想,这么走了,娘儿会不会想不通,弄出什么事情来。又不住自我开脱,不会再像上回那样了,大不了跟自己闹离婚。或者上娘家搬救兵,让哥哥们揍自己一顿。这都好说,慢慢再求理解,只要不出事就好。他想到秀珍跟东海以和平方式解决了感情问题,便很羡慕。连春燕,也没寻死觅活过。现代人面对的世界太复杂,活得太累,只想尽力轻松一些,已经很少有像他的老婆那样小题大做,动不动就大折腾的人了。老婆要能给他些轻松多好!可不管怎样,老婆还是他最爱的女人。至于为什么最爱她?他也弄不清楚。
到了县城,他即跟着秀珍去向人告借。心里挂牵着山上的老婆,却不得不装出笑脸来,点头哈腰,低声下气,说好话,陪人喝酒。只盼早早回去,应酬只是没完没了。天已经很晚了,钱才到手。说是借的,其实是高息从私人手里贷了五万元。秀珍道:“你心里像是有什么事?”姬发道:“没什么事,就是借钱真不是个味,我都不是我了。”秀珍道:“借钱哪有花钱轻松?你酒喝八成了,开车回去小心路上出事,跟老车住一夜吧!”姬发苦笑道:“明明在这里当摇尾乞怜的狗,你婶娘还一口咬定我是要在大宾馆跟春燕乐和哩。嫌疑犯一个,老车那儿不敢住,外甥女家也住不成。她会追查的。到时你们这些人作证,她会信吗?我还是住到她二哥那个朋友家去吧!她的人,到时作证,想她就不疑了。唉,跟着那醋坛子,我这一辈子,别想做随便夜不归宿的人了!”
秀珍觉娘儿既可笑,又可怜。男人又不是一只羊,怎么能拴住?这样下去,日久必招男人反感。见了面,要跟她好好说一说。此时却不愿向着姬发说话,道:“她管得好。叔叔这种人,就该让婶娘这么管着。”姬发道:“你也把我当成那号人了?”秀珍道:“不是我揭短,难道你和春燕没有过?原来就是那号人么!怎么怨得婶娘多疑?”姬发叹道:“一失足成千古恨!我这一辈子,别想再叫女人相信了。明天一回去,就跪地顶砖向你婶娘请罪。来真不该向她发火。连你都这么说,就怨不得她说三道四了。”秀珍笑道:“明白就好!”
姬发和娘儿二哥的那位朋友,只见过面,没什么交情,虽然提着礼物去求住,人家还是不太乐意。姬发厚着脸皮道:“实在是酒喝多了,无法开车回去。在客厅沙发上躺躺 也行。”勉强住下后,心里为娘儿打了一夜的鼓,怎么也睡不着。
这一夜,可苦了姬杨。他晚饭回来,不见娘儿,只见锅里留有剩饭,以为她到附近村子串门去了,也就没在意。吃过饭,一个护林员来见姬发,说是一辆大卡车驶往胡家村,肯定是收购木料去了。贼销赃,当然便宜,所以许多私人木材商、煤矿主,都好从盗伐者手里买木料。个别山里的能行人,也洗手不盗了,而搞起了木料贩运。这个口子不堵住,盗伐者出手快,自然就会愈盗愈来劲,然而堵也难。按说,护林员挡住这种车,只要给派出所报个案,派出所自会处理的。可是有关法律还不到位,执法者又有种种问题,派出所扣住这些非法贩运者后,只不过罚些款就放了。他们既损失不大,便满不在乎,照旧给盗伐者当“二传手”,而且时常报复挡车的护林员。护林员多怕了,遇情况,一般不敢自己去挡,只报知姬发或姬杨。两人屡被毒打,却屡去挡车并向派出所报案,让其有损失总比毫无损失强一些。此时姬杨得知,要向派出所报案让来人,姬发又拿走了手机,派人下去,又恐来不及,便决定先拦住车再说。他不敢告诉那护林员姬发去县城了,怕其怯阵,而说:“发子刚刚去了林里。这样吧,咱俩先到山口守住,给他留个纸条。他回来见纸条,就会赶到的。”
出山只有一条路,那辆车却迟迟不出现,大约也在等夜深人睡后。两人一直守到下夜一点,那辆车终于出现了,果然满载着木料。姬杨大喝一声,首先跃到了路中间,那个护林员也跟了上来。两人不住晃动手电,车却不肯停,只放慢了速度。眼看车已到身边,那个护林员怯了,忙避到了路边。姬杨仍一动不动。那个护林员喊:“杨子,快避开!压死了你,不过是交通事故,车主花些钱了事。这种事多了。车主有的是钱,压不死,还要退过来再压哩。他们宁肯多花些钱,图个一了百了。”姬杨吼:“你瞎跟了,这是交通事故吗?操他奶奶的,老子就把命送给他们。我让他们花钱了结!”
姬杨被撞着了,晃了晃倒在地上。好在车行已极慢,司机刹住了车。姬杨倒地仍横挡在车前面,口里吼骂不停。原来车上还有十几条护车出山的胡家村大汉。他们吓慌了,跳下车,打着手电,在姬杨身上照来照去,见没有外伤,才松了一口气。几个拖起姬杨来,挥拳便打,道:“你小子英雄!让你英雄,让你英雄!”
那个护林员见状早逃之夭夭。他们人多势众,姬杨知反抗无益,并不还手,只冷笑道:“你们怎么不蒙着面呢?哪一个我不认识?逃了和尚逃不了庙,除非你们把我打死。把车停下,木头卸下来,跟我到派出所去!”一伙大汉道:“当不敢打死你?打死这个不要命的!打死他,就再没人给姬发不要命了!”
姬杨被打得鼻血糊住了嘴,一颗牙也被打掉。他实在无法忍受,把牙带血啐向一个大汉的脸,又挥拳打翻了他。众大汉红了眼,把姬杨推倒在地,这个踩一脚,那个给一拳,有一个还用手电筒子拼命在他肚子上顶。姬杨惨叫了一阵,便昏了过去。醒来时,已躺在盘龙凹姬发窑里的炕上了。
那个逃走的护林员,又找来别的护林员,把他背了回来。他忙翻起身,问:“车走了?”护林员不好意思道:“走了。”他没有责怪护林员,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难道也要他们如自己一样不要命吗?他们还有老婆孩子呢!
半晌,他打量了打量窑里,问:“发子媳妇还没回来?”护林员道:“我们来的时候,这里连个人影也没有。”姬杨想想娘儿白天的神情,觉事情不妙,道:“看来我那个婶娘,给咱们乱上添乱了。这一向说发子跟春燕的话,乱纷纷的。你们都知道,她想头短,这阵不知已出什么事了。我知道你们很累,烦再累一累,跟我找找她吧!”护林员都懒去找,七嘴八舌的,说他想得太多了。姬杨道:“你们怕跑路,我一个找去吧!”刚一下炕踏地,腿就刺疼起来,忍不住喊了一声。护林员们无奈,只得道:“你这个样子,还是歇着吧!我们去找。”姬杨道:“我放心不下,还是都去找吧!”忍疼出窑,一拐一拐上路,心里道,“婶娘,你怎么一点也不懂发子呢?我守着发子,图的是什么?你难道还不如我这个朋友吗?”
大家来到附近几个村子,一一敲开跟娘儿关系密切的女人家的门。那些被惊了好梦的人,一律用厌烦的声音答复:“没来过。”
姬杨愈为不安,护林员们则哈欠连天。有一个揉着眼睛说:“这差事真不是好干的,提着脑袋,还车轮战。杨子,放了我们吧!她那么大个活人,还能丢了?多半是赌气回了娘家。等天亮了,派个人去问一问不就完了?”姬杨道:“不会的。我跟着他俩多年,性情我都知个八九。她要回娘家,肯定会跟我打个招呼,免我操心。倒是这位大哥说的,上前山去问问也好。我等不得明天,这阵就去。拜托各位,今晚就别睡觉,操心着山上。谁要我们来当护林员呢?”便开上手扶拖拉机,深夜赶到姜家,自然没有找到。姜家合家慌乱起来。大春、二春跟着姬杨,到处去找。又到镇中,把七嬷吓了个不成人色,手脚发抖,道:“你婶娘怎么了?”见姬杨鼻青脸肿的,哭道,“天哪,八成出大祸了!把你打成了这样,连娘儿也打了不成?谁打了我的油馍,我就跟他去拼老命!发子呢?发子不见,多半是叫打死了。天哪,天哪!”
姬杨忙道:“发子下县去了,我不哄你。婶娘大概跟发子犯了几句嘴,离家出走了。不要紧!这阵怕她已想通回到家里了。大姑别急!”七嬷哪能不急?非要跟着他们上山不 可。众人劝不下,只得答应。她抖作了一团子,怎么也上不去车,二春抱上了她。
赶到盘龙凹,娘儿仍未回来。姬杨道:“她到别处去,必把家里收拾收拾。什么都原封不动,人肯定就在山里。”于是留下七嬷看门,众人喊着,满山去找。
为防人下毒药,狼狗黑子一直锁在放杂物的窑里。它早巳嗅到了空气中女主人的血腥,一会儿用爪子拍打撕挖着门板,疯狂地吠着,一会儿嘴伏地,长长地哀鸣着,闹腾不已。可惜,今夜出出进进盘龙凹的人,心都不在肝上,没一个人注意到它。
娘儿醒过来时,见有几个黑影从林里走到土场边,向窑方向喊:“回来了么?”窑那边则有一个女人用苍老颤抖的声音应道:“没有。”
声音极熟悉亲切,分明喊者是二哥,应者是七嬷。亲人们在找自己呢!娘儿心里暖洋洋热乎乎的,泪流不住,忙唤:“哥,我在这儿哩。亲哥哪,快救我来呀!”声音微弱如 刚出生的小猫咪,没有人听见。脚步声又渐渐远去,终于消失于丛林里。
娘儿心里,又升起了活下去的希望,焦盼着亲人再一次出现。多几份经验就多几番悟,这一次要大难不死,她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活人了。纵然她很平常,比不上秀珍出类拔萃,没有春燕那么大的本事,可是她善良,只要宽容大量一些,让男人回到家里,温温暖暖的,她就会活得很幸福。武七嬷不是很平常吗?她就能拢住男人的心。那是个最聪明不过的女人,自己早就该学她来着。
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武七嬷拄着根棍子,上了大路,哭唤:“闺女,油馍儿,咱的油馍儿,你在哪里么?快回来,好闺女儿!”娘儿几乎无声哭应:“姐,大姐,我就在你眼前哩。”然而夜色朦胧,老娘儿拄棍四下打量,也没有看见她,更没有听见她的应声,过了一阵,就棍子杵着地,向窑那边去了。娘儿焦急、恐惧地嚅动着干燥的嘴唇,拼命呼唤:“姐,不敢走,我在这里呢。姐呀——!”
亲人的身影,又眼巴巴地消失了,娘儿绝望之下,半弓的腰,抠地的手,松瘫了下来,身子机械地颤抖着。她明白,自己要不爱惜自己,再爱自己的人,也是爱莫能助的。
天亮,男人们全回到了盘龙凹。姬杨抓耳挠腮,团团乱转,道:“山不大,就是满山的林难找。不成咱们集上几百号子人,一座山一座山的排着往过搜。”七嬷撩着些劈柴, 正要做饭,过来说:“狗也知主人有事,给喂食不吃,只叫个不停。”
姬杨心里一动,拍手道:“我怎么没想到带上狗去找?好,狗叫,婶娘准就在近处。”七嬷听言,劈柴撒了一地,碎步小跑过去打开窑门,放出黑子。众人跟着狗,向大路那边赶去。白发黑衣的七嬷,竟然跑在最前面。果然在一丛红红的灯心草旁,找见了娘儿。她佝偻着身子躺在血泊里,膝头都顶住了下巴,又不省人事了。有促蛛,正在草丛里吟哦轻唱。
七嬷软软地跪在娘儿身边血里,捶着地哭道:“我把你个贼女子,咋做得出这号事来么?没良心的,一点都不念我跟你那熬白了头发的爹娘哇!天哪,我的油馍儿,你咋在受这牺惶么?”伏在娘儿身上,紧紧搂住:“天哪,我的闺女,我的亲人啊!”众人流泪哽咽着,拉开了她。二春火急抱妹子上了手扶拖拉机,大春、七嬷也跟了上去,姬杨开着,飞速向山下奔去。
七嬷喊:“慢些,慢些!看把你婶娘颠的。”车稍慢了些,她又怕不能及时赶到医院,喊,“快些,快些!”一会儿,她以为娘儿已死了,唤,“闺女,心肝,醒醒,你醒醒 呀!”唤不应,拿手拭了拭,还有呼吸,才稍松了一口气。
到了镇医院,自然先是给娘儿输血。恰好大春、二春与妹妹血型相同,争相让最大限度地抽自己的血。一番抢救,医生仍摊着手说无救了。众人方寸大乱,二春蹲地搂头抽泣起来。七嬷啐了他一口说:“还没到哭丧的时候!只要人有一丝气,镇上无救下县里、西安去救。不能哭着等她死,快到外面拦辆出租车来,下县里。世上奇事多的是,不定奇事就出到我的闺女身上了。”
二春忙到街上拦了辆出租车来,和七嬷抱着娘儿坐在后排。前排只能坐一人,七嬷便向大春说:“虽说是你妹子,你人太老实,不如杨子有头脑,让杨子去吧!”大春只想伴妹妹到最后,又不好不听七嬷的话,只得留在了镇上。
别的人护着娘儿,又向县医院奔去。半路娘儿醒了过来,望着哥哥和大姑子,难以言说的哀怨伤感凄切,嚅动着失血的嘴唇,呜咽不已。七嬷哭道:“他怎么委屈你了?心 肝,别委屈,等你好了,我打他。再怎么说他也是吃的我奶长大,不信他不听我的。”娘儿忍泣含笑,声音微弱道:“大姐那日说的是好话,我还给大姐拉脸子。大姐千万别跟你这个傻兄弟媳妇计较!”七嬷道:“我就没放在心上,你也太多心了!”
娘儿叹道:“那日要听了你的话多好,落不到这一下场!别说那些当官的弄钱的女人,能跟男人和和美美到头的,才是顶有本事的女人。大姐跟姐夫差远了,偏有本事跟他和美到头。我有一顶点大姐的本事就好了!唉,怪不得他,都怪我听了人家几句闲话,就做出了这悔不过来的傻事。”二春泣道:“妹妹真是傻子!我也早就听到那种闲话了。没根没据的,一听都是胡说八道。要真是说的那样,哥早就替你把他揍扁了。”
娘儿抓住二哥的手说:“他这几年七事八事的,压得喘不过气来,哥千万别难为他!唉,他太难了!”另一手又抓住七嬷的手说,“我一时糊涂,就做出了对不住你的事。打 掉的孩子,是个你最想要的顶门柱子。”七嬷忙柔声说:“没什么。只要你好过来,我的心肝,万事都好。没上世的,没有了就没有了。我只在乎上世成人的,不管男女,不论姓姜姓姬!”
娘儿听言,感动地又哭起来,道:“遇你这么好个大姑子,亲娘一般,本说等你归天,我要给你穿白戴孝的,没想叫你白疼了一场。”七嬷也哭了起来,拿手指理着她的头发道:“我没白疼你,你比发子还待承我好!快别说这话,你会好起来的。”
半晌,娘儿又忍哭作笑道:“你养的那臭小子,一身的毛病,我恨得要死,偏心里还是最有他。这辈子,我把他放过了,让他另找个女人吧!下辈子,他还是我的。这辈子是他把我硬弄到了手,下辈子就非我把他硬弄到手不可。唉,我咋一时想不周,把他给丢脱手咧,丢下了!下辈子,我要跟秀珍一样,念大学,叫他不配我!”二春听了这话,想起小时候,为让自己和哥哥继续上学,妹妹极欲上学却放弃上学的那可怜又执拗的样子,流泪道:“都是哥害得妹妹没念书,哥永欠着妹妹的。”娘儿道:“哥欠我什么?哥多上了几年学,过日子就是比旁人有头脑。我只为有你这样的哥哥高兴。不难过,哥!‘福人寿短’,我跟了发子,实在太有福气了。得了个标致灵性有血气的男人,就是那年拼命,也是我的福气。可惜这一回,不是为他拼死的,有些不值,太不值了!也没什么。我还记得杨子家的小小,在我们那儿呆时唱的歌儿:‘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从来没有。’不求天长地久,能跟他夫妻这几年,我就没白为女人。行咧!”七嬷、二春听了,忍不住都把头伏在她身上,大哭起来。
姬杨眼尖,忽然发现姬发的“仪征”车迎面远远开来,忙叫司机停下车,跳下去,站在路中间,挥着手。“仪征”车在他面前停下,姬发跳下来,灰着脸问:“你怎么在这儿?家里出什么事了?”姬杨咽声道:“婶娘昨下午自己去打胎,失血过多,已经不行了。”姬发如雷轰顶,捶着脑门,跺着脚哑声道:“怪我!昨个我就想回去跟她解释解释,到底没有回去。一念之差,让她丢了性命!”姬杨又向车上道:“你俩跟我坐发子的车吧!趁婶娘醒着,让他们两口子呆一会儿。”娘儿听说遇见了姬发,蓦然一种甘露般的情愫在心间荡漾开来,泪流满脸。唉,老天真有心,还能让她跟最爱的男人,活见一面!
七嬷和二春下来,姬发忙上了出租车,泣拥娘儿于怀。七嬷和二春上了“仪征”,姬杨开车,掉头跟在出租车后面,又向县城方向奔去。
夫妻相对,流不干的眼泪。姬发泣不成声。一日之别,恍若隔世,娘儿贪婪地看着丈夫,只看不够。她的男人,有多年轻、壮实、英俊!他对他的至亲好友,都有情,但那是温情。只有对她,除过温情外,还有激情。人只有在冲动中,激情洋溢时,才最动人。她多有福气,享受了他最动人的一面。于是她忍悲含泪笑道:“今才知,平平淡淡才是真,才能长长久久。我对你,你对那林子,都过于执拗了。我已叫毁了,你不能再毁了自己。别说血本无归,为着那林子,你连亲人都无归,还说什么血本无归?当初大姐不叫你买那林子,是对的。赶紧退步抽身,丢开那林子,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吧!迟了,就没法回头了。”听着这话,姬发觉眼前的娘儿,简直不是娘儿了,诧异之下,无话可说,只是泣。
娘儿又道:“我在城里没亲戚,你昨晚住在我二哥那个朋友家里了?”姬发更为诧异,问:“你怎么知道?”娘儿道:“我以前不知道你,什么屎盆子都往你头上扣,你不脏也叫我扣脏了。直到昨晚,我才知道了你。我错怪你了!”姬发不知有多爱她,哭道:“我以前是对不住你,的确后来没有做什么对不住你的事。这多日子,我心乱得很,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千万别跟我计较!外面受了气,除过老婆,我到哪里找出气筒去? ‘无怨不成夫妻,无恩不成夫妻’,天生夫妻,本来就是一场恩怨么!”娘儿既心酸,又幸福,道:“这阵只要你不跟我计较就好了,我哪跟你计较。初嫁姬家,那一晚我咬了你,你也没强要我,我就该知道,你心里最有我。怪道戏上把老婆叫浑家,我真是个浑人。这多年,跟你闹了多少不美。你们家的男人,都是些血性烈子,细想来,你到我跟前真像个大弟弟,很乖。我没好好疼你,老是跟你过不去。只要我俩能相守到老,有什么过不去的呢?过不去苦了你,我也没得便宜。我把自己的福气糟蹋了。这多年要跟你和和美美的,有多好。有你在这世上,活着多美。我太傻了,对不住你,也对不住我!晚了,我明白得太晚了。虽说晚了,到底死个明白。多少人,死不明白哩!”
姬发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女人。他不需要女人有什么本事,就需要女人明白他,与他心心相印。他泪落连珠。泪眼里,娘儿的脸,白得能看见毛细血管。眼睛半睁不睁,光亮的眼仁似两抹彩霞。睫毛则似两排细墨线。眼睑晕黑。他微喘着气说:“也许是我有那么个姐姐,我爱老婆比我大。只要你好过来,我会到你跟前更乖的,百依百顺。我是你的,我只是你的。你想怎么就怎么,要怎么就怎么,杀了我也由你。我舍不得没有你,你千万要好过来哇!”
这么动人个男子,却这么依恋自己,娘儿莫名感动。躺在他炽热的怀抱里,闻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香烟味,她只觉一种甜蜜的疲倦,如新浴一般。她只愿时间就此停止流转,她永远偎在这少年的怀里。半晌,她叹道:“唉,好不过来了!记着我的话,死不难,活成有用处的人难。念浑身都疼着你的两位老人,不管遇什么事,永别走我这一步。我完了!过去的都过去了,将来你还爱谁我管不上了。我只要你这阵子爱我,好好爱我。把我搂紧些,再紧些!”姬发哽咽着,紧紧搂住娘儿,用如丝般光嫩的脸蛋,不住左右轻擦着娘儿的脸。
久久,他抬起了头。娘儿满脸幸福的微笑,道:“你给我买的那对玉镯,一只送给秀珍做个念心。她是个好女子,样样都比我好。一只入棺时给我戴上,权当你伴着我。”脸 上的笑意正到最美,却突然消失。姬发的心紧缩,缩得都要炸开来,炸成碎瓣了。娘儿气息微弱,口齿不清道:“发子,我看不见你了。我……要你……”姬发哭道:“我也要你,你别丢下我哇!”也不管司机在旁,狂热地吻起了娘儿。司机早已两眼发热变湿了。
突然,一声血性男儿破裂开来的长啸,如雄狮震吼。出租车便掉转方向,向固塬开去。“仪征”车上的人,知道是娘儿死了,无不心碎恸哭。二春头伏在七嬷怀里哭道:“救不了妹子,她白把我当靠山了。嬷子,我再也没妹子了!谁有她叫我一声‘哥’亲呢?我的妹子多好啊!”七嬷无言安慰,只会抚着他哭。姬杨打车回头时,几乎撞倒了路边的栏杆。
娘儿如愿在心爱的男人丰厚温柔的怀里死去,死得其所,死得幸福,她的死便如秋菊一样静美。
唉,死鬼,亲亲,
死一遭,
活一遭,
咱跟你,
总有过这一遭!
死者无所知了,然而死者的死,却给活者莫大的打击。对姬发来说,如果妻子还能活过来,让他再和她相守一天,尽心尽意地爱爱她,胜过他独活一万年。有她活活地在,他瞎了眼这世界也五彩斑斓。无有了她,他一双眼睛再明亮,看到的也是一片漆黑。唉,天不从人愿!
云似白练,飘飞一天。
娘儿是被流言击倒的,但追其根底,死因还是那片林子。并不是所有为森林而死的人,都拥有高尚的情怀,并在与盗贼搏斗中或火海里壮烈献身。
中山那个破败晦气的姬家,又一次铜钉门日夜大开,人出人进,悲声阵阵,为家人发丧。
当年,姬发离家上云梦山时,带着活活的妻子和女儿,如今却把女儿永远丢在了云梦山,妻子是回来了,却千呼万唤不应。望着铜钉门,他对自己当年那一举,难以言说地懊悔。
秀珍闻讯赶来,和七嬷为娘儿净了身。姑侄俩最后一次精心地为她们的亲人梳妆打扮:梳的是圆正抓髻。髻上垂着金丝线缨子。穿的是红绒斜襟盘纽衫,毛蓝布裤,方口布鞋。姬发并没有把玉镯按娘儿说的送秀珍一只,全给她戴在了腕上,并嘱咐姬杨在姬老人夫妇坟旁为娘儿掘墓时,于其上位给自己留下穴地,余事概不闻不问。娘儿停尸在床,他坐在床头,移尸入棺,他守在棺边。七嬷打扮好娘儿,看着齐齐整整的亲人,肝肠寸断,万事无心再管,更不知关照姬发。丧事多亏姬杨一家帮忙料理,姬发也多亏秀珍悉心关照、安慰,要不他滴水粒米也难以咽下肚。
停丧三日。丧仪依俗。
不知道哪个管不住自己嘴的人,让三姑知道了女儿的死讯。重击之下,老人得了“气蒙眼病”——视网膜脱落。二春、大春急忙把母亲送往县医院治疗,也就顾不得参加妹妹的葬礼了。
姜老爷子闹进了姬家。在女儿灵堂前,他眼睛瞪得如眼眶里装了两个卫生球,批姬发嘴巴,啐他一脸,向他要活活的女儿。又疯子一样,哭死哭活,滚地撞墙,要跟了女儿去。众人劝老爷子不住,只得让两个大汉把他强架了回去,托他的侄子们看管着。
两个娘家嫂嫂带着孩子来送娘儿。
固塬葬俗,处处都体现着对娘家血亲的轻视和对婆家姻亲的看重,也就是重男轻女。娘儿的两个娘家侄儿,虽与娘儿血缘关系极近,却无权做孝子。姬发夫妇没有儿女,男孝子空缺,姬家骨血外传的武大姑娘,是当然的女孝子,穿白戴孝,为娘儿哀哀守灵。
接灵时,还是姬杨爹捧着放有纸钱的黑漆方盘,姬杨提着草笼。吹鼓手依然是老车夫一伙人。接灵的男孝子必须是死者下辈,所以无一穿白戴孝男子。在姬发母亲坟前焚过纸钱后,一行人来到大路上,朝着云梦山方向,吹曲牌,化纸钱,是接花花之灵回来,与众故去亲人之灵一聚。
迎灵的女孝子则可以是同辈,但同辈即便比死者年轻者,一般也不屈尊,年长者更稀见。姬姓同宗的老娘儿劝七嬷:“她没为这门里留下后人,你女儿都比她大,你犯不上 给她下跪。”七嬷哭道:“我从不在乎这种虚礼。正是她死得太年轻,身后空落,才叫我伤心。我们姑嫂俩,她无妯娌,我无姐妹,情该我把她迎来送去。”于是武七嬷穿白戴孝,手里拎着根棍子,一探一探地悲哭出门。后面跟着她的女儿。到了大路旁,娘儿的两个嫂嫂,拉住七嬷,劝她只站着哭,不必下跪。武七嬷哑声哭道:“她活是我姬家的人,死是我姬家的鬼。为我姬家,她劳苦多年。我跪的,就是她为姬家的苦功。她当受姬家女儿的跪敬!”执意扶棍跪地。
第二天一早,武大姑娘顶灵,姬姓汉子抬着那乘龙头丧轿,将姜姓女子送入了墓地。引魂幡语为:长天路远,恨无能登天相见。欲托飞鸟捎信,又恨情长纸短。千金散尽还重来,惟有逝者一去不复还!
姬家的至亲重戚武七嬷,头一个跟在丧轿后面。她多不想面对这种事情呀!可是命中注定,她无法逃避,只能面对。她所悲的死者,不只是姬发媳妇,还有祖母、母亲、婶 母、侄女们。她们一个个,都是她送入土的。她悲她们命苦,其实她比她们更命苦。姬家的所有不幸,全让她这个女人承受了。她的人生,因亲人们个个苦命,而无比苦重。
娘儿的丧轿,在众宗亲族戚的护送下,缓缓行于逶迤山路。悲声此起彼伏,水荡漾,树摇摆。水边蛙不鼓,树上鸟停鸣。丽天也悲变脸,渐为阴沉。到了墓地,终于落下了雨泪。斜风里,雨泪细如丝。天地间,若罩着一层幕布,人物景色,若隐若现。
唢呐声里,众族兄落棺入坑。武大姑娘夫妇及儿子、校长的侄子们、娘儿的两个侄子、姬杨、秀珍、芳珍,跪地而悲。别的亲友则是同辈或上辈,依礼按俗,男蹲女坐而悲。最娘儿的姥姥、姜八姨、武七嬷等白发老母们哭得悲切。姜八姨一方白帕捂口,身子摇来晃去,却哭不出声。武七嬷华发零乱,一手捂心口,一手拍打着膝头,哀死者,也哀自己,哀哀而哭:“油馍儿,吃苦受罪死了的亲人哪!打今往后,咱进了娘家门,再没兄弟媳妇热热乎乎地叫着‘姐’,出来迎咱咧!咱二十来年辛苦,才叫娘家像个人家,如今又人亡家破咧!天哪!”
姬杨也哭不出声来,只一手扶地,一手不住抹着眼泪。泪水汹涌不止,手上沾的泥,把脸也抹得泥乎乎的。
既是妻子又是姐姐,无微不至关照姬发多年的那女人,已如雪花销形于黄土,不见了。天地间,情最重。雨雾升腾里,姬发独立于亲友之后,头高仰,眉紧蹙,无声而泣,泪向天纵。
最后一锨土添上坟,族中一少年弃锨跪地,唤了声“嫂子”,放声大哭起来。众族中少年、护林员,都弃锨或跪或蹲在坟周围,唤着“嫂子”,哭将起来。
“嫂子”一称呼,朴实而亲切。这是一位身姿矫健,容貌清秀的西北大嫂。梳着抓髻,家常穿着红条绒斜襟衫。曾经娴熟地赶着牛车拉谷捆,曾经在闪缎上绣活了花鸟虫鱼。无意出众,默默地关心爱护着亲人。
嫂子,嫂子,别人高谈阔论时,她只静静地在旁笑做针线。只说她的生活如一潭死水,谁知也有惊涛骇浪。只说她是逆来顺受的贤妻良母,男人冲锋陷阵的大后方,谁知紧要关头,她也会杀上阵来,拼死守住一方阵脚。
嫂子,嫂子!她是一个不甘的女人。不甘才有了最后的悲怆,死去还留下了个活的灵魂。谁说人间真情难得?她就最富真情。她的真情不死,如一缕清香,永在人心中缭绕不散。
葬罢娘儿,临回镇上时,七嬷拉住姬杨的手哭道:“如今只有你在我的发子身边了。好孩子,我把他交给你了。我娘家,就剩这么个命根子了。你可要把他给我管好哇!”姬 杨点头哭应不已。
当夜,七嬷正坐在家里沙发上想着姬发媳妇伤心,春燕悄悄推门进来,眼睛哭得红红的。七嬷忙站起拉住她的手说:“是谁委屈我的闺女儿了?快给嬷子说!多半是那些说 闲话的人,也把脏水泼了你一头。好闺女,千万想开些,别学你嫂子。你们嫩叶好花一般的年纪,要一个个撒手走了,我这朽老婆子扎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千万,别把委屈窝在肚里。你告诉嬷子,是谁委屈了你。嬷子最是个不怕得罪人的,让嬷子给你兴师问罪去!”春燕慢慢跪地,抱住七嬷的腿哭道:“嬷子,我不该回来,害得你兄弟媳妇殁了。我对不住你。”七嬷这才松了一口气,拉她起来,同坐沙发上,抚着她的头发说:“只要你没受什么委屈就好。这不怪你。人命大事,不敢往你肩上担。你担不起!那闺女的死,正是常说的,‘人言可畏’!死了的闺女,嬷子心疼得不行,你也是叫嬷子心疼的闺女。你是咱武家人,嬷子看着你长大,可怜生在破烂堆里,人倒从小怪聪明伶俐敢作敢当的,像嬷子的脾气。能有今天,你实在不容易。那年人家那么作践你,我只怕你有个三长两短,还好,你只是走了。我又怕你在外面出事,凡遇着从外头回来的人,就问遇到你没有。有一回槐儿说在西安遇着你了。我就叮嘱他再遇到你,一定劝你回来,固塬总有你的三亲六故。你生在固塬长在固塬,根在固塬,凭什么不能回来?你回来没错,回来就好。唉,头一回嬷子从你的公司门前过去,流泪了。当年你走的时候,那些 作践你的人,说你是绑着苍蝇翅膀飞走了,一准飞屎堆上去了,从此越臭得难回来了。你飞回来了,你是燕儿飞回来了,不是苍蝇飞回来了。你没臭!唉,你有多少人不知的难处啊!过去的就过去了,不提咧,日后你路还长。‘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活人,就要在世上留个美名儿,让人传扬!好好活你的人,干你的事吧!嬷子要年轻,准比你干的事还 要大哩。嬷子就爱有大志,人活得轰轰烈烈的女孩儿!”春燕点了点头,便把头紧紧偎在七嬷怀里泣道:“我从小,最敬的女人是武七嬷。你怎能不叫人敬呢?”
不同经历、个性的孩子们,共同热爱着这个武七嬷。她正统而又不太循规蹈矩,坦荡磊落而又有狡黠和野心,不管怎样,她还是皇天后土式的母亲形象。她一身,集着黄土高原妇女的千古高风!
她的亲人,一个又一个为再造和保护云梦山那片绿色而亡。她虽然至今还没有直接参与,但她也因之心神不宁了四十来年,悲伤的泪水流了四十来年。那片绿色,也是她的心血和泪水浇灌出来的。
娘儿被送回中山姬家后,姬杨即赶上云梦山,安排一护林员守盘龙凹,另带了三个护林员去帮自己料理丧事。盗贼知姬家新丧,云梦山空虚,又猖狂起来,林中砍树声四起。那几个暂时无人住的护林小屋,门板、被褥、灶具全被盗走。盗贼还把屎拉到小屋土炕上,以示对护林员的轻蔑和侮辱。有十几个盗贼,甚至来盗盘龙凹。那个护林员不敢出窑,只从窗户连连放枪,盗贼才退。他们也无意真盗盘龙凹,不过是制造制造恐怖气氛。护林员越缩手缩脚,他们越能放开手脚。
姬杨、姬发回到云梦山后,护林员不愿让姬发知道实情,只告诉了姬杨。姬杨极为气愤,不顾连日劳累,就领人进林跟盗贼对阵,终于撑不住晕倒了。姬发忙开车将他送到镇医院。脱衣检查时,姬发见他全身肿烂,才知被人打了。等他醒来,怎么问,他也不肯说是谁打的。姬发终于从那个与姬杨同守路口的护林员口里,知道了打姬杨的里山十几条大汉姓名。一日,其中一条大汉从盘龙凹的大路上经过时,一个矫健的身影突然闪上路来,一个泰山压顶,那大汉就翻倒在地,吃惊地道:“发子,你给我凶什么?’’姬发又一个饿虎扑食,骑在大汉肚子上,拳如雨点,道:“我叫你欺负杨子,我叫你欺负杨子!”大汉牙被打掉了,眼角青肿,鼻血也淌了出来。姬发又掐住他脖子,屁股高抬低落,打夯一般砸他肚子。大汉觉五脏都碎了,肠子都断了,身体在姬发屁股下抽搐扭曲,喘不出气,哪里还能求饶?倒是姬发怕真打死了他,松了手,站了起来。大汉忙服帖地趴在地上不住磕着头说:“知道你拳脚硬了,再也不敢咧。”姬发揪住领口,拉起他来,瞪了半晌,咬牙道:“你有老婆儿女,还不顾啥,我光杆司令一个了,还顾啥?我听说,你们还吓唬过我大姐。记着,给你们的人都说清,从今往后,谁要在我大姐面前啐一口,我就要叫谁知道我是不是娘养的。她就是我的白发老娘!”那大汉忙道:“不敢,不敢。她也不是好惹的,谁敢惹她?”姬发松了他,咆哮:“滚!”那大汉才一瘸一拐走 去,裤子也扯了,忽闪忽闪的,心里恨道:“等着,老子非在你这臭小子肉上扎刀子不可。操!”(第二十章完)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3:37:04
标题:
第二十一章 爱在森林
固塬这方土,即使静寂,也绝不死寂。
秋冬,风自殷勤为媒妁,把万物的种子,从云梦山吹向这方土的角角落落。雨雪热心滋润,使种子悄悄然与黄土幽合,又待春到,嫩芽自会从黄土中爆出。乍还嫩芽点点,猛却见,那黄色的大背景上,万紫千红:是花盛开了。
花开花落,绿肥红瘦,春去秋来,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一个人生命趋近于终结时,倘处于这天地,当觉此身归土,只是暂歇,不久还会以另—种生命形态勃发出土,然后又回归土,周而不复始。生命在这方奇妙的黄土中,永恒了。
一日,在七嬷、八姨的陪同下,三姑坐老车夫的马车来到娘儿坟前,一声悲哭:“油馍儿,娘眼睛好咧,什么都能看见,就看不见了你!”老车夫便听不下去了,远远躲开, 自己却悲从心起,无以宣泄,便以歌当哭:
娘吔,亲亲,
咱走咧!
莫隔山莫隔水,
三尺黄山,
隔就隔出了阴界阳间,
隔就隔出了闺女娘亲。
春三四月里,
润个滋滋的土里生出绿个莹莹的草,
绿个莹莹的草里开出金个灿灿的花。
金个灿灿的那不是花,
娘吔,
那是咱化作一掬土的骨肉血身。
唉呀娘吔,
阳世里,阳世里,
当多的人,当多的人,
乃个不少,乃个不少,
少就少了个咱,少就少了个咱。
唉呀娘——亲个当当的人吔!
寂寂寥寥清清冷冷里,斯人独憔悴。孤衾而眠的姬发,一次次夜半梦回,无人相对。而无一次梦里,不无妻子。或是他早起懒睡不起,妻子揭开被子,用炕帚打他屁股;或是妻子给他梳头整领带,打量着他,得意地说:“我咋就嫁了这么个叫人心疼死的小男人么!”或是梦见自己以各种方式,在向妻子示爱……
有一夜,他梦见一条七色彩虹横卧碧天。他与妻子,各在彩虹一头,遥遥相向而行。彩虹之下,是绿波荡漾的云梦山。妻子穿红绒琵琶衫,毛蓝布裤,红方口鞋,身边则围着玫瑰色光环。近了,近了。妻子步子轻盈,双腕玉镯叮当叮当作响,硕大的如意髻上红丝缨子忽闪忽闪而动,笑脸盈盈望着他,突然举手一按发髻,半裸洁白圆润的胳臂,玉镯滑下,美奂绝伦。他身内热血沸腾,冲动无比。妻子的呼吸声都可听得见了,已近到跟前。他迫不及待地张开双臂,向她扑去,不防突然跌下虹桥,惨叫一声,醒了过来,才知是梦。窑内漆黑,被下只有自己的热身。孤独难耐,他咬着被头半晌,突然捶炕而喊:“老天,老天,我才二十八,你怎么狠得下心把我最爱的女人夺走么?”
他又无声而责怪着妻子:何苦要死呢?死了又有几人真为你伤心呢?旁人该怎么还在怎么,你的死,只使我成了孤雁一只,抱残守缺活人罢了。
汉子一条,他竟像个女人一样,“心有千千结”。
妻子和女儿是因云梦山而死的,他简直恨透了这云梦山,什么都让他看着刺目。同样缘故,他觉拥有数百万棵树的云梦山林场,险象丛生,每一棵树后面,死神都在窥视着他,随时都会把他打人地狱。没有什么,能比生命更珍贵了。他无心恋战,准备倒戈而退,逃离此地,跟仅剩的亲人——校长夫妇,静静地、温馨地相守几年。买下云梦山林场时间不长,他却被折腾得精疲力竭,需要好好休整休整一番。
他几乎成了“说嘴疯”,一有熟人来,就托人家替自己打听,看有没有人愿买云梦山林场。
姬槐和他的记者朋友们,常来云梦山看望姬发,不时就会在报上发表一篇有关云梦山的文章来。县政府在省报上要了一个版面介绍本县的情况时,云梦山还被作为本县的八大景之一作了介绍。知道云梦山之美的人与日俱增,其无形价值也在与日俱增。姬发欲卖林场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有一个私营企业主找上门来。他所经营的企业倒不少,效益却都不好,主要靠银行贷款过日子,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林业贷款利息低,又容易到手,他是冲着这一点而来的。
本县一大景观,却为私人所拥有,人因地而名,姬发在本县的名气,胜过了国有的电厂、纺织厂的厂长。不知内情的人,是相当羡慕的。那位企业主一进门,就叫:“久仰,久仰!”姬发倒不好意思了,忙“不敢,不敢”地客气一番,沏茶递烟,笑而落座,闲话一阵,商谈正事。
姬发只不过想把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吐出来,所以人家能给一百万,还过贷款借款,有一小笔安身立命的钱就行了。不过他不失精明地一张口就要七百万元,对方竟然还到了三百万元。他心一跳,有二百来万的余头,他不光可以走出山林,还能走向都市,隐居在现代文明里,不枉生于这个时代了。有了希望,他干脆一点一点往下降,对方也一点一点往上升,最后竟以五百万元敲定,商议好十日之后,办理有关转卖手续。
送走那人,姬发一蹦三跳回到窑里,大叫一声:“天哪,熬到头了!”把姬杨举上肩,扛着旋了几个圈子,又猛摔在沙发上,举拳狠命擂他,揪头发,拧耳朵,不知怎么亲热才好,笑喊:“哥们,这下咱们成了没有任何负担,只有钱的人了。咱们可以轻轻松松活人了。解脱了,终于解脱了!”
兴奋里,想到没有熬到头的妻子、女儿,他心里又酸酸的,情绪一落千丈。五百万元算什么呢?这林场无论在钱的收益上对他多么大,都是远远得不偿失的。
姬杨也兴奋若狂,大喊大叫,拼命捶打姬发,忽又喜极生悲,蜷在沙发里,大把大把地抹起了眼泪。姬发蹲在旁边,掏出手帕擦着他眼泪说:“我的也是你的。这多年,你 为我琐琐碎碎的,什么心都操,把人生最好的年华都为我付出了。我怎敢忘了你呢?在我心里,你跟秀珍,与我姐夫、姐姐一样亲。我们几个,是没有你我之分的。”姬杨哭道:“别说我为你付出的话,我不过是落难到了你这里的。我也不图你什么,只图你幸福。我是高兴得落泪了。”
姬发明白,他的人生举动,牵一发而动全局。买下云梦山林场,他一人承受不来,旁人推一把就倒下了,拉一把就起来了。“一个好汉三个帮”,至亲好友,无限牵挂,跟着他一动再动。没有至亲好友的帮扶,他就撑不到今日。独留荒冢的,想报答也不能。尚存的,他要用这笔钱,好好报答。他要让大姐、姐夫过养尊处优的生活,还要带他们出国去旅游,更要一了姬杨上大学的心愿……当然,感情之债,是无法用钱来还清的,只不过可让他心里稍微有些安然罢了。
这苦山让姬发像满身落尘,汗眼闭塞一样,憋得难受。终于要脱身而退了,他约姬杨到月亮湖去畅游,以宣泄兴奋。脱衣后站在湖边,姬杨望着倒映在平静如镜的水里那铮铮然如悬崖峭壁的两条壮汉的体魄,笑道:“正宗的西北汉子,真正的高原雄风!”
姬发微长乌黑的头发在额前半遮着剑眉花眼睛,挺端的鼻梁晶光闪闪,如宝石琢就,周身线条刚柔相济,粗细有致,筋肉饱满柔软又富于弹力,皮肤润洁如闪缎。在生命之美上,老天太偏心他了。二十八岁,成熟而又年轻,多么渴欲被女人甜蜜、热烈地爱着呀。可是多少钱也买不得最爱的女人死而复生,所有人欲只能极力压抑到老死了。他心中油生一种凄凉、悲哀感,仰头闭眼,鼓动着大喉结,深深叹了一口气,举身跃入水中。优美的躯体,便化作水波而连绵起伏不已。一条尺余长的鲤鱼,也在他身边懒洋洋地随波逐流着。水则散发着淡淡的腐草气息和鱼腥味儿。
上岸在柔和而可爱的阳光下晒身子时,姬杨折来带叶柳枝,编做帽戴于姬发头上。于是,他鼻孔里满是断柳那有点发苦的芬芳,萦绕留连,心肺俱爽。
远处云来云去,瞬息万变。近处泥巴上,一只红虾,也在动也不动地晒太阳。那边苇子地旁垂柳下冰草丛里,有两只野鸭儿,一只在打盹,一只则在梳理羽毛。高空云下,正有一只鹞鹰在盘旋,碧清的湖水里映出的影子,反似鹞鹰在云上仰飞。而被阳光镶了粉红边子的白云,则美丽恰如姑娘的笑脸。
姬杨道:“云梦山太美了,我都有些舍不得让你卖。”姬发道:“也行,我白送给你。”姬杨笑道:“‘吃亏是福’,反过来,占便宜是祸,占这么大的便宜,我给自己得弄多大个祸呀,我可不敢要。呵,有五百万元,你可以金屋藏娇了。”姬发在他腿上拧了一把道:“说的什么话?”姬杨又道:“你说跟我们无你我之分,包括秀珍。跟她,你怎么个分法呢?”姬发道:“你替妹妹张个口,要多少给多少,五百万元全给也行。”姬杨道:“她要你给她造一个宫殿,又不准花一分钱。”姬发道:“一分钱不花,宫殿怎么个造法?”姬杨诡秘地道:“把你的感情宫殿给她么!”姬发不再说什么,只凝望远处。姬杨也就不好多说了。
下午,姬发打车到镇中,把这消息告诉了校长夫妇。七嬷只关心他吃什么饭,穿什么衣服,起初听他说云梦山便没了兴致,提了捅火棍去捅炉子做饭,忽然听见他说把云梦山卖了,一下子扔了捅火棍,捏着围裙哭道:“跟着那山,我担惊受怕的,没有过一天静心的日子,只怕你活不成个老爷子。好了,这下把我的一块心病剜咧,我再不用送娘家人入土咧。天哪,咱们到底要过上静心舒畅的日子了!”姬发过去,揪着她的皱巴脸皮笑道:“小儿口没遮拦,你这老家伙的口,也没个挡挂。什么入土不入土的,难听死了。”
众亲朋好友得知,无不欢喜。
买山时所遗留下来的问题,比如有五万元尚未交镇政府,千余亩林地已被里山村拍卖等,姬发当时便如实告诉了那企业主。那人倒不在意,说只要舍得花钱,什么都不是问题。
买山合同中,还有姬发若要转卖,必须征得镇政府同意的内容。陈镇长听说姬发要转卖云梦山,与姬发的亲朋好友一样欢喜。只要姬发拥有着云梦山林场的经营管护权,除过例外,他就休想得到什么好处。固塬一镇之长,他能当几年?过期就作废了,姬发丢手越早对他越有利。不过姬发去向他说时,他却支支吾吾,拖延不决。眼看那企业主来办理转卖手续的期限即到,姬发别无他法,只得打破不向领导“塞黑拐”的惯例,从二春处借了一万元,硬着头皮私下送给了陈镇长。陈镇长本嫌少不满,又知姬发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拖延也未必再能得到什么油水,只得勉强同意了。
第十日,那企业主如约来办从银行把款项划入姬发户头等有关转卖手续。他开着一辆进口豪华小车,衣着全是舶来品,也是一个美男子。姬发则是一身乳白西服,系着棕红领带。西服料子不是最好,但系秀珍为他量体所裁制,与他那优美的身段相得益彰,交相辉映,夺目动人。领口之下,衬衫胸脯上,半露一朵精心绣制的傲霜金菊。头发乌蓬蓬秀美异常,嘴唇则是年轻人那种鲜嫩的胭脂红。相形之下,那企业主因为不是量体裁衣,衣虽美,但与人的美似乎无关,各美各的,美个不谐调。因此天然风流,全叫姬发给占了。
不过这天他很反常,一早起来就闷闷不乐,迎那企业主进窑,还是姬杨沏茶递烟,他只干坐着,也没有什么客气话。当在合同上签字时,企业主兴奋地像鹅一样伸长脖子看着他的手,而他的手却抖了,如有人拉着,半晌举笔难下,突然扔了笔,仰头叹起了气。企业主道:“你这个人,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多半是五百万元还划不来?可别指望我再加一分钱了。”姬发冷笑道:“再加一百万,你也值。一亩林按五十棵树算,两万亩也有一百万棵。一棵树按十块钱算,现值就一千万元。林业又是绿色银行,树总在不断生长。还有个亮光光的牌子,本县八大景之一,几百万能买到呢?说实话,你给一千万元,我也舍不得卖。容我再思!”便让姬杨陪着那企业主,自己到外面用移动电话接通了秀珍办公室的电话。秀珍在那头声音平静而柔和地问:“谁?”姬发亲切地道:“我,发子。”秀珍的声调马上兴奋起来,用丝绸般质感的嗓音道:“五百万拿到手了吧?恭喜发财!”姬发道:“我有些舍不得卖了。”秀珍笑道:“我今天心里也七上八下的,舍不得让你卖。别说五百万元,就是五千万元,对咱们来说,有婶娘跟花花的命值钱吗?当日买云梦山林场是为赚一把,如今为云梦山林场付出了亲人的性命,云梦山林场对咱们来说,已不单单是赚钱的事了。它和咱们是血肉关系,卖不得的。你再想想!”姬发道:“让我好好想想!”便关了机,在林中草地上走来走去,不时一甩额发,或是踢飞一块石子。
为穷所困,对他来说,是与生俱来的。一出世,面对的就是穷饿而死的母亲,只是他无知罢了。待懂事之后,依然为穷所困,但似乎穷并没有影响他的快乐,童年是无忧无虑的。渐大,他才开始为穷所忧,受利所惑了。如果说男子汉的人生有两大要事——成家、立业——的话,对于他这种山里汉子来说,立业就是为养活老婆孩子,挣一笔钱。从成家,他就为这立业苦苦准备了。当初买云梦山林场,也不外乎这个目的——赚一把。到如今,业是绝对立起来了,一下子就可到手五百万元,可是家却被业所惨毁,老婆孩子没有了。这五百万元,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
年轻轻的,难道他就整日无所事事,当个食利者吗?对于讲求充实人生的武校长负膝教养出的他来说,纵然腰缠万贯,花天酒地,也只会落个内心空虚。那种无聊的生活,他简直难以忍受。他需要有个人生的支撑点。虽然他的人生已经有许多缺憾,但有个支撑点,他才能有种心理上的平衡感,才并不抱憾。既初衷已改,不再把赚钱当事业,弃掉云梦山林场,他又有何为呢?他其实是被老原、吴镇长等捆绑上护林这条路的。看来事至今日,别无选择,护林就是他的事业了。也只有护林,才能向这个世界最好地表达他姬发。
一条汉子,大叉开野朴的四肢,畅意适怀地倒在柔软的芳草上,黑白分明犹如润玉一般的大花眼睛,望着碧翠的林梢上那湛蓝如洗的天空,用动人的歌喉轻轻哼道:“经历了春与秋,尝过了喜与悲,才知道都为这山与水……”
此刻只觉这歌是特为自己而作。自己的易与难,喜与悲,无论主观上是为什么,客观上不正是为“这山与水”吗?
这山与水——“风景这边独好”的云梦山,不是大自然的偏心,而是祖父半世的苦心。自己才这么几年,就这么难这么苦,可知祖父四十来年有多难多苦!想当年,茫茫原始森林被毁时,夜来山上的火把多如天上的星星,不时有林子失火,人喊马嘶,械斗四起,不时有人伤人死,砍下的树木,车载马驮人扛,散往各地。祖父当有多痛心,而失去至爱的儿子——七嬷的父亲,祖父又当有多悲恸欲绝。正是血色火光,净化、升华了祖父的灵魂。而那企业主的灵魂谈何崇高?不过庸常之辈,只是要利用这片绿色,投国家对林业优惠政策之机,无休止贷款挥霍而已。他既无心保护,甚至会杀鸡取卵,自己为那五百万元把这林场交给他,不就毁了这片绿色了吗?若这片绿色被毁,自己何以对得住苦苦半世的祖父呢?
祖父临终时对自己的无限眷爱,岂不正饱含着对自己的无限期望吗?像爱护年幼的孩子一样爱护这片绿色的祖父倒下去了,既是孙子,自己理当挺身而出,前仆后继,做保护这片绿色的后来人。
人活一辈子,总得有一件正事干呀!保护这片绿色,姬发有一种使命感。
姬老人好向孙子说教。事实上,他更是用身教,把自己对绿色的热情,早就传给了孙子。只不过这多年,姬发没有明确意识到自己有这种热情而已。一旦有意识,便如那穿着厚重藏袍朝圣的藏民一样,他对大自然就有了不是蔑视而是敬畏的感觉。一旦有意识,他生命中的一切活动,将不再是为生存以至享受而蹉跎岁月,而是直接指向了人生真正价值的体现。
所谓人生真正价值的体现,不光其生命活动有益于自己,还当有益于人类社会。人类与环境,盛衰与共。人类文明,事实上就是绿色文明。没有良好的环境,人类在文明的长行中,岂能安然无恙?
浓浓的华夏古文明之火,在关中大地烧了那么久,烧秃了渭河两岸的群山,无数物种永远绝灭,文明重心就毫不留情地出潼关向东去了,给关中父老留卞的是失落和满眼苍凉。古楼兰文明,也是在环境的不断恶化中,衰退并最终消亡的。然而人类对这一点,长时期以来处于集体无意识状态,文明的发展,总是以破坏环境为代价。
人类文明程度越高,对环境的破坏力越大。今天,地球已千疮百孔了。整个人类,头顶都高悬着生态灾难。人的生命,有病不养生,不治病,病就会恶化,不可逆转,死去更不可复活。环境,和人的生命是一样的。人类的生存环境,既已处在“病”中,而且在急剧恶化,如果不抓紧时间采取强有力的措施来改善,就会发展到不可逆转的地步,最终只能在梦中去追寻。甚至有一天,壮丽的地球会像火星一样,成为死寂的焦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到那时,人类还能存在吗?因此人类必须改变在环境保护上的集体无意识状态(或者说是少数个体的有意识而集体的无意识状态)了,必须在环境上有深刻的忧患意识,必须在改善环境,重塑大自然上,有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否则将自食恶果。
地球上的生命丝丝入扣,以至于任何一根锦丝的崩断,都会使生命的织锦散脱。人类不分国家、肤色、种族、民族,都共系于地球生态平衡之链上。大洋此岸一棵树的倒 下,大洋彼岸都能听到它沉重的声响。已从灵魂深处完完全全成了一位护绿使者的姬发,保护这片绿色,也有了守护承载人类之地球的感觉。就像小溪注入主流一样,因这事业,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小人生,也有了宏大的气势,也充实、神圣、伟大起来。
山里汉子姬发,胸臆无限放开,已和宇宙同形,和时间并向永恒了。
他当初最看不上护林员,却走上了护林之路。下了多少次决心要另走他路,却总是忍受着无法忍受,还走在这条路上。因走在这条路上,他的人活得既不是滋味,又很是滋味。
护绿者所走之路,是沧桑正道,更是少有人知伏满危机充满惊险之路。美好的生命,随时都有可能在这条路上化为乌有。既然已从灵魂深处走上了这条路,他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有祖父、妻子、女儿的魂灵为伴,他在这云梦山,从此也就不知什么叫害怕了。他爱活着,但也把死看开了,看淡了。“人固有一死”,既无可能长生不死,只要生命中拥有一刹那的灿烂辉煌,他死也就知足了。古人有“舍生以取义”之说,他就准备着为正事义举而粉身碎骨。“枪打出头鸟”,在固塬,他们姬家祖孙,算得上环保事业的先行者,必然要有牺牲。无论什么事,不能因为没有牺牲,就不敢做先行者呀!完成使命需要生命,但使命在生命之上。就让这云梦山林场,成为他灵魂的安放之地吧!
男子敢作敢当者,被称为一条汉子,姬发是一条汉子!一条汉子还不够,他还是一个不断提升精神境界的人。心海深深,时起狂涛,却清澈可见底。活力充盈,生动浪漫,并不缺乏高贵却极平易亲切可爱。把山川守望秀美的人,情怀一定很美。姬发自己,就被自己美醉了。
他就这样,做人做事,不断在蜕壳,于不断否定自我中不断超越自我。一个崭新的姬发,又蜕壳而出了。生命属于他的时间已很短,但他将不会在诱惑中迷失自己,将固守城池到最后。
就像用世界上最纯净的水,洗了一次精神澡一样,他的心极晶莹透彻,纤尘也无。回到窑里,那企业主早等得不耐烦了,用急切的眼光望着他。他一摊手,笑道:“实在不好意思,考虑再三,我决定不卖林场了。昨个我和杨子忙活了一天,备了丰盛的酒菜要招待你。‘生意不成情意在’,咱们不谈买卖,喝喝酒,交交朋友吧。杨子,端菜,上酒!”
姬杨便在沙发前摆上小方桌,排上酒菜来。姬发拿起筷子,让道:“没有你在大酒店吃的高级,看在我们辛苦的面上,别嫌。”企业主以为他是在反弹琵琶式地卖关子,不动
筷,只翻动三寸不烂之舌,跟他绕圈子。姬发道:“说不卖就不卖。拿起筷子来,吃、喝,要不然就是嫌我们的酒菜不好了,也就是看不起我们了。不够朋友,我即刻会下逐客令的。”企业主依然不死心,道:“那么,就加一百万元吧。你买云梦山林场,只花了三十万元,加上这几年的花销,也不会超过一百万元。三年不到,纯赚五百万元,收益可算太丰厚了。年纪一大即便有钱,也没享受的命。你二十八岁就成了纯粹的百万富翁,或者阔少吧,人又这么高大英俊,言谈举止又这么自如洒脱,再加上出门高级小车,住是花园别墅,肯定为你倾倒的佳丽无数。我真羡慕你,太幸运了。”
姬发啪地按筷于桌,斜睨一眼他,冷笑道:“是吗?越是太幸运,我越不卖。谁知道幸运背后的不幸呢?对不起,请便吧!杨子,送客!”生意场上,一会儿是白脸,一会儿 是黑脸,企业主已经站了起来,却嘴角挂起勉强的微笑,又道:“话不好听,可事实如此,从来如此,到处如此,农村是城市的大粪,山区是平原的大粪。当初你没有钱,‘穷钻山’,可以理解,现在放着钱不进城,至少也应进平原呀,要不就太傻了。”姬发道:“你是不是在我面前站得太近了些?我眼前一个裤裆特写,多无意境。你竟然有这一说! ‘不可与之言而言,失言’,但我还是要奉告你,要把我当成那种讲心术的人,你就大错特错了。卖林场这事,非是我不能为,是所不为,‘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说完,不看那企业主,只望窗外,眼光是幽远的凝眸,神情冷若冰霜。姬杨倒笑了,向门外伸着手说:“请!”那企业主领带结滑到了胸口上,像小学生的红领巾,嘴张了几张,想说什么,主人的样子,又使他说不出口,气急败坏,突然扭身,皮鞋把地踩个咚咚响,走了。姬杨开怀大笑。姬发再也无法保持那种雷轰不动的样子了,身子剧抖,是硬要把纵声大笑忍了回去。
手机响了。姬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都笑软在沙发上,接不成电话。姬杨接了,是秀珍打来的。姬杨道:“你快弄些狮子、豹子、老虎、大象上云梦山来!”秀珍道:“胡说!要那些东西干吗?”姬杨又笑个不住。秀珍笑道:“有什么好笑的?快说给我,让我也乐乐。”姬杨道:“发子什么也没穿,只腰里围了圈树叶。”秀珍道:“又胡说了。到底怎么回事?”姬杨道:“他要学人猿泰山,与兽为友。”姬发忍住笑,抢过手机,一手还擦着笑出的眼泪说:“卖了云梦山,我何以告慰老爹在天之灵?跟着我护林,老婆孩子都把命丢了,我还有什么回头的余地?‘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卖云梦山了。”
秀珍在电话那头静了一会儿,才道:“我既舍不得云梦山林场让那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款爷毁掉,又为你放弃发五百万大财的机会感到惋惜。一分钱,难倒了多少英雄汉。钱又叫多少英雄汉,眼红志短。照我说,你这一决定,最具男子汉气魄。真是,苦难使我们的姬发,虚荣渐无而脚踏实地,做人‘更上一层楼’了。好吧,我坚定地站在护林者一边。做出了这个决定,你可要与山共寂寞到老死了。这几天要有时间,不妨来城里吃色拉,再加咖啡美酒,狂歌劲舞,好好放松放松。当然是我请你。”年轻人,谁愿意老是在山里单调寂寞地活着?姬发多想美美感受一番绚丽多彩的城市之光。他咬了咬嘴唇道:“没那个命。我一到西餐厅,看见刀刀叉叉,就不知所措,只会老碗筷子吃擀面条。也别说什么咖啡美酒,人真层次高,山里跪下掬着饮泉水也是高标逸韵。我不爱灯红酒绿,只爱花红草绿。山雀在林子里,才唱得最好听。命中注定,我只是静得下心,耐得住闷的森林守望者,而不是喧嚣世界里的人,实无心给我惯别的毛病。再说‘钱到用时方恨少’,有几个钱,不管你的我的,都省着花吧。这一回好事,让我白扔了一万零二百四十三块五毛钱,日后我再也不想什么好事了,好事不便宜。”
秀珍幽幽道:“这话听了我心里倒有点不好受。不来玩就算了。有危险,赶紧给我们派出所打电话。生活上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也只管跟我说,不要难为情。我会常来山上看望哥哥和你的。”姬发眼睛湿湿的,说:“秀珍,我想跟你说一句话。”秀珍声音颤抖道:“只管说吧!”姬发静了半晌,摇头叹了口气道:“算了。还是不说出来为好。”
那位企业主后来在固塬后山北坡买到了一片极不成样子的村属林地,却把银行的人引到云梦山松树凹,硬说此为他所买。反正林里难得遇到人,无人出来戳穿他的谎,或者说银行的人明知他在指鹿为马,却和他串通一气,故作不知。他竟借此贷到了一笔数目巨大的款子,依然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
这天吃过早饭,姬发肩挎背包、猎枪,牛仔裤腰上小白衫下半露尖刀鞘,狗随其后,向北一气走出了云梦山边界。人家零落,湿地稀有,树木花草也稀疏。又向北走了二十来里,一路了不见人,树木花草也由稀疏渐成了无,更不见流水,真是山穷,水也就尽了。
山峦上,或土壤薄少,裸石嶙峋,或干燥、单调的苦黄色一片。石山少,土山多。黄土裸露的峰峦,恰似黄浪翻滚,且一浪高过一浪,一浪险过一浪。这浪头打过,是巫婆岭,那浪头翻起,是火神峁。忽然前面蹿起一尊狰狞巨石,像是头饿扁了肚子的雄狮,脖颈上的鬣毛由一条条死蛇样的石纹串成,眼睛是冰冷的乌色石斑,恶森森地瞪着他。忽然又见山顶上,像是一位秀丽的村姑在颔首而望,幽幽冥冥,晃晃闪闪,叫他不由想起了山中老人常说的那变化多端专喝人血的狐精獐怪。空气之干燥,使他有一种伸出手就会划裂皮肤的感觉。太阳高照,大地强烈的反光,则使他很不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多亏无风,否则黄尘翻滚,此地会变成一个前也苍苍,后也茫茫的世界。
一只鹧鸪,毫不留恋地从头顶飞过,些无声息。四周之死寂,令人发怵。脚边出现了一只倒毙的黄羊,身子已干瘪,眼睛和半截嘴唇也腐烂脱落,伸着前腿,像临死前还欲挣扎着逃离这黄魔之爪似的。狗吠起来,声音在这无声世界里,听来惊心动魄。
姬发叹道:“活蚂蚁腿都看不见一条,鬼地!”即使是鬼地,也有阎王判官,大鬼小鬼,黑的白的,哭声骂声,哪里像这儿,就他与狗两个生物,就看见赤天黄地,黄得人想死!
又走了几里,见黄土崖下,一排窑洞。只有一眼窑洞,门窗尚完好。窑前土墩上,坐着一个白发老母,没有发现他的到来,木木然如雕塑。一片坪地,谷苗干枯,地也龟裂了。再没有如此情境下,仿佛在哭泣的土地和仿佛活死人的母亲,对他心灵震撼之强烈了。
不用上前去问,别的人已弃乡而走,只有老人,反正已活不久了,还苦守着故乡在等死。
姬发无心再往北走了,扭身向南。他急欲回到固塬的云梦山。那里绿草上一只飞舞的彩蝶,带给他的生命愉悦,远要比美酒给他的愉悦强一百万倍。再好的画家,画的飞蝶再好,也好不过活生生的飞蝶。
黑子开路,姬发迈开两条长腿,天色向晚时赶回了葛藤如髯的固塬云梦山森林。虽是炎夏,林间却森气砭肤。一下子,他感知到了自己的身体哪怕细微到毛发,也是以生命的形式存在的。这大半天,在那赤天黄地里,一种巨大的压抑感,使他忘了自己的身体,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
天色由暗转明,是那无所畏惧的月婆子,悠然晃到了浩荡苍穹的最中间。月色里,峰峦起伏到不谐调而峥嵘的地步。树木拖出的阴影,则光怪陆离,神秘莫测。姬发不防脸儿挂上了蛛网,有一种痒酥酥的舒服味儿。突然刷的一声,一个东西从黑影里蹿了出来。他停步而看,是一只猫狸,轻捷地蹿上树,又从杨树枝蹿到杉树枝上,往松林那边飞蹿而去。黑子只会绕着树兜圈子。要是几年前,他准像猿一样,树上树下,追着猫狸撒野,现在他只微笑而立,舍不得把那小生命吓个魂飞魄散。
刚要举步,又听见前面几步远处,有细微的哧哧之音,他低头一看,是一条拳头粗的蛇。尾掩在艾蒿丛里,不知多长,头举了一尺来高,正又胆怯,又不怀好意地朝他吐着火苗一样的信子,似乎在无言而告:“要害我,我就进攻。”狗怕蛇,只会远远看着。姬发仍微笑而立,似乎在说:“不要怕,我不会害你。”他真希望自己能像人猿泰山那样通虫兽之言,以取得它们的理解、爱戴,从而在这森林里友善相处。半晌,蛇头往草里一钻,草水波一样抖开去,很快便蛇走草静了。
转过一道山坡,林里响起土拨鼠沙沙的掘土声,还有黄鼠狼的格斗厮咬声。嘟嘟之音,是野兔雌雄相遇,求欢索爱;啪啪之声,则是二雄遭遇,以爪蹄拍地示威。狗双耳尖耸,这里嗅嗅,那里望望。姬发嘬口一声轻嘘,狗便潜身入林,寻觅盗木贼去了。然而不久,森林里那多声部的夜曲中断,只有姬发沉重、有力的脚步声在幽谷回荡。这是可怕的静谧,多半有野兽出现在了这里。人猿泰山与野兽友善相处,毕竟是理想中的事。姬发是现实中人,只能是他对野兽怀有友善之心,而不敢指望野兽也对他如此。为防不测,他手伸到后腰,抠开刀鞘扣子,止步不行。果然有轻细的步子声响起,还有屏息停吸太久之后的那种急喘声。他勾刀出鞘。一股恶臊冲来,几令他窒息。喘声步子声消失,风摇树,树影轻动。随着一声凄嗥,一只狼蹿上了路。
月色皎洁,小路雪亮,路边的草像长在雪地里。
狼正欲横穿小路去那边林子,突然发现了他,停了下来,低低地发出一阵威胁之声,便摆出一副傲慢姿态,掉头向他而来。“弱肉强食”,这是自然界的规律。他虽不想恃强凌弱,但只身走入大自然,就得遵循这个规律,绝不可示弱。他手紧紧抓着刀柄。小衫下,胸脯强健的肌肉,紧绷凸起。一副凛然不可侵犯姿态。狼嗅着他皮鞋尖,又嗅衫摆,仰起头来,张嘴露牙,凶狠地望着他的咽部。野兽之间,如果相互直视并且半晌不动,是恶意的表示。他扭头望着别处,以表对狼并无恶意,却不能动。一动,就会让狼或误以为他欲怯逃而吃人兽性大发,或误以为他要进攻而首先发动殊死攻击。不过他眼睛的斜光,始终在看着狼。狼若敢向他咽部咬来,他会先把尖刀刺向狼喉管。
人与狼,相持良久。
狼遇危险,不避而迎上,不示弱而示强,不怀友善而恶意张扬,不过是装腔作势而已。它分明知道,比起人类,它们只是生命存在的弱势群体,且在此地已难谈群体生存了,而此时面对这彪形大汉,只要他无恶意,自己最好是别主动攻击,否则逃生无门。他似乎是友善的,于是它一掉头,拖着扫帚尾巴,大模大样而去。依然是装腔作势,怕人觉它是怯逃,恶意复生。它对人的友善,很不放心。去不多远,估摸已一定程度出了危险之地却仍存危险,草响激烈,是它飞逃了。
姬发手心汗湿,按刀入鞘,嘘出一口气来,结束了那男子汉的全部力量即要爆发时的状态,健美的身影又在月光下的林间,时隐时现。
下夜四点,他站在云梦山南峰,指头含在口里,打了个脆亮冗长的呼哨。一群萤火虫闪闪烁烁乱飞里,林中草动声,由远而近。他胸上忽然亮光一点,是落了一只萤火虫 儿。接着黑子长吐着舌头,大喘着气,回到了他身边,亲热地在他裤腿上蹭来蹭去。
林中猛兽太少,野兔缺乏天敌,已多而为患了。前天,他打了几只野兔。姬杨如今是盘龙凹的“主妇”,走时给他在背包里装了一塑料袋兔肉,一瓶尖庄,数块烧饼。烧饼和肉他路上吃了些,酒还未动。此刻,他也亲热地把黑子夹在两腿间,弯腰又抚又拍了一阵后,便席草而坐,打开背包,抓起一块兔肉,抛向空里。黑子蹿起,在空里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接住肉,蹲在他身边啃了起来。突然,他把一块骨头,向那汹涌的林涛飞去,狗则飞也似追去。一路,多少松鼠吱叫惊窜,几只山鸡也呱呱叫着上了天。呵,云梦山不是荒凉死寂,只要轻轻一下,就会沸反盈天!
他垫酒啖兔肉,压酒则葱油烙饼,醉意不在酒,而在这活力充盈的山林。心意怦怦,激情澎湃里,一把扯开衫扣,肉袒胸脯,跃身上石,紧握两只大拳,微曲两条长腿,任风把衫摆吹个飘摇,把头发吹个飞扬,以最大音量吼道:“雄鹰啊雄鹰,你可知道,没有幽深的森林,怎有纯净的天空?你的飞翔,就不会自由、有力……”
狗茫然地望着他这个疯子。
好一阵,他才平静下来,搂着狗脖子,枕石半卧。淡云微月。
终于,月亮在西山头一闪,销踪匿迹。碧穹虽繁星万点,却无一流光溢彩。于是,黑暗肆无忌惮地吞噬了天地间的巨大空白,莽林更显深邃神秘。依稀一只秃鹫,正在搜寻猎物,张着阔大的翅膀,贴林梢由低地向高处飞来,突然发现了人与狗,布匹撕裂般一声惨叫,全速远遁。有夜鸟不知其形,只闻其声。声时像敲一面皮子破裂的鼓,时像磨刀,时像枪响,——枪里的药受了潮,响声沉闷。一凄厉尖细如婴啼的声音,时隐时起,大约是那只狼,难耐孤寂,在将嘴埋于土里呼唤同类。还有鹿鸣声传来,有些像狼声,只是狼声凄切恐怖,鹿鸣哀楚可怜。恐怕鹿也如狼,是个独行者。它们怎能不有孤独者的悲哀呢?云梦山地近陕北、内蒙古的毛乌素沙漠,处于渭北高原沟壑区,周围环境恶劣,难得有成片林地。这片可怜巴巴的绿色能让它们栖身存命,已是它们天大的侥幸了。唉!
人化自然,自然化人。神性人化,人性神化。保护环境既是神圣的事业,也必使保护者在人们心目中神圣。一时,姬发仿佛看到了蓝天白云下,碧水边,一片绿色里,那白发白眉白胡子的祖父万古不变的神圣与庄严。
老人家不只为这些鸟兽苦苦固守住了一片栖身之地,还使固塬美丽的女子们有百花相映衬,英武的少年们有幽林河湖可放浪形骸,更使人所共吸的空气里少飞扬了数百吨黄尘,人所共爱的母亲河少倾入了数百吨黄土……
这片绿色的功劳,是钱难以算清的,也是钱买不到的。现在即便栽上树,也得等至少二十年才能成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钱能买到时间吗?况且现在栽的树,二十年后,能不能存活成林,还很难说。云梦山林场周围的山,都植过树,甚至是年年投资财力人力植树,却“一把镬头植树,十把斧头砍树”,年年徒劳民伤财,只见黄土不见树。由此可证,造林难,护林更难!在这靠山吃山不养山的愚昧落后偏僻地区,护林最难!
“虑远者智”,作为农民,祖父已从那种传统的对环保无意识沉积很厚的文化和心理中超脱而出,是一个有思想、精神境界很高的老人。他对森林从生态价值上有着深刻的认识,对如何最大限度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老早就深思熟虑过,曾一再声明,他不给孙子留钱,而要造福后人。以他所面对的条件,只有保护好这片绿色,才能最大限度地造福后人。于是,数十年来,老人万险不怕,万难不畏,清贫无怨,寂寞无悔,以至于最终付出了生命……
生命,一旦轻到极处,价值却最重。郁郁葱葱的森林里,因那老英雄,回荡着一股浩然正气。
巡礼过这生命之绿,汉子姬发终于明白,正是因在这生机勃勃的故乡浸泡大,他的生命也才生机无尽,也才有那么多的灵气和激情。如今他对森林,怀着初恋般的热情,且将是终身性的迷恋。
二十来年里,他对祖父无法理解,常常讥笑嘲讽,这只能证明自己过去活人层次的低劣。祖父因一心扑在这山上,对自己在生活上关怀甚少,自己也对祖父感情不太深厚。祖父以生命来保护这片绿色,不就是对自己生存的终极关怀吗?他真想向祖父道一声“谢谢”,可是祖父听不见了。听不见他还要感恩祖父,突然流泪跪地举枪,向曾在这云梦山把一双双鞋底磨穿的祖父姬长庚,朝天连连鸣枪致敬。
林海莽莽,天地悠悠,前人虽去,后有来者,护林人从不孤独。姬老人始终有人支持,不然他孤掌难鸣,云梦山就不得成如今这个样子。姬发一开始,也得到了姬杨、姬槐、秀珍等许多人的支持。相信日后,会有更多的人,理解并支持护林人的。毕竟,环境保护,是一项为了整个人类永久存在的事业。
天亮,姬发哼着“不然你就安静地走开,不然你就勇敢地留下来”而回。远远地,看见盘龙凹炊烟袅袅,竟有一种娘儿还在的感觉,止不住又是一阵心酸。黑子先跑进了厨房。姬杨系着娘儿的蓝印花围裙迎了出来,笑道:“还没叫狼吃了哇!一夜都在听你回来了没有哩。”姬发只觉一股温馨扑面而来,笑道:“你这话,我最好闭着眼睛听,像我老婆。睁眼一看,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这么吼,就扫兴了。”
洗罢脸,姬杨排上饭来。姬发闷头吃了一会儿,停下筷子,郑重地道:“咱俩是可托死生的友情,为这山到今,也算得上是绿色友情了。我有一事托你,不为别的,就为绿 色。中国十来亿人,死了都用棺材,得多少树砍呀! ‘黄泉路上无老少’,哪一天我死了,你一定让我赤条条人土,‘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树也是生命,既然一个人的生命已了结,为什么还要拉上几个别的生命来垫背呢?那不是在伤天害命吗?能解成板的松柏,长几十上百年了,已有了灵。我叫它在阳世里活不成,它在阴间成树鬼,也不会叫我安睡,会长一身刺,老刺我的。”
固塬乡民,死一般都要睡双层盖寸五厚柏底松身的棺材,即使穷得叮当响的人,死也无论如何睡一副白皮薄棺。姬发既出此言,可见其思想已是何等的高出流俗。
姬杨望了他半晌,道:“大丈夫!大丈夫不应光肌肉发达有力,还应灵魂有力。好,咱们就这么着。毁林的事,大丈夫不为!”又往他碗里拨着菜说,“你老今年高寿八十二了吧?我要没记错,你刚二十八,说死还早哩。眼前要说的,是我大男人一个,系着围裙给你做饭不是个常事儿。十步之内,岂无芳草?有的是最喜欢你也最配你的女子在那儿摆着,听话,就娶了她吧!”姬发涨红了脸,忙刨了几口饭说:“你呢?我总是过来人,你一次婚还没结过哩。”姬杨叹道:“青春一去不回。我已是老青年,晚韶华了,太渴欲爱人和被人爱,可惜遇不上配我的姑娘呀!”姬发道:“这么吧,你那窑也太破了,搬我窑里,咱俩又像上学时那样亲亲热热地住在一块。夜里孤独睡不着觉,还能拉话儿。”姬杨瞪了他一眼说:“我说的是什么,你说的是什么?只会打岔。朋友总归是朋友,代替不了女人!”
饭后,姬发不知因何而有感,提笔向纸写道:
一个人
生在黄土地,长在黄土地
埋在黄土地
一个人
爱过黄土地,恨过黄地
离不开黄土地
姬杨看着,觉得好玩并深有同感,最觉那“离不开”三字,对别人平常,对他们二人来说,若有重量的话,足足一万钧。三字不多,却有品咂不尽的人生况味。心里这个感觉,嘴里却说:“最无灵性最乏味无聊的几句话,还好意思写出来!”
姬发在窑壁挂了一幅偌大油画,以明志。画面上长天长水,青山连绵不断,屋舍却只有豆颗大,人物更小如米粒。题为:渐近自然。(第二十一章完)
第二十二章
雨夜中的守林小屋
秀珍生命中的一切,都只为拥有姬发。
她终于如愿以偿,嫁给了孔武英俊、多情有致的那青年。婚礼简简单单的,就在盘龙凹举行。送走了有数的几个客人,夜幕已降临。迟来的爱情最强烈,秀珍对心上人柔情蜜意无尽。
夜深,姬发一努湿润的嘴唇说:“我饿了,想吃饼子。”桌上放着冰桔饼和饮料。秀珍一弹他的嘴唇,故意说:“饼子已睡着了。”姬发道:“那与饮料正缠绵的饼子太激动,实在无法入睡。”秀珍轻声笑道:“干脆打散那对鸳鸯。”姬发别有深意道:“不能那么说。我们应该让其称心如意,吃饼子还喝饮料,把它俩搅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突然,秀珍睁开眼睛,自己还独睡在办公室里,不过做梦而已。回想那梦,她腮上滚烫。要是能好梦成真,有多美!
姬发苦愁时的皱眉,兴奋时灿烂的笑脸,平静时眼里的一丝忧伤……总之他的一切,都让秀珍迷醉。她真拿自己没有办法,一有时间就想上云梦山。上云梦山也有千百个借口。只有她自己最明白,挖空心思所寻找出来的每一个借口,都是为走近姬发,为分分明明地感觉到姬发。
温柔的绿色所笼罩的云梦山,像磁石一般吸引着她。走上云梦山时她火急火燎,走下时则恋恋不舍。
转眼已是1993年的晚秋。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秀珍又来到云梦山盘龙凹,反客为主,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做了一顿丰盛美味的晚餐。自娘儿去世后,两个男人自己弄饭,总不可口,好容易解了回馋,自然特别兴奋。姬杨道:“我的妹妹,真是那种‘入得厨房,出得厅堂’的女子!”
秀珍笑道:“不过是没面皮袄,反正都行而已。”又向姬发道,“没有我哥,单是你,我才不来这里呢。”姬发两只湿润的花眼睛望着姬杨说:“知道,知道,我只感激你哥。”姬杨跺着脚道:“别拿我做筏子,筏子越漂越远。回头是岸,快舍筏登岸吧!”二人都装不懂他在说什么。
云梦山总是色彩丰富且多变的。饭后,三人站在窑外闲话时,只见对面山上,红叶满坡,如火如茶,壮观气派。秀珍笑道:“春天的云梦山美,秋天比春天还美。是美景,就不能空辜负了。咱们随处走走吧!”姬杨有所用意地笑道:“我这几天着了凉,想早早睡觉,让发子陪你去吧!”
秀珍虽然一直压抑和掩饰,但姬发老早就从她的眼光里,感觉到了她对自己的倾慕和渴欲。这让他和她单独相处时,总有些尴尬,甚至有些害怕,怕她突然倾吐出了心声。他舍不得伤害她那颗柔弱敏感的心,可要是那样,他简直没有办法不使她受到伤害了。还好,多年来,她连隐隐约约向他表白也没有过。然而,自从妻子去世后,她望他时那眼光里对爱的渴欲,几乎如火一般在燃烧。这使他与她单独相处时,更为惶恐不安。只不过秀珍从没向他提出过无理要求,所以怎么也不忍心拒绝她,便一句话也不说,就与她并排走入了林间。
两人久久无言。
秀珍虽已二十七了,然而岁月易逝,红颜可驻,那精妙的五官,光洁如玉的皮肤,却让人看上去似二十刚刚出头一般。这次来没有穿警服,而是一身虹黄配天蓝打扮,犹如雨过天晴一般爽丽悦目。衣服恰到好处地衬出了她纤细的腰肢,高耸的胸脯和圆翘的臀部。走起路来,身轻如影子,姿美如杨柳,却绝不扭捏摇摆,而给人一种飘逸轻盈感。
她朴素到了衣着最华贵的女子,在她面前也为自己的穷酸而羞愧不安。随便到了最讲究的女子,在她面前也为自己的不修边幅而自惭形秽。平易可亲到了最傲慢的女子,在她面前也卑怯惶然无所适从。这个山里女子中的一枝花,由于文化的浸淫,已然进入了脱俗后的境界,分明女子中的绝品。
所谓的倾国倾城,不过如此。但她不思倾国倾城,只想与一人相悦。一个人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倾注全力而一无所获。她最惧怕落这一下场,然而哪怕一无所获,她也要倾注全力。
姬发折了根草茎剔着牙,以掩饰不安。
秀珍当年,首先是为他强健非凡、风流潇洒的外表所动,之后才转为心灵。不慎误入他内心世界后,发现里面风景一道比一道动人,令她目不暇接,沉醉难拔了。而经了多少磨难,如今生机无限中又添了平静稳健、厚重深沉的他,对她更魅力不可抗拒。她在心里不知呼唤了多少万遍:“发子,爱我吧!我有太多不可爱处,可你的爱就是最大的动力。只要你爱我,我会不断改变自己的,最终会可爱的。我们会美满和谐的。发子,爱我吧!”
她把向他怎样表白想了一遍又一遍,可怎样也把她对他的情愫之深之切不能真正表达出来。她无时无刻不急于向他表白,可他的妻子刚刚去世,似不合适,得放一放,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既然她对他的爱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她得求个最后的功德圆满。
云染红霞,林是红叶,氛围热烈。一只雄鹰,出林横空而飞,身若无重,渐渐消失在云霞里。路边茂密的草,有半人高,点缀着小小的野菊花儿,黄、白、蓝三色都有,一簇一簇的。草叶上则是一珠一珠刚刚上来的露水,霞光映照,七彩幻化。林间草地,无数丽鸟跳跃欢舞,正在合奏着一首妙不可言的、人工无法模拟的乐曲。沉浸在这妙曲里的山,似都要舞起来了。
在这充满活力与美好的一方天地里,有心爱的也充满活力与美好的男子为伴,秀珍流连忘返。
受周围环境感染,两人情绪不觉间高涨,谈话热烈起来。除过避而不谈敏感的个人感情外,无所不谈。姬发那粗犷有力的躯体,旺盛的精力,澎湃的激情,以及因善于接受而愈来愈内涵丰富却透明如水晶般的心灵,对秀珍的冲击莫大。偶和他那毛茸茸、不失顽皮、亮光闪闪的眼睛一对视,她眼中也放着慑人心魄的辉光,简直快控制不住自己了。
已走出了六七里路。峰峦金顶铁身,是顶挂晚霞,然而晚霞挂不住,眨眼峰峦尽为黑色,是暮色幽合。秀珍既喜欢又害怕黑夜。现实的重压,可以因黑夜来临,先放一边,人自然安逸、轻松。但另一方面,思想和情感总是因黑夜的降临而成了脱缰的野马,难以收拢。
姬发笑道:“坏了,出来忘带手电。回吧!别看不见了路,一跤跌掉了姬大所长的门牙儿。”秀珍忙说:“我有小手电。早哩,不忙,权当在巡林。”
又走了几里,两人便在一棵白杨树下缎子般的草地上坐下,东一搭西一搭地拉话儿。薄荷草散发着凉凉的香气,藿香草散发出的香气则浓郁醉人。金花鼠在草里吱吱呀呀唱个不停。不远处,有一湾泉水。水面闪着朦胧的蓝光,还有一团一团的黑东西,是水草。咚然一声,有鱼跃上水面,扑食落于草上的飞蛾。水向深谷流动的啾啾声,则催人欲睡。
置身于这境地里,秀珍总很骄傲,因为这是故乡。同时也对姬老人和姬发,油生敬意。无论多么活灵活现的艺术品,比起生机勃勃的大自然,也是死的。这祖孙俩,才是大手笔。比起他俩,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家,也不足道。
话题自然就拉到了护林上,因为这是两人的共同语言。
桩桩事儿回想起来,就像金刚钻划玻璃样刺心。姬发竟哭了,道:“买了个林场,别人以为我发了大财,其实我过的什么日子呀?真是内外交困,四面楚歌!”自从妻子葬埋 后,他只在人后哭,这是第一次在人前哭。肯让秀珍独自得到他的悲伤,说明秀珍在他心里的位置有多重要。女人里,只有秀珍,不只欣赏他外表的完美,还理解他内心的缺憾;不只被他口若悬河的高谈阔论所惊动,还被他难以启口的隐痛所感动;不只看到他粲然的微笑,还能窥见他秘密的哭泣。浮生芸芸,这样的女人竟能进入他的生活,实是幸事。然而,因为最渴望,才最不敢有望,所以他始终不敢正视自己对秀珍的心。
他当然还是爱女人的,但只能是无言的爱,更不能考虑再娶,否则他就觉对不住过世的妻子。死者无所知,这不过是活者对死者的一片愚忠而已,此其一。其二,妻子既因这山为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又离不开这山,就不应让另一个女人成为妻子第二,而应无情地斩断她对他的爱。唉,既生为男人,没有女人的爱,他怎么受得了?日月永光,生命却不得永生,年轻更易消逝。既年轻轻的,他岂愿过抱残守缺,空添岁月的生活?可他简单的人生里,却拖了长长的阴影。这阴影,使他觉自己只能如此这般地生活了。对他来说,最无情,才最有情!
过去的日子,因为有女人而色彩丰富。将来的日子,只能是单色调了。为着将来的日子,他也不由要哭。他的眼泪,跟饱经风霜的山里老人一样,已苦涩如艾汁。秀珍不知如何安慰,只静静地坐在一边,任他哭。后来,她掏出手帕向他递去,他却用手两把抹去了眼泪。
朦胧里,忽然感觉到秀珍射来的眼光火辣,他企图装作毫无感觉,但失败了,双颊突然也火辣起来,手插在口袋里,又抽出按在大腿上,还是不自在,搓着手低下头说: “好意思,一个女子,非要把一个男子看得直到害羞。”秀珍道:“我还以为夜色美好,原来不是夜色,而是一个流泪的男人给我的感觉。”说着,忘情地抓住了他的手。他一痉挛,欲抽脱,却怕秀珍难堪,没有抽脱,强笑道:“瞧我,多没出息,在女人面前流眼泪。”
秀珍得寸进尺,斗胆把他的手拿着贴在自己心口上,说:“在我面前流泪,说明你对我特别信赖。我虽然谈不上对你有多好,但至少对你还是关心的。发子,你知道我为什 么会这样待你吗?”
她紧张地说话有些结巴,心在胸腔里如鱼儿在活蹦乱跳,额头都沁出了汗珠。姬发也心慌得不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抽下了自己的手,却亲昵地在她头上弹了一榧子, 故意道:“还用问,我是你叔叔呀。两家关系又最好。况且,‘人不亲行亲’,你学的是林业,又在林业局,理应关心本县的林场么。”
绝望袭上了秀珍心头。他抽走手已是不祥之兆,答言又明白装糊涂,分明是不让她把心里的话说出口。可是纵然无望,到口边的话,她已没有能力咽回肚中了,于是摇了摇沉重的头,叹了口气,望着远方说:“也可以这么说,但不只是这么说。‘话不说不明’,最重要的原因,我不说出来,只觉堵心得要死。你是我的宿命,我爱你。我上中学时,就爱你。这句话,我从你十八岁憋到二十八,才有机会说出来。我知道你有多爱婶娘。如果婶娘活着,我到死也不会把这话说出来的。可是婶娘不在了,你日后的路还长。我多想伴你走日后的路啊!你能接受我吗?”姬发伸手到口袋里摸烟,又想起到林里来从不带烟,便摘了片草叶子,在嘴里嚼着。
微风正和树林轻柔悦耳地细语。
姬发身心里,流着甜蜜的电流。被女人爱,男人当然会有一种幸福感。如果秀珍一考上大学就向他表白爱情,如果他接受了,那么他走过的会是另一条人生路,这林场会与他无关,他多半现在正在城里干着临时工,夫妻俩只有一间宿舍,日子过得寒酸而充满简单的乐趣。秀珍宽容大度,一定不会像娘儿那样对自己在鸡毛蒜皮上挑剔不休的,自己也就不会有与春燕那一遭。这阵肯定还有一个小男孩或小女孩,天天被夫妻俩接送着上幼儿园。可惜过去的事情没有如果,而是事实,举枪为自己拼命的是那个鸡肠小肚的,而不是这个宽容大度的,一切都无法改变。他吐掉树叶,轻轻哼道:
我知道你是爱我,
才多疑。
我怎么才能叫你相信,
我只爱你?
任别的女子,
多么辉煌妩媚,
我心目中谁也不能代替,
患难与共的你。
哼声幽怨、颤抖,尾音戛然而止。声止情不止。
秀珍心如落入冰窟,咽声说:“难道就不允许别的女子再与你患难与共吗?我也会以生命来爱你的。我能做到的,婶娘力所不能及。婶娘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正是这种 愿为他付出生命的女子,让他无比感动而又特别不忍。他强压抑着什么,呼吸沉重,一顿一顿地说:“有你这话,我死也知足了。我不过是一个粗鲁无知的小农民,竟然能让你这个知识分子看着入眼,怎能不知足呢?太知足了!只是,那个死去的女人,已把我的心占得满满的。我对她不忠时,她只自己要死,人家害我时,她就向人家开枪,我咋能忘记她呢?爱两个女人,两个女人我都会觉对不起的。秀珍,我弄不清我心里到底对你什么感情。你也别逼着我弄清,好吗?”
对爱的疾呼已发出,却得不到回应,最爱的人就在身旁,秀珍却陷入了可怕的孤独里。她想起身离开,远远地离开他,到死不见。可是她没有勇气。不死,她对他的心就不死。于是她哀求道:“发子,咱俩的感情,你得弄清楚,得给我一句话!你已长在我心上了。付出多大代价,只要你爱我,我都是幸福的。我不是超人,但凡夫俗子也各不相同。我心底里有一个怪怪的欲望,难以启齿而又极需要满足。有时候,我的生活中会出现一个人,说‘我理解你,能满足你’。我就万分感动而又小心翼翼地把通往心底的门给他开了一条缝。他从门缝往里窥着,准备挤进去。我很留意他的眼光,发现他对我心底悸动不已处视而不见。你知道我有多失望,一下子就关住了这门。我能放他进我的心底横冲直闯吗?可是一开始,我就向你大大地闯开丁这门。你能知道我心底悸动不已处在那儿,不会横冲直闯。可是你太自卑了,觉得我大学生一个,高不可攀,想也不敢想走进我心里。于是,婶娘就走进了你的生活。不能说你们没有爱,可你们互相没有走进心里,她到死也没有理解你,你也没有真正理解她。我能理解你。我俩结合,远要比你俩当初幸福。我知道我这样跟你表白太笨,把心里话没有说透,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发子,春燕不足道,婶娘没有给你美满的爱情,你才二十八岁,人生路还长,为什么要退缩不前,不敢追求美满的爱情了呢?”
久久令秀珍极为难受的沉默,是姬发内心斗争异常复杂激烈。终于,他用鼻音很重、半死不活的声音说:“对不起!”就又无言了。秀珍的心被撕碎了,痛楚万端,脸放在手掌上,哭了起来。姬发没有劝,石人样一动不动。让秀珍痛苦,他比秀珍还痛苦。
树林也似在沙沙地悲泣。风把烂泥烂草的气味,从那一湾水里吹了过来。不知什么时候,夜色变得更加幽暗、浓重,是云沉欲雨。终于,一声大鸟翅膀扑拉般的响雷,把两人从各自的心思里惊了出来。姬发站起身,竭力用平静的声音说:“见鬼,这个时候还响雷!雨要来了,回吧!”
秀珍默然起身,摘下挂在皮带上的小手电捏亮打着。可惜手电光只是小小一点橙色光圈,仍不太看得清路,姬发便在旁摊着一只手,生怕秀珍绊倒。没走多远,一声炸雷,然后是余声隆隆,铜钱大的雨点乱滴起来。姬发毫不犹豫地拉住秀珍的手,撒开长腿跑起来。
雨已如瓢泼,两人身上湿透。晚秋的雨水,冷得出奇。秀珍喘着气,牙磕碰着道:“发子,我实在跑不动了,也冷得不行。附近有护林员的屋子吗?躲一躲。”姬发借闪电光打量了一下说:“往左转几百米,正有一个护林小屋。”于是拉着她又跑起来。
劲雨如鞭。满山都是水流的哗哗声。间或,还传来咕咚咕咚石块滚下坡的声音。大地贪婪地吮吸着天空送给它的甘露,同时也向空里散放着浓重的泥腥味。
两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秀珍不防脚底一滑,栽了下去。姬发没有拉住,自己也栽了个仰面朝天,忙一跃而起,拉起秀珍问:“没栽伤吧?”秀珍道:“没有,快走!”到小屋门前时,两人简直成了泥人。
这小屋的护林员家中有事,请了三天假,门锁着。姬发二话不说就用石头砸开了锁子。进去后准备生些火驱驱寒,却打着手电到处找不见火柴(他只在盘龙凹窑里抽烟,到林里来时从不敢带烟和火柴,怕万一忘了按灭烟头,引起山林大火),倒看见墙角盘着两条水淋淋的蛇。秀珍倒吸一口气,后退了几步。姬发道:“不怕,有我呢!”便一手捏了一条蛇,扔出了门。
这个护林员极穷,除过碗筷、小锅和炕上的一床破被外,别无所有。姬发叹道:“今晚咱俩得挨冻了。把衣服上的水拧拧,披着被子坐炕上吧!”说着便按灭手电,要脱下 上衣拧水。本来,他常当着女人面光着上身干活,今晚却因秀珍说了那话,拘谨起来,并没脱上衣,只是拧了拧衣摆。秀珍也拧了拧衣摆,便披着被子坐在炕沿上。姬发则坐在锅台上。
黑暗里,秀珍分明听到姬发索索的发抖声,因心疼而窝火,冷笑道:“连跟我一同披着被子也不敢了!我是老虎,吃你不成?”姬发忙道:“男人火气大,我不冷。”秀珍哼了 一声道:“都是受了凉的哑嗓门,还说不冷!”姬发不言。
外面是急雨骤打树叶的那种密集有力的啪啪声。雷声不大,风里的林涛声,却如雷鸣海啸。小屋犹如大海狂风巨浪中的小小一叶扁舟。秀珍本能地感到恐怖。一个闪电,电光由窗户照进来,只见姬发身上衣服湿贴,分明显出了他躯体轮廓的壮美。在这风雨寒夜和无人野外,秀珍多想和他依偎在一起,互相温暖身与心呀!可是近在咫尺,他却拒她于千里之外。她一时心头波涛汹涌。难道她苦苦爱他多年不敢说,今日终于说出口,换来的就是他对她的这种敬而远之吗?日后他更要对她退避三舍了。既那样,何必今夜跟他在这小屋单独相处呢?姬发把她折磨得够呛,情感上毫无幸福可言。她欲冲出小屋,冲进雨地,独自暴怒发狂。猛推开破被,起身道:“我走了,还是走开好。”便向门口而去。姬发忙横挡住说:“雨天雨地的,你要走哪里去呢?”秀珍道:“用不着你管。”姬发抓住她肩膀说:“出去不被浇病才怪哩。人命薄如纸,一撕就破,不敢不保重。秀珍,听话!”
秀珍哭道:“我呆在这屋里,比呆在雨地里还觉冷。放开,让我走!”姬发松了手,冷冷地说:“你这是逼我!”秀珍喷怒地吼:“谁逼你了?你是谁能逼得了的么?我不过尽 人力听天命罢了!”一捂脸,冲出了门。姬发呼呼喘着气突然一个箭步追入雨地,把她拽了回来,哭道:“秀珍,我给你勾鞋也不配。我不知有多感激你。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 女子。如果你要,我就……就满足你。要结婚也成,只要你幸福。”
电光闪闪里,他肌肉发达的胸脯,起伏剧烈。秀珍心田涌入了一股涩涩的甜蜜,泣道:“难道你对我只有可怜巴巴的感激之情吗?我就不能让你也觉幸福吗?难道是我在学 业、事业上要强,女人气太少了吗?”姬发痛苦地道:“秀珍,求你不要问我太多!”秀珍叹了口气说:“算了,算了。原谅我一时冲动!强人所难,违了你心,也违了我心,彼此 都受了伤害。我只等你觉幸福的时候,自自然然到那个份上的时候。”
姬发想说什么,又没有说。他的心,是不能向她说清楚的。歉疚里,他殷勤地扶秀珍坐在炕沿上,拉过被子,给两人共同披着。揽秀珍于怀,以自己的体温来暖和她。秀珍温顺地让他揽着,浑身似着了火。到目前为止,他所能给她的温柔,只能到这个地步。幸福就在身边,本是唾手可得的事,却总也得不到,秀珍都嫉恨起了那个占据了他心的女人。那个女人悲惨地死了,她又为这嫉恨而心里很是不安,苦笑道:“你又不怕我了?我身上有毒,别挨,小心毒死了你。”姬发轻声说:“我要跟杨子一样,与你是兄妹关系多好,那样你就不会说这种刻薄话了。”
秀珍沉重地叹了口气。他们就那么坐着,久久,久久。他最爱的女人不在人世了,人世上又有哪个女子,能像她秀珍一样,让他这么亲密对待呢?秀珍不称愿里,又些许有些称愿。
老天最称秀珍愿,雨只是下个不停。姬发困了,便把秀珍的头夹在腋下,躺在了炕上。秀珍嗅着他那潮湿而甜蜜的男人气味,听着他那平匀有力的呼吸,心里有一种凉丝丝的快感,突然哭了。姬发也哭了,道:“我这一辈子,不会给女人带得幸福的。爱我,能有什么好结果呢?秀珍,世界上比我好的男人多得是,把我只当个骨肉亲人,你还是另寻一个能给你带得幸福的男人,好好去爱吧!”秀珍道:“爱就是开始,也就是结果。得不到爱,才不是好结果。只要能得到你的爱,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为你死了,我也是幸福的。”
话平常,她却是以炽热似火的感情说出来的。姬发最易动情和冲动,听了周身血液滚沸,但还是设法控制住了自己,拒绝了爱之欢悦。
天亮雨停,世界肃穆。姬发在不知不觉中已睡着了,秀珍却无法睡着。晨光从窗户透进来,缎子一样轻柔。秀珍侧起身,打量着姬发那刚毅坚韧、精妙绝伦的脸庞,别是那紧闭着的双眼,睫毛浓密,痛苦折磨得她止不住又泣了起来。姬发在睡梦里道:“除非把我弄死,只要我活着,谁也别想糟蹋林子!”
可怜的秀珍,把热泪洒在了姬发脸上。难道是妻子死后,他把整个热情都倾注在了这片绿色上,心扉才对她严关紧锁的?苦恋着姬发的秀珍,真欲在保护绿色中以壮烈的 死,来最终感动这森林王子的心。她对绿色的爱,绝不是那种叶公好龙之辈。
姬发醒后,像昨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只说:“鬼天气,又好了。”便和她回到盘龙凹。姬杨从两人不自然的神情,已猜出他们并没谈得拢。姬发自有衣服换,他拿出一套娘儿留下的衣服,让妹妹换上,把妹妹的衣服洗了,在火上烤干。秀珍草草做上早饭。三人都没怎么吃。秀珍甚至不知自己做的什么饭,饭是什么味。
姬杨尽讲笑话,姬发也大笑不止,秀珍却听着他们的笑话笑声,只想哭。下山时,姬杨送了不远就回去了,意欲让他俩再单独呆一呆,或者还会柳暗花明的。没有了姬杨在旁敲边鼓,姬发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一路无言。秀珍惨笑道:“回去吧!我又不是一去不来了。”姬发道:“这么说,你不记恨我?”秀珍道:“‘不应有恨’,我对你到死只是一种感情。”姬发叹道:“到底跟你婶娘不一样!好,那我就放心回去了。”秀珍又叮嘱道:“遇紧急情况就赶紧呼我!”姬发点了点头。
空气湿重。草虫到处跳跃,鸟儿却不大看得见踪影,但那动人的鸣声,随处可闻。挂着金黄色太阳的天空,森严而明澈。山顶的雾,是血红色,又轻软如天鹅绒一般。山坡的树叶,瑰丽火红。山脚碧绿的潺潺溪水,美丽如带。秀珍走了几步,又回头一望。那个坚定地站在黄土地上、强健有力的男人,黑色高领秋衣筒在牛仔裤里,目光迷离,分明有着一条裂纹很深的忧郁。不知为什么,秀珍有一种怎么也从心头驱不散的生离死别感,眼泪夺眶而出,忙回头走路。
纷落的红叶,不停拂打着她动人的身姿。许久,她擦净了眼泪。眼仁漆黑,眼光幽幽;眉如山黛,嘴唇则红艳如这晚秋的森林。(第二十二章完)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3:39:33
标题:
第二十三章 大出殡
历人生经人世到如今,姬发已渐学会了自我设计人格,不断打造自己,以使人之内在美与外在美和谐统一。他有断然抛弃,也有执意追求,做人做事已像教徒一样虔诚了。
转眼就到了姬老人三年大祭的日子。因娘儿新丧,七嬷无心设宴摆席,铺排张扬,支应亲友族人,领着姬发、武大姑娘,到老人坟前磕了个头,响了一串鞭即罢。
不远处弯弯溪边的湿地,在冰凉的阳光照耀下,闪着暗光。天高云淡,雁唳阵阵。雁群为躲避来自人间的危险,高飞云霄,勉强可见不断移动的小黑点连成的线,时成“人”字,时成“一”字。三人望着新坟的黄土,闻着旧坟发苦的艾蒿香味,黯然魂销。悲情在他们心中窝成了一疙瘩,怎么也理不顺,解不开。
最是七嬷,面对两个亲人的坟墓,望着娘家惟剩的亲人姬发,竟产生了死亡离他很近的感觉。这感觉太可怕了,令她心惊肉跳。在祖父坟前,痛苦折磨得她哭不出来。可是在回去时,坐在姬发的“仪征”车里,她却哭了一路。
秀珍自向姬发吐露了心声后,再没有来过云梦山。见了姬发,难免心里不好受,她觉还是一段时间内不见面为好,有事都是让副所长领着人来。姬发也总觉把她伤得太重,几次挂通她办公室的电话,想向她说些什么,可是一听到她那亲切的问“谁”声时,又挂断了电话。说什么呢?怎么说呢?难说,说也说不清。
护林人的日子在外人眼里,不过是守望巡游,单调寂寞,每天都一样。寂寞是真,单调则不尽然,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事,一天跟一天不一样。其实护林人的日子,也是复杂多烦忧的,姬发尤如是。
1993年冬天,气候干燥,常起大风,加上有人故意给姬发生事,林子三天两头失火。姬发成天领人在林里转来转去消除火患,动不动就得在烟火冲天中翻爬扑滚,脱不开身,好些日子没有下山去看望校长夫妇了。而七嬷这些日子来,天天早起一出门,就是看天阴了没有,只盼下一场大雪。一天里不知张望云梦山方向多少次,常把蓝雾当成浓烟,让校长给姬发打电话,问是不是着火了,得到的总是那种平安无事的话,可她的心早已烧焦了,只怕姬发扑火时有个闪失;水火无情!身为母亲者,最悬心孩子的安危。
一夜,姬发又梦见七嬷在念叨自己,醒来后心里怪不是滋味的。第二天下午,趁有些空,他便向姬杨交代了几句,开着“仪征”车来到了镇中,下车向校长屋里走去。七嬷听见外面熟悉的脚步声,眉开眼笑,把什么东西都绊倒了,大叫:“老天可把你给我捉来了!”趿着鞋,欢快地迈着两条胖腿,迎了出来。说不出的亲切、温暖,涌上姬发心头。七嬷拉住他的手,又说“瘦了”,又叹“黑了”,嘟哝道:“刀子天气,老冷老冷的,你穿个这么薄,冻坏了咋办?快进屋里暖和暖和。昨晚睡到半夜,我跟你姐夫都睡不着了觉,说你直说到天亮。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没想真把你给说来了。”
姬发眼里闪着清澈的溪水才有的波光,一手攥着七嬷的手,一手轻抚着她粗糙的手腕,边往屋里走边说:“我知道。知道才来的。”老娘儿诧异道:“你怎么知道?你成千里眼,顺风耳了?放屁!”姬发拿大巴掌亲昵地一拍她的秃脑顶说:“梦见的呗。昨晚我梦见姐夫头发老长了,抱怨我没心,把给他理发都忘了。”老娘儿松松的上下眼皮都笑得贴到了一块儿,道:“他真这么抱怨了。我们的话,你梦里就能听到,真成怪事咧。”
进了屋子,七嬷捅旺炉子,姐弟俩拉着手坐在大沙发上,说不完的家常琐碎。姬发声音高低快慢强弱,似乎无不合于律吕,最富磁性和刚质。七嬷如听仙乐,舒服地都快要睡着了。
因为一个学生家长来闹事,校长回来时满面怒容。一见姬发,却笑容可掬,用顽皮的声调说:“我说么,一进门家里亮堂堂的,原来是本地的大名人来了,令寒舍生辉。”姬发打了个响指笑道:“‘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大名人来不为别的,专为给你这小校长理个发。”
回想起来好笑,当初姬发还没有真正涉身人世的时候,竟对那种瞒天过海、八面玲珑的人有些崇拜,而对这老夫子的厚诚有些不齿。如今从人世翻了跟头过来,才知道老夫子的厚诚最动人,而那种曾令他崇拜的人,则越来越看着不顺眼了。
他兑来热水,给校长洗了头,然后精心理起来。难怪老夫子的头发,非他理不可。哪一个理发员,能像他一样,每个细微的动作,都倾注着深情呢?云梦山景色美,间接或直接保护云梦山景色的这些人,真情更胜美景。
七嬷做的是姬发最爱吃的饭。姬发本来就饭量大,七嬷还只给他添饭,校长还只给他碗里夹菜。饭罢,姬发仍依恋不舍离去。三人说了好长时间的话,看看夜已深,姬发突然—笑道:“姐,我想给你洗洗脚。你养我这么大,我还一次没给你洗过脚哩。过去我不懂事,不学好,常惹姐生气。姐恨得咬牙,到最后还是姐最疼我。”
七嬷一怔,突然泪流满脸,哭道:“好孩子,等姐不能动了,不靠你照管靠谁?这阵只操心你,不用操心姐。早早找个媳妇吧!没想到,那么好个女子,这么多年,心只在你身上。你太有福气了!你要不好戳破那层纸,姐给你说去。把你交给她,姐一百个放心,即刻死了,也眼睛闭得严严的。”姬发忙做了个鬼脸打断她的话说:“我不会疼媳妇,别 再害人家女子了。世上,娘是最慈爱的,姐是最亲切的,你既是我的姐,又是我的娘。‘文化大革命’时,我还不记事,听武家人说,两派相斗,常弄死人。姐把我和大姑娘藏在别人家里,怕叫害了,自己一人守在武家那破屋里,任人挂牌子拿枪托打。难道姐的命就不值钱?一到我们身上,姐就把自己的命看的一钱不值了。‘羊羔跪乳’,‘滴水之恩,当以 泉涌’,这样的姐姐,叫我怎么报答呢?怎么也报答不了。等姐老到不能动了,自然归我照管,只是这阵,我就想给姐洗洗脚。姐、姐夫,我要用今生今世做人的美好,来报答你们!”说着,眼睛已湿湿的,连校长眼睛也湿湿的。
七嬷还要说什么,姬发不容分说,就把她按坐在沙发上,端来一盆热水,虔诚地半跪于地,脱下她的鞋袜,粗大的手却极轻柔、仔细地给她搓洗了双脚。又端了个小板凳坐下,把她的脚放在自己大腿面子上,给剪了脚趾甲,并逐一磨光。七嬷如吃了熟透的火镜柿子一般,只觉甜蜜异常,道:“这么心细个大男人,怎么不会疼媳妇?大姐是地道人,说话不偏心你,你媳妇也有些没识见,才落了那么个下场,不全怪你。这个女子我们看着多年,还有她那么有识见通大理的吗?你们成了亲,对你也好,对她也好,不会再出你媳妇那号事的。”姬发求道:“不提这事好吗?我这阵,不愿想这事。”七嬷只得说:“你媳妇刚殁了,我就说这话是有些早。也罢,等她过了‘三年’再说。这就够了!为她守—辈子就是你有情吗?对死了的人,有情只能在心里。”
姬发走时,校长夫妇依依不舍。校长本来晚上有事,沉浸在这天伦之乐里,把要做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抹着眼角说:“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我有这么个孩子,对人世再无所求了。”对于姬家人深受其害的云梦山,七嬷仍然不甘让姬发继续守它。只是姬发即便无誓言,那守山决心之坚定,七嬷是已分明感觉出来了,知劝也是白搭,便不再劝他,这阵只是笑道:“要没有那林场,咱仨还和从前一样,一块儿过日子,多乐活!”
姬发眼里洋溢着动人的神采,一揪她的小发髻说:“我不是你兜在围裙里的小男孩了,而是大男人。是男人,娘儿们就得放开手,让他干一番事业呀!”上车后,回头露出眩目雪白的虎牙来,向老夫妇一笑,粲然可爱,然后打车而去。老夫妇疼煞。七嬷不知为什么,又想到不好的事情上去了,赶忙掉转念头,尽往好的方面想:“姬家不会再为那山流血了。流够了,也快流尽了。老天慈悲,总不能让姬家为那山,流尽最后一滴血呀!”
她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姬发虽身为一条汉子,面对两位老人却成了一个大孩子。他爱两位老人的同时,两位老人也把满腔慈爱给了他。浸泡在这慈爱里,他的心沉静而透明。行车在路上,忍不住轻哼道:“哦,没有了森林,只好任滚滚洪水冲决长江的堤岸;没有了森林,只好任淤积的泥沙,把黄河的河床,抬升到城市上面;没有了森林,只好让大江南北,黄河上下,年年告危,人人不得平安……”
路不平,车颠簸得厉害。
突然,手机响了。姬发一接,竟是秀珍,兴奋地道:“我都死了变成鬼了,你才想起理我。你们这些干部都这样,非等我们这号人成烈士,才关注。”秀珍自那次下山后,还 是头一次听到姬发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声音都有些怯抖,道:“我为林子怎么奔波都行,可不为你奔波烈士称号。林子当然宝贵,但人的生命最宝贵,灭火的时候小个心儿。要 把小命搭上了,别人不说,大姑先受不了。”
姬发笑道:“放一万个心吧!我跟孙大圣一样,什么火也烧不死,越烧越精。”秀珍道:“特意给你提个醒儿。你有什么事吗?”姬发道:“一时还想不起有什么事。”秀珍道:“那就挂了。”却半晌没有挂断。姬发道:“还想说什么?”秀珍道:“我害怕咱们再见不上面,什么都想说。只要你保证不拼命,我这阵就不浪费电话费了,反正日后有的是时间。”姬发笑道:“你要不记恨,这几天就来吧。给叔叔跟你哥带些好吃的。叔叔别的毛病没有,就是个馋嘴猫。好,见面再说!”然后方关了机。
秋天的那个雨夜,他被秀珍搅乱了的心,好容易平静下来,又在这个冬夜,被秀珍搅乱了。他似乎觉远在县城的秀珍,正在用那双生动、美丽的眼睛,遥望着深山里的自己。车窗缝里袭进一丝丝寒意,七尺男儿的身心,却烧烘烘的。他不是在这山里带发修行的和尚,怎么能没有爱的渴欲呢?而他现在所爱的女人,是秀珍吗?
按说,自己爱一个人而且被这个人所爱,就不能只爱在心里,而要用行动来爱,明明白白地让对方感觉到自己的爱。既爱对方,就应让对方幸福,而对方感觉不到自己的 爱,只会痛苦。他不肯明白无误地向秀珍表示爱,难道说明他并不爱秀珍吗?答案似乎是否定的。他相信,他能走进秀珍心底,发现她那悸动不已处,然后与之共振的。那么是地位的差别在作怪吗?如果说他当初选妻时,脑海里根本就没有闪现过秀珍,地位的差别的确是一个大原因,但历经风雨磨难,地位的差别已经在他心里不算一回事,难以构成他与她结合的阻碍了。要不就是因为妻子?也似乎不尽然。对妻子的爱,在他心里不会磨灭的,但在妻子去世后,爱另一个女人,并不算背叛。妻子地下有灵,也会谅解的。再不就是为了秀珍了?他越来越觉得,对秀珍来说,生命与爱相比,爱最大。自己若为了她不做妻子第二,又付出生命的代价,就不给她爱,反是在舍大求小。这么说来,他应该接受秀珍的爱,并报以更爱了?可是他一时无法向自己回答这个问题。看来,只能听命于时间了。相信时间,会让他有一个最好的答案的。苦思而无结果,他心情难以言说地惆怅。
到松树凹附近,他打车进入路边的坪地,熄火下车,步入森林,准备转一转,看看情况再回去。
月光如昼。没膝深的枯草,在月光照耀下,成了乳白色。人走过去,草不断发出茎被折断的喳喳声。空气干燥,草动时落在上面的细尘飞起,人鼻孔里满是土腥味。偶响起一声夜鸟的惨叫,却久久再无第二声。一颗流星,在西北天空,划了道毛茸茸的弧形光线,便悄无声息地坠落大地。
凄凄冷冷里,姬发在林里转了约有半个小时之久。突然,他听到不远处有异样的声音,于是机警地屏息侧耳而听,分明是人的脚步声。他按声潜去,果见一个人,正把许 多枯枝拉来往一棵松树下堆。已有八九棵松树下,堆满了枯枝。松树油性大,易燃,显然是要纵火。他屡屡遇到盗木贼,那是为利益所驱使,不为任何利益而纵火者,他还是第一次遇到,惊愕得浓黑的眉毛直颤。
对这罪恶之举,无可奈何的森林,只是令人压抑的宁静。
那人冻得发出了马打响鼻似的吸溜鼻涕声。转身时,姬发看清不是别人,正是里山村的支书能不够。姬发拳头攥得因充血而鼓胀,突然咆哮一声冲上,一拳打得能不够直趔趄,又揪住领口重重把他抡倒在地,瞪着他,眼光森然锐利如剑,厉声道:“我怎么你了,跟我这么过不去?难道你没有儿孙?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积德!我是在为我护这片林子吗?要是为我,早卖了。大冷的天,深更半夜跑出来,也不怕冻死摔死在外面。真是个没意思透顶的东西!”
人证物证俱在,能不够自知纵火会受到什么刑罚,心惊胆战,趴在地上连连磕头,口口声声“再不敢了”,要姬发饶过他这一次。要是能不够胆敢跟他拼,姬发非把他打昏在地,然后用手机向公安局报案的。一个白发老人竟给自己跪在地上,倒叫他心软下来,咂了一下嘴唇说:“老爹起来!我饶过你。日后要做人还不论良心,就只好‘敬酒不吃吃罚酒’,送你去蹲监狱了。起来,帮我把树下的柴草散开。”说着自己先抱着那堆在树下的枯枝,往树木稀少空旷处扔。从树枝间洒下的月光,使他的身上像豹皮一样,斑斑点点的。
能不够只得爬起,跟着他四散扔枯枝。他神态卑怯,干枯的嘴唇难看地耷拉着,对姬发的话一点也不相信,因为他这一辈子就没说过一句算数的话。万一姬发这阵只是哄他,明个早起脸一变,告到派出所,让把自己审来问去,不就成固塬一大新闻了?自己这一辈子挣的脸面,也就完了,走到人前,谁还再递烟问候,恭恭敬敬?要是让送进监狱蹲几年,就是能活着出来,成日也像钻老鼠洞一样,不敢到人前……老爷子越想越害怕。打量着姬发乌黑的头发,粗壮光洁的脖颈,充满生命活力的动作,他对自己天生的丑陋和如今的衰老,也有一种老天很不公正的委屈心理。姬发教训了他几句做人的道理,他“嗯”个驴唇不对马嘴,同时又有一种受了莫大侮辱的感觉。难道他教训人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要受一个毛头小子的教训吗?他不停地在打着小嘀咕,一会儿恨人,一会儿恨自己。这些小嘀咕在脑海里很快发酵变质,放出恶臭气味来了。
姬发抬头朝冻得生疼的手哈气时,见他磨磨蹭蹭、蹒蹒跚跚的,被枯草一绊,险些跌倒,便笑道:“太冷,你年纪大,别弄病了。算咧,老爹回去吧!下不为例。”如果他只是放行,老爷子抬脚一走,脑子里的恶臭味便会一风吹散,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偏他说了“年纪大”三字,正说在了老爷子的心病上。蓦然,老爷子短短的灰眉毛恶狠狠地拧了起来,是一个念头升上了心头:“‘无毒不丈夫’,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一了百了吧!”于是,当姬发弯腰又抱枯枝时,他突然捡起一块石头,朝姬发后脑勺死命砸了下去,道:“我叫你年轻,我叫你年轻!”
姬发颤叫一声:“老天啊!”丢了枯枝,两手搂着后脑勺,脊背痉挛着,欲站直身子。他叉开的两条腿真长,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钻过去也一点碰不着裆部。牛仔裤在臀部绷得滚圆。能不够喘着气,连连后退。只要他站直身子,稍稍有一点反抗的样子,那老家伙就会被吓跑的。可是他被击中了要命处,两腿突然一抖,扑倒在地了。能不够松了一口气。姬发费力地转过身来,吃惊地仰望着那白发老人。善良女人武七嬷所养育的这个孩子,从来也没想过害人,人害人的事情发生在了自己身上,他却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事实。
天空一缕白云,奔向了西方的黑色。夜神秘,寂静。
能不够又恶胆包天,捡起一块石头,上前几步,举了起来,眼光凶狠恶毒如魔鬼。姬发反抗无力,逃命不得,只觉眩晕,干急无法,身子机械地抽搐着。噙泪的大花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对生的无限渴望和对死的极度恐惧。
石头不为他的眼泪所动,重重地击在了他左边太阳穴处,血流如注。能不够就像鱼一样,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他的腰一拱,同时两手扎起,头一抬,是将跃身而起的样子。又把能不够吓了个心慌。然而他头沉如山,突然一歪垂地,身子也松展于地,昏死过去了。能不够依然盯着他,推测他是不是还能活过来,要不要给他第三击。最后推断,他已无活过来的可能了。这推断,倒把能不够吓了个半死。“杀人偿命”,他死了,自己还能活吗?一时,能不够又希望姬发活过来。只要不死,自己顶多蹲几年监狱,犯不上去见阎王爷。他喃喃道:“我不是诚心要害你,是失手了。你别吓我!你一点事也没有,是吗?”搓着手,准备上前背起姬发去医院,甚至已扯下了自己的一片衣服,要为姬发包住伤口,先让血别流太多。可是一转念,想到自己穷得叮当响,救姬发就得花一大笔钱,哪来钱?于是觉还是弄死最好。只要不救,他死已不成问题,眼前要紧的,是让他死个不明不白。于是为杀人灭迹,能不够引燃了森林。
火舌呼呼作响,卷着草屑尘埃,滚滚而起。烟雾冲天。火光里,大叉开两条长腿仰躺于地的姬发,半边脸因汗津津而闪着晶光,半边脸被血所染红,高鼻剑眉,闭目如睡。牛仔裤所紧裹的粗壮的大腿,线条极优美。火舌很快逼近他。他被热浪灼醒了,愤恨地瞪着站在火外不远处,哭丧着脸,害人又放火,眼看着自己死的能不够。
“公道自在人心”,他相信社会必给他一个公道。他可以被毁,但只能是炸毁,——毁他者,也将因之而毁灭。
看看火已烧着了姬发裤子,能不够觉大事已了,便向家而去。一路怕人撞见,不敢走大路,在林里钻来钻去。心跳身抖,上气不接下气的。荆棘都把衣服挂个稀烂。不知被草蔓树桩绊了多少跤,鼻青脸肿。有一次要不是抓住了一棵小山楂树,准跌下深谷,丢了老命。
“做贼心虚”,从此以后他便进入了一个又一个难熬的白天和黑夜。看到太阳出来他就想到了自己做下的见不得人事,心慌得不行。一到夜里,又看着无边黑夜无限恐怖。谁跟他说话,他都觉人家话里暗含着什么,在旁敲侧击。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六神无主,出出进进,长吁短叹。一会儿埋怨自己鬼迷心窍,对自己无一点好处,何苦做那种事情;一会儿又庆幸自己做得机密,无人知晓,慢慢就会过去的;一会儿又觉“雪里埋不住死人”,万一被查出来,可怎么是好?恨姬发骂姬发,要不是他买了云梦山,自己怎么会有这种事?逃也不是,呆也不是,左右不安。这时候,他才最盼过一种心境宁静、生活安静的日子……
火光熊熊,烟尘滚滚。松枝噼噼啪啪,如无数机关枪在齐响。栖于松枝的各种鸟儿,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惊飞上天,惨鸣不已。潜匿于林里的松鼠、野兔、狐狸、猫狸、黄鼠狼,没命往别处逃窜。火从姬发裤腿由下往上烧来,疼痛难忍。他嘶喊挣扎着,好容易脱下上衣,却怎么也脱不下裤子。记得近处有一个水潭,他便拼命往水潭方向爬起来。口渴难耐,他把流到口边的血和汗,不住往口里用舌头舔着。爬动慢如蜗牛,他无助而绝望。风华正茂,却向死亡,多少抱憾。多少已做的事还没有做好,多少想做的事还没有做。最丢不下的,是已届老年的校长夫妇。有一天他们不能动了,多需要他的照顾呀!谁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两位老人,他都不能放心。谁能比得上他爱两位老人呢?而空辜负了秀珍对他的一片痴情,亦是他人生莫大一抱憾!每个时期的他都不同,秀珍对不同的他都爱。她才是最爱他的女子。
最后的时刻,他脑中思维繁复,万念丛生。既不能活,他多么渴望偎在七嬷的怀抱里死去呀!人间还有比母亲的怀抱,更亲切温馨的吗?那女人,用她温馨的怀抱,把他这个失怙的孩子,从襁褓偎成了一条大汉。她至爱他,犹如他至爱她一样。唉,她此刻不在身旁也好,要不让她眼看着至爱的人死去,便太惨无人道了……
姬发终于爬近了那个水潭。水潭有半亩见方,周围满是松树和垂柳。潭水结了半寸厚的冰层。松树梢和垂柳梢,已经燃着了,热浪很快烤融了潭边的冰。姬发身后,十几步远,枯草漫地熊熊烧来。只要姬发爬上潭面的冰层,他就可以躲过火了。有一只野兔,正蹲在潭中间的冰面上,惊恐地扑闪着眼睛。
水潭的冰层边部,还在咯吱咯吱消融着,塌陷着。姬发的太阳穴还在冒血,头昏昏沉沉的。裤子全烧着了,肉皮吱吱响着,刺疼钻心。难闻的焦肉味、血腥味,使他恶心欲吐。到这个时候,他最渴望活下去。只要能死里逃生,两位老人会爱他个无以复加,秀珍也如是。他更要珍爱两位老人,对秀珍也要明白无误地去爱……活着的希望近在眼前,已到了潭边,只要爬上浮冰……
他把汗淋淋的上身,终于浸入了冰水里。突然,火龙势如破竹般扫了过来,在他的下身团团燃烧着,久久不熄。他的上身埋在水里,下身扭曲、颤动了一会儿,便永远静止不动了。
一个旷古美魂,于静默鸿蒙中荡然消散。姬家这一门的正宗根苗,至此连根断绝。武七嬷一生为娘家枝繁叶茂之战,宣告满盘皆输。她延续娘家香火之战是何等不易,而娘家香火之断又是何等轻易?但是她没有白辛劳。难道她的那个娘家,不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花果——无花果吗?有青山为证,——云梦山林涛依旧。
大火还在肆虐。月夜的天空,闪着死沉沉的辉光。有鸟高高飞在浓烟之上,望着毁了的巢,徘徊不去,悲鸣不已。
护林员分白、夜两班巡林,每个护林员都有固定的地盘。松树林最易着火,这一带便归姬发和姬杨管。当姬发停车于坪地,进入松树凹时,姬杨也正在松树凹巡游。如果他多巡游些时间,即便遇不上姬发和能不够,一等火起,也会及时赶到的,那样,姬发或者就有可能被救。偏他突然想起屋里的炉子没有添煤,便回去了。刚给炉子添上煤,倒了杯水还没有喝,就听见朝天峰的钟声响了起来。他扛起灭火器冲出门,只见松树凹方向火光闪闪,忙大喊:“救火,救火!起火了。”飞速奔去。
正在各处林里巡游的夜班护林员,也掉头向着火处奔去。白班的护林员已睡熟,一被钟声惊醒,便胡乱穿上衣服,纽子也顾不得扣,揉着惺忪的眼睛,扛着灭火器或铁 锨,先后奔到了盘龙凹。
没有带盛水家具,用的又是风力灭火器,那一潭水根本就无用。姬杨端着灭火器,扫到潭边,曾看到一棵树,茎浸在水里,两个分开的枝杈靠在水边地上,觉有些怪,但因忙着灭火,并没细看。
大火被扑灭时,旭日已喷薄而出。被火烤过的山坡,依然向空里散发着热气。半个松树凹,都成了灰黑色。被火烧掉枝叶的松树,就像一个个冲天而起的黑炮筒子。这里那里,还冒着缕缕灰烟。灰烟升高时,慢慢放大成白棉絮状,最后散开笼罩在松树凹上空,被太阳一照,变成了橙黄色。
灰黑色四周,落满灰烬的绿松下,是驼毛色的枯草、断枝、败叶。一点火星,就会又燃个轰轰烈烈的。
鹞鹰斜着身子,在这姬家男子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森林上空,悠然地滑翔着。
潭中的浮冰,已消融地只剩两块炕席那么大。那只野兔,也被四围的大火烤晕了,摊开四肢,睡在浮冰上。姬杨和十几个护林员,汗脸上满是柴灰,衣服上满是火烧的破 洞,有的头发眼眉都被烧焦了,正在清除余火。突然,一个护林员在潭边惊呼:“有人,烧死人了!”
姬杨一惊,抬头扫了一眼坡上的护林员,一个不少。他预感到可能是姬发,坚毅的嘴唇哆嗦着,却用伤风的、低沉的声音自言自语:“不是发子。打了多少回火了,他有经验,昨晚又没起风,他不会被烧死的,不会的。”
护林员都围了过来。姬杨两条疲倦沉重如灌了铅的腿,却如装了弹簧,只几跃,就跃了过来。只见露在潭外地上的身躯下半截,黑如焦炭,皱缩干裂,臀部比大人的拳头大不了多少,大腿更只有大人的胳臂粗,触目惊心。姬杨道:“多半是个讨饭的,冻得不行,生火取暖,也把林子给引着了。”
两个护林员跪在潭边,扶上半身出水时,姬杨赶紧扭过头看别处,只等他们说是别人。潭边有半刻,是难以忍受的死一般的寂静。终于,一个护林员哭道:“是发子。怎么会是他呢?”
又是半刻鸦雀无声。众人全转过脸来看着姬杨。姬杨用舌头舔被火烤焦了的、浸血的嘴唇,很不情愿地、困难地扭过头一看,正是姬发。显然,他曾很老练地躲避过火,头发竞一丝也没有烧焦,胸脯以上光光的没一点火伤。脸上的血已被水泡尽,依然跟生时一样漂亮动人。紧闭的眼缝里,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像刚刚哭过。因为失血过多,上身的皮肤,雪白雪白的。上身之美,更使烧焦的下身刺目异常。姬杨目光呆直。
地面平静无风,高空却排云阵阵,是寒流在蠢动。
谁能预卜明天呢?想不到昨天还有说有笑、热热乎乎的密友,今天却成这样了。姬杨丧魂失魄,不只心碎了,五脏全都碎了。他慢慢跪地,突然搂住姬发,脸贴着脸,沙哑着嗓门大叫:“发子,发子,我这几年守着你不走,就为你遇个急难,有我在身边,可我还是没法子救你呀!你救了我,我怎么就救不了你哇?大姑把你托付给了我,这可叫我怎么见大姑呀么?发子,亲人,亲人哪——!”
带血的泪水,洒在了朋友身上,洒在了这被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林地上。他多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多希望自己是在做一场噩梦,梦醒后发现什么也没有发生啊!哭着,他又把朋友的头从自己头边取下来,掬在手里看着,似乎不相信朋友已死,想看看真死了没有,然而确实是死了,于是他又搂头大哭起来。世界在他眼里,尽为黑惨惨的了。
有护林员在路边坪地,又发现了“仪征”小车。
几个护林员拉住姬杨道:“莫哭了。谁不知道你跟发子情重?只是你想想,你是哭死哭活的人吗?七嬷老人家知道了咋办?你得想办法保她呀!发子的后事,还得你料理。万 事全靠你哩!”姬杨才强忍住哭,细看姬发,头颅有明显的两处伤痕,分明是被人所害,悲愤地道:“发子,你不会白死的!”便起身到“仪征”车边,撬开车门,见移动电话还在,即向镇派出所和县公安局报了案。本想打电话告知秀珍,想了想又没打,而向远在省城的姬槐打了电话,道:“你快回来!我心乱得很,都不知道咋面对大姑了。”姬槐咽声道:“我就回来,赶晚就到。先千万别让她老人家知道了。”
刚刚关了机,校长就打来电话,问山上有事没有,让姬发回个电话,说七嬷和他一夜心怪乱的。姬杨尽力用平静的声音说:“别操心了,平安无事。发子到林里转去了,一时找不见,怎么给你回电话?”关了机,即派一个护林员下山,让悄悄告知副校长和芳珍情况,请设法暂不让校长夫妇知道。
回来坐于姬发头边,他两手抱头埋于膝间,说不出的忧愤伤感。
人生一路,不断有得到和丢掉。得到的,并非都是自己愿得到的。丢掉的,也并非都是自己愿丢掉的。姬发得到这云梦山林场,并非十分情愿,却为此捅了马蜂窝,被蜇个鼻青脸肿不说,还丢掉了许多,直至丢掉了性命。他姬杨何尝也不如是呢?丢掉上大学的机会是为了弟妹不说,丢掉进城当临时工的机会是为了保朋友。朋友没有保住,他对云梦山林场一点心也没有了。可是他是护林员,一个跟别的护林员不一样的,特殊的护林员,——死者对他极为信任。他不情愿再做护林员了,可这云梦山林场是死者的事业,死者已无能为力了,云梦山林场被毁的危险还在,他不挺身而出还有谁,还等谁?死者留下的两位年老亲人,也全靠他了。他不知有多脆弱,真想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干了,可是他必须坚强,必须把该做的事尽力做好。命运,让他必须做一个铮铮有声的硬汉子!
于是,他又站了起来,领着护林员将余火灭除净尽,然后派护林员各回自己的地盘,以防再有火起,只留一个护林员与他守着姬发。
镇派出所的胡所长领人先到,然后又来了几位县公安局的法医、刑侦干警。验尸结果,姬发确是被击重伤然后烧死的。只是现场已被大火与灭火者破坏了,侦破一时无从下手。
姬杨征得公安局来人同意,把尸体运回了盘龙凹,仔细给洗了皮肤尚完好的胸脯以上的躯体,抱放在他平日睡的炕上,用床单蒙住。尸体依然散发着淡淡的松针燃烧后的芳香。独自面对冰冷如石、呼唤不应的好友,姬杨又眼泪流个不止。他多么希望有人来分承他的悲恸呀!
这一天倒人来人往,但无一是能分承他的悲恸的人。他也不给人倒水递烟,只顾自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抽得胃直发恶心。整整一天,他没喝一口水,咽一口饭。
秀珍这些日子,有事都是让副所长老车给姬发打电话。昨夜她终于忍不住了,忐忑不安地亲自打了个电话。听着姬发的声音,如听人间最美的音乐。话就那么几句,可是她觉话里的深情却无尽。放下电话后,她反复回味着姬发的话,话的声调,想从中捕捉到他无情的意思,可是一丝一毫也没有捕捉到。希望的熊熊大火,又在她心头燃烧起来了。上次在山上被拒绝,是她没有选择好吐露心声的时候。人家妻子刚刚去世,怎么会考虑这种事呢?不过他不是和尚,终究是要考虑的。他所接触的女子,她都知道,自认为无一个在他心中的位置如她重要,于是认定两人会终成秦晋的,只不过需要时间而已。
就在姬发面对死亡,想到那晚秀珍终于向自己发出了爱的呼唤,自己却没有回应,以致永无回应之时而后悔万分的时候,秀珍进入了甜柔的梦乡。又梦见自己和姬发举行了婚礼,依然是在盘龙凹。两人穿着现代青年的礼服:姬发一身黑色西服,系棕红领带,英俊而庄重;她则拖地白婚纱,美丽而飘逸。参加婚礼的,只有自己的家人和校长一家,另外便是姬发的好友姬槐。姬槐的司仪。在喝交杯酒时,姬槐如唱般地道:“发子二十八,秀珍二十七,是最佳的婚配年龄。两人又都经历了一些人间风雨,都有了些头脑,相信选择不会错。苦涩的过去,不会回来了。甜蜜将陪伴两人到白头!”
可怜的武七嬷,激动不已,搂住姬发哭,又搂住秀珍哭,一遍遍说:“都是我的宝贝儿,都把我心疼死了!”
姬发一直说,他最爱江南的山清水秀,可惜有时间没钱,有钱没时间,总不能去游一游。醉人的洞房花烛夜后,两人便去南方度蜜月,杭州、苏州、桂林、西双版纳……难以言说的浪漫。回来后,秀珍即脱掉警服,辞掉工作,解甲归山,干起自己的专业来了。姬发得她,如鱼得水,事业蒸蒸日上,各种林产的收入,彻底解决了一直挥之不去的经济危机。而她得到姬发,也使长期的感情焦渴得到极大的满足,人活得似神仙。在仙境般的云梦山上,一对神仙般的男女,夫唱妇和,劳作歇息,互相关切,形影不离,别提有多美满和谐……
梦做得很长。醒来后她不敢睁眼,不敢回味,还想续上前梦。果真很快又进入梦乡,虽然没有再梦见姬发,但一夜好睡,早起精神焕发,见了同事们眉开眼笑的。副所长老车向林警小刘笑道:“瞧所长,一副喜事临头的样子。午饭咱们在天元饭店吃,让所长掏腰包。”小刘故意道:“所长知识分子一个,情调高,高干难入所长眼,男朋友准是大知识分子。”老车道:“所长的男朋友别人不知,咱们还不知?高干是个屁,大知识分子也不见得是调情高手,跟所长调情的,是那个山药蛋蛋。难怪所长要屈尊下嫁,他也着实可爱。”
秀珍把报纸揉成蛋,掷着他俩,心里却很高兴,因为同事们都喜爱姬发,很愿他和自己终成眷属。正闹着,电话响了,秀珍一接,是公安局打来的,说云梦山姬场长被人所害,还纵火焚尸,希望她领林警火速上山,以防再出新的事故。
秀珍如惊雷轰顶,头歪在办公桌上晕了过去,嘴角还挂着没有消逝的笑意。小刘忙过来摇着她,哭唤“大姐”。老车拿起电话,问清原因,只会跺脚叹气。林警们将秀珍送进县医院安排好,留一女同志守护,余者都跟老车上了云梦山。
秀珍醒后躺在病床上,眼睛空洞洞地望着房顶棚,默默无语。她和姬发,互相在生活里出现了这么多年,互只有好感而无一丝恶感,一个学的林业,一个买有林场,若为夫妻真是天造地就,却时运不济,擦肩而过了。擦肩而过也罢,只要他有一句爱她的话也行。可半句也没有,说明他到死也不爱她。她对他,真如镜中花水中月,空劳牵挂,枉自痴情多年。为什么死的不是她呢?如果是她为他及那片绿色而死,说不定还能感动得他对她有一个“爱”字,纵活不得成夫妻,死也略可慰心。然而死的是他,憾成千古,永无更改了!
秀珍流不出泪,不能哭泣,委顿无神,是心痛破苦烂了。
姬发的死讯,震动了固塬。满镇盛传,姬发是被春燕的前夫二小害死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么!传言极具体、生动,绘声绘色,引得镇派出所都把二小传去审问了一番。二小那夜在家里睡大觉,一夜没出门,可是父母作证也无益,谁知道他有没有趁夜黑人静溜出门呢?疯子傻子才光明正大地去杀人放火,他又不疯不傻。二小吓得不行,又不善言,怎么也说不清。有人便怂恿他说:“哪里没有几个冤死鬼?说不清就逃,避避风声再说。等吃了枪子,说清也没用了。”二小真就给逃走了。这一逃不要紧,他更成了主要嫌疑对象,父母被派出所传问得害腿肚子疼。
与此同时,山里的老爷子、娘儿们,还生出了许多迷信说法,其一竟说罪魁祸首是武七嬷。“公鸡叫催明,母鸡叫催命”,一个出了门的女子一直当着娘家的家,娘家人怎能不死绝呢?
那个被派告知学校的护林员,满身灰黑来到镇上,想校长夫妇认识林场的所有护林员,万一进了校门让老两口撞见露出破绽就不好了,便托一个熟人告诉了副校长和芳珍。副校长即让芳珍不必上课,看着七嬷,又一一通知了教师,并让教师通知了学生,不许在校长夫妇面前乱说。
弃智绝圣,才能内心平静。校长不弃智,所以想内心平静也难。这日他从人们对他的神情,早感觉到出了什么大事,只是装无感觉而已。到天快黑的时候,他装不下去了。他不用智,用智比谁都高明,略施小计,就从一个平常爱向他打小报告的教师口中骗得了真情。他的生命观是:“生命本无常,死与活关键是要有所值。有价值的死是活的延续,而无价值的活等同于死。”不过这生命观只适于他本人,不适于别人。心爱的发子,即便活无价值,庸庸碌碌,他也愿他永活着。而今年轻正活人且有为的发子死了,老迈无用且快死的他却还活着,上天岂不是跟他开了一个残酷不过的玩笑?老夫子的心,痛如有齿的刀在剜;皱脸蒙着一层病态的灰青油光,两腿如抽了筋般稀软;摇摇晃晃回到家里,就一头倒在床上,瘦身子在被下缩作一团,不住哆嗦。好在头上冒有虚汗,他便哄七嬷说是感冒了。芳珍为照顾老两口方便,已把宿舍调到他们隔壁,便请来医生。医生明知校长无病,却也说是感冒,给打针吃药,虚应一番,无非是怕七嬷生疑。校长则怕七嬷一出去被多嘴者告知,只让她守在自己身边。芳珍也坐在门口装看书,凡来见校长者,一概挡驾。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3:42:46
标题:
[接上]第二十三章 大出殡
七嬷额头上那纵横交错的皱纹,密密麻麻聚成了一堆,不时一声沉重的叹息。与校长一样,这饱经风霜的女人白天从人们看她时躲躲闪闪的眼光,已猜到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昨晚她做了个梦,梦见姬发满身是血,趴在地上,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喊:“大姐,救我,快来救我呀!”她惊醒过来,告诉了校长。校长道:“睡你的觉吧!不过是梦,不要信梦。”但连校长也到天亮再没有睡着,一起来就给山上打了个电话。姬发没有接,过后也没有再来电话,她便有了不祥之感。因为往日姬发即便有什么原因当时没接电话,过后必很快给她来一个电话,让她真切听到他的声音,以免她悬心。怕猜想被证实,她没敢再让校长往山上打电话。然而傍晚校长回来后的反常情形,却分明证实了她的猜想。医生说校长感冒时言不由衷的样子,校长毫无道理地不让她出门,芳珍大冷的天守在她家门口,无不让她确信,不幸已临头了。只会是死,如果是姬发遭人欺负或受了伤,大家犯不着这样瞒她。一朵生命之花,开到最灿烂的时候,却凋落了。对母亲来说,还能有比孩子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吗?倘若事情还处在怀疑阶段,武七嬷会不顾一切去打听,甚至会连夜上山去看个究竟的。既已确信无疑,她反怕听到或亲眼看到事情的真相,只是等水落石出。于是拉灭灯,和衣躺在床上。自然睡不着,思绪也只集中在姬发身上。
小时的姬发,给好吃的东西,他必要亲人们都吃一口,才肯自己吃。五六岁上,就打猪草、放羊、洗自己的衣服。十岁以后,衣服破了总是自己补,且针脚细匀好看。无论出门在家,他都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七嬷忙不过来,他就烧饭、炒菜。饭菜样样拿得出手,虽不是多好吃,但也不难吃。长成人后,生得高大粗壮的,体贴人的心却越细致了。七嬷有个头疼脑热,他请医煎药,嘘寒问暖,别提有多忙乎热乎。这样的孩子,怎不让她心疼如命呢?她也疼过许多孩子,可那些孩子各有爹娘,不属于她,姬发却是属于她的。二十余年来,没有一天,她不把“发子”两个字,挂在嘴边边上。爱全给了孩子,孩子也成了她的精神支柱,这世上不能没有发子。她在心里悲吼:“老天,我武七嬷一辈子为人坦坦荡荡,从没生过亏人害人的念头,你咋给我这么多灾灾难难么?难道真是好人难多么?要那样,谁还敢做好人呢?都说老天最公正,天,你叫我的发子平平安安吧!”
这一夜,是武七嬷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夜。
芳珍见屋里灯灭了,略有些放心,便给武大姑娘打了个电话,要她明日一大早就赶回来,好帮自己守护两位老人。
刘东海这夜因事十二点左右才回家。老远看见有一对男女等在大门口,只当是乡里的亲戚来城办事,夜里找他投宿,忙疾步上前,才看清是七嬷的女儿和女婿。那大姑娘山里女人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拍着他的皮鞋哭道:“亲人,东海哥,你是咱们县的大官,看在我娘当初没薄待你的情面上,你千万要替她的孩子做主呀!”
东海忙弯腰拉住她说:“跟自己的哥说话还跪什么?快起来!有话好好说。谁把妹妹怎么了?多半是下岗分流了?”大姑娘好容易忍住哭,任东海怎么拉也跪地不起,一顿一顿地说:“下岗分流我也能活。不到至急,我就不为难你。我舅舅活不成了,叫人害死咧。当年太外爷的死,说不明白,也没人说。舅舅头上两个窟窿,下半身黑焦,明摆着是被害的,这一回,死活也得把恶人查出来,叫恶有恶报。除过秀珍,就是你,我再认不得当官的了。秀珍我刚去找过,她都急病住院了。亲哥,我就剩下来求你给公安局的人说去,让一定查个明白。爹娘老了,舅舅的冤,我不给喊谁给喊?你要不答应,我就跪在这里不起来。公安局的人要查着查着又不查了,我就天天跪到公安局门前哭去。我哭死,爹娘气死了,舅舅就再没亲人给喊冤了,公安局的人也就能袖着手只管转悠了。青天在上,只要我不死,就要给舅舅喊出一个明白来!我是胆小怕事,可我也是吃娘奶长大的,跟我吃一个娘奶的人都死了,我还怕什么?”
武七嬷的那个孩子使东海震动,这个孩子则使他感动,落泪道:“妹妹起来!放心,我纵没吃过武七嬷的奶,也是她照管过的孩子。为着同受过武七嬷的照管,我不会不管发子的。”
大姑娘这才起来。东海搀着她,送夫妻俩回家。大姑娘伤心地也不管是在大街上,只管歪着头,拖着长声,叫着亲人的小名哭。回到家,人怎么也劝不止,直哭了一夜。凡知道姬发死讯的亲友,这一夜,都无法入睡。
东海安慰了大姑娘一会儿,便来到县医院秀珍的病房。秀珍眼光无神地看了看他,一句话不说,又望着屋顶棚发呆。东海不知有多爱怜,在床边坐下说:“对姬发,因为你,在刚刚知道他的死讯之前,我一直有些恨他。他过去平凡无奇,我也没瞧起过他。云梦山托起了他的形象,我现在得仰视他了。大自然也是我们的娘,他是这个娘的好儿子,真孝子。我因此敬仰姬发,爱姬发。他的死不弄明白,我绝不善罢甘休。有我呢,你不必管,只好好养病。明天一早我就回固塬,先见见你哥,了解了解情况,然后再去见七嬷。她把孩子失去了,最需要孩子。我要让她知道,她的孩子是害不完的,至少还有我。”他哭了,道,“我真的怕她老人家受不了这个打击。为这个,我心慌得不行,秀珍!”
秀珍泪流满面,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他的手说:“我没有病,身体好着哩,只是心里难受。我也最怕大姑倒下了,明天跟你一同回去,多少也是大姑个安慰。东海,我对不住你。既同视武七嬷如母亲,我就跟你也有手足之情了。可男女之情,并不单是志趣相同,还有其他难以说清的原因。姬发一开始并不跟我志趣相同,可我一开始就钟情于他。过去是,今天是,将来还是。他人死了,我对他的爱不会死。”东海道:“我理解你,尊重你。不过我对你也如你对姬发的感情一样,始终如一。”
那山里飞出去的雄鹰姬槐,星夜赶上了云梦山。他身体干瘦,似无缚鸡之力,然而,近视眼镜下不大的双眼所射出的光芒,却力量逼人。自从那年姬杨去省城向他求助,他就以口诛笔伐,也成了森林卫士。
想着当初自己背着一床破被上中学时,那个亲切可爱、英俊潇洒的大少年姬发来宿舍认同村,硬让自己跟他住一屋,多少关爱,姬槐痛心疾首,流泪一路。到了盘龙凹,还没进门,先已泣不成声。
姬杨头发半焦,脸灰黑,只坐在窑里沙发上抽烟,对出进的人很漠然。一见姬槐进来,才扔了烟扑过去,紧紧搂住,把头伏在姬槐女人样的削肩上,哑着声音哭道:“你可 来了!跟发子最有感情的几个人,我都不敢告诉,就等着你。咱们的发子完了!咱们再也没有那么好的朋友了!”姬槐用那捉笔的瘦手,抚着他的阔脊背,一时说不出话来,只会哭。半晌,他才转身向炕。好友姬发,要在往日,准会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大喊大叫着,把自己举在空里打转转,可是今日像有什么莫大的委屈,严蒙床单,静静躺在炕 上,一声也不吭。姬槐扑了过去,伏在散发着凉气的尸体上,不成人声哭道:“发子,发子,我看你来了哇!你有什么委屈,快跟我说呀,我会为你奔走呐喊的。”姬发只被他摇得机械地晃动着,了无应声。他脸色煞白,又和姬杨搂着哭在了一起。
好一会儿,姬槐想着姬杨也怪可怜的,才忍住哭,让姬杨洗了脸,逼着他喝了点水,咽了点干馍。于是两人商议了半宿如何告知七嬷并如何料理丧事等,然后就像过去那样,亲密地躺在姬发两边。可惜平常多话的好友,再也不开口了。
劲风里,树枝啪啦啪啦响个不住。夜冷如冰。时不时,一声猫头鹰的长号,更让人觉寒意彻骨透心。
清早,风停了。东山头,霞光像团团烈焰。忽然,太阳在霞光里半露出了红艳可爱的笑脸。天空高远、蔚蓝。蓝天上雪白的云朵,像天鹅一样飞着。天幕下,是如墨笔画出的光秃秃的黑树枝。树木的清香,随处可闻。麻雀在树枝间或欢舞,或嘁嘁喳喳地说着闲话。即便是冬日,一遇好天气,云梦山也美丽如画。
东海开着辆从朋友处借来的私车,飞驰在云梦山的土路上。峰峦像波浪似的向车后翻滚着。迷雾遮住了前程,然而不久车又冲出了迷雾。车上坐着大姑娘和秀珍。秀珍牙齿咬得紧紧的,心揪成了一团。
车在盘龙凹的土场上停了下来。车声打坡了盘龙凹的沉寂。姬槐出窑一看,忙回头说:“秀珍他们来了。”姬杨这才拖着沉重颤抖的双腿,迎了出来。
大姑娘迫不及待下车,几乎是小跑着向窑而来,姬槐忙跟在后面。进了窑里,望着床单下一动不动的身躯,她却扎煞着手不敢近前,慢慢跪地,悲摧而哭:“亲人哪,你咋把我们丢下了么?亲人哪,我怀里抱大的亲人,我打过疼过的亲人,吃吃喝喝病病灾灾叫我牵肠挂肚不尽的亲人哪——!”
秀珍两腿像不是她的,一点也不听使唤。东海搀她下了车,便让给姬杨搀着,自己则避到了一边,内心复杂。秀珍整个身子都靠在哥哥的身上,好容易到窑里炕边,揭开床单,觉得姬发似并未死,那标致脱俗的脸庞上仍有神情,只是因她来了,恐又“纠缠”,故意闭目装睡。想着当年来她家玩的那个白净脸皮黑亮眼睛的时髦少年,她绝望地垂下头发乱蓬蓬的脑袋,恨恨而无力地捶着尸体,凄婉地哭道:“发子,你睁眼看看我哇!连一眼也不看我,一句有情的话也舍不得给我说,你对我咋这么没心肠啊?”哭着就软倒在了炕边,手脚微微抽搐着,昏了过去。
众人好容易把她救醒过来,安排护林员照看着,便要下山去见七嬷。秀珍无论如何也要去。众人拗不过,只得带上她。
固塬镇中的教师、学生,都为七嬷忧心忡忡,见他们来了,许多人便跟着来到校长家门口,气氛极为庄严、凝重。
芳珍早迎了出来,搀住面白如纸的姐姐,两人都眼泪汪汪。
武七嬷天不亮就起来了,但炉子灭了她也不生,只枯坐在卧室桌旁的圈椅里。这亲爱的母亲,一夜之间像老了几十岁,国字脸上皱纹更深更密,白发蓬乱,眼眶红肿,眼光呆滞,嘴唇死青。芳珍给生上炉子,做上早饭,老两口却无一动筷。这时听见外面脚步声乱乱的,七嬷知道事情水落石出的时候到了,困难地从圈椅挣出笨重的身子来,步子迂缓地出了门,扶门框而立,眼里暗含着泪,嘴唇抖了抖,轻声问:“怎么了,我的孩子们?”鸦雀无声。从云梦山方向吹来的一丝寒风,扬起了她一撮白发。她举起手来,掠了掠头发又问:“好孩子们,到底是怎么了?”问到一半,声音就在喉咙卡住了,只有嘴唇在动着。
仍是一片肃静,却分明有许多心在为七嬷狂跳着。片刻,秀珍扑人七嬷怀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七嬷摩挲着她,颤声问:“怎么了?快告诉姑姑!”姬杨、姬槐、东海等 跪在了地上。跟来的青年教师、学生等也乌压压跪了一地。
七嬷微仰头,无神的眼睛,望着云梦山方向。确是姬发死了。为着那可恶的云梦山,姬家男子,一个又一个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自从姬发买了云梦山,她就知道必有这一结局,只是她希望迟些,迟些,最好在她死了之后。没想到老天无情,还是要让她活见娘家人之死,最后一个娘家人之死……
东海哭道:“从中学时,我就想,要有师母这么个娘多好。不光是我,大家都是这个心。娘,您老人家是我们大家的娘。您孩子满地,永有孩子!”秀珍溜下地,也跪着哭道:“娘,您心里不只有发子一个孩子,是吗?我们都在您心里,您是不会忍心丢下我们的……”
七嬷仰天而叹:“发子是死了!”似乎仍不确信,又虎视眈眈看着秀珍问:“发子是死了吗?”秀珍说不出口。姬杨、姬槐起身扶住七嬷,东海吞吞吐吐道:“前夜林子失火,发子被烧……死了。”
屋里响起校长极力压抑却压抑不住的凄哭:“唉吔,发子,我的孩子哪!”众人听着,如无数针在刺耳朵。七嬷身子斜着,像挨了打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眼光像屠刀落下时的母羊。口痉挛着张开,却没有哭出声。从六七岁时,她就含辛茹苦,五六十年里,照看了姬家五代人。想不到的事,总是一个又一个地临头。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不过,她却似并不太悲伤,而只是给人一种深深的疲倦感。一辈子挺得笔直的脊梁,到这阵也弯了下去。她已经殚精竭虑了,一副要恬然入睡的样子。
众人却为她喉头哽塞得慌。
半晌,她才用一种硬挤出来的、奇怪的声音说:“那个荒唐鬼,我就怕他有个闪失,二十来年没一刻歇过心,到底还是没留住他!起去吧,孩子们。我知道你们的心。娘家死了那么多人,我早惯了。如今死绝了,我也成了铁石心肠咧。别怕,我倒不了!”
众人心欲碎。虽说这不是七嬷的心里话,但她的确是根深茎老的牛蒡花,不会轻易死掉的。失去了那个至爱的孩子,这世界上值得她留恋的东西还是太多。爱心博大者,怎么舍得轻易死掉呢?她撑起了娘家一代又一代人,就因为她是个极坚毅的女人。
东海脸上的肉突突跳着,是仍为七嬷提心吊胆的。众人又劝慰了一会,便扶老两口上车,向云梦山而去。
校长眼光流散,似乎没有了姬发,人世间什么都不堪入目了。但他是大老爷子,众人的心都在七嬷身上,忘了为他操心。
太阳高照,荒草枯黄。
到了盘龙凹,姬槐、姬杨搀七嬷下了车。她弯着腰,颤巍巍进窑,盘腿坐在炕沿上,伸手慢慢往下揭着床单。纹丝不动,没有任何表情的姬发,倒显得极安详、庄重、美好,就像童话中的王子。七嬷一手移着床单,一手抚着他油光发亮的头发,花眼缝里那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尖,饱满的嘴唇。当她那粗糙多虬的手,抚过姬发浑圆的肩头,两座山般的胸肌,下面的皮肤,便由洁白渐变为灰黑。她丢下床单,再也不敢看不敢摸了。
秀珍没有进窑。姬杨快控制不住自己了,急步出窑。校长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了下来,止也止不住。武大姑娘忍不住,头一个放声大哭起来。东海忙把她拉到外面,呵斥道:“怕老人伤心,你倒先勾他们伤心!”
窑内窑外,一片死寂。
姬发是校长的亲儿子,是他生命的再世。他不喜欢自己的文弱,再世恰好强悍,是他的骄傲。可是再世先一世死了,他无所骄傲了。突然,老夫子把头隔着床单埋在姬发膝间,声音不高,却极哀绝,哭道:“我的孩子,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没有了你,我就空了啊!”
七嬷吃一惊,不认识似的看了校长一眼。校长的哭声,已由低沉变为凄厉刺耳了。七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往袄襟上抹着。蓦地,她两手一拍,嘴唇抖了半晌,终于说:“唉,心肝,前个你还活蹦乱跳,有说有笑的去看我,今个我来看你,你就不动没知,成死肉块子了。你不是地里的野草,自生自长大的。我夜来睡觉都不敢打转身,怕风凉了你。尿褥子上,我睡在湿处,把你挪到干处。你病了哭,我搂着你哭……养你成人,我有多难哇!刚成人,你就叫不应了,我咋受得了吗?天哪,我眼睁睁救不了我的心肝呀!天哪,你怎么连个孤儿也不饶过呀?我保了一辈子娘家,眼睁睁把他爹娘保殁了,后来又是他女儿、媳妇,如今又轮到了他。天哪,你怎么尽负苦心人呢?天哪,老天爷哪——!”
起初如泣如诉,后来放声大哭。数十年来累积在武七嬷内心的悲伤,已不可收拾,一泻而出了。那哭声简直不像哭声,令人一听心惊胆战,再听几成石人。乌啼似泣,草木含悲,天地变色。
唉,亲个当当的人,
一回回,
你撑起了一条条男子汉。
是人世无情,还是老天无情?
命运总把你捉弄。
一回回,
男子汉倒下如山坍了一般!
尸体被运回了中山姬家。停丧七日。
丧事由姬杨、姬槐主持。二人最讨厌固塬葬俗中的繁文缛节。“小礼无所用”,磕头至破,泪作血流,于死者何益?不过是慰活人而已。但二人还是决定依俗为姬发隆重举行丧礼。既然固塬乡民看重一生一死,他们就准备“以毒攻毒”,用姬发的丧礼来震动人心,劝化人们都来爱护森林。外地正上大学和已大学毕业的固塬青年,在乡民心目中地位很高,影响也必然很大,二人便向他们一一发了电报,希望他们能回来参加姬发的丧礼。
姬槐在省、地、县电视台的朋友,也被请来制作节目。
出殡之前,姬军、姬峰、姬小小等三十余位固塬男女精英及时赶回。院里帐篷下支着一张床,柏枝绕床。姬发一匹丈二白绸蒙身,平躺在床上。这些男女精英们进门,—一向为美化故乡山水而献身的姬发深深三鞠躬,有的还跪地行了传统的大礼。姬军、姬峰、姬小小则号啕进门,伏地大哭,揭开蒙绸,看着姬发那熟悉可爱的面庞,又忍不住搂尸大哭。
武七嬷被安顿在姬杨家里,由姬杨娘守着。这些远方归来的人,又一一过到那里,眼里闪着泪花,伏在屋子脚地上,向七嬷重重磕头。惹得那坐在炕头上的老母叫着“我的儿”,流了多少热乎乎的眼泪。
亲族人等,也纷纷前来吊丧。姜老爷子是为女儿跟姬发记气到死了,不肯来,三姑让儿子陪着来了。她坐在床前,既哭女婿,又哭女儿,一方粗布手帕,被眼泪浸了个透湿。
能不够拿着香纸,特从里山赶到中山来吊丧。他像那些干公家事的人一样,向灵床三鞠躬,神情悲戚,叹道:“唉,把个好小子殁咧!”之后,他又拖长腔问姬杨:“人手够不够?要不要我从里山派些小伙子来?”姬杨注意到他的两条短腿毫无缘故地在微颤,便闪烁其词道:“忙你的去吧!到该找你的时候,自会找你的。”能不够惴惴不安道:“我不知道。”姬杨目光如利刃,盯着他灰黄的脸问:“什么你不知道?”能不够一摊两只黑手,很难看地笑着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呀!”心里却骂,“你这个姬发的裤腰带,呸,也活够了。”回去后,心怀鬼胎的他,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夜晚,以武大姑娘为首,穿白戴孝守灵的男女青年有四十余人。屡屡昏厥的秀珍,一醒来就坐守床前。生怕一丢手姬发就会消失似的,她手还紧紧抓着姬发那冰硬的大手不丢。
第七日,平明,一阵拖得长长的、像鬼哭一般呼唤山里汉子操锨去埋人的唢呐声后,开道锣“锵”一声巨响,十六条汉子吭唷一声,抬起了中山姬族那乘雕着神话人物、送走了无数男女的龙头丧轿。于是在黛色的山水林木间,出现了一支苍色的送丧队伍。
最前面,姬峰、姬小小抬着一把竹靠椅,上面坐着校长。老夫子青筋嶙嶙的手,颤抖抖地擎着长长的引魂幡。引魂幡上之言与引魂之意截然相反,系校长悲愤之笔:天妒英杰,斯人此世不再逢,神魂何处可追蹑?死者长已矣!
两个清华大学生抬着校长,是深深的同情,更是极高的礼遇。老夫子惟愿替姬发一死而万般无奈,憔悴难以言说。
姬族一位白须白眉的长者,提着照死者魂灵上路的马灯。微风不时把长者的大白胡子,吹得飘拂到肩后。姬杨爹端着花供盘子,随着长者。然后是一对中年男女,各提一 斗。男子在撒五谷米,撒得地上黄滚滚的。乌鸦都在空里望着黄米欢快地哇哇大叫,人心却紧缩。女子在撒纸钱,插纸幡。剪着菊花等图样的三角形纸幡,在风里轻轻飘摇。明色的麻纸钱不断飘落在枯草上,于是在一片片醒目的明色映衬下,枯色愈显枯灰,像死尸腐败的颜色。
中年男女之后,是所有亲友共送的那只大花圈。花圈的纸带迎风飞舞,白胖的县委组织部刘东海部长举着。他腆着大肚子,两条胖腿像在薄冰上走一般迈动缓慢,小心翼翼,着了凉似的不住吸溜鼻涕。然后是吹鼓手。三三一列,共十八口。唢呐、鼓、铙、钹都有,以唢呐最多。唢呐短者不过几寸,长者则五尺有余。那个孤苦的老吹鼓手武剩娃,正卧病在炕,也抱病而来。他穿着毛已脱落的几乎剩一张硬皮板的老羊皮袄,由两个徒弟架着,步态蹒跚,行在吹鼓手最前列。其后即是丧轿。
穿白戴孝,以麻绳拉丧轿的男女“孝子”,计六十余人,多是固塬精英,且同辈长辈者居多。男左女右。男以姬杨为首。他眼圈黑肿,蓬首垢面,头顶瓦盆。七天来,他几乎没睡什么觉,睡也睡不着,累得直摔跤,此刻感觉麻木,就像用别人的腿在走路。女以武大姑娘为首。芳珍与春燕,前撑后拥着秀珍。秀珍身体己极度虚弱,举步维艰。男女哭声哀切。哭声最哀切者,自然是对死者一片痴情的秀珍。春燕哭声也极哀切。她和姬发的露水之情,虽然短暂,却铭刻于她心。此刻回忆起来,依然有一丝激动和甜蜜,不过更多的是刺心之痛。对抗鄙视的骄矜,潇洒老练的逢场作戏,全被最爱的人之死,击个烟消云散了,所余就剩真情。真情一任那个真正的春燕,不加掩饰地展露于人世。
武七嬷为姬发“顶灵”。固塬丧俗中,为死者“顶灵”的女子,必是下辈。姐姐为弟弟“顶灵”,这还是头一次。没有棺材,丧轿上满铺柏枝和各色纸花。老态龙钟的武七 嬷,一身厚重古朴、简单肃穆的传统式家常黑棉衣,最后一次抱她的这个孩子在怀中,盘腿而坐。姬发的长躯上,盖着那匹洁白、轻逸的细绸。武七嬷没有哭,四方大脸上也没有眼泪。其高贵、庄严、神圣,任何一位皇后都不可比。
养育出的孩子如此美好,母亲怎能不美好呢?
付出使人神圣。
没有武七嬷,姬发在襁褓中就有可能不存,何有一条汉子的血肉灵魂?何谈爱情与事业?她不光对姬发付出甚多,姬老人数十年在护林前线拼杀无后顾之忧,就因为有她这个大后方。老人的吃喝穿戴病痛,无不亏得她操心。一切都是个变数,姬老人曾多次险进鬼门关,二十年前就曾病得奄奄一息过,要不是她及时送往医院,到处奔走买好药,精心照顾,把老人救了过来,云梦山的森林还能存在至今吗?
她不单为血亲付出甚多,婆家人也一样。公婆都患的是癌症,各自有半年多的时间,因巨大的病痛而心态失常,一时绝望地怨天地恨亲人,一时又希望亲人很快给治好病,提出种种不切实际的要求,因亲人无法满足而光火。她最是个火炭脾气,可面对脾气古怪、暴躁的病人,却是那么的宽容、耐心和富有爱心。“床上病人,床下罪人”,她忍受着巨大的精神痛苦,吃不好,睡不好,请医煎药,喂饭喂水,端屎端尿,把公婆侍候到了最后。一个嫂子患了肺结核,连她的丈夫都怕被染上,让她独卧在一屋里,是武七嬷伴她住在一起,照顾她的吃喝拉撒到最后。光棍伯子和未成年的侄子,也是武七嬷操心其衣食。到了固塬镇中,身为校长夫人了,她还常架起织机来,为那父子俩织布缝衣,直到她奔奔波波,给侄子娶上了媳妇为止。
她不是富婆,一身衣服穿十几年,省吃俭用的,却资助了一个又一个穷学生。假使没有她资助,东海今天可能是山里盗伐木材的粗莽汉子之一,而姬杨的弟妹,男孩可能还在跟着牛屁股转,女孩则可能还在围着锅台转。她改变了这些人的命运,却从没想过要什么回报,甚至从不以为是自己改变了他们的命运,而觉是他们“有出息、争气”。难道说,她还算不上一位神圣的女人吗?
无尽艰辛,重重厄运,也把她的心磨出了厚厚一层茧来,磨得结结实实的了。她已成了一个异常坚强的女人,跟老榆树一样,可弯难折,任多大的打击,都能挺得起来。
人生有太多的无奈,她力保姬家而姬家门里还是无人了,但她这个出了门的姬家女子还在。年轻人死了,她这个年纪老迈的还没有死。她的灵魂,已被最后一位姬家门里的死者所震颤。既活着,她就要继死者去保护那片福荫众人的绿色。可能她竭尽全力,也像力保娘家人一样,落个徒劳无功,但她还是要去保。结果怎样她很无奈,她所能做到的,就是把力尽到最后一口气,死而瞑目。
丧轿是坚硬的柏木所制。粗重的椽子压在剽悍的山里汉子肩上,汉子的脚步沉重如正步走的军队。纸花在轿边颤悠悠的,却始终未掉下一朵来。就这,旁边的老爷子还在一个劲地喊:“平些!孩子们,叫咱们的发子平平安安上路吧!”
活尚不得平安,死还谈什么平安?姬发的魂魄荡然不存,存着的只是活人的心。他的不平路已到终点,连这发丧也不过是活人在继续走自己的人生历程,向世人表明自己的心而已。人生历程和内心各不相同的这些人,此刻却怀着同一个心走在了同一条路上,——要重视生态保护和保护生态的人。
丧轿之后,紧跟着白压压的来亲。姜、武两亲家的人最多。姬发活时见面连话也没有说过一句的娘舅张家,也来了十几号子人。论起来,他们与姬发的血缘关系最近,一个个鬼哭狼嚎的,只怕人不知道他们在这种场合的存在。送丧队伍里,也只有这十几号子人,与众人同路不同心。亲戚之后,是操锨的姬族汉子。队伍足有一里来长。电视台的记者,跑前奔后,在摄像。真正对死者有情的人,视摄像机如有若无,而张家的人总在抢镜头。
行不远,火光明灭,鞭炮震耳欲聋,火药味呛人,是人在路祭。
远山像一大团一大团凝固的墨。天是透明的,但也像凝固了。一行琼鸟飞天,两行白杨夹路。霜晨薄冻的土路上,缟素如雪,烟气如云。
正行间,一排小车扬起阵阵冰花,迎面驰来,在路边停下。从车里跳下县委书记、县长、林业局长、公安局长、镇党委书记、陈镇长等领导,或替下山里汉子抬丧轿,或加入“孝子”行列。陈镇长下车时,校长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发子的死,难道就与衙门作风无关吗?是谁怂恿得那些毁林者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呢?官僚主义者,也是刽子手、杀人犯。
记者将镜头对准县委王书记时,陈镇长忙忙站在王书记旁边,正要露出亲切的微笑,却想起不合时宜,赶紧收了回去。
几位领导抬轿不稳,轿微微颠晃着。白绸从姬发头上滑落,露出了他的上半身。脸庞标致。乌黑的头发梳作偏分,乌黑的眉毛整齐如画。鼻下唇上,有一层软绒绒的胡子。滚圆的肩头。胸脯的肌肉包,呈坡状缓缓升起。皮肤依然像缎子一样光洁、滑润,但是下面的肌肉再也不会有力地鼓动了。人如安详甜美睡在老母怀里的大婴儿。路人看见,无不怜惜,唏嘘不已。
那个二女子,也站在路边看热闹。他虽是男子,身材却像女子一样纤细,心理也是女子的心理,对周身处处都迸发着充沛的阳刚气的姬发,一直竟也极爱慕,所以凡姬发所爱的女子他都嫉妒,都不由自主要去搅和。这阵,望着一动不动的“偶像”,他也落泪了,真想扑上前去,摸一摸姬发那漂亮的肩头,或是搂尸大哭。过了今日,就没机会了。可是机会永不属于他这个“另类人”。搂尸大哭,是死者生前亲近者的资格,而他,姬发生前连正眼瞧都不肯瞧。
前面一堆熊熊大火。姬杨老娘等几位白发老母拦路哭道:“过了火,孩子就看不见人世了。停一停再走,叫孩子再看一看乡里乡亲吧!”于是队伍稍停。唢呐呜咽,悲涛汹 涌。武七嬷的眼泪,终于顺着黝黑的腮上那皱纹沟滚落下来,低下头,轻轻拿她温热的脸,摩挲着姬发冰冷的脸颊。此情悠悠!
姬杨摔碎瓦盆,队伍便过了火堆。乐器停奏,艺人们开始“号天”。这种仪式,一般只给死得极惨极冤者举行。即一人吼苦调,众人伴吼,责天地斥鬼神问人世,何以对死者如此不公。主吼者自然是老车夫。孤苦、多病、衰老,使他干瘪瘦小得一阵风就会吹走似的。一路行来,他早已有气无力,头晕目眩了,然而一声“天哪”之吼,却惊天动地。众人的哭声都被震了回去,只剩他的吼声在深谷回荡,在山丘扩展。他本来就对姬发饱含深情,加之病中声音有一种嘶哑碎裂感,听来愈感人肺腑,动人心弦。悲怆、愤懑的吼声,已高到不能再高了,众艺人却又一齐把吼声推向更高,更高。借着众艺人吼时换了一口气的老车夫,就在众艺人推高的音阶上,又一声高吼,直冲霄汉。杨树梢都被震得哗哗作响,积尘纷落人身,人心都被震碎了。
“号天”一共十二支曲子,都得挣死命吼。据说,以前真有为吼“号天”而挣死命的艺人。姬发是老车夫从狼口里夺得的性命,一直疼如命,反正他已老了,不惜一死,索性豁出来而吼,不得感动老天爷,或者还能感动眼前这些“老爷”,给恶者一个报应,还姬发一个公道。
多日卧炕,老车夫的全身关节已僵硬,两腿一屈一伸,都无比疼痛、艰难,起初是靠着两个徒弟的支撑踉跄而行。然而一吼起来,他便因极度沉情而忘记身体,不知疼痛,健步向前。不过毕竟是衰弱重病将死的人,到第三支曲时,他又无力迈步了,被两个徒弟架着,双腿拖拉而行,但是那发颤的吼声,却更高亢悲怆,惊心动魄。众人虽忘了哭,却热泪滚滚流个不止。老车夫摘下破旧的三耳狐皮帽扔于地,脱下光板老羊皮袄抛于路,湿漉漉的衬衫冒着热气,光秃秃的脑袋汗珠闪闪,直挺的脖子上青筋虬起,圆睁的双眼充血,还在大扯着嗓门吼。到第八支曲时,他双腿蜷曲,双手搂着肚子,没吼一半,突然口吐鲜血倒地,却大喘着气,身子猛烈抖动着,微抬起头,张着口,似还要吼,可惜已吼不出声来了。感天地泣鬼神的吼声又起,是个稚嫩的声音。老车夫一个刚成人的徒弟,又继吼起了那“号天”组曲。
队伍恬静无喧哗,只是脚步声杂沓。深为感动的县委王书记,让用自己的车,把车夫送往了县医院。
仪态非凡的胖老太婆武七嬷,眼泪像雹子一样打在她的死孩子身上。
悲歌还在为死者唱着,且一唱三叹。长天大地,渺无边际。世界之大,人如沧海之一粟。生命之短促,如昙花一现。多少人,活无声,死无息,死活一个样,可有可无。校长不禁垂泪而叹:“发子,发子,这么多人心里有你,有你到了这个份上,你不枉活一场人了,也对得起养育你的我们老两口了!”
到了坟边,唢呐声里,丧轿落地。姬槐去抱姬发,不想死后的姬发那硕大的身躯异常沉重,他这个四肢无力的书生,怎么也抱不起来。姬军忙上前抱起,姬槐则扶着腿。姬发那长长的、粗壮的胳臂,硬邦邦地斜悬在白绸外,似乎不愿意走,要抓住什么。七嬷扑下轿,搂住姬发的胳臂,刺耳地哭道:“心肝,可怜的孩子,我舍不得你哇!”东海紧紧搂住了她。
姬杨先跳下坑,伸着手接。递送间,白绸又从姬发头上滑落,最后一次半裸出了他那因冷硬而闪着钢铁般光泽的大身子,优美、耀眼、迷人。最是那出众俊美的青年男子的脸庞,让无人不留恋。姬杨抱着,平放在墓窑里。七嬷便强忍住哭,从轿上拿过叠得整整齐齐的姬发那套军服,向呆站在一边的二春说:“他最想当兵。当初我要让他当了兵,就不会买云梦山,这阵准好好的。都是我害了他。他没当兵,一样上了战场。把这个给他带去吧!”
二春捧着军服下了坑,放在姬发头边,却抚着与妹妹墓窑相隔的那薄薄土壁哭道:“没想到,妹妹前脚走,发子就后脚跟来了!”姬杨理好白绸。把手隔着绸子放在姬发头上,也哭道:“伙计,原以为我们会白头把酒说当年,没有办法,到那时只有我来回忆你了,——我们丢下你走了!”拉起二春,用石头砌好墓窑口,恋恋不舍上了坑。
姬发死不睡棺材,是他死了还在向家乡顽固、落后、愚昧的陋习,开了一火。
丧礼之隆重,并非他所求,节俭却是合他生前之愿的。所用只不过是些鞭炮和一只大花圈而已,所给他带到地下的,也只不过是一匹白绸,一套旧军服而已。
县委王书记带头,众人操锨下土。唢呐悲咽。透骨的北风,也奏着哀歌。亲友或跪,或坐,或蹲,哭声一片。姜八姨的哭声最响亮:“‘好好不长命’,多机灵个孩子,说没有就没有了。苦命的亲人啊!”武七嬷的哭声最凄切:“乖孩子,这下我再见不上你咧,我这老婆子举目无亲了哇!发子,你两口怎么没留下个孩子让我养呀?这下我娘家成了绝户咧!天哪!”校长瘫软在地,白发苍苍的头紧紧贴住干硬的黄土,哭不出声来。悲伤已经耗尽了他的气力,而这还是次要的,“哀莫大于心死”,在精神上,他也因失去孩子而有一种幻灭感。人们都担心七嬷,其实意志薄弱的是校长,而不是七嬷。
几天来,秀珍屡次昏厥,醒来后水米不沾,只知哭。因此她对姬发的痴情,乡邻也尽人皆知。姬发被放入墓窑后,她靠芳珍站在坑边,一声不哭,只瞳孔失神,牙关紧咬。一旁姬姓族中的老爷子老娘儿们惊惧起来,惧她扑墓殉情。五十年前,里山那个像直立起来的山羊一般的土匪头子胡保娃死了,他的那个年仅十九岁,翠个莹莹的小妾也“全妇节”扑墓而死,令通大理知古今的老爷子们大为钦佩,晃着狐皮帽的三耳,抹着清鼻赞叹道:“好,好,有志气!”
墓口石盖住了,还听得到那小娘儿时时噎住的哭声。第一锨土下去,那哭声炸开来,第二锨土下去,那哭声就闷住了。
胡保娃的儿女为她修下的那座本地最宏伟壮观的节妇牌坊,至今还存有断壁残垣。
姬发的墓窑壁上,靠有青翠欲滴的柏枝,上点缀着五颜六色的纸花。墓地铺着柔软的干灯心草。软垂的白绸,朦胧而动人地显出了姬发那倒地不起的西北大汉的躯体轮廓。秀珍望着,目光热切,渴欲扑入墓窑,紧紧搂住姬发,也倒地不起。将自己和心爱的男子不分昼夜地封入那个与外界隔绝的小小空间里,是莫大的甜蜜温馨,而心爱的男子被封入地下,自己却仍在滚滚红尘中奔波,则是莫大的痛苦折磨。然而直到墓堆隆起,秀珍也没有扑墓,只是紧紧闭住了眼睛。
老爷子老娘儿们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下来,有些遗憾。不过胡保娃之妾殉夫,其实是因胡保娃一死,早已妒恨至极的大妻难容她活,而娘家兄弟只靠她发财,也不顾她死活,她只好一死了之。细想来,个中有许多不美。秀珍即便欲为姬发殉情,她的兄弟岂肯不顾?即便未殉情,一个女大学生,国家干部,却对一个小小农民痴情一片,则让人油生无尽美感。
人间一位曾有丰富思想情感,可亲可爱的青年,已无知无觉,与大地合一了。
久久,姬杨向秀珍道: “我们走吧!就这样了,人死不得复活!”秀珍无奈地把头靠在哥哥肩膀上,慢慢离开了墓地。
一只山鹰,正向云梦山方向飞去。远远的,云梦山朝天峰上,霞霭美丽如闪光的狐狸尾巴。
风吹弄着秀珍那光亮的黑头发。没走多远,她又困难地回过头来,伫望那黄土堆。对爱情的幸福,她还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难道就此告结了吗?都是死者,叫她的人生里,没有爱情的光彩。她应该恨死者,可是她却怎么也恨不起来。她拼命压抑住哭,但冷不防一声“啾”,刺耳异常。唉:
一次次,
我走出又走回黄土地,
就为走近你。
你作为人的生命虽已消逝,
却幻化成了那片绿色。
一次次,
我还将走出又走回黄土地,
就为与你在那梦境般的绿色里相会,
依然感受你的优美。(第二十三章完)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3:45:14
标题:
第二十四章 一代老母挂帅出征云梦山
姬发既死,云梦山便成了无主之山。要不是秀珍率领林警日夜在山上镇着,周边山民准会又发疯似的涌入林中,滥砍乱伐。
大姑娘暂呆在镇中陪父母。一家三口,像是商量过的,言谈免提姬发,似乎他们根本就没有过那么一个亲人。副校长一天不知多少次来请问校长工作上的问题,教师们也有没完没了的事来找校长,似乎根本不体谅校长这阵无心管工作上的事。其实不体谅中有体谅,大家知道老两口只要静下来,对姬发的思念就会如洪水决堤般不可收拾,故意要搅得他们不安宁。
武七嬷多想放声大哭却吞声饮泣,多想让眼泪流个够却忍泪不流。现在伤心日后还要伤心,要哭日后再哭吧,要流泪日后再慢慢流吧。现在最伤心,也最容易垮,她得保护自己。云梦山这下全压在她身上,无论如何她得撑住。
蚕吐丝的同时,也作茧自缚。姬家为云梦山一次又一次血的付出,注定云梦山必成为锁姬家人的长枷铁镣,也注定云梦山必成为姬家人的同心结。荣耀与悲哀,爱与恨,都要终归于这个结。云梦山使武七嬷,经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的煎熬,经过了长期的精神惶悚,经过了一次又一次悲伤绝望的打击,没有比她更恨云梦山的了,但是她生在云梦山,是云梦山森林毁与重造以及姬家数代为这片绿色惨重付出的见证人,也没有比她更珍视逝者的业绩,爱云梦山的了。她对云梦山,恨已深入骨髓,爱也已流入了血液。“前浪推后浪”,曾经大闹盘龙凹,坚决反对姬发买云梦山的她,却也被推上了这一浪——继续姬家的未竟之业。天生武七嬷,就是为姬家收拾残局的。
她当初反对姬发买云梦山,是因为祖父护林半生却没有善终好了,她怕姬发也有个三长两短,姬家绝了后。当初害怕的,如今已成了事实,她想为姬家有所害怕,也没有所害怕的了。亲人护林几十年,她对保护森林的意义,虽不能用准确的语言来表达,但内心已明白透彻。这富有爱心的老太婆,爱娘家而未能保住娘家,如今娘家虽没有让她所害怕的了,但又为大家而害怕,怕多彩人世突然失彩,人类绝灭。她这个母亲,已不仅仅是所养育的孩子的母亲,而是人类所有后人的母亲,对人世怀有至深的忧患和最大的关注。她不是不知道,去护林,就不得好死。正因为不得好死,她才去。连她也怕死不去,谁还敢去?舍她等谁?时已至此,事已至此,过河的卒子,不被吃掉,就只能死战不退。她义无反顾!
一日,愁眉不展的大姑娘,被七嬷硬催回单位上班去了。然后,老太婆向校长道:
“我这几天,心里像开了锅似的,直翻腾。老了老了,看来咱俩又得分开了。”
“我这几天,心里也在想这事。有什么分不开的?年轻的时候,就一个在天涯,一个在海角,老了还怕分开不成?他是我们的孩子,我们不把他的事干到底,叫谁干?”
“‘幼年夫妻老来伴’,我还说欠你帮我葬我娘到祖坟的恩,要报答你一生一世哩,可恨发子,扔下我们不管了,还叫我们谁也管不上了谁!日后你吃吃喝喝冷暖病疼没人管,叫我咋放得下心来么?”
“这有什么放不下心来的?我自己会弄饭,芳珍还会帮我的。再说,学校有教师灶,别的老师也没带着老婆,我为什么要特殊?照年轻人流行的说法:‘活都不怕,还怕死吗?’就是有个病灾死活,我也活到快七十了,在这世上已摇摇欲坠,没有什么大不了。你不用操心,倒是要好好操心你。天一暖和,蛇就出来哩,林子里走的时候小心脚底下。还有狼,最好随身带把刀子。唉,你一辈子,只知道照顾这个那个的,就不知道照顾自己!”
“我这一辈子跟了你,欠下人世了。当初用供一个个孩子上大学来报答你,到今又用给孩子们护一片好山水来报答你,都只为你的那个心,盼人世越来越好。”
“我今生也没错爱女人。你该花钱钱就出手,手头有过几个钱也没落下。不过你是会花钱的人,钱花得人值钱。身外之物你不求,求的是一世美名,如今又拍马上阵云梦山 了。好,是我武清俊的老婆!”
于是,七嬷熬夜给校长补好了所有的衬衣,清早又跪在耀州斗盆边,和面蒸了一锅馍,向芳珍嘱托了再嘱托,然后解下蓝围裙,泪流纵横地别过老夫子,便背着个包袱,拄着根棍子,猫着腰,迎着呼啸的西北风,蠕动在云梦山犬牙交错的山路上。
冬日山景,萧瑟广漠。风卷黄尘,落了七嬷一身。最爱的孩子新丧,她如患重病,下巴是行将腐败的树叶之色,灰黑灰黑。苦着脸,眼光呆滞。
为同一事情前仆后继,悲壮即演绎而出。姬氏家族所演绎的,正是一场悲壮活剧。
当七嬷出现在盘龙凹时,姬杨他们大吃一惊。不过他们并没有多劝,知道这老太婆跟姬发一样,是生就的倔脾气,只要她认准了的事情,九牛也拉不回头。
慈悲的母亲,对孩子们最有号召力。姬发虽死,有武七嬷继之挂帅云梦山,以姬杨、秀珍、姬槐等组成的多兵种护林姬家军,便不会土崩瓦解。
武七嬷也终于从繁重的家务劳动中解脱出来,像男人一样,干起了大事业。不管是干大事业,还是干小家务,除过死神,谁也剥夺不掉她神圣的劳动权利。就是落入死神的铁掌里,她仍会竭力反抗。她是一个可以在肉体上被消灭,却不可以在精神上被打倒的人。
她当然还住在姬发原先住的窑里。一切日用,都是姬发生前用过的。每时每刻每样东西,都让她看着无法不想起她的发子,都让她的心发酸、作痛。说真的,单凭这一点,她也是跑到这里活受罪来了。
武七嬷对护林人的事情了如指掌,一到这里就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云梦山林场像姬发依然在世似的,什么都没有变。秀珍大为放心,便领着林警们回了县城。
一日,武七嬷检阅过祖孙两代亲人的业绩后,心海波涌,难以平静,便提梭镖登上了朝天峰极顶。脚下云上,一只鹞鹰,正在飞追一只美丽的黄鹂。武七嬷血喷脉张,一梭镖下去,鹞鹰便惨叫着斜飞上了高空。若不是她有意要留那凶禽一命,梭镖准扎个正着。天幕下,发髻松拖的武七嬷,手扶挂大钟的老榆树,望着茫茫林海,无声而言:“老姬家护这片林子,直到最后一人,此心可表天日!天,你睁眼看看,老姬家人人英雄,一门英雄!”
凡为普天大众的幸福不惜牺牲者,应称为人民英雄。为着一片公益林,没有全生退却,而是舍生坚守的姬长庚和他的孙儿孙女,不只是英雄,而且是人民英雄。
可惜,这并没有说出口的雄言劲语,却似乎耗尽了老太婆的气力,她软软地靠在树身上道:“我生来壮实。从前风里来雨里去的,轻易不病,从不知困。唉,三灾八难,多少熬煎,硬是把我变得像个弱不禁风的小姐了。”
土冻坡滑,山路难行。武七嬷拄着梭镖,摇摇晃晃走在山路上,心里不住悲叹:“老了,老了,老成一架播种机了!”过落魂谷时,忽听到林中有异样的声音,她忙提起梭 镖,顺声轻步摸去,只见两个汉子正要伐一棵杨树。杨树高直参天,粗一人也抱不严,足长了有四十年。汉子是胡家村人。其中一个到镇中给儿子送干粮时,七嬷碰到过。他儿子叫顺运。
老太婆把梭镖朝地猛一杵,冷笑道:“那么大个树,两个人怕不够用,要不要我叫几个护林员来给你们帮忙?”两人吓一跳,看见是七嬷,才松了口气。顺运爹笑道:“猛听 一个女人说话,我还当秀珍没回县里去。七嬷,你是个慈悲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我们不多伐,只伐这一棵。”
七嬷沉着脸道:“慈悲也不能乱慈悲,毁林我就不慈悲。收起斧子锯子来,给我滚回家去!”顺运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云梦山几万亩林,听说值几千万块钱哩,少一棵又值什么?娘家人都死光了,你也老了,要这么多家当给谁?”
话正刺着了七嬷心里最痛处,她嘴角抖了抖,半晌才道:“你给我听着,这林子不是我的家当。我武七嬷,一生不置家当,至今住的是公房,连个自己的家都没有。要置家 当,我老头子是高工资,我们早在城里买上楼房小院了。我上山来,不为别的,就为护这林子!”
顺运爹并不相信她的话。校长夫妇在武家没有家是真,中山姬家的房屋已破败不堪他也是亲眼所见,但城里买没买楼房小院,他一个山里汉子,想出门也没路费,怎么知道?谁不爱钱?姬老人当林场场长几十年,往自己腰包里塞了不知多少,姬发这几年也发了不知多少,如今全落在校长夫妇手里,即便一时没在城里买楼房小院,也肯定在银行存着。说什么只为护林?没有好处,护林为着什么?好处也一定是大好处,要不就不会死了一个又来一个,姓姬的不死完不罢休。于是他做了个鬼脸,阴阳怪气道:“听听,这老娘儿真会说话,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要是不为置家当,我劝你,快入土的人了,还是天地一笼统,万事一马糊,歇着去吧!”七嬷强忍住火道:“一入土,就永歇着了,犯不上急着去歇。我老爹和发子,四十来年,才叫这云梦山满是林。我活着,就不能眼看着云梦山又变成秃山。你们还没上世,这棵树就在这里长着了。多少人想砍它,多少回险叫火把它烧掉。它能活下来,有多不容易。砍了它,有多可惜。听我话,另想法子弄钱吧,别砍树了!”
顺运爹道:“这老娘儿真罗嗦!不跟她磨牙了,动手!”说着便举起了斧头。七嬷扑了过去,靠在树身上吼:“给我住手,要不就先砍死我!”顺运爹举着斧头道:“你老爹和发 子不就叫人弄死了吗?砍死你还不是就那么一回事?挖个坑埋了,深山野林的,人不知鬼不觉。”七嬷大怒,啐道:“我的大伤心,你倒说得轻松,‘就那么一回事’!把你家老爹和孩子‘就那么一回事’了,你还会轻松吗?愿你家顺运真顺运,说这话,只叫你想想我的心。我的孩子都叫弄死了,我还怕什么?我来就没想好死。四十年前,大家毁林,独我娘家婆家没人毁林。今我娘家人死光了,婆家人还有一群。弄死我,我老头子会上山来。弄死老头子,还有女儿、侄子、外孙。只要你们能把我姬、武两家人全弄死,就只管砍我吧!害人的人,要想没事人一样活着,休想!等着吧,害发子的人,就会偿命的。天理昭昭,天网恢恢!”
顺运爹收了斧子,纵声大笑,半晌道:“早听人说武七嬷刚烈,今我算见识了。武七嬷,我怕你了。我想砍树是真,说砍死你不过是开个玩笑。我可不做那号没人心的事, 我也怕弄死人偿命。兄弟,回吧!”两个汉子便掉头而去。七嬷道:“给我站住!”顺运爹回头道:“这老娘儿,真会得寸进尺!难道还要捆我们送公安局去不成?”
七嬷笑道:“那是什么话?你家顺运书念得好,我老头子常夸。我知道你供孩子念书艰难,我也没法多给你,口袋里只有一百块钱,你拿去吧!”顺运爹一下子流下泪来,道:“钱我不要。正是顺运要钱,我看这棵树能卖四五百,就约了兄弟来伐。七嬷,你放心,我一准另想法子弄钱,不会砍树了。”说完便忙忙走去。七嬷追着喊:“山里人穷,一时半刻弄钱也难,这点钱你先拿着!”
她越追,兄弟俩越走得快。只听“唉哟”一声,她脚下一绊,栽倒在地。兄弟俩忙回身过来,要扶她。她一把扯住顺运爹,笑道:“我老是老了,还没老到走路就栽跤的地步。故意栽的,要不咋追得上你?这钱你拿着。不拿,就别想叫我放你。”顺运爹只得接了钱,哭道:“有年纪的人了,万一栽出个病来,可咋办?武七嬷,人人都说你是天底下顶好的人,我还不信。‘不打不相识’,今这一遭,我才信了。你姬家为守这片林子,绝了户,要有人心,就不该再砍树。从今往后,我不砍不说,遇上谁砍,断不客气!”七嬷道:“谢了,多谢。山里人都像你好说话,今就轮不到我来护林。日月轮转,人都在变,但愿日后人人都如你!你们年轻,学个什么吧。单靠蛮力,日子怎么能不难?得有一技之长!”
兄弟俩点头不已。顺运爹扶着七嬷,他兄弟拿着梭镖,一直把她送到盘龙凹。
盗伐者像顺运爹这样好说话的有之,但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仍无动于衷的也有之。七嬷屡被辱骂、殴打。她和姬老人、姬发一样,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对此她毫不在意:“几代人守林,跟常拿瓦罐打水一样,哪有不碎的?害怕有什么用?由他去吧!”
“心多身劳”,她白日常一顿饭吃数次,夜里不敢足眠,不是巡林,就是出窑上到高处观望各山头有无烟火。眼常红着,腿常肿着。勤谨敬业,终使姬发死后,盗伐者不敢肆虐。此冬到来春,也未发生重大火情。
为不使姬发像姬老人那样死得无声无息,同时为声援七嬷护林,姬槐尽其可能奔走呐喊。除他在省报连发了数篇文章外,省、地、县电视台他的那些朋友们,还共同制作了一个专题节目《独木不成林》。节目长有半个小时。先通过姬发生时英俊可爱的照片和死后下半身焦黑的惨状,警示世人——护林事业是何等不易和严峻。之后,长达十几分钟,是姬发出殡时隆重、庄严的场面。女主持人武晓茹充满深情地说:“森林完了,人类也就完了。保护森林,一个人,一部分人,是无法胜任并且只能成为悲剧的。既然我们都是地球的儿女,就让我们都来保护地球,保护森林,保护我们自己吧!”
节目在省、地、县电视台几乎同时播放,是朋友们期望造成集中效应。地、县电视台,还播了多次。固塬一些人家已有了彩电,黑白电视机则连山里人家都很普及。全镇轰动。因是身边人眼前事,即使家里没有电视机的人,也跑到别人家里去看。姬发家人概无,亲戚也只几个,却有那么多人送丧,丧事又那么隆重,还上了让固塬乡民别提有多感到神秘的电视,对他们震动莫大,无形间增强了他们的环保意识。一时偷树毁林者,路人侧目。过去乡民对姬发,并不是太理解。他拥有那么大个林场,有人甚至视他如从前的地主老财而眼红不已。听了女主持人历数他护林的艰辛和执著,又目睹荧屏上他的惨状,人心倒向他了。连能不够正在上中学的孙子,也竟欲举报祖父,只是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心而已。
镇中是固塬现代意识氛围最浓厚的所在。这里少年男女,群集如一片茂盛的丛林。他们生命气息强烈,激情充沛,最容易接受新的事物。作为姬发、武七嬷走出的地方, 在姬槐他们为支持护林人大造声势的同时,固塬镇中的教师、学生也为壮大这一声势而行动起来。学校面街的墙上,用白灰刷下了两句话:“只有一个地球,环保从教育做起。”各年级每周开设有两节环保课。无有关教材,教师们便编写油印。学生们则自发组织了环保宣传队,一到星期天,就走街串村,表演有关歌舞,寓教于乐。校长深为感动。
只是姬发的死因,公安方面紧锣密鼓了一阵,便不见再有动静。能不够松了一口气,心里稍安,以为事情就像姬老人的死一样,会马马糊糊过去。然而一天,公安局的一辆车停在了他家门口,是来拘他的。他一下子像只神情颓丧、羽毛蓬乱的斗败公鸡,在心里叹:“完了,这下全完蛋了!”
公安方面并没有停止案件侦破工作,只不过是明察转为暗访。能不够的孙子终于交出了一块带血的衣片。另外,里山几位村民也出来举证说,那夜曾见能不够慌慌张张进村,衣上满是破洞,且有血迹;问他话,他结结巴巴,答非所问。
能不够那个正在镇中学读书的孙子,深敬校长夫妇的为人,“爱屋及乌”,也就对姬发怀有好感。他那夜因病没有去学校,跟祖父母睡着。夜深,一记响亮的耳光惊醒了他,只听祖母责问:“一身的血,做什么去了?”祖父道:“山上起了火。我去打火,不小心跌沟里弄伤了。”祖母逼问:“伤呢?你身上的伤呢?没有伤,只有血,你准是害了谁。我跟你过了一辈子,别想哄过我。这多年,我要不搂着你的黑尻子,你早吃枪子了。”祖父哀求:“小点声,看吵醒了孙子。”又用耳语的声音,向祖母嘀咕了些什么,祖母便不做声了。一会儿,祖父上炕脱衣躺下,祖母便抱着他的衣服出至外面,一股布匹的焦味扑了进来,分明是在焚烧。
中学生觉得事关重大,待祖母进来躺下后,故作刚醒的样子,称说“要大便”,出了屋子。祖母眼睛不好,虽然月光明朗,却有一块衣片没烧掉,上面果真有血。他忙藏了起来。第二天,得知姬发被害,他便断定是祖父所为。“老革命”祖父,肚子里有无尽的自己当年英勇杀敌的故事,引得孙子从小就无比崇拜他,这太让孙子失望了。岂止失望?简直到了厌恶、痛恨的地步。一看见祖父,他就如看见爬满蛆虫的人肉,只欲呕吐。可祖父毕竟是祖父,他没有勇气把那血衣片子交给派出所。孙子送祖父去死,他都不敢设想。再说祖父要成了杀人犯,一家人也会跟着在人前抬不起头,自己怎么见同学,怎么见校长夫妇?少年陷入了痛苦的抉择中。
失去亲人后的校长,嘴唇干燥似久不饮水,走路脚下似老有什么绊着,憔悴不堪。一遇和姬发年岁相当的小伙子,他就看个发呆。待那小伙子不见了,他又会不住喃喃道:“不像我的发子。要有个像发子的孩子,正在难中,又没个亲人依靠,我把他的万事都管了,权当发子活着,有多好!”
能不够的孙子每碰到校长,就忙垂下眼皮。他也是孩子,校长一看见孩子,眼光就满含疼爱。感受着那种美好的感情,他心里很不安,不敢正视那老人。
害人者太可恶。如果不让其以命偿命,被害者亲属心里必窝着一块子,特别是爱憎分明且感情极强烈的校长夫妇。少年害怕他们会被这一块子,窝垮了人。既有那么个祖父,自己就得面对脸上无光这个现实。于是,内心激烈斗争了多日后,正义感终于让少年鼓足勇气,把血衣片子交给了镇派出所的胡所长。
侦破人员又掌握了许多证据,可以确凿证明,姬发系被能不够所害。两个月后,地方法院便以杀人、纵火罪,判处能不够死刑。能不够不服,上诉中院及高院,皆被驳回,维持原判。
为震慑毁林者,临刑前,还在固塬镇政府大院对面的广场上举行了公判大会。十里八乡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了,人山人海。校长一看见能不够,就像个老娘儿一样,又哭又喊,要扑过去撕他抓他。武七嬷却很镇静。
会上,姬发被追授为烈士。会后,就在姬发墓前,对能不够执行了死刑。
墓边有几株大翠柏,是姬发死后,姬杨从云梦山连根带土挖来栽上的。已是早春,风和日暖,大地解冻,沃土酥软且油晃晃的。生命像满潮的河水一样,将又一次要从肥沃的土地里勃涨而出了。
一株柏身上,五花大绑着能不够。他眼眉掉光了,眼睛没个遮拦,又翻着白眼,活像个凶神恶煞。其实他此刻一点也不凶恶,早吓得屁滚尿流,稀屎拉了一裤裆,臭气熏人。他老婆领着那个二女子外甥,押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来收尸。别的家人亲戚嫌丢脸,无一到场。
一排武警组成人墙,隔着看热闹的人。人群里,姬杨搀着秀珍,武大姑娘和芳珍架着校长。秀珍神情悲愤。校长则如正在害大病的人一样,脸色蜡黄。
看热闹的人和能不够之间,是提着手枪、被两个武警所搀扶着的武七嬷。事先,她通过秀珍,向有关方面提出了亲自开枪打死能不够的要求,得到同意。此刻她横眉冷对能不够,声音厚沉有力道:“为护那片林子,我娘家绝后了。你这毁林子的人,还满堂儿孙。你的儿孙,天天受着那片林子给洗过的空气的营养。毁林子,你难道不是也在害你的后人吗?‘虎毒不食子’,你还是人吗?冤冤相报,恩恩相报,下什么籽,收什么实,‘伤人一百,自损八十’,天不可欺!叫人家死,你能活吗?你活呀!混账王八蛋,长尾巴蛆,你是肩膀上长两个脑袋的,活下去呀!”
老太婆穿灰色大襟褂子,黑布裤角大撒着,霜髻松拖在后颈上。对姬发的思念绵长,欲罢不能,加上几月来风里巡林雪里撵贼,她消瘦了。黑青的脸上,布满浓重悒郁的阴影,皱纹更为生硬深刻。生吃了害她孩子的那家伙,也不能解这老母心头恨。
校长身子抖得没法控制,连牙齿也磕碰得咯咯直响。众人激愤,狂呼:“打死他,打死那只吃人的狼!”能不够恨恨地扫了众人一眼说:“我有千错万错,也是老革命。为革命南征北战,出了力流了血。难道像处置土豪恶霸一样处置我不成?”竟然天真地还想从七嬷手里脱生,又痛哭流涕哀求,“武家七嬷,你是固塬头一个大慈悲人, ‘天理国法人情’,念我们都是白发人了,给讲个情,让饶过我吧!我再不敢了。”
武七嬷嘴角露出鄙夷的笑,道:“你把我的孩子害了,还要我饶过你!你怎么不念我是白发人,饶过我的孩子呢?我一生心血,才把个五六斤重的肉团子,养成一百来斤的大汉,响声也没听见,你就让把他埋土里去了,我怎么能饶过你?”苦从胆中生,一个字一个字咬着说,“你把我的心都剜了,我能饶过你?天也不饶你!”举起枪来。能不够望着枪口,恐惧得要命,欲逃不得,只会惊叫惨号。两个武警抓着七嬷的手,瞄准。七嬷狂吼:“我叫你害人,我叫你害人!”连开三枪。能不够脑袋开花,歪在一边。那卑琐丑恶的灵魂,从此脱离了九门之城。
血腥与火药味,直扑武七嬷鼻孔。
无一人言,一片肃穆。
人啊,千万不敢忘乎所以!否则就会走向狂而妄之,就会使无辜者蒙受苦难,就会——也只会“玩火者自焚”。
近处的弯弯溪,微波不兴,水光如银。武七嬷厌恶杀人,不看能不够,只看弯弯溪。一绺白发,倔犟地扎着。突然,她又朝天连鸣三枪,脸上淌着珍珠般的泪,喑哑着嗓门哭道:“青天在上,黑白分明!发子,你看见了么?姐把害你的人打死咧!”想着自己的孩子正在眼前地下,悄然化泥作土,悲痛如刀在心里搅。她扔了枪,空扎着一双疙疙瘩瘩的老手,放声大哭道:“发子,我的心肝,亲人哪!”
姬发之死似判了校长无期苦刑,活着只有悲哀。他痛哭流涕,瘫软倒地。大姑娘忙跪在后面,扶住父亲。校长娘儿样捶着胸脯,直要把胸脯捶碎了,哭道:“可怜我的发子,人活得带劲,正是大为之时,大有之年,却被他害了。杀一百个他,也不顶一个我的发子。我要发子!世上再没有发子那么爱我的孩子了。我只要发子给我理头发。我一夜一夜睡不着觉,想发子。我要发子,活活的发子啊!”姬杨兄妹仨拉不起来校长,便与他团团相拥,飞泪大哭。
恰巧能不够的老婆就在离他们不远处。她下巴翘起,鼻尖差点就陷入没牙的嘴里,是也在哭。校长夫妇的为人让她敬不说,死去的姬发,她也没一点坏印象。多次路遇,姬发都非得让她坐他的车不可,还说:“遇见老人,我就不好意思空开着车走。”半晌,她嘴唇弯出了两个孔,冒着唾沫说:“我也没心给那老贼收尸了,叫狗吃了吧!不够人,真真该天打五雷轰!”她不敢再看伤心欲死的校长夫妇,慌张而去。
二女子本不情愿,见姨娘都走了,便一嘟红嘴唇说:“老婆儿女都不管,叫我埋他不成?要是发子哥那么美气的人,我为他做什么都愿意。姨夫杀人犯一个,我才懒摸他 哩。”也扭着腰走了。还是镇派出所的人在附近路边掘了个坑,把众叛亲离的能不够,像死狗一样拖着两腿扔在里面,实埋了。过路的人,一听说那里埋着能不够,就忍不住要啐几口。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3:50:27
标题:
第二十四章 一代老母挂帅出征云梦山
云梦山林场因在媒体上不断出现,知名度愈来愈高,其无形价值也在不断提高,私下动心者自然不少。镇政府三番五次开会,欲收回林场另行拍卖,又怕“一撞三响”,招来不好的影响,总是议而不决。突然一纸调令,陈镇长被调走了。原因不确知,但大家都说,是与他长期袒护能不够有关。镇政府还有人提议把武七嬷“礼送下山”,说什么云梦山林场并非私人财产,所有权本归镇政府,不存在亲属继承问题等等。新来的侯镇长,据说是位“儒官”,文弱平易。在有关会议上,下属们又提出收回云梦山林场一问题时,他点头笑道:“有道理。不过姬发交的那几十万块钱,是私人财产,理应归武七嬷继承。可以跟老太婆商量,把那几十万块钱退给她,让她安养晚年去好了。”
武七嬷一口回绝。侯镇长便摊着手向执意要收回林场的下属说:“无可奈何。钱退不到老太婆手里,怎么收回林场?这一问题,只好置之不议了。”
姬发那个姓张的舅父尚健在。论血缘关系,他比七嬷要近。于是张家便诉至地方法院,要求继承姬发的一切权利。七嬷道:“发子活着的时候,张家没一个人认他,死了倒冒出亲戚来了。他们要是亲戚,乌鸦麻雀也会冒出来当发子的亲戚,也是亲个当当的。哼,我武七嬷也不是好欺负的!”便委派秀珍替自己去打官司。法院一审判决,校长夫妇虽与姬发在血缘上不如其舅父近,但事实上与父母无二致。法律以事实为依据,姬发的一切权利,应由校长夫妇继承。
校长夫妇与姬发的父母无二致,可以这么说,也可以不这么说。反正他们没有过继姬发,这是人所共知的。既然与父母无二致,为什么当初转商品粮户口的时候,人家只让转他们的女儿,而不让转姬发?张老爷子为姬发的亲舅父却是铁的事实。张家人岂肯善罢甘休?四处奔走着欲上诉。可惜到处遭白眼,受嘲讽,还没正式上诉,张家人先自我败下了阵。校长夫妇只是与“事实”无二致,张老爷子的“事实”却是铁的,竟落个如此,老爷子不思自己是不得人心而寡助,反满肚子的委屈,叹:“真是‘天下衙门向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他们有钱,咱们没钱么!”
人河纵流,人欲纵流。钱数一上万,张家人就视为巨款。云梦山林场树木值数千万,张家人眼里,简直是天文数字了,得知姬发突死,个个兴奋若狂。没想到轮也该轮到他们手里的财产,却总也拿不到手,又气得要死。他们便派人向七嬷交涉,要她付给他们五十万以私了。
七嬷当然严词拒绝。张家人又放风说要把七嬷揍个爬下山以威胁。七嬷道:“有钱给穷孩子念书,也没钱给那种人。‘为人没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我怕他们了?别说揍我,就是给我摆地雷阵,我也敢往过踩!”即向公安局报案,告张家人敲诈她。公安局把张老爷子拘留了十几天,张家人才作罢。老爷子道:“那母老虎,我早领教过。算咧,我们弄不过她。俗话说,‘不跟有钱的人斗气,不跟有势的人斗力。’她如今不光有钱,还有势。镇长不是连官帽也叫她弄丢了吗?我们算老几,能是她的对手?”
张家人落了一场空欢喜不说,还为打官司跑上跑下丢了许多钱,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老爷子很后悔当初把姬发丢给武七嬷抚养,要不如今可不白得一座金山?
姬发之死,血亲舅父不悲倒喜,而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校长,却心里有了一块莫大的郁结,永不得释然了。
当初他千里迢迢从外地赶回来探亲,第一个飞迎出门的,总是漂亮可爱的小发子。童音如铃般地喊着“姐夫”,等不得他蹲下身,就猴子上树一般,攀上了他身子。两腿夹 着他的腰,两手挂在他脖子上,小脸在他脸上磨来蹭去,不知怎么爱才好。后来他调回固塬,纯真可爱的小发子,在他眼皮底下长成了心气高傲的大青年。有了凸起的喉结和软绒一般的嫩须,声音也粗壮有力了。生命的强大张力,也体现了出来。离开了他,追求两性之爱,闯自己的天地去了。有快乐幸福,也有磨难煎熬。有活人之美的感受,也有苦涩的领悟。渐以人生的丰富多彩,引起了众人的关注。到了最后,终成为一个情感强烈,情怀博大的男子汉大丈夫。那令人愉悦的外在之美虽被毁,但死也保持着做人的最高尊严。正因如此,内在之美反更为震撼人心……
老夫子日夜思念姬发,无故叹气,借故落泪,寝食不安,一点也不顾超常的精力付出,会加速他生命的最后衰竭。数月之后,这富有人情味的知识分子,便卧床不起了。
亲人和学生们对他关怀备至,可他脾气是愈发古怪了,看着谁也没有姬发亲。只要姬发能笑嘻嘻地出现在他面前,他相信自己的病就会好起来的,可这绝无可能,他也就觉自己的生命,已到了尽头。
弹指间,当年那个明眸皓齿、清俊无比的大学生,便成了老朽。但老来他的那双眼睛,仍无改晶莹清澈,满口牙齿也仍像年轻时一样白亮闪光。愈老,他愈为人正直,愈严于律己。又过了半年,武清俊病逝于县医院。临终留言,尸体火化后,不用骨灰盒,一张报纸裹回固塬,撒在姬发墓旁树下。他已无力抬起眼皮,只能眯眼看着老妻,声音微弱地刚能听见,却像个农民老汉样很粗鲁地笑道:
“驴肏的发子,硬把我给想死咧!他撇下我不管了,我偏死了要撵他去。”
“花花殇了那阵,你给发子讲了多少道理。发子殁了,你自己的道理,倒在你身上没用了。”
“医生医不了自己的病么!唉,要说坚强,我一直不如你。要不是你在后面撑着,我怕活不到这个岁数。”
“我看书一抹黑,话说不到点子上,一辈子没懂过你,脾气又大,娘家拖累也多,难得你不弃我!”
“你是个至情的人,情义可超越理解,要不你怎么会干起发子的事来呢?我的路上,你从没当过绊脚石。”
他无力张嘴说话了,额头汗淋淋的。七嬷拿粗布帕子给他擦了擦汗,便握住他的手,默默无语。
遵遗言,骨灰用一张报纸裹出了火葬场。武七嬷抱在怀里,大姑娘一家三口、东海、秀珍、姬槐围着,坐公交车回到了固塬。姬杨、武家众侄子披重孝跪在街口,固塬镇中教 师及学生代表则戴白花黑纱站在他们旁边迎接。武七嬷一看见,放声大哭。大姑娘、秀珍哭将她搀下车。东海、姬槐一 一搀起额头贴地悲哭不已的姬杨及武家众侄子。副校长在前,打着一纸引魂幡,言为:“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七嬷抱骨灰被女孩搀着,随在副校长后面。别的人则一字排开跟着七嬷,缓步向中山而去。
路上有数百过路人,丢开自己的事,加入了送丧队伍。到了姬发墓旁,七嬷撒骨灰于树下时,悲声惊天,哀声动地。
墓地如绿色金字塔的松柏,被透明的薄雾所笼罩。几只野鸭子,正在弯弯溪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信游。牧童骑牛在路,且吹着悦耳的柳笛。
岁月无情人有情!
武七嬷心中,她的丈夫没有死,永站在姬发墓旁的柏树下,注视着云梦山,注视着她这老妻。
熟悉的人,对七嬷的称呼不变,但不熟悉的人,见了总称她为“姬场长”。这位女姬场长虽年迈,却宝刀不老,和前两任姬场长一样,直面来自各方面的挑战。她仍被资金短缺所困扰,要不就得大量砍树卖,要不就得贷款。砍树她不忍,只好跑贷款。所有管事和办事人员,都对她这个连遭不幸的老太婆深表同情,也觉应该贷款给她,但都爱莫能助,原因总是微不足道的,可解决起来却总是困难重重。好容易解决了这一个,又轻易冒出那一个,真如在跑马拉松,累得要死也不见尽头。老太婆想发火,想跟人大闹一场,但人人都和蔼可亲,谁也不是对头,闹也没有目标。只好不贷了,穷往下熬。说穿了,还是她不肯按人们通常那种办法去做,人家便跟她在玩敷衍搪塞把戏。
一次东海来,见老太婆连吃的菜也没有,问:“就穷成这样了?”老太婆叹道:“手再捏得紧,护林员的工资总得月月发呀。只有出没有进,怎能不穷?给你还说穷,别人我懒说。白说,不信!”老太婆皱脸上那深重的无奈神情,打动了东海的恻隐之心,便设法给贷了五十万元的款。
山里人的穷根不除,跟抽大烟成了瘾一样,盗伐就不会停止。这一笔钱,七嬷留十万元做日用,拿出二十万元务了几百亩经济林,又拿出二十万元买了些秦川牛。经济林,得雇几十名山里汉子干活,他们也就有了一项收入。秦川牛让靠得住的山民牵回家去养,养肥后给屠宰场卖时,七嬷只收回本钱。虽如此,她个人的力量有限,山民的穷根仍难除,盗伐还得继续面对。
来云梦山的人,无意间说起姬发,便惹得七嬷双眼泪不干。姬发对于来人,不过是一个抽象的名字,而对于七嬷,则是具体的、活生生的人。上中学时,一次他不知跟着同学去哪里撒野,一天不见人,回来就让她骂了个狗血喷头。他顶嘴说:“我小伙子一个,你倒成天像老娘守着黄花闺女一样守着我,眼不见就扯着脖子叫唤!”她越来气,脱下鞋来追着要打。他笑着撒脚逃出了屋。她站在屋门口吼:“要滚就滚远,永不回来。”抽身进屋。他又缩手缩脚而回,身不进门,头伸进门里偷望。她忽然从门背后闪出来, 他耳朵,道:“这下抓住咧!我叫你顶嘴。看我不打烂你的嘴!”举起鞋来。他忙拦住说:“嘴打烂了咋念书?打屁股!”她便拿鞋底打他屁股。他杀猪样叫:“来人哪,救命!母老虎吃人咧。”邻宿舍老师奔了出来,不拦却煽风点火,笑道:“打,把裤子褪下来打屁股!”姬发道:“不准,‘士可杀不可辱’!”那老师道:“还‘士’起来了!褪下裤子来打,我来褪。”姬发忙紧紧抓住裤腰喊:“不敢,看女同学瞧见了笑话。”七嬷早笑个鞋掉到了地上。姬发惹她生气也是可爱的,而要逗起闷子来,更让她百愁皆消。如今想起当日的快乐来,越添她的伤心,眼泪只淌个没完。
往事悠悠。回忆里的姬发,净是眉开眼笑的样子。七嬷甚至觉林中处处,都有姬发绿叶半掩的笑脸。她挑了张姬发露着虎牙甜美而笑的照片,让秀珍拿到县里放大了两张。一张秀珍留下了,一张她挂在窑里墙壁上,想他了就半晌不动地看。那姬发额发梳得很俏皮,微微上卷,眼光如诗,似有无限美好的憧憬。不知多少次,无人时,七嬷看着看着,忍不住就伸手哆哆嗦嗦,仔仔细细地摸起了纸上她的孩子……
一次,一个盗伐者张口闭口骂她“老寡妇”,还说:“不丢开云梦山,你们姬家人只会落个光棍寡妇,还不得好死!”七嬷窝了一肚子气回来,望着窑壁上的姬发相片自言:“人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多少回,我都想从这山上一走了之。就因你为守这林子死了,我不走。我俩是一条命,我活着,你就活着。我们不败走麦城!”
武七嬷在资金极为紧缺的情况下,还从邻乡镇买了上万亩荒山。西北的春季,多干旱。一落能把地皮打湿的雨,她就领着护林员没黑没白,抢时间深挖坑,把湿地皮铲人坑里,然后栽上树苗。实在等不来雨,她也不肯错过栽树的时节,而领着护林员,从数里外甚至十数里外的小溪,一桶一桶背水浇苗。老太婆拄着根棍子,总走在背水队伍的最前面。
七嬷和姬杨,屡被林火烧伤。1994年冬,在一次扑灭林火时,姬杨险被烧死,——命是救过来了,身上有四分之一的皮肤是移植的。从此他干活不敢脱上衣,嫌那斑斑驳驳的皮肤难看。可是脸无法遮掩,满是青疤。这当日英俊的男子,几乎丑不可睹了。
多年之后,病黄的西北大地上,小小的固塬,青山依旧在。
来云梦山森林里游玩的城里人,时见那拄着根长棍儿,身后跟着条黑背狼狗,在林里巡游的武七嬷。她耷拉着皱褶袋子一样的眼皮儿,干枯的嘴唇抿作一条缝,坚毅溢于言表。遇见抽烟者,她就会微微抬起那沉重的眼皮,和颜悦色说:“好孩子,捏灭烟吧,看把林子引起火了。”
当人说起姬发时,她已不再流泪。自撒校长骨灰于姬发坟边后,她也没有再去过那睡着多位亲人的坟地。窑壁上那张姬发相片,也早被拿掉了。死去的亲人名字及其一切,成了她心中的禁区。痛定思痛才最痛,时间愈长,她心中之痛愈切。她已很老了,轻易就会垮掉。校长沉入个中拔不出来,很快丢了命,她不许自己像校长那样,竭尽全力要把让她痛心的亲人们——特别是姬发——忘掉。
人活百岁,也是万古一瞬间。苦于生命太短,要做的事情太多,而能做的事情太少。她虽为老妇,然姬老人、姬发之后,护绿之使命,既落在了她肩上,她就必须先保住生命,才能不辱使命。
她在固守已有绿色的同时,还步步为营,把绿色不断向周围扩展。所买的一万亩荒山被绿化后,她又买下了十余万亩荒山。雄心勃勃,要让原来的大云梦山重新树木高低参差,万花放香,豹吼熊叫,鹿獐成群,给后人营造出一个有无限神秘之美的所在。看来,人只要认准目标,默默去做,所产生的力量,就会逐渐变得不可抗拒的。“英雄不问出处”,西北娘儿武七嬷,在林业上之有为,已经可雄视八百里秦川了。
人的可塑性真大,旧式老妇武七嬷,在故乡发动了一场生态革命的持久战,而且欲变传统的战争为现代战争。她自费送姬杨到林学院进修后还嫌不足,又送十余位在校时品学兼优却未考上大学的青年去进修,回来后以高薪聘请为经济林分场、养殖分场、绿化分场等的负责人,委以重任。
姬杨名为副场长,实是云梦山林场的“老总”。一位美丽的姑娘,刚从林学院毕业,既不嫌姬杨年龄偏大,也不嫌他容貌丑陋,只倾慕他内心美好,与他结为秦晋,并随他常年呆在云梦山上。举行婚礼那天,姬杨带着新娘专程到姬发夫妇墓前,跪地说:“发叔、婶娘,你们一直操心我的终身大事。这不,我终于娶上一个称心如意的女子了。你们就歇下心吧!”
宝石蓝色的天空,无一丝云。微风柔和,轻拂着新郎新娘,似姬发夫妇在天之灵,默默地为他们祝福。
国家有关法律,越来越严厉,盗伐已成为天下之大不韪,迫使从事这种不体面“职业”的人越来越少,但山火仍不断发生,主要是小孩玩时纵火。七嬷在一次扑火时,把一条腿都给烧萎缩了。从此她扶着棍子巡林时,一拐一拐的。那些对她不怀好意的人,背地变称她“老寡妇”为“瘸子老寡妇”,只盼她快些倒下去。她也常感心乱头沉,身上到处作痛,是大地接受她的时候快到了。可是她一天不死,就一天也不肯安安静静地躺着。
森林里,时听见武七嬷一声破吼,如虎啸,几令盗贼胆黄子出窍。而心爱的孩子们来探望她时,常逗得她纵声大笑,似满天都在落花。
武七嬷就是不肯歇下。有她出头露面,姬杨就不会成为众矢之的。有她在云梦山,云梦山就有一面耀眼的旗帜,东海、秀珍、姬槐他们就会时刻遥望着云梦山,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来保护这片绿色。
东海已调到外县任副县长,秀珍也调到省林业厅任珍稀动物保护处的处长,姬槐则出任省城一家报社的副总编。这几人,心共系着云梦山,情同牵着老母武七嬷,所以关系极为亲密。他们常结伴而来,或是于老母膝下承欢,或是吃着老母做的家常饭,诉衷肠,话沧桑。
姬发如一颗光华四溢的流星,在秀珍的仰慕中转瞬即逝,然而给她的美好,已不可收拾。山在人去,是知音无结好百年之缘,她却苦守愁城,让空落、痛苦啮噬着心,不肯对东海回眸垂青,只肯在友谊这条单行道上,与他走向遥远。她也与七嬷一样,与人轻易不谈姬发。在个人感情上,她正如一首流行歌所唱的那样:路逢挚友欲言又休,往事不堪回首。点一点头,挥一挥手,说一声祝福,又各奔长路。
东海明知已无望得到秀珍的情爱,却仍对她顶礼膜拜,执意过着独身生活。
一次他来看望七嬷,解开领扣洗时,脖子上竟挂着一个小小骨节。七嬷道:“你这几年,怎么变得稀奇古怪了?当了县长,我就不信你没金子玉石戴?又不是小年轻,脖子上还要戴个玩意儿!好端端的,戴个骨头,白森森的,叫人看着多寒碜。”东海笑道:“人活着,最敌不过的,是自己的欲念,有了这个还想要那个。挂个骨头,天天看着,想有一天自己也成这样了,要这个那个的还有什么意思?世上的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谁的也不是。人活成了钱匣子,还有什么人味?仁者,人也!”七嬷叹道:“为着叫秀珍爱你,你真是洗心革面了。只是我觉你多少还有点儿灰心丧气。好孩子,人在这世上,哪能事事都如意呢?不求事事如意,但求无愧我心就行了。”
老太婆的身体每况愈下。多少人,面对云梦山林场难以估算的有形价值和无形价值,垂涎三尺。老太婆当然的继承人,是武大姑娘。她虽然过着清贫小日子,在人们眼里却早已是女大款了,甚至是本县第一大款。有人说:“过不了几年,云梦山的主人又换成一个漂亮的小娘儿了。留大胡子的穿牛仔裤的,梳发髻的穿裙子的,云梦山可真是群贤毕集啊!”
历来没有什么志向的大姑娘,看来人生倒要走向壮观了。一日,她来探望母亲,闲话间笑道:“瞧你,咳嗽气短,一走三喘的。该立遗嘱了,小心到时来不及。”七嬷道:“还用立?顺理成章,什么都是你的哇。”大姑娘拍手笑道:“要想叫云梦山成秃山,妈就只管传给我吧!我倒想跟妈一样,当这个英雄一场的场长。只是妈想想,我有那本事吗?当不起,不敢当。妈要传给我,先把我枪毙了再说。要不,林子完蛋在我手里,叫我咋对得起拿命来保这林子的太姥爷和舅舅?”
七嬷道:“这事我想多少遍了,你胆小怕事,分明不是这上头的料。你有自知之明,我也就按我的心思来了。立个遗嘱,传给杨子吧!”大姑娘道:“正是这话。说什么亲不 亲,舅舅也不是妈的亲兄弟,跟爸一点亲气都没有,还不是跟亲孩子一样?杨子到妈跟前,比我还孝顺,妈理应待他如亲孩子。我又一天也没护过林,任这林子有天大好处,我坐得了也心不安。就凭杨子那一身疤,这林子也该是他的。他敢杀敢闯,也准能保好这林子。”七嬷道:“我的女儿,难得你明白。没本事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一生得活出个人味儿。你这么重情讲义,不愧为武七嬷的女儿!”
老太婆跟姬杨说时,他并不推辞。随姬发、七嬷在这云梦山多年,他知道,如果只看到绿色,而看不到钱,拥有了对云梦山林场的经营管理权后,随即还会跟来什么。而别人,恰恰只看到后者,而看不到前者。武大姑娘激流勇退,除过她本清心寡欲外,还说明她也看到了前者。不过毕竟云梦山的树木,是一宗巨大的资产,姬杨还是说:
“算我为你外孙代管着吧!等他大了,我还能放下心他的为人,就物归原主。”
“这可不成,没有叫他坐得的道理。轮也该先轮到他娘,他娘也不会替他要的。”
“现在说这话,为时尚早。先落到我名下吧,免你万一有个事,别人又来争纠。至于到时我交给谁,你外孙要不成器,我还不放心交给他呢。多少年,多少功夫,云梦山才有这片绿色!我跟你一个心,不论亲人旁人,这片绿色得交给爱绿色的人。”
七嬷大为放心,便正式立了遗嘱。
一个雪天的正午,树枝上的雪团晶莹松脆,地面上的雪则酥软。七嬷扶棍踩雪,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到山褶里的花花坟前。老母狗黑子,也步态踉跄,跟了她来。“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她默默半晌,喃喃道:“花朵儿,姑姑没眼泪哭你咧。自你爹死后,姑姑的眼泪一年比一年少,如今轻易也流不出来了。姑姑在这世上,也不得久了。老爹是祖宗,自然要归祖坟。你爹觉活着对不住你娘,死自然要去陪她。姑姑死了就埋这里吧,好陪可怜的花花儿!”
风湿冷。七嬷鼻尖麻疼,口也不听使唤,每一个字都发音不清。黑子也如忧伤的老太婆,盯着坟堆,木木而然。突然,它仰脖朝天,发出了一声凄长的哀鸣,似乎也忆起当年常跟它玩的小女主人来。
山谷呜呜而响的风声,像有人在大地深处,不停地吹着牛角号。几只寒鸦,哇哇叫着,飞向了紫色的天空。
“最美不过夕阳红”,人生一路风光的武七嬷,1999年终于被评为全国林业系统先进个人,和天下各路绿色英豪,会盟于庄严神圣的人民大会堂。
表彰会上,当念到她这无名氏在乡里的尊称“武七嬷”时,她想到了已长眠于地下的祖父、发子,百感交集,竟感到一阵眩晕和心悸。拄着拐棍,姬杨还搀着,她却瘸腿软抖,碎步踉跄,只走不到主席台前。
国家林业局的局长见这位先进个人竟是颤巍巍的白发老太婆,深为感动,忙出了主席台,上前搀住她笑道:“陕西多巾帼英雄,出了一个牛玉琴,还出了一个武七嬷。”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也拿着证书奖章,破例出了主席台,迎上前来,亲切地问姬杨:
“老人家的腿是怎么了?”
“叫林火烧的。两个脚趾头都烧掉了。”
“你脸上的疤痕也是叫火烧的?”
“嗯。”
“你们的付出,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老嫂子,还有你——小伙子,我代表全国人民及我个人,向你们表示深深的感谢和敬意。”
会场掌声如雷。这是武七嬷人生里辉煌凝重的时刻,她老泪纵横了。往事如烟,流年似水,自父母与云梦山森林同亡,到祖父再造云梦山一片绿色,再到发子倒下她又继续苦苦守望那片绿色至今,屈指已五十年了。云梦山林涛依旧,而亲人今在者有几人?不堪回首!
人是失去的最珍贵,事是今是而昨非。祖父对那片绿色,功莫大焉,不幸生前却被漠视。发子虽死后受到关注,然人只活一回,正年轻却向死,只能说可悲,绝难说有幸。倒是她没做多少事,人活作老朽一个,还得了这么大的荣誉,未免太幸运了,受之有愧。要是发子能活着,这荣誉归于他,让他人活个如孔雀开屏那样绚丽斑斓多好。
这就是武七嬷,她首先是慈情绕指柔的母亲,然后才是大义凛然的护绿使者。护绿是因为孩子,也是为了孩子。所以她得到了这荣誉,而孩子没有得到,她不觉幸福,反觉心酸。
会议推举武七嬷代表先进个人发言。老太婆在主席台上按了按发髻,从容历述了姬家数代护绿的不易与执著,最后道:“五十年来,多少人在我眼前来了又去,连我最疼的孩子也去了。按理,我该什么都看稀淡了。可护那片绿,福荫后人,我就是看不淡。活我有愧于姬家先人,没有给保住根苗,死我要无愧于张王李赵众家后人,把那片绿护得好好的。给孩子们留下一方美天美地,我死也洒得开,死也死得美!”
会场又是经久不息的掌声。
林业人终于成了时代宠儿。社会对林业的高度重视,有关法律的较为健全,林业人已等好久了。
姬老人、姬发已经成为过去,七嬷也行将成为过去。他们在绿色保护事业上,不过唱的是“过场戏”,“正场戏”还有待于后继者来好好演唱。(第二十四章完)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3:52:12
标题:
第二十五章 魂断山林
随着一声『财神爷爷到』,从天上掉下一滴甘露正好落在你的嘴唇上!
你在恍惚中看见了2两黄金。
真是“福兮祸所伏”,七嬷荣获全国先进不久,2000年春的一天,突然被公安局来人拘走了,原因是私藏枪支。几年前,她曾因同一原因,被拘走过一次。
姬发留下了三枝土铳,一枝双筒猎枪。那年收缴枪支,平生最见不得使枪弄刀的七嬷,却顶着风头,让秀珍给有关人员说情,又给镇派出所交了三千元,留下了那枝双筒猎枪。原来她想万一遇险,自己没什么,让人家杨子搭上性命可怎么得了?有一枝枪,紧要关头,她自己就可以像姬发媳妇当年那样,泼开来一镇局面。
江主席于西安发出了“再造一个山川秀美的大西北”号召后,七嬷突然间成了地方名人,十天半月,报纸上就会有名,电视上就会露脸。于是云梦山林场场部之热闹,胜过了镇政府大院,有关无关各级领导,前呼后拥小车一溜纷纷前来探望视察。有真关心的,有走过程的。七嬷迎来送往,陪着游山玩水,还要设盛宴招待,不胜其烦,不胜其累,不胜其苦。某些走过程的领导,来了不盛宴招待,似乎就慢待了他,就会生些麻烦。七嬷钱一直缺,一次两次设盛宴倒没什么,次数多了就有些吃不消,又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然而她毕竟不是八面玲珑的人,有时便花了钱还弄巧成拙,不意里得罪了人,只好吃不了兜着走。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没有持枪证,七嬷却以为向派出所交了钱,持枪便名正言顺了。于是她或姬杨巡林时,常常背着枪。人假枪威,盗木贼一见就逃之夭夭,少了些对他们的人身攻击。一次姬槐来,便给七嬷拍了张挎枪巡林的照片。她也没在意,随手放在桌上的玻璃下面。来人自然都瞧见了,大多不在意。然而日久,不知招待不周得罪了谁,给公安局一个电话,突然来了两个干警,把老太婆和枪二话不说就带走了。
姬杨他们自然慌了,四处托人求情。最后还是秀珍通过公安局的陈副局长,让把七嬷放了回来。走时姬杨给七嬷带了个皮包,里面装着吃食衣物和四千元,回来一检点,钱不翼而飞。秀珍要找陈副局长说钱的事,七嬷笑道:“好闺女,我老太婆活人,还挥洒得开,钱就算了。‘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钱你要了回来,得罪下那几个小鬼,日后又没事找事,不定丢的钱越多。人是根本,性命丢不得。我跟你哥住在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山野,那枪你能要回来还是要回来吧!”
秀珍去跟陈副局长一说。陈副局长拿不严,又请示了张局长。张局长召集所有局级领导商议了一番,决定把枪发还给老太婆:“护林得罪的人多,前两位场长都死于不测,别让老太婆也走那条路。老太婆人正,也不会拿枪胡来的。”
于是交了一万元,那枝双筒猎枪又回到了七嬷手里。从此七嬷对外声称枪被收了,更不敢背着招摇。玻璃下的背枪照片,也取了。
她成了全国先进,再次受到地方关注时,一日,一辆公安局的小车,又鸣叫着来到盘龙凹。从车上跳下了刑警队的高副队长和两位刑警。七嬷一手拄着顶端磨光的枣木拐棍,一手捏着包有劈柴的围裙,正往厨房走,回过头来打量着这几位不速之客。人来人往得多了,她已满脸麻木。高队长带笑说:“电视上见过你了,大名鼎鼎的武七嬷。没想到,你还亲自干家务。难道你没钱雇个厨子?”七嬷听着这话不合脾胃,淡淡道:“自己能做的事就自己做,我不爱让人侍候,也没那个闲钱。屋里坐!我给灶里添些柴,就来!”
高队长领人进了窑里,见里面干净阔朗简陋,便坐在姬发当初所买的旧沙发上道:“别的农民一成大款就大摆阔,这老太婆越有钱越抠。唉,人老了‘爱钱唠叨没瞌睡’,这老太婆是要把钱带进棺材里去哩。”恰好七嬷进来听见了,笑道:“我这老太婆抠的不光是钱,死连棺材都不带,省砍几棵树。我这老太婆阔的也不是钱,阔的是有树满山。”
高队长只会干笑。七嬷取了一盒烟放在他们面前茶几上,又给每人沏了一杯茶,便戴上老花镜,从炕头取过姬杨的一件破衬衫,坐在杌子上飞针补起来,一面和来者拉着闲话。无非是探来者为何而来。若纯粹是来游山玩水则罢,若别有用意,少不了要带他们到镇上请一顿,然后再说话。饭桌上好说话。
来者嫌她的烟不好,掏出自己的烟抽着,也没动茶。七嬷便闭嘴不言,只顾做针钱。看来他们胃口大,请一顿饭并不能解决问题。而请一顿饭至少得花四五百元,对她可不是小数字,能雇一个工挖一个月育林带或买二百棵树苗。既如此,不管来者有何用意,她都不想破费,听之任之了。
半晌,高队长问:“你那枝枪呢?”七嬷老弱而不失聪敏,一下子就知来者不善,头也不抬道:“早叫公安局没收了。”高队长道:“不用骗我,我就是公安局的。”七嬷道: “现如今穿警服骗人的多,我还怕你们是骗子哩。”高队长便掏出证件来让她瞧。七嬷笑道:“字让我看着,就像蚂蚁爬满纸一般,一塌糊涂。你等等!”便从黑大襟褂下摸出了手机。高队长看着她熟练打手机的样子,笑了,道:“这还像个女大款!就是姓名不像,什么武七嬷,得改一改。”七嬷打完电话,关机冷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干吗要改呢?改了又有什么好呢?”
一会儿姬杨赶回,看了证件,又念给七嬷听。七嬷叹道:“要确是公安局的人,我也就不骗了。枪还在我手里,是你们陈副局长同意给我的。”高队长道:“拿出来看看!” 七嬷只得让姬杨拿了出来。高队长接过枪,看也不看就交给了一位刑警,脸色一沉说:“过去有一个双枪老太婆,现在又有一个双筒枪老太婆。枪这一回真没收了,你也跟我们走吧!私藏枪支,什么罪想你知道。念你名气大,又年纪大,就不给你上铐了。”
七嬷把补了半截的衬衫放在杌子上,扶棍颤巍巍而起,似坐顺车进城去看女儿一般,一点也不紧张。这使高队长很失望。她不紧张,带去安安宁宁坐几年监狱,就没多大意思了。不想姬杨紧张了起来,道:“大姑刚才不是说了吗?枪是你们局长同意给的。”高队长这才有些欣然,冷笑道:“局长的事再说,他是知法犯法。”
七嬷道:“孩子,多说也无用,不拉瓜带蔓别人。有枪是犯法的事,认真起来非坐牢不可。你千万把林子管好!这些天没滴雨,林子干,多留神,小心火。饭熟了。吃过饭,别忘撤掉锅底的火。姑姑走了。”姬杨哭道:“姑姑,你去了一样吃饭、睡觉,权当什么也没发生,保重好身体。我会想办法救你的。”七嬷强笑道:“我也想回来守着林子。要难,就别为难了。千万别花钱!我该尽的力已尽了,是个没用的人,听天由命吧!”
就因为七嬷向姬杨说了句“千万别花钱”,到了公安局,高队长没收了她的手机,用嘲讽的口气说了句人不常说的话:“少安毋躁!”便把她关进了一个小黑屋子,再也不闻不问,让她先尝尝“听天由命”是什么滋味儿。
小黑屋里,还关着一个拐卖儿童的中年妇女,两个卖淫的女孩。七嬷的血直往太阳穴涌,没想到自己竟落到与丧天良及厚颜无耻者为一伍。要是年轻,她准会一头撞向屋墙的。到底老了,她都对自己会平静地接受这一切感到诧异。
午饭给那三人每人两个馒头、一份菜、一碗稀饭,却给七嬷什么也没有。七嬷虽然没来得及吃早饭,却没胃口,只盘腿坐在墙角落里发呆。
同屋的那几个起初对她冷冷的,后来从看守口里知道她是大款,一下子亲热起来,又递水,又给她们的小零食,劝道:“吃吧喝吧!反正你有钱,有罪也会买个没罪的。”七嬷恍然大悟,叹道:“我就说么,把我关到这里,什么也不问,原来是等钱。神仙太多,供了一路又来一路。谁知道是哪一路管什么的?我供不过来!”只喝了些水,仍吃不下去东西。
无数的图景人物,在武七嬷脑海里闪现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在放羊。山羊在悬崖绝壁上跳来奔去,小姑娘跟在山羊后面,也如走平路。脚下的石头摇摇欲坠,就在要坠下时,她的脚跃到了另一块松动的石头上。手里抓的野草快要断了,就在断的同时,她的手抓住了另一把野草。脚下石滚土飞,草叶草茎纷纷扬扬,人却有惊无险。这小姑娘,就是六十年前的武七嬷。
长成大姑娘后,她体态丰满,美貌惊人,行止风流,引得多少少年回眸。那时候,她就当着姬家的家。纺线织布,做饭下田,心灵手巧,吃苦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斗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家女子,能够和固塬当时惟一的清华大学生匹配成双,容貌在其次,更主要的是她的为人:不畏艰险,勇作敢当,淳朴善良。
洞房花烛夜,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那个穿一水蓝学生装,个子细高,脸蛋白净,俊目修眉,文雅风流的少年,是属于她的。他似从天上来,来只为她这个农家女子。他是那么的温存和善解人意,让她的美好年华里,平添了无尽的美好。
他身为书生而不呆,文而不弱,趣味横生,生命里自有一种特别的力量。那么冰清玉洁,又那么铮铮傲骨。时至今日,年迈难以激动的她,想起当日来,也不由要激动,心里说不出的甜蜜温暖。
最美好的年华里,两人却如牛郎织女一样,远分两地,聚日恨少。当时在外面干事的男子,甩掉家里土婆娘的不乏其例。村人都说:“武清俊丢开姬家女子,是迟早的事,太不配了。”可他始终对她无有二心,她当然对他也忠贞不贰。
武清俊的同学“众鸟高飞尽”,他却“孤云独自闲”,回到了这国之一隅固塬,与荆妻在严峻的生活舞台上,恣意恩爱相舞。
坎坷堆满了脸,风霜染白了头,恩爱由热烈渐变为深沉,两人更心心相印了。当她提出要上云梦山时,他舍不得她离开,却毫不含糊地支持她。她也舍不得丢下他,但护那片绿色,已成了姬家人的使命。姬家就剩下她了,她不去谁去?
老头子很快去世,她觉得也与她丢下他有关。为此,她一想起老头子,就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
在老头子的支持下,她上了云梦山,并因这一举而又上了北京,进了人民大会堂。
她幼年有父母不得见,头发白了又失去含辛茹苦养育成人的孩子姬发,一生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什么难都遭过,不幸太多,然而幸运也不少。一个成天刨土的农家女子,丈夫却是清华大学生,活人少了许多庸俗琐碎无聊,固塬女子谁可比她?一个不被人放在眼里的家庭主妇,却人生路越走越阔,竟受到了中央领导敬重,固塬妇女谁可比她?如今,多少事已随风而逝,多少人已荡然不存,她也将由有而无了。没有不散的宴席,她对死看得很开。老了就当死。不然这世界上净是老人,孩子们还有什么立脚展身之地?世界应是孩子们的,那样世界才永远生机勃勃。堂堂正正而活的她,只不过也希望堂堂正正而死,落一个好下场罢了。
她之所以在别人心目中显得重要,就是因为她勇于对社会、家庭、自己负责。希望落一个好下场,正是她对自己的整个人生负责。然而,落到这地方,她还能算是落了一个好下场吗?死了怎么面对一辈子都把脊梁挺得笔直的老头子呢?
呆坐在小黑屋角落里的武七嬷,平静仅为外表,内心并非古井无波,而是波涌浪翻。
两个刑警不容七嬷向姬杨多说,就推推搡搡把她押上了车。要不是真犯了法,姬杨非扑上去揍那两个小子一顿不可。谁能眼看着别人对自己的母亲如此不恭敬?他气得拳头紧捏,大喘了好一会儿,才眼里噙着泪花,用手机呼秀珍。不知为什么,秀珍关着机。他又呼姬槐,仍无回应,只得呼东海。
现代通信工具真使天涯若比邻,正在外省的东海一呼就应,道:“你直接去公安局见张局长。我现在就动身,赶后天能回来。师母太倒霉了。你先给师母送些饭去,别把她老人家饿着了。多说些宽心话!”
姬发留下的那辆“仪征”车,年久机器老化,漏油漏水,很难侍候,已经真正成“老爷车”了。姬杨半天才发动起来,开着赶往县城。路上几次熄火,折腾得他一身的汗。
公安局张局长虽来过云梦山,但姬杨只跟他说了几句话,有些怯,便先来到县林业派出所。秀珍调往西安后,车副所长继其任,关心云梦山一如秀珍。云梦山老太婆持有枪支的事,林业方面和公安方面一直知而不言,心照不宣。如今闹了出来,事情就有些严重了。车所长不敢贸然行事,报告了林业局的何局长。何局长即召几位副局长商议,议定先由车所长出面交涉,若不成,他们再出面。车所长向姬杨道:“张局长我也不熟。要是他派人找的茬儿,直接见他不正碰到茬儿上了吗?上次把枪还给老太婆,交了一万元,是我跟你姐具体办的。手续还在我手里,公安局几个局长都在上面签了字。让我找找。白纸黑字的,难道他们自己找自己的茬儿不成?”
派出所几个林警便帮着车所长找。不想翻箱倒柜,一直找到下午,也没找到。姬杨道:“多半丢了。算,算!张局长我印象还不错,硬着头皮去见一见吧!”车所长道:“要不先见陈副局长,枪上次发还,主要是陈局长的意思。一见张局长,让封了顶, ‘官大一级压死人’,陈局长就不好再说了。”
姬杨叹了口气说:“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你既觉这么好,就这么办吧!”车所长即脱了便服,换上警装。林业派出所的车也是烂罐子,司机半天发不着,车所长只得坐姬杨的车到了公安局。那位陈副局长道:“你先去见高队长,让他给我打个电话。”车所长又到刑警队,高副队长冷笑道:“搬领导说情来了!我给他打电话?这事又不是与他无关,还是让他给我打电话吧!”车所长只得再去见陈局长。陈局长道:“刑警那一块,不归我管。他要这话,我就是给他打个电话,也会被碰回来。看来,这事你非得见张局长不可。他出去了,明天回来。”
车所长蔫头耷脑到外面,告诉姬杨:“跑来跑去的,还是白跑。”姬杨跺脚道:“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当初把枪又要回来!那位高队长要跟张局长也牛起来,只怕老人家真就得坐牢了。她一身病,这几年全凭精神撑着,一坐牢,精神就垮了,人也就完了。”车所长道:“正是这话,得做好老人家坐牢的准备。从现在起,就得鼓起她的精神来。你最得她的心,我跟高队长说说,让你见见她,宽慰宽慰。”又去见那姓高的,不想被拒绝了。车所长只得请求自己见一见,说了多少好话,才被允准。他和姬杨都没有吃午饭,却不知道饿,反怕七嬷饿着了,到外面买了半斤水饺,用塑料袋提着,另外买了两瓶饮料。一位干警把七嬷引到接待室。车所长看着她那细碎蹒跚的步态,憔悴的神情,由不得眼泪刷地下来了,强笑道:“事有事在,人要紧,婶子多保重!”说着递上水饺和饮料。七嬷也流下泪来,道:“孩子,我到了这步田地,看着你只觉亲。谢你多年关照云梦山林场了。我死后,烦你多关照我的侄儿杨子。唉,谁知今生染上了云梦山林场,到死也叫我心里像装有千斤重个东西一般!”车所长忙道:“说不上那么远的话,婶子什么事没经过?这能算多大的事儿,就挺不过去了?婶子最会活人,准能活到九十。到那时,我也退休了,到山上给婶子当护林员,可不许不要我!”
晚上,打听到张局长回来了,车所长忙整好风纪,与姬杨赶往其家。敲了半天门,门才开了一条缝儿。局长夫人从门缝里不耐烦地道:“老张还没回来。有事明天办公室里说吧!”不问三七二十一,就砰地关上了门。两人悻悻往回走着。姬杨道:“听她那话,分明张局长在家。既在家,又不见,准是张局长在找茬儿。”车所长笑道:“搞公安的,得罪的人多,晚上一般不见生人,怕遭报复。”姬杨也苦笑道:“原来咱们彼此彼此!”
夜里,姬杨他们心乱如麻,都忘了给七嬷送被子。七嬷只得跟一女孩挤在个被窝里。怕人家孩子盖不严着了凉,她只盖了半个身子,转身也不敢打。一冷,那条瘸腿便疼得钻心。她又怕呻吟惊了旁人的好梦,咬定牙根,不声不响,一夜不曾睡着。
第二日一上班,姬杨就和车所长赶到了张局长办公室。昨晚,两人商议了一夜到时车所长跟张局长要说的话。姬杨甚至用笔写了出来,让他背了几十遍。刚才到公安局门口,他还温习了一遍。七嬷的命运,全系在这简短的一席话上。一见张局长,车所长竟紧张地忘了个精光,木头人样站得直直的,张着口,不吭声。张局长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挪了挪身子,威严地搔着头问:“什么事?”
姬杨只得上前一步道:“我是云梦山林场的副场长。”张局长打量了打量他,点头笑道:“记得。脸上那么多疤,搞公安的,见过怎么会忘?我们的云梦山老母好吗?”姬杨道:“不好,正在这里蹲黑屋子哩。”张局长脸上依然挂着笑道:“刚从人民大会堂出来,就钻黑屋子去了,倒也大起大落,极富戏剧性。不是在开玩笑吧?”
刑警队只有拘留人二十四小时的权利,正巧高队长办了延长拘留七嬷的手续,来张局长办公室请签字。姬杨道:“这可三对面了。问问他吧!”高队长忙递上纸条,一五一十说了原因。张局长撕碎纸条掷地,拍案而起道:“枪的问题早已解决,几年前曾折腾过一次,现在又折腾起来了。老太婆私下的难处无人知,咱们都折腾个没完,全县那么多部门,老太婆私下不知怎样疲于招架呢?她活不得安宁,难道还非得让她死也不得安宁吗?云梦山林场保护之好,渭北少有。为保护这个林场,姬家树敌不少,门里人都死光了,剩下一个出门半世的老女子在撑着。和平年代,满门死的事情轻易见得到吗?老太婆遭受的打击还少吗?她现在除过大脑还好,身体跟垮了有什么区别?经得起这个那个的折腾吗?折腾她,还有良心吗?”
姬杨感动地哭了。张局长也动了情,脸上挂着泪,停了半刻,又道:“林业,最说明问题的是时间,没有持之以恒的精神,就别说在搞什么林业。我们还没出世的时候,老太婆的祖父就在惨淡经营那片林子了。两代三人五十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容易吗?如今老太婆的女儿都拒绝继承那个林场,她到底是为了谁在拼老命呢?为了我,还为了你,高队长。我,包括你高队长,有枪还怕人报复,她也是人,难道就不怕吗?难道她的亲人就不是遭报复死的吗?当然,说到底,私人持有枪支,的确是违法的。但我当初在白纸上落下了我的名字,就没让我逃开,要追究责任,应该先追究我呀!给这种人开绿灯,我心里坦坦荡荡。有问题我顶着,立刻放老太婆回云梦山!到该她坐牢的时候,再拘不迟。她逃不了,她也不是有罪就逃的那种人!”说完气呼呼地出了办公室。几个人忙跟在后面。
到了那小黑屋前,看守打开门,七嬷仍盘腿坐在屋角。张局长笑道:“环卫老战土扬胳膊伸脚到这地方来了。这可不是个地方,展不开手脚!”七嬷年纪虽大,记性却蛮好。张局长只去过山里两次,也没待多会儿,她却记得很准,且目光锐利,从他的神情一眼就看出自己没事了,笑道:“‘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我算什么!”张局长道:“想您年轻的时候的确不算什么,村里开会没有发言权,准侧着身子站在边儿上。如今可大不一样了,虽还穿着老黑布大襟褂子,盘纽上还别着白粗布帕子,却站在人民大会堂的主席台上发言哩。不说远的,就是本县,你好歹也算一路诸侯。”
一个女孩给七嬷递过了拐棍。她颤颤地扶棍往起挣时,张局长早几步跨了进去,搀起她道:“我不知道情况,让大婶受委屈了。反正已云散日出,别在意。不过枪暂先不给 您。我跟省公安厅说一说,要能办到持枪证,就还给您,要办不到,就算了。省得又有事!”七嬷眼角湿了,道:“不委屈。唉,关照我的人这么多,比发子当日强多了!”高队长也只得上前道歉。七嬷笑道:“‘钢刀不杀无罪人’,说到底,也不是你的错,错在我身上。”又向张局长,“我没请你吃过一顿饭,你关照我又为个啥?”张局长哈哈大笑,道:“问我,我还想问你哩。你那么死心保云梦山的林子,又为个啥呀?”
姬杨在街上饭馆要了一桌酒菜,为七嬷压惊,兼谢林业派出所诸位。昨下午车所长送七嬷的饺子,她只吃了一个,剩的送了同屋的人,这阵仍没胃口,只劝车所长他们好好吃,道:“多年来,光请客吃饭,我少说也花七八万,胃都叫酒喝坏了。顶什么用呢?人家只不过给我少生些事,嘴一抹就两清。倒是你们,为我操心没个完,到今我才头一回请你们。这个饭,我也是头一回请得乐。放开吃,孩子们!谁客气,小心我不乐,拿拐棍敲脑袋!”
之后,七嬷便坐着“仪征”车去看女儿。大姑娘又惊又喜,一再嗔怪姬杨不跟她说一声。姬杨笑道:“姐姐又没靠山,说了还不是白让姐姐担惊受怕。”
大姑娘从校长的遗物里,得到了七嬷年轻时的一张黑白照片。是初婚时,校长借朋友的照相机给照的。校长的那一架子书,大姑娘二话不说就送给了姬杨,但这张照片连看也没让姬杨看过,怕他硬要。这阵却拿出来送了他,说:“要是旁人,我绝舍不得给。兄弟真待妈比姐姐好!”
照片上的七嬷丰腴而美丽,头包大红头巾,腰系蓝印花围裙,两手插在围裙下面,面带微笑;嘴角透着柔而不媚,额头透着刚毅果决;眼里则透着心细心重,心性高强且聪明不过。一看就是个犟得可爱,有血性,说话掷地有声,肩可挑大梁,一条路走到黑的女人,一个标准的西北娘儿。
七嬷笑问:“还不丑吧?我是苦命不苦相。”姬杨叹道:“我就想着姑姑年轻时一定是这个样子,果然国色天香。别说做校长的老婆,就是做皇后成国母,也一样顶呱呱!”
黄昏,“仪征”车上了云梦山,清香透人肺腑。生生死死起起落落荣荣辱辱五十年,都只为有这清香散发人间,七嬷不由鼻头发酸。
姬杨妻自然一直心神不宁,见七嬷好好回来了,才放下心来。护林员听说,都赶来盘龙凹慰问。七嬷道:“我没什么。两天一夜不在山上,就怕起火。有劳你们了!”
夜来,姬杨坐在七嬷炕头,和她拉了半宿话。七嬷道:“有人举报也罢,公安局领导内争借咱们整对手也罢,反正咱们有枪算犯法。枪依我的意思,不要了。有林场的人,也鱼龙混杂。不是许多不三不四的人,也想买这林场吗?要都有枪,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更胆大妄为了。这一次,算是情大于法,不敢指望有下一次。唉,别人搞垮我们难,我们要自己犯法,轻易就垮了,‘打铁还得本身硬’。好孩子,死也要死做个端端正正、干干净净的人!”
姬杨深深点头,却吞吞吐吐半晌,承认自己已做出了一桩后悔莫及的事情。原来这几年国家对林业的优惠政策空前之多,扶持力度空前之大。奇怪的是,实惠并未落到本县最大的林场——云梦山林场,却落到了那些买几百亩样子林,实是在搞企业商业的人手里。个中奥妙,姬杨当然知道。七嬷把财务全权交给了姬杨,钱的问题总使他焦头烂额。几个月前,他一时心迷,便用那种法子得到了一笔无偿资金,计三万元。然而除过各种“过关费”,实落到手的还不足五千。七嬷不认识字,也对姬杨很放心,并不知道,此刻听姬杨说出,一下子青了脸。老太婆也知道,那些挂羊头卖狗肉,会打点人的林场场长,虽然这种事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但因有复杂的关系网而无人追究;她这个林场场长,则不打点就得罪了那种人,就没有那种关系网,稍有不慎就会被挑出刺儿来,来不得半点马糊,必须万无一失。因此她火冒三丈,本要大发雷霆,又想人家杨子多年来随发子还跟她并不容易,也算两朝元老了,且做出这种事来不能说与自己没本事弄到资金和没有提早给他打预防针无关,便强忍了,叹了一口气说:“没有因由咱们都事不断,有了这个因由,不知道什么时候咱们又要有事了!你答应我,有了事,我来顶着。你不能离开,得守着这云梦山!”姬杨见她的神情,慈祥中带着极度的威严,难以拒绝,只得低头答应。
夜深沉。七嬷上厕所时,突觉一阵眩晕,险些栽倒。扶墙半晌,才觉好些。望天空,河汉灿烂。牛郎担着一双小儿女,永久不变地在隔河望着他的织女。他们永远不老,她却无法使自己不老,并且早已站在一个随时会死的人的角度想事做事了,不由心生悲凉。
那年她扑火被烧成重伤后,就希望自己要不得康复,就快些死,不能瘫在炕上,拖累别人。坚强的意志起了作用,她很快站了起来,没有成拖累,还照料旁人,且巡山护林如故。
虽有“老而不死,是为贼也”之说,但也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说,她现在精神上依然坚强,舍不得死,还想挺些年头。孩子们一个比一个可爱。无论远在天边的还是近在眼前的,听到谁的好消息,见到谁的高兴事,她就乐得不行,谁有难肠事,她就歇心不下。能为孩子们操心是她莫大的幸福,一死就操心不上了。然而风烛残年,说死突然就会死,舍不得死也得死。近来她不是常常感到眩晕吗?她无奈于死,但盼望要死最好突然死,别拖着:“孩子们都忙。我给他们帮不上忙也罢,千万别添忙。”
回到窑里,七嬷靠被歪在炕上,用心良苦,却似乎很随意地向姬杨交托了后事:“当日下葬,就葬在花花坟边。我是武家老娘亲,应葬入武家祖坟,既葬在云梦山,就脚朝后山吧!除过女儿,武家我的侄子们,自然是要给说的。东海、秀珍他们在外的,心里有我就行了,犯不上让他们跑老远的路回来。亲戚概不惊扰。学校、镇上、县上的领导,也一个不告诉。发子兴师动众的,另有用意,我不可那样。死了,一死就了。不许一人穿白戴孝,不要花圈,不用棺木,不准立碑。活没做好事,死了立个碑,人也不放在眼里;活做了好事,死了不立碑,人也自会心里想着。有立碑花的钱用的功夫,不如栽几棵树为好。”交托了后事,又郑重道,“我死后,云梦山就看你的了。”姬杨点了点头,心里一阵发酸。喉咙堵得慌,忙给她又捶又揉起了腿。地位不能说明人的贵贱,人品才让人有高下之分。他只觉眼前这位老妇人,高贵非凡。
武七嬷的确超凡脱俗。周围小农的自私狭隘意识,从没有在思想上淹没过她。经了血与火、荣与辱的洗礼,她做人更纯正,在人生中浓墨重彩而入,如今又要轻描淡写而出了。
催姬杨睡去后,七嬷仍心中乱云翻飞,无法平静,自然到天亮也没睡着。姬杨妻做好早饭,也没有吃,只喝了几口水,道:“坐了两天狱,硬是吃不下去饭了。人,要活就得动。我还是到林里去转转吧!”
姬杨忙拿过拐棍,七嬷拄着,顺路慢慢走去,脚底虚软。此刻的云梦山,她像初见一般,一切都感到新鲜、好奇、神秘、有趣。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着孩子一般天真、温 柔的微笑。昨夜她还想到突然会死,此刻心情一好,她又相信死期尚远了。她一生,再而三,倒下去眼看快死了,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清水丽天明日。雪白如莲花的云边,染着红艳艳的朝霞。山里红烂漫如女儿的笑脸。蝴蝶落了一草,像草上开满了五色蝴蝶花。在这欣欣向荣的春天,云梦山风光极尽其美。武七嬷内心,激情竟如年轻人一样沸腾、激荡起来。
一对华丽的鸟儿,在树枝上相向且歌且舞。七嬷扶棍站在路边,不觉听痴看痴了。突然,一辆出租车在她身旁停了下来,从车里跳下了秀珍、东海、姬槐。原来是东海赶到西安,顺便叫上他俩,回来看七嬷的事怎么处理的。秀珍流泪而唤:“姑姑!”
使母亲幸福所需并不多,不过是孩子们的爱。武七嬷打心眼里欢喜,饱经忧患的双眼浊泪满盈,脸如皱菊,以老母特有的慈爱亲昵声音道:“没事了。你们怪忙的,倒把你们惊了回来。唉,我的孩子们,宝贝儿,你们个个都是我的心头一块肉。这几天一遇事,我就想你们!”
突然有些眩晕,林梢和山头,都在她眼里颤抖、旋转起来。她忙扶棍低头闭眼静立。好在很快就过去了。别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只有秀珍问:“是车把土扇眼里去了吗?我看看。”七嬷道:“眨一眨,就没事了。好了,好了!”
秀珍他们只想到老人虽被释放了,却受了惊,理应上山来安慰安慰,哪里想得到,老人这阵最需要的,是安静。七嬷则不是不知道激动会使自己身体有些吃不消,可是她的心已刻在了孩子身上,死在了孩子身上,一见孩子就控制不住激动、兴奋。特别是身体向她敲起了警钟后,她总觉和孩子们的每一次相见,或者就是永诀,更控制不住自己。到了盘龙凹,她亲自下厨做饭做菜,招待久别的孩子们。
孩子们围着白发老母,也只觉亲切无比,说不完的琐碎话。老母牢骚满腹,他们也听着怪有味的。直到下半夜,大家才睡下。秀珍、姬杨妻睡在七嬷窑里。姬杨妻倒很快睡着了,秀珍却怎么也睡不着。七嬷便高枕而卧,与她一直拉话到天亮。
吃过早饭,送走秀珍他们,七嬷已累极了。正要歪在炕上歇一歇,只见姬杨慌慌张张进来,道:“远远的,我看见路上开来了一辆警车。这阵我一看见警车就心慌。”七嬷挣起身啐道:“谁要你做那种事来着!”
说话间,就听见有车停在土场上。姬杨道:“要是我的事发了,就让我去吧!”七嬷一面下炕,一面白了他一眼道:“看把你会逞能的,还好汉做事好汉当哩。呸!你去,我就没事了?我是法人代表,你犯法,最后还得我代表。这山我已心有余力不足了,迟早一天,得眼睁睁丢下。没有你,不乱黄子了?记着,凡事豁出我这个没用的人,你好好给我守着山,什么话也不许说!”
两个干警进了窑。一个道:“武七嬷,又来请你了。”七嬷笑道:“坐!杨子,沏茶!又有什么事?”干警也笑道:“不喝了,这就走吧!事到公安局再说,你老人家先不要紧 张。”姬杨流着泪,张口要说什么。七嬷喝道:“呸!轻易弹泪,无病呻吟,你还像个男人么?我把山交给了你,你就得给我镇住这山。是男人,你就是青天一柱,要挺端撑硬,天塌下来也要立地顶天!”
说完,她先拄棍出门,众人跟出。到土场时,一干警看着柴垛道:“你们护林的,真不该带头砍树烧柴。”七嬷以为原因在此,不由暗喜,道:“我们的确没有砍树,林里满是枯枝。不叫山里人捡柴,是他们连小树也砍,有时柴车下还埋着大木头。”那干警似乎懂她的心思,忙道:“你的事,与砍树无关。”七嬷脸上又阴云密布了。
临上车时,她突然回身,重重地跪在地上,声音也极为沉重地道:“护云梦山这片绿色,我姓姬的巳历两代三人。无论多难,我也没让这片绿色毁在我手里。姬杨,你要姓 姬,绝不能让这片绿色毁在你手里!”姬杨没有想到她会给自己下跪,还这么恭敬地对自己姓名全称,简直吓呆了,一动不动。两个干警忙往起搀七嬷,却怎么也搀不起来。她只看着姬杨。
姬杨醒过神来,跪地重重磕了一个头哭道:“姑姑放心,我跟你一样姓姬,是你的亲侄子。我会保姬家人洒满血色真情的云梦山森林到死的。一定人死绿色在!”七嬷点了点头,颤颤起身,上了车,却又回过头来,眼含热泪,眼光是母亲与至亲的儿子永诀时的那种眼光。姬杨心悸胆战,不敢看她,伏地放声大哭。
秀珍他们正行在路上,东海的手机突然响了,原来是姬杨打来的。得知情况,三人急了,让姬杨赶来县城,到林业派出所会齐,好商议如何保七嬷。
七嬷被带到公安局,方知果真是行贿一事。她不觉颜赧,供认不讳,且概说是自己所为。几个盘问的人忍不住笑了。一个道:“知耻近乎勇,武七嬷这么爽快,果真是个勇 者。只是我们还以为武七嬷高风亮节,刀枪不入哩,竟然也有把持不住举手向世俗投降的时候!可惜,可惜了!”七嬷道:“一辈子都抬头活人,到今抬不起头来了。难怪你们笑,我把人真活成个笑话了!”大家收了笑道:“那就不好意思,这回得给你上铐了。”
武七嬷一生做人,洁白如雪。有半点污,她都觉刺眼得要命。上铐本是平常的事,但当铐子咔哒一声锁在她腕上时,她却觉得简直无地自容,一下子心跳加速,讪笑道: “我把人活成啥咧!”笨拙地从座上站起,又觉头晕晕的,人只欲倒。两腿沉重,拖拉而行。到黑屋子前,昨天那几个女伴都趴在铁门窗上看热闹。一个女孩做了个鬼脸笑道:“女大款,二进宫了。这下怕没人能救驾咧!”七嬷狼狈不堪,欲笑却似哭,突觉脑袋里像有什么爆炸了,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摇晃着瘫倒在了地上。
秀珍待姬杨来县林业派出所,便打电话向公安局的熟人询问七嬷被拘的原因。对方道:“人已送县医院急救了。张局长叮嘱:有替君子讳一说。老太婆是坦荡君子,事暂不 提。要救不过来,永不提。保不住老太婆的命,就保老太婆的好声誉。对大私无公的人,绝对要大公无私,对大公小私的武七嬷,则不妨讲点脸面私情。”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4:01:19
标题:
第二十五章 魂断山林
秀珍目瞪口呆。姬杨则因负疚而痛苦万分,神色可怕,脸颊不住痉挛着。四人和车所长等慌忙赶到县医院,被护士拦在了急救室外面。公安局张局长等也在急救室外面的楼道上。东海问张局长到底怎么回事,张局长简短地说了几句,便默然不语。
每次有护士或医生出来,大家的心就似乎跳出了嗓子眼,只怕被告知人已无救。
过了近两个小时,主治医生终于满脸疲倦地走了出来。东海忙拦住问:“怎么样?”医生眼皮也不抬问:“你们是她的什么人?”东海道:“儿女。”医生这才抬起眼皮,满脸疑惑道:“老太婆儿女就这么多?你们的母亲巳苏醒,可以松一口气了。”大家又欣喜万分。东海问:“可以进去吗?”医生道:“不要太久,也不要说让你们的母亲激动的话。”
大家轻手轻脚地进去,只见七嬷躺在床上,脸色紫青,白发零乱,不由都心里酸酸的。东海轻唤了一声“师母”,七嬷睁开了眼。眼光一点也没有往日的生动灵活,而麻木迟滞。打量了大家一会儿,最后看着张局长,无力地说:“我……能死在云梦山么?”
“别说死,大婶。不要紧,很快就会治好的。也别把事放在心上。天大的事,人也要活下去。况且有我,至少不会给您加罪的。”
七嬷“唉”了一声,便闭上了眼睛,任人怎么唤,也不睁眼。
她是因脑溢血而昏倒的,不过并不严重。主治医生是本县的名医,完全有把握让她恢复健康。听说是本县的风云人物武七嬷,他也正想显一手。所以当东海他们提出要转往省医院时,他虚称病情如何如何严重,只要移动,就会死在半路。东海他们这阵一听见“死”字就害怕,只有千拜托万拜托这位名医了。
一生俭朴的七嬷,到了这阵,孝子孝女们往她身上大花钱了。姬杨、大姑娘不说,东海几个回来虽没带多少钱,但他们在地方上朋友多,很快就筹借了一大笔。东海还瞒着别人,给主治医生塞了个五千元的红包。这一瞒不要紧,秀珍、姬杨、大姑娘,也分别给那医生塞了钱数不等的红包。
医生见老太婆的孝子孝女这么多,且个个出手大方,开的处方上名贵药品自然也就多了。当然,他是要拿回扣的,着实赚了一把。
县委书记、县长、有关部局长等,纷纷前来探望;要医院务必全力救治,但如果没有绝对把握就不要逞能,最好转往省医院。主治医生哪里肯丢开到手的馅饼?一再向领导保证:“人我能治好,万无一失。”
于是人们相信,七嬷又要逢凶化吉了。
已过了三天,七嬷仍不睁眼,不说吃也不要喝。医生恐内分泌物刺激空肠胃,引起出血,决定给她进流食。插导管时,她睁了睁眼,但无言。导管一取,她就把流食吐了出来。日子一天天过去,每次进流食后她就必大吐一场,用了多少止吐药也无用。东海他们心里不塌实起来,又问医生到底有没有绝对把握。主治医生道:“病人的肠胃,暂时还不能接受食物。输上十几天液,就好了。怕什么?植物人单靠输液也能维持几年哩。没有绝对把握,我敢给大名鼎鼎的武七嬷治吗?出了问题怎么向领导交差?你们要想冒险,只管把她运往省城。”
这位主治医生,起初也没想到七嬷是在有意绝食,因此并没吹牛皮。东海他们当然不敢冒险转院,还怕得罪了主治医生,不给七嬷用心治疗,净向他说好话。
四五天又过去了,主治医生开始感觉到情况不大妙。这时候他已没有了万无一失的把握,而是在求万一。但他仍打肿脸充胖子,向人打着保票。
固塬亲族、镇政府领导、镇中学领导,也纷纷前来医院探望。只有姜老爷子来时,七嬷睁眼看了一下。老爷子毡帽盖脸,坐在床边自顾自道:“亲家母,你的事,我听说了一二。别放在心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那样做,不由你啊。再说‘七十二行,尚有君子上梁’,那样做了,你还是君子。没人小看你,我就不小看你。”七嬷睁眼一看他,目露凶光,旋即又闭上了。老爷子舌头狗一样吐老长,向东海挤挤眼,道:“瞧瞧亲家母,给我眼睛睁得那么圆!”东海道:“你还没小看师母哩。‘舌头是自己的敌人’,说的话分明是小看师母了。”老爷子笑道:“二春的娘前个来,回去说亲家母昏睡不醒,我是故意气气她,看真昏着没有。没昏就好,过上十天半月,又活蹦乱跳了。”东海他们当然爱听这话,都笑了。
姬杨、姬槐、秀珍、东海、大姑娘五个,都丢下各自的事情不顾,天天守在医院。他们为七嬷翻身、按摩、擦屎擦尿,悉心照顾,只盼七嬷快快好过来。可惜七嬷轻易不睁眼看他们一下。
老太婆那天在急救室醒过来后,就没有再昏迷,且大脑异常清醒。她不是那种容易死掉的人,活人意犹未尽,渴欲像姬老人那样活到九十多,再保云梦山森林二十年。然而,没有保住做人的清白,她觉愧为两袖清风的武清俊之“未亡人”。只要活着,她就得面对那个“罪行”,坐牢不说,多半还要挂着牌子公判游街。“树活皮,人活脸”,那样她还有什么脸活着?惟有一死,可谢罪于世。唉:
上有日月,
人不可苟活。
我归去,
斩钉截铁。
武七嬷就是武七嬷,死去之决心异常坚决。她只恨老天不从她愿,没有让她一倒而亡。事到如今,用别的明显的自杀方式,像是“畏罪自杀”,已经成世人的笑柄了,不能再多一个笑柄。她只能用不吃不喝来饿死。胃里起初发酸,后来就疼痛难忍,她硬忍住不吭一声。
大小便她起初还能感觉得到,身子略动一动,孩子们便会把便盆赶紧给她接上。后来身子一点力气也没有,动也不能动,更感觉不到大小便。孩子们总是争着给她擦拭,让她又难为情,又感动。
东海他们几个,夜来两人前半夜,三人后半夜守护。七嬷待他们伏在床沿上打盹时,常睁开眼,爱怜地只看个不够。孩子们念书时,她是给了几个钱,可想来那似乎已很遥远了。遥远的事,在她心里已淡极,不值什么,算不得什么。然而孩子们记到如今,如此报答,让她简直觉受之有愧。人世有这样的孩子们,人世便在武七嬷心目中美好无限。她留恋人世,丢不下孩子们,死不下去。可姬杨做的那桩不光彩事,又让她非死不可。活与死,就这么在她心里反反复复,错杂交织,令她受尽精神折磨。孩子们跟着她受罪受脏,也让她受不了。只有死可让一切告了。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求:“老天,老天,快把我接去吧!”
没倒下之前,她身体就极度虚弱,不过是凭毅力在撑着。倒下后,她又执意向死,身体便如水决堤垮一样,迅速崩溃。二十多天后,她肠胃出血,大小便也尽是血;心、肾极度衰竭。主治医生束手无策,宣布无救,请亲属将病人搬回家中料理后事。
东海他们简直傻了。他们曾不停问医生:“没事吧?”医生总是说:“没事。几十天开始吃饭说话,几个月开始坐立,半年健步行走。得时间!神医能使这么严重的病人一下子站起来。可世上只有名医,没有神医。”他们也觉就这个道理。只要没危险,别说半年站起来,一年两年站起来也无所谓,永站不起来也没什么,只要亲爱的武七嬷活着就好。同一个医生,现在却说七嬷已到了死的边缘,不是医生脑袋有毛病,就是他们耳朵有毛病。他们愤恨地冲人医生办公室,大有大打一场之势。连东海也失去理智,一点也不像个当县长的人,拳头紧捏,眼睛血红。
姬杨咬牙道:“谁说我姑姑要死了?不许你说一个死字!”医生弄巧成拙,也很恼火,残酷地道:“她有确是要死了。”东海吼:“狗肏的,你不是一再保证万无一失吗?要不我们早把师母转别的医院去了。你误了我的师母。她是我的老娘,还我老娘,还我老娘的命!”医生冷冷地道:“明眼人谁看不出,她是有意饿死的,不是我无能,是她不想活。她是从公安局送来的,做过什么事你们最清楚。她不想活倒好,我倒显得无能了。我怎么向领导交代?谁还敢让我治病?我的损失怎么说?你们跟我闹,我跟谁闹去?”
几个人大为震惊。他们竟然一直不知七嬷是在有意饿死自己,然而回头再想一想,的确如医生所言。他们天天守在跟前,谁的眼睛也没瞎,怎么就看不出来呢?身为孩子,眼看着老母饿死,竟让亲爱的武七嬷活活饿死,此罪岂可恕?他们简直恨透了各自。
医生越说越来气,本还想说:“她明里全国先进,暗里还不知有多大的黑洞哩。要不怎么会畏罪自杀?罪人就是她,你们倒来向我兴师问罪!”只是怕这话说出来挨孝男孝 女们的揍,才忍了回去。
东海他们只恨自己,哪里还有心闹医生?先自鸣金收兵。不过他们并不甘心,飞速将七嬷送到了省医院。车一路那么快,却没有发生那庸医所说必死在半路的事情。他们既后悔当初听信了庸医的一派胡言,又心怀侥幸,盼他最后的断言仍是一派胡言。然而省医院宣布,病人的确已无救。
人人如当头遭了一闷棍,晕乎乎的。不能接受,也得接受。
七嬷心里,仍是一点也不含糊。当她被从县医院抬出,东海他们说着省医院怎么怎么的话时,她心紧揪。万一被省医院治个不死不活,她将孩子们拖累到什么时候是个了呢?到底被从省医院抬出,分明是要回去了,她知自己将死无疑,难免伤感,但也释然了。
“仪征”车跟在一辆轿车后面,缓缓驶离省城。姬杨开着“仪征”车,心里既自怨又怨七嬷:“出了问题,就该面对问题。带着问题死了,人家还不知问题有多大哩。唉, 别人行贿几百万上千万,还脸不红心不跳,我只给了人两万多,你怎么就以死来惩罚我和你自己呢?你太纯洁了。我也该死,只知道你一尘不染,不知道染一尘就会要掉你的命!我竟然还以为我是最知你的孩子呢!发子虽没顾得把你交托给我,可他在天有灵,一定希望我代他报答你的养育之恩。眼看着把你饿死,我不只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发子。”
七嬷既德高望重,便不怒则已,一旦震怒,定如雷霆之震。那夜知道姬杨曾行贿时,她若动怒,姬杨必诚惶诚恐。可是她没有动怒,却以死来责怪他,这力量岂是雷霆万钧可比?如果说此前姬杨内心还有点藏污纳垢的话,老母这无言而力量无比的责怪,自使他内心的污垢被震荡洗涤得一干二净,永不会再有了。
怕车颠使七嬷病情恶化,从而逝于半路,轿车上,东海抱老人于半空,另几个人在旁伸手扶着。无论如何,得了老人死在云梦山的心愿。一路他们腰酸腿疼的,却纹丝不改变姿势。
谁言好心得不到好报?二十多天来,东海他们没睡一夜好觉,没吃一顿好饭,人人瘦了一圈,一片寸草报春晖之心。
不断有人呼通姬杨手机,询问七嬷情况。大姑娘的丈夫得知七嬷已回,便带着儿子等在县城路口,待车到来,也跟向固塬。
武家的侄子们则开着各种农用车,下后山出固塬,老远迎了来。他们到县医院看望时,听医生说一定能好,又见床前围了一伙人,插不上手,便准备等七嬷出院后,接回武家养病。大侄子已把家里最好的房间腾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别的侄子们也都早早备下了各种营养品,只等久没有在武家住过的婶母,回来与他们共享天伦之乐。他们就是要让众人看看,无儿的婶母,儿孙满堂。突听说婶母已到最后,人人泣不成声。他们决定,不管姬杨怎么说,只要婶母昏迷不醒,没有亲口向他们说,他们抢也得把婶母抢回后山,葬入武家祖坟。武七嬷是姓武者的老娘亲。
相遇时,车暂停,众侄子围了轿车。姬杨下车问:“你们要干什么?”大侄子吼:“武家的事,外人一边歇着去!”姬杨道:“说的什么话?声那么大干吗?看吓着了姑姑。”大 侄子忙低声问:“老人家醒着?”姬杨点了点头。大侄子便上了车,见东海他们把七嬷连抱带扶在半空,便大觉不好意思。人家尽在世孝,自己却争死后孝,岂不是在充孝子?又见七嬷脸色惨白,形容大改,止不住眼泪长流。忙两把擦了,唤:“七娘!”七嬷睁开了眼,弥留之际,她自己的声音尖细发颤,却道:“你的说话声咋有些不对?莫不是病了?怎么在这儿?刚才吵什么?出什么事了?快告诉我!”大侄子跪下,抓住她的手哭道:“人都成这样了,心还操不完!都是七娘太爱操心,才成这样的。出了事七娘还能管么?什么事也没出,我们是来接七娘回去的。你的侄子们一个不拉,全来了。”七嬷感动地流下了泪,道:“没想到你们对七娘这么有心,只可惜七娘再疼不上你们了。”说着泪如泉涌,又不肯放任伤感,换了个话题说,“春旺那兔崽儿,还打人家的孩子吗?”
春旺是大侄子的孙子。七嬷有二十几个侄子,四十几个侄孙子曾侄孙子。她虽已二十来年不在武家里住了,但四十几个侄孙子曾侄孙子无一不熟悉。大侄子忙忍住哭,强笑道:“乖了,不打人家孩子了,还成了散财童子。一有好东西,眨眼不见就散了朋友。朋友蛮多!”七嬷听着,乐得笑了。二十来天里,这是她头一次笑。孩子,永远是武七嬷的赏心乐事。奄奄一息的人,竟然精神焕发。虽然声音微弱,但言语还是那么利落生动,道:“好,是我们武家的后人!心肝儿,你不知道,七娘是匹野马,轻易没人能驯服。只你七爹,有一条把七娘驯得服服帖帖的鞭子。那鞭子,就是他的良善。春旺良善才朋友多,朋友多了将来也好闯天下。只是‘交人需胜己’,得叫他交那些上进的孩子才是。”大侄子连连点头。
东海道:“回去再说吧!”七嬷笑道:“好,先让我活回云梦山再说。”大侄子想起众兄弟的决定,硬着头皮道:“云梦山终到底不是你的,我们再说也是你的侄子。七娘,回咱武家吧!”七嬷道:“不是我不想回咱武家。五十年太可怕了!我姓姬的护云梦山林子五十年,云梦山把我的魂牵住咧!人回去,魂也不得回去,还是埋在云梦山吧!”大侄子 只得下车,招手把众兄弟叫到一边说:“七娘比谁都脑子清。她老人家要葬云梦山,谁敢违她的心?算了,上云梦山吧!”
车队上了云梦山,武七嬷终于躺在盘龙凹的土炕上了。她自知过得了今日过不了明日,要侄子们一一进来相见说话。作为母亲,她已为孩子们做不成什么了,但还能说。她的语言如涓涓细流一般,仍向孩子们流淌着美好。侄子们的家境,她都了如指掌。对每一个侄子,要说的话都很多。千叮嘱,万叮嘱,无非是要他们好好活人,平顺过日子。一个侄子二十几岁时,成天打麻将赌钱,不思过日子。爹娘管不下,七嬷便赶去反锁了大门,提了根棍子满院追着打他,又是哭,又是骂,又是求。那个侄子终于感动,洗手不赌了,如今日子过得蛮好。七嬷提起当初,要他别记恨自己。那侄子哭道:“当初我就不记恨七娘。爹娘管我是为养老,七娘管我又为自个什么呢?我怎么会记恨七娘呢?”
母与子,见也依依,别也依依。侄子们谁不想与七嬷多待一会儿,多说几句话?却怕她太劳累,都道:“天晚了,我们还要回去。明日来再说吧!”七嬷无力而死死抓住侄子的手不放,道:“多说几句,我的肠子头。活路开了,明日就忙你们的吧,不来了。”
这多年,她的眼泪似乎干涸了,然而到最后,却又为孩子们流个不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最后一个侄子相见又要相别时,她泪水汹涌,道:“我这一生,给待我好的人的报答,就是好好活人。我好好活人,他们就高兴。给恨我的人的报复,也是好好活人。我好好活人,他们就不高兴。孩子,七娘要待你还好的话,就好好活人,叫七娘在地底下高兴。”
那个侄子大哭着退出。东海他们无不泪水潸然。
半晌,七嬷才平静下来,向站在脚地的东海他们道:“这些天,你们把我都惯坏了,硬舍不得赶你们去上班。我累咧,你们罪也受够咧,都歇吧!”东海道:“看着师母睡着 了,我们就去歇。”七嬷叹道:“我咋就修来这么大的福气,唉……满地的孝子!”
不是谁不善于体贴人,而是无感情。这些孩子对七嬷有感情,也就善于体贴照顾她。姬杨扶着七嬷的腿,东海取掉她下身垫的卫生纸,上面是血状排泄物。秀珍端来温水,大姑娘给擦洗了下身,垫上新的卫生纸,然后掖好被子,轻轻拍着说:“好了,睡吧!”七嬷心里暖呼呼的。关照过多少人的她,却对别人的关照很过意不去,只以无尽的泪水,表示深深的感激。
七嬷的外孙已十七岁,酷似姬发当年,又是个英俊少年,笑道:“我掼着姥姥睡,我也惯一惯这老小孩儿。”七嬷道:“宝贝儿,姥姥可什么也没给你留下。”外孙道:“怎么 没留下什么?人家一听说我是武七嬷的外孙,就另眼相看。我以有这样的姥姥为荣。姥姥给我留下的是无形资产,精神财富。”七嬷笑道:“人生在世,求平顺安稳,也不妨冒冒险,闯闯祸。说不定祸不是坏,还是好呢。”外孙道:“我不懂。”七嬷道:“我也是老来才懂。你发子舅爷买下这云梦山,是姬家的祸,是大家的福,小坏大不坏。”
外孙上炕,侧身躺下,手搂着七嬷。老太婆感动地不住叫“宝贝儿”,又向大姑娘说:“娘一生,疼得孩子多,到你身上就疼得少了。”大姑娘忙道:“话不能这么说。娘不疼得孩子多,我哪有这么多兄弟姐妹?日后多少靠山!”七嬷道:“是武七嬷的女儿,通大情,达大理。孩子们,从你们待我,信你们会到各自爹娘跟前好的。谁不把爹娘放在心上,谁就不是人子。再忙,也要抽空回去听听爹娘的唠叨,吃娘做的一碗饭。今儿能吃上娘做的饭,明儿怕就永吃不上了。”众人只会点头。
这些天,面对死亡,七嬷老想到死去的亲人,死去的亲人也不请自入梦来。这晚睡着后,他们又不断出现在她的梦里。有一梦,是姬发并没买云梦山,而是果园赚了几十万元后,在镇上买了个前店后院的宅子,做起了生意。凭着他的聪明能干,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住屋铺陈豪华,院里停着客货两用车。花花已十三岁,正上初一。弟弟也七岁,上小学一年级。校长已退休。发子让老两口只管游手好闲,可他们哪里是爱闲适的人?校长做了他们夫妻店的“账房先生”,她则做了“老保姆”,总管家务。一天最乐的时候,是花花和弟弟放学归来,围着她撒娇。姬发出来进去,也嘻皮笑脸的,只会逗乐。事没有悲壮,人不怀豪情,但日子平顺,是那种“平平淡淡也是真”的幸福。梦醒一看,还躺在盘龙凹窑里,她不禁又泪落一脸。姬发要不买云梦山,日子肯定如此。成这片绿色是姬家人,毁姬家人是这片绿色。她对这片绿色,似怨又不怨,似恨又不恨。人生没有回头路,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她似悔又不悔,心情复杂。唉,这是她的宿命,姬家人的宿命!
侄子们自然没有真回去,而在窑外守了一夜。窑内的人,也寸步不离。七嬷本来就嘴唇干焦,睡前说话太多,终于破裂出血。睡后隔不久,上下嘴唇就会被血黏住。秀珍他们,便用温水不时给轻轻浸开。又一次,秀珍给浸开嘴唇后,她睁眼笑道:“我梦见你发叔给我打来了电话。一家子都在那边,就缺我了,要我快些过去团圆。”
秀珍张开胳臂,抱住七嬷,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七嬷也出声而哭。两个女人对那一男子,情不同,爱相同。众人好容易劝住。七嬷又闭上眼睛,陷入了深沉的回忆。那年的一天傍黑,有人突然告诉她,姬发被盗树贼打了个半死。当时没有电话相通,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山上赶。到盘龙凹时,巳下半夜了。姬发什么事也没有,早巳睡下,原来是那人恶作剧。姬发气得道:“你也真是,黑天瞎地的赶山路,失脚掉崖下咋办?那家伙也太缺德了,整一个老婆子。我饶不了他!”当时就要骑摩托下山去揍那人。她死活拦住,道:“没事就好。我要不上来,今夜就别想安宁。上来见你没事,我倒能睡半宿好觉。不生气,瞧我都不生气!”
养大了姬发却没有把他保到今自己死,她愧为人母。多亏人死一把土,没有阴间,要不自己死后到了阴间,怎么向姬发的亲生父母交代?
第二日一早,二春就开着新买的大卡车,带着母亲和哥哥来看七嬷。两位老姐妹一见面,都泪流如注。三姑泣道:“我的老妹子,才几天不见,你就成了这个样子!"七嬷强笑道:“咱们这一茬女人,年轻时谁有我壮实?唉,老来倒硬朗不过人了。”说话间,血便顺嘴角流了下来。三姑忙从褂下抽出帕子来给她拭着。七嬷又道:“不怕勾你伤心,这到最后,我最想发子两口儿守在身边。你女儿做的鱼粉好吃,想你的手艺跟她差不多儿,你就给我做点吃吧!”三姑连连道:“可怜的大妹子,我这就给你做,就做。”
鱼粉做好,三姑侧坐在炕沿上,亲自一勺一勺喂七嬷。七嬷道:“好吃,跟你女儿做的一样好吃。”多日忍饥挨饿,她馋得要命,竟把一碗吃完了,道,“孩子们,不许死了给我摆供,这就算我死了的供食。他三姑来了好,给我洗洗身子,梳梳头。箱子里有你女儿给我做的一身衣服。我舍不得穿,留着做寿衣。你就给我换上吧!”
三姑取出衣服,是一身黑布裤褂,另外还有白布袜和圆口黑绒面鞋各一双。见衣如见女儿,三姑忍不住抚衣而哭。七嬷也心中酸楚,哽咽起来。众人忙劝住。三姑便领着女孩子们为七嬷净身、梳头、换衣,只没有穿鞋。乡间讲究亲人不咽气,不能穿鞋,否则便有催亲人早早起身之意,令人反感。
谁知七嬷肠胃已千疮百孔,任何食物都难以接受,衣服刚穿停当,就因吃了那碗鱼粉,腹痛如万千利爪在撕挖。回来时带着防她最后痛苦的吗啡针剂,姬杨即给她注射了。可惜她的器脏衰竭得连把药输送到位也不能,依然剧痛难忍,通身是汗,身子剧抖着,却无力一动,惨笑道:“真是‘好吃难克化’!孩子们,人可缺心眼,不可缺主心骨,不该得的东西千万不敢得,要不就会自作自受的。你们出去吧,省得我喊,让你们听着难受。”
姬杨他们只恨不能替她,哪里肯出去?道:“你在受罪,倒怕我们难受!别想那么多。好姑姑,你只管喊,痛痛地喊吧!”七嬷却咬紧牙关,死活不肯喊。姬杨他们只得退出窑。七嬷张开嘴,很快又咬紧了,还是怕他们听见了难受。直到疼得昏迷过去,也没有喊一声。昏迷中,身子仍抖个不已。姬杨他们虽又进来围在身边,却不忍看。到了这阵,他们也盼老天快些接走她。
护林员已掘好了墓坑。
七嬷的身子渐渐停止颤抖,终于苏醒过来,不再觉得疼痛,身子似不是自己的,知最后的时刻已到,便向姬杨说:“让我坐在场院里,看看林子吧!”众人忙在土场上放了一把椅子,铺上厚褥,抱她坐在上面。
见侄子们全立在土场,她问:“你们昨晚没回去?”大侄子笑答:“刚刚才来。好天气。七娘今天气色见好了。”七嬷道:“我也觉好多了。”她知道他们在骗她,却不揭穿,只心疼,在心里说,“夜深天凉的,他们就在外面守我,不知多冷,唉!”
三姑站在椅侧,年轻人站在椅前。外孙跪地,抱七嬷那穿着白袜的双脚于怀。武七嬷头靠椅背,目凝远方。日当正午,乾坤浩荡,山高水长。众山头繁花似锦,如盛装打扮的女儿。久久,她微垂眼皮,怜看孩子们。男儿可亲,女儿可爱。活人死别,母亲留恋难以割舍,怆然涕下。
孩子们也心如刀搅。人海茫茫,多少人不期而遇之后便是无缘相见。不是无缘,是两相无心。武七嬷则以博大无私的母亲心,换得了孩子们的赤子之心。正因为两相有心,无论离得多远,孩子们隔不久都要像信徒朝圣一般,来朝见武七嬷。
七嬷闭眼皱眉,若有所思,忽然睁眼望着东海,眼光含着无限期待说:“我再也没法给杨子遮风挡雨了,这下把他推到前面咧!”东海明白她说这话的用意,拉着姬槐和秀珍 的手说:“师母放心,我们是护绿铁军。您的帅旗,永在云梦山飘扬。只要杨子一声呼唤,我们无论在哪儿,都会朝着您的帅旗赶来的。”
七嬷吃力而微微地点了点头,又向三姑说:“亲家母也老天拔地了,站着不腿疼?坐下吧!”秀珍忙提了把杌子来,三姑就坐在七嬷侧前方。
七嬷觉口渴难耐,又不敢要水喝,怕还闹肚子疼。渐渐,她呼吸急促起来,出气多而入气少,有千言万语还要说,却张着口,发不出声来。唉,完了!五娘饿死那是因日 月艰难,她丰衣足食的却落个饿死,怎叫她心不悲凄郁结?她对自己为人的美好纯洁,比生命还爱惜。如今为人却以罪人告结,又怎能不让她对自己感到沉重的失望?唉,人生难言,人死难言!
看着七嬷呼吸困难的样子,大家也像喉咙被人掐着一样难受。
芳珍闻知七嬷已回,忙告诉了春燕。春燕即开着车同她赶来。那时七嬷呼吸如拉风箱,吸一口气如在挣命,也只会看着她们泪水长流。就是看她们,那眼皮也是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抬起来的。春燕擦着她的泪水哭道:“医生说你不要紧,我就忙自个的去了,准备等你回来再照顾。没想到,这下永尽不上孝心了。嬷子,我一点心也没给你尽上哇!没有你当初,怎有我今日?嬷子,亲娘,我再没法子报答你了哇!”
母爱因出于本能而无私,母爱是人类情感的家园,母爱天高地厚。已为苍头老人的大侄子哭道:“娘恩谁能报?兄弟妹子们,趁老娘亲还能看见,咱们给她行个大礼吧!”说着,先跪下,白首叩地。除过三姑,众人都跟着跪下,长长伏地,重重磕头。三姑忙站起,小脚不稳,打了几个趔趄。
儿满地,女满地。满地儿女,总能让母亲找到为人的自信和尊严。武七嬷激动、幸福无比。
春燕忽跪直身子道:“恩难报也得报恩,我准备拿出一部分资金,至少绿一万亩荒山,权当是在报答您老人家的恩。”武七嬷正因富有激情,所以生命常出“彩”。一听这 话,她由不得激情洋溢,脸上露出笑来,竟又发出了声音,声音自然很微弱,道:“好,好!说什么老当益壮,老来就不行了,就得看后人。早以先那个愚老头儿望着满堂儿孙,只盼能移走家门前的几座大山,好让脚下一马平川。如今我这笨老婆子望着满地孩子,也只盼尽绿原来的十万亩大云梦山,好一了心中夙愿。好,好!”
众人大震,都跪直身子,热泪盈眶道:“一准,我们一准了您夙愿。”武七嬷大乐,真想还能活着,与年轻人大干一场。她一生,最痛快莫过的事,就是活儿干一个黑水汗 流。一股虎气出心扑身,冲天盖地,她痛叫一声“好”,猛然扶椅而起,鬓角白发大抖,用往日那粗厚雄浑的声音道:“宝贝儿,我没虚活一世。再活一世,我还为你们到死!不 笑我狂,我本泼妇,死也让我泼开来死。自来爱听苦调唱英雄,有谁肯为我一吼?”
众人骇绝,呆看着她。突然,姬杨哭吼:“山,高连天。脚立山巅,天在下面。问天下,谁似我,立志高远?”武七嬷振奋异常,猛拍椅扶手,响遏行云而吼:“好!孩子们,是当立志高远!”
吼声似把她的身心都震碎了。声未落,她便口鼻出血,眼中也泪血滔滔滚出。三姑打了一个噤,身子软摇了几下,半跪半蹲于地。
七嬷捂腹重重倒回椅上,只觉身轻似鸟,飘飘然飞向了高远的蓝天白云,头往肩膀上一歪,闭上了眼睛,喉咙里尚响着痰堵似的咕咕声。
众人鸦雀无声。春燕最早清醒过来,忙爬起用衣袖给她拭着血。
少顷,咕咕声不闻。三姑颤声唤:“他七嬷,亲家母!”
了无应声。两串血珠,红颤颤地挂在武七嬷眼角,只落不下。
三姑咽声道:“亲家母起身了。唉,真是‘虎死不舍威’!好一个武七嬷,活得英豪,死得气壮,一世威名不虚!”震慑莫名的外孙,颤摇着七嬷的腿,声音低低地哭道: “姥姥,姥姥!”仍无反应。外孙有哭无声。突然,大姑娘撕肝裂肺的长哭响起:“娘啊,受苦受难一生的娘啊,把心操碎了的娘……”众人便以震山撼岳的哭声,痛悲这位既婆婆妈妈,又坚毅果决;既豪侠义气,又慈和安详,受人无限敬慕爱戴的老母。
在人世抗争了六十七年的武七嬷,生命之幕终于落下。时间在不断推陈出新,人也在不断推陈出新,武七嬷到最后,还是姬家人那样富有血性,却已然身染那书生丈夫的书香了。
临时做了一副担架,置于土场。众人放七嬷平躺于担架上,然后不分男女,错杂坐守于四周。姬杨则咬破指头,以血在白绢上写了个引魂幡,为:心常挂念意常牵,慈情眷眷;正气树人还树木,功德巍巍。
一辆出租车停在土场边,从里面跳出一个大胡子老头儿,戴着顶很洋气的毡帽,穿着身半新西服,原来是姜老爷子。他提着一个大提兜,里面满装着奶粉、酥糕、水果等。奔进土场,一看见三姑就歪声丧气吼:“死老婆子,来也不叫上我!我就那么丢你人吗?”突然看见了躺在担架上的七嬷,一下子满脸悲戚,摇摇晃晃到跟前,坐地把提兜放在七嬷头边,摘下毡帽,低头哭道:“都是忤逆儿子死老婆子,害得我来晚了。好亲家母,你活跟人不一样,死也跟人不一样,连个吹鼓手也不请!如今又不是没钱,他们倒舍不得给你设灵堂,摆花供。我这吃食,就供在你面前吧!死人没嘴有耳朵,亲家母,你能听见我在哭你,是么?我只当你十天半月又活蹦乱跳哩,没想到你这回倒下再不得起来咧。唉,亲家母人强命不强,云梦山把你压垮咧!我悔把女儿嫁给那臭小子,不悔跟你做亲家。情重于山,亲家母为人谁不敬?我该哭你送你。好亲家母,大善人哪——!”鼻涕眼泪,接连不断地流向了那大白胡子。
姬杨爹娘闻讯也赶了来,搂尸大哭:“大妹子,你给我们家留下了多少好处。孩子们再也没有亲亲的姑姑了啊!”车所长打来电话问七嬷情况,得知已逝,即与全所共八人全 副武装赶来。
黄昏前,担架抬起。车所长沉痛地道:“慢走,武七嬷!”一片男女悲声里,武七嬷又行在了山路上。然而,她再不会一声吼追向盗贼了,也再不会奋不顾身冲向火海了。 留下一片足以傲人的绿色,她在春意浓浓中,走向了冥冥。
最前面,是大侄子打着引魂幡。他一走一哭:“一辈子穷忙苦干,省吃省穿,心里眼里只有旁人的七娘啊,咱舍不得你走哇!你一走,就再没操心咱的上辈亲人了哇!”
一条长长的麻绳,系在担架上。肩搭麻绳为七嬷“牵棺”的第一人,是她要好的老姐妹,那小脚白发的三姑。她悲不自胜,小脚寸步,跌跌撞撞,多亏手中撑着根棍子,才不曾跌倒,然后是姜老爷子、姬杨爹娘。姬杨爹声声叫着“大妹子”,哭得弯着腰,花白的头都低到了膝下。“牵棺”本是下辈的事,此四人与七嬷同辈,却执意要“牵棺”,所以被礼敬在前面。七嬷生前对孩子疼爱不分男女远近,因之下辈也不别男女,无分远近,牵着麻绳随便排作一列。两个堂弟架着武大姑娘。秀珍被泪水迷住了眼睛,看不清路,只机械地随前面的人走着。明明夕阳正红,人却觉天昏地暗。
七嬷平躺在担架上,两手交叉置腹,面容看上去比生时还端庄。别是维族母亲遗传给她的那个高鼻子,异常好看。
“县太爷”刘东海在前,第四任云梦山林场场长姬杨在后,抬着担架。担架之后,八位林警执枪护送。
突然,林中石破天惊一声鼓响,便有一壮汉悲吼传来:“苍天哪,咱热乎乎的亲人,心疼烂血流尽,万唤不应咧!”接着便传来无数西北汉子西北娘儿高亢悲颤的吼声:“苍天哪,咱的亲人留不住咧!留不住的亲人哪,亲人哪!”
送丧队伍一阵混乱,是大侄子恸倒在地,两个弟弟急上前搀起他。众人泪飞如雨。
老艺人武剩娃已去世,三套车也随着他的去世而在这方土地绝迹,但是感人肺腑的苦调不绝。他的徒弟们得讯后,为给众所爱戴的武七嬷壮行色,便结伙来到云梦山“吼路”。
固塬农村,现在已很少有人在地里死务庄稼了。种是机器操作,收是联合收割机,一出来就是颗粒。地也轻易不落锄,有除草剂喷洒。多数农民都在务果园、种大棚蔬菜。可惜什么都是买方市场,果、菜愁卖,许多年轻人便离开了土地,于五花八门的营生上各显神通,使得固塬小世界愈来愈丰富多彩。由于人们手头有了几个钱,婚丧大事便很铺排。老车夫的徒弟们,也就不愁混生活,几乎像吉普赛人一样,走乡串村不停。他们以手机互相联系,以敞篷卡车代步。无一包白羊肚手巾者,也无穿粗布裤褂者,或西服领带,或夹克牛仔,几乎跟城里青年差不多。老一辈艺人,给人家在婚丧事上凑热闹时,主人给多少是多少,绝不讨价还价,否则脸上便挂不住。他们却总讨价还价个脸红脖子粗,似乎根本就不知有不好意思。不过,武七嬷是例外,既不请自来,有人给钱,他们也不会收。武七嬷待人有情,人就当待她有义。无论市场规律多么残酷无情,人到当有情义时,还是得有情义。
艺人们连吼三遍“亲人哪”,便吼起了无字眼苦调,似千钧之力,徐徐而出。吼声和鼓声,随送丧队伍而移动,但艺人们始终不出林,似武七嬷所爱护的茫茫森林,在为她悲音大发。
风摇树,花落满路。晚霞透过枝叶落于花上,使得花光色斑驳,变化无定。无数蝴蝶在送丧人前飞行,五彩缤纷。一只山鸡,从树枝上斜飞上天,翅羽闪着金属光泽,群鸟随飞上天,如百鸟朝凤。两只松鼠从路边薄荷草里蹿上了树,蹲在枝杈间,看着送丧人,摆尾如旗。有青蛇缠树,状如枯藤。更有一条灰狼,远远的扫帚大尾支地,横蹲路中间,目光如磷火闪闪,看着送丧人走近,才默然起身,慢慢离去,去又不时回头。
有无边绿色,才有这许多精灵。精灵们似乎也对绿色保护者情义深深,特意来目送武七嬷走向不归乡。岂止人有情?情到至深,万物可通感。
当初怕姬发媳妇找见,花花葬处极偏僻。路难行,上坡下谷,九曲十八折。过深谷浅溪时,送丧者无一脱鞋,更不挽裤腿,就那么踩泥拖水而过。而半山的羊肠小路,左看深渊无底,右看悬崖百丈,且时时断路,鸟兽绝迹。送丧者无论老人或女子,无一害怕不行。深渊里,悬崖上,那无字眼吼声和沉重缓慢的鼓声,也绝不中断。又到险绝处,二春横出“牵棺”队列,待担架前来,要换东海。已然返璞归真的固塬儿子刘东 海,多日劳累加上悲恸,都快垮了,却坚决不许二春换,哭说:“让我抬吧!过了这阵,就再没机会为师母尽心了。这阵多尽一点心,日后想到师母就少一点心不安。”
路愈行愈险绝。东海干脆跪步而行,有时甚至把担架伸出的两个棍头放在脊背上,一手捉着,一手和脚并用,大肚子磨着地,爬行向前。后面的姬杨,不得不随他如此。此心耿耿,此情悠悠!
森林里,那低昂的鼓声和浑厚的无字眼长吼,戛然而止。悄无声,悄无声,突然枪声冲天,悲声大作,吼声高亢,鼓声激越。武七嬷,一位辛劳、俭朴、多难、善良、云 心月性的西北娘儿,静静地躺在黄土之下了。
日落西山,云漫群山,林海苍茫。壮丽的晚霞从天边一直倾泻到了山顶,似天泣血。孤独的雄鹰在云端飞翔,分明悲舞。狼嚎哀切,杜鹃的鸣声如泣,黄鼬的叫声如诉。无物不悲,更叫伤心人心欲碎。
当晚,县电台在新闻里播出武七嬷突逝的消息时,数万固塬百姓,眼泪汪汪。
武七嬷一生,都对自身极其负责。五六岁上稍懂事,就替家中老人分责了。及到壮年,婆家、娘家一肩挑。而到老来,家庭责任渐无,心地无私品自高,她只为一片绿色活着,也就是为社会负起了全责。这对自身、家庭、社会的极度负责,使得她一生活得极为苦重,但正因此,她才受到了人们的注重。一个人,若无责任感,活人可能很轻松,但他必在别人心目中无足轻重。反之,他则在人们心目中举足轻重。
隔日,沙尘暴袭击了本地。尘暗天日,人闭门不出。似乎那自然界的恶魔得知这保护自然的女神武七嬷力竭倒下,才无所顾忌而肆虐起来的。
姬军、姬峰、小小等闻讯,纷纷赶回故乡。可惜物是人非,对孩子怀有野火烧不尽般爱的老母武七嬷,再也不得喜迎游子归来了。没有了老母,云梦山让孩子们只觉空悠悠的。
固塬小世界,这多年公众人物层出不穷。武七嬷突出重围,后来居上,被人们说起的频率之高,无人可超越。虽然她最后带着问题而死,受到了一些人的鄙夷、嘲讽,但大多数人心目中,她仍如十五皎洁美满的月亮一般,光芒盖住了所有星光。她虽以低调退出了固塬这个人世小舞台,但仍久久被人们思念、议论、仰慕着。她不许给自己墓前立石碑,但是她的尊称“武七嬷”,却永存于固塬人的口碑之中。
一日,姬杨巡游到朝天峰半坡时,突然看见西山上空,浓烟滚滚,忙飞步到峰顶,奋敲大钟。洪亮的钟声,向四方传去。除各山头的护林员外,云梦山周围各村,也家家锁门,户户空宅,男女老少,操着家具,纷纷奔向起火处……
做一事不难,把余生全用在做一事上难,前仆后继做一事更难。愚公其事平常,所以感动人,是子子孙孙无休无止只做一事。姬氏家族为护一片绿色,前仆后继,矢志不移,直至最后一人死而后已。“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个家庭费时半个世纪之久所奏交响曲《绿色生死恋》,终于感动了山里人。其虽满门灭绝,保护这片绿色的人却不绝反更多,真可谓曲终人不散。
君在黄河头,姬氏家族在黄河尾。姬氏家族如此护绿,正是为与君共饮清清黄河水,君当不会无动于衷。
保护绿色是神圣的事业,姬氏家族为此不惜付出,也当是神圣的家族。
自有文字文明以来,历代史家,很不文明地使用了文字。上下几千年文字所记载的历史,百姓不过是制造神话的风云人物之龙套,只留下几笔面谱。不能再把历史主角用笔虚掉了。像渭北的姬氏祖孙两代三人和陕北的牛玉琴、石广垠等默默无闻,扎扎实实干有益于整个人类之事的平头百姓,也应铭记于史册。(第二十五章完)
作者:
麦克风
时间:
2005-9-26 04:02:59
标题:
卷尾诗
哦,森林,
你的瑰丽多彩,
是我灵光乍现的一瞬。
我把你守望成了一道风景,
你把我升华成了一道风景。
谁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却不能逃避。
如果说为爱可不惜一切,
我绝不为苟活而冷酷。
我宁愿鲜活的生命枯萎,
以换取森林的生机勃勃常在。
我宁愿美好的肉躯成灰,
以换取毁灭森林者灵魂的忏悔。
艰难里有辉煌,
执著里有悲壮。
母亲慈爱的手,
轻轻合上了我的眼睛。
唢呐吹着《安魂曲》,
深沉的大地,
爱怜地把我拥入了怀中,
而森林还在以石破天惊的艺术形式,
继续向人世证明着我生命的价值。
我因森林而死,
我因森林而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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